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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HitakaKen (飞翔的鹰), 信区: comic
标 题: 十二国记-月之影 影之海-第三章
发信站: BBS 听涛站 (Mon Oct 25 20:12:50 2004), 转信
她在接近傍晚时起来,漫无目的地走着、战斗着度过夜晚。睡的地方是草丛,吃的东
西就只有果实,就这样过了三天。
因为实在太疲累,即使在那样的地方也不会睡不着,但是肚子就一直处于很饿的状态
。虽然只要握着珠子就应该不至于饿死,但却无法填满空空的肚子,阳子觉得胃里面
好像养了千百只啃食自己身体的小虫。
到了第四天,她放弃继续漫无目的地走下去了。
为了不要碰见某些东西──阳子也不知道那些会是什么──而不停地走着,她明白,
光这样走来走去是不会有什么进展的。
她一定得去找景麒,要找他就必须要往有人的地方去。可是人家要是发现她是海客,
就会把她抓起来,结果又会有同样的下场。
她至少得要去哪里弄些衣服来穿才行。起码穿着打扮变了之后,乍看之下阳子的海客
身份或许不会被识破。
问题是弄到衣服的方法。
阳子不知道这里是用什么货币,身上更没有半毛钱,要用买的是不可能的。这样一来
,方法就很有限了,不是亮出剑来威胁人家用抢的,再不然就是用偷的。
其实早几天阳子就想到衣服的事了,却没有去偷的勇气,但在山里毫无目标地乱逛了
四天后,她终于下定决心。
阳子一定要找到生路。她用不着杀人,也不是要从尸体上偷东西。犹豫很快就到达终
点。
阳子站在大树干的树荫底下,注视着就在不远处的小村子,贫寒的屋子群聚在山谷之
中。太阳高挂着,极目望去可以看见田里有人影,现在一定是居民正忙着农事的时间
吧!
她下定决心,慢慢走出林子,逐渐靠近村落里看起来最近的房子。房子不是被围墙之
类的东西环绕,而是被小块田地所包围。黑瓦屋顶,一半已经开始剥落的白土墙,墙
上有个像是窗户的洞口,不过没有装玻璃,虽然有个很像百叶窗的窗板,却全都大大
地敞开着。
阳子边注意四周状况边靠近建筑物。即使最近不管看到什么样的怪物都不会吓到,如
今却得咬紧牙关,否则牙齿就会不停地打颤。
她悄悄地从窗户窥探,小小的泥地屋里有着炉灶和桌子,感觉上像是起居室兼厨房。
没有见到人影,仔细听听,也没有声音。
蹑手蹑脚地沿着墙走,她在井边看到了一片像是大门的木板,于是伸手开开看,板子
就像一般的门那样用拉的,很容易就打开了。
她屏住气息往里面偷看,终于确定屋子里没有人在。阳子轻轻吁口气,走进屋中。
这是个约有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泥土地房间,虽然布置简朴却有“家”的味道。只不过
是有四面墙、有家具、有日常用品,就让她想家想得快哭出来。
阳子看到这房间里只有几个架子,于是走进唯一的那扇门,轻轻打开后一看,里面像
是间卧房。两张比之前那个牢房里稍微好一些的床放在房间的两边,还摆了橱子、小
桌子和一个大木箱。看样子这屋里就只有两间房间。
确定一下窗子是开着的,阳子接着走进房间,将门关上。一开始她先察看橱子,发现
里面没什么重要的东西后,她又将木箱的盖子打开。
箱子里是摆了一些布料什么的,乍看之下似乎没有称得上衣服的东西。再环顾房间,
也没有看到其它像是装了衣衫的家具。她估量着这堆布中一定会有,于是按照顺序从
上面一件件地抽出来。
她把这个约有大型电视那么大的箱子掏空,发现里面只装着些放了杂七杂八物品的小
盒子、床单、薄被等等,还有阳子怎么也不可能穿得下的小孩子衣服。
不可能会没有衣服的,于是她再一次察看房间,就在此时,隔壁房间传来了开门的声
音。
阳子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大跳,心脏瞬间开始狂跳。她很快地往窗口瞄一眼,但觉得离
窗户实在太远了,想要走到那里却不被门外的人发觉,简直是不可能的。
──千万别进来。
轻柔的脚步声在隔壁房间里走来走去,突然间,卧室的门动了。完全无法移动的阳子
,呆呆地站在箱子前丢得乱七八糟的那堆布当中。她反射性地想握住剑柄,不过还是
作罢了。
她是为了活下去才进来偷东西的,要立刻变脸拿剑威胁对方说起来简单,但对方要是
不害怕的话,她就不得不用剑了。她不想拿剑对着人。或许这就是她的命运吧!阳子
输了这场生存的赌注。
──即使痛,也只是一眨眼就结束了。
门打开,正要踏进房里的女人痉挛般地吓得僵住。那是个刚过中年的大个子女人。
阳子并不想逃,就这样默默地站着。她觉得自己的心情突然平静下来了。如果就这样
被抓起来押到县政府,在那里接受应有的刑罚,可以让一切都结束的话,她也就可以
忘却饥饿与疲惫了。
那女人看看散落在阳子脚边的布,接着用颤抖的声音说。
“我们家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可偷。”
阳子等着她大喊大叫。
“……还是要穿的?你想要衣服吗?”
这下阳子不明白了,只好静静地站着。那女人看到她的样子后似乎更加肯定,于是走
进房间。
“穿的衣服在这里。”
女人经过阳子身边,走到床铺旁跪了下来。她将铺着的棉被掀开,床底下是一个抽屉
。
“那个箱子里都是些没用的东西,还有我死去孩子的衣物。”
她边说边打开抽屉,开始从里头把衣服拉出来。
“你要穿哪一种衣服?不过这里就只有我的衣物而已。”
女人转身看了阳子一眼。阳子瞪大了眼睛,回答不出来,于是那女人自顾自地开始将
衣服摊开。
“要是我女儿还活着就好了,这每一件你穿都太素了。”
“……为什么?”
阳子结结巴巴地开口。
为什么这个女人没用惊慌失措?为什么她不逃?
“什么为什么?”
那女人回头看,阳子仍不明白她先前的话是什么意思。女人用有点僵硬的表情笑了一
下,接着继续手中把衣服摊开的动作。
“你是从配浪来的吧?”
“……嗯。”
“听说有海客逃走了,闹得天翻地覆。”
阳子保持沉默。那女人苦笑道。
“有很多人就是死脑筋,说什么海客会亡国、会让我们倒楣,竟然连有蚀发生都全推
说是海客引起的,笑死人了。”
说完后她从头到脚打量着阳子。
“……你身上这些血是怎么回事?”
“在山里碰到妖魔……”
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哦,受到妖魔攻击啊!最近这种事是很多,幸好你还算平安。”
女人说着站起身来。
“先坐下吧!饿不饿?有没有好好吃东西?你的脸色好难看啊!”
阳子只是摇摇头,又不由自主地把头低下。
“我先拿点吃的给你好了!用热水把污垢洗一洗,衣服的事待会儿再来烦恼。”
女人兴冲冲地走回隔壁房间,她在门边回头问着动也不动的阳子。
“你叫什么名字?”
阳子想回答却发不出声音。泪珠一颗接一颗地滚落,她就这样蹲下去。
“可怜啊!”
女人说道,温暖的手心拍拍阳子的背。
“可怜啊,真苦了你了。”
压抑的情绪突然全部涌出,化成呜咽冲出喉间。她当场蜷缩得像个胎儿,放声大哭。
Ⅱ
“你先换上这个吧!”
女人从屏风遮着的那头递给她一件白色的衣服。
“你会住下来吧?暂时先在睡觉时穿。”
阳子深深地低着头。
女人先是安慰着抽泣的阳子,煮了些加了红豆的甜粥给她,然后在大盆子里装满热水
,让她洗澡。
填满了好多天来不断向她发出哀嚎的肚子,用热水清洗身子,套上干净的睡衣之后,
终于让她觉得自己又像个人了。
“真的非常谢谢您。”
走出遮着浴盆的屏风,阳子再次鞠躬致意。
“……我很抱歉。”
阳子之前曾试图偷这个女人的东西。
面向着她之后,阳子看见这女人的眼睛是蓝色的。一双碧眼流露出温柔的眼神,女人
笑了。
“没关系,一点小事而已。你还是先来喝点热的吧,把它喝下去,今晚好好睡一觉。
我把被子拿出来给你了。”
“对不起。”
“我说了没关系的嘛!不过……不好意思,我帮你把剑给收起来了,看了怪吓人的。
”
“好……对不起。”
“不要净是道歉。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中岛阳子。”
“海客的名字果然很奇怪。我是达姐,大家都这么叫我。”
她边说边递给阳子一个茶杯。阳子把它接下。
“达姐?怎么写啊?”
这个叫达姐的女人用手指在桌上把字写出来。
“阳子,你接下来有个目标吗?”
阳子闻言摇摇头。
“并没有……达姐,请问您知不知道一个叫景麒的人?”
“景麒?我不认识这个人。你要找他吗?”
“对。”
“他是哪里人?是巧国人吗?”
“我只知道他是这世界的人……”
达姐苦笑。
“光这样不行啊!起码要知道是哪一国、哪一带的才能找啊!”
阳子垂下头。
“我对这里的事情完全都不了解,所以……”
“说得也是。”
达姐说完把茶杯放下。
“这里有十二个国家,我们这儿则是位在东南方的一国,叫做巧国。”
阳子点点头。
“太阳是从东边升起的吗?”
“是啊。这个地方在巧国的东边,叫作五曾。从这里往北大约十天脚程,有一座高山
,翻过山的另一边是庆国。”
阳子注意看着达姐在桌上写的字。
“配浪在东边海岸,从这儿直直往东走就是了,大概在沿着路走五天的地方。”
她发现情势很明显地是自己所不能掌握的,她是身在一个广大的世界中。
“请问巧国大概有多大啊?”
达姐带着疑惑地将头歪向一边。
“你问我有多大啊?这个嘛,从巧国的东边走到西边要花上三个月吧!”
“……那么久?”
阳子瞪大眼睛。虽然她对以步行为单位没什么概念,不过她觉得即使横贯东京都也花
不到七天。
“没错,如果是横过全国的话。要是从南走到北,也得要花上那么多时间。若是要到
邻国去,得要翻山渡海才行,那得走上将近四个月。”
“……而且有十二国……”
“是啊。”
阳子闭上眼睛,她发现自己莫名所以地一直把这里想象成盆景般的小世界。要在这么
辽阔的土地上寻找一个人吗?没有任何线索,有的只是“景麒”这个名字,更别提光
在这个世界里绕一圈,就得花上四年。
“那个叫景麒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应该是这个世界的人吧!就是他把我从另一边带来这里的
。”
“把你带来的?”
“对啊。”
“真的啊?原来还有这种情形啊!”
达姐一脸佩服的表情说。
“这很少见吗?”
“我是没什么知识啦!”
达姐苦笑道。
“有关海客的事我也不是很清楚,再说海客可是很难得碰到的。”
“……是这样啊?”
“对啊。听你说起来,那个人应该不是普通人吧?他可以做常人办不到的事。说不定
是神明之流啦、大仙啦、妖人啦……”
阳子吓一跳回看着达姐,达姐露出笑意。
“可以去到那一边、可以带人过来,这可是平常人办不到的。既然他并非普通人,那
就一定是神仙或妖魔啦!”
“我知道你们这里有妖魔……可是连神明跟仙人也有啊?”
“当然有,不过那对我们是个高不可攀的世界,神明和仙人都住在上面,他们很少下
凡来。”
“上面?”
“在天空上面。不过地上也并非没有仙人,像州侯就是。”
阳子不解,达姐苦笑起来。
“每个州都有一个领主,这儿是淳州所以就有个淳侯,是由大王封派来治理淳州的。
能当上州侯就不是普通人了,可以长生不老,还拥有神通。总之啊,跟我们是天壤之
别。”
“这么说,景麒也是那样的人罗?”
“可能是吧!”
达姐笑得更勉强。
“说到仙人,不止是一国的达官贵人,连在王宫里听差的小宫女都是仙人呢!因为普
通人是不能去到天上的,王宫就在天上,所以他们都是仙。大王则是神明一族,仙人
是由大王任命的,除此之外也有些人是凭着一己之力成仙的,不过他们多半是清修之
人。不管怎么说,他们和我们都是不同世界的人,也不可能会见到他们。”
阳子将达姐的话仔细地刻在脑中,任何一丝讯息都很重要。
“人家说海里还有龙王统治着大海,不过这究竟是真的还是故事就不知道了。要是真
的有个龙国,那里的人也一定不是平常人吧?此外妖魔之中据说还有些能变成人形,
就叫做妖人,听说他们只是长得很像人类,不过其中也有些能变得和人类一模一样的
。”
达姐边说着边从土瓶里倒出凉了的茶。
“虽然听说过世上某处还有个妖魔之国,但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毕竟人类和妖怪
是属于不同世界的东西嘛。”
阳子垂着头。讯息虽然增加了,情况却反而使她更觉混乱。
她说景麒并非人类,那究竟是什么呢?班渠、芥瑚这些奇怪的动物想必都是妖魔的一
种吧?搞不好连景麒也是妖人?
“请问……有叫做骠骑、芥瑚或是冗佑的妖魔吗?”
达姐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没听说过这些妖魔,怎么了?”
“那宾满呢?”
达姐好像有点诧异。
“宾满是吧?那是在战场或军队里出现的妖魔,听说它没有身体,长着一双红眼睛。
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东西?”
阳子颤抖了一下。这么说来,冗佑就是这种叫做宾满的妖怪了,而它如今正附身在自
己的身体里。
她觉得要是说出来,达姐应该会嫌弃她,于是阳子只是摇摇头。
“……那蛊雕呢?”
“蛊雕?”
达姐微微地扭动一下身子,写下蛊雕二字。
“有角的鸟是吧?那是种会吃人的凶猛动物。蛊雕怎么样了?”
“我被它攻击。”
“真是惨。在哪里?”
“在另一边……受到蛊雕袭击我才逃过来的,它似乎是跑出来攻击我或景麒……景麒
说,能救我一命的唯一方法就是到这边来。”
“原来还有这么回事啊!”
达姐低声说。阳子回看着重重叹口气的达姐。
“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是很不对劲。虽说山里会有妖魔出现,但它们对我们这儿的人来说,可是件少见的
事,原本妖魔并不会经常在村庄里出没的。”
“是……这样吗?”
达姐对着瞪大眼睛的阳子点点头。
“最近不知为何多了起来。很危险的,太阳下山后大家都不出门了。要是有像蛊雕那
样凶猛的东西出现的话,那一定会闹得天翻地覆。”
达姐哭丧着脸。
“妖魔就像猛兽一样,它们攻击人可是不分对象的。不过它竟然会特地跑到那一边去
,这还是头一遭听说呢。阳子,说不定你是碰上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了。”
“会吗?”
“我也不清楚啦!总之最近妖魔很多,让我心里毛毛的。”
达姐不安的声音让阳子也跟着不安起来。她本来还以为山里有妖魔、妖魔会攻击人,
在这里都是稀松平常的事。
──自己到底被卷进什么样的事情中呢?
为了鼓舞沉思中的阳子,达姐抛来开朗的语调。
“这么难的问题就是想了也是白想,还是说说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吧!”
阳子闻言抬起脸来,她看着达姐的脸摇摇头。
“……除了去寻找景麒之外,我什么也不能做。”
就算景麒他们是妖魔,阳子知道他们也绝不会加害自己。
“那得花上一段时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对啊。”
“你先得自力更生才行吧?虽然我可以让你留在这里,不过要是被附近的人发现了,
你又会被人家抓到县政府去的。若说你是亲戚家的小孩也是能说得通,但时间久了还
是很危险。”
“……我怎么能麻烦您那么多。”
“向东走有个叫河西的城镇,我妈妈就住在那里。”
阳子看着达姐。达姐笑了。
“她开了一间住宿的客栈。我妈妈这个人啊,即使把事情都告诉她,她也不会报官抓
你的。她可以雇用你啊!你想不想干活?”
“想。”
阳子立刻同意。寻找景麒必定是困难重重,若不能在哪里有个落脚处,根本难以达成
。如果可以的话,她再也不想过着与妖魔奋战的夜晚,也不想过着餐风露宿的夜晚。
达姐笑着点头。
“真不简单。那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工作啦,其他一起干活的也都是些善良的人,你一
定会喜欢的。明天出发可以吗?”
“我没问题。”
达姐笑着说太好了。
“那就晚安了,好好休息吧!要是明天起床觉得上路太吃力了,就再待在这儿休息一
阵子也没关系的。”
阳子不再点头,改以深深的一鞠躬。
Ⅲ
她可以感觉到铺在这张床上的薄被的触感。一度睡着的阳子在深夜里醒来了。
看向房间另一边的那张床,那个和善的女人正熟睡着。阳子从床上坐起来抱着膝盖,
干净的肌肤和干净的睡衣摩擦,发出沙沙声。
无声的深夜,关上窗板的房间很暗,有沉重的屋顶和厚实的墙壁保护,小动物发出的
吵杂不会妨碍到睡眠;空气安稳地凝结,深深传达出一股人们就寝处的氛围。
阳子下床走到饭厅,将收在橱子里的剑取出来。
半夜里醒过来是她在很短的时间内养成的习惯,只要没握着剑柄就觉得很不安。她坐
在椅子上,把用达姐给的一块新布所包着的剑抱在手中,悄悄地叹气。
听达姐说,距离她母亲经营客栈的河西城,走路要三天。只要到了那里,阳子在这个
世界就可以有块安身立命之处。
她从没有过工作的经验,因此期待大于不安。达姐的母亲是什么样子?那里一起工作
的同事会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在房子里睡觉、起床,劳动一整天,到了晚上再去睡觉。如果开始工作的话,就没空
去想其他的事了吧?说不定会没办法回到另一个世界里的家、没办法去找景麒──但
如今她却有种感觉,好像这样也无所谓了。
好不容易找到立足点,阳子出神地闭上眼睛。
这时,靠着额头的布团底下发出高昂的声音。
阳子赶紧看看剑,只见卷着的布团下发出淡淡的光芒。她战战兢兢地将布解开,剑身
像之前那个晚上一样微微地发光,剑刃上可以看到很浅很细小的影子。
仿佛眼睛花掉后再对准焦距,影子凝结成实际的影像。像放映电影似的呈现在阳子面
前的是阳子自己的房间。虽然它逼真得像是触手可及,却绝非真实。水声就像在洞窟
中激起回声一般,在耳边不断响起。
剑身上显现出来的和上次一样,都是母亲的身影,她正在阳子的房间里徘徊,走来走
去。
母亲在房里绕一绕,打开抽屉,弄弄柜子。她像是在找什么似的,继续地东摸西摸。
等到她不知把置物柜的抽屉打开第几次时,房间的门打开,父亲出现了。
“喂!我要洗澡。”
父亲的声音清晰可闻。
母亲看了他一眼,继续察看着抽屉。
“……你洗啊!热水我都放好了。”
“还有换洗的衣服。”
“这种小事,待会再帮你拿就好了。”
母亲的声音有几分带刺。相对地,父亲的声音里也带着刺。
“你老是在这里东摸摸西摸摸也没什么用处吧!”
“我才不是东摸摸西摸摸!你到底有什么事?如果是换洗衣服,请你自己去拿!”
父亲低声地说。
“阳子已经走了,不管你在这个地方蘑菇多久,她都不可能会回来了。”
(已经走了?)
“她才不是走了!”
“她是离家出走。他们不是说有个怪男人到学校接她吗?而且外面还有其他同伙的,
还把窗户玻璃都打破了。阳子一定是偷偷地在跟不正经的人交往。”
“她不是这样的孩子。”
“只有你没发现而已。看看阳子的头发,明明就是去染的嘛!”
“她没有。”
“孩子和不良朋友混在一起,没过多久就离家出走了,这种事司空见惯。过一阵子她
不想在外面流浪时,就会回来了。”
“那孩子并不是这样的人,我可没有这样教过她。”
爸妈彼此瞪着对方。
“因为你是她妈才这样说。那个闯进学校的男人好像也有染头发,所以她八成是跟那
种人混在一起!她就是那样的孩子!”
(爸爸!不是的!)
“你不要说得那么过分!”
母亲的语调里带着恨意。
“你又知道些什么?只会工作、工作,孩子的事就全都推给我!”
“我当然知道,我是她爸爸呀!”
“爸爸?你配吗?”
“律子!”
“上班拿钱回家的人就叫爸爸吗?女儿不见了,竟然连个假也不请,什么都不做,这
样的人还算是爸爸吗?什么叫她就是那样的孩子?你不了解阳子就不要随便乱讲!”
父亲吃惊大过于愤怒。
“你冷静一点,说这什么傻话!”
“我很冷静,从来没有这么冷静过。阳子如今正在受苦受难,我怎么可以不振作起来
。”
“你有你的责任,你只要冷静下来,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再来担心吧!”
“……拿换洗衣服就是我的责任吗?是比担心孩子更优先、更重要的责任吗?你这个
人真是自私自利!”
母亲注视着因怒气涨红脸、陷入沉默的父亲。
“什么叫她就是那样的孩子?那孩子一直都很乖,从来不顶嘴也不叛逆,是个听话又
老实的孩子,一次也没有让我操心过,有什么话都会告诉我。她绝不是会离家出走的
小孩,她对这个家并没有不满啊!”
父亲将头转向一边不说话。
“阳子把书包留下来了吧?外套也没带走。这样怎么会是离家出走嘛!我唯一能想到
的可能,就是她发生什么事了!”
“就算是那又如何?”
母亲瞪大了眼睛。
“什么叫做那又如何?”
父亲很不高兴地回答。
“要是她被卷进了什么意外,你又打算怎么办呢?早就已经报过警了啊!我们在这里
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阳子就会回来吗?”
“这都是借口!”
“这是事实!还是你想印传单贴在电线杆上?这样做阳子就会回来吗?你倒是给我说
清楚啊!”
“住口!”
“如果她不是离家出走,而是被卷进什么意外的话,那阳子早就死了!”
“不要说了!”
“看电视新闻也该知道吧!这样的例子有人生还的吗?所以我才要说她是离家出走啊
!”
母亲放声大哭。父亲看了她的样子一眼,踩着粗鲁的步伐离开房间。
(爸爸、妈妈……)
看着这个情况让她好心痛。
景象开始模糊不清,她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等到感觉眼泪滑下脸颊,再睁开眼时,视
线变得清晰,幻影已经消失了。
眼前只有一柄失去光芒的剑。阳子虚弱无力地将光芒不再的剑给放下。
泪水再也停不了。
Ⅳ
“……我没有死。”
虽然如今是生不如死,但总之她还活着。
“我没有离家出走……”
她是多么地想回去啊!她是多么地想念爸妈和她的家啊!
“我还是头一次见到爸爸和妈妈吵架……”
阳子将额头抵住桌子,闭起眼睛,泪珠一颗接一颗地落下。
“……我真是傻……”
刚才看见的到底是什么,其实她并不清楚,那也不见得就是真的。
阳子撑起上身,拭干眼泪,用布将剑包好。这或许是剑让她看见的幻觉,而且不知是
真是假。话虽如此,她却直觉认为那一定是真的。
心情沮丧到极点,她站了起来,打开后门踱进夜色中。
天上布满繁星,其中却没有半个阳子知道的星座。也或许只是阳子认不出来罢了,因
为她原本就没有观星的兴趣。
她在井边坐下来,冰冰的石头触感以及冷冷的夜风稍微平静了心绪。当她抱着膝盖蹲
下去,背后突然有个声音,一个刺耳又惹人厌的声音。
“回不去了啦!”
阳子缓缓地转身,只见用石头砌得很坚固的水井边缘,出现一颗苍猿的头颅。就像被
砍断后摆在石头上一样,只有一颗没有身体的头在石块上嘻笑着。
“还没死心啊?你回不去了啦!想回家吗?想见母亲吗?不管你再怎么想也回不去的
。”
阳子伸手摸索,不过她并没有带着剑。
“所以我就说过了嘛!干脆砍砍自己的脖子吧!这样一来就轻松了,让你眷恋的事、
让你伤心的事,全都会结束。”
“我不死心,有朝一日我会回去的,就算那是很久以后我也不在乎。”
猴子咯咯咯地笑着。
“随便你罗!那我顺便告诉你一件事吧!”
“我不想听。”
阳子站起来。
“不听不太好吧?是那个女人的事哦!”
“达姐吗?”
猴子对着回过头来的阳子露出牙齿。
“最好不要信任那个女人。”
“……什么意思?”
“她可不是你心目中的那个大善人。幸好她还没有在饭里下毒。”
“你太过分了。”
“总之她不是想杀了你再扒光你身上的财物,就是想饶你一命好把你卖掉,你却还对
她感激得要命咧!天真啊!天真啊!”
“胡说!”
“我都这么亲切地告诉你了,你还不明白吗?这里没有人会和你站在同一边的,你死
了也没有人在乎,反而活着才会给人带来麻烦。”
阳子气得瞪着猴子,猴子却只是咯咯咯笑着作为回应。
“所以我说了嘛,痛也只要一眨眼就结束了。”
一阵大笑之后,猴子露出凄厉的表情。
“我不会害你的,快砍了她吧!”
“什么……”
“把那女人砍了,拿了她的钱财快逃吧!要是你还没死心想要活下去的话,这样做是
为了你好。”
“你说够了没!”
随着一阵发了疯似的咯咯狂笑,猴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听见和上次夜里相同的刺耳
笑声渐行渐远。
阳子只能瞪着那个方向。那一定是恶意的中伤吧!
──我不信。
她绝不相信那个怪物所讲的话。
第二天早晨,阳子是被摇醒的。
一睁开眼,就是在简陋的房间中,达姐则有点不知所措地瞧着阳子。
“醒了吗?虽然你好像很累,不过还是起来吃个饭吧!”
“……不好意思。”
阳子赶忙起身。看到达姐的表情,就明白自己熟睡了相当久。
“不需要道歉啦!如何?可以上路吗?还是明天再走好了?”
“我可以的。”
看到她坐起来这么回答,达姐笑了,然后又指指自己的床铺。
“衣服在那里,会不会穿?”
“应该会……”
“不会的话叫我一声。”
说完达姐就消失到隔壁房间去。阳子下床,将她替自己准备的衣物拿在手上。
有缝了扣子、长度到脚踝的裙子,还有短和服似的罩衫和搭配成套的短上衣。衣服刚
穿上时让她觉得很不对劲。她一面扭转脖子一面穿上去,走到隔壁房间,只见桌上已
摆好了早餐。
“哟!很好看嘛!”
达姐边笑边把装了汤的大容器放下。
“稍微素了一点,要是我年轻时的衣服还在就好了。”
“……让您费心了,真的非常感谢您。”
“这个我穿太花俏了,反正我也打算要送人的。来,吃饭吧!要多吃一点,接下来可
是得走好长一段路。”
“好。”
阳子答应后低头坐在桌子旁。当她手中握住筷子的那一刹那,突然想起昨晚猴子说的
话,不过她觉得一点都不像真的。
──她是好人。
虽然窝藏自己的事若被人知道,她必定会受到惩罚,但她还是如此地亲切,这样还怀
疑人家就太不应该了。
Ⅴ
她们在中午过后从达姐家出发。
从那里到河西的旅程是意想不到的轻松。一开始遇到别人时她还会提心吊胆,但不知
是否因为达姐要她把头发染了,结果没半个人对阳子的来历起疑心,她对到处遇见人
一事就很乐在其中了。
这个国家虽然像是古代的中国,但人民却是形形色色都有,光看脸型全都是东方人,
头发、眼睛和肤色却是五花八门。肤色从跟白人一样白到跟黑人一样黑的都有,眼睛
颜色也从黑的到蓝的各式各样,说到发色更是千奇百怪,其中甚至有略带紫色的红发
、略带蓝色的白发,更奇怪的是还有像去特别染出来、只有部分是不同颜色的头发。
刚开始的异样感,很快就习惯了。等到看习惯之后,就觉得这些变化很有趣。只不过
,她并没有见到像景麒那样纯粹的金发。
衣饰是中国古代样式,基本上男人穿着上衣和稍短的长裤,女人穿着长裙。偶尔会有
一些穿着打扮确定是东方样式,却看不出是哪一国、哪一个时代的行旅队伍,达姐告
诉她说那是跑江湖卖艺的。
阳子很庆幸自己只要走就够了,达姐自会带路,从张罗吃饭到安排投宿全部一手包办
。不用说,阳子身上没有钱,费用全都是达姐付的。
“真的不好意思。”
她边在大路上走着边说,达姐爽朗地笑了。
“我这个人就是爱多管闲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实在没办法报答您。”
“什么话嘛!我和妈妈一别多年又可以见面,都是托你的福呢!”这么说让她打心底
高兴起来。
“达姐,您是嫁到五曾的吗?”
“不,我是被分到那里的。”
“被分的?”
达姐点点头。
“一到二十岁,就会从上头领到一块田,结果我领到的田就在那里。”
“二十岁时,每个人都会领到田吗?”
“对啊,每个人都有。我丈夫就是住在隔壁的老头,不过孩子死了之后我们就分开了
。”
阳子回看着达姐笑笑的表情。达姐是有提起过关于她死去孩子的事。
“我很遗憾。”
“我一点都不介意。我这个人很差劲吧?好不容易得到的孩子,竟然让他给死了。”
“不会的。”
“孩子是上天所赐,既然老天爷要把他拿回去,就表示我不值得托付。唉,不能养大
成人也是没办法的事,只是可怜了那个孩子。”
阳子不知该如何应答,于是含糊地微笑。达姐的表情有一丝丝落寞。
“你妈现在一定也很难过吧?要是你可以早日回去就好了。”
阳子点点头。
“对啊,不过回不去了吧?配浪的长老说回不去。”
“既然能来,一定也能回去的。”
阳子眨眨眼,真心流露出挥别阴霾的笑容。
“说得没错。”
“就是说嘛!唉呀,走这边。”
在一个三岔路口,达姐指指左边。在干道的角落里必定会立着一块小石碑,上面刻着
地点和距离,距离的单位则似乎是用“里”。那个石碑上刻着“成 五里”。虽然在
日本历史的课本上学到的知识告诉她,一里应该约等于四公里,但这边的一里却短得
多,顶多只有几百公尺吧!因此五里的话,并不算很远。
沿路风景并不能用丰富多变来形容,但有股安详之美。地表高低起伏,山势多半高耸
陡峭,远处可见的朦胧山影中有几座高峰直冲云霄,却看不到任何积雪。天空感觉起
来好像很低。
这里比起东京似乎是早一步迎接春天的来临。路旁花朵零零星星地绽放着,阳子有些
花认识,有些花不认识。
在田园景致中,到处都有小小的房子靠在一起而形成的聚落,达姐告诉她那叫做“村
”,是下田工作的人住的地方。只要再走一会儿,就会碰到四周被高墙围起来的较大
村落,那叫做“镇”,是附近居民冬天时住的小城。
“冬天住的地方和其它季节不一样啊?”
“因为冬天就算下田也不能种东西啊!当然还是有些冬天仍然住在村子里的怪人,
不过回到镇里大家都在,比较有趣嘛!再说还是镇里比较安全。”
“因为有厚厚的墙吗?是为了防范妖魔吗?”
“妖魔并不会轻易地就攻击城镇,倒不如说是要防范内乱和猛兽。”
“猛兽?”
“狼啊、熊的,有的地方还有老虎和豹子,不过这附近是没有啦。一到冬天,山上的
猎物减少,它们就会下山到城镇来。”
“冬天住的房子是怎么来的?租的吗?”
“那也是二十岁时上头配给的,不过多数人都卖掉了,也有些人会在回村子时把它出
租给商人。通常来说,卖掉的人冬天房子就用租的。”
“喔……”
城镇都被高耸的城墙所保护,只有一个入口,而且还有一扇坚固的门,门口有守卫监
视着出入的旅人。
达姐说,平常守卫只是看住门而已,现在却会特别将旅行者里红发的年轻女孩拦下来
,应该是因为有海客从配浪逃脱而提高警戒。
进到门里面,房屋密密麻麻,横竖相交的道路旁则是商店一家接着一家。路上有很多
流浪者,有些人则在内侧的城墙下搭起帐棚似的房子,生活在里面。
“不是都会领到一块土地吗?为什么要这样?”
阳子指着城墙底下那些流浪者,达姐微微皱起眉头。
“那些是从庆国逃来的人,真是可伶啊!”
“逃来的?”
“庆国国内如今正有动乱,那些逃避妖魔和战乱的人就会像这样聚集在一起。等到天
气变暖之后还会有更多吧?”
“这边也会有内乱啊?”
“当然有啊!不只是庆国,听说更北方的戴国也是,而且戴国的情况更严重呢!”
阳子只能点点头。比起这里来,她觉得日本真是个和平的国家,这里不但有战乱,
而且治安相当差,行李片刻都不能离身。三不五时就会有混混样的男人过来搭讪,
还曾经被一群危险的流氓给围住,不过每次达姐都用那豪爽的吆喝声保护了阳子。
或许因为如此,人们绝不在晚上旅行。城镇的大门夜里就会关上所以在太阳下山前一
定要抵达下一个城镇才行。
“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大概要花上四个月是吗?”
“是啊。”
“没有走路以外的旅行方式吗?”
“也可以骑马或驾马车,不过那是有钱人才能办得到的。像我啊,这辈子是没指望了
。”
这里比阳子的世界要穷困许多,汽车就不用讲了,连瓦斯和电都没有,也没有自来水
。根据她们的谈话中推测,这不光只是因为文明较为落后的缘故,最大的原因,应该
是这里根本就没有石油和煤炭。
“这样说来,你们又如何知道其它国家的事呢?达姐您去过庆国或戴国吗?”达姐笑
着说怎么可能嘛!
“我从没离开过巧国。农民是很少长途旅行的,有农事要忙啊!其它国家的事是从卖
艺的那里听来的。”
“卖艺的?流浪艺人吗?”
“是啊,有些卖艺的会巡回全世界,表演的内容则是说书,讲讲哪个地方发生了什么
事啦,各国的故事啦,别的镇上的事之类的。”
“哦……”
阳子心想,这大概类似自己原本居住的世界里,电影院在很久以前也会播放新闻片是
一样的吧!
她觉得有个人能解答自己的疑问,实在是太好了。阳子对这个世界的事一无所知,
无知的不安会导致恐惧,但身边能有个亲切的人为她一一解说,让她很高兴。
有达姐护着她,旅途轻松自在,原本这个只会处处带给她痛苦的世界,摇身一变成了
既新鲜又有趣的天地。
每晚都来报到的奇怪幻觉,想家的沮丧,还有苍猿的出现,都带给阳子不安,但恶劣
的心情不再持续很久。
一早起来离开城镇,到处都是新奇的事物,达姐则是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藉着明珠
之力,就算持续地赶路也不会累。到了夜晚可以好好吃顿饭、好好在客栈歇息,更是
让她满足。
离乡背井虽然辛苦,幸好如今身边有个亲切的保护者,对这天上掉下来的好运,她不
得不心怀感激。
Ⅵ
三天的旅程很快就结束,阳子心里还觉得有点不过瘾。第三天所抵达的河西镇,在河
畔有着大宅楼房,这是她到这边以来,头一次见到的类似都市的城镇。
“哦……好大啊!”
达姐对一边穿过城门一边东张西望的阳子笑着说。
“要说起这一带比河西更大的城,就只有乡公所的所在地拓丘了。”
乡似乎是比县更高一级的行政区,至于规模到底有多大,她就不知道了,甚至连达姐
都好像不太清楚。镇的官府是镇公所,不过重要一点的大事就要送交县政府才能裁示
。
和城门相连的闹区大街上,大小商店栉比鳞次,不像之前经过的城镇,商店的外观全
都又大又豪华,这景象让她想起唐人街。尤其是大宅窗户上还装了玻璃,这点让她印
象最深刻。离傍晚还早,街上的行人不多,不过可以想见,只要到了旅人赶着进城的
尖峰时刻,一定是人声杂沓吧!
一想到要在这个充满朝气的都市生活,她的心情就比较好一点。要找个地方落脚的话
,在小镇上也没什么不好,但繁华的城市当然是更胜一筹。
达姐从闹区转个弯,走向一个较小规模、店铺林立的地区,这里虽然有股破落的气息
,但依旧很热闹。在一家接着一家的店铺中,达姐走进了一栋较为华丽的建筑。
那是个绿柱子非常显眼的三层楼建筑,走进大门一楼是个宽阔的食堂。达姐没有理会
正对着店里的华丽装潢东张西望的阳子,抓住一个像是要迎上来接待的男伙计。
“可以帮我找一下老板娘吗?说她女儿达姐来了,这样她就知道了。”
男人堆起满脸笑容,消失到后面去。达姐目送他进去后,叫阳子坐在附近的桌子旁。
“你就坐在这里,点一些东西吧!这里的菜还蛮好吃的。”
“……这样好吗?”
这家店比之前去过的客栈或饭馆都大上许多。
“放心,就算我妈妈请你的,想吃什么尽量点。”
虽然达姐都这么说了,不过阳子还不太会看菜单。达姐发现之后笑了一下,叫来跑堂
点了两、三样东西。跑堂的鞠躬哈腰退下时,从店铺后面出现了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婆
婆。
“妈妈。”
达姐站起来露出笑容,老婆婆也以高兴的笑脸迎接她。阳子看到这一幕,觉得对方似
乎是个和气的人,于是放心了。如果老板是她,那这应该不会是一份苦差事。
“阳子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和妈妈有话要讲。”
“好。”
阳子点点头,达姐就笑着走到母亲身边,两人互相拍着背谈着笑,走到店铺后面去了
。阳子微笑着目送她们,然后将达姐放下的行李拿到手边,打量这家店。
店里现在好像没有女的服务生,在桌子之间来去穿梭的伙计全都是男的,客人也多半
是男性。阳子还发现其中有几个客人在偷瞄她,让她觉得很不对劲。
过了一会儿,有一伙的四个男人进来,占据了阳子附近的桌子,很露骨地用着粗俗的
眼神看着她,那副对着某件事窃窃私语后又大笑的嘴脸让人很不舒服。
阳子一直看着店铺后面,达姐却没有要回来的样子。虽然她忍耐了一阵子,但是看到
那四人中有一个竟然起身朝自己走过来,她忍不住站起来了。
阳子不理会那个想跟她搭讪的男人,抓住一个伙计。
“请问……达姐去哪里了?”
伙计没好气地指指里面。阳子心想去看看应该没有关系吧,于是抱起行李往里面走。
没有任何人阻止她。
穿过里面一条细细的走廊,来到仿佛店铺后台般杂乱的一个角落。她心怀几分罪恶感
地朝着深处走去,有扇雕工精细的门正洞开着,从一座拿来想遮住里面的屏风后头,
传来达姐的声音。
“用不着紧张兮兮啦!”
“可是,她是被通缉的那个海客吧?”
阳子停下脚步。老婆婆一副不情愿的声音,让她突然紧张起来。人家果然还是不想雇
用海客吧?
她很想进去低头拜托对方,但这样好像太冒失了,然而就这样回店里去她又会挂心。
“海客有什么关系?你未免太死脑筋了。妈妈,你该不会相信海客会带来楣运这种迷
信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被官府知道。”
“你不说谁会知道啊?那个女的自己是绝不会说出去的。你想想,这不正是难得一见
的宝贝吗?颇有姿色,年纪又正好。”
“可是……”
“她看起来教养不错,只要教教对客人的应对进退,马上就可以让她下海了。我这么
点钱就要让给你,你还在犹豫什么?”
阳子不明白,达姐的语气好奇怪。明知偷听人家讲话是不对的,但她还是忍不住要竖
起耳朵。她的耳中开始响起低低的声音,有如潮水、很微弱的声音。
“可是海客……”
“事后没有麻烦,不是很好吗?又不会有父母兄弟上门来理论。她简直就像个从来都
不存在的人一样,少了很多麻烦呢!”
“……那个女的真的想在这里干活吗?”
“她本人说愿意的。我可是明明白白地讲过这里是住宿的地方,是她自己误会,以为
是来打打杂,只能怪她自己太笨了。”
阳子默默地听着。她真的觉得很奇怪,“那个女的”指的应该是自己吧?但是之前叫
着阳子时语气中的那股温柔,如今连一丝都感觉不到了。怎么回事?仿佛那个声音的
主人并不是达姐一样。
“但……”
“绿柱子就代表着妓院,连这点都不知道,算她活该。来,快点作个决定,把钱给我
吧!”
阳子瞪大眼睛。她只能紧紧抱着行李,等这阵冲击过去。
那只猴子明明说过了,为什么自己不认真地将它的忠告听进去呢?
不知是因为打击还是愤怒,心跳开始狂飙。强忍住的呼吸火辣辣地烧灼着喉咙,震耳
欲聋的汹涌浪涛声在耳边响起。
原来如此啊!她心想,右手紧握住用布卷起来的包袱。
一瞬间后,她放松了力道,并且转身向后。她反方向走回细长的走廊,装着面无表情
地穿过店里,走向外面。
快步走出门口,再次抬头看那家店,柱子、屋梁,甚至窗框都被漆成了绿色,阳子这
才注意到那样式有多刺眼。虽然手中还抱着达姐的行李,但她一点也不想再回到那间
屋子。
刚好就在此时,二楼的窗户打开了,一个女人倚在有很多装饰的楼台栏杆边向外望。
颜色鲜艳的衣服穿着不整,领口大大地敞开着,她的身份不言而喻。
阳子吓了一跳,突然涌起了嫌恶感。那女人似乎意识到仰望的视线,因而俯视着阳子
,浮起了一朵瞧不起人的笑容,然后关上窗户。
Ⅶ
“小妞。”
被人家叫了一声的阳子,将视线离开建筑物的二楼。站在自己旁边的,是那四人当中
的一个。
“你是这里的姑娘吗?”
“不是。”
她下意识地用了很不客气的语调。阳子话一说完就转身,那男人却伸手抓住她的手臂
,然后身体一闪,挡在阳子面前。
“你说不是?难不成一个女孩子家会来这种地方吃饭吗?”
“我的同伴认识这间店里的人。”
“那你的同伴呢?你该不会是被人家卖到这里来的吧?”
男人的手摸上她的下巴,阳子马上把他拍掉。
“我不是。不要碰我。”
“好凶喔!”
男人笑着,把他抓着的手臂拉过来。
“来嘛,陪我喝几杯。”
“我不要!你放手!”
“你其实是被卖来这里的对吧?你想逃走的事,我可以装作没看到哦,怎么样?”
“听好……”
阳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男人的手给拍掉。
“我不在这种地方工作,也没有被人卖到这里。”
阳子撂下这句话就打算离开,那个男人却再次想抓住她的肩膀。阳子身体一扭便逃开
了,而且在自己被抓住之前先握住了剑柄。
她发现人的身体里环抱着一片海洋,如今它正狂暴地卷起怒涛;那是股冲破皮肤而出
、想把眼前这个男人打倒的冲动。
“不要碰我。”
手臂一甩,她将卷起的布包抖开。男人吓了一跳,身子往后退。
“喂……”
“不想受伤的话就让开。”
男人看看阳子再看看剑,脸上浮起了抽搐的笑。
“那种玩意你真的会使吗?”
阳子无言地将剑举起,毫不犹豫地用剑尖抵住男人的咽喉。
这是爪子,是属于阳子的锐利凶器。
“让开,快回店里去,你的朋友应该在等你吧?”
附近传来了某人喊叫的声音,但阳子并不打算去看是谁。她猜想应该是自己在大街上
亮出武器而引起了骚动,然而她却丝毫不觉得害怕。
男人不停地瞧瞧阳子、再瞧瞧剑尖,一步一步地后退。只见他一转身正要冲进店里的
时候,有个高亢的声音响起。
“那个女的!快把那个女的给我抓住!”
她转头一看,是达姐在店门口大喊大叫。阳子心里有种苦苦的东西在扩散,那和她曾
经梦见过的、有个红色的东西在海中扩散的情景非常类似。
“妓女逃了!快给我抓住!”
一股嫌恶感让她很恶心,这感觉或许来自于戴着善人面具却骗了阳子的达姐,也或许
来自于竟然糊里糊涂上当的自己。
店里和附近的人都聚集了过来。阳子不加思索地举起宝剑,将剑柄在手心一转,转向
剑身宽的那一面。不论局面是否将以杀人告终,她都全凭冗佑决定。阳子如今开始自
暴自弃地想,如果要被抓起来,那她将不惜杀人。
──这个世界里没有人会站在阳子一边。
阳子还以为自己得救了,对达姐心怀感激,对机缘巧合的幸运心怀感激。她曾发自内
心的这么想,如今却恶心得想吐。
眼见一群男人冲过来,颤抖的感觉爬上了手脚。身体非常自然的动起来,想要排除挡
在前方的东西。
“抓住她!我真是赔大啦!”
听到达姐歇斯底里的声音,她回头了。骗人者和被骗者的视线交会。原本正在大声嚷
嚷些什么的达姐突然沉默下来,很害怕地后退两、三步。
她冷眼看着,摆好架势迎接冲上前来的男人。闪过了一个人、两个人,然后拿剑身用
力打第三个人。
不知不觉间聚集的人形成了人墙,人墙之厚让阳子不禁咂舌。她真的有办法不杀一人
而突破重围吗?
“快来人啊!谁抓住她我就重重酬谢!”
就在达姐气得跺脚时,事情发生了。
人潮后方传来尖叫声,大家受到吸引,视线全都转过去,但一转眼间又听到混杂着哀
嚎的吵闹声。
“怎么回事?”
“有妓女逃了。”
“不是,是这边啦!”
人墙开始骚动起来。
一眼望过去,只见人潮蜂拥进小巷的另一头。他们一边尖叫,一边争先恐后地像在逃
离某种东西。
“──妖魔啊!”
阳子的手马上有了反应。
“妖魔!”
“是马腹!”
“快逃啊!”
人墙突然间崩溃了。
身在四处逃窜的人群中,阳子也拔腿就跑。很快地,只见一头野兽边将惨叫的人们撞
倒,边从身后冲出来。
那是只巨大的老虎。它有着一张和人类一样的脸,不过上面却布满红斑。阳子一面避
开冲进周围商店的人们,一面向前跑。
距离已经越来越近了,阳子别无它法,于是停下了脚步。
虽然疑惑着为何妖魔长了一张人脸,但她仍重新握好剑柄摆好架势。一闪身,避开了
以迅如疾风之势冲过来的巨虎,她用尽全身之力将剑一挥。
她发现虽然鲜血滋滋作响、四散飞溅,但只要砍中对手的那一刹那不将视线别可,要
避开溅血是可能的。
躲过因长着模糊条纹的脚被阳子一剑划过而倒地的巨大身躯,阳子闪了过去,往前飞
奔。只见她剑与脚并用,边闪躲着重新爬起并追上来的巨虎边钻进小巷。
如果在大马路上,不但情况难以掌握,还有聚集的群众。
“快躲开!”
阳子的喊叫声,加上从背后追来的野兽身影,让人墙溃决。就在此时──
阳子看到远处有金色光芒。
就在人墙的另一边,远得看不清长相。虽然她并没有时间去细看,但如今阳子已经知
道金发在这边是很少见的。
“景麒!”
她不假思索地想追上那个身影,金色光芒却在转眼之间被争先恐后逃窜的人潮给吞没
了。
“景麒?”
阳光突然被遮住,是巨虎跃过阳子的头顶。
妖魔降落在逃命的人海之上,被踩倒的群众在它粗壮的前脚底下哀嚎。前方被阻断了
,阳子停下身来。
──那到底是不是景麒?
没有空迟疑了。她再赏给紧追不舍的野兽一剑,然后趁着人群混乱溜出了河西城。
Ⅷ
“所以嘛,我不是说过了?”
黑夜里,立在路旁的石碑上有颗苍猿的头。
离开了河西的阳子,稍微犹豫了一下才朝着干道前进。
虽然又恢复成单独上路,不过阳子身上有等于是抢来的达姐的行李。
行李里面有达姐的换洗衣物和钱包,如果把住宿、吃饭的水准降到最低,钱包里装的
钱还够她旅行一阵子。用这些钱她丝毫不会觉得良心不安。
“早就警告过你了吧!傻姑娘。”
阳子不去看猴子,只是默默地向前走,那颗放出淡蓝磷光的头颅就滑行着跟上来。对
于那只不停尖声笑着的猴子,阳子就是无视于它的存在。她正在想着受骗上当的自己
有够蠢,现在并不想听到猴子的声音。
况且,比起猴子的存在,她更介意的是那个在河西见到的金发人物,以及出现在城里
的妖魔。
──妖魔不是不会出现在城里吗?
曾在傍晚或是白天这些时间出现的妖魔,只有河西的巨虎、攻击马车的犬形妖怪、出
现在学校的蛊雕。
──为什么这些场合一定都有景麒出现?
想到这里,猴子尖锐的声音钻进了耳朵。
“所以我就说你被骗了嘛!”
她无法再装作没看到了。
“并不是!”
“不是才怪。仔细想想嘛!你也觉得很可疑对不对?”
阳子咬住嘴唇。她决定相信景麒。如果不相信他,自己将失去依赖。然而,疑虑依旧
在滋长。
“你被骗了,被他给设计了。”
“不是的。”
“你死不承认的心情我了解,要不然的话,你可就要头痛罗!”
猴子说着嘲笑起来。
“景麒保护我不受蛊雕攻击,景麒是站在我这边的。”
“是吗?来到这里以后,他一点也没帮过你吧?你不觉得只有那一次而已吗?”
阳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猴子。难道这只猴子连发生在那一边的事都知道吗?那样的口气
让她觉得很不可思议。
“哪一次?”
“在另一边,被蛊雕攻击的时候啊!”
“为什么你连那个时候的事情都知道?”
猴子高声笑着。
“你的事情啊,我全部都知道哦!我也知道你在怀疑景麒,也知道你想要否认、不愿
意相信这件事。你是上了他的当。”
阳子撇开视线,凝视着暗暗的大路。
“并不是这样的。”
“那他为什么不来救你?”
“他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会有什么事呢?他应该要来保护你吧?你仔细想想,这难道不是陷阱吗?懂了吗?
”
“学校的事姑且不论,剩下两次我都没有看清楚对方的长相,所以那不一定是景麒。
”
“还有其他人是金发吗?”
──我不想听。
“再说连冗佑都认出景麒了,不是吗?”
为何它会知道冗佑的事?阳子看着对方心里在想,视线对上了苍猿讥讽的眼神。
“我不是说了吗……我什么都知道。”
冗佑叫着“台辅”的声音又浮现脑海,阳子甩甩头。她忘不了这句话中蕴含的惊讶语
气。
“──不会的,一定是搞错了,景麒不是敌人。”
“是吗?真的是这样吗?如果是就好罗!”
“你少罗嗦!”
先是对着怒吼的阳子仰天大笑,猴子接着对她耳语。
“难道你没有试着这样想过吗?”
“我不要听。”
“……是景麒派妖魔来找你的。”
阳子愣住了。猴子歪着嘴角瞧着目瞪口呆的阳子。
“……不可能的。”
猴子爆笑,发狂般不停地格格笑着。
“不可能!”
“怎么说?”
“他没有理由这样做啊!”
“是吗?”
猴子露出扭曲的笑。
“景麒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是景麒从蛊雕手下救了我啊!他给我这把剑,让冗佑附在
我身上,我是拜此之赐才能活下来的。”
猴子只是格格格地笑。
“如果他想杀我,那个时候他只要不管我就行了啊!”
“他自己也遭到攻击,就拉你当同伴来帮忙。他也可以用这一招啊!”
阳子用力咬住嘴唇。
“可是,只要有冗佑在,要解决掉我并不容易。如果他想杀我的话,应该会把冗佑召
回之类的吧?”
“或许他的目的不是杀了你。”
“那他有什么目的?”
“我怎么晓得?但是再过一阵子就会晓得了,因为今后攻击还会持续下去。”
阳子对那张笑咪咪的脸瞪了一眼,然后加快脚步。
“回不去了啦!”
声音追了上来。
“你啊,回不去啦!你会死在这里。”
“我不要!”
“不要也没用吧?──反正痛也只要一眨眼就结束了嘛!”
“别来烦我!”
阳子的叫声被夜色所吞没。
--
一叶的三叶草是祈求;二叶的三叶草是希望;
三叶的三叶草是爱情;而四叶的三叶草就是幸福。
其实,无论是‘祈求’、‘希望’,还是‘爱情’,
最终所渴望的归宿都是‘幸福’。而四叶的三叶草,是紫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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