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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peter (天与地), 信区: emprise
标  题: 英雄无泪 25
发信站: 听涛站 (Fri Jun 23 11:37:20 2000), 转信



    “高大少,想不到你真的来了。”钉鞋的奔跑一停下,就伏倒在雪地:
“堂主早就说高大少一定会来看他的,想不到高大少真的来了。”
    小高用了很大的力,才能把这个忠心的朋友从雪地上拉起来。
    “应该跪下米的是我,”他对钉鞋说:“你救了我的命。”
    钉鞋擦干了几乎已将夺眶而出的热泪,神色又变得愤慨起来。
    “小人早就算准蔡崇绝不会放过堂生的任何一位朋友,”钉鞋说:
“堂主的朋友们几乎已全都遭了他的毒手,就连从远地来的都没有放过
一个。”
    “蔡祟就是那个卖切磁的怪物?”
    “就是他。”
    “他本来当然不是卖切糕的,”小高说:“他究竟是什么人?”
    “他和姓杨的那小子一样,本来都是堂主的心腹。”
    “他也跟杨坚一样,背叛了你们的堂主?”
    “他比杨坚更可恶,”钉鞋恨恨的说:“他背叛堂主的时候,正是堂主
心里最难受、最需要他的时候。”
    小高明白他的意思。

    “你们从长安回来时,不但雄狮堂已经被毁了,蔡崇也反了,”小高
叹了口气,“那两天你们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
    “是,”钉鞋说:“是很不好过。”
    “可是无论多难过的日子都会过去的。”
    “是,”钉鞋像木偶般重复小高的话:“是会过去的。”
    他的眼睛里忽然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沉痛和哀伤,就好像一个人
眼看着自己在往下沉,沉人了万劫不复的流沙。
    小高的心忽然间也沉了下去。
    ——蔡崇在朱猛最困难时背叛了他,朱猛却直到现在还让他高高
兴兴的大摇大摆活在这个世界上。
    这绝不是朱猛平时的作风。
    小高盯着钉畦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问:“你是不是不敢告诉
我?”
    钉鞋也紧张起来:“什么不敢告诉你?”
    小高忽然用力握住他的肩:“你们的堂主是不是已经遭了毒手?”
    “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钉鞋好像在尽力想做出一点愉快的表情来:“小人现
在就可以带高大少去看他。”

                                四

    积雪的枯林,狰狞的岩石。
    岩石前生着一堆火,岩石上高踞着一个人。
    一个已经瘦得脱了形的人,就像是一只已有很久未曾见到死人尸
体的兀鹰。
    火焰在闪动,闪动的火光照在他脸上。
    一张充满了孤独绝望和悲伤的大脸,浓眉间锁满了愁容,一双疲倦
无神的大眼已深陷在颧骨里,动也不动的凝视着面前闪动的火光,就好
像正在期待着火焰中会有奇迹出现。

    这不是朱猛。
      “雄狮”朱猛绝下会变成这样子的。
      “雄狮”朱猛一向是条好汉,任何人都无法击倒的好汉。
      可是钉鞋已拜倒在岩石前:“报告堂主,堂主最想见的人已经来
了。”
      小高没有流泪。
      他的眼泪虽然已经将要夺眶而出,但却没有流下来。
      他已多年未曾流泪。
      朱猛已经抬头,茫然看着他,仿佛已经认不出站在他面前的这个
人。
    小高垂下了头。
    现在他才明白钉鞋眼中为什么会有那种绝望的表情了,但他却还
是不明白那天在红花集外纵马挥刀杀人于眨眼间的好汉,怎么会如此
轻易就被击倒。
      “小高,高渐飞。”
    朱猛忽然狂吼一声,从岩石上跃下,扑过来抱住了小高。
    在这一瞬间,他仿佛又有了生气,“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你果然来
了。”
    他用力抱紧小高,用自己的脸贴住小高的脸。
    他在笑,纵声大笑,就好像那天在红花集外挥刀斩人头颅时一样。
    可是小高却忽然发现自己的脸已经湿了。
    ——是不是有人在流泪?是谁在流泪?
      “浪子三唱,不唱悲歌。
    红尘间,悲伤事,已大多。
    浪子为君歌一曲,劝君切莫把泪流,人间若有不平事,纵酒挥刀斩
人头。”

                                五

      一把铁枪,一只铜壶,一壶浊酒。
      一堆火。
      钉鞋以铁枪吊铜壶在火上煮酒,松枝中有寒风呼啸而过,酒仍未
热。
      可是小高的血已热了。
      “卓东来,这个王八蛋倒真他娘的是个角色。”朱猛已经喝了三壶
酒,“他虽然捣了我的老窝,我还是不能不服他。”
      浊而下肚,豪气渐生:“服归服,可是迟早总有一天,老子还是会割
下他的脑袋未当夜壶。”
      小高看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问:“你为什么还没有去?”
      朱猛霍然站起,又慢慢的坐下,脸上忽然又露出那种绝望的悲伤之
色。
      “现在我还不能去。”朱猛默然道,“我去了,她就死定了。”
      “她是谁?是不是个女人?”
      朱猛摇头,闭嘴,喝酒。
      “你不去杀蔡崇,也是为了她?”小高又问。
      朱猛又摇头,过了很久用一种嘶哑而破碎的声音反问小高:“你知
不知道那个小婊子养的带走了我多少人?”
      “他带走了多少?”
      “全部。”
      “全部?”小高很惊讶:“难道雄狮堂所有的弟子部跟着他走了?”
      “除了钉鞋外,每个人都被他收买了。”朱猛说:“这些年来,他一直
在替我管钱。雄狮堂所有钱财的进出,都要经过他的手。我从来都没
有管过。”
      “所以你认为你就算去找他也没有用的,因为他的人比你多得多。”
      朱猛居然承认了,刚才被烈酒激起的豪气忽然间又已消失。
      他用一双骨节凸出的大手棒着他的酒碗,一大口一大口的喝着滚

烫的热酒,除了这碗酒之外,这个世界好像已没有别的事值得他关心。
    小高的心在刺痛。
    他忽然发现朱猛不但外表变了,连内部都已开始在腐烂。
      以前的朱猛绝不是这样子的。
      以前他如果知道背叛他的人还在大街上等着刺杀他的朋友,就算
有千军万马在保护那个人,他也会纵马挥刀冲进去将那个人斩杀于马
蹄前。
    ——也许这才是他门下弟子背叛他的主要原因。
    在江湖中混的人,谁愿意跟随一个勇气已丧失的首领?
    小高实在不明白一条铁铮铮的好汉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为什么
会变得这么快?
    他没有问朱猛。
    朱猛已经醉了,醉得比昔日快得多。
    他巨大的骨骼外本来已经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肉,醉倒后看来就
像是一头雄狮的枯骨。
    小高不忍再看他。
    火光仍在闪动,钉鞋仍在煮酒,也没有去看他。眼中却又露出了那
种绝望的沉痛和悲伤。
    小高站起来,走过去,默默的把手里一碗酒递给了他。
    钉鞋迟疑了半晌,终于一口喝了下去。
    小高接过他的铁枪,也从铜壶里倒出一碗酒。一口喝下去,然后才叹
息答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果然是他的好朋友。”
    “小人不是堂主的朋友,”钉鞋的表情极严肃:“小人不配。”
    “你错了,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你才是他真正的朋友,也只有你才
配做他的朋友!”
    “小人不配,”钉鞋还是说:“小人也不敢这么样想。”
    “可是现在只有你在陪着他。”
    “那只不过因为小人这条命本来就是堂主的。”钉鞋说:“小人这一
辈子都跟定他了。”
    “可是他已经变成了这样子。”

      “不管堂主变成什么样子都一样是我的堂主。”钉鞋断然说:“这一
点是绝不会变的。”
      “你看见他变化这么大,心里也不难受?”
      钉鞋不说话了。
      小高又倒了碗酒,看着他喝下去,然后才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
一定也跟我一样难受的,一定也希望他能够振作起来。”
    钉鞋沉默。
    小高凝视着他:“只可惜你想不出什么法子能让他振作。”
    钉鞋又喝了一碗酒,这次是他自己倒的酒。
    小高也喝了一碗,大声道:“你想不出,我想得出。”
    钉鞋立刻抬起头,盯着小高。
      “可是你,定要先告诉我,他是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小高也在盯
着钉鞋,“是不是为了一个女人?”
      “高大少,”钉鞋的声音好像在哭:“你为什么一定要问这件事?”
      “我当然要问。”小高说:“要治病,就得先查出他的病根。”
    钉鞋本来好像已经准备说了,忽然又用力摇头,“小人不能说,也不
敢说。”
    “为什么?”
    钉鞋索性坐下去,用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头,不理小高了。
    ——朱猛究竟是怎么变的?真的是为了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是谁?到哪里去了?钉鞋为什么不敢说出来?
    夜更深,更冷。火势已弱。
    钉鞋挣扎着站起来,喃喃的说:“小人去找些柴来添火。”
    他还没有走开,朱猛忽然在醉梦中发出一声大吼。
    “蝶舞,你不能走。”他嘶声低吼:“你是我的,谁也不能把你带走。”
    这一声大吼,就像是一根鞭子,重重的抽在钉鞋身上。
    钉鞋的身子忽然开始发抖。
    朱猛翻了个身又睡着了,小高已拦住钉鞋为去路,用力握住他的双
肩。

      “是蝶舞,一定是蝶舞。”小高说:“朱猛一定是为了她才变的。”
      钉鞋垂下了头,终于默然了。
      “现在她还在不在洛阳?”小高问。
      “不在。”钉鞋道:“小人和堂主远赴长安回来时的头一天晚上,有人
夜袭雄狮堂,那天晚上正好是蔡崇当值,居然在毫无戒备的情况下,让
人轻易得手,不但烧了我们的雄狮堂,还杀了我们四十多位兄弟,才扬
长而去。”
      “我相信那些人一定是卓东来派来的。”
      “一定是。”钉鞋说:“他们来的不但都是好手,而且对我们内部的情
况很熟悉。”
      “雄狮堂里一定也有卓东来派来卧底的人。”小高说。
      “所以有人怀疑蔡崇早就有了背叛堂主的意思,也有人认为他是因
为知道自己疏于职守,生怕堂主用家法治他,所以就索性反了。”
      “蝶舞是不是也跟他一起反了?”
      钉鞋摇头:“蝶姑娘一向看不起那个臭小子,怎么会跟着她走?”
      “难道她是被卓东来的人架走的?想用她来做人质,要胁朱猛?”
    钉鞋叹了口气:“就因为这缘故,所以堂主才没有到长安去找司马
算帐。”
      “就算蔡崇不反,他也不会去?”
      “大概不会。”钉鞋黯然道:“如果堂主到了长安,大镖局的那些王八
蛋很可能就会立刻把蝶姑娘拿来开刀。”
    他的声音听起来又好像要哭的样子:“堂主曾经告诉小人,只要蝶
姑娘能好好的活着,堂主就算受点罪也没关系。”
      “就因为这位蝶姑娘,所以你们的堂主才会变得意气消沉,什么事
都不想做?所以蔡崇直到现在还能大摇大摆的横行闹市?”
      “小人也想不到堂主会为了一个女人这么痴心。”钉鞋说:“小人实
在连做梦都想不到。”
    他本来以为小高一定会觉得这是件很可笑的事,可怜而又可笑。
    但是他错了。
    他发现小高的眼中忽然也变得充满了悲伤,正在痴痴的望着远方

的黑暗出神。
      ——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一段永生部难以忘怀的恋情。
      钉鞋当然不知道这些事,过了很久,他才听见小高用一种温柔而伤
感的声音说,
      “你们的堂主并没有变,他还是条男子汉。”小高道:“有真正的男
子汉才会关心别人,如果他完全不关心别人的死活,你大概也不会跟着
他了。”
      “是。”
      钉鞋颞颥着,又过了很久才鼓起勇气道:“高大少,有句话小人不知
道该不该说。”
      “你说。”
      “每个人都应该关心别人的,可是为了别人折磨自己就不对了。”钉
鞋说:“那样子反而会让他关心的人伤心失望的。”
      小高勉强的笑了笑,改变了话题。
      “我看到那边有个避风的地方,我要去睡一下。”他对钉鞋说:“你也
该睡了。”
    天地间又完全沉寂下来,只剩下枯枝在火焰中被燃烧时发出的
“劈啪”声。
    钉鞋将一条厚毡铺在岩石上,抱着朱猛睡上去,又用两条毛毡盖
住,然后他自己才在旁边睡下来,睡在冰冷的岩石上,就像是个虾米般
编成了一团。
    天亮前他被冻醒时,就发觉小高也已醒了。
    在熹微的晨光中,他看见小高正在用冰雪洗脸,而且还好像把手里
的那个包袱解开了。
    钉鞋没有看清包袱里究竟有没有一把剑,更没有看见剑的形状。
    他不敢仔细去看。
    他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
    可是他的心一直在跳,跳得好快好快。

                                六

    朱猛醒来时天已大亮,钉鞋早已起来,正在生火烧水。
    可是小高却不在了。
    朱猛跃起来,用一双布满血丝的大眼到处去找也找不到。
    他喉中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他也走了?”朱猛问钉鞋:“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到哪里去了?还会
不会回来?”
    “报告堂主,高大少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说,小人也不知道他到哪
里去了,”钉鞋说:“可是堂主应该想得到的,因为高大少是堂主的朋
友。”
    朱猛的人本来已因悲伤失望而变得更萎缩,听到钉鞋这句活,却忽
然振奋起来,充满血大的眼中也有了光,忽然一跃而起。
    “不错,我的确应该知道他到哪里去了,”朱猛大声道:“钉鞋,我们
也走吧。”
    “是。”钉鞋的精神好像也振奋起来,眼中却有了热泪,“小人早就准
备好了,小人随时都在准备着,小人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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