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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水龙吟(12)孙子剑法(完整版)   作者:foxfla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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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龙吟(12)孙子剑法(完整版)   作者:foxflame(转自六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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骷髅 于 2001-2-20 3:31:36 发表在:龙的天空——武侠玄幻版

水龍吟(十二)孫子劍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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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雨綿綿,挾著雷霆不斷,遠方的溪谷裡水勢暴漲,轟隆如萬
馬奔騰,聲勢猶自在驚雷之上。山洞裡篝火熊熊,映得嶙峋的岩壁
間黑影晃動,白衣老者半瞇著眼,就著火堆烤乾衣服;驀地洞口一
蓬霧花花的細雨隨風撲來,一條高大的人影曳著滿身水珠走到火邊
,將手裡的大捆濕柴一一架好烘乾,濃眉下的那雙大眼卻直往洞穴
深處游移,顯得魂不守舍。
  「前輩,她……」

  「哪兒最黑便在哪兒囉!你不也十分清楚?」白衣老者瞟了他
一眼,儘管幾乎瞇成了條細縫,那白多於黑的黃濁眼瞳裡仍是精芒
熠熠、銳利如鋒,似笑非笑的隱著些許譏嘲,令人難以相對。

  衛缺卻未有留意,快步走入洞內最幽暗的角落,微弱的火光勾
勒出一抹圓潤如水的動人曲線,未庚側身俯臥,蒼白的面容與濃睫
相映,襯得分外精神。衛缺從懷襟裡取出疊成一團的半截外袍,替
她蓋住身子;袍子揣在他懷裡多時,蓄與身體同溫,自是十分暖和


  未庚睜開眼睛。

  「再睡會兒。睡醒了,我燒條魚給妳吃。」衛缺笑道。

  她微微搖頭,坐起身子。雖說肋骨傷折並不影響坐臥行走,但
疼痛所及,少說也得靜養個十天半月方能活動;未庚在短短四天內
能復原至此,若非左臂懸起,已幾乎看不出異狀,委實令人咋舌。
衛缺怕她受寒,從前洞移來火苗,隔著塊突出的岩石升起一個小火
堆,火光被石背遮去大半,空氣卻漸漸溫暖起來。

  「妳給那山谷起個名字。」衛缺邊架柴引火,邊逗她開口說話


  未庚眉頭微皺,臉上無甚表情,眼裡卻有些疑惑。

  衛缺笑著解釋:「我的名字叫衛缺,妳的名字叫未庚。妳若聽
說衛缺怎麼怎麼,便知說的是我不是妳。咱們給那山谷起個名字,
將來若有人說:『喂,未庚,請問山谷怎麼走啊?』天下山谷何其
之多,妳怎知他問的是不是咱們去過的那個?有名字便不會弄錯啦
。」

  他信口胡謅,料想以未庚之冷靜空明,壓根就不理會那些無聊
言語,應是單刀直入、一句了帳,說什麼理由橫豎都差不多。果然
未庚微微搖頭:

  「我不會。」

  「其實取名兒很簡單的。妳說它是什麼,它便是什麼。」衛缺
逕自把半濕的樹枝圍在柴堆邊烘烤,又往火裡添了幾枝烤得乾透的
。「所以挑妳印象最深、最不會忘記的也就是了,譬如雲哪、水啊
什麼的,一說到那座山谷便能輕易想起。」

  火堆裡響起一陣輕微的嗶剝聲,幾點火星倏地迸散如蠅,洞外
大雨漸漸平息,只剩下岩頂不住滴落的水珠,更顯得洞內溫暖靜謐
,恍若隔世。衛缺正低頭忙著,突然聽到未庚輕聲道:「燒魚。」

  衛缺微感錯愕,抬起了頭。

  「燒魚。」未庚又重複一次,微弱的火光映紅了她秀美的小臉
,眸裡星光朦朧、清冷如玉,看不出半點波瀾。

  衛缺恍然大悟,微笑道:「好,便叫『燒魚谷』罷。這名字取
得真好,我一生都不會忘記。」他這幾句話發自內心,毫無調笑戲
謔的意思,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平靜與暖意,當日並肩吃魚的情景
又浮上心頭。

  兩人視線交會,未庚輕輕別過頭去,彎濃的睫毛微顫了顫,玉
一般的雙頰紅豔豔地迴映著焰火,面上仍是毫無表情。

  白衣老者忽地打了個哈欠,伸伸懶腰,顫巍巍地走出洞外。

  「小子,來!陪老人家出去走走。」嘶啞的語聲在偌大的岩穴
裡尚未迴盪開來,餘音已消失在明亮得有些刺眼的洞口外。衛缺對
未庚低聲笑道:「妳好好休息,一會兒回來再給妳燒魚吃。」未庚
微微點頭,淡然無語。

  洞外的天空澄明潔淨,猶如被清水洗過一般,空氣裡飽含濕氣
,微帶些許刺骨的料峭;若非陽光已露,恐怕有些難當。衛缺跟著
老者漫步溪邊,只見溪水暴漲,水道比起昨日出谷時還寬了丈餘,
混濁的水浪翻騰奔流,聲勢十分驚人。

  白衣老者揀了塊大石坐下,瞇眼抬望,喃喃道:「好暖和的日
頭啊!」慢條斯理地伸展手腳,縮著脖頸享受陽光。衛缺不知他要
談些什麼,恭謹地垂手而立,沒敢搭腔。

  「玄牝莊的血仇始末,你知道多少?」半晌,老者凝著溪水蜿
蜒消逝的彼方,隨口問道。衛缺不敢有所隱瞞,強抑著心中悲憤,
道:「是地門兕牟君所為。」將從百里孤傷處所知悉的八門牽連、
當夜三門聯手等諸事一一詳述。

  老者連連點頭,道:「你知道的也算是不少了。但你可曉得,
那兕牟君的真實身份是誰?」

  衛缺雙目圓睜,咬牙切齒道:「便是化成了飛灰我也認得,是
司徒千軍那個豬狗不如、喪心病狂的老混蛋!」說得拳頭緊握,指
甲深深刺入掌心,原本擊打崖壁留下的傷痂又被弄破,纏在手掌間
的布條上滲出血漬來。

  老者稀疏的白眉一軒,「咦」的一聲,凜然道:「你由何處得
知?」

  「晚輩曾與那老賊交過手,當夜於崖上再度遭遇,認出了他的
長空掌勁。」

  「嗯,那也是天意使然。兕牟君機關算盡,一到你這小子身上
卻處處失著,合著是冥冥中自有定數,誰也勉強不得。」白衣老者
道:「縱使兕牟君真是司徒千軍,也只是一人而已,你的仇家尚有
水、澤兩門之主,以及當夜圍殺汝父的諸多好手,雖未必要一一清
算,但卻不可不知。」

  「晚輩當夜見到面目的有徐紘、百里孤傷等,那老雜毛盧九真
打了我一掌,必是同夥無疑。其餘的人都臉罩黑巾,無從得知身份
,尚待查證。」

  「這幾個都是首腦,其餘之人約莫是司徒千軍手下嘍囉,不知
也無甚妨礙。那徐紘便是澤門之主掛角君,此人雖然甘為地門附庸
,但一身藝業卻是紮紮實實的儒門正宗,不可小覷,你日後遭遇,
務必謹慎應付。」

  「多謝前輩指點。」衛缺躬身一揖,心裡卻著實犯疑:「照百
里孤傷所說,八門之主的真實身份連彼此間都未必知曉,前輩縱使
見識廣闊,若非與武神宮淵源極深,豈能說得出這等重大機密?」
他天生機靈,一想便知其中牽連必廣,說不定藏有不可告人的隱密
,萬萬不能貿然窺問;但終究年輕閱歷淺,話雖未出口,卻微微皺
起了眉頭,還是露出一絲狐疑之色。

  白衣老者捻鬚瞇眼,怪聲笑道:「你懷疑我的身份,是也不是
?你以為老夫與八門關係必深,是也不是?」衛缺被他點破心思,
臉上一紅,笑道:「前輩好厲害的神通!莫不是修成了觀心天眼?


  白衣老者斜睨了他一眼,啐道:「呸!你的武功要是能有嘴皮
子一半厲害,怕不是橫行江湖的拔尖兒角色?你可知道,你的懷疑
對了一半,也錯了一半;對的一半或許能救你一命,但救下的性命
卻要斷送在錯的那一半裡?」

  衛缺的笑容倏地凝結。

  「行走江湖,不能輕信於人。這是個子食父、臣剋君、遍地豬
狗多過人的世道,莫說江湖恩怨,便為一頓飯飽、兩口米湯,都有
人出賣朋友兄弟,甚且捋袖拔刀,樂得親自動手。老夫救你,當然
也能害你;你心存懷疑,這是對的一半。」老者目光陰沈,眼裡半
分笑意也無,瞧得衛缺背脊森冷,頭皮發麻。

  「但你縱使懷疑,也不該讓人知曉,這是錯的一半。許多江湖
人橫死,不是因為知道,也不是因為不知道,而是教別人摸清他到
底知道了多少。你的臉藏不住心思、嘴皮子藏不住話,如此行走江
湖,就與一條鹽醃的屍殍無異,還用不著別人殺你,走著走著便能
丟了性命。」

  衛缺冷汗涔涔,猛然想起當夜百里孤傷也對他說過同樣的話,
一時心中愧然,低頭無語。

  白衣老者拍拍他的肩頭,嘆了口氣,啞著嗓子道:「死是件容
易的事,活著才難,更遑論活得頂天立地,活得豪氣干雲。你那夜
在崖上曾說:『我對老天爺立了誓,絕不輕易死去。』但轉頭便與
兕牟君爭搶經訣,哪有半分愛惜生命的模樣?老夫將你擲下山崖,
就是要你嚐嚐死亡的滋味。你自去死你的,以為是英雄好漢的行徑
,殊不知辜負了多少人的心血,又白費了多少人的犧牲?」連連搖
頭,起身慢慢走回洞窟。

  洞裡火焰依舊跳動不休,卻已空空如也。衛缺隨著白衣老者入
內,陡然間不見了未庚的蹤影,不由得著慌起來,裡裡外外找了幾
遍,只有那件撕得只剩半截的外袍疊得整整齊齊,置於未庚曾經蜷
臥的角落裡,顯是她料理妥當後自行離去,而非遭遇什麼不可抗力
的危險。

  他頹然坐倒,面上露出一絲苦笑:「這下可好,省得老惦記她
挖我的眼珠子,落得清靜。」嘴裡說得輕鬆,卻著實掛念她的傷勢
,心中五味雜陳,隱隱自問:「她為什麼不讓我照顧?為什麼不領
我的情?難道真如前輩所說,我總是辜負他人的心血、白費他人的
犧牲,如此不堪,以致她在我身邊多待片刻也難受?」想得胸臆間
愁悶氣苦,半晌怔然,竟似癡了一般。

  白衣老者嘿嘿笑道:「怎麼?小丫頭跑了,心裡不痛快?」

  衛缺搖搖頭:「我不懂她。昨日出谷時她說:『我會跟著你。
』但身子卻動也不動,如今又不告而別……這到底是什麼意思?我
真的不懂。」將谷中兩人相處的點點滴滴細說了一遍,雖似向老者
傾吐心中的苦悶與疑惑,其實是說給自己聽。

  他凝著焰火,目光如醉,臉上帶著些許溫情、些許笑意,又有
些茫然不解,說得旁若無人,直到聲音漸漸低落,終於結束於那句
「我會跟著你」。

  但,還未開始的結束怎能算是結束?

  白衣老者突然哈哈大笑。

  衛缺倏地被那鴟梟般刺耳的嘶笑驚醒,臉上微紅,卻也不禁有
些恚怒:「前輩!我將心事說與你聽,怎地如此取笑?」

  白衣老者笑道:「唉唷!真是對不住了。你這個聰明臉孔笨肚
腸的傻瓜,你忘了她是哨子麼?」

  衛缺一怔。

  老者又笑了片刻,好不容易止歇下來,正色道:「哨子不是人
。他們生於黑暗、長於黑暗,不知有是非善惡,憑藉的是野獸一般
的本能;行動如飛、無聲無息、忝不畏死,所謂妖魔鬼怪,也不過
就是如此。你見那小丫頭千嬌百媚,是世間少有的美人胚子,可知
道她毫不吝惜這張臉孔、不在乎身子污潔,只要是為了你,一切都
可以輕易犧牲?」口吻雖然淡漠,但句句擲地鏗然,渾沒半點嘲諷
戲謔之意。

  「為……為了我?」

  「沒錯,哨子的存在,只為主人而已。八門之主從手下的哨子
裡選出能力最高的做為『影子』,以領導群哨,貫徹自己的意志與
命令,一旦主人身亡,『影子』必定隨之消滅,同生同死,永不背
離。按理說,以天門哨子首領之能,怕須兕牟君親自出手,方能拾
奪得下;但汝父一死,天門隨即土崩瓦解,應是首領以身相殉所致
。你是衛氏唯一的遺族,她是天門最後的餘眾,她毫無選擇必須成
為你的『影子』,難道還會有錯?」

  衛缺只覺得難以置信。莫說他不願把未庚視為奴隸,證諸她獨
來獨往的種種冷淡行止,實在無法與不離不棄、禍福相依的「影子
」聯想在一起。

  老者灰眉一挑:「你可知道,她為何倒頭就睡,連話也不和你
多說一句?你可知道,她為何要忍痛行走,卻不要你的攙扶?你可
知道,她為何不與你同船出谷?」衛缺一樣也答不上來,這些正是
他一直藏在心裡的疑問。

  白衣老者道:「她爭取時間睡眠,是為了恢復體力;強迫自己
運動,是為了加速傷勢痊癒;不與你同船出谷、甚且不告而別,是
因為影子只能在主人背後默默存在,卻不應該成為主人念茲在茲的
焦點!你活著,所以她活著;你死了,她也不會吝惜自己的生命。
因此她毫不猶豫跳落懸崖,強迫自己復原身體,離開你目光能及之
處,回到人所難見的幽暗裡——」黃濁的眼裡突地精芒大盛,低沉
瘖啞的聲音猶如一記焦雷:

  「這一切,都是為了你。」

  衛缺腦中轟隆一響。

  (你活著,所以她活著;你死了,她也不會吝惜自己的生命。


  他在心裡默唸著這幾句,耳裡迴盪著老人沈重的聲音,而未庚
在黑暗裡回望著他的那種朦朧深邃彷彿又浮上眼簾。

  衛缺低頭無語,身子微微顫抖,未庚那俏生生的模樣突然飛散
開來,幻化成滿身鮮血的父親、跳落懸崖的姊姊、面色灰敗的滕貴
、焦黑腐臭的天門故址、高大猙獰的兕牟君等影像,挾著種種迥然
不同的心緒起伏明滅,或痛苦,或憤怒,或黯然神傷;紛亂的畫面
一一過眼,不知怎地最後竟重新疊合,又恢復成未庚的形貌;當夜
百里孤傷對他說的那番話言猶在耳,衛缺恍然大悟,那時百里咄咄
逼問、自己卻無言以對的問題,霎時間都有了再清楚不過的答案。

  半晌,衛缺抬起了頭,正好迎著老者的目光。

  「現在,你還覺得死是你一個人的事麼?」

  衛缺雙膝跪倒,用力磕了三個響頭:「多謝前輩指點,令晚輩
茅塞頓開。」說著又再磕了三下。白衣老者心想這禮也未免行得太
過了,隱隱覺得不妥,揮袖道:「你能體會生命的寶貴,那是再好
不過,卻也不必行此大禮。你起來罷!」

  衛缺搖頭,肅然道:「晚輩有個不情之請,還請前輩收我為徒
,再為我破除心中疑惑,得窺武學堂奧。」臉上神色堅定,渾無半
分猶豫,足見其不可動搖的鋼鐵決心。

  白衣老者面上掠過一絲訝然,隨即平復如常,捻鬚道:「我平
生不收徒弟;便是要收,也不能收你。你身負《方圓訣》奇功,再
配合衛家《百花劍匯》裡的各門上乘劍藝,自能有所成就,又何須
外求?」

  衛缺沈默片刻,忽道:「百里孤傷曾問我為什麼報仇、報仇之
後又該如何云云,我答不上來。承蒙前輩指點,晚輩終於想通了:
以殺止殺,那是不可能的事。若衛家真有什麼十惡不赦之處,合當
滿門覆滅,自然不該再多添殺業;若是兕牟君的陰謀所致,我就算
不欲討還公道,也該挺身阻止,莫教他人如我一般,遭受這等滅門
慘禍。家父是個是非分明之人,相信他在天之靈亦會贊同我的作法
,而不希望我成為被仇恨蒙蔽的殺戮工具。」

  白衣老者微感錯愕,不禁一拍大腿:「難得!你能說出這番言
語,便是老天爺真不長眼,讓你報不得大仇,你也不致愧對你爹了
。衛玄生得好兒子!這等胸襟氣魄,真是十分難得!」

  「前輩謬讚。但衛缺拜師,卻不是為了報仇。」

  衛缺劍眉一軒,大聲道:「我一直有個心願,想練就絕世武功
,揚名天下!滅門之前如此,現今亦然。百里孤傷說得對,唯有活
得精彩、活得豐富充實,才對得起死去的親人朋友,勝過鎮日沈溺
於血腥殺戮,用『復仇』這個藉口來麻痺自己。我想親身體會什麼
叫武學巔峰,我有太多太多的疑惑未解、太多太多的秘奧想要知道
……衛缺一片赤誠,懇請前輩收我為徒!」說著伏身下拜,額頭觸
地,寬闊的肩背凝如淵停嶽峙,更不稍動。

  老者嘆了口氣。

  「我已說過,絕不能收你為徒。」老人手捻鬚莖,幾乎瞇成細
縫的怪眼裡光華隱現,虛咳幾聲,悠然道:「不過咱們爺倆練上幾
手,切磋切磋倒也不妨。這不是什麼拜師學藝,也沒有師徒之名,
你可千萬別想歪了。」

  衛缺大喜,心想:「無師徒之名又怎地?我一生將你當作師傅
般尊敬愛戴,又與旁人何干?」用力又磕了幾個響頭。老者閃身一
旁,哼道:「你若心裡還有老夫,就別把我說過的話當放屁。」話
雖說得嚴厲,語氣卻甚為平和;與其說是譴責,倒像刻意提醒他似
的。衛缺何等知機,應道:「晚輩明白。」起身垂手,臉上不禁露
出歡喜雀躍的神情。

  白衣老者冷哼一聲,也不理他,逕自漫步前行。

  「你衛家以『劍史』聞名江湖,劍道上的造詣是很了不起的。
汝父雖然不以武功行世,但依老夫之見,他的劍足以列入天下十大
高手之林,由此證明衛家的家學博大精深,是你對不起衛家的武功
,而非衛家的武功虧負了你。」

  衛缺臉一紅,嚅囁道:「前輩教訓得是。」

  「我知道有部精妙至極的劍藝,縱橫古今千百年來,能練成者
寥寥無幾。一旦參悟,則天下間再也沒有任何招式能脫出其範疇,
反掌取勝、胸羅萬有;你的體悟有多高,這劍的境界便有多高,除
了天地自然之外,沒有其他可以師法的對象。不知你可有興趣?」
衛缺聽得悠然神往,胸中熱血湧起,不禁喃喃道:「便是世間真有
如此武學,卻要往哪裡找去?」

  老者突然咧嘴一笑。

  「不用找,我這兒便有一本。」從懷裡摸出一卷青皮薄冊扔給
衛缺,封皮簇新,半點也不像「縱橫古今千百年」的模樣。衛缺怔
怔瞧著手裡的書冊,心想:「一說就有?那敢情好,下次我要司徒
千軍的腦袋,不知靈是不靈?」若非親眼見識過白衣老者的武功手
段,衛缺幾乎以為這是江湖郎中的唬人把式;低頭仔細端詳,只見
封皮上寫著「孫子兵法」四個大字,內裡印刷粗劣,確是《孫子》
十三篇無疑,既無夾層內襯,墨水紙張也瞧不出蹊蹺,衛缺反覆翻
看幾次,又湊近鼻端嗅了半天,不禁皺眉:「前輩,這書裡沒有機
關啊!難不成是假貨?」

  「哦?此話怎講?」

  「請恕晚輩直言,這部書所值至多不過一兩銀子,在金陵城裡
隨處出售,豈是什麼不世出的武學秘笈?」

  老者豎起拇指,讚道:「識貨!不愧是『劍史』世家,書本上
的功夫無人能及,這部《孫子兵法》老夫在廣陵城中購得,足足花
了七、八百文;若是在金陵購買,恐怕真要一兩。」看衛缺瞠目結
舌的模樣,老者嘿嘿笑道:

  「小子無須懷疑。老夫所說的那部絕世劍藝便藏在這《孫子兵
法》之中,千百年來任世人一一過眼,能從中看出劍學至理者寥寥
無幾,但無一不是領一代風騷的絕頂人物。小子,在你我之前,早
有了不起的英雄豪傑從這部書裡淬煉精華,成就功業;在你我之後
,也將有人繼續鑽研此書,用以突破界限……而你呢?你又能從中
獲得什麼?是庸庸碌碌、失之交臂,還是發前人之所未發,踏上後
世再難超越的巔峰?」

  衛缺聽得心頭狂跳、熱血沸騰,半晌都說不出話來,捧書的手
掌微微顫抖。《孫子》內文是他打小便抄熟了的,從來不覺得有什
麼特別,但白衣老者的話語在他心中描繪出一幅幅豪傑馳馬、劍試
天下的壯麗圖畫,胸臆裡交織著嚮往與疑惑,霎時間茫然一片、不
能自己,緩緩吸了口氣,便要翻開書頁。

  老者忽地按住他的手背。

  「關於劍,你懂得多少?」

  衛缺閉目回想,發現自己學劍練劍,向來都是順應父親要求,
以衛家「劍史」的深厚家學,自然對劍、對劍法,甚至對劍者的涵
養修持等都有一套綿密的理論,然而每每聽父親談論這些,衛缺卻
難以認同,多半是大打瞌睡,最後以領受家法收場。

  他想了又想,終於搖頭。

  「我不知道。」

  「很好。」老者讚道:「你心中無劍,原本便說不出什麼。能
夠直承這點,已強過許多拿著柄磨利的鐵片便大言不慚的渾人。老
夫果然沒看走眼,你這小子確是塊上佳的材料。」衛缺不敢答話,
凝神傾聽老者之言,深怕漏失了隻字片語。

  「劍,有三種境界。手握三尺青鋒,運使自如,極盡一擊之力
,謂之『劍法』;『法』者,法度也。人們把關於劍的技藝統稱為
『劍法』,其實是種概略之說;此間所說的『劍法』非彼『劍法』
也,專指操使劍器的技巧而已。要練成一招劍法十分容易,只須兩
膀氣力、十年辛苦,便能練到陸斷犀象、水擊鴻鵠,甚者傷人立死
。常人提劍練劍,約莫便是這個境界。

  「使劍的技巧練到了某種程度,為求增加威力,便將一招一式
串連起來,攻無須盡力、守不必自固,但使頭尾相接,前後呼應,
謂之『劍術』;『術』者,方略也。鄉野村夫有天生神力者,縱使
未曾習練武藝,也能一劍劈碎金石,如此劍者與常人有何區別?能
在招式之間分出攻守進退,自成體系,不盲目追求一擊的破壞力,
避高趨下、因地制流,便是婦人孺子也能倚之制服莽漢;練到這等
地步,才有資格稱為『劍客』。要成為一名劍客,如筋骨強健、天
資聰穎、少年得遇名師,又肯潛心鑽研,約莫需要十年的時間。

  「放眼江湖,凡佩劍行走之人,十有七是屬於第一種境界,能
搆得著第二種境界者不出三成,其中高下有別,相差甚者天地雲泥
,不可以道里計。」

  衛缺聽得撟舌不下,心想:「江湖上能稱之為『劍客』者十中
尚且無三,這第二種境界已如此難得,那第三種境界豈不是飛劍殺
人,好似神仙一般?」越想越覺得荒誕不經,只是懾於老者說話的
驚人威勢,終究沒敢開口發問。

  老者續道:「劍客畢生鑽研劍術,終於發現趨避受限於軀體、
攻守受限於劍臂,於是潛修天道,求勝於心,以達到手不動、身不
移,劍未出鞘便能敗敵於無形的超然之境,謂之『劍勢』;『勢』
者,無形之劍也。到了這步功夫,劍者渾身直如一劍,目光傷敵、
踏步取勝,劍便在他的心中,無須依恃三尺凡鐵。」

  衛缺愕然:「這劍勢如此神異,卻要幾年才能練成?」

  白衣老者肅然道:「練成一招劍法,耗時十年可成;練成一套
劍術,再多花十年亦能成就,但這劍勢麼……嘿嘿,誰也不敢說。
劍道如棋道,要攀上巔頂之境,全憑悟性。棋語有云:『二十歲不
成國手,終生無望。』便是這個道理。所以就算你窮盡畢生心力研
究劍理,也難脫劍術的侷限;要突破至劍勢之境,除了頓悟一途,
沒有其他蹊徑。」一指衛缺手裡的書冊:

  「這部《孫子兵法》,便是你頓悟的關鍵!」

  衛缺聽得怔愕如癡,隨著那蒼老瘖啞的語聲落處,不由得伸手
翻開了書頁。

  老者悠然道:「這《孫子》共有一十三篇,始於《計》,終於
《用間》,據傳為春秋時的大兵法家孫武所寫,一說為孫武之後、
戰國時齊國大將孫臏所撰,也有說是吳王闔廬的功臣伍子胥假託『
孫子』之名著書,凡此種種均屬謬誤,不足採信。孫武這人挺有意
思,他寫作這部兵書之前並未親身參與過軍旅之事,又無籍籍之名
,世人皆以為虛妄;唯獨伍子胥知曉他的能耐,七次薦之於吳王闔
廬,才教孫武為吳所用,替吳國謀劃攻打楚國的諸般準備。」

  這段故事衛缺小時候曾聽父親說過。

  根據《史記》所載,伍員(伍子胥)原為楚臣,楚平王昏庸狂
悖,聽信小人費無忌的饞言,殺了伍子胥的父親伍奢、哥哥伍尚,
逼得伍子胥亡命出國,輾轉逃入了南方新興的勢力吳國。教坊說部
裡著名的話本段子「伍子胥過昭關」,便是描寫伍子胥連夜由小峴
山的昭關竄入吳境,竟急得一夜白頭的軼事,可知當時楚國追殺之
切、伍子胥逃生之險。

  伍子胥到了吳國後,便依附於公子光麾下,先後啟用專諸刺殺
吳王僚、以要離刺殺公子慶忌,扶助公子光登上王位,是為吳王闔
廬;又向闔廬力薦名不見經傳的隱士孫武,拜為大將,經過九年的
準備,由孫武率軍自吳都姑蘇起兵,千里直驅、深入楚地,終於攻
破楚國的首邑郢都,楚昭王(楚平王之子,其時楚平王已亡故逾十
年)棄國出奔,天下震動,舉世皆知「孫武」之名。

  衛缺嘆道:「我從前聽過孫子伐楚的故事。這位孫先生不是軍
旅出身,卻能一戰成名,幫助吳國打垮了強大的楚國,真箇是不世
出的奇才。」老者嘿嘿笑道:「明白致勝的關鍵,自然能夠一戰得
勝,否則又何來這『孫子劍法』的巧妙?不過徒具智識之巧,不見
得真有大智慧。這孫武急流勇退,毫不戀棧名利權位,才是最令人
佩服之處。」

  吳軍入郢之後大肆燒殺搜刮,吳國君臣鎮日沈醉於楚國的醇酒
美人之中,寒了孫武的心;伍子胥更是倒行逆施,一意掘開楚平王
的棺槨,鞭屍三百以洩恨,世人皆以為瘋狂。於是吳軍班師之日,
孫武便飄然遁去,從此行蹤杳如黃鶴,不復見於史冊稗官。

  衛缺扼腕道:「這伍子胥千里逃亡、為父報仇,我總以為是條
烈性漢子,怎知竟如此怨毒,連死人也不放過?」

  老者道:「這便是仇恨的力量了。伍子胥潛越昭關,居然能急
得一夜白頭,又好用刺客施襲,可見其為人之陰鷙狠辣、心胸偏狹
,注定他日後不得好死;仇恨誤人之深,由此可見。你若學伍子胥
的聰明,終不免死不瞑目,腦袋還得給人梟在姑蘇城上,眼睜睜瞧
著越國亡了他辛苦扶起的吳國;若學孫子的聰明,則肉身雖腐、無
緣富貴,卻能在千百年後啟發咱爺倆,一窺上乘劍道的堂奧。大丈
夫行世,也不過就是這樣了。」

  衛缺聞言一凜:「我若未遇前輩,豈非步上伍子胥的後塵?」
嚇出一背冷汗,心中頓時澄清空明,猶如雲撥月綻一般,不禁露出
淡淡笑容,長揖到地,臉上神情卻極是輕鬆。

  老者連連點頭,微笑道:「好、好!你的心已洗清拭淨,是學
劍的時候啦。」手指書頁,疏眉一挑:「這部《孫子》,你從前讀
過麼?」衛缺不好意思說自己十一、二歲時便抄過幾十遍,已到了
閉著眼睛都能繕寫的地步,伸手抓了抓腦袋,小心陪笑道:「這…
…晚輩稍有涉獵。」

  這「涉獵」兩個字含意頗深,兼容並蓄,「心喜而往取」之謂
「獵」,固為所指;然而心不甘情不願,伴著滿臉墨漬、一肚子窩
囊伏案振筆,嘴裡還不住嘮叨埋怨者,也勉強算得一個「涉」字。
此話由衛三公子口中說出,真箇是血淚斑斑,其中辛酸慘澹之處,
誠不足為外人道矣。

  老者當然不知其中計較,心裡還直誇「劍史」世家果然庭訓森
嚴,門下子弟莫不知書,點頭道:「這門『孫子劍法』,便是由《
孫子》諸篇演繹而來,你通曉書中精義,學起來自能事半功倍。聽
好了:

  「『孫子劍法』的總綱,盡載於第一篇〈計篇〉,可分為『慎
戰』、『先知』、『算勝』、『致人』四大要訣,大凡武家之爭,
循此四訣者勝,違逆者敗。四大要訣中,當以『慎戰』最為重要,
餘下三者皆因其而生,《孫子》開宗明義便說了:『兵者,國之大
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所以求勝的第一步,便
是不打會輸的仗。」

  衛缺聽得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如果遇上打不贏的強敵怎麼
辦?」

  「那就別打。」

  老者不疾不徐,說得神色自若,彷彿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小子!戰無常勝,即令是修為已臻絕頂的高手,只要臨敵時稍一閃
神,又或發生什麼難以想像的機遇巧合,也可能折在武功遠比自己
低微、甚至不懂武功的愚夫愚婦手裡。因此真正善戰之人,並非攻
無不克、成天殺個不休的蠻勇之士,而是知道自己緣何而戰、又何
以為戰,從而謹慎選戰、佈置勝機,才得以不敗。我且打個比方:
若你今日與司徒千軍一戰,如何?」

  「這……必敗無疑。」

  「所以你要戰?」

  「當然不戰。」

  「可司徒千軍與你有殺父之仇、毀家之恨哪!你這便不戰?」

  「當然不是!」衛缺大聲道:「我今日雖勝不了他,待得日後
練成武功,未必便輸!」

  老者一拍大腿:「這就是了。『今日不勝,他日未必。』你若
避開今日的犧牲,日後便還有機會能扳倒司徒千軍。由此觀之,你
的不戰已為來日之戰先勝了一籌,司徒千軍縱使逼得你棄戰而逃,
卻又勝在何處?」

  這番話聽得衛缺無言以對,心裡隱隱有些意會,卻又還難以捉
摸清楚。

  「為此之故,你必須具備洞悉敵我消長、權衡優勝劣敗的眼光
知覺,此即為『先知』;乘敵消我長、勝多敗少之勢,甚至製造敵
消我長、勝多敗少之勢,此即為『算勝』。最後才是如何把握這瞬
息即變的優勢,不稍錯失、也不予敵人可乘之機,謂之『致人』。
你想,若非『慎戰』,這三者從何而出?」

  衛缺凝思片刻,蹙眉道:「按照前輩的意思,只要是沒有把握
的爭戰,打不如不打。那麼臨陣脫逃,又或施用些扔石灰迷眼之類
的下流把式,若未與『慎戰』、『先知』等要訣相衝突,難道也是
孫子劍法的應用之道?」

  「是,也不是。」

  老者嘿嘿笑道:「若然爭戰無益,逃之何妨?至於扔石灰、鑽
狗洞等下三濫的手段,真要到了命懸一線的緊要處,難道你還能抵
死不用?孫子劍法突破狹隘的門戶之限,鑽研古往今來的致勝訣竅
,便是要培養宏大周延、精銳如劍的非凡手眼,在臨敵的剎那間盱
衡度量,找出決定勝敗的關鍵,務求立於不敗之地而促敵以敗,勝
於未戰之先。依此看來,用絕世劍招或用石灰敗敵,又有什麼區別
?只不過你若學得孫子劍法的精要,當知世上欺敵之法千變萬化、
無窮無盡,任一種都比扔石灰有用得多,自然不屑用這等愚劣伎倆
。」隨手將那部攤開的《孫子兵法》翻過幾頁,指著〈計篇〉裡的
一段文字道:

  「喏,你瞧!『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
用。』若你有十成功力,卻故意裝出半死不活的模樣,教敵人錯估
你的實力,存了輕視之心,只拿出五成的氣力與你相鬥,此間消長
之鉅,上哪兒去賺這等天大的便宜?

  「遙想漢初,陳豨聯合匈奴造反,漢高祖派人前往偵察,皆回
報說叛軍勢弱、不堪一擊云云,結果漢軍輕易深入,吃了個大敗仗
,被困於白登城中;若非陳平獻計,幾乎無以脫困歸國,這便是中
了『能而示之不能』的計策所致。此計運用得宜,等於平白削弱敵
人一半實力,如此厲害,豈是扔石灰可比?」接著闡明凝力欺敵、
乘敵以虛的諸般心法秘奧,旁徵博引、極盡精微,聽得衛缺如癡如醉,無處不是驚
喜快意,頗有茅塞頓開之感。

  眼見「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的訣竅即將授完,老者
興緻不減,又循著餘下經文繼續解說:「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
」、「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而避之」
、「怒而撓之」、「卑而驕之」、「佚而勞之」、「親而離之」、
「攻其無備」、「出其不意」……足足花了大半個時辰,才將這「
十二詭道」的原理與應用之法悉數傳授,不知不覺已接近正午時分


  衛缺打了隻山雞,洗剝乾淨、剖腹空肚,和著泥團炙烤起來,
手裡拿著枯枝不住比劃,渾沒半點心思放在燒雞之上,將好好一隻
雞烤了個半生不熟。老者也不與他計較,連皮帶骨、希哩呼嚕地啃
掉了大半隻,吃得連連咂嘴,滿掌油膩;休息片刻,又開始傳授孫
子劍法的心訣。

  孫子劍法的中心思想為「慎戰」,引伸於臨敵交手之上,即為
「謀定而後動」五個字。這「慎戰」用於交戰之前,便有「謹慎備
戰」的意思,武者相鬥當然不比兩國交兵,還須齊備糧秣兵甲之類
的物事,而是指調整己身的內外條件,使之達到最宜取勝的狀態,
同時也要看穿對手的條件、狀態等,才能明白勝機何在,從而去佈
置、去掌握。這方面的眼光技巧俱都歸諸於「先知」一訣,對照《
孫子》內文,則多出自於〈計〉、〈謀攻〉兩篇,可說是一開始便
能決定雙方勝負的關鍵所在。

  將「慎戰」發揮於對戰之初,即有「慎選戰機」的意思。應用
「先知」的訣竅探得敵手的厲害與破綻後,便要計算如何避開厲害
、打擊破綻,配合一切對自己有利的條件來拉開雙方差距,以己之
最強對付敵人之最弱。

  如果沒有這種機會,便要謹慎固守,先立穩不敗之地,等待敵
人暴露出可乘之機,故曰:「善戰者,立於不敗之地。是故:勝兵
先勝而後求戰,敗兵先戰而後求勝。」由此歸結出「算勝」的種種
利害衡斷、佈置破敵之法,其精義泰半由〈作戰〉、〈軍形〉、〈
九變〉、〈地形〉、〈九地〉五篇演繹而出,篇幅浩繁、理論細密
,將《孫子兵法》通篇所闡述的一個「謀」字發揮得淋漓盡致。

  看出敵人的弱處、佈置妥當之後,最後就是出手制敵了;「慎
戰」在此又作「慎勿錯失」解釋,乃是主動掌握戰機、不容有失之
意,也就是孫子所謂的「致人而不致於人」。須知掌握優勢時固然
要處處主動攻擊,居於劣勢之際,卻更須爭取主動,才有機會以點
制面、以少取多,扭轉勝負之勢。在孫子劍法之中,「致人」一訣
說得最多,論及的層面也最為廣泛,幾乎散見於《孫子》各篇,已
到了每篇所載無不可用於實戰制敵的地步。老者先前傳授衛缺的「
十二詭道」,便是「致人」一訣裡的欺敵、乘敵之術。

  一老一少浸淫於劍學浩瀚如海的世界裡,聽者固然別開生面,
走入一個前所未見、難以想像的雄奇境界,恍惚迷醉,有如出神;
說者將數十年用劍的經驗傾囊相授,彷彿又從自己初出茅廬的那刻
走來,再經歷了一次闖蕩崛起、快意恩仇的江湖之路,何嘗不是心
馳神搖,平添感慨?不覺天色漸沈,才說到了一個段落。

  這「孫子劍法」乃匯集無數高手的心血鑽研,累積他們畢生用
劍對敵的寶貴經驗,從千百回生死交關、命懸一線的淒絕比鬥中淬
煉而出,隨著每一代傳承者的資質天賦、機緣遇合相異,又有不同
的闡繹應用,原本便沒有固定的篇章長短。

  老者抖落一身塵埃霜露,縮了縮頸子,長嘆道:「我便說到這
裡啦。餘下的,是你一輩子的事兒;成或不成,都非旁人能夠插手
。」也不理會衛缺的反應,顫巍巍地站起身來,逕自入洞歇息。

  衛缺凝神無語,在溪邊呆坐了一夜,任憑露濕衣衫、又被朝陽
曬乾,始終不知不覺。老者直睡到次日近午方才起身,出洞伸展手
腳,慢吞吞地踅到衛缺身邊,笑道:「怎麼?還抓不住竅門?」

  衛缺嚇得跳了起來,猛然回神,正欲開口;心念電轉之間,又
頹然垂肩坐倒,對著溪水閉上了嘴。老者絲毫不以為意,與他並肩
而坐,瞇著眼睛享受陽光,皺巴巴的臉上帶著一抹莫測高深的笑。

  「你想了一夜,覺得這『孫子劍法』奧妙無方,卻不知如何用
之於劍,提升劍招的威力,是也不是?」

  衛缺懊惱道:「晚輩資質駑鈍,明知這樣想是限於『劍法』、
『劍術』的窠臼,而自絕於『無形之劍』的境界之外,但這孫子劍
法只有理論,沒有招數,縱使聽起來十分有道理,卻要如何習練?
我如今一劍刺出,威力如昔,就算時機拿捏得再巧,也不可能倚之
打敗司徒千軍。孫子劍法的精微之處,我全然發揮不出。」

  老者笑道:「你若真悟通了孫子劍的奧妙,便是淨使你家的『
秋風十三勢』,又或其他門派的劍招,亦能發揮孫子劍法的絕世威
力,與天下英雄一較短長;至於有沒有一套名曰『孫子劍法』的武
功招數,其實並不相干。話說回頭,你學了十幾年的劍法,所學俱
是一招一式的陳舊套路,如今立時便要捨棄這些個招式路數的狹見
,的確不是件容易的事。日後你歷練足夠,自然能夠開竅,老夫也
不來怪你。」

  「不過,憑你現下的能耐與處境,怕是撐不到那個時候。」

  老者沉吟片刻,道:「這樣罷,老夫再傳授你三式劍招。比之
於真正的孫子劍法,又或你家百花閣內珍藏的各家劍學,這三式劍
招實是微不足道。你將這三式練得熟了,一則保身,一則用以叩關
入室,若能由此進窺孫子劍法的堂奧,也算是不枉了。」

  衛缺大喜道:「多謝前輩!」

  老者嘿嘿一笑,嘎聲道:「你可別高興得太早。這三式劍招的
訣竅,其實昨兒便與你說過啦!之所以沒有挑明傳授,是怕你惑於
劍招的威力,從此故步自封、不思長進,與孫子劍法、無形之劍等
最上乘的劍道絕緣。如今迫於形勢不得不傳,你自己還須時時警惕
,切勿滿足於膚淺的有形之劍,白費了老夫昨日的一番口舌。」衛
缺凜然道:「晚輩銘記於心。」

  白衣老者點點頭,目光中饒有深意:「但願如此。」折下兩截
長約三尺、拇指粗細的樹枝,提掌削去細枝雜葉,將其一塞到衛缺
手裡,兩人對面而立,那劍一般的長枝尖端相交,輕輕貼靠。

  「我昨日說過的『十二詭道』,你還記得多少?」

  衛缺不敢怠慢,忙將記得的經文註解、老者的闡發說明等一一
背誦出來,條理明晰,分毫未錯。「十二詭道」是衛缺於孫子劍法
裡最先接觸的部分,其中所闡述的欺敵、乘敵之法又精妙無比,令
人耳目一新,正合他應變機敏、聰明靈活的脾性,所以印象十分深
刻。

  才背得十來句,只見老者左手連搖,點頭道:「行啦,你這小
子記心倒好,也難為你記得這般仔細。這三式劍招裡的第一式,便
是依照『十二詭道』推演出來,將劍理化成劍招,你看好了。」手
中慢慢比劃,招式連綿不絕,曲直互引、動靜交替,竟然全是虛招


  「你以為虛招不能制敵死命,便瞧它不起?錯了、錯了!」老
者退開一步,樹枝斜斜指地,隨手擺了個「仙人引路」的尋常架勢
,灰白稀疏的眉毛一挑:「你可知道我一劍何時出手?又欲發向何
方?」

  衛缺微感錯愕,仔細觀察半天,實在看不出什麼端倪,搖頭道
:「晚輩不知。」

  「但我卻知道你的劍何時出手,又將落向何處,你信也不信?
」老者嘿嘿一笑,黃濁的細目裡閃過些許狡獪之色。衛缺心想:「
我連架勢都還未擺出來,莫非你是通靈半仙?」老實不客氣地大搖
其頭,道:「我不信。」

  「信與不信,一試便知。」老者笑道:「咱們爺倆過兩招,注
意了。」手腕微微一抖,樹枝反撩衛缺頸間。衛缺見這一下來勢奇
緩,若是貿然相格,勢必被老者綿和淳厚的內勁震斷樹枝,心想:
「我內力修為與前輩天差地遠,豈能硬拼?看來只得以快制慢!」
覷準老者肩胸間空門大開之處,挺枝欲出;驀地喉間微感刺痛,老
者手裡的樹枝不知何時已抵著他的咽喉。

  「我本不知你何時出手、如何出手,但只要賣個破綻,立時便
知道了。你以為虛招只是隨手一晃、聲東擊西這麼簡單麼?若是運
用得宜,想教敵人何時出手,他便何時出手;想教敵人攻向何處,
他便攻向何處,隨心所欲,莫不中的。這等威力,你說厲不厲害?
」於是將各種對應的招式悉數傳授。

  衛缺從不知道一柄劍上騙人的玩意兒能有這許多花樣;說是一
式,其實涵蓋了無數精妙繁複的變化,極盡機巧之能事,衛缺這輩
子所學過、見過、甚至聽過的劍術訣竅通通累加起來,其龐雜深奧
只怕還不及這式劍招於千百分之一,他足足花了七天七夜,才將這
一式生吞活剝地記了起來。

  「這一式名為『爝火式』;『爝火』也者,星星之火也。你須
將這式劍招練得隱晦不明、似幻似真,猶如無心所致,當者莫不乖
乖上鉤;一旦沾上,便驟然以燎原之勢摧毀之,勿令僥倖。」老者
如是說。

  第二式叫「繩墨式」。老者教他如何使劍如圓、如何黏纏不放
、如何借彼力為我力,如何推移吞吐,將劍鋒化為繞指綿柔,引得
敵人由銳而鈍、由鈍而無。衛缺在林子裡與老者折枝為劍,樹枝尖
端微微交叉相觸,無論怎麼進退趨避、攻擊防禦,兩枝皆不可分離
;耗費三日,才將這「繩墨式」傳授完畢。

  第十日夜裡,老者將衛缺喚至跟前。

  「最後一式『容瓠式』的心法,我寫於此間,你要好生參悟。
」一指身旁平滑如鏡的大石,石上以炭枝寫著七、八百個字,字跡
突叉如刀戟森然,隱隱有肅殺之氣。「『容瓠式』一經施展,猶如
憑空建起堅城壁壘,任你攻勢如何凌厲,皆無由脫困;單以一柄劍
能窮守至此,可見其精妙。三式之中,當以此式最難,老夫想了又
想,卻又覺得這『容瓠式』最無可說之處,故將心法抄錄與你。」

  衛缺詫然道:「若無前輩指引,晚輩豈能領會這一式的奧妙?


  老者搖搖手,忽道:「你終不能成日躲在這荒山僻野裡。若然
離開此地,可有什麼打算?」衛缺道:「晚輩曾聽司徒千軍說要往
金陵去,欲調查我家的血案冤屈,還須著落於此人身上。不過在前
往金陵之前,晚輩想與兩位恩人辭行,免得他們以為我葬身崖底,
徒然傷心。」

  「那是要往碧蕪居去了。」

  老者微微點頭,長嘆一聲,淡然道:「也罷,你我本不同路,
何必強求?小子,無論金陵抑或碧蕪居,皆非老夫應去之地,現下
是咱們分手的時候啦!你可要好好保重,別把命丟了。」

  衛缺大驚失色,急道:「前輩!這……」忍不住伸手去抓老者
的衣袖,老者一聲怪笑,倏地抄起半截枯枝,擊向衛缺的手腕!衛
缺甩袖避開,已將地上另一截柴枝抓在手裡;兩人頃刻間連換十餘
招,兩截樹枝竟未相交,連半點風聲呼嘯也無,使的俱是「爝火式
」裡的精妙招數。

  衛缺心知只要稍有差池,今夜再難將白衣老者留下,暗忖道:
「我若讓前輩如此離去,豈非辜負了他一番教導?」當下凝神應戰
,絲毫不敢大意。兩人雖然出的都是虛招,然而一旦誘敵陷入、將
招數坐實了,其後便有連綿不盡的殺著相應發動,實是兇險無比。

  驀地老者劍勢一變,枯枝尚未觸即衛缺,已然繃成了弧狀,爆
出「唰!」一聲破空低鳴,內勁壓人欲窒。衛缺非但不怕,猶自竊
喜:「你還不中招?」樹枝輕飄飄地搭上老者手中的枯枝,按住虎
口上方寸許,正是舊力冰消、新力無以為繼之處,枯枝被壓得微微
一沉,原本風雷般的聲勢霎時蕩然無存。

  老者讚道:「好厲害的『繩墨式』!」斗然間勁力一收,枯枝
軟軟垂下,衛缺施於其上的力道頓時失去標的,「啪」的一聲擊落
地面,自己手裡的樹枝反而斷成了兩截,不覺一怔。

  「老夫未動,地面未動……那麼,是誰打斷了樹枝?」老者以
枝拄地,瞇著眼睛笑問道。衛缺恍然大悟:「是我!」低頭凝視石
上草草寫就的「容瓠式」訣竅,心中若有所得;猛然回神,才發覺
老者已消失無影,不知所之。

  溪水潺潺不絕,逕自流去。星空下,手持半截斷枝的少年悵然
若失,任由微弱的柴火餘光映紅了面龐,更無言語。

—————————————————————————————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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