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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HitakaKen (飞翔的鹰), 信区: comic       
标  题: 十二国记-月之影 影之海-第五章
发信站: BBS 听涛站 (Mon Oct 25 20:15:01 2004), 转信

雨似洒落的细丝。 
动不了,哭不出,她只是怔怔地把脸泡在小水洼里,突然背后响起拨开草丛的沙沙声
。她心里想着应该要躲起来,不过却连头都抬不动了。 

是村民?是野兽?是妖魔?就算选项增加,结果也不会增加。不论被捕,被攻击,或
是继续躺在这里,下场都只有一个。 

她抬起迷蒙的眼望向发出声音的地方,在那里的既非村民也非追兵,甚至连人都不是
,是一头奇怪的动物。 

他的样子像老鼠。用两只后脚站立,胡须微微颤动的方式跟老鼠一模一样。让她觉得
诡异的,是那只站立的老鼠竟然像个小孩子一样高。既不像平常的动物,也不像妖魔
,因此阳子呆望着那只怪异的动物。 

他站在雨中,头顶着一片绿色的大叶子。白色雨点敲打着清透的绿,阳子觉得那雨滴
好美。 

老鼠只是楞楞地看着阳子,并没有什么动作。他比老鼠要胖一点,介于褐色和灰色间
的毛皮软软蓬蓬的,摸起来想必很舒服吧!沾在毛上的水珠,就像某种装饰品一样。
他连尾巴上都长了毛,因此像归像,但和老鼠应该是不同的生物。 

老鼠抽动胡须好几次,然后移动着两条腿,轻轻朝着阳子靠近。灰褐色的毛皮弯下腰
来,伸出小小的前脚碰触阳子的肩。 

“你没事吧?” 

阳子用力地眨眼。那如同孩子般的声音,的的确确是那只老鼠发出来的。只见老鼠一
脸疑惑,煞有其事地歪着头问。 

“怎么了?不能动吗?” 

阳子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老鼠的脸,然后微微点头。对方不是人类,所以她有点戒心。
 

“来吧!” 

老鼠伸出小小的、简直和儿童差不多的前脚。 

“撑一下,咱家就在前面。” 

唉唉,阳子叹口气。 

这一叹究竟是因得救而放心,亦或是失望,她自己也不明白。 

“嗯?” 

她想抓住伸出来的前脚,却连指尖也动不了,于是老鼠的前脚向前一探,暖暖的握住
了阳子冰冷的手。 

被一双比想象中有力的手搀扶到那栋小房子之后的事,阳子完全不复记忆。 

好几次她醒来想看看屋内,却无法捕捉到任何足以被记起的清晰景象。 

沉睡和浅眠不停交错,然后终于醒来,阳子正躺在一间简陋房屋中的床铺上。 

茫然地看了看天花板,然后急忙起身。她猛地想下床,结果一屁股坐了回去,阳子的
双腿还是完全不听使唤。 

狭小的房间里看不到任何人。她用依然昏花不清的眼睛确认了一下,接着拼命爬去查
看床边。没半件像样的家具,只有枕头边有个用板子拼起来、勉强称得上是架子的东
西,上面整整齐齐放着叠好的布,一把出鞘的剑,以及青色的珠子。 

阳子全身一软。她费了好大力气站起来,把珠子戴上颈间,拿起剑和布回到床上,然
后把用布包好的剑拉进被子里。这下她终于松口气。 

直到此时,阳硬欧⑾肿约阂丫簧狭怂隆?

全身的伤口都处理过了。躺着的肩膀下有个湿湿的东西,拿起来一看才知道是打湿的
布,大概是起床时没发现掉下来的吧?把布覆在额头上,感觉好舒服。她拉上用厚布
对折而成的被子,握着明珠闭上眼睛,安心地深深呼出一口气。得救之后,才发现自
己还是很珍惜这条小命的。 

“你醒了吗?” 

她弹起来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灰褐毛色的大老鼠正站在那里。老鼠推开门进到房间
里,一手拿着像托盘的东西,另一手提着个桶子。 

戒心油然而生。即使和人类一样的生活、一样的说话,但是她看到动物的样子就不敢
大意。 

仿佛完全没注意到监视的眼神,老鼠踏着轻松的脚步走到正在凝视自己的阳子面前,
把托盘放在桌上,水桶放在床脚边。 

“还在发烧吗?” 

小小的前脚伸出来。阳子猛地一缩身子躲开,老鼠摇摇胡须,然后马上把掉在床上的
布给捡起来。虽然老鼠应该有注意到阳子紧抱在胸前的布包,但却什么都没说。他把
布放进水桶,看看阳子的脸。 

“感觉如何?吃得下东西吗?” 

阳子摇头。老鼠微微晃动胡须,一边从桌上拿起茶杯。 

“这是药,喝得下吗?” 

阳子又摇头。千万不能大意,那样做是拿性命去冒险。老鼠把头一歪,然后把茶杯拿
到自己嘴边,在阳子面前喝一点给她看。 

“只是普通的药,虽然有点苦,但并非什么不能吃的东西。你看……” 

说完他将茶杯递过来,但阳子还是不接。老鼠有点不知所措地搔搔耳根的毛。 

“那就算了。你吃得下什么东西?不吃不喝身体会撑不住的。要不要喝点茶?那山羊
奶呢?还是吃一点稀饭?” 

老鼠对着闭口不答的阳子为难地叹了一口气。 

“你睡了三天了,如果想对你怎样,早在那时候就做了吧?那东西……” 

“咱可以把剑藏起来的。看在这一点上,你至少可以多信任咱一些吧?” 

在漆黑的眸子凝视下,阳子终于将紧抱的剑给放下,搁在膝上。 

“嗯。” 

老鼠用满意的声音说道,伸出了手。这次阳子也没有躲了。细小的手指摸了一下额头
,马上又拿开。 

“还有一点烧,不过退得差不多了。放下的睡吧!还是你想要些什么?” 

阳子犹豫的说。 

“……水。” 

老鼠的小耳朵动了几下。 

“要水啊?太好了,原来你会说话嘛!咱马上就拿开水过来,你起床的话要披着被子
哦!” 

老鼠没等到看见阳子点头,就匆忙走出房间。为了保持平衡,布满短毛的尾巴一摇一
摆着。 

老鼠很快就拿着茶壶、杯子和小小的容器走回来。 

微温的开水真是好喝,阳子要了好多杯,然后她往容器里看了一眼,一股酒味扑鼻而
来。 

“这是什么?” 

“糖煮的酒渍桃子,这可以吃得下吧?” 

阳子点点头,然后看着老鼠。 

“……谢谢。” 

老鼠的胡须高高地扬起。脸颊上的毛皮鼓得胖嘟嘟的,眼睛有点眯起来,一副笑着的
表情。 

“咱叫乐俊,你呢?” 

阳子有些犹豫,于是只把名字告诉他。 

“阳子。” 

“阳子啊?怎么写?” 

“太阳的阳,子孙的子。” 

“子孙的子?” 

乐俊一副不可思议的把头歪到一边,口中喃喃地喔了一声。 

“好奇怪的名字啊!你从哪里来的?” 

不答的话会引起怀疑,阳子在万般犹豫下还是说了。 

“庆国。” 

“庆国?庆国哪里?” 

再多的她也不知道了,于是胡乱答道。 

“配浪。” 

“那是哪里啊?” 

乐俊有点困惑地看看阳子,然后抓抓耳根。 

“无所谓啦,哪里都一样。总之你先休息吧!要不要吃药?” 

这次阳子同意了。 

“乐俊是哪两个字?” 

老鼠又笑了。 

“苦乐的乐,英俊的俊。” 



在那房间里睡了一整天,阳子猜想这屋子里应该只有乐俊在。 

“他有尾巴哦!这样妥当吗?嗯?” 

深夜里,苍猿的头出现在床脚。 

“迟早会被出卖的,对吧?” 

这个房间里有两张床,不过乐俊并没有睡在这里。阳子不认为还有另一间卧室,但也
不知他是在哪里、是怎么睡的。 

“你还是离开比较好吧?否则他心一横想害死你怎么办?” 

阳子没有回答。她默默地听,苍猿就不停地重复相同的话。 

这正是阳子的不安。猴子为了戳破这一点而来,为了吞噬那鼓涨的不安。她想必定是
如此。 

苍猿自被子上滑过来到枕边。小小的头窥视横躺着的阳子的脸。 

“在惨剧发生前要先下手为强,否则你就会没命。这点你应该懂吧?” 

阳子翻身仰视天花板。 

“……我并不信任乐俊。” 

“哦?” 

“如今我没办法动,这也是无可奈何。在我连剑都拿不动的时候,离开也只是眼睁睁
让自己沦为怪物的大餐。” 

右手的伤势确实很严重,即使一整天倚着珠子,握力还是没有恢复。 

“他说不定已经发现你是海客罗!你这样蛮不在乎可以吗?搞不好官兵马上就会冲进
来了。” 

“那就只好让剑去说话了。区区四、五个官兵冲进来,我还有办法杀出重围。在那之
前我要利用他。” 

──这里没有人是阳子的朋友。 

然而,她却迫切地需要帮助。至少到她可以拿剑为止,到她体力多恢复一点为止。在
那之前,她需要安全的床食物与药品。 

虽然她不清楚乐俊是敌是友,但起码老鼠可以提供阳子需要的东西。她要在确定对方
是敌人前利用这个情况。 

“他没在饭里下毒吗?药真的是药吗?” 

“我会小心。” 


“你也不敢断言他不会动手脚吧?” 

苍猿继续揭露着阳子的不安。她一一回答,像是在进行说服自己的动作。 

“如果他真的企图对我怎样,只要趁我失去意识的时候就行了。用不着如今才在食物
里下毒,他要杀我机会多的是。” 

“也许他在等待什么援军之类的。” 

“果真如此的话,在那之前我要尽可能储备体力。” 

“也许他想先取得你的信任,之后再出卖你。” 

“果真如此的话,在乐俊的企图败露之前我会假装信任他。” 

苍猿突然咯咯地笑起来。 

“你越来越有骨气了嘛!” 

“……我是认清事实。” 

认清这个世界里没有阳子的朋友。认清她无处可去、无家可归。认清自己是多么的孤
单。 

即便如此还是要活下去。就算注定没有朋友与立足之地,还是打心底珍惜这条命。要
是这个世界全都希望阳子去死,就要活给他们看。要是原本的世界全都不希望阳子回
去,就要回去给他们看。 

她不死心。无论如何都不死心。 

活下去,找到景麒,一定就能回到那一边。景麒是敌是友都无所谓。如果是敌人,就
算用逼的也要逼他送自己回原来的世界。 

“回去之后怎么办?” 

“那等回去之后再想。” 

“何不干脆死了算了?” 

“既然大家都不在乎我这条命,起码自己要好好珍惜。” 

“──那只老鼠会背叛你的。” 

阳子回看苍猿。 

“我并不相信乐俊,因此就没有背叛。” 

要是她早点觉醒就好了。阳子是个海客,所以才会被追捕。海客是没有朋友的,在这
个世界里没有任何安身立命之处。如果先前彻底明白这些,她就不会糊里糊涂地被达
姐和松山所骗,不会天真地信任别人遭到出卖。这样她就可以设法假装信任却利用对
方,然后活下去。 

能够利用的就要利用。这没什么不对。达姐和松山都利用阳子去赚些蝇头小利,那阳
子利用乐俊活命,又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你可以当个不折不扣的坏人了,嗯?” 

“那未尝不是件好事。” 

阳子喃喃说道,把手一挥。 

“我好困。你回去!” 

苍猿露出怪异的神色,一副像在忍受着苦涩的表情。接着只见到他的后脑勺,如同没
入被子之下般倏地消失无踪。 

阳子注视着,淡淡地笑了。 

因为揭穿了连阳子自己都未曾发现到的不安,帮她的思绪作了一番整理。──她可以
利用。 

“我果然可以当个不折不扣的坏人了……” 

她爆出轻轻的自嘲笑声。 

而且,她对再度被人利用敬谢不敏。她再也不让别人加害自己,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所以,幸好我那么做了。” 

山路上遇见的那对母女。阳子没有被那对母女背叛,就是因为她没有给那对母女背叛
的机会。 

──因此,也不要给乐俊可乘之机。 

这样一定可以活下去。 

为什么阳子必须来到这个世界?为什么景麒要称呼阳子为主人?敌人都是些什么样的
人?敌人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攻击阳子?那个女人──和景麒有着相同金发的那
个女人是谁,为什么要袭击阳子? 

──妖魔不会攻击特定的某个人。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阳子会被攻击?那个女人抱着黑狗的身体,看起来像是在悼念它
的死,这么说来,它们是那个女人的同伴罗?就像景麒身边有妖魔一样,那个女人身
边也有妖魔,而且还派它们来攻击阳子吗? 

全无头绪。不能再继续无知下去了,因此,她一定要向某人寻求解答。 

她下意识地握紧拳头,变长的指甲刺进手心。 

阳子举起手,仔细看着自己的指尖。 

断裂的指甲形状尖锐,就像魔物的爪子一样。 

──能越过虚海的只有妖魔或神仙。 

阳子既非神也非仙。 

──那就是妖魔罗? 

她曾在虚海岸边作过变成赤兽的梦。那真的是梦吗? 

在来到这里之前,阳子有很长一段时间梦见被妖魔攻击,结果那个梦变成了现实。─
─如此说来…… 

她又怎能断言变成野兽的梦不是预言呢? 

变红的头发、变蓝的眼睛,如果都是彻底变身为野兽的前奏呢?或许阳子其实不是人
类,而是妖魔。 

她觉得这个想法好可怕,同时却又感到强烈的愉悦。 

怒吼、尖叫、挥剑、恐吓别人,这些行为中蕴含着微妙的兴奋感。阳子在自己成长的
世界里,从小到大没有说过狠话,也没有瞪过别人,她一直认为那是某种罪恶。这不
正是因为她自己早就清楚了吗? 

阳子下意识地知道自己是妖魔,是凶猛的野兽,她明白自己无法活在那个世界,,结
果才会伪装成无害的生物。 

所以,大家才会说阳子“难以捉摸”吧? 

──一边想着这件事,她沉入了梦乡。 



这房子是农村地带常见的又小又破的建筑。这附近的住家多半很简陋,但连阳子也看
得出,这间房屋即使在这其中都得归入“寒酸”那一类。 

座落于田间的房子通常会有好几间形成一个聚落,这房子似乎却是少见的独栋。房子
位在山坡上,附近看不到其它住家。 

说到老鼠的家很容易想像成小小的房子,但是它的规模虽然小,尺寸却是再平常不过
。不只是建筑物,从家具到日常用品,全都符合人类的尺寸,阳子觉得很奇怪。 

“乐俊,你的父母呢?” 

好不容易可以下床动一动了,阳子一面帮乐俊把水倒进灶上的大铁锅一面问。虽然撑
着水桶的右手还卷着绷带,不过里面的伤口已经大半愈合。 

正往灶里塞进柴火的乐俊回头仰视阳子。 

“咱没有爸爸,妈妈出门去了。” 

“旅行吗?去了很久嘛!去很远的地方吗?” 

“不是的,就在附近的里。她有一些活要干。本来前天就该回来,既然没回来就是工
作耽搁了。” 

那就是母亲随时可能会回来,阳子心里盘算着。 

“你妈妈是做什么的?” 

“冬天的时候当女佣,平常就是小佃农。不过夏天有人来找,她也会去打打杂。” 


“这样啊……” 

“阳子,你正打算去什么地方吗?” 

被他一问,阳子想了一下。她并没有决定要去哪里,但也不能说出自己是走一步看一
步。 

“……你知道一个叫景麒的人吗?” 

乐俊把沾在毛上的木屑拍掉。 

“找人啊?他是这一带的人吗?” 

“我不知道他是哪里人。” 

“那就很抱歉了,咱不认识什么叫景麒的人。” 

“是吗?还有什么要做的吗?” 

“没有了。你的身子刚痊愈,坐下来吧!” 

阳子听话地将软绵绵的身体靠在椅子上。 

小小的饭厅兼厨房是泥土地面,摆放的桌子和椅子也都是咯咯作响的老旧家具。 

阳子位置的隔壁一张椅子上放着用布包起来的剑。对于宝剑片刻不离手的阳子,乐俊
并未特别过问。阳子不明白他是基于什么想法。 

“阳子,你为什么……” 

乐俊转过毛色闪闪发亮的背脊,用那孩子般的声音问道。 

“要打扮成男人?” 

他帮忙换过睡衣,所以阳子早知道已经曝光了。 

“……因为单独旅行很危险。” 

“是吗?说的也对。” 

他边说边拿个陶瓶过来。某种东西熬煮过的芳香漂浮在狭小的房间里。老鼠将两个茶
碗摆在桌上,抬头看阳子。 

“为什么那把剑没有剑鞘呢?” 

“……不见了。” 

回答的时候她才想起把剑鞘搞丢这回事。度过虚海的时候,自己被交代过剑和剑鞘是
不能分开的,不过她倒不认为是因为弄丢剑鞘才带来这些灾祸。当时指的应该是不能
把明珠弄丢的意思吧? 

乐俊低低的“哦”了一声,爬上椅子。那动作简直和小朋友一模一样。 

“要是不找个地方帮它配个剑鞘,剑可是会弄坏的。” 

“……嗯,也是。” 

乐俊抬起漆黑的眼珠,看着用有气无力的声音回答的阳子,他微微歪着脑袋问道。 


“阳子你说你是从配浪来的吧?” 

“……对啊。” 

“那不在庆国,而是槙县东边的一个村子吧?” 

阳子隐约想起的确是在那个方位,于是沉默着。 

“听说那一带发生了一场巨大的蚀。” 

阳子还是沉默以对。 

“有海客被冲上岸来,然后逃走了。” 

阳子凝视着乐俊。她下意识地伸手握住剑。 

“你在说什么?” 

“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孩,一头红发。还要小心她带着剑,那把剑没有鞘。阳子,你
头发是染的吧?” 

她抓住剑柄,视线锁住乐俊。老鼠的表情很难辨认,他原本就不像人类那么变化多端
。 


“官府那里有来通知。” 

“……所以?” 

“表情别那么可怕。咱如果想把你交出去的话,官差来的时候就交了。那还可以赚到
大笔赏金呢!” 

阳子把布解开,站起身来亮出赤裸裸的剑。 

“你的目的是什么?” 

老鼠只是用漆黑的眼珠看着阳子,抽动丝线般的胡须。 

“你真是性急啊!” 

“你藏匿我的目的是什么?” 

老鼠一副蛮不在乎地搔着耳朵下方。 

“哪有什么目的?咱总不能对倒在路旁的人弃之不顾吧?所以咱才照顾你,除了照顾
你之外,绝没有什么把你送交官府的念头。” 

她对这些话无法照单全收。她知道轻易相信别人必定会后悔。 

“海客会被送到官府。在那里等着你的,好一点是软禁,坏的话就是砍头。若要说是
哪一种,阳子应该是后者吧!” 


“你为什么这样认为?” 

“你有用一些奇怪的法术吧?据说你被押送的时候遭到妖魔袭击,因此才逃掉的,不
是吗?” 

“我不得不逃啊。” 

“说得也是。” 

老鼠点了点头。 

“妖魔不会随随便便听从人类的命令。它们不是你召唤来的,而是来攻击你的,没错
吧?” 

“……我不知道。” 

“就算如此你还是会被当成坏海客,因为你是遭到妖魔攻击的人啊!” 

“然后呢?” 

“要是被送到官府,十之八九会没命。逃走虽然是应该的,不过你知道该逃到哪里去
吗?” 

阳子没有回答。 

“你不知道对吧?不要在这一带逗留了。去雁国吧!” 

阳子死盯着乐俊的面孔。老鼠脸上没有半点表情,阳子丝毫都读不出来。 

“……为什么?” 

“咱没办法眼睁睁看到人被杀。” 

说着乐俊笑了。 

“咱可不是那种同情死有余辜的坏蛋的烂好人,咱是看不惯只因为身为海客就该受死
罢了。” 

“但我是坏海客吧!” 

“那是官府才这样想啦!海客之中应该有好也有坏吧?他们只是少见多怪。” 

“他们说坏海客会灭国。” 

“那是迷信。” 

干脆的语气反而激起了她的戒心。在这个国家里有人也同样说过是迷信,只不过那是
个人类女性。 

“所以呢?要是去那个什么雁国就有救吗?” 

“有救啊!雁国的国君不会排斥海客。海客在那里也可以和其他人一样过日子,这证
明他对海客不偏不倚吧!所以,咱觉得你最好去雁国。──把那把危险的玩意收起来
吧!” 

阳子犹豫了好一阵子,终于还是把剑收起来。 

“坐下吧!茶都冷了。” 

听他这么说,阳子才坐到椅子上。她不明白乐俊有何企图,海客的身份既然曝光,应
该尽快离开此地才是,但她想多多少少打听些有关雁国的消息。 

“你知道这一带的地理位置吗?” 

阳子把头摇了摇。乐俊点个头,抱着茶碗爬下椅子。他走到握着剑的阳子脚边,蹲在
泥地上。 

“这里是安阳县,一个叫鹿北的地方。” 

乐俊在泥土上画出简单的地图。 

“这里是虚海,槙县在这里。配浪好像??在这个附近,所以阳子你是往西南方,也
就是变成往巧国的中央走过去。要逃的话必须离开巧国才行,这刚好相反了。” 

阳子心情复杂地低头看着地图。可以相信对方吗?这地图是不是有哪里在骗她呢?即
便心生怀疑,她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是她如今迫切需要的资讯。 

“西边挨着北梁县,从这里往西一直去就会到内海的青海。渡过青海对岸就是雁国。
” 

乐俊细小的指头画出了略图,以及意想不到的一手好字。 

“所以我先朝向北梁……” 

“没错。最终目标到阿岸港就行了。从阿岸有船到雁国去。” 

“……船?” 

可以搭船吗?如果港口受到监视,那就是眼巴巴地自投罗网了。 

“放心。” 

仿佛看透阳子的内心独白,乐俊笑了。 

“从槙县要离开巧国,最快的方法是直接往北翻过山到庆国去。官府的人也有说,你
应该不会到这一带来。幸好你走错路了。虽然到处都有通缉令,不过上头说的是红发
年轻女孩。只要想想办法处理那把醒目的剑,应该没那么容易泄底的。” 

“……你说的对。” 

阳子站起来。 

“谢谢你。” 

乐俊一楞,抬头看阳子。 

“喂!你该不是现在就想离开吧?” 

“我希望尽快。一直受你照顾也不好意思。” 

乐俊也站了起来。 

“等一等!你真是个性急的家伙。” 

“可是……” 

“你去雁国之后有何打算呢?边走边随便抓个人起来问景麒在哪里吗?你知道怎么搭
船?该如何向雁国寻求庇护吗?” 

阳子别开视线。就算目的地已定,和之前的旅程相较,目标似乎是明确多了,却仍有
这么多必须克服的难关。更何况这些问题必然连实际面临的困难的几十分之一都不到
。 

“再怎么样也得准备准备吧?别那么急。现在就着急成这样,将来不就要跳脚了?”
 

阳子垂下头。心底某处还存在着一个害怕会是圈套的自己,但也只能暂且依赖乐俊了
。 

“那就吃饭吧!总是要储存体力嘛!到阿岸要花上一个月呢!” 

阳子再次低下头。 

至少在体力完全恢复之前,在那之前应该可以知道乐俊的企图吧!他是单纯的天真善
良?还是有深藏的计谋?她必须前往雁国──前往阿岸。除了这件事之外,她还必须
弄清乐俊的真正想法不可。 



“听说是个很巨大的蚀,对吧?” 

乐俊一面收拾吃完的午饭一面说。 

“……配浪的长老是这么说的。” 

“他们说槙县东边一带,今年的麦子全泡汤了。真是可怜啊!” 

阳子只是垂着头。胸口隐隐地痛着。 

“阳子你别沮丧嘛!因为这又不是你的错。” 

“我并没有沮丧。” 

边从灶里把灰扒出来边说话的阳子,手上有东西轻轻拍了拍,那是条覆满短毛的尾巴
。 

“并不是海客来了才引起蚀,是发生了蚀,海客才会来的。” 

阳子按照乐俊的交代把灰倒进木箱里。烧剩的木屑则捡起来,放进另一个木箱。 

“我想问一件事。” 

“什么事?” 

“什么是蚀?” 

虽然听配浪的长老提过是类似暴风的东西,但她仍不清楚实际上是什么样的东西。 


“喔,连蚀都不知道啊?你们那边没有蚀吧?” 

“只有日蚀、月蚀。” 

“很像,不过太阳、月亮不会不见就是了。该怎么说呢,就像风暴一样。风暴是空气
乱了,蚀则是气乱了。” 

“会下雨、刮风吗?” 

“有时候会。有的蚀单纯地就像风暴一样刮起大风,不过那种蚀不算什么。有的会地
震、打雷、河川逆流、地面突然下沉,你把它想像成一大堆天地异变一古脑发生就对
了。配浪就有个瑶池湖的湖底隆起、湖水倒灌,听说湖已经不见踪影了。” 

阳子正在洗去脏灰的手停止动作。 

“会造成那么严重的灾害吗?” 

“看状况吧!比起暴风,咱们更怕的是蚀。蚀会造成什么后果是难以预料的。” 

“为什么会发生呢?” 

乐俊表情认真,用很谨慎的手势倒着茶。 

“据说蚀就是那边和这边重叠混合在一起。原本不相干的东西重叠,就造成了灾害。
详细情形不清楚啦,不过咱猜想就是这样。” 

“那边和这边……” 

乐俊家端出来的茶有着类似绿茶的颜色,但香味却全然不同。味道像是好喝的花草茶
。 

“那边,就是虚海的另一边罗。这边就是这一边,没有名字。” 

阳子只是点点头。 

“虚海包围着陆地,虚海的尽头则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对啊,啥都没有。一直走一直走都只有绵延不绝的虚海,无边无境。起码人家是这
么说的。好像有些好奇的人为了想看看尽头就开了船出去,听说没半个回来的。” 


“那,这边的陆地是平的罗?” 

乐俊边爬上椅子边惊讶的望着阳子。 

“地面要不是平的,那还得了?” 

她用有点无奈的声音轻笑一声。 

“这边的世界是什么形状?” 

乐俊拿起桌上的胡桃摆了起来。 

“世界的正中央是崇山。” 

“崇山?” 

“就是崇高的山。其实也有人称它为崇高,还有人称为中岳或中山。在它的四方有东
西南北四座山,所以如果是东岳就叫做东山,不过通常都把东西南北山各称为蓬山、
华山、霍山、恒山。东岳以前叫做泰山,听说是因为北边的国家戴国的国君将国号从
‘代’改为‘泰’,为了规避泰王的名讳才变成叫蓬山的。这五座山称为五山。” 


“哦……” 

“这五山的周围有黄海。虽然叫做海,却不是有水的那种海。据说是荒凉的岩山和沙
漠,沼泽和树海。” 

阳子凝视着乐俊手指写出来的文字。 

“你没看过吗?” 

“当然没有!黄海四周还被东西南北方的四金刚山给围住,金刚山内侧不属于人类居
住的世界。” 

“这样啊……” 

地形就像以前看过的古老地图一样,阳子心想。 

“金刚山周围四面有四个内海,更外侧八方包围着八个国家。在它们的周遭是虚海,
离陆地不远处则有四个大岛,分别是四个国家。这四个国家加上金刚山周围的八个国
家,总共是十二国。” 

阳子注视被排成几何图形的胡桃,看起来就像是朵花。以五山为中心,各个国家排得
像花瓣一样。 

“在这之外呢?” 

“没有了,外面就只有虚海。空空荡荡的大海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尽头。” 

乐俊喃喃地说。 

“不过,有人说虚海东边的尽头有个奇怪的岛屿。嗳,一种传说罢了。它叫蓬莱国,
别名也叫做日本。” 

乐俊说着写下一个“倭”字。 

“倭?日本?” 

实际上写出来的文字却是用“倭”字来表示。 

阳子轻咬着嘴唇。原来到目前为止是像这样子翻译的啊! 

“据说海客就是从倭来的。” 

这次听起来就是个“倭”字了。因为阳子已经知道这个词,所以就没有必要翻译了吧
?(注一) 

“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不过从海客的话中来看,某个地方应该是有个叫倭的国家吧!
听说也有些人曾驾船去寻找倭国,但都是一去不归。” 

如果日本真的在虚海的彼方,那只要将船往东驶去就有可能回家。然而,穿过月影来
此的阳子知道,用这个方法是不可能回得去的。 

“相对地,也有人传说金刚山的某处有座叫昆仑的山丘,那里叫做中国。有山客会从
中国过来。” 

说着说着,乐俊写了个“汉”字。 

“山客?那除了海客之外,也有其他人会来到这里罗?” 

“有啊!海客会到虚海的海岸边,山客会到金刚山的山脚下。我们国家的山客不多,
而且不论哪一种都会落得被通缉。” 

“是这样……” 

“不论是汉国或倭国,平常人是无法来去的,人家说只有妖族或神仙才办得到。不过
要是发生了蚀,就会有人从另一边漂过来,他们就是山客和海客。” 

“喔……” 

“听说在汉国跟倭国,房子都是金银玉石盖成的,国家富裕得连农民都过得像王公贵
族一样。每个人都能飞天,跑起来日行千里,即使小婴儿也有打倒妖魔的神奇力量。
据说妖魔和神仙会有神力,就是因为去那边喝了深山泉水的缘故。” 

乐俊说着看看阳子,阳子苦笑着摇头。 

好奇怪的故事,阳子心想。要是回到原来的世界讲给人家听,一定被当成是在说童话
吧!在这个世界里也有童话。 

想着想着阳子轻轻笑了。 

她一直认为这是个异常的世界,但真正异常的是这个世界,还是阳子呢? 

答案她很清楚。所以海客才会被追捕,她这下终于想通了。 

         ※       ※       ※ 

注一:阳子进入这个世界后,脑中会自动把当地的语言以她的母语来翻译,所以“倭
”字阳子会听成“日本”二字,但是当她了解了“倭”字的意义及写法之后,则不会
再听成“日本”二字的音。 



“……漂到巧国的海客全都得死吧?既然蚀和海客脱不了关系的话。” 

茫茫然地对着过去不知凡几的海客命运思考了一阵子,阳子开口说道。 

“或许是吧……阳子,你是做什么的?” 

“学生。” 

是这样啊,乐俊似乎感慨颇深地说。 

“海客之中,有些人拥有咱们这边所不知道的技术,或是知识,这样的人就可以受上
头的官爷保护过日子了。” 

原来如此,阳子爆出自嘲的笑。阳子并没有任何可以贡献给这个世界的知识。 

“……你不知道回倭国的方法吗?” 

听到阳子这么问,乐俊明显露出凝重的表情。 

“咱不知道啦!……再说最好别谈这个比较好。” 

他欲言又止了一下。 

“应该是没办法吧!” 

“不可能的。既然能够来,应该就有回去的方法。” 

阳子的声调让乐俊垂下了胡须。他的喉咙发出咕噜声。 

“人是无法渡过虚海的,阳子。” 

“实际上却能过来,所以我才会在这里。” 

“来是可以来,回去就不行了。事实上不管是海客还是山客,都没听说过有人回去的
。” 

“那是……不可能的。” 

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回不去这句话。 

“那蚀呢?只要等蚀就行了吧?这样就可以回去了。” 

面对阳子咄咄逼人的问话,乐俊无力地摇摇头。 

“蚀会在何时、何处发生,谁都不知道。不,就算是知道,人还是不能去那一边啊!
” 

那是不可能的,阳子在心中又重复一遍。要是回不去的话,景麒应该会说的,但他完
全没有提到。从他的态度中,完全感觉不到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我是被蛊雕追杀,从倭国逃过来的……” 

“蛊雕?逃到这里来?” 

“是的,还有个叫景麒的人。” 

“就是你在找的人吗?” 

“对,是那个景麒把我带来这边的。正确地说,因为蛊雕攻击我,他说为了保护我必
须带我来这里。” 

阳子边说边看着乐俊。 

“换句话说,如果我不需要保护,不就应该可以回去了吗?他说如果我真的很想回家
的话,他就会送我回去。” 

“不可能的。” 

“景麒带着会飞的动物,像乐俊你一样会说话的动物。他说一直飞的话,去程要一天
,我觉得是因为有回程才会用去程这个词的。他完全没提到再也回不去了……不是吗
?” 

阳子近似哀求地说着,但乐俊仍好一阵子没开口。 

“──乐俊?” 

“咱是不太明白啦……不过,这情形看来的确非同小可。” 


“……有那么不寻常吗?我所说的状况。” 

“很不寻常。蛊雕这种妖魔出现在这儿可是件大事,附近的里就要净空。更何况蛊雕
竟然攻击特定的某个人,还刻意去到那一边。这种事还是头一回听说。──你说是个
叫景麒的人把你带来这边的?” 

“嗯。” 

“就咱听说的,不管是妖族还是神仙,能够来去的只有他自己本身而已。这位景麒不
知是何方神圣,竟然能带着别人自由来去,以前从没听说过这种事。虽然咱不清楚是
怎么一回事,但绝对是非比寻常。” 

乐俊不解地思考着,把黑漆漆的眼珠转向阳子。 

“那你想怎么做呢?生命安全第一?还是回家第一?” 

“……我想回家。” 

阳子说了,乐俊点点头。 

“是这样吗?不过咱可不知道方法。总而言之,去雁国就对了。” 

“嗯。然后呢?” 

“咱不认为官府或州侯能够处理。去到雁国,咱想只有请‘延王’帮忙了。” 

阳子呆呆地看着乐俊写出来的字。 

“延王……是国王吗?” 

乐俊点头。 

“雁国的君主代代皆称号为延。” 

“可是,国王会帮助我吗?” 

“不晓得耶。” 

阳子想说那又何必去呢,不过勉强忍住了。 

“虽然不晓得,但总比继续待在巧国好,起码比盼望巧国国君伸出援手来的希望要大
多了,因为延王是‘胎果’。” 

“胎果?” 

“胎果,就是在那边出生的人,这样的情况很希有。其实是这边的人,却阴错阳差在
那边出生。” 

阳子瞪大眼睛。 

“有这种事?” 

“对啊,真的很希罕。不过是阴错阳差在那里出生所以希罕,还是能回到这里所以希
罕,就不清楚了。” 

“……喔。” 

“这边有三位有名的胎果,雁国的延王、延王的宰辅、戴国泰王的宰辅。” 

“宰辅?” 

“就是类似辅佐君王的幕僚啊。前不久听说泰宰辅去世了。泰王行踪不明,国家也陷
入动乱去不得了,所以还是应该去雁国。” 

阳子楞了好一阵子。也许是因为太多的资讯急遽地填塞进来,也许是因为这个预定太
过夸张了。 

去找国王不就像是去找首相或总统一样吗?这怎么可能呢?想到这件事的同时,她也
为自己卷进这么不寻常的事件感到手足无措。就在她沉思之际,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往外的门板打开,现身的是个中年女人。 

“乐俊。” 

听到呼唤老鼠抬起头来。 

“娘。” 

胡须微微地抽动。 

“咱捡到一个有趣的客人哦!” 

阳子不由得吃了一惊。回到家的这个女人的的确确看起来是个人类。她也很惊讶地看
看乐俊和阳子。 

“客人?喂,这位小姑娘怎么了?” 

“我在林子里捡到她的。她是因为上次在槙县发生的蚀才被漂到那边的。” 

哦,女人喃喃应一句,看着乐俊的脸,严肃的表情掠过脸庞。 

阳子做好准备姿势。这女人应该也听说过槙县逃走的海客的传闻吧!果真如此,她会
像乐俊那样窝藏阳子吗? 

“……那你可真是受苦了。” 

面对着屏住呼吸观察状况的阳子,女人笑了。接着她回头转向乐俊。 

“你是怎么搞的?应该要把我叫回家来呀!你有好好照顾人家小姑娘吗?” 

“咱有好好照顾啦!” 

“你行吗?” 

笑了笑,女人用含着笑意的眼神注视阳子。 

“真不好意思,我因为有事所以出去了。乐俊有好好招待你吗?” 

“喔……有。” 

阳子点头。 

“我发烧身体动不了的时候,多亏有他帮忙。真的很感谢他。” 

女人哦一声睁大了眼睛,她走到阳子身边。 

“你已经没事了吗?可以下床?” 

“对,真的多亏他照顾了。” 

一边回答,阳子仍不敢大意地观察女人的表情。 

乐俊还无所谓,因为是动物。她不敢信任女人,很怕去信任。 

“有这样的状况,你更应该叫妈妈回家呀!脑袋真是不够灵光。” 

听到女人这样说,乐俊不高兴地抬高了鼻子。 

“咱有用心照顾她啦!她身体已经都好了啊!” 

女人瞧一瞧阳子的脸。 

“那就好……下了床会不会难过?要不要去歇着呢?” 

“我已经没事了。” 

“这样啊。唉呀,穿得这么少。──乐俊,拿件衣服给她。” 

乐俊急忙跑进隔壁房间。 

“茶也都冷掉了嘛!你等一下,我去重新帮你泡过。” 

阳子目送着女人把大门从内侧仔细关好,然后脚步声啪哒啪哒地穿过后门消失在井边
。她轻声地问抱着一件薄上衣走回来的乐俊。 

“你母亲?” 

“对啊。我爹不在了,很久以前就死了。” 

乐俊的父亲是人类吗?还是老鼠呢? 

“是你真正的母亲吗?” 

她很小心地问道,结果乐俊一脸不可思议。 

“当然是真正的娘啊!是娘把咱给摘下来的。” 

“摘下来?” 

乐俊点头。 

“从里木──里、木──上摘下来的,摘下包着咱的果实。” 

乐俊说到这里,突然一副恍然大悟。 

“难道你们那边的小孩真的是在母亲肚子里吗?” 

“……嗯,一般是这样的。” 

“肚子里结果实吗?那要怎么摘啊?它会垂到肚子外面吗?” 

“我不明白什么叫摘?” 

“就是拔树上的卵果。” 

“卵果?” 

“卵的果实,大概这么大。” 

乐俊比了个约一人合抱的大小。 

“那是黄色的果实,里面装了小孩子。它长在里木上,由父母去把它摘下来。那边不
结卵果吗?” 

阳子轻轻按着额头,这实在大大地悖离了常识。 

“是不太一样……” 

乐俊满脸疑问地看着阳子,阳子苦笑。 

“那边小孩是在母亲的肚子里,由母亲生下来的。” 

乐俊眼睛瞪得圆圆的。 

“像鸡一样吗?” 

“不太一样,不过类似那种感觉。” 

“怎么会这样?肚子里长树枝吗?肚子里的果实要怎么摘呢?” 

“嗯……” 

阳子更加地头痛,幸好这时他母亲回来了。 

“来!来喝茶吧!肚子饿不饿啊?” 

乐俊的母亲一边从儿子那里听着有关阳子的事,一边快手快脚地做好了类似蒸面包的
点心。 

“所以罗……” 

乐俊的小手抱着一块大大的蒸面包说道。 

“咱正说到是不是去雁国试试看比较好。” 

母亲点头。 

“没错,是该这么做。” 

“因此,咱要送阳子去关弓。可以帮咱们带点衣服吗?” 

乐俊说完,母亲的表情很明显地变得僵硬。 


“可是这……你……” 

“不必担心啦!只不过是跑一趟,送送人生地不熟的客人而已嘛!妈妈你这么能干,
一个人应该没问题的啦!” 

母亲看着乐俊好一会儿,然后点点头。 

“是啊。──你要小心。” 

“乐俊。” 

阳子插嘴。 

“我很感激你的一番心意,但我不能这么麻烦你。路你已经说过了,我想应该没问题
的。” 

她怎敢说是自己害怕有人同行。 

“刚刚的地图可以帮我画在东西上面吗?不好意思要麻烦你了。” 

“阳子,先不提怎么进雁国好了,要去找国君,光凭你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就算你知
道路,到关弓的路程得花上三个月,这期间吃饭怎么办?睡觉怎么办?你有钱吗?”
 

阳子默然。 

“再怎么样也不能让你一个人走啊!你对这边的事一无所知不是吗?” 

阳子考虑着。犹豫了好久,她终于同意了。 

“……谢谢你。” 

她边说边用眼角一瞥包起来的剑。 

有乐俊陪她同行的确比较好。这对母子乍看之下是想帮助阳子,但那不见得出自诚心
。既然敌我不明,自己的目的地又被知道了,就不能维持这种未知的状况。倘若阳子
离开此地后,他们立刻到官府检举,在阿岸等着她的将不会是船而是陷阱了。 

如果带他一起去就能当成对付这女人的人质。万一乐俊的存在开始危害到自己,那就
请出宝剑来解决。 

──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已变成一个极度无情的生物。 



离开乐俊家是在五天之后了。 

这对母子一派阳子朋友的模样,阳子也乐得可以好好休养。苍猿曾主张这对母子居心
叵测,这一点阳子其实也明白。 

乐俊的母亲为这趟旅行帮忙准备了大大小小的物品。他们看起来比达姐家还穷,但东
西虽然粗糙,还是连阳子的换洗衣物都准备了。给阳子的是大件的男装,那或许是乐
俊死去父亲的东西吧! 

那反而勾起阳子内在的戒心。她不认为单纯的好心会做到这个地步。乐俊也就罢了,
因为他外表一看就不是人类,但阳子就是没有勇气去相信他母亲。 

“为什么要帮我呢?” 

忍不住开口这样问,已是他们离开乐俊家,房子终于从视线中消失的时候。乐俊小小
的前脚玩着胡须。 

“因为凭阳子你一个人,再怎么也到不了关弓呀!” 

“只要告诉我怎么走不就够了吗?” 

“没有啦!去关弓游览一下也不赖啊!听说那是个很好玩的地方,而且很有那边的风
格。国君是那边的人,这也难怪嘛。” 

“是倭式?汉式?” 

“倭式。延王是从倭国回来的。” 

“只因为如此吗?” 

乐俊回头仰望阳子。 

“阳子,你就那么不相信咱啊?” 

“……你太过亲切了吧?” 

背上背着一个大布包的老鼠,有点僵硬地抓一抓胸前的毛。 

“你看,咱是个半兽。” 

“……半兽?” 

“一半是野兽。咱们巧国国君不喜欢半兽,海客他也讨厌,只要是不一样的东西他都
讨厌。” 

阳子只是点点头。 

“大致说来,巧国的海客不多。海客多半漂到东边的国家,这样听起来好像很多,其
实真正的数字可想而知。” 

“有多少?” 

“谁晓得,三年看有没有一个哩!” 

“这样啊……” 

数目比想象中多。 

“要说海客漂到的地方,那是庆国最多,因为它在最东端。接下来是雁国,再接着是
巧国。巧国半兽也不多,但这就不知道是为什么了。” 

“其它国很多吗?” 

“很多啊!至少不像巧国这么少。这一带的半兽就只有咱而已。虽然咱们国君不是个
坏国王,但是好恶未免太明显了。对待海客好严苛,对待半兽好无情。” 

说着乐俊抖抖胡须。 

“不是咱自夸,咱可是这一带头脑最好的。” 

阳子不懂他说什么,于是看着乐俊。 

“又聪明又伶俐,脾气又好。” 

阳子微微笑了。 

“……的确。” 

“即便如此,咱仍不算是一个人,永远被当成半个人,因为咱只有一半是人类。这副
模样是出生时就注定的,所以并不是咱的错啊!” 

阳子轻轻点头。自己对他所说的事隐隐约约能够了解,不过这仍不能消除戒心。 

“海客也是这样啊!咱不能忍受海客只因为身为海客就要被杀。” 

“喔。” 

乐俊这回抓抓大耳朵底下的毛。 

“你知道什么是‘上庠’吗?上庠──就是郡里的学校。上庠的成绩是最好的,如果
被选为‘选士’的话,就能被推举入少学。少学是淳州的学府,进得去的话,就能当
个小地方官。” 

“郡在县上面吗?” 

“在乡上面。一州里有好几个郡,至于有几个则因各州而异。一郡是五万户,分为四
乡,一乡一万两千五百户,分为五县。” 

“……喔。” 

五万户,她对这个数字没什么概念。 

“其实咱并不能读上庠,是娘拼命求他们收咱的。只要成绩优秀就能上更高一级的学
校,然后可以当官吏,因为咱只是半个人,不能申领田地,这样一来即使没有田地也
可以过活。但是,他们说少学不收半兽。” 

“……原来如此。” 

“娘为了送咱进上庠,把自己的田地和房子都卖光了。” 

“那现在呢?” 

“现在在当佃农,受雇帮附近有钱人的自地耕种。” 

“自地?” 

“上头给的叫公地,获得许可去开垦的叫自地。可是,只有娘在干活,咱没有工作。
即使想做也不能做,人家不雇用半兽。而且还要多缴税呢。” 

阳子歪着头不解。 

“为什么?” 

“半兽之中有些是像熊或像牛一样的,他们说这样的人比一般人更有力气。咱看主要
只是因为国君讨厌半兽吧?” 

“真过分……” 

“不过没海客那么惨啦!至少没被追捕啊杀头的。话说回来,咱们不列入户口,因此
不能请领田地,也不能求差谋职。娘一个人得负担咱们两个人的生活,所以咱们家才
那么穷。” 

“……是这样啊。” 

“咱好想有份工作。” 

乐俊说着低头亮出钱包。 

“这是娘为了送咱去上雁国少学才帮咱存的钱。在雁国,半兽也可以读地位最高的大
学,可以当一国的大官。他们会承认你是一个完整的人,可以领到田地,户籍里也会
登记你是正丁。其实咱心里是想,把你带去之后再拜托对方看看,说不定能在雁国谋
个差事。” 

果然,他根本不是出自善意的,阳子讽刺地想着。他也许没有恶意,但也不能说是善
意。 

“……原来如此。” 

声音中隐含的尖锐大概太明显了,乐俊定住不动。他看着阳子好一会儿,但却不发一
语。 

阳子也没有再说些什么。谁不为己?即使是慈善,追根究底还不都是为了自己,因此
对乐俊的话她并不觉得气愤。 

没错,阳子心想。人终究是为了自己而活,所以会有背叛。因为任何人都不可能为了
其他人而活。 



那天,傍晚时抵达了一个叫郭洛的城镇,那是个像河西那么大的城市。 


之前她也被这边的人带着旅行过,但此次的旅程和先前比起来真可算是寒酸之旅。吃
饭在路边摊解决,住店选最差的地方。一晚五十钱,就只是在大通铺里用屏风隔一隔
。不过旅费是乐俊出的,阳子自然没什么好抱怨。 

乐俊宣称阳子是他的弟弟。既然他有个人类女性当母亲都没人说话了,阳子是他弟弟
应该也无伤大雅吧!事实上,也没有人表示过怀疑。 

         ※       ※       ※ 

一开始旅行还算轻松。乐俊在路上告诉她很多事。 

“这里有四大、四州、四极共十二国。” 

“四大?” 

“对。庆东国、奏南国、范西国、柳北国就是四大国。并不是特别大啦,只是个称呼
罢了。四州国是雁州国、恭州国、才州国,然后还有咱们巧州国。四极国是戴、舜、
芳、涟。” 

“戴极国、舜极国、芳极国、涟极国吗?” 

“没错。各国分别有国君统治。巧国就是塙王,王宫在喜州傲霜,叫做翠篁宫。” 


“傲霜?是个城吗?” 

没错,乐俊说,指着左手边所见的山。 

这里的地势起伏很大。左手边的远方可以见到高高的丘陵地带,更过去的另一边还能
隐约看见巍峨险峻的山脉。 

“那座山在更过去的那一边。山势高耸插天,那就是傲霜山。山顶上有翠篁宫,山脚
一带则是傲霜城。” 

“喔……” 

“君王就从那里统治国土。他要任命州侯,向全天下颁布律法,分配土地给人民。”
 

“州侯是做什么的?” 

“州侯的工作就是实际上统治各州。他要治理一州的土地、人民、军队,修订法律,
查察户籍征收税赋,预防灾变整备军事。” 

“事实上看起来,君王并不是实质上的统治嘛!” 

“君王的工作就是指示治理的方针。” 

她不是很懂,猜想可能类似美国那样的制度吧! 

“君王要制订法律,那叫做地纲。州侯也会订定法律,但不能违背地纲。然而即便是
地纲也不能违反施予纲。” 

“施予──什么?” 

“那是上天授与君王,要他依此治理国家的准则。如果将这个世界比喻为天幕,它就
是支撑世界最重要的准绳,因此也叫做天纲或太纲,就算是君王也得遵守。只要不抵
触太纲,君王可以任意统治自己的国家。” 

“……哦。那个太纲是谁决定的?该不会真的是神吧?” 

谁知道,乐俊笑着说。 

“据说很久以前,天帝合并了九州四夷,灭了十三州,留下五个神和十二个人,其他
全部变回了蛋。他在中央造了五山,派西王母去当主人,包围五山的一州则变成黄海
,五个神成为龙王,分封为五海之王。” 

“这是神话嘛!” 

“没有错。然后,他分别将树枝交给十二个人。树枝上结了三个果实,缠着一条蛇。
这条蛇松开树枝并举起天空,而三个果实则分别掉下来成了土地、国家和王座,据说
树枝则变成了笔。” 

这和阳子所知的各种类型的神话都大不相同。 

“这条蛇就是太纲,土地就是户籍,国家就是律法,王座就是仁道──也就是宰辅,
笔则代表历史。” 

乐俊说着弄一弄胡须。 

“那个时候咱还没出生咧,所以是真是假不得而知罗!” 

“……原来如此。” 

虽然中国神话是她很久以前在儿童读物上读到的,内容已经不复记忆,但她仍很确定
内容和这个不一样。 


“那,天帝是最伟大的神罗!” 

“这个嘛,或许是吧!” 

“许愿的时候向谁许呢?天帝吗?” 

乐俊对许愿一词有点不解。 

“──对了,求子的话就会向天帝许愿。” 

“其它的呢?比方说丰收?” 

“不晓得,祈求丰收是向尧帝吧?你这么一讲,是有些人会供奉尧帝没错。照这样说
起来,像是想要免除水患的就祈求禹帝,想要驱妖避邪的就祈求黄帝。” 

“有各式各样的神?” 

“嗯。的确有些人会供奉各式各样的神。” 

“一般人不拜吗?” 

“不拜啊!种田的话,只要天气好又勤加照顾就会丰收。天气是好是坏,要看天上气

的状况而定。不管你高不高兴,会下雨就是会下雨,会出太阳就是会出太阳,光是祈
求有什么用。” 

阳子有点吃惊。 

“可是,如果发生洪水,大家都会很困扰吧?” 

“为了不要发生洪水,国君就该治水呀!” 

“那寒害呢?” 

“为了防止那时出现饥荒,国君就该要调配米粮呀!” 

──她真的不懂。 

虽然不懂,但她明白这和自己所知的人类不一样。 

“那你们不会祈求考试合格,或是祈求赚大钱吗?” 

阳子说完,这回换乐俊吃了一惊。 

“这种事在于你本人付出多少努力吧?祈求会有用吗?” 

“这……说得也是。” 


“考试只要用功就可以通过,钱只要去赚就会变多。到底要祈求什么呢?” 

不知道。阳子先是苦笑,突然间笑容被冻结。 

──我明白了。 

在这里拜神也不会降下好运。因此,既然有出卖海客赚点小钱的机会,当然不要浪费
。 

“……原来如此。” 

她喃喃吐出的句子里,蕴含着连自己都感觉得到的冰冷。也许发现到这一点,乐俊抬
头看看阳子,然后胡须颓丧地垂下去。 

         ※       ※       ※ 

虽说是他自夸,但乐俊的确博学,脑筋又灵活。然而他这么的聪明,却只因为身为半
兽就不得不一辈子成为母亲的包袱,应该很痛苦吧! 

乐俊也想问一些有关阳子自己以及日本的事,不过阳子却什么也没说。 

然后──遭到攻击是第六天的事了。 



那是接近黄昏,当晚要投宿的午寮城映入眼帘之际发生的事。 

行色匆匆的旅人在城门前方摩肩接踵,阳子也混在其中,加快了脚步,离城门的距离
大约有五百公尺。仿佛在催促一样,从城门里开始传出大鼓的声音,等鼓声结束就是
关门的时刻。 

大家都走得更快了。想要跑进城门的人们形成了人潮。在那其中,有人开始“啊”地
大声叫。 

被声音所吸引,有几个人抬头看背后的天空,拥挤的群众有很多停止了动作。心中讶
异的阳子回头一看,只见疾飞而来的巨鸟那鲜明的剪影。 

巨鸟,如鹫,有角,八只。 

“蛊雕!” 

尖叫揭开了序幕,人潮往午寮城里狂冲。阳子和乐俊也开始一起跑,但蛊雕的速度很
明显地快上许多。 

抛弃蜂拥而至的人群,巨大的门扉渐渐关闭。 

──太可恶了! 

他们为了保护城里的自己人免受蛊雕攻击,于是企图把飞天的魔物锁在门外。 

“──等一下啊!” 

“慢着!” 

哀嚎此起彼落。阳子突然把乐俊一推,从人群中冲出来。 

幸好他们离城门还远。在城门前面,只顾自己往前冲的人们将前方的人拉开、推倒、
践踏,情景有如炼狱。 

稍微远离人潮一些,阳子边向着城里跑边微微地笑着。 

──这就是不靠神的国度。 

就算遭受妖魔攻击也不依赖神明。因此,为了往前冲不惜拽倒前面的人,就算是抛弃
旅行者也要关起门来。 

会不会遭受妖魔攻击,全凭自己是不是够谨慎来决定。遭到攻击会不会得救,全凭自
己力气够不够大来决定。 

“……可笑。” 

──这些人真的太没用了。 

有如婴儿哭叫的声音越来越近,阳子当场停下了脚步。跑在她附近的乐俊回头看着阳
子大叫。 

“阳子!你别逞强!” 

“乐俊,你进城去!” 

和疾飞而来的蛊雕之间,距离近得足以看见它们胸前羽毛上的花纹了。阳子注视着它
们,一边向乐俊指指城门,然后用手甩开剑上包着的布。 

熟悉的触感传过肌肤。冗佑的感觉阳子已经习惯,不觉得奇怪了。 

她泛起好整以暇的笑容。 

──一点都不逞强。 

对付蛊雕很容易。数目才仅仅八只,阳子的剑足以贯穿任何厚实的肌肉。敌人身躯越
庞大,她乐得越容易瞄准。而且鸟会在空中滑翔,让她更容易掌握时机。 


她觉得和敌人久别重逢、露出笑容的自己很有趣。 

伤势痊愈,体力充沛,她有不会输给敌人的绝对自信。听着那些只知道逃命的人的声
音──那些原本应该是狩猎阳子这个海客的人,他们的哀嚎在背后响起,有种奇妙的
骄傲和愉悦。 

她对着卷起一阵腥风后急速下降的蛊雕大军执起宝剑。体内的血潮沸腾着,发出汹涌
的海浪声。 

──我是野兽。 

──我是不折不扣的妖魔。 

所以,遇到敌人才会如此雀跃。 

         ※       ※       ※ 

杀戮开始了。对蛊雕而言是杀戮,对人类来说也是杀戮。 

打落了俯冲的一只、打落了两只。等她解决掉半数之时,大道上已然血流成河。 

她把坠落般下降的第五只的头砍掉,闪过了第六只。而利爪对阳子扑空的巨鸟便将站
在背后远处的旅人当成替代的祭品,血祭后往上飞去。 

阳子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工作。 

血的腥臭和切断骨肉的手感,她在老早以前就已适应,看见尸体而心生动摇的脆弱也
已不复存在。 

阳子在乎的,就只有确实避开敌人、打倒敌人、尽量别被溅出来的血喷到而已。 

打落七只后,阳子抬头看着上空,第八只没有降下来。它在上空盘旋,好像在犹豫着
什么。 

夜幕快速低垂的天空是铁锈的颜色,黑色的妖鸟影子从中闪过。 

即使藉助冗佑的力量,她也无法追到半空中。 

“──你下来啊!” 

阳子嘴里嘟囔着。 

快来,降落到阳子利爪可及的范围吧! 

她一面盯着盘旋的影子,一面用眼角余光观察四周。 

既然敌人是在还有日光的时候出现,那个女人应该也在才对。──那个金发的女人,
怎么到处都不见那抹金色呢? 

她要是在附近就把她抓起来,现在的阳子是办得到的。抓起来的话一定要逼问有何目
的,她若不肯讲,即使砍掉她一只手也要逼她说出来。 

她被这样想的自己吓了一跳。 

怎么会像暴露出野兽的本性一般,如此的狰狞呢?亦或自己已经沉醉在鲜血之中……
? 

头顶的黑影突然改变了移动的角度。她看出对方准备飞下来,于是手用力握着剑柄。
一挥剑之后,鸟却再次改变角度,又恢复成在空中盘旋的姿势。 

“你下来!” 

──妖魔也爱惜生命吗? 

你攻击人类就到今天为止! 


阳子把剑高举,戳进落在脚边的蛊雕尸体。 

“你不下来,那就看我把你的同伴给剁烂!” 

它仿佛能理解这句话。 

盘旋的蛊雕突然飞了下来。从尸体上拔出来的剑一闪,抖出剑花格开箭矢般落下的锐
利钩爪,然后直接刺穿它的脚。 

鸟发出怪叫拍打着翅膀。她站稳了被风压吹袭而差点跟着踩空的脚步,将抽出的剑朝
着对方的身体刺上去。一感觉到刺中的手感,她立刻横跳退开将剑一拔,转眼之间原
本所在的地方已溅满血花。 

剩下的就轻松了。她对翅膀失去力气往下坠落的鸟发动第二、第三击,再斩下它的脑
袋给予致命的一剑。当阳子用力挥着剑想甩掉上头的血水时,周围已没有任何会动的
东西了。 

躺在路上的不止是蛊雕而已。在路上,人们倒卧得遍地都是。她可以听见呻吟声,可
见得并非全都死了。 

她不带感情地看着,边用滚到附近的蛊雕头颅将剑擦一擦,这时阳子才终于想起来了
。 

──自己还有个同伴呀! 

“……乐俊?” 

她往午寮城眺望,只见城门正在开启。从打开了一条缝的城门中间冲出来的卫兵看起
来小小的。 

把自己脚边到城门之间再环顾了一遍,阳子在稍远的地方发现了倒地的动物,灰褐色
的毛皮吸饱了血变成黑红色。 

“乐俊……” 

她想冲过去,却再次看看城门。往外飞奔的士兵和人群口中正大叫些什么,但她听不
懂。 

看看乐俊再看看城门。 

以她的距离看不出乐俊伤势有多严重,不过沾在毛皮上的血迹不可能只是因为蛊雕倒
在附近的缘故。 

阳子握住垂在脖子下的明珠。这东西是对任何人都有用?还是和剑一样只对阳子有反
应?她不得而知。但是如果对象不拘的话,对乐俊应该会有帮助。 

她心想,却握着明珠一动也不动。 

跑上前去确定一下他的伤势,若是严重就试试看明珠的力量能否发挥作用。──毫无
疑问,这样做对乐俊是最有利的。 

可是,用珠子碰触他的时候,卫兵们就会过来,距离就只有这么近。 

身处在倒卧的人群中,唯一站着的阳子当然很醒目。只要有人远远地看,一定会看见
蛊雕攻击阳子,以及阳子打败了它们。这不可能不招致怀疑的。 

她有一把无鞘的剑,稍微察看一下,很容易就会发现她的头发是染的。她的海客身份
想必会立刻穿帮。 

可是,如果她就这样逃了…… 

她看着倒地不起的那堆毛皮。 

难道乐俊就不会去检举抛下自己逃走的阳子吗? 

包着宝剑的少许行李,染过的头发,身着男装,为去雁国而前往阿岸。这些讯息一旦
走漏,捉拿阳子的天罗地网将可以一口气收紧。话又说回来,她也不可能有力气抱着
昏倒的乐俊逃命。 

为了乐俊的安全,她应该回去。 

可是。如果为了阳子自己的安全…… 

心跳剧烈地敲击着。 

──冲回去要乐俊的命…… 

太乱来了!体内的一个声音说。但又有另一个加以斥责。 

没时间犹豫了。万一乐俊说了不该说的话,阳子就活不成了。 

不能回去,那会眼睁睁赔上一条性命。也不能就这样把乐俊丢下不管,那同样很危险
。该怎么办? 

回去采取最有利的行动,可能的话拿走乐俊的钱包,如此一来阳子就能彻底脱离这个
窘境。她有时间的,这么一点时间她还有。 

人群突然从大大敞开的城门里蜂拥而出,看到狂奔而来的人潮,阳子反射性的从那里
往后退。 

动作一旦开始就止不住了。 

阳子转身。旅行者们顺着大路从背后冲上来,混入人潮,阳子离开了那里。 



──一定不会有事的。……一定是的。 

她不停地告诉自己、再告诉自己,一边在黄昏的大道上碎步跑着。 

等天色全暗,过往行人消失,她就不顾一切地跑。离开午寮,弯进一条岔路,尽量远
离今天早上出发的城镇也远离午寮。 

即使离得够远了,阳子还是没有停下脚步。她总觉得动作要是不快一点,就会有东西
从背后追上来。 

不会有事的,她告诉自己。 

就算乐俊检举了阳子,在这个没有照片的国度里,也不见得就会被抓到。况且乐俊曾
经藏匿过自己,为了怕受罚,应该不会抖出抛下他逃走的人是海客。 

用力的说服自己,阳子的步伐停了下来。 

她觉得胸口仿佛开了个大洞。 

         ※       ※       ※ 

如今需要担心的,应该不是这些事吧! 

乐俊还好吗?虽然阳子没有亲眼看见什么严重的伤口,但他真的没有受重伤吗? 

你应该回去的。身体里有个声音说道。 

应该要回去,至少确定乐俊平安与否再逃。 

你有明珠啊!有个声音大叫。 

就算有明珠,对乐俊的伤也不一定能派上用场,更别提乐俊说不定已经死了。回去就
会被抓,被抓一切就完了,被抓的话就会送命。 

──你那么珍惜生命吗? 

──怎么可能不珍惜? 

──你抛弃救命恩人。 

──他不见得真的是什么恩人。 

──但这不能改变他救过你的事实。是乐俊把你藏起来的。 

──他别有居心,他并非出自善意,这种人迟早会背叛。 

──并非出自善意的人就可以抛弃吗?这么做真的对吗? 

躺在那里的是一些受伤的人,更何况其中有人是你认识的,抛下不管对吗?伸出援手
是你起码该做的吧?那样一来,也许有些人就可以不必死。 

──在这个国家里,讲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毫无用处,算他们倒楣。 

──这并不是冠冕堂皇。 

这是做人应尽的义务吧!你连这点都忘了吗? 

──事到如今你还有资格说做人的义务? 

事到如今,事到如今。 

事到如今! 

“回去宰了他!” 

听到这刺耳的声音让阳子跳了起来。苍猿的头出现在路旁的草丛里。 

“──你不就是这么想的吗?” 

“……啊……” 

阳子凝视着苍猿,全身颤抖。 

“你想要把他给解决掉,对吧?像你这样的人,事到如今还敢谈什么做人的义务?就
凭你?事到如今?” 

苍猿发狂似的哄笑着。 

“……并不是。” 

“不是才怪呢!你确实是那么想的。” 

“事实上我并没有做,我做不出来。” 

苍猿格格地嘲笑。 

“那是因为你觉得杀人很可怕。你想要杀,只不过没有杀的勇气对吧?” 

苍猿放声尖笑,开心地望着阳子。 

“你真值得信赖啊!没问题,下次再让他死。” 

“不是的!” 

无视于她的叫喊,苍猿笑着,高亢的声音毫不留情地刺进耳朵。 

“──我要回去。” 

“就算回去,他说不定早就死了。” 

“这还很难说。” 

“死了啦!你回去只会被捕被杀,白跑一趟。” 

“即使如此我还是要回去。” 

“喔,回去就能消除你的罪恶吗?” 

她转身的动作停了。 

“你回去好了,回去看着他的尸体哭哭啼啼好了,这样看能不能弥补原本你想杀他的
念头。” 

她呆呆望着那张格格笑的脸。 

这是她的自我,来自于卑劣自我的声音,这并不是她真正的本意。 

“反正你迟早会被出卖的,他在一切发生之前就死掉,不是正好?” 

“……住口。” 

“如今官兵说不定正朝这边过来哦!被那只老鼠密告了!” 

“闭嘴!” 

手握剑柄挥舞着宝剑,她砍过草丛,只削飞了草叶末端。 

“死得好啊!要是能给他最后一击的话就更完美了。你啊,实在是太嫩了。” 

“少废话!” 

“下回就会动手了。下次要是再有这种事,你一定会赏他个痛快。” 

“胡说八道!” 

草尖发出声音漫天飞舞。 

──杀了他将会如何?光只是弃他不顾心里就这么沉重,杀了他又该如何自处?只要
能活命就够了吗?只要能够活下去,不管沦为多么丑陋的生物都无妨吗? 

“……幸好我没有杀他……” 

幸好没有轻举妄动,没有鬼迷心窍,没有付诸实行。 

苍猿高声地嘲笑。 

“留他活口,让他密告你也无所谓吗?嗯?” 

“乐俊想报案就去报案!” 

堆积在胸口的东西终于化成泪水迸出来。 

“乐俊有这个权利。他想密告我当然可以去!” 

“天真啊!天真!” 

为什么不能信任别人呢? 

虽然不至于要对任何人都来者不拒,但是阳子应该要相信老鼠的。 

“既然你说得这么天真,那迟早会被人家利用。” 

“被出卖也无所谓。” 

“天真哪!” 

苍猿格格格的笑声划破黑夜。 

“你当真吗?真的无所谓吗?被人利用被人耍着玩都无所谓?” 

“被人出卖也无所谓,那只是让出卖我的变成卑鄙小人,不会损害到我一丝一毫。起
码比我去出卖别人、我去变成卑鄙小人要好。” 

“变成卑鄙小人才好啊,因为这里是魔鬼的国度。没有任何人会对你友善,因为这里
没有友善的人。” 

“那和我无关!” 

因为被逼到绝境、没有人对自己友善,所以就可以拒绝别人吗?就可以当成抛弃对自
己友善的人的理由吗?对方若非出自百分之百的善意就不能够信任吗?别人要是对自
己不够好,自己就不能对别人好吗? 

“……不该是这样的。” 

阳子自己相信别人和别人会不会背叛自己应该是无关的。就像阳子自己对别人好和别
人对自己好不好同样也无关。 

即使形单影只,在这辽阔的世界中只有孤独一人,没有人愿意帮助、没有人愿意安慰
,都不能成为阳子不信任别人、行为卑劣,抛下别人逃走,甚至加害别人的理由。 


苍猿抓狂地大笑,尖锐刺耳的笑声持续着。 

“……我想变勇敢……” 

她紧握住剑柄。 

和世界和其他人都无关,她想变勇敢,可以抬头挺胸活着。 

苍猿突然停止了笑声。 

“你去死吧!无家可归、没人想念、上当受骗,你去死好了。” 

“我不要死。” 

现在死去的话,她将一直是愚蠢又卑鄙,以死了结就是姑息这样的自己。要烙下生命
没有存在价值的烙印很容易,她不许自己这样逃避。 

“你去死。去饿死、累死、抹脖子死掉。” 

她鼓起全身的力量将剑一挥。割开了草丛的刀尖划破空气,手上一股很强的劲道传回
来。在四散的叶片间,苍猿的头颅弹起来,落地,喷出血水滚动着。 

“我绝不认输……” 

眼泪已停不下来。 

         ※       ※       ※ 

用硬硬的袖子擦了擦脸,迈开大步的阳子脚边落下一道金光。 

阳子一时无法理解那是什么意思,呆呆地凝视着它。 

变成泥土颜色的血泊中,原本该是苍猿头颅的地方出现了那个东西。 

那个应该在很久以前就不见的东西。 


──剑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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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叶的三叶草是祈求;二叶的三叶草是希望;
    三叶的三叶草是爱情;而四叶的三叶草就是幸福。
 其实,无论是‘祈求’、‘希望’,还是‘爱情’,
   最终所渴望的归宿都是‘幸福’。而四叶的三叶草,是紫色的。


※ 来源:·BBS 听涛站 tingtao.net·[FROM: 219.224.174.1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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