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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peter (天与地), 信区: emprise
标  题: 英雄无泪 33
发信站: 听涛站 (Fri Jun 23 23:51:46 2000), 转信




                                二

    同日。洛阳。
    这条街本来是条很热闹的街,有菜场,有茶馆,有早集,还有花市。
    可是现在忽然什么都没有了。
    就像是一个一向十分健康强壮的人忽然暴毙了一样,这杀街也死
了,变成了一条死街。
    茶馆的门板已经有好几天没有拿下来,菜场里屠夫的肉案上只剩
下一些斑驳交错的乱刀痕迹,街上几乎看不见一个人。
      谁也不愿意再到这条街上来。这条街上发生的悲惨祸事实在大多
了。
    只有一条夹着尾巴的野狗,伸长了舌头在抵着石板缝里还没有被

洗干净的血迹。
    野狗永远也下会知道这里的血是些什么人的血。
    野狗不知道,牛皮知道。

                                三

    在另外一条小街上,一家叫“老张馒头店”的小馆里,牛皮正在吹
牛。
    “牛皮”是一个人的外号,因为这个好酒贪杯的小伙子不但会吹牛,
而且脸皮真厚,比牛皮还厚。
    他正在向一个从远地来的陌生人吹牛,因为这个陌生人已经请了
他喝下不少酒。
    他吹的就是那天在铜驼巷外那条街上发生的那个悲壮惨烈的故
事。
    “那个小子真他娘的是个好小子,俺牛皮真的打心眼儿里佩服他。”
牛皮说:“那小子真他娘的够种,真他娘的不怕死。”
    陌生人默默的听着,默默的为他倒酒。
    “后来俺才听说那小子姓高,是老狮子的朋友。”牛皮说:“龙交龙,
凤交风,老鼠交的朋友会打洞,这句话真他娘的一点也不错,也只有老
狮子那样的好汉,才能交得到他那种朋友。”
    陌生人眼中仿佛有精光一闪,可是很快的就低下了头。
    “那天你也在那条街上?”
    “俺怎么会不在,这种事俺怎么会错过?”牛皮兴高采烈:“那天俺正
想到老胡的茶馆里去喝盅早酒,就看见那小子一个人大摇大摆的去了,
二月天他身上居然只穿着身短布褂,却把大褂子搭在于里,后来俺才知
道,那件大褂子下面原来藏着把宝剑。”
    牛皮忽然站起来,用筷子一比划:“就这么一下子,那把剑就刺进了
蔡老大的心口,快得让人连瞧都瞧不清楚。”他摇着头叹气:“谁都没想
到那小子真的那么有种,连俺牛皮都被吓傻了。”
    “后来呢?”

      “大家都认定那小子准要被人大卸八块了,想不到就在那节骨眼
上,半空里忽然掉下个人来,就好像……就好像飞将军自天而降。”
      这么好的一句“词儿”居然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未的,牛皮实在得意
极了,所以赶紧喝了一大碗酒,故意问那陌生人:
      “你猜猜看,从天上掉下来的那个人是谁?”
      “是老狮子?”
      牛皮用力一拍大腿:“一点也不错,就是他。”牛皮越说越起劲。
      “老狮于到底是老狮子,最近运气虽然不怎么好,人也瘦得多了,可
是一站出来,还是条雄狮的模样。”
      牛皮挺起胸,拍着胸脯,学着朱猛的口气说:“他是我的朋友,你们
谁敢动他,就得先杀了我。”
      “后来呢?”陌生人冷冷淡淡的问:“蔡老大的兄弟们难道就没有人
敢去动他?”
      “谁敢动,老狮子的狮威一发,还有谁敢动?”
      牛皮忽然叹了口气:“本来真的是没人敢动的,想不到居然有。一批
从外地来的王八蛋居然不知道死活好歹,居然硬要在狮子头上动土。”
      “从外地来的人?”
      牛皮点头:“后来我才知道,那群王八蛋都是蔡老大花钱请来的。”
      “可是蔡老大已经死了,他们就算宰了老狮子,也没人付钱请他们
了。”陌生人问:“他们为什么还要替死人拼命?”
      “他们当然有他们的打算。”牛皮得意洋洋:“你老哥虽然想不通,俺
心里却有数。”
      “哦?”
      “你老哥虽然不知道老狮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是俺知道,那群王
八蛋一定也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老狮子绝不会放过他们的。”
      “为什么?”
      “那群王八蛋见钱就杀人,两只手上都是血腥,又不是雄狮堂的兄
弟,要是老狮子重新登上堂主的宝座,还能让他们的脑袋长在脖子上

吗?”
      “有理。”陌生人承认:“你说得有理。”
      “可是他们如果真的把老狮子宰了,多少总能从蔡老大的手下那里
榨出点油本来的。”牛皮说:“所以他门就干上了。”
      对于这么复杂的事他居然也能分析得这么这么清楚,牛皮实在不
能不佩服自己,所以立刻又喝了一大碗:“这就叫先下手的为强,后下手
的遭殃。”
      “遭殃的是谁?”
      “本来俺也看不出来的。”牛皮说:“那一战打得是惊天动地,鬼哭神
号,街上的人十个里面最少有八个被吓得连尿都尿了出来。”
      牛皮自己眼中也露出了恐惧之色,仿佛又看见了一大块一大块的
血肉横飞而起,又听见了刀烽砍在骨头上的声音。
      “俺牛皮也不是脓包,可是自从看过那一战之后,俺最少也有两三
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他的声音已经发哑,好像已经不起再说下去了,可是陌生人又及时
替他添了一大碗酒。
    这碗酒立刻把他的兴致提了起来。
      “一开始的时候,本来是老狮子和那姓高的小子占上风的,可是后
来就不对了。”
      “为什么?”
      “常言说得好,双拳抵不过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老狮子虽然雄风
不减,可是到底只有两个人,就算别人伸出脖子来让他们砍,他们的手
迟早也会砍酸的。”
    牛皮又说:“看到这种情况,本来已经被老狮子威风震住的那些雄
狮堂的弟兄,好像也想动了,想乘机未打一打这头落水狮子。”
    陌生人在点头。
    他的想法也如此,当时的情况一定会演变成这样子的。
      “只要那些人一动,老狮子和那姓高的恐怕就要被剁成肉酱。”
    牛皮又叹了口气,“那时候俺已希望他们能赶快跑掉,他们也不是
没有机会跑,要是换了俺牛皮,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老狮子没有跑?”
      “当然没有跑。”牛皮又挺起胸:“老狮子是什么样的人,他又不是俺
牛皮这样的无名小卒,以他的身份和脾气,杀了他他也下会跑的。”
      “所以他没有跑?”
      “没有。”
      “可是我知道他也没有死。”
      “他当然没有死,老狮子怎么会死得了。”牛皮叹息:“可是钉鞋死
了。”
      “钉鞋?”陌生人问:“钉鞋是谁?”
      “是条好汉,了不起的好汉,”牛皮的脸因兴奋而发红:“俺牛皮这一
辈子都没有见过他那样的好汉,要是他不死,俺牛皮情愿每天替他洗
脚。”
      “不但俺佩服他,只要是个人,就不能不佩服他。”牛皮说。
      “为什么?”陌生人又问。
      “他本来只不过是老狮子的一个跟班而已,平常看起来就像是个孙
子一样,老是被人欺负。”牛皮涨红了脸:“可是到现在俺才知道,平时在
他面前充英雄的那些个人才是龟孙子,他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汉。”
    说到这个人,牛皮全身的血好像全都热了起来,一把扯开了身上那
件破棉袄的衣襟,大声说:“那天俺看得清清楚楚,他全身上下一共被人
砍了十九刀,连鼻子部被砍掉一大半,只剩下一层皮搭拉着挂在脸上,
只要他一动,挂在脸上的那大半个鼻子就跟着他直晃。”
      “他怎么样?”
      “他就索性把鼻子连皮带肉扯了下来,一口吞下了肚子。反手一刀。
又拼掉一个。”
    听到这里,一直表现得很冷淡的陌生人也不禁喝了一碗酒,大声赞
道:“好汉,果然是好汉。”
    牛皮用力一拍桌子:“可惜这么样一条好汉后来还是力竭战死了,
直到两条手臂一条腿都已被砍断的时候才倒了下去,倒下去的时候嘴
里还含着从别人身上咬下未的一块肉。”
      “后来怎么样?”

    “看到他这么英勇惨烈苦战死战,俺们这些人都看得忍不住要哭出
来,就连那些本来还想作乱的雄狮堂兄弟,也被他感动得掉下眼泪。”
    牛皮又说。“老狮子没有流泪,老狮子流的是血,他的眼角都迸裂
了,鲜血像眼泪一样不停的住下掉,虽然也已经快要支持不住了,但是
奋起最后的神力,杀出一条血路冲到钉鞋身边,抱起了他这个一直像狗
一样跟着他的朋友。”
    他用力擤了一大把鼻涕,擦干了脸上的泪痕,眼泪汪汪的接着道:
“那时候钉鞋还没有死,还剩下最后一口气。”
    血洗长街,小高仍在苦战。
    朱猛抱起了钉鞋,想说话,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从眼角进出的鲜
血一滴滴掉在钉鞋脸上。
    钉鞋忽然睁开了已经被鲜血模糊了的一只眼睛,说出了临死前最
后一句活,
    “报告堂主,小人不能再侍侯堂主了。”钉鞋说:“小人要死了。”
    冷风一直吹个不停,把馒头店外屋檐上的积雪一大片一大片的吹
下来,牛皮脸上的眼泪也一直一大滴一大滴的往下掉。
    陌生人没有流泪,也没有说话,可是双拳也已握紧,仿佛在尽力控
制他自己,生怕自己有泪流下。
    过了很久很久,牛皮才能开口。
    “钉鞋说完了这句话就断气了,可是那来街忽然响起了一阵雷一样
的大吼声,非但雄狮堂的兄弟们再也憋不住,连俺也憋不住了。”牛皮大
声说:“忽然间大家全都一下子冲了上去,把那群满手血腥的王八蛋宰
了个干净,连俺牛皮都宰了他们几刀。”
    这时陌生人忽然也用力一拍桌子:“好,宰得好。”他满满倒了一大
碗酒:“我司马超群妥敬你一杯。”
    “当”的一声响,牛皮手里的一碗酒淖在地上,砸得粉碎。
    “什么?”他吃惊的看看这个陌主人:“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敬你一杯。”

      “你是谁?你刚才说是谁要敬我一杯?”
      “是个叫司马超群的小子。”
      “你就是司马超群?”
      “我就是。”
      牛皮整个人忽然变软了,好像已经快要软在地上,结结巴巴的说:
“人不知道大爷就是天下第一条好汉司马大爷,小人不敢要大爷敬
酒。”
      “我要敬你,一定要敬你,因为你也是条有血性的好汉。”司马说:
“其实我敬你一杯还不够,我要敬你一坛。”
      他真的用双手捧起一坛,坛口对着嘴,仰起脖子喝了下去,仰天长
长叹息:“天下江湖朋友都说我是当世无双的英雄,其实我怎么比得上
钉鞋,怎么比得上未猛?”
      外面的风吹得更急、更冷。
    现在虽然已经是二月,可是春天距离洛阳仿佛仍然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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