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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eat (失色星夜), 信区: emprise
标 题: 二十八 草木残生颅铸铁
发信站: 听涛站 (Sat Aug 12 16:53:23 2000), 转信
二十八 草木残生颅铸铁
游坦之见萧峰等一行直向北去,始终不再回转,才知自己是不会死了,寻思:
“这奸贼为什么不杀我?哼,他压根儿便瞧我不起,觉得杀了我污手。他……他在
辽国做了什么大王,我今后报仇,可更加难了。但总算找到了这奸贼的所在。”
俯身拾起石灰包,又去寻找给萧峰用马鞭夺去后掷开的短刀,忽见左首草丛在
有个同布小包,正是萧峰从怀中摸出来又放回的,当既拾起,打开油布,见里面是
一本书,随手一翻,每一页上都写弯弯曲曲的文字,没一个识得。原来萧峰睹物思
人,怔忡不定,将这本易筋经放回怀中之时没放得稳妥,乘在马上恶一颠动,便摔
入草丛之中,竟没发觉。
游坦之心想:“这多半是契丹文字。这本书那奸贼随身携带,于他珲是大有用
处。我偏不还他,叫他为难一下,也是好的。”隐隐感到一丝复仇快意,将书本包
回油布,放入怀中,径向南行。
他自幼便跟父亲学武,苦于身瘦弱,膂力不强,与游氏双雄刚猛的外家武功路
子全然不合,学了三年了三年武功,进展极微,浑不似名家子弟。他学到十二岁上
,
游驹灰了心,和哥哥游骥商量。两人均道:“我游家子弟出了这般三脚猫的把式,
岂不让人笑歪发嘴巴?何况别人一听他是聚贤庄游氏双雄子侄,不动则已,一出手
便全力,第一招便送了他的小个命。还是要他乖乖的学文,以保性命为是。”于是
游坦之到十二岁以上,便不再学武,游驹请了一个宿儒教他读书。
但他读书也不肯用心,老是胡思乱想。老师说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
说乎?”他便道:“那也要看学什么而定,爹爹教我打拳,我学而时习之,也快活
。
”老师怒道:“孔夫子说的是圣贤学问,经世大业,哪里是什么打拳弄枪之事?”
游坦之道:“好,你说我伯父、爹爹打拳弄枪不好,我告诉爹爹去。”总之将老师
气走了为止。如此不断将老师气走,游驹也不知打了他几十顿,但这人越打越执拗
顽皮。游驹见子不肖,顽劣难教,无可如何,长叹之余,也只好放任不理。是以游
坦之今年一十八岁,虽然出自名门,却是文既不识,武又不会。待得伯父和父亲自
刎身亡,母亲撞柱殉夫,他孤苦伶仃,到处游荡,心中所思的,便是要找乔峰报仇
。
那日聚贤庄大战,他躲在照壁后观战,对乔峰的相貌形状瞧得清清楚楚,听说
个是契丹人,便浑浑噩噩的向北而来,在江湖见到一小毛贼投掷石灰包伤人敌人双
眼,觉得这法子倒好,便学样做了一个,放身边。他在边界乱闯乱走,给契丹兵出
来打谷草时捉了去,居然遇到萧峰,石灰包也居然投掷出手,她说凑巧之极了。
他心下思量:“眼下最要紧的是走的越远越好,别让他捉我回去。我想法去捉
一条毒蛇或是一条大蜈蚣,去偷偷放在他床上,他睡进被窝,便一口咬死了他。那
小姑娘……那小姑娘,唉,她……她这样好看!”
一想到阿紫的形貌。胸口莫名其妙一热,跟着脸上也热烘烘地,只想:“不知
什么时候,能再见这脸色苍白、纤弱秀美的小姑娘。”
他底了头大步而行,不多时便越过了那群乔萧放回的难民。有人好叫分结伴同
行,他也不理踩,只自顾自的行走。走出十余里,肚中饿得咕咕直叫,东张西望的
想找些什么吃的,草原中除了枯草和白雪,什么都没有,心想:“倘若我是一头牛
、
一头羊,那就好了,吃草喝雪,快活得很。嗯,倘若我是一头小羊,人家将我爹爹
、
妈妈这两老羊牵去宰来吃了,我报仇不报仇?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当然要报啊。可
是怎样报法?用两只角去撞那宰杀我低父母的人么?人家养了牛羊,本来就是宰来
吃
的,说得上什么报仇?”
他胡思乱想,信步而行,忽听得马蹄声响,雪地中三名契丹骑兵纵马驰来,一
见到他,刷地一声,套在他颈中,一拉之下,便即收紧。游坦之立足不定,一跤摔
倒,被那兵拖了出去。游坦之惨叫几声,随即喉头绳索收紧,再也叫不出。
那契丹兵怕扼死他,当即勒定马步。游坦之从地下挣扎着爬起,拉松喉头的绳
圈。那契丹兵用力一扯,游坦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三名契丹兵都哈哈大笑起来
。
那拉着绳圈的契丹兵大声向游坦之说了几句话。游坦之不懂契丹言语,摇了摇头。
那契丹兵手一挥,纵马便行,但这一次不是急奔。游坦之生怕又被勒住喉咙,透不
过气来,只得走两步、跑三步的跟随。
他见三名契丹骑兵径向北行,心下害怕:“乔峰这厮嘴里说得好听,说是放了
我,一转头却又命部属来捉了我去这次给他抓了去哪里还有命在?”他离家北行之
时,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是报仇,浑不知天高地厚,陡然间见到萧峰,父母惨死时的
情状涌上心头,一鼓作气,便想用石灰包迷瞎他眼睛,再扑上去拔刀刺死他。但一
击不中,锐气尽失,只想逃得性命,却又给契丹兵拿了去。
初时他给契丹兵出来打草谷时擒去,杂在妇女群中,只是被俘时背上挨了一刀
背。此刻却大感激相同,跌跌撞撞的连奔带走,气喘吁吁,走不上几十步便摔一跤
,
每一跤跌将下去,绳索定在后颈中擦上一条血痕。那契丹兵绝不停留,毫不顾他死
活,将他直拖入南京城中。进城之时,游坦之已全身是血,只盼快快死去,免得受
这许多苦楚。
三名契丹兵在城中又行了好几里地,将他拉了一座大屋,游坦之见地下埔的都
是青石板,柱粗门高,也不知是什么所在。在门口停不到一盏茶时分,拉着他的契
丹兵骑马走入一个大院子中,突然一声呼啸,双腿一挟,那马发蹄便奔。游坦之哪
料得到,这兵在院子中转了三个圈子,催马越驰越快,旁观的数十名官兵大声吆喝
助威。游坦之心道:“原来他要将我在地下拖死!”额角、四肢、身体和地下的青
石相撞,没一处地方不痛。
众契丹兵哄笑声中,夹着一声清脆的女子笑声。游坦之昏昏沉沉之中,隐隐听
得那女子笑道:“哈哈,这人鸢子只怕放不起来!”游坦之心道:“什么是人鸢子
?”
便在此时,只觉后颈中一紧,身子腾空而起,登即明白,这是契丹兵纵马疾驰
,
竟将他拉得飞了起来,当作纸鸢般玩耍。
他全身凌空,后颈痛得失去了知觉。口鼻被风灌满,难以呼吸,但听那女子拍
手笑道好极,好极,果真放起了人鸢子!”游坦之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拍手欢
笑的正是那个身穿紫衣的美貌少女。他乍见之下,胸口剧震,也不知是喜是悲,身
子在空中飘飘荡荡,实在也无法思想。
那美貌少女正是阿紫。她见萧峰释放游坦之,心中不喜,骑马行出一程,便故
意落后,嘱咐随从悄悄去捕了游坦之回来,但不可令萧大王知晓。众随从知道萧大
王对她十分宠爱,当下欣然应命,假意整理马肚带,停在山坡之后,待萧峰一行人
走远,再转头来捉游坦之。阿紫回归南京,便到远离萧峰居处的佑圣宫等候。待得
游坦之捉到,她询问契丹人有何新鲜有趣的拷打折靡从之法。有人说起“放人鸢”
。
这法儿大投阿紫之所好,她下令立即放行,居然将游坦之“放”了起来。
阿紫看有下趣连叫好,说道:“让来放!”纵上那兵所乘的马鞍,接过绳索,
道:“你下去!”
那兵跃下马,任由阿紫放那“人鸢。”阿紫拉着索,纵马一走了一圈,大声欢
笑,连叫:“有趣,有趣!”但她重初愈,手上终究乏力,手腕一软,绳索下垂砰
的一声游坦之重重摔将下来跌在青石板上,额角撞正阶石的尖角,登时破了一个洞
,
血如泉涌。阿紫甚是扫兴,恼道:“这笨小子重得要命!”
游坦之痛得几乎要晕了过去,听她还在怪自己身子太重,想要辩解几句,却已
痛得说不出话来,一名契丹兵走将过来,解开他颈中绳圈,另一名契丹兵撕下他身
上衣襟,胡乱给他裹了伤口,鲜血不断从伤口中渗出,却哪里止得住?
阿紫道:“行啦,行啦!咱们再玩,再他上去,赵高越好。”游坦之不懂她说
的契丹语,但见她手指划脚,指着头顶,料知不是好事。
果然一名契丹兵提起绳索,从他腋下穿了过去,在他身上绕了一周,免得扣
住脖子基本国勒死了,喝一声:“起!”催马急驰,将游坦之在地下拖了几圈,又
将他“放”了起来。那契丹兵手中绳索渐放渐长,游坦之的身子也渐渐飘高。
那契丹兵陡然间松手,呼的一声游坦之猛地如离弦之箭,高上飞起。阿紫和众
官兵大声喝采。游坦之身不由主向天飞去,心中只道:“这番死了也!”
待痢上升之力耗尽,他头下脚上的下冲下,眼见脑袋便要撞到青石板上,四名
契丹官兵同时挥出圈,套了他腰,向着四方一扯。游坦之立时便晕了过去,但四股
力道已将他身子僵在半空,脑离地约有三尺。这一实是险到极处,四人中只要有一
人的绳圈出稍迟,力道不匀,游坦之非得脑浆迸裂不可。一众契丹兵往日常以宋人
如此戏耍,俘虏被放人鸢,十个中倒有八九个撞死,就在草原的软地上,这么高俯
冲下来,纵使不撞破脑袋,那也折断头颈,一般了送了性命。
喝采声中四名契丹兵将游坦之放了下来。阿紫取出银两,一干官兵每人赏了五
两。众兵大声道谢。问道:“姑娘还想玩什么玩意儿?”
阿紫见游坦之昏了过去,也不知是死是活,她适才放“人鸢”之时,使力过度
,
胸口隐隐作痛,无力再玩,便道:“玩得够了。这小子若是没死,明日带来见我,
我再想法儿消遣他。这人想暗算萧大王,可不能让他死太过容易。”众官兵齐声答
应,将满身是血的游坦之架了出去。
游坦之醒过来时,一阵霉臭之气直冲鼻端,睁开眼来,一团漆黑,什么也瞧不
见,他第一个念头是:“不知我死了没有?”随即觉得全身无处不痛,喉头干渴难
当。他嘶哑着声暗道:“水!水!”却又有谁理会?
他叫了几声,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突然见到伯父、父亲和乔峰大战,杀得血流
遍地,又见母亲将自己搂在怀里,柔声安慰,叫自己别怕。跟着眼前出现阿紫那张
秀丽的脸庞,明亮的双中现出异样光芒。这张脸突然缩小,变成个三角形的蛇头,
伸出血红的长舌,露出獠牙向他咬来。游坦之拼命挣扎,偏就丝毫动弹不得,那条
蛇一口口咬他,手上、腿上、颈中,无处不咬,额角上尤其咬得厉害。他看见自己
的肉被一块块的咬下来,只想大叫,却叫不出半点声音……
如此翻腾了一夜,醒着的时候受折磨,在睡梦之中,下般的痛苦。
次日两名契丹兵押着他又去见阿紫,他身上高烧兀自未退,中跨一出一步,便
向前跌了下去。两名契丹兵忙分别拉住了他左臂右臂,大声斥骂,拖着他走进了一
间大屋。游坦心想:“他们把我拉到哪里去?是拖出去杀头么?”头脑昏昏沉沉的
,
也难以思索,但觉经过了两处长廊,来到一处厅堂之外。两名契丹兵在门外禀告了
句,里面一个女子应了一声,厅门推开,契丹兵将他拥了进了。
游坦之抬起头来,只见厅上捕着一张花纹斑烂的极大地毯尽头的锦垫上坐着一
个美丽少女,正是阿紫。她着双脚,踏在地毯之上。游坦之一见到她一双雪白晶莹
的小脚,当真是如玉之润,如缎之柔,一颗心登时猛烈的跳了起来,双眼牢牢的盯
住她一对脚,见到脚上背的肉色便如透明一般,隐隐映出几条青筋,真想伸手去抚
摸几下。两契丹兵放开他。游坦之摇晃了几下,终于勉强站定。他目光始终没离开
阿紫的脚,见她十个脚趾的趾甲都作淡红色,像十片小小花瓣。
阿紫眼瞧出来,却是满身污的丑陋少年,面肉扭曲,下颚前伸,眼光中却喷射
出贪婪的火焰。她登是想起了一头伤的饿狼,在星宿海时,她和两个师兄出去打猎
,
她箭射中了一饿狼,但没能将狼射死。那狼受了重伤,恶狠狠的瞪着自己,眼神便
如游坦之这般,那狼只想扑上来咬死自己,虽然纵跃不起,仍是露出白森森的獠牙
,
呜呜怒嗥叫,只是游坦之太软弱,一点也不反抗,实在太不够味。昨天他向萧身投
掷石灰包,不肯跪拜,说话倔强得很,不肯要萧峰的钱,阿紫很是欢喜,心想这是
一头凶猛厉害的野兽。她要折磨他,剌得他遍体鳞伤,要他身上每一处伤,便向自
己狠狠的咬上一口,当然,这一口决不能让他咬中了。但将他擒了来放“人鸢”,
这头野兽竟没反抗,死样活气的,那可太不好玩。她微皱眉头,寻思:“想个什么
新鲜法儿来折磨他才好玩?”
突然之间,游坦之喉头发出“荷荷”两声,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道,犹如
一豹子般向阿紫迅捷异常的扑了过去,抱着她小腿,低头便去吻她双足脚背。阿紫
大吃一惊,尖声叫了起来。两名契丹兵的在阿紫身旁服侍的中四个婢女齐声呼斥,
抢上前去拉开。
但他双后牢牢抱着,死也不肯放手。契丹兵一拉之下,便将阿紫也从锦垫上扯
了下来,一跤坐在地毯上。两名契丹兵又惊又怒,不敢再拉,一个用力打他背心,
另一打他脸。游坦之伤肿了,高烧未退,神智不清,早如疯了一般,对眼前的情景
遭遇全是一片茫然。他紧紧抱着阿紫的脚。
阿紫觉到他炎热而干燥的嘴唇在吻着自己的脚,心中害怕,却也有些麻麻痒痒
的奇异感觉,突然间尖叫起来:“啊哟!他咬住了我的脚趾头。”忙对两名契丹兵
道:“你们快走开,这人发了疯,啊哟,别让他咬断了我的脚趾。”游坦之轻轻咬
着她的脚趾,阿紫虽然痛,却怕他突然使劲咬了下去,惶急之下,知道不能用强,
生怕契丹兵若再力殴打,他便不顾性命的乱咬了。
两名契丹兵没法可驰,只得放开了手。阿紫叫道:“快别咬,我饶你不死,哎
唷,放了你便是。”游坦之这时心神狂乱,哪去理会她说些什么?一名契丹兵按住
刀,只突然拨刀出鞘,一刀从他颈劈下,割下他的脑袋,迟疑不了。
阿紫道:“喂!你又不是野兽,咬人干什么?快放开嘴,我叫人给你治伤,放
你
回中原。”游坦之仍是不理,便齿并不用力,也没咬痛了她,一双手在她脚背上轻
轻爱抚,心中飘飘荡荡地,好似又做了人鸢,升入了云端之中。
一名契丹兵灵机一动,抓住了游坦之的咽喉。游坦之喉头被扼,不由自主的张
开了口。阿紫急忙缩腿,将脚趾从他口中抽了出来,站起了身,生怕他发狂再咬,
双脚缩到了锦垫之后。两名契丹兵抓住游坦之,一拳拳往他胸口殴击。打到十来拳
时,他哇哇两声,喷出了几口鲜血,将一条鲜艳的毯也沾污了。
阿紫道:“住手,别打啦!”经过了适这一场惊险,觉得这站子倒也古怪有趣
,
不想一时便弄死了他。契丹兵停手不打。阿紫盘膝坐在锦垫上,将一双赤足坐在臀
睛,心中般算:“想什么法子来折磨他才好?”
阿紫抬头,见游坦之目不转瞬的瞧着自己,便问:“你瞧我着我干什么?”游
坦之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便道:“你得好看,我就看着你!”阿紫脸一红,心道:
“这小子好大胆,竟敢对我说这等轻薄言语。”
可是她一生之中,从来没一年青男子当面赞她好看。在星宿派艺之时,众师兄
都当她是个精灵顽皮的小女孩;跟着萧峰在一起时,他不是怕捣蛋,便是担心她突
然死去,从来没留神她生得美貌,还是难看。游坦之这时直言称赞,显是语出衷诚
,
她心中自不免暗暗欢喜,寻思:“我留他在身边,拿他来消遣,倒也很好。只是姊
夫说过要放的他,倘若知道我又抓了他来。必生气、瞒得过今日,必瞒不过明日。
要姊夫始终不知,有什么法子?不许旁人跟他说,那是办得到的,但若姊夫突然时
来,瞧见了他,那便如何?”
她沉吟片刻,蓦地想到:“阿朱最会装扮,扮了我爹爹,姊夫就认不出。我将
这小子改头换面,姊夫也就认得了。可是他若非自愿,我跟分化装之后,他又立即
洗去化装,回复本面目,岂不是无用?”
她弯弯的眉毛向眉心皱聚,登时便有了主意,拍笑道:“好主意,好主意!便
是这什么办!”向那两个兵士说一阵。两个兵士些地方不明白,再行请示。阿紫详
加解释,命侍女取出十两银子交给他们。两名契丹兵接过,躬身行礼,架了游坦之
退出厅去。
游坦之叫道:“我要看她,我要看这狠心的美丽小姑娘。”契丹兵和一众侍女
不懂汉语,也不知他叫喊些什么。
阿紫笑咪咪的瞧着他背影,想着自己的聪明主意,越想越得意。
游坦之又被架回地牢,抛在干草堆上。到得傍晚,有人送的一碗羊肉、几块面
饼来。游坦之高烧不退,大声胡言乱语,那人吓得放下食物,立时退开。游坦之连
饥饿也不知道始终没去吃羊肉面饼。
这晚上,突然走了三契丹人进来。游坦之神智迷糊,但见这三人神色奇特,显
然不怀好意。隐隐约约的也知不是好事,挣乱着要站起,又想爬出去逃走。两个契
丹人上来将他按住,翻过他身子,使脸孔朝天。游坦之乱骂:“狗契丹人,不得好
死,大爷将你千刀万剐。”突然之间,第三名契丹人双手捧着白白的一团东西,像
是棉花,又像白雪,用力按到了他脸上。又湿又凉,脑子清醒了一阵,可是气却透
不过来了,心道:“原来你们封住我七窍,要闷死我!”
但这猜想跟着便知不对,口鼻上给人戳了几下,但可呼吸,眼睛却睁不开赤,
只觉脸上湿腻腻地,有人在他脸上到处按捏,便如是贴了一层湿面,或是粘了一片
软泥。游坦之迷迷糊糊的只想:“些恶贼不知要用什么古怪法儿害死我?”
过了一会,脸上那层软泥被人轻轻揭去,游坦之睁开眼来,见一湿面粉印成的
脸孔模型,正离开自己的脸。那契丹人小心翼翼的双手捧着,唯恐弄坏了。游坦之
又骂:“臭辽狗,叫你死没葬身之地。”三个契丹人也不理他,拿了那片湿面,径
自去了。
游坦之突然想起:“是了,他们在我脸上涂上了毒药,过不多久,我便满脸渍
烂,脱去皮肉,变成鬼怪……”他越想越怕,寻思:“与其受他们折磨至死,不如
自己撞死了!”当即将脑袋往墙上撞去,砰砰的撞了三下。狱卒听得声响,冲了进
来,缚住了他手脚。游坦之本已撞得半死,只好听由摆布。
过得数日,他脸上却并不疼痛,更无渍烂,但他死意已决,肚中虽饿,却不去
动卒祷卒送食物。
到得第四天日上,那三名契丹人又走进地牢,将他架了出去。游坦之在凄苦中
登时生出甜意,心想阿紫又召他去侮辱拷打,身上虽多受苦楚,却可再见她秀丽的
颜容,脸上不禁带了一丝苦涩的笑容。
三契丹人带着他走过几条小巷,走进一间黑沉沉的大石屋。只见熊熊火炭照着
石屋半边,一个肌肉虬结的铁匠赤裸着上身,站在一座大铁砧旁,拿着一件黑黝黝
的物事,正自仔细察看。三名契丹人将游坦之推到那铁匠身前,两人分执他双手,
另一人揪住他后心。那铁匠侧过头来,瞧仆他脸,又瞧瞧他中的物事,似在互想比
较。
游坦之向他手中的物事望去,见是个镔铁所打的面具,上面穿了口鼻双眼四个
窟窿。他正在自寻思:“做这东西干什么?”那铁匠拿起面具,往他脸上罩来。游
坦之自然而然将头往后一仰,但后脑立即被人推住,无法退缩,铁面具便罩到了他
脸上。他只感脸上一阵冰冷,肌肤和铁相贴,说也奇怪,这面具和他眼目口鼻的形
状处处吻合,竟像是定制的一般。
游坦之只奇怪得片刻,立时明白了究竟,蓦地里背上一阵凉气直透下来:“啊
哟,这面正是给定制的。那日他们用湿面贴在我的脸上,便是做这面具的模型了。
他们仔细做这铁面具,有何用意?莫非……莫非……”他心中已猜到了这些契丹人
恶毒的用意,只是到底为了什么,却是不知,他不敢再想下去,拼命挣扎退缩。
那铁匠将面具从他脸上取下了来,点了点头脸神色似乎颇感满意,取过一把大
铁钳钳住脸具,放入火炉中烧得红了,右手提起铁锥,铮铮铮的打了起来,他将面
具打了一阵,便伸手摸摸游坦之的颧骨和额头,修正面具上的不其吻合之处。
游坦之大叫:“天杀的辽狗,你们干这等伤天害理的恶事,这么凶残恶辣,老
天爷降下祸患,叫你们个个不得好死!叫你们的牛马倒毙,婴儿夭亡!”他破口大
骂,那些契丹人一句不懂。那铁钳突然回过头来。恶狠狠的瞪视,举起烧得通红的
铁钳,向他双眼戳将过来。游坦之只吓得尖声大叫。
那铁匠只是吓他一吓,哈哈大笑,缩回铁钳,又取过一块弧形铁块,往游坦之
后脑上试去。修得合式了,那铁匠将面和那半圆铁罩那在炉中烧得通红,高声说的
几句。三个契丹人将游坦之抬起,横搁在一张桌上,让他脑袋伸在桌缘之处。又有
同两个契丹人来相肋,用力拉着他头发,使他脑袋不能摇动,五个人按手掀脚,游
坦之哪里不这能动得半分?
那铁匠钳起烧红的面具,停一阵,待其稍凉,大喝一声,便罩到游坦之脸上,
白烟冒起,焦臭四散,游坦之大叫一声,便晕了过去。五名契丹人将他身子翻转,
那铁匠钳起另一半铁罩,安上他后脑,两半圆形的铁罩镶成的一个铁球,罩在他头
上。铁罩甚热,一碰到肌肤,便烧得血肉模糊。那铁匠是燕京成中第一铁工巧手,
铁罩的两个半球合在一起,镶得丝丝入扣。
如身入地狱,经历万丈烈焰的烧炙,游坦之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这才个悠悠
醒转,但觉得脸上与后脑都剧痛难当,终于忍耐不住,又晕了过去。如此三次晕去
,
三次醒转,他大声叫嚷,只听得声音嘶哑已极,不似人声。
他躺着一动不动,也思想,咬牙强忍颜面和脑袋的痛楚。过得两个多时辰,终
于抬起手来,往脸上一摸,触手冰冷坚硬,证实所猜想的一点不错,那张铁面具已
套在头上,愤激之下用力撕扳,但面具已镶焊牢固,却如何扳得它动?绝望之余,
忍不住放声大哭。
总算他年纪轻,虽然受此大苦,居然挨了下来,并不便死,过得几天,伤口慢
慢愈合,痛楚渐减,也知道了饥饿。闻到羊肉和面饼的香味,底不住引诱,拿来便
吃。这时他已将头上的铁罩摸得清楚,知道这只镔铁罩子将自己脑袋密密封住,决
计无法脱出,起初几日怒发如狂,后来终于平静了下来,心下琢磨:“乔峰这狗贼
在我脸上套一只铁罩子,究竟有什么用意?”
他只道这一切全是出萧峰的命令,自然无论如何也猜想不出,阿紫所以要罩住
他的脸孔,正是瞒过萧峰。
这一切功夫,都是室里队长在阿紫授意之下干的。
阿紫每日向室里队长查问,游坦之戴上铁面具后动静如何,初时担心他因此死
了,未免兴味索然,后来知道他已不会死,心下甚喜。这一日得知萧峰要来往南郊
阅兵,便命室里将游坦之召到“端福宫”来。耶洪基为了使萧峰喜欢,已封阿紫为
“端福郡主”,这座端福宫是赐给她居住的。
阿紫一见到游坦之模样,忍不住股欢喜之情从心底直冒上来,心想:“我这法
儿管用。这小子带上了这么一个面具,姊夫便和他相对面立,也决计认他不出。”
游坦之再向前走得几步,阿紫拍手叫好,说道:“室里,这面具做得很好,你再拿
五
十两银子,去赏给铁匠!”室道:“是!多谢郡主!”
游坦之从面具的两眼孔中望出来,见到阿紫容满脸,娇憨无限,又听到她清脆
悦耳的话声,不禁呆呆的瞧着她。
阿紫见他戴了面具,神情诡异,但目不转睛瞧着自己情的状,仍然看得出来,
便问:“傻小子,你瞧着我干什么?”游坦之道:“我……我……不知道。你……
你很好看。”阿紫微笑道:“你戴了这面具,舒不舒服?”游坦之悻悻的道:“你
想舒不舒服?”阿紫格格一笑,道:“我想不出。”见他面具开嘴孔只是窄窄的一
条缝,勉强能喝汤吃饭,若要吃肉,须得用手撕碎,方能塞入,再要咬自己的脚趾
,
便不能了,笑道:“我叫你戴上这面具,便永远不能再咬我。”
游坦之心中一喜,说道:“姑娘是叫我……叫我……常常在你身边服侍么?”
阿紫道:“呸!你这小子是个大坏蛋。在我身边,你时时会法子害我,如何容得?
”
游坦之道:“我……我……我决计不会害姑娘。我的仇人只是乔峰。”阿紫道:“
你想害我姊夫?岂不跟害我一样?那有什么别?”游坦之听了这句话,胸斗地一酸
,
无言可答。
阿紫笑道:“你害我姊夫,那才叫做难于登天。傻小子,你想不想死?”游坦
之道:“我自然不想死。不过现在头套了这个劳什子,给整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
鬼,跟死了也没多大分别。”阿紫道:“你如果宁可死了,那也好,我便遂了你的
心愿,不过我不会让你干干脆脆死了。我先砍了你的左手。”转头向站在身边侍候
的室里道:“室里拉他出去,先将他左手砍了下来!”室里应道:“是!”伸手便
去
拉他手臂。
游坦之大惊,叫道:“不,不!姑娘,我不想死,你……你……你别砍我的手
。
”阿紫淡淡一笑,道:“我说过了的话,很难不算,除非……除非……你跪下磕头
。
”
游坦之微一迟疑间,室里已拉着他退了两步。游坦之不敢再延,双膝一软,便
即跪倒,一头叩了下去,铁罩撞上青砖,发出当的一声响。阿此格格娇笑,说道:
“磕头的地声音这么好听,我可从来没听见过,你再多磕几个听听。”
游坦之是聚紧小庄主,虽然学文不就,学武不成,庄上人人都知他是个没出息
的少年,但游骥有子早丧,游驹也只他这么一宝贝儿子,少庄主一呼百诺,从
小养成尊处优,几时受过这等折辱?他初见萧峰时,尚有一股宁死不屈的傲气,这
几日来心灵和肉体上都受极厉害的创伤,满腔少年人的豪气,已消散得无影无踪,
听阿紫这么说,当即连连磕头,当当直响,这位仙子般的姑娘居然称赞自己磕头好
听,心中隐隐觉得欢喜。
阿紫嫣然一笑,道:“很好,以后你听我话,没半点违拗,那也罢了,否则我
便随时砍下你的手臂,记不记得?”游埂之道:“是,是!”阿紫道“你给戴上这
个
铁罩,你可懂得是什么缘故?”游坦之道:“我就是不明白。”阿紫:“你这人真
笨死了,我救了你性命,你还不知道谢我。萧峰大王要将你砍成肉酱,你也不知道
么?”游坦之道:“他是杀父仇人,自是容我不得。”阿紫道:“他假装放你,又
叫人捉你回来,命人将你砍成肉酱。我见你这小子不算太坏,杀可惜,因此瞒着他
将你藏了起来。可是萧大王如果撞到了你,你还有命么?连我也担待了好大的干系
。
”
游坦恍然大悟,说道:“啊,原来姑娘铸了这个铁面给我戴,是为我好,救了
我的性命。我……我好生感激,真的……我好生感激。”
阿紫作弄了他,更骗得他衷心感激,甚是得意,微笑道:“所以吧,下次你要
是见到萧大王,千万不可说话,以免给他听出声音。他倘若认出是你,哼,哼!这
么拉,将你的左臂拉下了下来,再这么一扯,将你的右臂撕了下来。室里,你去给
他换一身契丹人的衣衫,将他身上洗一洗,满身血腥气的,难闻死了。”室坦克答
应,带他着他出去。
过不多时,室里又带着游坦之进来,已给他换上契丹人的衣衫。室里为了阿紫
欢喜,故意将他打扮得花花绿绿,不男不女,像个小丑模样。
阿紫抿嘴笑道:“我给你起个名字,叫做……叫做铁丑,你便得答应。铁丑!
”
游坦之忙应道:“是!”
阿紫很是欢喜,突然想起一事,道:“室里!西域大食国送来了一头狮子,是
不是?你叫驯狮人带狮子来,再召十几个卫士来。”室里答应出去传令。
十名手执长矛的卫士走进殿来,躬身向阿紫行礼,随即回身,十六柄长矛的矛
头而外,保卫着她。不多时听得殿外几声狮吼,八名壮汉抬着一个大铁笼走进来。
笼中一个雄狮般旋走动,黄毛长鬃,爪牙锐利,神情威武。驯狮人手执皮鞭,领先
而行。
阿紫见这头雄狮凶猛可怖,心下甚喜,道:“铁丑,你嘴里虽说得好听,也不
知是真是假。现下我要试你一件事,瞧你听不听我的话。”游坦之应道:“是!”
他一见这狮子,便暗自嘀咕,不知有何用意,听她这么一说,更是心中怦怦跳。阿
紫道:“不知道你头上的铁套子坚不坚固,你把头伸到铁笼中,让狮了咬几口,瞧
它能不能将铁套子咬烂了。”
游坦之大吃一惊,道:“这个……这个是不能试的。倘若咬烂了,我的胸袋…
…”阿紫道:“你这人有什么用?这样一点小事也害怕,男子汉大丈夫,应当视死
如归才是。而且我看多半是咬不烂的。”游坦之道:“姑娘,这件事可不是玩的,
就算咬不烂,这畜生把铁罩扁了,我的头……”阿紫格格一笑,道:“最多你头也
不是扁了。你这小子真麻烦,你本来长相也没什么美,胸袋扁了,套在罩子之内,
人家也瞧你你不见,还管他什么好看不好看。”游坦之急道:“我不是贪图好看…
…”阿紫脸一沉,道:“你不听话,好,现试了出来啦,你存心骗我,将你整个人
塞进笼去,喂狮子吃了吧!”用契丹话吩咐室里。室里应道:“是!”便来拉游坦
之
的手臂。
游坦之心想:“身子一入狮笼,哪里还有命在,还不如听姑娘话的,将铁脑袋
去试试气吧!”便叫道:“别拉,别拉!姑娘,我听话啦!”
阿紫笑道:“这才乖呢!工跟你说,下次我叫你做什么,立刻便做,推三阻四
的,惹姑娘生气。室里,你抽他三十鞭。”室里应道:“是!”从驯狮人手中接过
皮鞭,刷的一声,便抽在游坦之背上。游坦吃痛,“啊”的一声大叫出来。
阿紫道:“铁丑我跟你说,我叫人打你,是瞧得起你。你喧么大叫,是不喜欢
我打你呢?”游坦之道:“我喜欢,多谢姑娘恩典!”阿紫道:“好,打吧!”室
里
刷刷刷连抽十鞭,游坦之咬紧牙关,半声不哼,总算他头上戴着铁罩,鞭子避开了
他的脑袋,胸背吃到皮鞭,总还可以忍耐。
阿紫听他无声底受,又觉无味了,道:“铁丑,你说喜欢我叫人打你,是不是
?
”游坦之道:“是!”阿紫道:“你这话是真是假?是不是胡诌骗我?”游坦之道
:
“是真的,不敢欺骗姑娘。”阿紫道:“你既喜欢,为什么不笑?为什么不说打得
痛快?”游坦之给他折磨得胆战心惊,连愤怒也都忘了,只得说道:“姑娘待我很
好,叫人打我,很是痛快。”阿紫道:“这才像话,咱们试试!”
拍的一声,又是一鞭,游坦之忙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这鞭打得好!”转
瞬间抽了二十余鞭,与先前的鞭打加起来,早已超过三十鞭了。阿紫挥了挥手,说
道:“今天就这么算了。将你脑袋探到笼子里去。”
游坦之全身骨痛欲裂,蹒跚着走到笼边,一咬牙,便将脑袋从铁栅间探了进去
。
那雄狮乍见他如此上来挑衅,吓一跳,退开两步,朝着他的铁头端相了半晌,
退后两步,口中荷荷的发威。
阿紫叫道:“叫狮子咬啊,它怎么不咬?”那驯狮人叱喝了几声,狮子听到号
令,一扑上前,张开大口,便咬在游坦之头上。但得滋滋声响,狮牙磨擦铁罩。游
坦之早闭上双眼,只觉得一股热气从铁罩的眼孔、鼻孔、嘴孔中传进来,知道自己
脑袋已在狮子口中,跟着后脑我前额一阵剧痛。套上铁罩之时,他头脸到处给烧红
了的铁踢烧炙损伤,过得几日后慢慢结疤愈合,狮子这么一咬,所有的伤创口一齐
破裂。
雄狮用力咬了几下,咬不时去,牙齿反而撞得甚痛发起威来,右爪伸出,抓到
游坦之肩上。游坦之肩剧痛。“啊”的一声大叫起来。狮子突觉口中有物发也巨响
,
吃一惊,张口放开的他脑袋退在铁笼一角。
那驯狮人大声叱喝,叫狮子再向游坦之咬去。游坦之大怒突然伸出手臂抓住了
驯狮人的后颈,用力一推,将他的脑袋也塞入铁笼之中。驯狮人高声大叫。
阿紫拍手喜笑,道:“很好,很好!谁也别理会,让他们两人拼个你死我活。
”
众契丹人兵本想要上来拉开游坦之的手,听阿紫这么说,便都站定不动。
驯狮人用力挣扎。游坦之野性发作,说什么也不放开他。驯狮人只好求肋于雄
狮,大叫。“咬,用力咬他!。狮子听到催促之声,一声大吼,扑了上来,这畜生
只知道主人叫它用力咬,却不知咬什么,两排白森森的利齿合了拢来,喀喇一声,
将驯狮人的脑袋咬去了半边,满地都是脑浆鲜血。
阿紫笑道:“铁丑赢了!”命士兵将驯狮人的尸首和狮笼抬出去,对游坦之道
:
“这就对了!你能逗我喜欢,我要赏你些什么好呢?”她以手支颐,侧头思索。游
坦
之道:“姑娘,我不要你赏赐,只求你一件事。”阿紫道:“求什么?”游坦之道
:
“求你许我陪在你身边,做你的奴仆。”阿紫道:“做我奴仆?为什么?嗯,我知
道
啦,你想等萧大王看我时,乘机下手害他,为你父母报仇。”游坦之道:“不!不
!
决计不是。”阿紫道:“难道你不想报仇吗?”游坦之道:“不是不想。只是一报
不了,二来不能将姑娘牵连在内。”
阿紫道:“那么你为什么喜做我奴仆?”游坦之道:“姑娘是天仙下凡,天下
第一美人,我……我……想天天见到你。”
这话无礼以极,以他此时处境,也实是大胆之极。但阿紫听在耳里,甚是受用
。
她年纪尚幼容貌虽然秀美,身形却未长成,更兼重伤之余,憔悴黄瘦,说到“天下
第一美人”六字,那真是差之远矣,听到有人对自己容貌如此倾倒,却也不免开心
。
她正要允游坦之请求,忽听得宫卫报道:“大王驾到!”阿紫向游坦之横了一
眼,低声问道:“萧大王要来啦,你怕不怕?”游坦之怕要命,硬着头皮颤声道:
“不怕!”
殿门大开,萧峰轻裘缓带,走了进来。他一进殿门,但见到地上一滩鲜血,又
见游坦之头戴铁罩,模样十分奇特,向阿紫笑道:“今天你气色很好啊,又在玩什
么新花样了?这人头搅了些什么古怪?”阿紫笑道:“这是西域高昌国进贡的铁头
人,
名叫铁丑,连狮子也咬不破他的铁头,你瞧这是狮子的牙齿印。”萧峰看那铁罩,
果见猛兽的牙齿宛然。阿紫又道:“姊夫,你没本事将他的铁套除了下来?”
游坦之一听,只吓得魂飞魄散。他曾亲眼见到萧峰斩斗原群雄时的神勇,双拳
打将也去,将伯父和父亲手中的钢盾也震得脱手,要除下自己头上铁罩,可说轻而
易举。当铁罩镶到他头上之时,他懊丧欲绝,这时却又盼望铁罩永远留在自己上。
为让萧峰见到自己的真面目。
萧峰伸出手指,在分铁罩上轻轻弹了几下,发出铮铮之声,笑道:“这铁罩甚
是牢固,打造得又很精细,毁了岂不可惜!”
阿紫道:“高昌国使者说道:“这个铁头人生青面獠牙,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
见到他人的无惊避,因此他父母打造了一铁面人给他戴着,免他惊吓旁人。姊夫,
我很想瞧瞧他的本来面目,到底怎样的可怕。”
游坦之吓得全身发颤,牙齿相击,格格有声。
萧峰看出他恐惧异常,道:“这人怕得厉害,何必去揭开他的铁面?这人既是
自小戴惯了铁面,倘若强行除去只怕令他日后难以过活。”
阿紫拍手道:“那才好玩啊。我见到乌龟,总是爱捉了来,将硬壳剥去,瞧它
没了壳还活不活。”
萧峰不禁皱眉头,想像没壳乌龟的模样甚觉残忍,说道:“阿紫,你什么老是
喜欢干这等害人不死不活的事?”
阿紫哼了一声,道:“你又喜欢啦!我当然没阿朱那么好,要是我像阿朱一样
,
你怎么会连接天不睬我。”萧峰道:“做了这劳什子的什么南院大王,每日里忙得
不可开交。但我不是每天总来陪你一阵么?”阿紫道:“陪我一阵,哼,陪我一阵
!
我就是不喜欢你这么‘陪我一阵’的敷衍了事。倘若我是阿朱,你一定老是陪在我
身旁,不会走开,不会什么‘一阵’、‘半阵’的!”
萧峰听她的话确也是实情,无言可答,只嘿嘿一笑,道:“姊夫是大人,没兴
致陪你孩子玩,你找些年轻女伴来你说笑解闷吧!”阿紫气忿忿道:“孩子,孩子
……我才不是孩子呢。你没兴致陪我玩,却又干什么来了?”萧峰道:“我来瞧瞧
你身子好些没有?今天吃了熊胆么?”
阿紫提凳子上的锦垫,重重往地下一摔,一脚踢开,说道:“我心里不快活,
每天便吃一百副熊胆,身子也好不了。”
萧峰见她使小性儿发脾气,若是阿朱,自会设法哄她转嗔为喜,但对这个刁蛮
恶毒姑娘不住生出厌恶之情,只道:“你休息一会儿”站起身来,径自走了。
阿紫瞧着他背影,怔怔的只是想哭,一瞥眼见到游坦之,满腔怒火,登时便要
发泄以他身上,叫道:“室里,再抽他三十鞭!”室里应声道:“是!”拿起了鞭
子。
游坦之大声道:“姑娘,我又犯了什么错啦?”阿紫不答,挥手道:“快打!
”
室里刷的一鞭,打了下去。游坦之道:“姑娘,到底我犯了什么错,让我知道:“
免得下次再犯。”室里刷一鞭的,刷的又是一鞭。
阿紫道:“我要打,你就不该问什么罪名,难道打错了你?你问自己犯了什么
错,正因为你问这才要打!”
游坦之道:“是你先打我,我才问的。我还没问,你就叫人打我了。”刷的一
鞭,刷刷刷又是三鞭。
阿紫笑道:“我料到你会问,因此叫人先打你。你果然要问,那不是我料画如
神么?这正明你对不够死心塌地。姑娘突然想到要打人,你倘若忠心,须得自告奋
勇;自动献身就打才是。偏偏罗里罗嗦的心在不服,好吧,你不喜欢给我打,不打
你就是了。”
游坦之听到“不打你就是了”这六字,心在一凛,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知道
阿紫若不打他,必定会另外想出比鞭打惨酷十倍的刑罚来,不如乖乖的挨上三十鞭
,
忙道:“是小人错了!姑娘打是大恩德,对小人身子有益,请姑娘多鞭打,打得越
多越好。”
阿紫嫣然一笑,道:“总算你还聪明。我可不给人取巧,你说打得越多越好,
以为我一记兴,便饶了你么?”游坦之道:“不是的,小人不敢向姑娘取巧。”阿
紫道:“你说打得越多越好,那是你衷心所愿的了?”游坦之道:“是,是小人衷
心所愿。”阿紫:“既然如此,我就成全你。室里打足一百鞭,他喜欢多挨鞭子。
”
游坦之吓了一跳心想:“这一百鞭打了下来,还有命么?”但事已如此,自己
就算说不愿,人家要打便打,抗辩有何用处,只得默不作声。
阿紫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是心中不服?我叫人打你,你觉得不公道么?”
游
坦之道:“小人心悦诚服,知道姑娘鞭打小人,出于成全小人的好心。”阿紫道:
“那么刚才你为什么不说话?”游坦之无言可答,怔了一怔,道:“这个……这个
……小心想姑娘待我这般恩德如山,小人心感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想将来不
到如何报答姑娘才是。”
阿紫道:“好啊!你说如何报答于我。一我鞭鞭打你,你将这一鞭鞭的仇恨都
记在心中。”游坦之连连摇头,道:“不,不!不是。我说的报答,是真正的报答
。
小人一心想要为姑娘粉身碎骨,赴汤蹈火。”
阿紫道:“好,那就打吧!”室里应道:“是!”拍的一声,皮鞭抽了下去。
打到五十余鞭时,游坦之痛得头脑也麻木了,双膝发软,慢慢跪了下来。阿紫
笑吟吟的看着,只等他出声求饶。只要他求一名饶,她便又找到口实,可以再加他
五十鞭。哪知道游坦之这时迷迷糊糊,已然人事不知,只是低声呻吟,居然并不求
饶。打到七十余鞭时,他已错晕过去。室里毫不容情,还是整整将这一百鞭打完,
这才罢手。
阿紫见游坦之奄奄一息,死多活少,不禁扫兴。想到萧峰对自己那股爱理不理
的神情,心中百般的郁闷难宣,说道:“抬了下去吧!这个人不好玩!室里,还有
什
么别的新鲜玩意勹没有?”
这一场鞭打,游坦这足足养了一个月伤,这才痊愈。契丹人见阿紫已忘了他,
不再找他来折磨,便将他编入一众宋人的俘虏里,叫他做诸般粗重下贱功夫,掏
粪坑、洗羊栏、拾牛粪、硝羊皮,什么活儿都干。
游坦之头上戴了铁罩,人人都拿他取笑侮辱,连汉人同胞也当他怪物一般。游
坦之逆来顺受,便如变成了哑巴。旁人打他骂他,他也从不抗拒。只是见到有人乘
马驰过,便抬起头来瞧上一眼,心中记挂着的只是一件事:“什么时候,姑娘再叫
我去鞭打?”他只盼望能见到阿紫,便是挨受鞭笞之苦,也是心所甘愿,心里从来
没有要逃走的念头。
如此过了两个多月,天气渐暖,这一日游坦之随着众人,在南京城外搬土运砖
加存南京南门旁的城墙。忽听得蹄声得得,几乘马从南六中出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笑道:“啊哟,这铁丑还没死啊!我还道他早死了呢!铁丑,你过来!”正是阿紫
的
声音。
游坦之日思夜想,盼望的就是这一刻辰光,听得阿紫叫他,一双脚却如钉在地
上一般,竟然不能移动,只觉一颗心怦怦大跳,手掌心都是汗水。
阿紫又叫道:“铁丑,该死的!我叫你过来,你没听见么!”游坦这才应道:
“
是,姑娘!”转身向她马前走去,忍不住抬起头来瞧了她一眼。相隔四月,阿紫脸
色红润,更增俏丽,游坦心中怦的一跳,脚下一绊,合扑摔了一跤,众人哄笑声中
,
急忙爬起,不敢再看她,慌慌张张地走到她身前。
阿紫心情甚好,笑道:“铁丑,你怎么没死?”游坦之道:“我说要……要报
答姑娘的恩典,还没报答,可不能便死。”阿紫更是喜欢,格格娇笑两声,道:“
我正要找一个忠心不二的奴才去做一件事,只怕契丹人粗手粗脚的误事,你还没死
,
那好得很。你跟我来!”游提这应道:“是!”跟在她马上。
阿紫挥手命室里和另外三名契丹卫士回去,不必跟随。室里知她不论说了什么
,
旁人决无劝谏余地,好在这铁面人猥崽懦弱,随着她决无豁处,便道:“请姑娘早
回!”四人跃下马来,在城门边等候。
阿紫纵马慢慢前行,走出了七八里地,越走越茺凉,转入一入阴森森的山谷之
中,地下都是陈年腐草败叶烂成的软泥。再行里许,山路崎岖,阿紫不能乘马了,
便跃下马来,命游坦这牵着马,又走了一程。眼见四下里阴沉沉地,寒风从一条窄
窄的山谷通道中刮进来,吹得二人股肤隐隐生疼。
阿紫道:“好了,便在这里!”命游坦之将马缰系在树上,说道:“你今天瞧
见的事,不得向旁人泄漏半点,以后也不许向我提起,记得么?”
游坦之道:“是,是!”心中喜悦若狂,阿紫居然只要他一人随从,来到如此
隐僻的地方,就算让她狠狠鞭打一顿,那也是甘之如饴。
阿紫伸手入怀,取了一只深黄色的小木鼎出来,放在地下,说道:“待会有什
么古怪虫豸出现,你不许大惊小怪,千万不能出声。”游坦之应道:“是!”
阿紫又从怀中取也一个小小布包,打了开来,里面是几块黄色、黑色、紫色
、
香料。她从每一块香上捏了少许,放鼎中,用火刀、火石打着了火,烧了起来,然
后合鼎盖,道“咱们到那边树下守着。”
阿紫在树下坐定,游坦之不敢坐以她身边,隔着丈许,坐在她风处一块石头上
。
寒风刮来,风中带着她身上淡淡气,游坦之不由得意乱情迷,只觉一生中能有如此
一刻,这些日子中虽受苦楚荼毒,却也不枉了。他只盼阿紫永远在这大树下坐着,
他自己能永远的这秀陪着她。
正自醺醺的如有醉意,忽听得草丛中瑟瑟声响,绿草中红艳艳地一物晃动,却
是一条大蜈蚣,全身闪光,头上凸起一个小瘤,写寻常蜈蚣大不相同。
那蜈蚣闻到木鼎中发出的香气,径身游向木鼎,从鼎下的孔中钻了进去,便不
再出来。阿紫从怀中取出一块厚厚的锦缎,蹑手蹑足的走近木鼎,将锦缎罩在鼎上
,
把木鼎裹得紧紧地,生怕蜈蚣钻了出来,然后放入系在马颈旁的革囊之中,笑道:
“走吧!”牵着马便行。
游坦之跟在她在身后,寻思:“她这口小木鼎古怪得紧,但多半还是因烧起香
料,才引得这条大蜈蚣到来。不知这条大蜈蚣有什么好玩,姑娘巴巴的到这山谷中
来捉?”
阿紫回到端福宫中,吩咐侍卫在殿旁小房中给游坦之安个住处。游坦之大喜,
知道从此可以常写阿紫相见。
果然第二天一早,阿紫便将坦之传去,领他来到偏殿之中,亲自关上了殿门殿
中便只他二人。阿紫走向西首一只瓦瓮,揭末瓮盖,笑道:“你瞧,是不是很雄壮
?
”游坦向瓮边一看,只见昨日捕来的那条大蜈蚣正迅速游动。
阿紫取过预备在旁的一只大公鸡,拨出短刀,斩去公鸡的尖嘴和脚爪,投入瓦
瓮。那条大蜈蚣跃上公鸡头,吮吸鸡血,不久大公鸡便中毒而死。蜈蚣身子渐渐肿
大,红头便是如欲滴出血来。阿紫满脸喜悦之情,低声道:“成啦,成啦!这门功
夫可练得成功了!”
游坦之心道:“原来你捉了蜈公,要来练一门功夫。这叫蜈蚣功吗?”
如此喂了七日,每日让蜈蚣吮吸一只大公鸡血,到第八日上,阿紫又将游坦之
叫殿去,笑咪咪的道:“铁丑,我待你怎样?”游坦之道:“姑娘待我恩重如山。
”
阿紫道:“你说过要为我料身碎骨,赴汤蹈火,那是真的,还是假话?”游坦之道
:
“小人不敢骗姑娘。姑娘便所命,小人决不推辞。”阿紫道:“那好得很啊。我跟
你说,我要练一门功夫,须得有人相助才行。你肯不肯助我练功?倘若练成了,我
定然重重有赏。”游坦之道:“小当然听姑娘吩咐,也不用什么赏赐。”阿紫道:
“那好很,咱们这就练了。”
她盘膝坐好,双手互搓,闭目运气,过了一会,道:“你伸到瓦瓮中去,这蜈
蚣必定咬你,你千万不可动弹,要让他吸你的血液,吸得越多越好。”
游坦之七日来每天见这条大蜈蚣吮吸鸡血,只吮得几口,一只鲜龙活跳的大公
鸡便即毙死命,可见这蜈蚣毒不可当,听阿紫这么说,不由得迟疑不答。阿紫脸色
一沉,问道:“怎么啦,你不原意吗?”游坦之道:“不是不愿,只不过……只不
过”阿紫道:“怎么?只不过蜈蚣毒性厉害,你怕死是不是?你是人,还是公鸡?
”
游坦之道:“我不是公鸡。”阿紫道:“是啊,公鸡给蜈蚣吸了血会死,你又不是
公鸡,怎会死?你说愿意为我赴汤蹈火,粉身碎骨。蜈蚣吸你一点血玩玩,你会粉
身碎身么?”
游坦之无言可答,抬起头来向阿紫瞧去,史见她红红唇下垂,颇有轻蔑从姑娘
之意,登时乱怀念迷,就如着了魔鬼一般,说道:“好,尊从姑娘吩咐便是。”咬
紧了牙齿,闭上眼睛,右手慢慢伸入瓦瓮。
他手指一伸入瓮中,中指指尖上便如计剌般居痛。他忍不住将手一缩。阿紫叫
道:“别动,别动!”游坦之强自忍住,睁开眼来,只见那条蜈蚣正咬住了自己的
中指,果然便在吸血。游坦之全身发毛,只想提起来往地下一甩,一脚踏了下去,
但他虽不和阿紫相对,却感觉到她锐利的目光射在自己背上,如同两把利俞般要作
势刺下,怎敢稍有动弹?
好在蜈蚣吸血,并有甚痛,但见那蜈蚣渐渐肿大起来,但自己的中指上却也隐
隐罩上了一层深紫之色。紫色由浅而深,慢慢转成深黑,再过一会,黑色自指而掌
,
更自掌沿手臂上升。坦之这时已将性命甩了出去,反而处之坦然,嘴角边也微微露
出笑容,只是这笑容套在铁罩之下,阿紫看不到而已。
阿紫双目凝视在蜈蚣身上,全神贯注,毫不怠忽。终于那蜈蚣放开了游提之的
手指,伏在瓮底不动了。阿紫叫道:“你轻轻将蜈蚣放入小木鼎中,小心些,可别
弄伤了它。”
游坦之依言抄起蜈蚣,放入锦凳之前的小木鼎中。阿紫盖上了鼎盖,过得片刻
,
木鼎的孔中有一滴滴黑血滴了下来。
阿紫脸现喜色,忙伸掌将血液接住,盘膝运功,将血液都吸入掌内。游之坦心
道:“这是我的血液,却到她身体之中。原来她是在练蜈蚣毒掌。”
过了好一会,木鼎再无黑色滴下,阿紫揭起鼎盖,见蜈蚣已然僵毙。
阿紫双掌一搓,瞧自己手掌时,但见两只手掌如白玉无瑕,更无半点血污,知
道从师父那里偷听来的练功之法,确是半点不错,心下甚喜,捧起了木鼎,将死蜈
蚣倒在地下,匆匆走出殿去,一眼也没向游坦之瞧,似乎此人便如那条死蜈蚣一般
,
再也没什么用处了。
游坦之怅望着阿紫的背影,直到她影踪不见,解开衣衫看时,只见黑气已蔓延
到腋窝,同时一条手臂也麻痒起来,霎时之间,便如千万只跳蚤在同时咬啮一般。
他纵声大叫,跳起身来,伸手去搔,一搔之下,更加痒得历豁好似骨髓中、心
肺中都有虫子爬了进去,蠕蠕而动。痛得忍而痒不可耐,他跳上跳下,高声大叫,
将铁头在墙上用力碰撞当当声响,只盼自己即时晕了过去,失却知觉,免受这般难
熬的奇痒。
又撞得几撞,拍的一声,怀中掉出一件物事,一个油布包跌散了,露出一本黄
皮书来,正是那日他拾到的那本梵文经书。这时剧痒之下,也顾不得去拾,但见那
书从中翻开。游坦之全身说不出的难熬,滚倒在地,乱擦乱撞过得一会,俯伏着只
是喘息,泪水、鼻涕、口涎都从铁罩的嘴缝中流出来,滴在梵文经书上。昏昏沉沉
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书页上已浸满了涕泪唾液,无意中一瞥,忽见书页上的弯
弯曲曲之间,竟出现一个僧人的图形。这僧人姿式极是奇特,脑袋从胯下穿过,伸
了出来,双手抓着两只脚。
他也没心绪去留神书上的古怪姿势,只觉痒得几乎气也透不过来了,扑在地下
,
乱撕身上的衣和裤子撕得片片粉碎,把肌肤往地面上猛力摩擦,擦得片刻,皮肤中
便渗出血来。他乱擦,突然间一不小,脑袋竟从双腿之穿过了去。他头上套了铁罩
,
急切间缩不回来,伸手想去相助,右手自然的抓住了右脚。这时他已累得筋疲力尽
,
上时无法动弹,只得暂时住手,喘过一口气来,无意之中,只见那本书摊在眼前,
书中所绘的那枯瘦僧人,姿势意然便与自己前有点相似,心又是惊异,又觉有些好
笑,更奇怪的是,做了这个姿势式后,身上麻痒之感虽一般无二,透气却顺畅得多
了,当下也不急于要将脑袋从胯下钻出来,便这这么伏在地下,索心依照图中僧人
的姿式,连左手也去握住的左脚,下颚碰在地下。这么一来,姿式已与图中的僧人
一般无二,透气更加舒服了。
如此伏着,双眼与那书理会是接近,再向那僧人看时,见他身旁写着两个极大
的黄字,弯弯曲曲的形伏诡异,笔划中却有许多极小的红色箭头。游坦之这般伏
着,甚是疲累,当即放手站起。只一站起,立时又痒得透不过气来,忙又将袋从双
腿间钻地去,双手握足,下颚抵地,只做了这古怪的次式,透气便即顺畅。
他不敢再动,过了好一会,觉得无聊起来,便去看那图中僧人,又去看他身旁
两个怪字。看着怪字中的那些小箭头,心中自然而然的随着箭所指的笔划存想,只
觉右臂上的奇痒似乎化作一线暖气,自喉头而胸腹,绕了几个弯,自双肩而头顶,
慢慢的消失。
看着怪字中的小箭头,接连这么想了几次,每次都一条暖气通入脑中,而臂上
的奇痒便稍有减轻。他惊奇之下,也不暇去想其中原因,只这般照做,做到三十
余次时,臂上已仅余微痒,再做狡十余次,手指、手掌、手臂各处已全无异感。
他将脑袋从胯下钏了出来,伸掌一看,手上的黑气竟已全部退尽,他欣喜之
下,突然惊呼:“啊哟,不好!蜈蚣的剧毒都给我般远入脑了!”但这时奇痒既止
,
便算有没有图画,怎地忽然多个古怪的和尚出来?我无竟之间,居然做出跟这和尚
一般姿式来?这和尚定是菩萨,来救我性命的。”当下跪倒在地,恭恭敬敬的向图
中怪僧磕头,铁罩撞地,当当有声。
他自不知书中图形,用天知竺一种药草浸水绘面,湿时方显,干即隐没,是以
阿朱与萧峰都没见到。其图中姿式现致运功线路,其旁均有梵字解明,少林上代高
僧识得梵文虽不知图形秘奥,仍能依文字指点而练面易筋经神功。游坦之奇痒难当
之时,涕泪横流,恰好落在书页之上,显出了图形。那是练功时化解外来魔头的一
门妙法,乃天竺国古代高人所创的瑜伽秘术。他突然做出这个姿式来,也非偶然巧
合,食嗌则咳,饱极则呕,原是人这天性。他在奇痒难当之时,以头抵地,本是出
乎自然,不足为异,只是他涕泪即流上书页,那倒确是巧合了。他呆一阵,疲累已
极,便躺在地下睡着了。第二日早上刚起岙,阿紫匆匆走进殿来,一见到他赤身露
体的古怪模样,“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说道:“怎么你还没死?”游坦之一惊,
说道:“小人……小人还没死!”暗暗神伤:“原来只道我已早死了。”
阿紫道:“你没死那也好!快穿好衣服,跟我再出去捉毒虫。”游坦之道:“
是!”等阿紫也殿,去向契丹兵另讨一身衣服。契丹兵群主对他青眼有加,便检了
一身干净衣服给他换上。
阿紫琏带了游坦之来荒僻之处,仍以神木鼎诱捕毒虫,以鸡血的养过,再吮吸
游坦之身上血液,然后用以练功。第二吸血是一只青色蜘蛛,第三次则是一只大蝎
子。游坦之每次依照书上图形,化解,虫毒。
阿紫当年在星宿海俞看师父练此神功,每次都见到有一具尸首,均是本门弟子
奉师命掳掠来的附近乡民,料来游坦之中毒后必死无疑,但见他居然不死,不禁暗
暗称异。
如此不断捕虫练功,三个月下来,南京城外周围十余里中毒物越来越少,被香
气引来的毒大都孱。不中阿紫之意。两出去捕虫时,便离城渐远。
这一日来到城西三十余里之外,木鼎中烧起香料,直等了一个多时辰,才听得
草丛中瑟瑟声响,有什么蛇虫过来。阿紫叫道:“伏低!”游坦之便即伏下身来,
只听得响大作,颇异寻常。
异声中夹杂着一股中人欲呕的腥臭,游坦之屏息不动,只见长草分开,一条
白身黑章的大蟒蛇蜿蜒游至,蟒蛇头作三角形,头顶上高高生了一个凹凹凸凸的肉
瘤。北方蛇虫本少,这蟒昆如些异状,更是众所未见。蟒蛇游到木鼎之旁,绕鼎团
团转动,这蟒蛇身长二丈,粗逾手臂,如何钻得进木想之中?但闻到香料及木鼎气
息,一颗巨头住用去撞那鼎。
阿紫没想到竟会招来这要一件庞然大物,甚是骇异,一时没了主意意,悄悄爬
到游坦之身边,低声道:“怎办?要是蟒蛇将木鼎坏了,岂不糟糕?”
游坦之乍听到她如些轻语商量的口吻,当真是受宠苦惊,登时勇气大增,说道
:
“不要紧,我去将蛇赶开!”点站起身来,大踏步走向蟒蛇。那蛇听到声息,立时
盘曲成团,昂起了头了伸出血红的舌头,嘶嘶作声,只待扑出。游坦之见了这等威
势,倒也不敢贸然上前。
便在此时,忽觉得一阵寒风袭体,只见西角上一条火线烧了过来,顷刻间便浇
到了面前。,一到近处,乍得清楚原来不是火线,却是草丛中有什么东西爬过来,
青草遇到,立变枯焦,同时寒乞越来越盛。他退后了几步,只见草丛枯焦的黄线移
向木鼎,却是一条蚕虫。
这蚕虫纯白如玉,微带青色,比寻常蚕儿大了一倍有余,便似一条蚯蚓,身子
透明直如水晶” 那蟒蛇本来气势汹汹,这时却似乎怕得要命,尽力将一颗三角大
头缩到身下面藏了起来。那水晶蚕儿迅速异常的爬上蟒蛇身子,一路向上爬行,便
如一条炽热的炭火一般,在蟒蛇的脊梁上子上烧出了一条焦线,爬到蛇头时,蟒蛇
的长身从中裂而为二,那蚕儿钻入蟒蛇头旁的毒囊,吮吸毒液,顷刻间身子便胀大
了不少,远远瞧去,就像是一个水晶瓶中装满了青紫色的汁液。
阿紫又惊又喜,低声道:“这条蚕儿如此厉害,看来是毒物中的大王了。”
游坦之却暗自忧急:“如此剧毒的蚕虫倘若来吸我的血,这一次可性命难保了。”
那蚕儿绕着木鼎游了一圈,向鼎上爬去,所经之处,鼎上也刻下了一条焦痕。
蚕儿似通灵一般,在鼎上爬了一圈,似知倘若钻入鼎中,有死无手生,竟不似其余
毒物一般入鼎中,又从鼎上爬了下来,向西北而去。
阿紫又兴奋又焦急,叫道:“快追,快追!”取出锦缎罩在鼎上,抱起木鼎,
向蚕儿追了下去。游坦之跟随其后,沿着焦痕追赶。这蚕儿虽是小虫,竟然爬行如
风一霎眼间便爬也数丈,好在所过之处有焦痕留下,不致失了踪迹。
两人片刻间追出了三四里地,忽听前面水声淙淙,来到一条溪旁。焦痕到到了
溪边,便即消失,再看对岸,也无蚕虫爬行过的痕迹,显然蚕儿掉入了溪水,给冲
下去了。阿紫顿足埋怨:“你也吵追得快些,这时候却又到哪里找去?我不管你,
你非给我捉回来不可!”游坦之心下惶惑,东找西寻,却哪里寻得着?
两人寻一了个多时辰,天色暗了下来,阿紫既感疲倦,又没了耐心,怒道:“
说什么也得给捉了来,否则不用再见我。”说道转身回去,径自回城。
游坦之好生焦急,只得沿溪向下游寻去,寻也七八里地,暮以苍茫之中,突然
在对岸草丛中又见到了焦线。游坦大喜,冲而出的叫道:“姑娘,姑娘,我找到了
!
”但阿紫早已走远。
游坦之涉水而过,循着焦线追去。只见焦线通向前面山呦。他鼓气疾奔,山头
尽处,赫然是一座构筑宏伟的大庙。
他快步奔近,见庙前匾额写着“敕建悯忠寺”五个大字。当下不暇细看庙宇,
顺着焦线追去。那焦线绕过庙旁,通向庙后。但听得庙中钟磬木鱼及诵经之声此起
,
彼伏群僧正做功课。他头上戴了铁罩,自惭形秽,深恐给寺僧见到,于是沿着墙脚
悄悄而行,见焦线通过了一大片泥地,来到一座菜园中不会有什么人,只盼蚕儿在
吃菜,便可将捉来,走到菜园的篱黎笆之处,听得园中有人在大声叱骂,他立即停
步。
只听那人骂道:“你怎地如此不守规矩,一个人偷偷出去玩耍?害得老子担心
了半天,生怕你从此不回来了。老子从昆仑山巅万里迢迢的将你带来,你太也不知
好歹,不懂老子对待你一片苦心。这样下去,你还有什么出息,将来自毁前途,谁
也不会来可怜你。”那人语音中虽甚恼怒,却颇有期望怜惜之意,似是父兄教诲顽
劣的子弟。
游坦之寻思:“分说什么从昆仑山巅山万里迢迢的将他带来,多半是师父或是
长辈,不是父亲。”悄悄掩到篱笆之旁,只见说话的人却是是个和尚。我和尚肥半
已极,身材即又矮,宛然是个大肉球,手指地下,兀自申斥不休。游坦之向地下一
望,又惊又喜,那矮胖和尚所申斥的,正是那条透明的大蚕。
这矮胖和尚的长相已是甚奇,而分居然以这等口吻向那条蚕儿说话,更是匪夷
所思。那蚕儿在地下急速游动,似要逃走一般。只是一碰到一道无形的墙壁,便即
转头。游坦之凝神看去,见地下画着一个黄色圆圈,那蚕儿左冲右突,始终无法越
出圈子,当即省悟:“圆圈是用药物画的,这药物是那蚕儿煞星。”
那矮胖和尚骂一阵,从怀中掏出一物,大啃起来,却是煮熟的的羊头,他吃得
津津有味,从柱上摘下一个葫芦,拨开塞子,仰起脖子,咕咕噜噜的喝个不休。
游坦之闻到酒香,知道葫芦里装的是酒,心想:“原来是酒肉和尚。看来这条
蚕儿是他所养,而且他极之宝爱,却怎么去盗了来?”
正寻思间,忽听得菜园彼端有人叫道:“慧净,慧净!”那矮胖和尚一听,吃
一惊,忙将羊头和酒葫芦,在稻草堆中一塞,只听那人叫:“慧净,慧净,你不去
做课,躲那里去啦?”那矮胖和尚抢起脚边的一柄锄头,手忙脚乱的便在菜畦里锄
,
应道:“我在锄菜哪。”哪那人走了过来,是个中年和尚,冷冰冰的道:“晨课晚
课,人人要做!什么时候不好锄菜,却在晚课时分赤锄?快去,快去!做远晚课,
再
来锄菜好了。在悯忠寺挂单,就得守悯忠寺的规矩。难道你少林寺就没庙规家法吗
?
”那名叫慧净的矮胖和尚应道:“是!”放下锄头,跟着他去了,不敢回头瞧那蚕
儿,似是生怕给那中年和尚发觉。
游坦之心道:“这矮胖和尚原是少林寺的,少林和尚个个身有武功,我偷他蚕
儿,可得加倍小心。。”等二人走远,听四下悄悄地,便从篱笆中钻了进去,只见
那蚕儿兀自在黄圈中迅速游走,心想:“却如何捉它?”呆了半晌,想起了一个法
子,从草堆中摸了那葫芦出来,摇了一摇,这还有半葫芦酒,他喝了几口将残酒倒
入了菜畦,将葫芦口慢慢移向黄线绘成的圆圈。葫芦口一伸入圈内,那蚕儿嗤的一
声,便钻入葫芦。游坦之大喜,忙将木塞塞停僦住葫芦口子,双手捧了葫芦,钻出
篱笆,三脚两步的自原逃回。
离悯忠寺不过数十丈,便觉葫芦冷得出奇,直比冰块更冷,他将葫芦从右手交
到左手,又从左交到右当真奇寒彻骨,实在拿捏不住。无可施,将葫芦顶在头上,
这一来可更加不得了,冷气传到铁罩之上,只冻得他胸袋疼痛难,似乎全身的血液
都要结成了冰。他情急智生,解下腰带,缚在葫芦腰里,得在手中,腰带不会传冷
,
方能提着。但冷气还是从葫芦上冒出来,片刻之间,葫芦外便结了一层白霜。
(第二十八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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