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E13 版 (精华区)

    我明天的火车，我说，杰安，我们可能很难见面了。

    杰安眯着眼，笑了。好好学习，他最后给我几个字。

    我走出那个红砖小楼时，阳光很毒，我脸上的泪痕很快地消失了。我在心里说，杰安
，那你呢。这是二零零一年的盛夏。

    一九九七年的冬天很暖，走在大街上，两旁厚实的积雪任由太阳照着，闪闪发光。望
一眼过去，被刺伤了。

    杰安蜷在沙发的另一端，刚好有一缕阳光透过百叶窗散在他的身上，让我多少有些不
敢看他。"南，要做些什么呢。"他懒懒的眯眼向我这边扫了一下，如一只打着盹的猫 
我漫无目的地换电视频道，不看他，也不停顿地回答他："好好学习，天天……,我还没有
说完，就听到了他哼出一口气。缓缓地，他伸了个懒腰，然后是含含糊糊出几个字："为
什么哪……"。当我鼓足勇气转过头正视他，想说出积了一肚子的话时，发现他已经睡去
了，像个孩子。

    孩子，其实杰安只是个孩子，一个比我大的孩子。

    那年，他十七岁，看起来健康，聪明，可是消极。掷色子决定这周的那一天去听节数
学课，其余的时间都用来睡觉，玩，然后仰在我家沙发的另一端看着我做自己的事情。

    我说，你怎么整天无所事事。他却说那叫无所适从。

    就在那个暖冬里，那次几个字的对话后，杰安，我从小唯一的玩伴便消失了，从我的
视线里。从邻居的眼神和口角中我看出，他不见了，或者说是他想清楚了后离开了阿姨，
也就离开了我。我没有去他家里找他，也没有向任何人询问。我用沉默接受了这个事实，
因为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我常常想他是不幸的吗，他缺少一个父亲，可他有一个
爱他的母亲。而他幸福吗，那溢出的爱成了他生命中的负担，让他放纵。他说过，这些
他不想要也要不起。

    我继续自己的生活，平静而又缓慢。只是再没有人抢我的糖葫芦吃，买牛奶巧克力给
我，没有人陪我在秋天里骑着单车朝我固执地想到达的雪山的方向前进，直到太阳落山，
气喘吁吁的说好了下次再去吧，也在没有人在我家沙发那端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我说话，然
后安静地睡去。

    我艰涩地适应了没有杰安的生活，想法和情感毫不外泄。大人们用怪异的眼光
看着我，我知道他们认为我应该大哭大闹，像曾经找不到杰安一样。在他们看来杰
安是和我一起长大的伙伴，没有了他我会很孤独，仅此而已。然而我没有，因为我
并不难过，我相信他只是暂时离开了，但我不曾失去他。我愿意接受他这样的选择
，为我们出生后不久就建立并延续着的感情。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超市买东西时透过玻璃看到了他。他叼着烟，低着头，板
寸头流长到几乎遮住眼睛，眼睛仍然闪闪发亮。抬起头，他看见我，不动。我走出
去，到他跟前取下他嘴上的东西，扔在地上，混着泥雪踩灭了它，然后扬起脸冲他
笑。我好开心，我看到了一个健壮，快乐的杰安。我亲爱的杰安啊，我终于找到你
。我只是在等，等我找到你的那一天。

    他扭头朝远处看看，然后走进超市，一会儿提着我还未付钱的东西走出来，递
给我，拍拍我的头。

    南，回家去吧，路上看车，他仍看着远方。

    我盯着他的脸，问他住在哪里，在做什么，直到他推我一下，转身迎上一群同
样百无聊赖的男孩。

    我听到一个在笑的声音，这是谁啊。

    问路的，是他懒洋洋的声音。

    我打开袋子，里面多了两块上海产的巧克力，黄色包装的那种。

    几天后，穿过一个嘈杂的小巷，一群男孩在踹一个人，里面那人抱着头，并不
出声。我走上前去，在人缝中看到了蜷在地上的他，还有在双臂里闪闪发亮的眼睛
。不记得是看懂了他的意思，还是被那些人撞开了，总之我退到了一边。等到跑来
另两个人，这些人持着解恨的表情撤退了。杰安由那两个人架起来，一只手扶着另
一只折了的小臂，始终看着我。我的脚迈出又收回。

    我听见他在说，走呀，快走。我听见他眼泪掉下的声音，落入我变得有些坚硬
的心里，泛着残忍的涟漪。我根本不知道他的状况，但又像是明白了一切，所以我
转过身，一步步地走开。我还听到他缓缓地说，对不起，南，对不起。 

    从那天起，我就决心要忘记杰安了，而且很快地做到了。我有了新的朋友，他
们乖巧，积极。我们下了课就一起写作业，听歌，画画。我想，这一定使爸爸妈妈
开心极了，还有你杰安，不是吗，不是你叫我这样做的吗。你试图摆脱的不只是一
个残缺的家庭，你要远离过去的生活，过去的人，包括我。这是残忍的，我现在不
愿接受你的选择了。可这又能怎样，我无力在改变什么了，所以我只好忘记。孩子
总是要长大的，即使有一天他回来，我们也不可能再如从前那般简单而快乐，因为
我们明白对方决不仅仅是一个玩伴。是在转身那一刻我依稀感到的东西，它使我们
都无法再坦然面对对方，还有自己。
        
     放弃是忘却的最好办法，还是为了忘却才选择放弃。无所谓了，结果都是一样。

     在一个同样阳光灿烂的下午，哥小心翼翼地说，你知道吗，杰安吸毒被看到，
送进戒毒所了，爸妈不让告诉你。我咬着巧克力，继续不停地换着电视节目，脑子一
片空白。

     第二天，我逃课坐了四个小时的公交车，来到市郊一座红砖小楼前。我塞给那个
门卫两百块钱，并向他撒了我第一个谎言，我说来看我的表哥。我不知是他相信了我，
还是那钱起了作用，反正他拉开门让我进去，毫无表情。或许在他看来看守一群快没
有感情的人，需要的就是麻木。

     一间狭小的屋子里，阳光很好，很轻。洁白的床单，简单的陈设。杰安的头发剪
短了，脸庞消瘦，眼神有些黯淡。

     你来了，他说。

     我笑，说，以后见你就容易了。

      ……

     这样的结果算不算完美，我也不知道这算是得到还是失去。满足，这是我唯一的
感觉，我突然发现自己要的原来不是什么永远的爱，只是很简单的东西，在我想见的时
候可以看到他闪闪发亮的眼睛。我没有那么伟大，可以默默地接受一切，包括他的离开
。我为自己解释说，我们都还是孩子，在感情上还是不够高尚，其实有些自私。

     然而我们都知道这种状况是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的，我在第二年就又离开了他，去
异地上大学。他最后给我几个字，好好学习。

     我知道他已经走出那个地方了，没有联系过我。我也不曾找过他，我想我们这才长
大了，懂得了为对方学会忍耐，最好的结果。也许我们才开始真正的等待。就以我喜欢
的windflowers结束这个故事：

     Windflowers,Windflowers
     My father told me not to 
     go near them
     He said he feared them always
     And he told me that
     they carried them aw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