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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rainson (剑◎心◎雨◎沉痛悼念syyt), 信区: CE_bulletin
标 题: 北大的标新立异与清华的抱残守缺(下)
发信站: 听涛站 (Sat Jan 6 12:31:54 2001), 转信
【方舟时讯】比起北大的这种标新立异,清华的抱残守阙显得哀婉动人,相对于北
大将西方头脑文化注入中国历史,清华所恪守的恰好是中国文化所原有的内心传统;因
此,北大之于历史显示的是风云翻卷,而清华之于历史展现的则是高远的天空;或者说
人们从北大的标志上看到的是历史河床的水面,从清华标志上看到的则是历史河床的底
蕴。这在当时一些关注风云的知识分子是不可想象的,我指的清华之于北大在历史文化
上的这种互补性。即便是蔡元培那样在心胸上可以同时兼容北大清华的领袖人物,虽然
想到过邀请王国维出任北大教授,但也不曾从王国维之死上领略清华之于历史文化所独
具的深远意义,人们的视线普遍为北大的叱咤风云所吸引,难得投向清华所具有的那种
沉静连同沉静背后的雍容。
曾有一位著名学者在一本国学讲义中感叹,一般学子面对清华国学院,莫说进去任
教,即便进去就读都是一种莫大的荣幸和骄傲。这位学者接着感慨,以他的学问进去当
学生都不够资格云云。确实,中国晚近历史文化在清华显示了另外一种深度,不是为北
大所有的历史高度,而是为清华所独具的文化深度。正如人们打开北大之门走向的是未
来一样,人们跨入清华的大门步入的是过去。“五四”作为历史的当下时刻,正好是北
大象征的未来和清华象征的过去的一种交汇。而且北大向着未来开出的是三朵历史之花
,胡适的学术、陈独秀的革命、周作人的文学,清华之于传统的恪守形式则是一种文化
气脉和人格精神由王国维到陈寅恪的依次传递,沿着这股气脉上溯,可以承接《红楼梦
》标出的文化传统;顺着这股气脉顾盼,可以眺望下一个世纪的历史地平线。
我曾指出西方文化之于中国历史文化轮回的打断。在此,我想补充的是,历史文化
作为一个生命过程虽然被头脑文化的介入所打断了,何其气脉并不因此毙绝。同样的面
对西方头脑文化,有严复式的亦步亦趋,也有王国维式的独树一帜。严复作为一个文化
传译者是横 向,王国维作为一个文化承继者是纵向的。正如严复醉心于达尔文的进化
论一样,三国维感兴趣的是康德、叔本华乃至尼采的哲学和美学。而且,虽然王国维的
著书立说带有明显的叔氏印记,但他的《〈红楼梦评论》、《人间词话》、《宋元戏曲
考》却绝对不是传译式的,而是开拓性的,无论是康德的批判理性还是叔本华的悲剧美
学,在王国维的著述中全都被诉诸了他所独具的内心话语。而王国维的内心话语从纵向
的承继上说又越过了宋明理学的藩篱,经由《红楼梦》与先秦乃至更始源的内心传统一
脉相承,王国维既不将西方头脑文化的理性精神奉为圭臬,也不以中国传统文化的道德
信条为然,而是像《红楼梦》将女性视为上帝一样,将审美作为至高无上的生命境界,
这种审美至上的精神原则不仅突破了中国文化的实用传统,也扬弃了西方文化的功利性
质,从而给中国历史文化标出了十分明确而又十分纯粹的诗学传统,如果可以将《红楼
梦》看作一座文化高峰的话,那么王国维将这座高峰绵延为喜玛拉雅山那样的山脉,遗
憾的只是,在王国维完成这一使命的时候,这个文化山脉尚沉睡在历史的海底,直到本
世纪末,才逐渐浮现出来,显示出其固有的越来越高的海拔。
按照当今学人的觉悟程度,将王国维作为一个不断上升着的文化山脉似乎是不难接
受的,只是在人们从历史的角度提及这位文化巨子时大家才显得面有难色。其实,王国
维之于中国晚近历史的贡献并不低于他之于中国文化的成就,因为王国维自杀所标出的
历史深度 是可以和陈独秀《新青年》标出的历史高度相互映照的。当曾国藩、康有为
、孙中山、陈独秀这一代代精英们在为开创中国晚近历史前仆后继地努力奋斗时,王国
维以自己的生命为这部历史提供了最为本真的参照,换句话说,当历史的创造者们在努
力开拓一部新的历史时,王国维以自杀的方式提示了历史的生命本性。虽然这种提示在
当时唯有被誉为“三百年来一人而已”的大历史学家陈寅恪读懂了,但这种提示好比鲜
花的芬芳一样并不因为人们的闻不到而不存在。生命在王国维投湖的一刹那被定格在了
历史的永恒柱上,从而告诉人们历史之所以存在是因为生命的缘故,不是生命离不开历
史,而是历史离不开生命。历史是可以虚构的,而生命却永远是本真的,当一个唯物主
义者宣称世界上除了运动着的物质之外什么也没有的时候,他忘了自己到底是什么。人
们把世界物质化从而把历史唯物化的结果,往往是遗忘了生命的本真的存在,或者说,
不是从存在(Being)的意义看待生命,而是把生命归结为蛋白体之类的物质,于是历史
活动就首先取决于吃饭穿衣,历史的创造则变成了单纯表现力量对比的政治舞台上的较
量。
虽然就“五四”时代而言,王国维是陈独秀的补充,但就整个中国晚近历史而言,
王国维是曾国藩的和声。曾国藩以自身的内心修为确立了一部以头脑文化和现代文明为
特征的历史,王国维则将这部历史指向了生命的内心话语本身。或者说,在天下逐步蜕
变为社会的时候,王国维提取了天下时代的内心传统。这个内心传统不以营构历史为意
,而是旨在生命本身的修为,历史由此获得了生命的诗意,这种诗意不是《史记》中的
孤愤,而是《山海经》中的混沌,或者《荷马史诗》中的阳光灿烂,在历史企图抛却生
命走向某种极端的时候,王国维以这种“见空”的方式点燃了生命的火炬,从而让历史
的诗意闪现在这生命的火光之中,他以自了方式归于“静安”,正因如此,陈寅恪才在
揭示王国维自杀意味时使用了殉文化的“殉”字,也因如此,陈寅恪才在王国维的灵堂
中向王国维行了三跪九叩之大礼,陈寅恪将臣民们朝拜世俗权力的那种诚惶诚恐转而诉
诸了对一个高贵的灵魂的由衷敬意,陈寅恪之于王国维的哀悼和致敬,与其说是一种哀
思的表达,不如说是一个庄严的仪式;经由这样的仪式,陈寅恪接过了王国维所点燃的
火炬,如果清华仅仅拥有一个王国维,还不足以表明其独具的辉煌,如果清华只是在四
大导师身上显示了其学术实力,也还不足以使世人如此称道,清华的最为精彩之处在于
,陈寅恪在精神上对王国维的继承。
在王国维之死点亮陈寅恪的内心之前,陈寅恪是一个与王国维颇不相同的学者,陈
寅恪不像王国维那样以无用以非功利的审美作为生命的最高境界,而是一直怀有他所说
的“河汾之志”,力图像隋唐之际的王通那样扮演一代精英的导师,正如王国维关注于
生命本身一样,陈寅恪关注的是天下的兴衰,虽然早在留美时期,陈寅恪就已看出中国
文化的缺乏理性精神、逻辑思维和科学传统,但他既没有像胡适那样致力于文化的重新
建构,也没有像王国维那样恪守中国文化深层结构中的内心传统,而是将生命诉诸了对
人类各种文化的努力习得。面对着浩瀚的由无数种不同的语言呈现的人类文化的海洋,
陈寅恪的努力仿佛要将自己化入海洋从而变成海洋本身一般。在学问上的博大精深,如
同生命修炼过程一样,使陈寅恪的境界达到了一个临界点;然后,王国维的自沉如同闪
电一样照亮了陈寅恪的灵魂,使之越过这一临界点得以升华,平日里沉默寡言的陈寅恪
,在对王国维的悼念上情不自禁地滔滔不绝,仿佛一颗刚刚升华的灵魂需要无尽的诉说
和不断的表达;由此,陈寅恪既揭示了王国维自沉的深刻意蕴,又阐明了自己的文化立
场连同其人生选择:即不再是王通式的“河汾之志”,而是王国维式的精神守护,也就
是说,继王国维之后,陈寅恪成了又一个文化守灵人。
作为一个文化守灵人,陈寅恪守护的不是传统文化的道学规范,而是其灵魂本身,
或曰生命的内修传统,这种守护虽然不是王国维式的自杀,但却具有壁立千仞的伟岸和
孤峭。而且,正如王国维张扬了生命一样,陈寅恪洞悉了历史。陈寅恪对历史的这种洞
悉集中地体 现在那部80万言的煌煌巨著《柳如是别传》的著述上,按照一般史家的眼
光,明末清初那么多的风云人物,不说选个李自成,也得选个顾炎武,比如后来的小说
大家金庸就迭了个袁崇焕;然而,陈寅恪却一反众人的毁誉独独选了一个如同赛金花那
样很容易有所争议的女子, 按其身分地位,该女子是一个妓女,小妇,但她的才华品
格却不仅高出所有明季名士江湖豪杰,而且高出她所置身的那部历史本身,在王国维告
诉人们审美是生命的最高境界之后,陈寅恪接着指出生命是历史的最高形态,并且将这
种形态归结为“自由之思想,独立之人格,”就柳如是本身之于历史的作用而言,既没
有提供一种新的生产方式,也没有推翻一种制度或者颠覆一个王朝,但陈寅恪偏偏将她
作为一部历史大书特书,从而使以往史书的春秋笔法、董狐笔法乃至太史公曰相形见绌
。因为正如王国维从传统中提取了内心话语一样,陈寅恪从历史中烛见了生命本性。相
比于柳如是形象的光彩照人,王朝的更迭,名流的风光,不过是过眼烟开而已。陈寅恪
之于历史的这种目光,令人想起《红楼梦》将历史归于大荒无稽而唯剩风情的那个著名
的开篇,令人想起小说中那个可爱的女孩子薛宝琴的怀古诗;在苏轼笔下是“大江东去
”和“惊涛拍岸”的地方,在大观园少女的眼中却是“喧阗一炬悲风冷,无限英魂在内
游。”陈寅恪之于《红楼梦》的这种相通,表明了他所承接王国维之炬,来自《红楼梦
》的苍茫和高远。事实上,《柳如是别传》正是《红楼梦》的续篇。《红楼梦》写了一
群少女,而《柳如是别传》则写了一个女子。从柳如是身上,人们可以看到林黛玉的才
华,尤三姐的刚烈,秦可卿的风流,贾探春的清高,诸如此类自由独立而又放浪美丽的
生命品性。由此历史不再以王朝的更迭、权力的角逐为意,而是上升为对生命的审美和
讴歌。
中国的传统文化并不全然由道德文章所构成,而且这种文化最为精彩的部分不是诉
诸语言的,而就是诉诸生命本身的。也即是说,中国文化的精粹不是见诸经史子集,也
不是限于《诗经》《楚辞》,唐诗宋词,而是体现在生命本身所展示的性情品格乃至言
论举止和音容笑貌之中。当我把历史定义为生命的故事时,历史本身是没有故事的,所
有的故事都出自生命和生命的讲说。往往不是某一段历史概括了一批优秀的生命,而是
一个个性独具的生命象征了某一段历史。比如读懂一个嵇康就可以读懂嵇康所置身的那
一段历史,读懂一个岳飞便可以明白中国历史上的忠君爱国是怎么回事;同样,读懂了
柳如是便读懂了明末清初的历史,如果明白了生命之于历史的这种意味,那么人们也就
随之懂得了什么叫着历史的兴衰,历史的兴衰并不以朝代的更替和制度的变换为内容,
而就体现在生命的在场与否,或曰存在(Being)的在场与否。历史以存在的敞开为兴,
历史以存在的阙如为衰。《红楼梦》中说“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并不意指芸芸
众生全都死绝了,而是意指本真的生命失踪了。生命的在场并不以人丁的兴旺与否为标
记,有时在一个生命极度失落的年代,人口反倒在高速度的增长。在柳如是生活的时代
,有名有姓的人口也不在少数,但陈寅恪的目光却投在了柳如是身上,就着这个人物写
出了一部历史。
从王国维、陈寅恪这股文化气脉的阐释上,人们可以发现,清华的抱天下之残守精
神之阙的具体涵义在于:抱内心之残守存在之阙。正如北大诸君建构了新的文化一样,
清华学者为文化守护了她的灵魂;而且,又如“五四”新文化的开创者们将其作为付诸
滔滔不绝一样,清华的文化守灵人却将这种守护诉诸了沉默寡言,王国维投湖自了只留
下寥寥数语,陈寅恪壁立千仞只说了一句“盖棺有日,出版无期。”当鲁迅那样的战土
在沉默中爆发在沉默中灭亡的时候,清华的学者却在爆发中沉默在灭亡中缄口,历史的
行进有时体现于瓦釜雷鸣,有时体现于万籁俱静。一方面有改革和起义交织成的历史演
变,一方面又有悼亡和守护相照应的存在方式,历史的标新立异和生命的抱残守阙是一
个历史过程的两个方面,标新立异者乐于看到历史的“大江东去”“卷起千堆雪”,抱
残守阙者则从中观照出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的死寂景象。因此,当人们说北大确立了中国
晚近历史的思想传统时,不要忘了其背后的政治革命意味;而当人们说清华奠定了中国
晚近历史的学术传统时,又不要忘了其内在的思想价值和精神底蕴;唯其如此,北大和
清华才可被读成两个相辅相成的历史座标,从而标记出整个晚近历史的头脑层面和内心
层面,标记出头脑层面上的风云变幻,标记出内心层面上的灵魂恪守。历史被作了这样
的标记之后,接下去的解读便可一目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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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既然有这么多破剑,我。。。。 我。。。。。
还是回家开个铁匠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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