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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Eggmud (dying...), 信区: emprise
标 题: 英雄志_卷二 乱世文章
发信站: BBS 听涛站 (Fri May 13 18:06:40 2005), 转信
第一章落第秀才
人声喧哗,小小的客栈中挤满了人,虽然在隆冬之中,生意仍是极为兴隆。
只听得邻桌一客人高声叫道:“兀那小二,给我俐落些!老爷我等了这般久,半天
还没上道菜。”一个掌柜模样的人连忙打躬哈腰,四处道歉。
只见一个小二打扮的青年,端着两个烫碗,从后厨里赶将出来。“大爷,您让让!”
那小二叫着,准备将手中的热食送上桌。便在此时,不知被甚么东西绊了一下,登时摔
了个狗吃屎。那小二忙救住两个碗,没给摔破,但碗中的热汤,却溅了他满身满手。
虽在大寒冬日,那小二双手仍是烫得又红又肿。众客人见他狼狈,都哈哈大笑。也
有那好心的道:“小心些,可烫着了么?”
小二回首一望,见一名常见的泼皮,正自大剌剌的把脚伸出桌旁,适才定是此人绊
他这跤。
小二站起身来,对那泼皮道:“这位大爷,您可否收起贵足,这般伸在道中,来往
客人甚是危险哪!”
那泼皮正与人高声说笑,旁若无人,小二只得轻摇泼疲臂弯,把话再说了一遍,泼
皮表情直是不可思议,骂道:“操你祖宗,我牛二吃饭,你也敢来啰唆?”说着更把脚
横在路中,狞笑道:“怎样?你祖宗怎么高兴怎么成,你想怎样?”
那小二见他蛮横,却也动了气,大声道:“你这人恁也奇怪了,不过要你把脚收起
来,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干么这般凶神恶煞?”
牛二见此人不过是个店小二,居然敢出言教训自己,不免大吃一惊。他站起身来,
将两只袖子卷起,大声道:“你这下贱东西,敢胆训你爷爷?来来来,爷爷教你些做人
道理!”
那小二哼了一声,正要回话,店中掌柜连忙赶来,对那小二便是一掌掴去,骂道:
“混帐!打翻了菜饭,还敢往客人身上赖!要不是这几天欠着人手,早轰了你这废物出
去!”跟着连忙打躬作揖,向那牛二致歉。
牛二嗤了一声,迳自坐下喝酒。
旁边几桌客人见仍是迟迟不上菜,纷纷大叫大嚷,掌柜见那小二兀自站立不动,一
脸忿忿不平的神色,便自喝道:“你杵在这儿干么!还不去干活?”
那小二摇了摇头,神情无奈,便又进了后厨,端了热菜出来。眼见牛二远远冷笑,
定是有意作弄自己,那小二学了个乖,当下避开了牛二那桌,绕道而行。
正要将菜饭端上,哪知背后一阵猛力传来,竟是有人来推,那小二立足不定,向前
摔倒,手上饭菜尽皆打翻,却倒在一人身上,只弄得那人身上汤汁淋漓,满身油腻,那
小二心下慌张,急忙抬头望去,只见眼前那人脸上挂着一幅狞笑,正是牛二来了。
那小二吓了一跳,不知他有何阴谋,正想往后退开,忽然背后走上几人,已将他牢
牢架住,牛二嘿嘿狞笑,伸手捏住那小二的脸颊,道:“小子,你弄脏老子的衣衫,快
快给我赔来吧!”
那小二知道这帮人设计陷害,如何肯屈服?当下拼命挣扎,叫道:“明明是你往我
身上撞来,还要我来赔你,天下岂有这个道理?”
牛二哦了一声,奇道:“好小子,到了我手上,居然还敢顶嘴啊!”
两旁手下笑道:“大哥,跟他说这么多做啥?先赏他几下子,叫他学个乖。”
牛二哈哈大笑,道:“说得好!”霎时伸出手去,重重地打了两个耳光。
那小二脸颊肿起,却仍骂不绝口,大声道:“你们这帮流氓无耻之尤,要真有勇力,
何不去报效国家?似你这般行径,只会欺侮弱小,一辈子都是地方的小无赖!”
店中客人听他如此教训牛二,都为他暗暗担忧,恐怕他便要给当场打死。
果然那牛二狂怒不已,他横行乡里,乃是地方一霸,谁知竟给一名小厮教训侮辱,
却要他如何咽下这口气?当下大声道:“你这张嘴好生尖利!看老子打烂它!”大吼一
声,往那小二腹中就是一拳,那小二哀叫一声,弯下腰去,登时呕吐起来。
一伙人跳了过来,已将那小二架住,拳拳到肉,猛往他身上招呼。那小二哀号连连,
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牛二打了一阵,兀自怒气冲冲,揪住掌柜道:“我身上新衣少说要得五十两银子,
你得给我赔来!”
掌柜那敢招惹牛二,忙陪笑道:“牛爷,这小子来路不明,到我这儿才作满个把月
哪!
您老随意处置这小子,给您出口气,我把他这月工钱三钱银子全数给您,将就将就
吧!“
牛二大怒道:“三钱银子?你当我牛二是要饭的吗?”一脚就将饭桌踢翻。店中客
人见出了事,纷纷往门外奔去。
几名伙计忙叫道:“喂!给钱哪!别顾着跑!”但那些客人早冲出门外,拣了个吃
白食的便宜。
眼看牛二神态凶狠,掌柜知道这群泼皮无恶不做,再加上牛二又是县衙里当差捕头
的小舅子,岂可得罪,只好拿了二十两银子,往他手中一塞,苦着脸道:“求您老高抬
贵手,放过小店吧!”
牛二甸了甸手上的银子,冷笑道:“算了,咱们今天就放过这小王八蛋!走啦!”
众人大笑数声,扬长而去,临走还不忘踹那小二几脚。
那小二已被打得鼻青脸肿,半天爬不起身。掌柜的冷冷的看他在地上爬行,对着伙
计们道:“把这家伙给我捻了出去!”
众伙计架起那小二,正要撵他出去,那小二猛地挣脱了众人,冲向掌柜,大声道:
“工钱!把这些日子的工钱算给我!”
那掌柜平白无故地掉了二十两纹银,甚是肉痛,如何愿意再付工钱?听那小二叫嚷
得凶狠,怒道:“你放这什么屁?我没叫你赔那二十两银子,你就该谢天谢地了!居然
还敢向我要工钱?”
那小二揪住了掌柜,喝道:“我给你作了两个月工,半文钱也没拿到,你这把我赶
走,却要我吃什么?”
旁边伙计忙把他拉住,众人拉扯在一块儿,那小二却是死也不愿出去。掌柜提声叫
道:“老张!你快去报官,把这家伙给我带走!”
那伙计老张知道这衙门里黑暗无比,赶忙劝道:“掌柜老爷你可行行好,这小子是
个落榜的考生,只因潦倒穷困,才来咱们这儿谋口饭吃。掌柜老爷若是报了官,这小子
可要失了清白啦!”
那掌柜与这小二无冤无仇,自也不愿如此,他沉吟片刻,想起了和气生财的道理,
对那小二道:“小子你乖乖滚出去,老爷我也不去报官,你说如何啊?”
哪知那小二毫不领情,一股脑儿地大叫:“你少来威吓我!你既然欠我工钱,便当
还钱!咱们不妨让青天老爷判一判,看看是谁对谁错!”
掌柜见他有恃无恐,一幅理直气壮的模样,忍不住心中有气,心道:“这小子的死
活又关我什么事了,今日为了这个穷酸,糟蹋了我二十两银子,回头他还向我要工钱,
这口气叫我怎么吞的下去!”那小二一月工钱也不过三钱银子,算来二十两足足可请上
百名伙计,真可说是亏本生意了。
他越想越火,提声喝道:“老张!你还不去报官?”那伙计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迳自去了。
掌柜见那小二兀自大叫大嚷,心下暗暗冷笑,想道:“你这小子还不知道厉害,等
进了此处的衙门啊,看你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还耍什么嘴皮子?”
过不一会儿,两个带刀的官差来到,那小二扑了上去,叫道:“两位差爷!这掌柜
积欠我的工钱,你二位评个道理,替我争个公道!”
一名官差一脚将他踢开,喝道:“滚你妈的!穷酸东西!”
那小二滚在一旁,忍不住面露震惊,叫道:“你们……你们是地方父母官啊!怎能
这样?”
一名官差举起手上钢刀,冷笑道:“你再啰唆,老子一刀宰了你!”另一名官差走
向那掌柜,不耐烦地道:“搞什么,大冷天的叫咱们兄弟出来,就是要拿这小子?”
那小二呆呆地看着两名官差,只惊得无话可说。
掌柜陪笑道:“劳烦老爷把这小子押走,这小子在这儿赖着不走,小店的生意可没
法作下去啦!”
一名官差挤眉弄眼地道:“他可是偷了什么东西?就只赖在你店里,咱们兄弟也不
能押他走啊!”
掌柜一听之下,岂有不明之理,往那小二撇了一眼,暗笑道:“死东西,臭寒酸,
老子宁可把你的工钱给了这几个官差,也绝不让你称心。”当下取出那小二的工钱,都
塞在那官差手里,涎着脸陪笑。
那官差见有三钱纹银,点头道:“好啦!这小子又吃白食又偷东西,押走吧!”
那小二听那掌柜和官差联手诬陷,忙叫道:“冤枉啊!我没偷东西!我没吃白食!
是他积欠我的工钱啊!”
那官差甚不耐烦,一把便欲拉了小二走。那小二在地下挣扎,只是大声叫冤,两名
官差使劲拉扯,终于把那小二拉开,那小二虽给拖走,但双眼仍是恶狠狠地凝视着那掌
柜,大声叫道:“你这般害我,我……我定要报仇!”
掌柜哈哈大笑,冲上前去,举脚乱踢,叫道:“放你的狗屁!给我滚出去啦!”一
脚正中下颚,那小二啊地一声惨叫,登时昏了过去。
“醒来!别在那装死!”
那小二清醒之时,只见自己已身在大牢之中,身上脸上兀自疼痛不堪,头晕脑胀,
恶心不已。
“装死吗?再给我浇盆水!”
只见一个狱卒提了桶水迳自泼了上来。在这酷寒已极的严冬,那小二哪禁受得起,
登时全身发颤,牙关轻击,格格有声。
“你姓啥名谁?祖籍何处?快快从实招来!”
那小二微微抬头,见一个师爷模样的人,满脸鄙夷地望着自己,那小二忙道:“师
爷明鉴,小人身遭诬陷,以至不幸下狱,请师爷明察秋毫,还小人一个公道!”
那师爷见他相貌堂堂,谈吐文雅,不禁“噫”了声,道:“你有何冤情,不妨明言。”
那小二虽头痛欲裂,恶心烦躁,仍强忍着喘道:“小人姓卢,单名一个云字,祖上
乃山东潍县人士。今年赴省入举,不幸落第,偏又盘缠用尽,只好寄居客来轩,做那跑
堂贱役,蒙口饭吃。”
师爷双目一亮,心下舒了口气,道:“原来是个穷秀才,也罢!那你又如何偷盗主
顾钱财,而致身系囹圄?”
卢云缓缓地道:“师爷明鉴,小人好歹也读过孔孟之书,至不济也不至做那鸡鸣鼠
盗之事,偷盗云云,实乃遭人诬陷。”他顿了顿,又道:“自来偷盗,必是人赃俱获,
方可入罪。仅凭客来轩一造之词,便欲定我之罪,实难令人心服。”
师爷冷冷地道:“这也有理,此番年节将至,咱们也不欲多生事端。不过为了你这
案子,叫咱们出入往返,劳师动众。你若没有五十两纹银,怕是出不去的,这叫差费哪!”
他见卢云满脸讶异,又道:“本来嘛,这规矩是三十两,但此番天寒地冻,可得多
加二十两,才能叫这班兄弟们心服啊!”
那师爷见这酸秀才即便下狱,恐也没啥油水好捞,索性向他要个五十两,把他打发
走了了事。想他能入省城会试,五十两这点小钱,应该还能筹措。
谁知卢云急道:“五十两?我连一文钱也没有哪!”
那师爷一听,脸上更如上一层寒霜,“哼”地一声,便即走出,竟是连话都懒得多
说一句。卢云急呼冤枉,但两旁差役却已将他扔入大牢,跟着走了干净。
卢云给人重重摔在大牢之中,只觉全身骨头都裂了开来,只哼哼哎哎地起不了身,
过了小半个时辰,才缓缓从地下爬起。
这牢中污秽不堪,满地屎尿。那些差役懒极,竟连粪桶尿壶也不给一个。所幸严冬
之中,那臭味虽是不堪,倒也不至加重。
卢云冷得全身哆嗦,拣了个尚称干净的角落蹲下,他看着小小窗格外的一块天空,
灰蒙蒙的,不见半点阳光,只有一朵朵雪花落将下来。
卢云低下头去,心道:“唉!今日不正是送灶之日吗?‘玉皇若问人间事,乱世文
章不值钱’,我十数年寒窗,哪料到今日这番下场。”
冷风阵阵袭来,身上伤处犹如万般针刺。卢云拉紧衣襟,但那薄衫又岂能抵挡这腊
月寒风?何况此刻的心寒,更胜过身上所受何只千倍。卢云咬紧牙关,双目怒睁,眼泪
却一滴滴地落将下来。
一连数日,牢中竟连伙食也不送来,更无人再来审讯。想是年节将至,人人忙着欢
度,又有谁来理会他,自是把那又冷又饿,在那屎尿满地中苦蹲的卢云给忘了。到得除
夕夜里,只听城里鞭炮震天价响,一片喜气洋洋。卢云思及过世亲人,悲从中来,更是
放声大哭。
好容易熬到初一,一名狱卒拎了食篮过来,青菜豆腐之外,居然还有条鱼。那狱卒
是个老头儿,卢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
老狱卒道:“这是我家中的年夜饭,留了条鱼给你,好歹也是大年初一,沾点喜也
是好的。”
卢云饿得狠了,大口大口地扒着饭。
那老狱卒道:“慢吃,别噎着了!瞧你眉清目秀的,怎会沦落到此?”
卢云搁下饭碗,叹了口气,瞧这老人神情温和,不似其他人那如狼似虎的模样,便
把情由一五一十地说了。
那老狱卒听了,心下侧然,低声道:“咱们这个县老爷,又贪财又好色,如你这般
的冤狱,我已见了不知多少回。此地千两黄金换个死囚,百两纹银救得奸淫,看你这般
情事,少说也要五十两救命钱。”
卢云又悲又怒,大声道:“这群无耻之徒,贪赃枉法,这天下还有公理吗?”
那老狱卒忙示意噤声,心道:“你自己不也还关在牢里?谈甚么天理王法?”那老
狱卒见他吃完了,低头收拾碗筷,便急急走了。
数日后,狱卒押了一名公子进来,只见他眉清目秀,不知犯了什么罪名,身上穿着
大绸锦绣,甚是华贵。只见他也被关入大牢,便在隔房而已。
卢云心道:“这人看来是个读书人,只不知犯了什么罪名,莫非也是身遭诬陷?”
第二日清早,众狱卒过来,将卢云与那公子一并押出,看来已要到公堂上受审了。
卢云想起那老狱卒所言,心中暗暗忧愁,不知那县太爷会怎生处置自己。
行到堂上,只见一人样貌俨然,手持惊堂木,头带七品乌纱帽,望之令人生畏,当
是此地县太爷了。两旁官差押着卢云与那公子一同跪下,静听审讯。
卢云见那公子相貌堂堂,跪在自己身边,神色间却甚凛然,似乎毫无所惧,卢云忍
不住暗自佩服,想道:“看他好生镇静,定也是被人冤枉的。”
眼看旁人镇静若斯,他自也不愿露出害怕的神态,只收敛心神,安安静静地跪在地
下。
升堂礼毕,但听县太爷猛敲一记惊堂木,跟着喝道:“传贾氏!”
卢云听他语气森厉,虽说自己力图镇静,仍是吓了一跳,过不多时,两旁官差带了
名老妇进来,那老妇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约莫五六十来岁,跪地道:“民妇贾氏,叩见
青天大老爷。”神色间颇为害怕。
那公子见了这老妇,身子微微一颤,似乎认得她。卢云看在眼里,心道:“这老妇
不知是干什么的,难不成是她具状来告这名公子么?”
那县太爷拿起状纸,道:“上月初三,你亲睹一名男子调戏你家夫人,更把她奸辱
了,可有此事?”
贾氏叩首道:“回老爷的话,民妇不敢妄言,确有此事。”
县太爷嗯了一声,又道:“本官看过你的供状,你既然亲眼目睹这桩奸淫恶行,定
然认得匪人,本官现下要你帮个忙,把这匪人认了出来,你可能做到?”
那贾氏放声大哭,叫道:“那贼人便化成了灰,民妇也能将他认了出来!”
卢云见她悲伤无比,一旁那眉清目秀的男子又是恐惧万分,已知那老妇是来指认罪
嫌的,想来自己给人带来此处,用意不过陪榜,便已放下心来。
县太爷见这老妇一口答允,心下甚喜,道:“你莫要气愤,只要你认出贼人,本官
便能替你家主母作主,将他绳之以法,以张天理公道。”他伸手向卢云与那斯文男子一
指,道:“这里跪了两个人,你仔细看着,把他给我指出来。”
那老妇尖叫一声,登时朝两人奔来,跟着瞅着一双皱眼,细细往两人身上打量。
卢云本是漫不经心,却见那老妇一双怪眼翻白,只朝自己望来,还不住上下打转,
卢云给她看得心惊胆跳,心下暗自害怕,想道:“这老妇年岁不轻,可别老眼昏花,胡
乱将我错认了。”一时飕飕发抖,只怕给人错认了。
正担忧间,忽见那老妇伸手指向自己,说道:“他!便是他!这人那日强奸我家主
母,行径残暴无耻,还请大人重重责罚,将之枭首示众!”
卢云吓得魂飞天外,惊道:“你…你胡说什么?你可别诬赖好人啊!”
县太爷重重一拍惊堂木,喝道:“大堂之上,如何敢擅自说话!来人,给我掌嘴了!”
一旁官差走来,重重打着卢云耳光。卢云吃痛,脸颊高高肿起,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了。
那县太爷指着卢云,道:“贾氏你可看清楚了,真是这人,不是旁的人么?”
老妇尖声道:“正是这人,决计错不了,一个月前这人闯入府里,拿了尖刀逼迫我
家主母,强迫她就范,这人外貌斯文,实则禽兽不如!这种人我只要看过一眼,便决计
不会忘掉!”
卢云又惊又怕,一个月前他还在客来轩当差,什么时候干过这等荒唐事,当下叫道
:“冤枉啊!”一句冤枉尚未说完,便给重重打了十来个耳光,滚倒堂上。
那县太爷大声道:“好一个大胆刁民,你在本县作奸犯科,强奸民女,实在罪大恶
极,本官问你一句,你认不认罪?”
卢云心下惊慌,叫道:“大人千万别听那老妇妄言,小人是清白的!”
县太爷却不理会,迳自道:“这人顽劣不堪,到了公堂之上,居然还不知认罪。来
人,给我用刑了,等会儿叫他给我画押!”
一旁官差将卢云抓起,狞笑道:“小子你就快点招认了吧,早些画押,也省得皮肉
受苦。”
眼见官差们个个如同豺狼虎豹,卢云只是个穷书生,心下如何不怕?他颤声道:
“我…
我不曾做半件歹事,你……你却要我如何招认?“
那官差哼了一声,道:“还敢嘴硬?”跟着将卢云拖到角落,拿起鞭子猛抽,那鞭
头带着尖刺,抽落后疼痛不堪,啪啪数响后,卢云身上满是血痕,几已痛晕过去。
长鞭抽打声中,那县太爷亲走下堂,亲自将那斯文模样的人扶了起来,陪笑道:
“我们这些官差有眼无珠,拿错了人,还请洪少爷原宥则个。”
那公子冷冷一笑,道:“算了,这种事我也不与你计较。我这会儿可以走了么?”
县太爷打躬作揖,道:“当然可以,这次惊动了洪少爷,实在情非得已,还望少爷
不要计较。”说着喝道:“你们还不过来,送洪少爷回府!”
一众官差连忙走了上来,便要护送那洪少爷离开,那洪少爷一挥手,冷笑道:“不
必你们麻烦,我家轿子就在外头,我自个儿走便了。”
他哈哈一笑,转身便行,忽然门口人影一闪,一条大汉冲了进来,此人手持尖刀,
满面全是怒气,怒喝道:“洪贵!狗官放过了你,老子却决计饶你不过,纳命来吧!”
洪少爷大惊失色,忙往后退开几步,转头往县太爷望去,颤声道:“这……这人是
干什么的?”
县太爷也是大惊,喝道:“大胆刁民,公堂之上,居然敢持刀闯入?来人啊!快快
把这恶徒押下了!”
两旁官差冲上,一阵拳打脚踢,将那壮汉压倒在地。
那壮汉大声呼喝,叫道:“姓洪的!你强奸我妻,就想这般一走了之吗?老子告诉
你,你别以为你家财大势大,便能胡作非为,老子定要把你整垮!”
那洪少爷听了说话,登时“哦”地一声,已认出他来,他嘿嘿一笑,道:“原来是
你啊!”说着迈步上前,俯身下去,低声对那壮汉道:“你这小子真个不识好歹,你娘
子每日里愁眉不展,我便来替你怜惜一番,你不知感谢也就算了,居然还告上官府,实
在不识相。”
那壮汉虎吼连连,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县太爷深怕洪少爷言多有失,急忙使个眼色,道:“洪少爷快些走吧,别与这人啰
唆了。”那洪少爷会意,长笑一声,迳自走了。
卢云把这些情景看在眼里,他背上挨打,心中更如刀割:“好一个奸官!看他这个
模样,定有收受好处,否则断案怎会如此轻率?我……我绝不能招,便算打死我了,我
也不画押!”他不甘被人当作替死鬼,当下只是忍痛不语,吃了十来鞭后,已然痛晕过
去。
眼看那洪少爷从容离去,那县太爷便命人将那壮汉拖起,喝道:“你这厮好生大胆,
本官已将真凶拿到,不日便要还你一个公道,你却干么冤枉善良?”说着朝卢云一指,
自已把他当作真凶。
那壮汉斜眼看了卢云一眼,登即怒吼一声,骂道:“放屁!你这贪官,平日只是豪
门的走狗,从不曾为百姓出过半分力,就这么胡乱找个人替死,便想要我放过那姓洪的
么?”
那县太爷闻言大怒,用力一拍惊堂木,喝道:“公堂之上,你竟敢胡言乱语!若不
是念在你是苦主的份上,本官今日非定你死罪不可!”他伸手一挥,喝道:“来人!把
他拖下去,重重打上一百大板!”
两旁官差走上,将那壮汉架住,正要拖出去毒打,那壮汉大声骂道:“你这狗官少
神气!老子也不是没来头的!明白告诉你,咱亲舅舅在京城都察院里当差,与几位御史
大人相熟,你有种只管打死我好了,看他怎么替我出头讨公道!”
那县太爷听得“御史”二字,面色已成惨白,一旁师爷急急走上,低声在他耳边道
:“这人所言绝非虚妄杜撰,大人可不能打他,否则必难善了。”
那县太爷听得此言,连忙伸手出去,制住公人,嘶哑地道:“不忙打他,先把这人
给我赶出去!”
众官差答应一声,将那壮汉扔出衙门。那壮汉仍不死心,犹在门口叫骂,左右官差
赶上,将他乱棒轰走了。
县太爷召来师爷,问道:“这下好了,这苦主也不是好惹的,咱们该如何办理?”
那师爷往卢云看了一眼,低声道:“大人莫要担忧,只要逼那姓卢的小子招供,日
后便算都察院派人来查,咱们也有对证。”
县太爷喜道:“没错,只要有了供纸,还怕怎地?”当下召来公人,吩咐道:“这
小子穷凶极恶,死不认罪,你们给我认真打,直到招供画押为止!”
那官差急忙抢上,又是十来鞭抽下,只把卢云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一条命只
剩半条。
一名官差走了上来,道:“启禀大人,不论我们如何用刑,那姓卢的小子还是死命
不招,已然昏晕过去。”
县太爷怒道:“这死小子若不画押,那苦主一状告到京城,到时上头查下来,却要
我如何担待?再给我重重的打!”
众官差又打了一阵,卢云只是不动,好似死了一般,那师爷连忙劝道:“这小子硬
得很,再打下去,怕要出了人命。咱们明日再审不迟。”
县太爷嘿地一声,大声道:“先把他关了起来,明日再给他用刑。”
众官差将卢云托起,丢回牢里。
过不多时,卢云悠悠转醒,只觉全身上下火烧般地疼痛,逼得他躺也不是,坐也不
是,只好扶住铁栏,缓缓爬起。
卢云望着空无一人的牢房,想起自己身遭诬陷,心中直是又怕又恨,寻思道:“这
衙门黑暗无比,我若是抵死不招,他们定会杀害于我,可我若要招了,那也是死路一条。
天哪,我卢云就这般不明不白的含冤而死么?我不要!我不要!”
他心神激荡,抓住牢门,大吼道:“我不要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他喊了一
阵,却无人理会,到得后来,竟连声音都喊哑了。
第二章为天地立心
第二日卢云又给押了出去,这次县官并不在场,众官差迳自用刑逼问。
只听一人道:“他妈的,最近手气正背,早想找人毒打一顿出气,今日就让我打个
痛快!”其余几人笑道:“尽量打,别打死就成了。”
卢云听他们说得凶狠,只吓得魂飞魄散,饶他生平硬气,此时也不住口地讨饶,那
人哈哈大笑,道:“这般没用,那就快快招啦!也好少些皮肉苦!”接过鞭子,大声吆
喝鞭打,却把卢云打得死去活来,当他作出气包一般。
卢云给打得眼泪鼻涕齐流,但想起自己的清白,仍是死命不招。
一名官差见卢云死命苦熬,不禁摇了摇头,道:“这位朋友啊!我看你也别撑了,
自来重刑拷打,从没人熬得过第三日,反正早晚都是要招,你何必受这个苦呢?”
卢云此时已无力气喊疼,只缓缓睁开双眼,低声道:“我…我至死都要做个清白人,
你们杀了我吧!”
那官差喝道:“杀了你?你没招之前,便死也不容易!”跟着举鞭猛力打落。
卢云咬牙忍耐,熬到后来,神智已失,但晕不片刻,又给人用冷水泼醒再打,只把
他打得前后昏晕十来次,真可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打到夜间,众官差见天色已晚,便将卢云押回牢中,他一倒在地下,立时昏晕过去,
已是人事不知,连痛也不知道了。
昏睡中,众官差却又押进一人,那人满脸胡须,神态威武,身上脚上都带了重重的
枷锁,却是个江洋大盗,光看他模样,便知武功高强,众官差将他关在了隔房,跟着匆
匆离去。
到了第三日上午,卢云又给拖了出去,此时他已气息奄奄,连路也走不动了,众官
差怕打死了他,便朝痛处下手,又是在伤疤撒盐,又是火烫灌水,卢云痛得大哭起来,
一众官差连声取笑,好似杀鸡杀猪一般地整他。
众人打了一阵,一名官差手持纸笔,走了上来,笑道:“小子,若是知道厉害,劝
你快快招了吧!”
卢云全无知觉,低头无语,一人取过冷水,浇在他面上,卢云呻吟一声,悠悠醒转。
一名官差伸手捏住了卢云的脸颊,喝道:“小子,你到底招不招?”满脸都是不耐。
卢云给人捏住了双颊,不由自主抬起头来,喘息道:“我不是贼,你要我招什么…
…”
那公人呸了一声,往地下吐了口痰,跟着重重煽了个耳光,冷笑道:“你不是贼?
那你又是什么了?店小二么?”
卢云闭上了眼,低声道:“我姓卢名云,是个书生。”
那官差笑道:“你是书生,果然输得厉害,嘿嘿,念这么多书干什么,百无一用是
书生,拿不到功名,便成了废物啦。”说着嗤嗤地笑了起来,神色甚是不屑。
卢云缓缓摇头,道:“你错了,我读书不是为了功名。”
那官差往他脸上吐了口唾沫,狞笑道:“哦?你读书不是为了功名,那又是为了什
么?
读书很好玩么?“
一人笑道:“这群读书人还会要什么?俗话不是说了么,‘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
自有黄金屋’,这群王八蛋要不是为了美女颜如玉,再不便是为了那黄金屋啦!”看来
这人颇知文墨,居然晓得这两句话,众人大声叫好,那人则得意洋洋,颇见心喜。
卢云缓缓抬起头来,低声道:“错了,你们全错了。我辈儒生贫贱不移,所求不过
四事而已。”
众官差见他鼻青脸肿,伤痕累累,兀自说得郑重,不禁心下一奇,问道:“哪四件
事?
说来听听?“
卢云看着污秽肮脏的牢房,耳听一众官差的讥笑,霎时悲愤难抑,仰天大叫道:
“告诉你们这群无知之辈吧!我辈读书之人,只求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
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生平全此四事,虽死无憾!”他虽已奄奄一息,但此刻说话仍
是掷地有声,神色间更流露出一股激愤之意。
众人哈哈大笑,道:“这小子口气不小!”说着便往他伤处倒油,跟着点上了火,
卢云痛苦嚎哭,只在地下打滚,一名官差将他架起,笑道:“什么为天地立心,我看他
这是猪油蒙心啦!”嘻笑声中,更把他整得死去活来。
隔房大盗本在地下睡觉,听得卢云说出这四句话,只缓缓站起,凝目便往卢云看去,
脸上却有五分讶异,五分敬佩。
这日众官差打到手软,卢云却仍是一字不招。一名官差哼了一声,道:“我明白告
诉你吧!明日便是最后一次打你了,你若再不招,我们也不会手下留情,直到把你活活
打死为止,知道了么?”
卢云情知他说得是真,只吓得肝胆俱裂。
是夜愁云惨雾,卢云已知自己明日必死,想来还要惨遭酷刑,实在无法忍受。待要
一头撞死,可又舍不得这大好人生,当此绝望之际,忍不住放声大哭。
正哭间,忽听一人道:“小兄弟快别哭了,这狗县官名叫吴昌,人称吴老虎,陷人
害民,此人最有一套。你便是哭死自己,也是无用。”
卢云转头望去,却见一条大汉望向自己,那人满脸胡须,带着重重的铁枷,一望便
知是个江洋大盗,正是前几日关进来的那人。
那大盗说道:“你日间给他们打得厉害吧,快些揉搓,不然明日肿将起来,只怕真
要疼死你了。”
卢云垂泪道:“搓也没用,这些官差说过了,倘若我还是不招,他们明日便要将我
活活打死。”
那大盗摇头道:“你可得好好撑住了,只要熬不住刑,不明不白的画押招供,恐怕
后天便要问斩。”
卢云号啕大哭,叫道:“老天啊!横竖都是死,却要我如何是好?”
那大盗正待劝慰,一名狱卒冲了过来,喝道:“你们两个说些什么!难道不怕打么!”
卢云大惊,连忙缩到墙角去了,那大盗却丝毫不惧,只笑了笑,道:“老子生平天
不怕地不怕,你们要是有种,便过来打你爷爷啊。”说着勾勾小指,神态大为挑衅。
那狱卒大怒,喝道:“你给等着,等一下不打断你的狗腿,老子跟你姓!”登时去
呼唤同伴,一齐过来对付这名大盗。那大盗却打了个哈欠,迳自躺在地下睡觉。
众官差正自聚赌,听那狱卒大声嚷嚷,便问道:“怎么啦?”
那狱卒向大盗一指,叫道:“那死小子瞧不起我们,不把他打上一顿,我心里不舒
坦。”
一名官差嗤地一声,皱眉道:“这土匪是太湖双龙寨的贼,咱们老爷升官的指望全
在这件功劳上,你可别胡乱打死他了。”
那狱卒嘿嘿冷笑,道:“这你甭担心,你们几个只管在外头把风,让我好好揍他一
顿,出口气再说。”
一名官差打开牢房,道:“你手脚快点,大家还在赌哪。”
那狱卒眼见这大盗身上带着重枷,又只躺在地下,看来便要还手,也是不能,他高
举钢刀,狞笑道:“死东西,任你在外头一条猛龙,到我手上也不过是巴掌大的一条烂
虫,你若想活命,还不给我磕头讨饶了?”说着往那大盗屁股上一踢。
那狱卒见大盗一动不动,想来嘴巴猖狂,却是不敢还手,他哈哈大笑,当即将那大
盗托起,便要痛殴一顿。
正要动手,忽见那大盗张开双眼,冷笑道:“你们这些狗官,难得有点小权,便想
当皇帝啦!”身子一晃,已将那狱卒震了开来,跟着一口口水吐在那狱卒脸上。
那狱卒大怒欲狂,霎时吼叫道:“你找死!”一刀挥出,便向那大盗砍去。
众官差吃了一惊,急道:“别杀他!”
眼看刀刃便要加身,那大盗丝毫不怕,当下仰头长笑,喝道:“来得好!”一脚踢
出,已将那狱卒手上的钢刀踢掉,跟着往他手臂上一抓,猛听剥啦一声怪响,血肉横飞
中,夹杂着凄厉至极的惨叫,那狱卒一条臂膀竟活生生地扯了下来。
众狱卒大惊,往后急退,卢云见了这残酷至极的景象,也是忍不住骇然出声。
那大盗笑道:“狗杂碎,胆敢碰你爷爷的,那便是个死字!”说着虎吼一声,托起
那狱卒的脑袋,用力往墙上一撞,只听轰地一声,那狱卒脑浆迸裂,血肉模糊地死下地
下。
那大盗转头望向众官差,暴喝道:“还有人想进来么?”
众狱卒大惊失色,当下大叫大嚷,急急向上级回报。过不多时,一名捕快急急来看,
待见地下血肉模糊的惨况,吓得魂飞天外,那大盗斜目看了那捕快一眼,冷冷地道:
“你们记好了,你爷爷姓常名雪恨,外号叫做‘九命疯子’,你们哪个不怕死,只管再
进来吧!”
那捕快吞了口唾沫,一时也不敢进去,只吩咐众人严加看守,明日再等县老爷吩咐。
那大盗见无人敢胆进来对付自己,便自哈哈大笑,向卢云一挥手,道:“小兄弟看
了,做人便要这般做法,天地间才无人敢欺侮你。”跟着唱道:“爷爷生在天地间啊,
生来最是不怕官,大口吃肉大担金,逍遥世间无人管!”一时手舞足蹈,甚是得意。
众官差低头咒骂,却无人敢过来啰唆。
卢云呆呆听着,想道:“我若有这般武功,这些官差也不敢打我了。”但此时的他
只是个文弱书生,如何能与这些饿狼也似的官差搏斗,他叹息一声,只有闷闷睡了。
睡到中夜,忽觉身上一紧,竟有人将他拉起,卢云睁开了眼,只见那大盗竟尔站在
他的面前,牢门却已给人打开。
卢云惊道:“你……你怎么脱身出来的?”那大盗哈哈一笑,伸手向后一指,牢门
外站着一群黑衣蒙面之人,地下却躺了十来名官差的尸首,原来是有同伙前来劫狱。
卢云瞠目结舌,这几名土匪的手段好不厉害,须臾间便能闯入大牢,正惊叹间,那
大盗嘿嘿一笑,拍着他的肩头,说道:“小兄弟随我们走吧,看你眉清目秀的,又有这
般硬骨气,咱们老大一定喜爱。”
忽听外头有人大喊:“劫狱啦!快来人啊!”
铜锣声当当响起,四下脚步声杂沓,又有百来名官差冲入牢里,人人手中提着灯笼,
抄着家伙,都要过来抓人。卢云吓了一跳,连忙往角落缩去,飕飕发抖。
那带头的黑衣人却丝毫不惧,只冷笑道:“贼官差来得好,刚好给我练箭。”他提
起大弓,刷刷数声,一箭一个,当头几名官差登时尸横就地。后头官差见敌人武功了得,
一时各找掩蔽,躲在牢房外喊叫。
那大盗笑道:“‘火眼狻猊’好厉害的箭法啊,咱们一年不见,你可越来越长进啦!”
那黑衣人道:“别说这些废话了,有话咱们外头说去。”
那大盗哈哈一笑,道:“这几日气受得多了,让我多杀几只狗子!”他从喽啰手中
接过钢刀,大剌剌地走了出去,众官差见他敢胆出来,发一声喊,纷纷奔出,后头一人
叫道:“抓住他,别给他走了!”却是那师爷的声音。
眼看众官差逼来,那大盗朝地下一滚,砍断当前两名官差的小腿,跟着站起身来,
喝道:“死吧!”登时放手大杀,只见牢房中人头乱滚,鲜血横流,其余官差见土匪凶
狠异常,吓得手脚发软,纷纷后退。
那师爷大喊大嚷:“大家不要怕!再上!再上!”
那大盗笑道:“你奶奶的,你这人只会吆喝,自己怎么不上?”说着向同伴喝道:
“来人,取我兵刃来!老子今天一次杀光这窝狗贼!”
两名喽啰抬过一柄兵刃,见是柄粗重无比的大斧,那大盗单手接过,手持巨斧,乱
吼乱叫,朝人群狂劈滥砍,一名官差首当其冲,霎时连人带刀给砍成两截,鲜血肝肠流
得满地。
众官差吓得屁滚尿流,叫道:“救命啊!”众官差脚底抹油,逃个一干二净,那师
爷见下属四散奔逃,也是惊叫:“完了!完了!”他大叫一声,急忙朝后逃走。
那大盗喝道:“不准走!老子还没杀够!”他追砍过去,当者披靡,点点鲜血洒在
墙上,满地都是断手断脚的尸首。
牢房里空无一人,只余下满地尸首,一众黑衣人见官差仓皇逃跑,忍不住哈哈大笑,
便也要离开。
那大盗正要离去,见卢云兀自呆立不动,便放下巨斧,回头笑道:“小兄弟快走吧!
咱们回到山寨去,大家以后大口吃肉,大秤分金,再也不用烦恼了!”
卢云却只茫然站立,丝毫不见移动脚步。
那大盗嘿地一声,说道:“小兄弟想清楚了,你若恃强不走,等官差过来抓住你,
你还想生离此地么?”
卢云一愣,想道:“是啊!等会儿官差若要过来,我可怎么办?”心中害怕,便想
随众匪离去,但脚步一动,转念又想:“我……我卢云堂堂正正的人,怎可入伙做贼?
我饱读诗书,今日若要自甘堕落,死后怎么对得起爹娘祖先?”想到此处,脚步便又停
下。
那大盗颇不耐烦,皱眉道:“你到底走不走?你再不走,我可没法子等你了。”说
着便要过来拉扯,卢云猛地一惊,急急向后退开一步,摇手道:“我……我不能做土匪
……”
那大盗骂道:“他奶奶的,小小年纪就学得迂腐顽固!”
一旁黑衣人劝解道:“这小子没有福缘,也不必勉强。眼前还是逃命要紧,别让大
哥担忧了。”
那大盗见卢云始终不走,只好叹息一声,便随众人走了。
此时官差盗匪都已离去,无人拦阻,卢云心道:“我现下应该怎地?是要逃狱,还
是留在此地?”倘若逃狱,那可是畏罪潜逃,罪加一等,恐怕这辈子平反无望了,但若
留在此处,只怕明日县官仍会着意陷害,定会给活活打死,一时拿捏不定。
正自犹疑,忽见几名狱卒探头探脑的下来,语带惊恐地道:“劫狱的都走了吗?”
卢云正要回答,忽见那师爷急急走进,在牢中绕了一圈,他见众匪走得干干净净,
抱头叫道:“完啦!完啦!这帮土匪全走了,咱们拿什么见县老爷啊?”
这帮大盗出身江东双龙寨,作案无数,乃是钦命要犯,县太爷一心调京升官,指望
的全在这件功劳上,谁知犯人竟在这当口走脱,看来自己定会给人重重责罚。
却听一名狱卒道:“启禀师爷,那帮匪徒也不是全部走脱,咱们血战之中,侥幸拿
到一名首领,还请师爷发落。”
那师爷喜道:“在哪里了?快押他上来?”
那狱卒朝卢云一指,笑道:“启禀师爷,就是这小子了。”
卢云大惊,急急摇手道:“不是我……不是我……”
眼看手下嘻皮笑脸,那师爷大怒道:“你们这群贪生怕死的东西,还在放什么屁!”
众狱卒互望一眼,脸色都颇尴尬。
卢云拍了拍胸口,心下稍安,却见一名狱卒附耳过去,低声道:“这帮贼人大摇大
摆走了,咱们找不到人顶罪,可没法对上头交代。”
那师爷心下恍然,暗道:“这话说得是。”当下吩咐道:“这小子看来确是同谋,
你给我小心看住。”
卢云闻言大惊,登时魂飞天外,惨叫道:“冤枉啊!”
众狱卒大喜,纷纷叫道:“是啊!这小子正是首谋,咱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才
把他抓住……”
耳听那几个狱卒还在胡说八道,自夸适才如何英勇无敌,那师爷暍道:“你们还在
这里放屁!还不快给我抓人去!”情知县老爷知道此事后,定有一阵脾气要发,连忙率
人追出,好歹面子上来个奋不顾身,也好向上头交代。
眼看众人离去,卢云面色惨然,只呆呆坐在地下,心道:“完了,我这辈子什么都
完了……”
原本那县官着意屈打成招,要他招认强奸民妇的罪名,那罪责虽然不轻,却还未必
是个死字,但这次若要给这帮奸官安上逃狱的大罪,便只剩凌迟处死一条路好走。
卢云泪眼汪汪,惶急间只是悔不当初,要是方才随那大盗走了,绝不会有这般下场。
正哭泣间,忽见牢门尚未关拢,门外也仅一名老狱卒,看来这帮官差实在轻视自己
这名文弱书生,竟没加派重兵看守。卢云心念如电,寻思:“这衙门黑暗已极,我此时
不走,更待何时?”言念及此,连忙冲出牢中,便欲向外奔去。
那老狱卒见他奔出,忙拔刀上前,阻住卢云的去路,暍道:“你……你干什么!”
那老狱卒不是旁人,却是大年初一时招待卢云一顿隔年饭的老好人。
卢云跪倒在地,软声道:“老丈,你行个好,放了我吧!我若不走,便死路一条了。”
那老狱卒面色不忍,叹道:“可我……我职责在身,实在不能放你走,你快进牢里
去了。”说着连连挥动手上兵刃,却是无意放人。
卢云垂泪道:“老丈啊,你也听到他们的诬陷了,我今日若要进去这牢门,那可是
进到鬼门关里啊!”说着便要往外奔出。
老狱卒挥刀拦路,喝道:“不行!你若是走了,我定要倒楣!”
卢云不加理会,掩住了脸,低头便向外急冲,那老狱卒大叫一声:“哪里走!”举
刀便朝卢云砍来,也是这人老得很了,出招缓慢至极,卢云虽然不识武功,但只往旁一
闪,便已躲开。他一咬牙,便朝门外冲出。
眼看卢云便要走脱,那老狱卒跪倒在地,哭道:“你莫走啊?你这一走,我当差的
死罪一条不说,我全家老小可也没命啦!呜……呜!”
卢云站在门口,回头望着老狱卒,想起他那顿隔年饭的恩情,只觉得此人心地不坏,
自己若要逃走,不免害了人家满门老小,他心下一软,实在不忍心,不由得一阵犹豫。
那老狱卒伏在地下大哭,恳求道:“这位大哥行行好,可怜可怜老头子吧,别只顾
自己逃啊!”
卢云叹了口气,心道:“罢了!罢了!我卢云孑然一身,无亲无故,便是死了,也
是烂命一条。这老狱卒若死了,怕还得赔上他家老小的性命。唉!大丈夫岂可求生以害
仁?”
卢云转身走回,俯身扶起老狱卒,温言道:“老丈别哭,我不走了。”
那老狱卒大喜,颤声道:“你……你真不走了?”
卢云点了点头,道:“是,我不能走……”
话未说完,那老狱卒忽地从靴子里摸出把匕首,猛力向卢云刺来。
卢云一惊,忙向旁一闪,跟着伸手用力一挥,将那老狱卒推开。
那老狱卒脚下不稳,立时摔倒在地。只听得他断断续续地道:“忘恩……负义的东
西,我……我给你一条鱼过年,你……你竟这样待我……”跟着便一动不动,竟似死了。
卢云忙扶起那老狱卒,只见他胸口上正插着自己那把匕首,已然气绝,想是他滑倒
时误伤自己所致。卢云心中一阵歉疚,想道:“这老人其实心地不坏,只因身在衙门,
不得不如此。唉……卢云啊卢云,他可是因你而死啊!”他呆立半晌,叹了口气,急忙
冲出衙门。
一路闪闪躲躲,天幸没遇上什么官差,想来都已出门抓人了,卢云自个儿奔上大街,
只见街上灯火通明,好不热闹,时值元宵将届,年节欢庆,街上挂满形形色色的灯笼,
或为花鸟、或作奇兽,好不辉煌。
卢云自知身在险地,无暇驻足观看,急忙躲入巷中,一路奔至城郊,找了处荒凉破
庙歇息。是夜寒风凛凛,卢云惊惧之间,有如惊弓之鸟,每逢风吹草动,就吓得面色惨
白,只怕官差过来捉拿自己,他受寒受冻,心中复又担忧恐惧,直如炼狱一般。
第二日天未亮,卢云便急急出庙,赶往运河渡口行去,他知道多留一刻,便有一刻
的危险,只有急速离开山东,方有活命之机。
行到运河渡口,只见河上帆影往来,虽在年节,交通仍是极盛。卢云寻思道:“我
身无分文,若想离开山东,唯有乘船南下了。”这水路一途甚是隐密,官府即便四下追
捕,料来也不会查到水路上。
沿岸询问船家,可有缺欠人手,人人脸上漠然,对他如同不视,卢云一路吃憋,好
容易见一个船老大蹲在地下吃食,卢云连忙奔上前去,道:“这位大哥,你这儿可欠人
手使唤?”
那船老大放下碗筷,上下打量卢云,冷冷地道:“你想找差事?”
卢云忙道:“正是,在下想找份工,还请大哥成全。”
那船老大打了个哈欠,道:“什么在下不在下的,说话这般难懂。”他瞄了瞄卢云,
道:“你这小子怎么浑身是伤,是给疯狗咬得么?”
卢云干笑几声,心道:“说得好,那群官差残暴至极,真与疯狗没两样。”当下陪
笑道:“大哥说得是,我昨夜遇上一大群疯狗,给他们连连追咬,这才伤成这样。”
那船老大半信半疑,只嗯了一声,道:“好吧!看你这小子生的壮实,想来还能干
点苦力!”他站起身来,道:“按我这儿规矩,你平日搬运货物,水浅时下船拉纤,一
个月一钱银子,你要么?”
这纤夫自古就是最为苦重的劳奴。先用绳索缚住船身,再上岸苦力拖拉,有如奴隶
一般。卢云见工重钱少,这船老大极为苛刻,忍不住皱起眉头,那船老大喝道:“你这
小子还想讨价还价么?要就点头,不要便滚,怎么样?”
卢云叹息一声,此时命悬人手,只要能离开山东,便已算得活路了,忙道:“成成
成,便一个月一钱银子。”
船老大笑道:“是你自己答应的,可别说我刻薄你!”当下便拉着卢云上船,卢云
不敢违逆,只求速速离开此地,便低头跟着走了。
上船不久,船只便已开动,卢云深怕有人过来捉拿自己,只躲在舱中不敢出来。直
到远离岸边,方才放下心来。
船行好不快速,过不数日,便已离开了他自小生长的山东。
这一路行来,不见有人前来缉拿,给狱卒打的伤势也逐渐复元,慢慢地卢云也放下
心来,想来自己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那县官岂会大费周章的前来追捕?八成是把
自己给忘了,念及此处,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每日便随着船工上下搬货,忙里忙外,
想起不必再挨人毒打,倒也自得其乐。
匆匆之间,便已过了半月,一夜明月映江,卢云夜不成眠,走到船边,只见远处轻
烟薄雾,朦朦胧胧,夜深幽静,唯有河水轻轻拍打船身。
卢云想起自己科考不第,厄运连连,竟然沦落至此,一时自伤身世,泪水滚滚而下,
忽地想到了杜甫的旅夜书怀:“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他不知此去南方命运何卜,
茫茫然间,竟似痴了一般。
又过数日,那船行到一处浅滩,竟是难以行船,看来须得拉纤。那船老大喝道:
“大家给我上岸去,好好干活!”
卢云随众人行到岸上,只见船老大另雇了二十几名纤夫,看来船身沉重,光靠船上
几名水手不足济事。
忽听船老大骂道:“他妈的,这几个老头小孩是谁给我雇来的!快快给我赶走了!”
卢云定睛看去,只见船老大怒喝连连,正指着几名老人小童狂骂不休。
一名船夫陪笑道:“该死!该死!小的没看清楚,竟给这些人混了进来,这就赶他
们走。”当下对着老人小孩喝道:“滚啦!这儿用不上你们!”
一众老弱大惊失色,叫道:“不成啊!咱们好几日没活干了,你们再赶我们走,要
拿什么吃饭啊!”
眼看那些老头小孩拼命哀求,卢云也帮着说些好话,船老大耐不住烦,骂道:“他
奶奶的,这些废人没半点气力,成什么用?想干可以,工资减半!”
卢云听他刻薄之至,一时心头火起,只想上前指责,但自己也是人家的伙计,人微
言轻,又能如何?只有叹息一声,不再多言,便随众纤夫脱了上衣,一齐等候拉纤。
此时虽当严冬,但人人无惧寒冷,便是弱小稚童,也是满面坚毅。船老大一声令下
:“拉啊!”啪地一响,手上皮鞭挥起,正抽在一名壮汉身上。
霎时众人高声唱道:“拉哦!拉哦!拉得一身汗,米饭美酒来,拉哦!拉哦!拉得
两手烂,婆娘嫁过来,拉哦!拉哦!拉光血与肉,来世免投胎!”歌声远远传了出去,
飘扬在运河之上,歌声豪迈中自有一股悲苦,听来直是叫人鼻酸。
卢云全身用力,只拉的数下,掌心就已破皮。只见几名白发老头胀红了脸,干瘪的
肌肉微微发颤,卢云心道:“我若偷懒,这些老人岂不更加费力?”当即使出吃奶的力
气,奋力拉纤,似乎全身血肉都给挤了出来,这才明白那句“来世免投胎”的道理。
个把时辰过后,终于船过浅滩,众纤夫欢呼一声,叫道:“过去了!过去了!”但
言中又有无奈之意,看来船过此处,他们却又没活可干,只能等待下一趟生意了。
众人干完了活,各自坐下烤火,卢云疲累已极,倒在地下,喘道:“这活真不是人
做的,你们却能天天这般干法,真个了得哪!”
一名老头叹了一声,摇头道:“你这话就不是了。要天天有活干,那可不容易哪!
这两年生意不好,三天才有一回活,连吃都吃不饱。”
卢云见他年岁甚老,问道:“老丈在此干了多久?”
那老头笑道:“五六十年有吧。”
卢云面露不忍,问道:“老丈家里还有什么人?”
那老头道:“没啦!就咱家一人。干这贱工夫,不过可以糊糊口,想要置产成亲,
那是他妈的做梦啦!”
一名汉子见卢云讶异,便自笑道:“这老东西算是好的啦,我要能活过五十岁,就
该谢天谢地了!我告诉你吧,这叫早死早超生!”
卢云感喟良多,心中便想:“我读圣贤书,所学何事?不就希望造福人间么?可这
群人如此可怜,我……我又能帮些什么?”
他科考不中,一介贫寒书生,说来也和他们一般卑微,又能替人打算什么?只得叹
了口气,回到船上闷闷睡了。
第三章白水岂能度
船行月余,这一日已到江南。卢云替船老大搬完最后一趟货,领了二钱银子工资,
便即辞别。
这船老大看他做事俐落,有心相留,但卢云恨他势利刻薄,自是不愿为伍,虽说江
南人生地不熟,但凭着年轻体健,就做些苦力,也能熬的下来。他心存奇想,倘若衙门
并未发文缉捕他,只要再等上两年,或能再赴会考。
上了岸后,卢云向路人打听,知道此处已在扬州不远处,他想扬州富庶,应能在那
过活,问明方向,又走了两日,终于到了那大名鼎鼎的扬州。
扬州自古繁盛,卢云是大名久仰了,杜牧的“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说的便是此处了。
古来有言,若腰缠十万贯,入得扬州,方知何处天堂。果见青沽酒旗,随风招展,
沿江两岸尽是酒楼妓院,画舫往来,衬得水上也挤了。卢云落榜逃亡此地,身无长物,
穷困潦倒,贫贱感受倍切。耳边青楼女子娇笑,酒客轰饮之声,虽只午后,仍不绝传来,
夜里恐更烦嚣。
卢云站在岸边,望着河上来往的画舫,心中忽地想到那一干纤夫的劳苦,只觉世间
黑暗,贫富悬殊已极,忍不住心中难过,寻思道:“一般是人,为何贵贱分别如此悬殊?
老天爷啊老天爷,莫非你的公道正义,便是如此凉薄而已么?”满心悲凉,竟是无语问
苍天。
正想间,经过一处衙门,卢云只见布告上贴了形形色色的公文,都在悬赏缉捕各路
逃犯。卢云担忧官府通缉自己,便仔细探看寻找,只见小小的角落中贴着一纸公文:
“山东潍县人卢云,杀害狱卒,伙同太湖群盗等人逃狱,若得查报,赏纹银二十两。”
他虽已料到被缉,但终要亲眼见到公文明言,否则绝不死心。只是自己仅值二十两
纹银,那也真是贱的可以了。他苦笑一阵,想道:“今年辛辛苦苦到省城赶考,弄了个
名落孙山,唉,文榜无名,却上了通缉榜,也算是中举了。”
只见那公文小小一纸,上头并无画像,卢云想道:“这县官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
除非我前去应考,自投罗网,看来也不会有人过来捉我。”反正自己无足轻重,日后便
用真名,也不会有人留意。
卢云生平最重名声,想起自己不必改名换姓,心下颇感安慰,当下便在扬州城内四
处乱逛,夜宿破庙旧屋。日游名胜古迹。
只是身上盘缠有限,料得半月后银钱用完,自己便要行乞度日,他便时时留神,四
处觅访差事。
过了数日,卢云行经一处大户人家,却见门上贴了红纸,言道要找家丁仆僮。卢云
心下一喜,想道:“我若能在这户人家度日,想来倒也不坏。”
正要敲门,转念想到泼皮牛二那干人的恶形恶状,他心中一怒,自知做了人家的长
工,定有无数闲气要受,暗暗想道:“不成!我卢云纵然穷困潦倒,也不该再身居仆役,
受人轻贱。”便绝了此念。
但往后数日,竟未找到半份差事,眼见盘缠用尽,只好回到那处大宅,可门上红纸
早已撕去。
卢云站在门外,苦笑道:“苦矣,我现在就算要自甘下贱,也没人理睬了。卢云啊
卢云,你也不想自己是什么身份,还要这身傲骨作什么?这不是自断生路吗?”
他叹了口气,正要掉头离去,忽见一个少女跳跳跃跃而来,这女孩身作丫鬟打扮,
圆脸大眼,甚是可爱。她见卢云背影寒伧,便叫道:“喂!今天没有吃食的,你若要乞
食,不妨初一十五再来。老爷夫人会赏你一些铜板。”那少女语音娇柔,却把卢云当成
了乞丐。
卢云转过头来,苦笑道:“姑娘,我是来觅份差事的,不是来要饭的。”
那丫鬟见卢云衣着虽然破烂,但长身玉立,剑眉星目,举止间更是器宇轩昂,忽地
脸上一红,心下有了几分好感。
卢云咳了一声,道:“姑娘可否替在下通报一声,若是贵府还需得人手,我便在此
等着了。”
那丫嬛听得卢云的北方口音,皱眉道:“你是外地来的,唉呀!我们管家最恨外地
人,不过我还是替你打听打听好了。”
卢云忙道:“多谢姑娘。”
那丫鬟脸上飞红,开了门,一溜烟的进去了。
卢云站在门外,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迟迟不见那丫嬛出来,卢云心道:“看来此处
没得差事可干了,我还是另谋生路吧。”
正要离去,忽见一名男子走出来,叫道:“喂!我们管家叫你进去。”口气甚是不
耐。
卢云心下一喜,急忙站起身来,随那家丁走进,只见虽是后院,但花草扶疏,颇为
雅致。他往院内行去,先走过了一座曲廊,才到了那管家的住处。
这宅院甚是广阔,除主宅外,另有些房舍供奴婢居住。只见一名瘦小的中年男子走
了出来,颏下留着短须,外貌甚是精明,显然就是管家了。
卢云一拱手,道:“在下卢云,见过管家先生。”说着微微一笑,只将双手拢在袖
中,便如文士一般举止。
那管家上下打量卢云,见他样貌非俗,双目炯炯的望着自己,不由得一怔,但随即
想起此人乃是有求而来,登时又摆出管家的派头,便斜着眼尖声道:“你可是来上工的
啊?”
卢云大喜,点头道:“正是。”
那管家哼了一声,冷冷的道:“你会什么?”
卢云一愣,他长到二十七八岁,倒也很少想过自己会些什么,他思索良久,方才说
道:“在下所学驳杂,琴棋书画诸道,除琴艺一道未曾习得外,其余诸项颇有心得。此
外礼乐射御书术,亦有沾闻。治国一道,尤为所长。”
他见管家面色铁青,便顿了顿,道:“在下所学如此,可还中式么?”
那管家惊得呆了,骂道:“鬼扯!鬼扯!阿福你带这小子进祡房,教他每天挑水劈
柴,一个月给他八钱银子。”跟着走进屋里,不再出来了。
那阿福早在一旁偷笑,见卢云给管家斥骂,便嘻嘻哈哈地道:“喂!这位状元公子,
快去砍柴挑水吧!”说着带卢云走到一处柴房,里头堆满柴火杂物。
阿福道:“你自己清理一下,等会开始干活。”说着便大致说明每日需做之事,大
抵是何处需挑水入缸,何处需劈柴送薪之颣的粗活。
卢云问道:“这位小哥,我晚上睡那?”
阿福也甚厌恶外地人,不想和卢云多说,随手一指,说道:“你就睡这啦!”
卢云一怔,那阿福却不多加理会,已自行掉头走了。
卢云苦笑一阵,想到大牢里的苦日子,便自嘲道:“卢云啊卢云,人家文职武做,
你便来个武职文做,把柴房当书房,那也不坏啊。”
正自清理睡觉地方,门口又来了一个老者,叫道:“阿云,管家要我带你四处看看,
免得你迷路。”
卢云听他唤自己做“阿云”,不禁一愣,但自己是旁人家里的长工,不能没浑名使
唤。
他叹息一声,便随着那老者在大宅走动见识,方便日后干活。
当时士大夫多喜园艺,卢云见大宅园中布置的颇为精致,假山瀑布随处可见,他幼
时曾在故乡一处寺庙待过,庙中师父颇精此道,他也因而多有沾染,看了几处摆设后,
点头赞道:“闲淡中求致远,一山一水中仍见风骨凛然,你家主人挺有学问。”
那老者转过头来,奇道:“什么你家主人?你该说我家主人才是啊!”
卢云想到自己已是人家的奴仆,心中一酸,默然不语。
那老者又道:“我家主人说出来可别吓坏了你,乃是当今工部侍郎顾嗣源顾大人,
我们顾老爷是点过状元的,你可知道?”
卢云屈指一算,说道:“嗯,顾大人他是景泰八年中举的吧!”
那老者惊道:“你怎么知道?”
卢云道:“江南一带,地灵人杰,百年来出过八个状元,顾大人便是其中之一,天
下谁不知晓?”卢云是读书人,自对这种官场之事十分熟知。
那老者见他见多识广,不由得一愣,道:“你知道的倒挺多。”言语上便客气许多。
卢云与那老者看过大宅院后,已然华灯初上,他腹中咕咕直响,已是饿极。
那老者笑道:“啊!你饿了,咱们吃饭去!”
说到吃饭,卢云精神立刻大振,要知每天有饭吃,对他来说可是一件大事。要喂饱
自己可不简单。
那老者带他到下人的食堂,卢云见饭菜中有鱼有肉,吃的极好,连吃了五大碗饭。
众人都笑道:“这小子还没上工,倒是先吃了个够本!”
食堂上有人问起姓名来历,卢云淡淡地道:“小弟姓卢名云,北方人,以前是个店
小二。想扬州富庶,便来求口饭吃。”
一来卢云自幼熟读诗书,不愿改名换姓,二来他想衙门不会把他这个小人物放在眼
里,众人也不会特地查他的身世,便用了本名。
众人笑道:“原来你是店小二出身,以后咱们这食堂打饭端碗的活儿,可全靠你啦!”
卢云哈哈一笑,道:“这个自然。”却也不以众人的玩笑为意。
冬去春来,卢云每日砍柴挑水,再加伙食甚佳,身子日益健壮。他身形本高,这时
也变得魁梧起来,他每月都将工钱存起,只等盘缠足够之时,便要设法回到山东,再行
打算。
这日他正在挑水,忽见管家急忙奔来,叫道:“喂!你过来!”
卢云放下水桶,抹了汗,问道:“可有什么事?”
管家招手道:“别问这么多,只管来!”
卢云见他神情颇为急迫,料来定是有事,当下跟着便走。
只见管家一路行走,却是带着他往主宅走去,卢云做的是贱役,从未进过主宅,只
见里头金碧辉煌,家具摆设均甚考究。只不知管家为何带他进来。
过不多时,两人已到一处书房,只见里头藏书无数,墙上挂著书画,一望之下,便
知道此间主人极为讲究。那管家说道:“好啦!以后你不用砍柴挑水了,每日来这看管
打扫,知道了么?”
卢云又惊又喜,连忙询问详情,才知原先看管书房的老先生辞工返乡,其他家丁没
念过书,不懂得如何打理书房,定得找个读过书的人来看管,那管家便想到了卢云,这
才派给他这个闲差。
管家道:“小子!你工钱照旧,还是住那柴房。过得几日若有空房,我再叫他们给
你挪挪。”
卢云喜道:“不打紧,只要能来这里念书,你让我睡猪圈都可以。”
那管家啐了一口,骂道:“书呆!”跟着吩咐道:“老爷这几日不在家里,你好生
看守这里,没事多扫地擦拭,知道么?”
管家离去后,只剩卢云一人在书房之中,他见书房极大,里头所藏经书成千上万,
一张大几对窗而置,窗外花草盈绿,鸟语轻唱,心中欢喜得直要炸开,一时翻翻四书,
一时摸摸五经,好似回到故乡,见到亲人一般。
那顾家老爷名唤顾嗣源,原本官居工部侍郎,却因母丧在家丁忧三年,今年已第二
年,算来到得后年春,便可返京复职了。顾老爷这几日上黄山赏景,不在扬州,卢云每
日到书房来,除打扫清理外,便是无所事事,但他生性好读不倦,这下有群书博览,自
是大乐。他连着几日都诵读儒家典籍,颇复往日风采。
一日卢云走到放置道藏诸书的书架,随手挑了几本出来翻阅。他过去曾研究易理,
颇具心得,但这几本书多是道家养生之术,卢云秉持儒心儒学,从不信这些长生不老的
玄学。正要放回,转念一想:“诸子百家,各有所长,我以后也许不能再求功名,又何
必独独拘泥于孔孟之道?”当下便翻开道术之书,细细研读起来。
过了几日,卢云已读了十余本养生修道的书,其中颇多医理,亦有穴道图像,虽然
不甚明了,但也慢慢有了些兴趣。
这日卢云又翻到了一本书,名曰“练气论气”,翻阅内容,与前书所见大不相同。
再看序跋,只有短短数句,念道:“贫道素知顾侍郎颇好道学,于养生诸道,极有专精。
贫道于武学之中,悟出天人妙化、滋养延年的妙方,特赠与方家,以求印证。武当掌门
元清。”
卢云知道武当山的名头,昔年张三丰真人曾久居山中,传闻活到了两百余岁,之后
羽化成仙。卢云想道:“既然这书有些来历,又可保养身子,我何不也练上一练,以后
若能少了些伤风咳嗽,不也是好?”
言念及此,便拿起经书读了起来。他看了一阵,只觉其中文字颇为有趣,一时竟尔
兴致盎然,当下便依法打坐。
卢云缓缓呼吸,照著书上所载的三长一短吐纳法,将舌头抵住上颚齿间,跟着依照
书中心法,将气息存想后脑“玉枕穴”上,之后一路存想“天突”、“中极”、“肩井”
等处穴道,只是一路存想得头晕脑胀,耳鸣眼花,却仍不见丝毫进展,卢云心道:“看
来我练功法门不对,这几日不妨再多练习看看。”
反正闲来无事,卢云这几日就死抓着那本“练气论气”,只是练来练去,身上始终
没什么异状,倒是屁股经常坐得疼痛不堪,这一日拉屎时见到自己屁股上已坐出疮来,
卢云心道:“看来这些道家玄学全是骗人的东西,我大可不必浪费光阴。”
自此之后,便又开始研读史书,把武当掌门送来的经书扔在一旁。
这日天气炎热,卢云读了一会儿史记,实在昏昏欲睡,慢慢地打了个瞌睡,跟着闭
上了眼。
前些日子他都在习练呼吸之道,日常之时,也常不知不觉地吐纳,此时半梦半醒之
间,竟也吐纳了起来。
半个时辰后,卢云睡得正沈,忽然丹田热气一动,一股热流沿着背后盘旋而上,跟
着缓缓流入泥丸,又顺著“玉枕”而下,一路经“天突”、“中极”、“肩井”、“檀
中”等穴道,最后返回丹田。卢云此时正自熟睡,只觉那热流绵绵不绝,流过之处,全
身说不出的受用。
迷迷糊糊间,身心爽泰,好似飘在云端,忽地有人大叫一声,喝道:“你在干什么!”
卢云大吃一惊,醒了过来,却见阿福冷冷地看着他,道:“你上工时偷偷睡觉,可
别给管家看到了。”
卢云心下一慌,正要坐起,蓦地全身发麻,摔倒在地,阿福也吃了一惊,忙将他扶
起,问道:“怎么了?腿睡麻了么?”
卢云想要回话,却连声音也挤不出来,嘴角抽动,好似中邪一般。
阿福又惊又怕,忙将他扶起坐下,道:“你歇一会儿,我先走了。”他怕惹祸上身,
便匆匆离去,把卢云一人留在房里。
整整一个时辰,卢云竟都不能动弹,好似生了场大病似的。卢云哪里知道,像阿福
这样忽然惊吓,最是练功者的大忌,举凡武学之士,练功时必得安静无扰,若不是卢云
功力浅薄至极,照这样给人惊扰,轻则瘫痪,重则七孔流血而死,下场必定奇惨。
不过这次大难不死,却给卢云发觉出一条练功法门,只要意念若有似无,便能引出
一道暖暖的气流,他察看诸书,得知这暖流有个名堂,称为“内息”,练武之人,便称
之为“内力”。
得此意外之喜,卢云甚是开心,更是勤练不缀,每回都让热热的内息在体内运转流
动,良久方息。他虽然不知这内息有何作用,但半月后自觉神清气爽,做起事来气力也
大了些,料来定是这内息之功。
这日他正自修炼内功,自言自语道:“若要把真气引入丹田,却从何处经脉为之,
方是恰当?我若要打通奇经八脉,该要如何吞吐内息?”他习练内力已有数日,便开始
思索如何自由运使,察看诸书,却无一记载,只好自行摸索。
正想间,忽听门外一人骂道:“吞你个大头鬼!小子,老爷回来了,你还快不出来
迎接!”正是管家到了。卢云吓了一跳,连忙整了衣冠,跟着走了出去。
只见一人白面黑须,神态闲适,正往书房缓步行来,看来便是老爷了。
管家躬身道:“见过老爷。”
果然那人便是顾嗣源,他看了卢云一眼,似乎微微一奇,问道:“这孩子是谁?”
管家道:“祁先生日前返乡,他是来替祁先生位子的。”
顾嗣源点点头,迳自走进书房。
管家忙推了卢云一把,急道:“还不进去?”
卢云依言走进,掩上了门,侍立一旁。
顾嗣源走入房中,打量房内一阵,忽道:“怎么有人动了我的书么?”只见几上摆
了几本书,都是卢云在读的。
卢云暗道:“糟了!老爷回来得急,我忘了把书收回去。”
顾嗣源拿起几上的几本书,见都是道家的经典,“噫”的一声,说道:“你对道家
典藏有研究?”
卢云道:“小人只是随手翻阅。”
顾嗣源点了点头,说道:“年青人多读些经史子论,不要尽碰些冲虚之学。”
卢云冷汗直流,忙应道:“是。小人知道了。”
顾嗣源又问了卢云的姓名来历,卢云便简略的说了。顾嗣源不置可否,坐了下来,
道:“研墨。”
卢云自己写了一手好字,磨墨于他,那真如吃饭喝水般的容易。他取出一锭松烟宝
墨,只见上头雕龙盘根,手艺非凡,磨了数下,只觉那墨气直如松香,气若芝兰,端是
极品。卢云以前家中穷苦,多在沙地上习字,便有钱买墨,也是那种十文钱一锭的西贝
货,凑和应付着用,什么时候见过这等极品松墨?一时眯起眼来,闻着鼻中墨香,好似
身在天堂一般。
顾嗣源见他神态怪异,咳了一声,道:“你在做什么?”
卢云赶紧定了定神,陪笑道:“没事,没事。”
顾嗣源摇了摇头,从笔架上取下一枝毛笔,正是只“贡品紫毛狼毫”,卢云看得口
水直流,心中百般艳羡,只想把狼毫握在手里,也来挥文舞墨一番。
顾嗣源问道:“纸呢?”
卢云忙走向书柜,取出“宣和桑纸”,铺在桌上。
顾嗣源皱眉道:“我要写的是奏章,你怎么拿了桑纸出来?”说着把笔放落,亲自
走到书柜,拿了一扎纸出来,上书“贡品宣纸”四字,说道:“我若写的是奏章,用的
是上等宣纸,你可记下了?”
卢云连声道:“是、是!”
只见顾嗣源下笔如飞,顿书百余言,卢云见他文笔飘逸,书法灵秀,确是钦点状元、
两朝重臣的的风采,不由得面露激赏之色。顾嗣源抬头一看,只见卢云看着自己的文章,
连连点头,颇为忘形,他不禁心中一奇:“这书僮也能懂我的文章么?”但就这么一想,
又专心凝志的写着奏折。
待顾嗣源写完,已是酉时。足足写了两个多时辰。顾嗣源吩咐道:“你留在这儿,
等墨汁阴干之后,再小心卷起收好。”
卢云应道:“小人理会得,请大人放心。”
如此过了十余日,顾嗣源每隔一天,必到书房活动,一待便是两个时辰。卢云的柴
房距书房颇远,他有时便睡在书房中。顾嗣源甚少与他交谈,把他当作一般书僮,卢云
自幼受人轻贱惯了,也不以为意。
每日除陪伴顾嗣源读书外,闲来无事时,便是修炼内力。他将吐纳次数增减,每次
时间及吸吐之量,都作改变。只是练来练去,仍无进展,那内息虽能涌出,但每回只是
上到泥丸,而后盘旋而下,全然不能随心所欲,但卢云并不心焦气馁,他将所试之法,
一一登录纸上,隔日再行修炼,总要摸索出一条运气法门为止。
又过几日,这日顾嗣源正在房中读书自娱,突然有人来访,却是名中年文士。卢云
见他形容潇洒,身材略显消瘦,一望即知颇有才情。
顾嗣源正在吟诗,见那人站在门口,喜道:“啊呀!裴兄,你老怎么有空来?也不
叫下人通报一声?”
那姓裴之人,单名一个邺字,号修民居士,世居扬州,昔年曾任朝廷要职,现被罢
官,自在家中开馆授徒。他与顾嗣源交情深厚,两人一个丁忧在乡,一个革职罢官,都
在等北返朝廷之日。顾嗣源念及两家交情,颇有意把独生爱女许配给裴邺的儿子,只是
两家长辈虽想早早撮合,但两个小冤家互相看不对头,一直毫无进展,只看得众人好不
急切。尤其顾家那二姨娘最是心急,她是裴邺的表妹,自想大力说服这门亲事,可当此
男女情爱之事,最是急不得,饶她精明干练,却也毫无办法。
只见裴顾二人相谈甚欢,两人用过茶后,顾嗣源问道:“目前朝廷景况如何?我日
前上黄山旅游,久不知朝廷大事了。”
裴邺道:“还不是老样子?听说江充开始整肃大理寺的人,好几个老家伙都辞了,
只气得徐铁头七窍生烟。他江充倒是得理不饶人,顺理成章地把他那些徒子徒孙安插进
去。”
顾嗣源摇头道:“不走不辞,还能怎么?硬给人整垮斗倒,岂不更惨?”
两人相顾叹息,一时静默无语。
忽听裴邺道:“嘿!别尽说这等事,今日我来,是来考你一考!”
顾嗣源奇道:“考我一考?咱们两人这一辈子考的还不够么?”
裴邺笑道:“人人都说顾侍郎文才敏捷,当朝无双,我只是试试此言是真是假?”
两人一起哈哈大笑,原来裴邺与顾嗣源并称“裴顾”,诗词精绝,盛名遍传江南。
他这般说,显然只是开个小玩笑,别无恶意。
顾嗣源见好友眉宇间有些忧色,便问道:“到底有什么大事,不妨说来听听吧!”
裴邺叹道:“顾老,我这次是真的给人难倒了。你倘若不救我一救,我那修民馆可
要关门大吉啦!”
顾嗣源惊道:“怎么!可是东厂那些人来为难你么?”
裴邺笑道:“那倒不是。我自隐居后,从来不问朝廷之事,每天只管教书写字,好
不自在,东厂的人何必找我麻烦?”
顾嗣源奇道:“不是东厂,那又是什么人了?谁有这么大的胆子过来惹你?”
裴邺笑了笑,道:“这整我的人不是什么达官贵人,不过是个老乞丐而已。”
顾嗣源惊道:“乞丐?”
裴邺点了点头,道:“几天前突然来了个老乞丐,进来大吵大闹,说要踢我的馆子,
我几个门人劝他,都说我们不是武馆,何来踢馆过招之事?但那老丐只是不理,非要咱
们接招不可,神态甚是跋扈。”
顾嗣源道:“嗯,想来这老丐定是有备而来吧!”
裴邺苦笑道:“不错。这老丐往我堂中一坐,说他有副对联,是吃饭拉屎时想出来
的,要在我们这瞧瞧,有没有人能对的出下联。如果无人对出,他就要把我‘修民馆’
欺世盗名的事迹宣传出去。我那时心想,好哇!我裴修民一辈子不知对过多少对联,庙
堂之上,随口而答,一个乡间老丐,我岂有惧怕之理?”
顾嗣源素知裴邺之能,笑道:“裴兄文才独步,岂有惧理?后来如何?”
裴邺道:“那老丐当众挥毫,把那上联写了下来,要我对上。嘿嘿,我一看之下…
…一看之下……”
顾嗣源笑道:“一看之下,便把它给解了?”
裴邺叹了口气,道:“你这不是损我么?我要是解了这对联,又何必过来找你?那
上联真是绝妙至极,我一看之下,当场便怔住了。那老丐冷笑一声,说谅我一时片刻也
答不出,要给我七日时间回答,以免说他胜之不武。我与门下弟子细研两日,都参透不
出如何才能对的妥贴。又怕应了平仄,少了文意,又怕应了文理,声韵不合,只好来求
你了。”
顾嗣源惊道:“这么厉害!真是岂有此理!”
裴邺苦笑道:“这老丐已整垮几十间学堂了,连咱们何老翰林的讲学堂,也无一人
对得出来。”
顾嗣源大吃一惊:“连老翰林也不成了!快写来瞧瞧!”只见裴邺就着纸上写了几
字,顾嗣源一见,脸色立刻大变,道:“好!真是不简单哪!”说着口中念念有词,显
在苦思。
卢云在一旁也想看那对联,但给裴邺的身子挡住了,卢云只有空自想像,却见不到
上头的文字。
裴邺与顾嗣源两人谈了一个多时辰,始终对不出一个工整下联。顾嗣源道:“也罢!
连老翰林满腹经纶都给难倒了,我们一时又怎对的出来?先吃饭去,喝个两杯,到了晚
间再说吧!”
裴邺苦笑一声,心知顾嗣源恐也对不出这绝妙至极的上联,只好道:“也好,吃饭
去吧!”说着两人便走出书房,只留下卢云一人。
卢云见他二人走远,心道:“是什么样的对联,竟能难倒两位进士出身的大人?”
便走近几旁一看,霎时只见上联道:“饮食欠泉,白水岂能度日”
卢云细细看去,蓦地暗暗点头,心道:“难怪无人对答的出,这上联真是奇联。”
这上联的意思是说:“我饮食间连泉水也欠少了,唉呀!但光喝那白水,又怎能过
日子呢?”一股穷酸之意,赫然透出。卢云饱读诗书,一眼便看出这幅上联的厉害之处,
这上联之难,不在那股酸意,而是在上头的文字工夫。
这上联分为两句,是为“饮食欠泉,白水岂能度日”,那“饮食欠泉”四字,看来
不成文意,但仔细读去,却觉另有妙用。那“饮”字给拆了开来,变为“食”、“欠”
二字;依序读去,便成了“饮食欠”三字连环,除此之外,下头接的那个“泉”字也有
他用,分拆为“白”、“水”二字,便成了“饮食欠,泉白水”六字连环,连续读去,
便是这幅“饮食欠泉,白水岂能度日”的奇妙上联。
前头六字一个接着一个,接连不断,述说出主人翁的穷困潦倒,看来这老丐定是走
投无路,心怀不忿,这才出了这怪联为难江南才子。
卢云微微一笑,想道:“这老丐学问渊博,可又愤世嫉俗,若有机会,该当拜见才
是。”他低声将上联读了几遍,心中思量半晌,忽然心念一动,已有计较,哈哈大笑道
:“难得倒翰林进士,可难不倒我卢云!”
想他自己科考落地,潦倒奔波,一路受那世人轻贱嘲笑,倒与那老乞丐有些相似之
处,猛然狂性发作,心道:“我卢云若不露个两手,恐怕世俗之人不知人外有人,天外
有天!”
当下提起笔来,便在那上联之旁写了他的下联。
他将毛笔放下,仰天大笑,正洋洋得意间,忽想:“糟了,我这下狂态发作,胡乱
写了这些文字,可别让老爷气炸了。”
正要想办法遮掩,忽然阿福匆匆走进,叫道:“喂!管家有事吩咐,叫你过去啊!”
卢云此时急得满头大汗,只想抹去自己的字迹,便道:“你先等会儿,我一会儿马
上过去。”
阿福哼了一声,道:“他急得很,你再不过去,可别害我挨骂。”
卢云又急又慌,可又不便让管家久候,当下长叹一声,只得跟阿福出了书房。
待见了管家,却是为了些琐碎事找他过来,卢云正自心焦,只想赶回书房遮掩,管
家唠唠叨叨地吩咐事情,他却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过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脱身,便急
急走回书房。
卢云心中担忧,低头走进书房,霎时便见顾嗣源与裴邺两人面色凝重,站在几旁。
卢云心下愧疚,硬着头皮问道:“老爷,可有什么事?”
只听顾嗣源大声道:“可有什么人到过书房?”
卢云嚅啮地道:“小人适才去见管家,可是有人趁机而入,掉了什么东西吗?”他
明知顾嗣源定是为了自己胡乱写就的下联发火,却又不敢承认,只好支支吾吾,顾左右
而言他。
顾嗣源不去理他,对裴邺道:“这可怪了,分明有人在这写了这下联啊!裴兄,莫
非你公子到了?”
裴邺摇头道:“犬子有多少份量,我自是清楚的很。这不是他写的。”
顾嗣源皱起眉头,道:“那会是谁?难道是小女么?且待我去问问。”
他正要移步出房,卢云见不能再瞒,便躬身道:“顾老爷、裴老爷,这下联是我写
的,小人狂妄无知,还乞原侑。”
顾嗣源大声道:“真是你对的?”
卢云苦着一张脸,连连拱手道:“小人不学无术,一时好事,打扰了两位大人的清
兴,还请重重责罚。”
裴邺上下打量他几眼,嘿嘿一笑,摇头道:“这位小朋友啊,是便是,不是便不是,
你可别冒名顶替哦!”
卢云听出他语带怀疑,忍不住一怔,说道:“这上联也没什么难的,我又何必顶替
什么?”
顾嗣源与裴邺听他说话狂了,忍不住同哼了一声。顾嗣源沉着脸道:“你不过是小
小书僮,怎能这般说话,可没家法了!”
卢云听出他们心中的轻视,忽地热血上涌,心道:“我卢云虽只是个书僮小厮,但
也容不下你们这般轻贱!”登即涨红了脸,大声道:“两位老爷在上,小人虽不是什么
什么进士翰林,可这上联也不见得难了,不就是‘饮食欠泉,白水岂能度日’么?小人
对的下联是‘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饥’,不知两位大人意下如何?”
耳听卢云把下联说出,两人心中再无怀疑,霎时面面相觑,一齐抚掌大笑,都道: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卢云愣在当场,心道:“他们真是在称赞我么?还是取笑我不自量力?”眼看他两
人神态如此,卢云心中反生害怕之情,往后退开一步,满面都是忧虑。
“饮食欠泉,白水岂能度日;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饥。”
顾嗣源与裴邺互望一眼,两人低声默念几遍,神色之间,却是有三分惊叹,七分佩
服。
原来那上联“饮食欠泉,白水岂能度日”中,前六字“饮食欠、泉白水”连环不断,
卢云对的下联为“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饥”,其中“磨”字拆为“麻”、“石”二字,
“粉”字也拆开为“分”、“米”二字,成了“磨石麻、粉分米”六字连环,这六字接
连不断,正对了上联的“饮食欠、泉白水”,一个接着一个,对仗极为工整。
其实这下联最为巧妙之处,不只是文字余兴而已,乃是巧妙地回应了上联的疑问,
以“分米庶可充饥”的法子回应了那句“白水岂能度日”的疑问。好似卢云与那老丐对
面而坐,那老丐仰天叹道:“我穷困潦倒,饮食间连泉水也欠少了,唉呀!但光喝那白
水,又怎能过日子呢?”卢云这怀才不遇的书生却应道:“老兄啊老兄,你有什么好担
忧的呢,如果找不到东西吃,只要将那麻粉放在石头上研磨,也能找出米屑来充饥啊!”
这上联自命酸苦,下联却有贫贱不移的清高,以“颜回之志”巧应了“愤世嫉俗”,
文意巧合,对仗工整,堪称绝对。
裴邺打量着卢云,嘻嘻一笑,对着顾嗣源道:“好哇!你这老家伙,几时收了这样
一个俊秀的好徒弟,却又叫他装了书僮,躲在这戏耍我!”
岂知顾嗣源心中的讶异,比之裴邺更甚,他忙道:“裴兄见笑了,这孩子真是我的
书僮。”
裴邺啐了一口,道:“都到这当口了,你却还来瞒我,你还当我是老友么?”
顾嗣源拼命解释,裴邺却哪里肯信,眼看卢云不过是个小小的研墨理书的书僮,岂
能有如此巧妙的文思?顾嗣源只说得口干舌燥,仍是难以取信于人。
裴邺见顾嗣源仍是不认,便自一笑,道:“好啦好啦,无论这孩子是谁,他终究解
了这个上联,帮了我好大一个忙。”说着对卢云招招手,道:“孩子你过来。”
卢云依言走近,躬身道:“大人有何吩咐?”
裴邺笑道:“难得你帮我这个忙,我很承这个情。你可有想要的东西,我这就赏给
你。”
卢云微微摇头,道:“小子误打误撞,如何称得上功劳,请大人万莫如此了。”
裴邺见他谦逊有礼,气度非凡,哪里是个书僮,比起自己儿子,还要像个朝廷文士,
不由得心下暗赞,心中更是喜欢。
他见卢云坚不居功,只好对顾嗣源道:“喂!你想个法子,赏点什么给这孩子。我
很承他的情。”
顾嗣源点了点头,道:“这我理会得。”说着朝卢云望去,眼中却有纳闷之意,一
时也猜不透他的来历。
裴邺哈哈大笑,拍了拍卢云的肩头,笑道:“这回多亏这孩子了,江南十余座学堂
全给那老丐难倒,却只有我修民馆能破解此联,哈哈,哈哈,明日看我将这老乞丐一军,
要他知道一山还有一山高的道理!”说着站起身来,便要告辞。
顾嗣源见老友心中喜悦,面上却不动声色,他起身相送,行到卢云身旁时,见他兀
自呆呆站着,便吩咐道:“你先留下来,我一会儿有话问你。”语气颇见严肃,好似对
他的来历有些怀疑。
卢云面色惨然,心道:“惨了,我这回擅做主张,顾大人一会儿定要生气,这碗饭
恐怕端不稳了。”
过不多时,只见顾嗣源匆匆回到书房,迳自坐了下来,卢云见他面色不善,心下更
怕,动也不敢动上一下。
顾嗣源上下打量卢云,过了半晌,忽道:“听管家说你姓卢,单名一个云字,是不
是?”
卢云嗯了一声,点了点头,躬身道:“管家说得没错,小人姓卢名云,有辱大人清
听了。”
顾嗣源不置可否,又问道:“听说你是山东人士,怎会到扬州来的?”
卢云心中害怕,想道:“现下衙门还在通缉我,我可别泄漏了身分。”便咳了一声,
道:“我……我家乡收成不好,少了食粮,这才一路流落到扬州来。”
卢云见顾嗣源闭目沉思,神色难辨喜怒,一时心中更觉忐忑。
过了半晌,顾嗣源道:“你过去可曾应试赴考?”
卢云心下一凛,忙道:“不瞒大人,我自幼爱读书,没什么功名在身。”
顾嗣源见他一问三不知,不愿明说自己的来历,料知有异,便也不再多说,想道:
“此人来历甚奇,可得好好查访一番。待我明日先试他一试,看他是真有本领,还是只
有些小聪明。”当下心中盘算,口中吩咐道:“时候不早了,你先下去歇着吧!我们明
日再说。”
第二日清早,卢云又来到书房,打扫拂拭后,便盘膝坐下运习自己所悟的内功,虽
然内力运行不能自如,但他每次修炼仍有舒适之感,至此已是不练不快。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听得脚步声响,知是顾嗣源来了,卢云忙开门迎上,口中道:
“老爷您早。”
顾嗣源走进书房,坐了下来,他神态严肃,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卢云望去,只见上
头写着“论宋之兴亡起衰”几个字。卢云心中一奇,暗道:“顾大人想来是要著书立论
了,这宋代兴衰,因果环环相扣,实非三言两语可解。”
顾嗣源忽对卢云道:“来,你坐下。”
卢云依言坐在一旁,心中微觉奇怪,只听顾嗣源道:“这个题目深广渊博,我想考
你一考。”
卢云一怔,道:“老爷……这……”
顾嗣源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尽力写,我只是想看看你的文章,别无他意。”
卢云呆了半晌,心道:“既然老爷叫我写,我写就是了。”跟着提笔凝思,过了一
会儿,便振笔疾书。顾嗣源看了片刻,便走出书房,反手带上了房门。
过了一个时辰,顾嗣源走回书房,见卢云呆呆望着窗外,他心道:“毕竟不是科班
出身,知识有限,才一个时辰,便已才思枯竭。”当即问道:“怎么不写了?”
卢云道:“禀老爷,我已经写完了。”
顾嗣源点了点头,不置可否,接过他的文章一看,只见卢云书法苍劲有力,纵横飞
舞,不觉一惊,暗道:“好雄健的笔意。”
再看文章,只见卢云写道:“赵宋一朝,上接五代乱世,下接异族兴盛,历辽金元
三朝南侵。自来多言宋治文弱,语涉严苛,但吾独不然。”
顾嗣源心道:“这小子口气倒不小。”便往下看去。
“宋之亡,与其言之亡于武功废弛,不如论其一亡于燕云,二亡于气数,非战之罪
也。
盖北族强盛,武功更胜汉唐。辽金属国,凡六十余,东起高丽,西至吐番,何也?
后晋捐燕云,北国无后忧,此一功也。胡人游牧,军民和一,此二功也。“
顾嗣源心中暗许,又读了下去:“待得汉人而用汉制,军令一统,法出一门,此三
功也。宋虽有杨业、岳飞一、二名将,岂能久抗?令宋仿唐制,设节度使,效其府兵,
然无天险,又有何功?待南渡,虽君怯臣弱,恃长江之险,北抗蒙古数十年,纵观中外,
除大宋抗铁骑,余国莫不一战即降,何能论宋治文弱?是以论宋之亡,不可不知宋之失
燕云,不可不知天命在北乎!”
顾嗣源越看越是心惊,他出这题目,原只想看看卢云文笔,料他会骈四骊六地作文
章,但料不到他真有其见地。顾嗣源暗暗点头,对这年青人更是刮目相看。
卢云见顾嗣源不发一语,怕自己的文章不入他的眼,忙道:“大人,我随意而写,
没什么特别处,叫您失望了。”只想伸手取回文章,免得遭人讥笑。
哪知顾嗣源却暗暗想道:“这孩子如此见识,实在是一等一的幕宾人才,我若让他
埋没此处,天下岂不笑我顾嗣源无识人之明?”
卢云见他神思不属,一时心中担忧,只躬身低头,不敢稍动。
顾嗣源沉思良久,道:“你说从未入考,身无功名,可是实情?”
卢云敷衍道:“启禀老爷,小人只读过几天书,没敢想过科考,却叫大人见笑了。”
顾嗣源听他言不由衷,又见他眉宇间有股深深的悲愤,心中便想:“此人身世似乎
颇为奇特,待我日后详查。”心念于此,便不再追问,只淡淡的道:“你这篇文章写的
很好,我为官多年,很少见到如此佳作。”他生性高傲,平素甚少称赞于人,此时能说
出这几句话来,已是对人的最大赞誉了。
卢云大喜,想不到世间还有人喜爱他的文章,忙道:“大人谬赞。”心中隐隐对顾
嗣源生出知己之感。
顾嗣源望着卢云,心下暗自叹息,想道:“昔年有句古话,‘生子当如孙仲谋’,
我顾嗣源虽称江南才子,直至今日,方知此意。”一时想起自己年老无子,牵动心事,
不由得叹了口气。
卢云不知他为何感慨,不知如何是好。顾嗣源沉默片刻,忽道:“我明日要赴江夏,
你与我同去,快去收拾。”
卢云心中大奇,不知顾嗣源此举是何用意,但老爷吩咐,焉有不从之理,便回房收
拾一应行李去了。
第二日,顾嗣源带同卢云及几名侍卫,乘了大车,便要出城。夫人及二姨娘都来送
行,顾家小姐则到裴邺家中去游玩,未在府中,是以卢云并未见到。那夫人和蔼可亲,
圆圆胖胖的脸形,可那二姨娘却满脸精明强干,直盯着卢云打量,不知为何老爷要带这
人同去江夏,只看得卢云心下发毛。
卢云从未骑过马,在顾府大门闹了不少笑话,这才爬上马背。出了城后,好在卢云
已练过一些内功,手劲已不小,过不久亦能驾驭自如。众侍卫见他学的如此之快,莫不
吃惊。
行了良久,顾嗣源想找人说话解闷,掀起车帘,对卢云道:“孩子,你在江南有多
久了?”
卢云道:“小人在江南已有半年。”
顾嗣源微笑道:“不知这江南在你眼中如何?”
卢云回道:“江南风景如画,文人墨客,风采非凡。只是生活华奢,颇见淫糜。江
南之地,依小人之见,乃是秀雅于外,势利藏中。”
顾嗣源笑道:“秀雅于外,势利藏中,那不成了风尘女子吗?”说着哈哈大笑,颇
见欢畅。
两人说说谈谈,顾嗣源听卢云所言颇多贫家疾苦,颇有仁人侠气,心下甚喜。他几
个好友的儿子,多半出身富贵,从不知百姓苦楚,言谈间便少了这份骨气,更喜爱这个
孩子的胸怀见地。
当夜众人同宿客栈,顾嗣源便与卢云秉烛夜谈。众侍卫都甚吃惊,不知这个年青人
有何特别,竟能得顾大人如此的宠爱。
行得数日,已到江夏。这江夏古来便是军事重镇,商业并不繁盛,至今仍有驻军,
卢云跟着众人,来到一处军营,只见四处军旗飞舞,兵士来往,甚具威势。大旗上有一
个大大的“柳”字,几面较小的旗上,却是个“左”字。
顾嗣源对卢云道:“我这次到江夏来,便是来拜访这位左从义左总兵。听说左总兵
不日便要调到辽东,这几日若不见上一面,以后可就难了。”
原来顾嗣源接到左从义的来信,说有要事相邀,顾嗣源丁忧在乡,闲来无事,便想
结交这位总兵大人。
“顾大人,何以克当!何以克当!让您老如此跋涉,末将之过啊!”
左从义老远迎了出来,众人见他身穿金甲,容貌威武,脸上却堆满笑容;按官职名
望,顾嗣源乃是六部大臣,远非左从义可比,只是左从义乃是当今征北大都督柳昂天的
爱将,顾嗣源对之又自不同。两人寒暄一阵,便走入帐中。
左从义席开二桌,他与顾嗣源不甚熟,见顾嗣源对卢云神色亲厚,又见卢云举止不
凡,器宇轩昂,便呵呵笑道:“顾大人,你好大的福气,生了那么俊美的公子出来。”
卢云正要说明,却听顾嗣源摇头道:“唉!不是这样的,这孩子是我的…我的下属。”
他本想说卢云是他的书僮,但又怕左从义瞧不起他,便改称是他的下属。
左从义自讨没趣,忙陪笑道:“是,是,大伙多亲近亲近。”他见卢云不是顾嗣源
的家人,年纪又轻,便把卢云安排到下首的位子,哪知顾嗣源摇了摇头,对左从义道:
“这孩子是我的幕宾,左大人你让他坐我身旁。”
左从义连着搞错顾嗣源的心意,不由胀红了脸,只有再换了卢云的席位。
那边顾嗣源又是另一番心情,他自来无子,只有一个独生女,这时听左从义这么一
说,登时勾起心事。他眼望卢云,心中呒然。
酒过三巡,顾嗣源问道:“左总兵,不知你这次相邀,究竟是有何大事?”
左从义点头道:“素闻大人熟知军务,当今天下文官,无人可及,末将极是心仪。
再来我家长官柳昂天柳大人有件大事想询问大人,必需由末将面告,只是我军务繁重,
不克离开江夏,只好劳动大人移驾了。”
顾嗣源奇道:“我与柳大人仅有数面之缘,不知柳大人有何要务,要与我商量?”
左从义微笑道:“待大人用过酒饭,再谈不迟。”
顾嗣源曾居工部侍郎,如何不知左从义话外有话,当下心中一凛,暗暗留上了神。
用过晚膳后,两人便到帅帐中谈话。左从义道:“实不相瞒,柳侯爷对大人极是推
崇,多次与末将谈及大人,都说当朝文官之内,只有大人明了军务,我辈武人气运,全
系于大人之手。”
顾嗣源轻轻一咳,道:“柳大人过奖了,我此时无职在身,所能有限,不知柳大人
何以如此见重?”顾嗣源心知左从义如此说话,必有什么用意,一时间实在猜想不透。
却听左从义嘿嘿一笑,道:“恭喜顾大人了,我家长官柳大人已有消息,说顾大人
明年已可北调京城,担任要职。”
顾嗣源想回京师任职,已非一天两天的事了,只是他原任工部侍郎,旧职早已给人
接去,一直担忧返京后有无职缺。此时听左从义这么一说,不禁大喜,说道:“这倒出
了我意料之外,只不知在下所调职缺却是何职?左总兵可曾知晓?”
左从义哈哈一笑,道:“恭喜大人。大人即将调任兵部尚书,接替原本李大人的缺。”
顾嗣源从未听闻这等消息,此时不禁一颤,猛地站起身来,惊道:“左大人此言是
真?”
左从义道:“千真万确,假不了!”
顾嗣源心下起疑,他并未请人在朝中活动,却为何有这等重大缺职等着自己,实在
是难以明了。
左从义知道他的心意,说道:“大人这次调任,难得的是皇上钦点的。这次李大人
告老还乡,空出了这么大的一个缺出来,满朝文武莫不眼红,不论是江充还是刘敬,谁
都是再三请上奏章,推举人选。岂知皇上龙心所属,却是你顾侍郎一人,这下谁都没法
子了。”
顾嗣源脸上老泪纵横,霎时便向北方拜了下去,垂泪道:“臣顾嗣源谢主隆恩,臣
必竭心尽力,不敢有怠。”
左从义笑吟吟的看着他,却不说话。
这下顾嗣源心中恍然,已知左从义为何邀他前来了,他缓缓站起身来,道:“倘若
这次调职之事成真,烦请左总兵转告柳大人,老朽虽然不才,却也不至与朝廷奸党为伍,
请他不必担忧。”
原来当今朝廷历经多年斗争,此时只剩下三派,按察使江充是一派,东厂刘敬又是
一派,这两派实力强大,拉拢大臣,无所不用其极。另有一派较小,十余年来苦撑不倒,
即使江充、刘敬想合力扳倒,却也无法如愿。这派全以武人为主,首脑便是“征北大都
督”善穆侯柳昂天。想来柳昂天得知顾嗣源北返京城的消息,便命人先行一步结交,以
免兵部大臣为人所趁,反来制肘自己。
左从义哈哈大笑,说道:“大人快人快语,我这厢先谢过了。柳侯爷希望大人能赴
北京一叙,不知意下如何?”言语之间,果是希望顾柳二人多加亲近。
顾嗣源虽对柳昂天较有好感,但自己一来不喜与武人为伍,二来他若入了柳系,只
怕江充、刘敬会对他不利,一时沉吟未决。
左从义也是个老江湖了,自知他初闻大事,举棋难定,便道:“顾大人,此间大计,
你知我知。我家柳将军随时欢迎大人过访。”
顾嗣源轻轻地点了点头,道:“左总兵切莫烦忧,年后若有闲暇,老朽自当北上,
届时再说吧!”
左从义笑道:“大人快人快语,到时还请不吝玉趾,到咱们侯爷府盘桓则个。”
第二日左从义与顾嗣源不再谈论机密大事,便招待众人游历江夏。
众人行出数里外,左从义指着长江道:“这江夏古来有一名人镇守,不可不知。”
顾嗣源点头道:“是了,那便是东吴水军大都督,名满天下的周瑜。”
众人都是一声惊呼,原来周瑜与江夏有此渊源。
一行人观看古迹,左从义忽道:“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可见他还是
不如孔明远甚。”众人都称是。
却听一人哈哈大笑,道:“这是后世杜撰之辞,左总兵位居高位,岂能妄言?”
左从义心中有气,定睛一看,却是顾嗣源的下属卢云。他已知此人并非顾嗣源的家
人,言语便不客气,冷冷的道:“诸葛武侯向有神机妙算之称,八阵图挡下江东陆逊百
万大军,辅佐先主,匡复汉室,实在了不起。你黄口孺子,也敢大发议论吗?”
左从义口气严峻,已有教训意味。
顾嗣源正想趁机试探卢云,当下默不作声,看他如何应对。
卢云笑道:“左总兵,诸葛孔明自有他的真才实学,可是他与周郎两人向无仇怨,
不知孔明何以远胜周郎?”
左从义冷笑道:“便是三岁小孩,也知道孔明三气周公谨,赤壁借东风大破曹操。
你连这种事都没听过,也敢当别人府中的幕宾?岂不笑掉人家大牙了!”
左从义是四川人,生平最爱孔明,又加肚量略嫌不广,虽然为人正直,但却颇爱计
较一些小事。这时他存心要让卢云下不了台,言语甚是尖利。
哪知卢云只笑了笑,也不生气,道:“大人这些事,想必是听说书先生说的了。”
左从义不常读书,这时脸上一红,支支吾吾地道:“说书先生说的难道有错?小子
你不要信口开河!”
卢云微笑道:“适才听总兵所言,孔明有八阵图,可以退陆逊百万军,可是有此事?”
左从义大声道:“当然有!不然大家怎么会传诵多年?”
卢云微微一笑,道:“倘若此事是真,却不知蜀汉又是为何亡国了?当年若是孔明
摆了一个八阵图在汉中,钟会、邓艾又何能偷袭成都?倒要请教左总兵。”
左从义瞠目结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卢云又道:“世人都说孔明在赤壁一役中,大有功绩,甚且盖过周郎。此论未免太
过,恐是小说家言,不足以信,否则以宋代大文豪苏适之能,岂会在他的‘念奴娇’中
忘却了孔明之功,独独提周瑜一人事迹?”
说罢,随口捡了几句苏东坡的“念奴娇”,吟道:“遥想公谨当年…雄姿英发,羽
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这番话只听的众人纷纷点头,顾嗣源微笑颌首。
卢云又道:“孔明与周郎各有所能,谁也盖不了谁。左总兵独爱孔明,并无不可。
但总兵身居高位,言语动见观瞻,岂可道听途说?若被有心人听见,只怕会背后讪讥吧!”
左从义见他见识深刻,暗道:“他妈的,区区一个小鬼也有这种能耐,顾大人看来
真能用人,难怪皇上要钦定他为兵部尚书。”但这话不便当面说,只得道:“小兄弟见
闻广博,我这番受益不浅。”
顾嗣源见卢云替他大大的露脸,心中甚是得意。身边几名随身侍卫,见卢云居然教
堂堂总兵大人心服口服,也感诧异。
众人在江夏停留一夜,次日便起程返回扬州。这时闲来无事,众人便改走水路回乡。
水上行舟,减去了不少劳苦,一夜月白风清,卢云思念故乡,忽地难以入眠,便走
出舱外,时值深秋,夜风吹来甚是凉爽,卢云抬头看天,只见一轮明月高挂,远处天边
繁星闪动,不禁胸怀大畅,正想坐在甲板上赏景,忽见顾嗣源独坐船头,卢云深怕打扰,
急忙进舱相避。
却听顾嗣源叫道:“船头风景极佳,你来陪陪我。”
卢云心道:“还是给顾伯伯瞧见了。”只得走了过去,垂手躬身,自站顾嗣源身后。
四下宁静一片,只闻哗哗轻响,江水轻轻拍打船身,良久良久,顾嗣源都是一动不
动,卢云正想说话,忽听顾嗣源一叹,仰天吟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
去日苦多!”
卢云读书甚广,自知顾嗣源念的是曹操的“短歌行”,只不知他为何苦叹,当下留
上了神。
顾嗣源缓缓转头,看向卢云,道:“你年纪虽轻,学问却颇渊博,可知曹操作这词
的心境么?”
卢云道:“据说孟德以这首‘短歌行’,向天下群贤表白自己只有效周公之心,而
无谋篡之意。”
顾嗣源点了点头道:“是啊!当今朝中,也不知多少大臣想学那周公。人人自比贤
能,可那忠奸却有谁知啊!”
卢云听出他话中蕴有深意,一时只连连点头,不敢多问。
顾嗣源看着江中月影,道:“我顾嗣源一生功名,早年点过状元,官至侍郎,算来
富贵荣华,已无遗憾,可其实簧夜自思,总觉有个心愿未了,唉………”
卢云见他言词中颇多喟然,不知何事忧伤?便问道:“不知大人有何心愿?”
顾嗣源凝视江水,叹道:“我一生无子承接香火,只有爱女一人,本想到了晚年,
心也淡了,但谁知这半年来,我…我常在想,有个儿子,该有多好?”说着转头望向卢
云,眼眶竟有些湿润。
卢云心下一凛,颤声道:“大人……大人的意思是……”
顾嗣源轻轻抚摸卢云的头顶,叹道:“云儿啊,我……我若有个似你般才学的儿子,
此生虽死无憾了……”
卢云“啊”地一声,这才明白顾嗣源有意收自己为义子,倘如自己移宗换姓,他日
名声远扬,金榜题名,莫不指日可待,卢云感激无比,大声道:“卢云出身贫困,飘泊
四方,难得遇上如大人一般的慈祥长者,实乃小人终生之福。”当即双膝跪倒,向顾嗣
源拜了下去。
顾嗣源大喜道:“孩子,你……你……愿意认我为父么?”想起日后能有卢云这般
聪明伶俐的儿子相伴,心中万般喜悦,眼眶忍不住红了。
卢云跪倒在地,低声道:“卢云孤苦无依,流落江南,尽管身无长物,但念及父母
养育之恩,卢云一日不敢或忘祖先之名。”
顾嗣源本以为他已要拜自己为父,此时又听他如此说话,不禁一愣,道:“你……
你这句话是……”
顾嗣源正自猜想不透,忽见卢云向自己拜了下去,道:“蒙大人见重厚爱,但卢云
至死不敢移姓,求大人原谅。”口气虽软,神态虽恭,但言辞斩钉截铁,竟是回绝了顾
嗣源的一番好意。
顾嗣源一听之下,全身凉了半截,万万想不到这卢云竟会推却自己这番心意,他既
感伤心,复又失望,忍不住轻叹一声,自转过头,呆呆望着大江,良久不语。
卢云跪在地下,见他神色凝重,忙道:“小人言语有失,罪该万死,还请老爷重重
责罚!”
顾嗣源微微一叹,摇了摇头,伸手扶起卢云,叹道:“好孩子,快别这么说了,起
来说话吧。”他看着卢云英挺的脸庞,替他理了一下衣襟,神态竟是爱怜无限,轻声道
:“好孩子,看你这么有骨气,顾伯伯也很高兴。”只是想起自己终身注定无子,不由
得流下泪来。
卢云本以为顾嗣源只是一时兴起,这才起意收自己为子,待见他脸上老泪纵横,不
由得心头大震,想道:“他……他是真心对我好啊!”
卢云年纪虽轻,但饱受患难,世人的凉薄轻贱,他是受的太多了,不论少年在寺中
苦读,抑或入省会考后沦为店小二,从未见过有人为自己掉过一滴泪,眼看顾嗣源待己
如此,卢云心中大为感动,颤声道:“老爷,我……我……”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又
拜了下去。
顾嗣源见他真情流露,心中也是欢喜,忙伸手扶住卢云,道:“孩子,快别这样了,
咱们有缘相会,又何必在乎一个姓氏?顾伯伯喜欢你这身才华,等顾伯伯接任兵部尚书
后,你就来做我门下的幕宾吧!”
卢云泪水滑落,哽咽道:“大人,我……我卢云受您如此见重,日后何以回报?”
顾嗣源抚摸卢云的头发,低声道:“傻孩子,只要你能发挥这一身的才学,那便是
最大的回报了。”言语之中,满是真心关爱。卢云扑倒在地,放声大哭。
夜深幽静,江水缓缓起伏,两人各有伤感,经历了这夜深谈后,这一老一少各得知
己之感,从此再无隔阂。
第四章大富人家
这一路返回扬州,顾嗣源竟似变了个人,原本总是愁眉不展,此时却如得了稀罕宝
贝一般,每日都只笑嘻嘻的,甚是开心喜乐。
虽说卢云不是他的义子,但顾嗣源极喜爱他的人品才学,对他亲厚无比,路上还吩
咐卢云别再做下人的事,只管专心当他的宾客。但卢云不愿做个白食的客人,仍坚持做
顾嗣源的书僮。顾嗣源屡次相劝,卢云都不答应,只好作罢。
行了数日,这夜众人终于回到府中,顾夫人见老爷回来,连忙吩咐管家,为顾嗣源
设宴洗尘。
顾嗣源的原配出身洛阳名门,育有一女厚便无子息,顾嗣源只好又娶一名女子,此
女人称二姨娘,乃是知交裴邺的表妹,此女生性精明,家中大小事多由其打理。顾府上
下莫不让她三分。只是一山难容二虎,顾家有个二姨娘,却还有个宝贝千金小姐,这位
顾大小姐芳名倩兮,美貌大方,自小聪颖,大有乃父之风,每件事多有见解,更经常与
二姨娘吵嘴不休,顾嗣源为此甚是头痛。
众人吃喝间,二姨娘见顾嗣源兴高采烈,笑问道:“老爷,看老爷您高兴的什么似
的,这次去江夏,可是有什么好消息?”
顾嗣源哈哈一笑,道:“这次到江夏,从左从义总兵口中知道了一件大事!”
顾倩兮生性聪明,她见父亲喜不自胜,料来必与调京之事有关,便笑道:“爹爹可
是升官了?”
顾嗣源哈哈大笑:“倩儿最聪明了,一猜就中!爹明年便可返京,真想不到居然还
升任兵部尚书哪!”
众人都是惊呼出声,想不到老爷不只能回京,还能再升官,都连连道喜。
顾嗣源笑道:“这还只是一件哪!这回我从江夏回来,收了个大有本领的孩子做我
的幕宾呢!”
难得一家相聚,顾嗣源便想把卢云的事说与家人知道,也好让家人与他见上一面。
二姨娘笑道:“是哪家的孩子让老爷这么喜爱?是许大人的学生,还是裴老爷的公
子啊?”说到裴家公子时,便向顾倩兮看了一眼,眼中全是笑意。
顾倩兮小嘴一扁,道:“裴盛青他哪来的本领,凭什么让爹爹收他做幕宾?这小子
就只会玩,别的什么也不会。”
二姨娘是裴邺的亲戚,一心想撮合顾倩兮与裴家少爷,她见顾倩兮如此说话,那是
把裴家少爷看得扁了,忙撇开话头,道:“老爷,你说的那人是谁?什么时候让我们见
见?”
顾嗣源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孩子就是解了裴老对联的那个书僮,我和
你们说过的。”
顾倩兮啊地一声,叫了出来,大声道:“又是他!”脸上神色满是好奇。
二姨娘却拂然道:“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个小厮哪!那又有什么好见面的。”
顾嗣源听二姨娘如此说话,心下略有不快。顾夫人见老爷不开心,忙道:“老爷说
这孩子能干,定是没错。那日我们送老爷去江夏,不就见过这孩子吗?我看他眉清目秀,
是个好孩子。”
二姨娘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哪!这种来历不明的人,我还是劝老爷小心点,把
他底细查清楚再说。”
顾倩兮却从未见过卢云,她听众人议论,心中好奇,便问道:“怎么你们都见过这
人?
什么时候也让我见见?“
顾嗣源笑道:“那有什么难处?等会我叫他到厅上来就是了。”
二姨娘却甚是不悦,说道:“老爷,这种低三下四的人,也来和我们平起平坐的说
话?
要传了出去,怕别人笑话呢?“
顾嗣源有点发火,不悦地道:“什么低三下四的人了!这孩子要中进士、点状元,
也不是不可能。小兰,你也太看重人的出身了。”
二姨娘见老爷似动了怒,忙使出救命绝招,她看向顾夫人,哀求道:“夫人,你要
让这种来历不明的人来见大伙儿吗?要是这人有什么坏主意,那岂不危险的紧?”
顾夫人给她扯下水来,不能置之不理,便对顾嗣源道:“老爷,小兰的顾虑不是没
有道理。这人来历没查清楚前,还是小心点的好。”
顾嗣源见众人如此说,也没有法子,叹了口气,说道:“也好,等过完年后,我得
进京一遭,与几个大人商量上任之事,到时我托几个刑部的朋友,查查这孩子有无案底,
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只要他来历光明正大,你们总肯见他了吧?”
顾夫人与二姨娘拍了拍心口,同声称是。
顾倩兮却叹了口气,道:“要等那么久啊!我倒想现在就见他一面呢!”
顾夫人与二姨娘急道:“万万不可,你一个女孩家,怎能这般想法?那成何体统?”
顾倩兮不怕姨娘,却甚听母亲的话,她吐了吐舌头,笑道:“不见就不见,有什么
好紧张的。”只想到此人深受父亲喜爱,又曾解了裴邺带来的奇联,一时不禁大为好奇,
只不知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第二日卢云正在书房打扫,忽见管家和一名精干的中年女子走了进来。卢云见过那
女人,知道是二姨娘,便躬身唤道:“二姨娘,您早啊!”
那二姨娘上下打量卢云,眼看此人龙眉凤目,器宇轩昂,忍不住心下暗暗一惊,暗
道:“这孩子果然一表人才,可把裴家公子比下去了。”
卢云被她看得全身难受,忙道:“二姨娘可有什么事?您若要找书看,先行吩咐一
声,我替您找去。”
二姨娘冷冷地道:“我一个女人家看什么书?你叫卢云,是不是?”
卢云道:“正是小人。”
二姨娘眼珠一转,又道:“听说老爷很喜欢你,你有点忘了下人的身份了,有没有
这回事啊?”
卢云心下一凛,正色道:“回二姨娘的话,小人在此担当书僮,谨言慎行,从未逾
矩。
不知姨娘为何这么说话?“
二姨娘听他答的得体,心道:“这小子有点见识,不是平常人。”转念一想,心中
又道:“我姨娘什么来历,顾家上下谁不是让我三分?今天不整得他服服贴贴,以后还
得了!”
当即往前一站,冷笑道:“姓卢的,现下姨娘跟你提点几件事,你给听明白了。”
卢云心中微微警惕,躬身拱手道:“姨娘请说吧。”
二姨娘瞪着他,恶狠狠地道:“丑说先说个明白!你这小厮别仗着老爷喜欢你,就
想飞上枝头做凤凰,没把老小规矩摆在眼里!做人做事,要懂得自重,不要有些非分之
想,知道了没啊?”
卢云听她说话渐渐无礼,心头也是冒起火气,只是主仆之间,不能乱常,他强忍怒
气,他勉力忍耐,咬牙道:“小人听不懂,请姨娘提点明白。”
二姨娘哈哈一笑,道:“还不明白么?什么叫做非分之想?说得便是一些无耻之徒,
镇日里只想无耻下流,张口来叫别人家的老爷做亲爹爹,一心蒙混个干儿子身分度日,
姨娘这样子说,你总该懂了吧?”
自来下人若想一举升天,靠的不是招赘,便是契子,二姨娘每日都在大户人家打理
杂事,自是明白其中道理,便先安好计谋,以来提防。
卢云听得这话,只气得耳中嗡地一声,眼前金星直冒,心下狂怒至极,寻思道:
“士可杀,不可辱!我若是贪图顾家的财物,早就认顾伯伯为义父了。这女人说话如此
口无遮拦,我卢云岂能受这种气?”当下站直身子,便想往外冲出。他已经存了一些银
两,不怕饿死在外,便想一走了之。
二姨娘哈哈大笑,道:“你怎么啦?想要逃么?”耳听二姨娘的冷笑,卢云心中一
醒,想起顾嗣源待己的亲厚,暗道:“我若走了,顾伯伯必然伤心。算了,瞧在顾伯伯
的面上,让她三分便了。”心念及此,便又停步。
二姨娘见他默默不语,一会儿动,一会儿停,以为他怕了自己,冷笑道:“姓卢的,
我先提醒你,你日后敢和夫人小姐说上一句话,就别怪你姨娘下重手,把你扫出家门,
听清楚了吗?”
卢云怒火上涌,咬的牙关格格出声,当年他被无赖狱卒殴打之时,心中都没那么难
受,对卢云这满身傲骨的文人来说,受人轻贱是最令人痛苦的事,比那皮肉疼痛还要难
熬。
二姨娘大声道:“我刚才说什么,你给我再说一便!”
卢云强抑怒火,道:“二姨娘要我不可和夫人小姐说话。”
二姨娘见他脸色发青,似是畏惧自己,便笑道:“小子,只要你安分守己,懂得自
己下人的身分,姨娘便会给你好的甜的,听清楚了吗?”手指在卢云下巴上一勾,笑道
:“看你小伙子长的多俊。”此举大见轻薄,卢云气得全身发抖,大怒欲狂:“顾伯伯
怎么会娶这种女人当妾?”
二姨娘见作弄他够了,便对管家道:“走吧!这小子应知道规矩了。”
两人正要走出,忽见顾嗣源走进书房来,他见到二姨娘,微微一奇,说道:“小兰,
你到书房来干什么?”
二姨娘笑道:“我昨儿个听老爷夸这孩子,今天顺道经过,忍不住就来看看啦!”
顾嗣源知道二姨娘不喜卢云,便问卢云道:“二姨娘刚才和你说了什么?”
卢云不愿让顾嗣源为难,便道:“二姨娘没说什么,只是问了问我的家世背景。”
顾嗣源点点头,对二姨娘道:“小兰,你可别欺侮云儿,知道吗?”
二姨娘笑道:“这孩子讨人喜欢的紧,我怎会欺侮他呢?”
待二姨娘走后,顾嗣源又与卢云研究兵法,卢云心中郁闷,但在顾嗣源面前,仍是
强自谈笑。
匆匆数月,天时渐寒,已至冬日。这些时日以来,卢云与顾嗣源感情日益增厚,但
他怕暴露自己逃犯的身分,始终不敢言明自己的来历遭遇。其实以顾嗣源此时在朝中的
势力,要替卢云平反,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只是卢云心中有愧,始终不敢向顾嗣源提,
便一直耽搁下来了。
数月之间,卢云每日陪伴老爷读书,夜夜修习内力,但无人指点,进展有限,每次
想把内力运到手足经脉上,便会莫名其妙的缩了回去,无法再有进益。
只是卢云天性好学,虽然这“练气论气”只是本寻常的养身经典,但他却凭着一己
的聪明才智,开始摸索其他道藏密载,逐渐往“大小周天”、“十二经常脉”等经脉穴
道习练。
虽然一时不得其法,但他生性坚毅,秉性好学,便这样苦心意旨的钻研下去。
到了十一月,顾嗣源带同小姐顾倩兮,到苏州庙中礼佛,顺道要去游览观光,到腊
月里才会回来。顾嗣源本想带卢云同去,顺便见见小姐,但两名夫人大力反对,闹的不
可开交,只好作罢。卢云一个人留在府中,他反正闲来无事,便苦修内功起来,心道:
“等老爷回来前,我定要练出个名堂,否则绝不罢休!”想起无人打扰,反而开开心心
地练了起来。
这日卢云正苦思如何让内息通畅流走,他怔征出神,忽见管家带了几人进来书房,
只见其中一人形貌俊美,却是个贵公子,其余几人看来是他的随从保镖,管家道:“裴
公子,老爷不在,您要找什么书,尽管在这拿吧!”
卢云稍微一想,便知这人是裴邺的独子,只见他比自己还小了好几岁,脸上神情颇
为高傲,卢云自知自己是下人身分,便垂手站立一旁,等候吩咐。
那公子名叫裴盛青,是裴家的宝贝,父母都极宠爱,与顾家小姐顾倩兮是青梅竹马
的玩伴。他这日来找顾倩兮,事前没打听好,却碰了个空,只好在府里闲逛,左右无事,
便想到老爷书房里瞧瞧。
裴盛青对管家道:“没你事了,下去吧!”
管家知他是未来的姑爷,岂敢得罪,便对卢云道:“这位是裴家的少爷,你小心侍
候着!”说着向裴盛青一躬身,走了出去。
卢云道:“裴少爷,你可是要找什么书看?你吩咐一声,待我去找来给你。”
裴盛青哪是要看什么书,只是上书房来打发时间,他见卢云目光炯炯,忽然想道:
“听说顾伯伯有一个书僮,解了爹爹的对联,甚是了得,看来便是这人了。”他看着卢
云,笑道:“你是不是解过我爹的对联哪?”
卢云道:“我误打误撞,作不得数的。”
裴盛青原也不信小小一个书僮能有这份能耐,这时听卢云一说,登时信了。
只听裴盛青道:“是嘛!我说连我爹都解不开,凭你这么一个洒扫庭园的小厮,如
何能解?多半是顾伯伯故意来作弄我爹的。”说着向卢云道:“你说是不是?”
卢云不想多和他争辩,说道:“少爷怎么说,便是怎么了。”
裴盛青见他竟敢和自己顶撞,心中不悦,喝道:“你是说我随口胡说么?”
一旁随从笑道:“少爷莫怒,咱们考考他,不就知道了。”
裴盛青一想不错,若能胡乱地考这小厮一通,将他狠狠恶整一番,倒也不坏,便笑
道:“怎么考法?”
那随从道:“这儿有那么多书,咱们随便挑个几本,考他一考,不就成了?”
裴盛青笑道:“不错!正该如此!”手上拿了本“左传”,便要来喝问卢云。
卢云哪有心思与他们胡闹,当下道:“裴少爷快别这样了,小人才识浅薄,您就放
过我吧。”
裴盛青笑道:“我不过要小小考你一考,瞧你怕成这幅模样。你该不会胸无点墨吧?”
卢云摇头道:“小人无知至极,裴少爷教训的是。”他欠了欠身,又道:“裴少爷
既然不看书,小人这就走了。”说罢便往门外走去。
一旁裴盛青的随从拦了上来,喝道:“少爷给你脸,你不要脸!欠打!”跟着一拳
往卢云脸上打去。
裴盛青急忙拦住,笑道:“你们别这样欺侮他,到时传了出去,我爹面上可不好看。”
眼看卢云满脸倔强,全然不同于一般下人,若能好好地作弄这人一番,想来当是有
趣得紧。
他见卢云身形高大,体格颇见壮硕,忽然心生一计,便笑道:“喂!既然你不要考
文的,那和我玩两招,好不好?”
裴邺甚是宠爱这个儿子,见他好动,便重金礼聘了名师,教他武艺。
卢云见这人实在无聊可笑,不愿与之多说,当即摇了摇头,道:“裴公子要玩儿,
自去找旁人吧。我没这功夫陪你!”说着便往外走。
裴盛青笑道:“好罢!既然你不肯陪我玩,我只好把这里的书一本本的都给撕了。”
说着便把那本“左传”撕破了一页。
卢云惊道:“你……你干什么!”
裴盛青哈哈大笑,又撕下了一页,他心中打好了主意,等作弄这小厮够了,再买新
书换上,到时顾伯伯不但不会骂他,反而会称赞他周到。他越想越得意,又撕烂了一页。
卢云忙抢上去,要把书夺回来,裴盛青笑道:“想把书拿回去,先跟我过两招。”说着
把书一丢,扔给了随从。
卢云心道:“这书房是我管的地方,岂能任他们如此胡作非为?就算事后我向顾伯
伯秉明实情,顾伯伯不怪罪我,我也不能眼睁睁见他们把书撕了,这些书本本都是要钱
买的。”
卢云一生贫苦,以前要读书,都是向人借了之后,再用手一字一字誊下来,这时见
了裴盛青他们的行径,简直如同鞭打他一般的令他难过。
卢云向裴盛青道:“裴少爷,请你别再撕书了,你要知道,有多少穷人家的孩子,
想读书都读不起哪!你若心中不高兴,这样吧,我让你打几拳出出气。”
裴盛青笑道:“小子,我不想打你,只想叫你和我打上一架,你怕什么?”
卢云摇头道:“我打你不过,你别这样了。”
裴盛青笑道:“玩两招而已,又要不了你的命。看拳!”左手一晃,右拳已向卢云
打来。
卢云忙往一旁闪去,岂知这拳只是虚招,厉害的在脚上功夫。裴盛青伸脚一踢,卢
云哪里闪的掉?登时扑地倒了。这招是仙霞派的“奔马式”中的第三招,变化多端,卢
云如何识得?当场给打得惨不堪言。
卢云哼哼唧唧的爬起来,道:“裴少爷,打也打过了,这下你满意了吧?”
裴盛青见他如此不中用,一招便倒,对随从笑道:“这小子这么没用,打起来挺没
意思。算了,放他去吧!”
一名随从笑道:“我听顾家二奶奶说,这小子不知是从哪钻出来的,每日拼命巴结
顾老爷,想贪图他的家产。少爷今天打他一顿,二奶奶一定赏你一个大红包。”
裴盛青脸色一沉,道:“这小子想偷顾家的东西?这我倒不知道。来喜,你把话说
明白了。”
那随从来喜道:“听说这小子看顾老爷没有儿子,每天拼命想认顾老爷叫爹哪!无
耻的很。顾老爷倒是宠他宠的不得了,还带他一起去江夏呢!”
裴盛青惊道:“真有此事?这么无耻的人,我倒也没打错他了。”
卢云听他们把自己讲的如此不堪,只觉心中气愤,难以自己,他怒目望向来喜,怒
道:“你……你胡说什么?”
那来喜嘻嘻一笑,道:“小子,你不知外头说得多难听,都说你是顾老爷的娈童哪!”
裴盛青大喝道:“来喜!嘴里不干不净的胡说什么?”
那来喜知道说错话了,低声道:“小的是听顾家的侍卫们说的。”
卢云脑中嗡地一声,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扯住了来喜的衣襟,怒道:“你……你再
胡说……我……我……”
卢云心中悲愤已极,他手可以断,头可以砍,但决不容他人这般侮辱自己,只见他
满脸气苦,眼中全是泪水。
那来喜毫不在乎,笑道:“你想怎么样?还能杀了我吗?”
卢云丹田一热,不知从哪涌出了一股力气,只手便把来喜高举过肩,叫道:“说得
好!
我……我今天就杀了你!“说着大叫一声,竟将来喜掷了出去,只听碰地一响,来
喜猛地撞在墙上,竟然当场昏晕。
裴家随从惊道:“杀人啦!来喜给摔死了!”
裴盛青是个莽撞的人,也不去查看来喜的伤势,便即暍道:“小子,你敢行凶杀人,
看我为来喜报仇!”
众人叫道:“杀人偿命!打死这小子!”登时将卢云团团围住。
原来卢云在惊怒交迸之时,竟尔激发了自身的潜能,原本内力就是行不到手足的几
个经脉穴道,体内的内力也一直不能运行自如,可是此时他大怒喊叫,吸气的法子与平
常大异,居然莫名其妙的打通了关卡。他将来喜丢出去后,忽然想道:“我哪来这么大
的力气?”心神一滞,内力又缩了回去,身子一软,几欲摔倒。
裴盛青见来喜吃了大亏,登即大叫:“打死你这小子!”随从冲上前去,一把揪住
卢云,让裴盛青一拳拳的往他身上招呼。碰地一响,裴盛青一拳重重打上卢云小腹,卢
云吃痛,弯下腰来,立时呕吐。
裴家的随从叫道:“脏死了!这小子吐啦!”
裴盛青见他吐的衣衫上都是秽物,看来脏臭污秽,不愿再用拳头打他,当即一脚踢
出,卢云昏昏沉沈,闪避不开,这脚正踢中他的下颚,卢云惨嚎一声,险些将自己的舌
头咬了下来,一旁家丁纷纷喝采,叫道:“少爷好功夫!打死这小子!”
裴盛青打得全身是汗,口中不住叫嚷,也不知为何,他对眼前这人就是有股说不出
的厌恶,好像若不打死这人,心情就决计无法快活。
打了一阵,只见卢云已然翻起白眼,喝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小子,你打死
我家的家丁,现在我先把你就地正法,再去衙门报案!”抓起木椅,便要往卢云脑门砸
去。
这椅要是真个儿砸下,只怕卢云便要惨死当场,家丁中几名胆小的怕生出事来,急
忙叫道:“少爷小心点!别弄出人命来!”说着连忙拦住。
裴盛青怒道:“你们没见来喜给人打死了吗?咱们哪能放这凶手过去!”仍是要一
举砸下,众人都是急劝。
裴盛青正自怒吼,忽见一人缓缓爬起,摸着脑袋道:“好痛啊!这书僮真是可恶。”
众人转头一看,却是来喜爬了起来,众人都是大喜,叫道:“来喜没死!”
来喜不仅没死,连大伤都没有一个,他摸着脑门,神色甚是不忿,大声嚷道:“少
爷,这小子好可恶,咱们打死他!”
裴盛青放下木椅,喝道:“说得好!你来打这小子!给我重重的打!”说着命人架
起卢云,让来喜痛殴泄愤。那来喜想起一摔之恨,心下甚是不平,当下冲上前去,奋起
全身之力,用力便往卢云嘴角击下,这拳力道太大,卢云往后倒下,登时把众人一齐压
倒了。
裴盛青大笑道:“打得好!这拳真够份量!”当下命人再把卢云架起,袱起袖子,
笑道:“看我的!”说着也是一脚踢来,又将卢云重重踢飞出去,却把他当成沙包一般。
众人只顾下手毒打,却早已忘记这来喜既然未曾教人杀害,自己如何能理直气壮地
痛殴这“凶手”?但众人打得兴起,哪管这许多,主仆两人一阵乱踢乱打,直将卢云打
得七昏八素,死去活来,仿佛真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第五章无双连拳
这一顿好打,直把卢云打得晕倒在地,待他醒后,只见四下一片黑暗,自己已倒在
柴房中。
他头痛想吐,耳鸣不已。心道:“世间竟有这种蛮横之人,那裴家少爷貌似斯文,
其实与路边泼皮没有两样,他们这般打人,有把人命放在眼里吗?”心中一阵激愤,牵
动伤处,又昏了过去。
睡梦中似有人来房中看他,隐隐听得有人说道:“别让这件事传出去,尤其不可让
老爷知道这件事。”似乎是二姨娘的声音。
不多时,阿福来送药替卢云清理伤口,只见卢云全身都是淤血,阿福看在眼里,气
忿忿地道:“阿云哪,也算你倒霉,被这种公子哥儿打了,想报官报仇,那是难上加难
啦!谁叫姨娘是那姓裴的表姨妈,真他妈的!”
卢云一怔,道:“难怪他们敢这般凶暴,原来是仗着二姨娘的势头来着。”
阿福忽地低声说道:“阿云,老爷平常那么喜欢你,他要是知道这件事,未必会护
着裴家少爷,你把事情告诉老爷,他定会替你主持公道!”
忽听一人喝道:“阿福!你在嚼什么舌根?”跟着一耳光打了过去,阿福吃痛,叫
了出来,原来是管家到了。
阿福低声道:“算我倒霉,又不关我的事……”管家暍道:“还说?”阿福一惊,
忙闪出门去了。
管家拿了一个红包给卢云,只见里头是二十两银子的银票,管家陪笑道:“卢云,
二姨娘要我把这二十两银子给你,希望你别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卢云冷笑道:“倘若我记在心上呢?”
管家道:“你一个外省来的人,无缘无故的给人打得差点死了,按道理你该记恨才
是。
只是我劝你一句,你要得罪了姨娘,她定会将你整得死去活来,只怕在这屋里撑不
到十天半月哪!“
卢云微微一笑,道:“管家,是姨娘叫你来当说客的吧?这可是苦差一件。”
管家脸上一红,道:“你知道就好。姨娘现在还赔给你银子,你还怨什么呢?算了
吧!
咱们作下人的,就是这个命。“
卢云看着管家一张精明的脸,叹了口气,道:“管家,你这般替人办事,只怕自己
也很苦吧!”
那管家料不到卢云竟这么说话,脸上闪过了一丝感伤,说道:“卢云,我看你也是
个聪明人,裴家少爷是将来顾府的乘龙快婿,你懂了吧!老爷就算疼你,肯为你出头,
你又何必让他为了这些事,和他女婿大伤和气?”
卢云心中了然,叹了一声,道:“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让老爷为难的。”说着把那
二十两银票还给管家,道:“你把这钱还给二姨娘,告诉她卢云心领了。”
管家知道卢云工钱极少,见他居然不收,心道:“这人果然有点不同,难怪老爷这
么喜欢他。”
管家沉吟一会儿,道:“好吧!那我把这钱退回去。你休息一阵,书房里的活,我
会叫人帮你干的。”心里却打定主意,要把这二十两给吞了。
卢云见管家微驮的背影,心中忽觉他也挺可怜的,作下人不都这样吗?卢云猛地想
道:“我就这样一辈子寄身在顾伯伯家中吗?就这样作一个任人辱打、背后笑骂的下人
吗?”
心中正自悲愤,忽地想到顾嗣源那亲厚慈祥的笑容,卢云悲从中来,他不是舍不下
顾嗣源要提拔他的诺允,也不是舍不下在扬州的日子,他是舍不下那种亲情之感,那是
父母双亡的他不曾有过的温暖。但是外界那些恶毒的说话,二姨娘势利的冷笑,没有一
件是他经受得起的。他决定等顾嗣源回来,便向他辞行。想起顾嗣源待己的亲厚,忍不
住深深的叹了口气……
这一阵毒打,只将他打了十余日后才能走动。他如厕时见到尿血,暗道:“姓裴的
小子好狠!我与他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他竟这般打我!”想起那日来喜说的:“你不知
外头说得有多难听,都说你是顾老爷的娈童哪!”卢云心中一痛,忍不住一口血喷了出
来。
卢云身上受伤,那管家也不敢叫他上工,每日里只让他四处闲逛,这日卢云闲来无
事,便走上扬州大街,他买了个糖葫芦,自坐街角吃着,只见路上行人来往,好不热闹
繁华,日头暖暖地照下,只把他晒得暖呼呼地。
卢云眯起了眼,心道:“这等好日子不知还有多久,我可得想想日后的营生。”他
见几个小贩挑着面担,倒也自在快活,寻思道:“看这些人好生逍遥,不如以后我也学
着卖面好了,省得再受这些势利人家的闲气。”
正想间,忽见几名伙计往街角奔去,跟着大叫道:“你这死老头,吃了东西也不付
钱,真他妈欠打!”
卢云一惊,只见一名老乞丐缩在墙角,正给三五名壮硕的伙计围住猛打。卢云见那
老丐模样悲惨,一时想起自己的处境,不由得心中激荡,他冲向前去,喝道:“你们干
什么!这般打一个老人!”
一名伙计道:“这老头吃了东西就跑,实在太可恶,若不打他一顿,以后怎么了得!”
卢云森然道:“这人多大的岁数了,经得起你们这番折腾么?他便是偷吃你们的东
西,那也罪不致死啊!”
那伙计喝道:“你啰唆什么!”跟着往卢云身上一推,卢云哼地一声,闪了开来,
一名伙计拦住了他,笑道:“你这小子嘴巴厉害,好像很有些侠义,不如你让咱们打一
顿好了,等我们气消了,也就饶过这老头啦。”众人轰笑道:“这法子好!”便往卢云
扑来。
卢云见他们来势猛恶,便要躲开,但此时身上有伤,脚步不便,立时摔倒在地。众
人哈哈大笑,跟着将他揪起,便要往他身上招呼。
众伙计正要出拳,忽然一人脚下一滑,不知踩中了什么物事,登时扑地摔倒。另一
人咦的一声,向卢云瞪了一眼,怒道:“你搞什么鬼?”
卢云只觉奇怪,不知这些人弄什么玄虚,那伙计大吼一声,抡起醋钵大的拳头,便
往卢云奔去,眼见那拳正要打来,那伙计陡地脚下一滑,也是往后摔去。
众人低头急看,却见地下躺着一只吃剩的香蕉皮。众人心中气愤,骂道:“他奶奶
的,是谁在这吃香蕉了,却胡乱丢在这儿?”
那老乞丐缩在墙角,模样可怜,谁知他兀自嘻嘻一笑,说道:“真是对不住,这香
蕉是我吃的,害得你们鼻青脸肿。”
一名伙计大怒,喝道:“原来是你这糟老头子搞鬼!”他猛喝一声,出拳打去,那
老丐抓了抓头,手指轻轻一挑,那香蕉皮猛地飞起,正落在那人嘴里。
那伙计吃了一惊,只觉那蕉皮腐烂恶臭,中人欲呕,一时大怒欲狂,他使劲一扔,
将蕉皮丢出,喝道:“死老头!”出拳一挥,猛地手上又是一滑,那香蕉皮不知怎地,
竟又飞到他手里。那伙计呆了良久,望着手上的香蕉皮,一时不知所以。一旁卢云眼尖,
已看出那老丐捣鬼,他手上抓着一条淡淡的细线,线尾却连在那香蕉之上。
那伙计大叫一声,甩开蕉皮,猛往前奔,那蕉皮却活了一般,呼地一声倒飞而来,
重重地打了那人一记耳光,跟着往那伙计嘴里钻去。
那伙计闻到腐烂香蕉的臭味,忍不住一声惨叫,喝道:“走开!走开!”
他一张口,那香蕉皮更往嘴里钻去,那伙计急忙将之拿出,用力丢了开来,谁知香
蕉皮竟似十分依恋那人,才一扔出,又忽地飞了回来,一昧地往他嘴里钻去,看来若不
在他嘴中长居,那是绝不甘休的。
那伙计惨叫连连,四处闪躲,只见那香蕉皮如同活了一般,竟在空中飞跃不停,与
他缠斗不休。那伙计喘气连连,竟给那香蕉皮逼得走投无路,脸上更给打得红肿。其余
几名伙计骇然恐惧,惊道:“有鬼啊!这是鬼香蕉啊!”霎时发一声喊,纷纷向后逃去。
那香蕉皮好似发现了其他猎物,不待他们走远,便朝一众伙计飞去,直往众人嘴里
乱钻,一众伙计吓得屁滚尿流,人人紧闭双唇,打死不开,但仍被那香蕉皮打得死去活
来,个个都吃上百来个耳光,真可说狼狈不堪。
旁观路人见香蕉皮竟会袭击客店伙计,只被这等怪事吓呆了。
那香蕉皮使得一阵威风,好似有些疲倦了,终于静静地躺在地下,仿佛休憩起来。
一名伙计胆子稍大,他见香蕉皮不再动弹,便远远地走到蕉皮之旁,拿起地下的石子丢
去,那石子打在皮上,那蕉皮却一动不动。
那人松了口气,大声喝道:“操他祖宗!大家别怕了,这鬼香蕉已然死啦!”他举
脚出去,用力往蕉皮踏下,喝道:“操你奶奶的!什么妖魔鬼怪!”
忽然那蕉皮一动,竟尔昂起首来,如毒蛇般地示威,那人惊道:“他妈的,又来了!”
那香蕉皮好似极为生气,猛地飞起,便往那人脸上掴去,那人大惊失色,叫道:
“救命啊!”连滚带爬的逃去。其余几人更是逃得快了,就怕亲娘没多生两只脚,转眼
便不见踪影。
卢云见众人远走,忍不住哈哈大笑,走向那老丐,拱手道:“前辈的魔术真是了得,
却叫晚辈大开眼界。”
那老丐微微一笑,说道:“你这孩子很好,挺有侠义心的!”说着缓缓站起身来。
卢云霎时一惊,那老丐虽是年老,但身形却高大异常,足足比常人高了一个头,眼
中更是透出一股光华,看来绝非寻常人。
卢云呆了片刻,尴尬一笑,道:“原来前辈这么大的个头,手上魔术又这般了得,
晚辈不自量力,只想着出手解围,却叫前辈笑话了。”说着转身便走。
忽听那老丐叫道:“且慢!”
卢云停下脚来,转头问道:“前辈还有什么吩咐么?”
却听那老丐吟道:“饮食欠泉,白水岂能度日?”
卢云不即细想,便自脱口而出:“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饥。”
此言一出,随即醒悟,那日裴邺曾经提过,说有名老丐仗着一幅怪联,猛闯江南十
来处学堂,想来当是此人了。
那老丐闻言大喜,笑道:“嘿嘿!果然是你!”
卢云哈哈一笑,拱手道:“在下误打误撞,无意间对了前辈的上联,若有不周之处,
还请前辈更正。”
那老丐笑道:“你对的很好,既工整,又合韵,我很喜欢。”说着向卢云招了招手,
示意他过来。
卢云心下一奇,依言往前走上两步,那老丐凝视着他,微笑道:“你身上有伤,是
也不是?”
卢云愣道:“你……你怎么知道?”
那老丐道:“你脚步虚浮,我一看便知。”
卢云叹了口气,摇头不语。
那老丐问道:“小兄弟告诉我吧,是谁打你的?”
卢云惨然一笑,道:“没什么好说的,当作是给疯狗咬的吧。”
那老丐微微一笑,道:“你这人倒很豁达,只是你不怕那些人又来寻你晦气么?”
卢云眼眶一红,想起了顾嗣源,他摇了摇头,凄然道:“这倒不需担忧,我不日便
要离开扬州,这些人想寻我的晦气,却也没那么容易。”
那老丐嘿地一声,道:“小兄弟可把这世间险恶看得小了,天下间找麻烦的何其多,
方才那群泼皮无赖不也这般凶狠么?你日后遇上他们,难道还是任凭欺侮么?”
卢云听得此言,竟似痴了。忽觉自己一生走来,竟是一事无成。文不成,武不就,
穷困潦倒,任人欺凌,直如丧家之犬。
卢云全身颤抖,颤声道:“前辈所言不错,我以后遇到这批无赖流氓,定然给他们
轻贱欺侮,这……这就是我的命么……”
想起泼皮牛二的无耻,裴家少爷的傲慢,二姨娘的势利……霎时无数的凶恶嘴脸都
在眼前摇摆晃动,卢云眼眶一红,忽地仰首狂叫,如同癫狂。
一旁路人见了这幅神态,不禁惊慌起来,惊道:“怎么啦?他可是癫癣发作了!”
那老丐脸露怜悯之色,轻轻握住卢云的双手,一股温和纯正的内力传了过去,登时
将他翻涌的气血压下。
卢云立时醒觉,慌道:“对不住,我有些失态……”
那老丐微微一笑,在他脸颊上轻抚一阵,说道:“好孩子,你不过是一时不得志罢
了,切莫灰心啊。”
这话虽只淡淡数语,却全然打中卢云的心事,他只觉一阵感动,泪水忍不住流了下
来,那老丐道:“你跟我来吧!我带你去个好地方。”说着拉着卢云,轻飘飘地纵出。
卢云只觉他奔行奇速,一时追赶不上,忽觉手中传来一股暖暖的热气,从手上经脉
流到体内,那热气一来,卢云竟尔生出偌大气力,脚下便又跟随得上。
卢云心下一惊,暗道:“这才是玄门正宗的内力,这老者究竟是什么人?莫非他是
天上的使者,前来点拨于我么?”心神激荡间,只见那老丐不住往前纵去,不多时,两
人便已行到城郊。
那老丐带着卢云,走到一处僻静的树林,此刻已是午后,斜阳照下,四下一片祥和,
卢云看着那老丐,不知他所欲为何。
那老丐笑道:“小子练过一些内功吧,我看你练的是武当的路子,不过习练的法门
有些不对。”
卢云奇道:“你怎么知道?”
那老丐一笑,道:“武当心法重气不重力,专走以柔克刚的路子,武林中谁不知晓?”
卢云见这老丐无所不知,问道:“前辈究竟是什么人?”
那老丐哈哈一笑,说道:“我若说了,只怕你掉头便走,不再来理睬我了,老头子
想交你这个朋友,还是不说的好。”
卢云沉吟片刻,却想不出那老者的来历,一时无语。
那老丐道:“想你本是个秀才,如今却沦落成这个模样,也真生受你了。”
卢云一惊,大声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那老丐笑道:“你别问这许多,你既然解开我的对联,文才算是很了得的,现下就
让我考较你的武功夫。你过来,向我打上三拳试试。”
卢云摇头道:“我和老丈无冤无仇,何必打你?”
那老丐笑道:“你只管打,我两脚不动,两手不抬,便这样站着给你打。你这三拳
里若能打中我一拳,我便教你一套拳法。”
卢云嘿地一声,道:“你脚不动,手不举,便想闪过我的拳头么?”
那老丐笑道:“正是如此。”
卢云哈哈一笑,摇头道:“不成。我若是打伤了前辈,如何对你得起。”
那老丐见卢云仍不动手,有意出言相激,当即笑道:“难不成你真是个兔儿爷,只
有娘儿们的气力么?”
卢云大怒,喝道:“你说什么!”猛地一拳挥出,便往那老丐的小腹打去。
眼见拳头便要及身,那老丐微微一笑,两脚不动,只侧身微让,卢云这拳登即挥空,
他用力过猛,随即摔在地下。
卢云见他肩不抬,脚不动,瞬间便将他摔倒在地,不禁骇然道:“你这是什么功夫?
怎能摔我一跤?”
那老丐笑道:“不是我摔你,是你自己摔自己。”
卢云听出他话中的深意,喃喃自语道:“不是你摔我,是我自己摔自己?”沉思一
阵,猛地心头雪亮,已然明白其中道理。他点了点头,道:“前辈教训的是,我方才出
拳过猛,不懂得留劲,这才摔倒在地。”
那老丐笑道:“来吧!照着你心中所悟,再来挥上一拳。”
卢云走上一步,躬身道:“多谢前辈指点。”他这次已然有备,缓缓出拳,朝那老
丐小腹击去,卢云这次已然学乖,他怕那老丐再次侧身闪躲,眼见拳头仅离那老丐身上
数寸,这才加劲击出。
待见这拳已然击上那老丐小腹,卢云心道:“你这般看我不起,还不是给我轻轻易
易地打中了。”
忽见那老丐微微一笑,跟着小腹一吸,霎时小腹竟尔往内缩了数寸。此时卢云手臂
已然打直,却还差了一指之距。
那老丐笑道:“小心了!”他小腹一放,猛地一阵力道往手臂碰来,卢云此时关节
僵直,给这怪力一撞,他惨叫一声,关节立时脱臼,身子更是向后摔倒。
那老丐笑道:“对不住,我这就给你接上。”他手法灵巧至极,两手扶住卢云的臂
膀,轻轻一送,卢云啊地一叫,脱臼处已然合笋。
卢云见那老丐武功高得出奇,自己实在打他不到,但他这人最是好强,此刻只想赢
得一招半式,却不是贪图他所授的拳法。心道:“我适才已然加倍小心,不敢把气力使
实,可他照样能够伤我,这中间却是什么道理?”他埋头苦思,想道:“这老丐可以轻
易躲开我的拳脚,看来还行有余力,可我费尽吃奶的力气,却不能躲开那裴盛青的拳脚,
这……这中间定有什么理由。”
那老丐见他抱头苦思,却也不来打搅,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
卢云细细凝思,回想那日裴盛青出拳的手法:“那日裴盛青左手这么一挥,其实是
假的,嗯,就连他的右拳也是假的,他的攻势是在脚上。可是我怎知他究竟哪招是虚,
哪招是实?”
便在此时,心中忽然一醒,已然悟出道理:“啊!原来如此,这关键便在‘诈’这
一字。武学之道,虚虚实实,便如兵法一般。我虽然小心万分,但这老者却能骗信于我,
让我误以为这拳能打中他,只要我自信必中,手上力道便会使得实了,这才给他可趁之
机。”
那老丐见他面有喜色,笑道:“怎么样,有什么心得么?”
卢云仰天笑道:“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攻其不备,出
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也。”他武学之道虽不详熟,但自来熟知熟读兵书,熟识兵法之道,
此时便有所悟。
那老丐大喜,道:“好!片刻之间,你便有这番体悟,了不起,了不起。”
卢云道:“前辈小心了,我这第三拳来了。”说着扎下马步,心道:“这老者武功
高得出奇,我若使得寻常招式,他定会轻易识破,这可要如何是好?”他眼光瞄向那老
丐的胸口,心道:“我假意用左拳攻他,其实以右脚去踢,叫他大吃一惊。”
卢云左拳微动,右脚运力,正要出招去攻,却见那老丐已然看向他的右脚,卢云心
下一凛,知道那老丐已然识破,寻思道:“他是怎么看破的?我这脚并未动上一步半步
啊?待我再试上一试。”当下右拳运上实力,便要挥出,这拳不再作假,果然那老丐眼
光一扫,已往他右拳看去。
卢云心念一动,已知这老者能查知自己的筋肉运行,他嘿地一声,摇头道:“前辈
果然厉害,看来我是决计打不到你的,还是不用白费工夫了。”
那老丐面露失望之色,道:“本以为你挺有耐性的,怎么一会儿便放弃了?”
卢云轻叹一声,低下头去,眼见那老丐缓缓地转开了头,卢云霎时四肢齐飞,猛往
那老丐偷袭而去,那老丐哈哈大笑,道:“果然兵者诡道,小兄弟好会使坏啊!”他身
子一低,肩头却已对准卢云的胸口,只要卢云往前再近一步,胸口定然撞上他的肩头,
到时巨力撞下,肋骨必定断折。
眼看卢云只得撤手认输,谁知他忽地脚下一绊,居然给地下的石子绊倒了,他重心
不稳,身子便往前头栽去,那老丐没料到这等变故,忍不住一愣。便在此时,卢云的拳
头顺势而下,竟然打中那老丐的小腹,那老丐一惊,内劲猛地发出,登时将卢云震飞出
去。
那老丐摇头道:“小兄弟的运气真个儿好,要不是地下生出这颗石子,你这拳可又
打空了。”
卢云虽然摔在地下,却是大笑连连,道:“前辈啊前辈,兵者五事而已,一曰道,
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以天道将法四者而论,前辈无一不胜我百倍,但我
靠着地利,还是侥幸得手了!”
那老丐一惊,道:“怎么,这石子也在你的估算中么?”
卢云微笑道:“要与前辈这等高人过招,岂能不用尽全力?”
原来他自知无论如何作假,都会给那老丐识破,索性便赌上一赌,让地下石子绊自
己一跤,这下不是刻意做作,果然一举瞒过那老丐了。
那老丐大笑道:“好!好!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卢云爬起身来,谦逊道:“在下侥幸万分,其实以真实武功而论,前辈早可杀我万
次了。”
那老丐嘿嘿一笑,摇头道:“所谓愿赌服输,依着咱们的诺言,我现下便传你一套
拳法,只盼你用心领悟,好生学习。”他见天色已晚,便道:“时光不早了,现下我先
传你一套口诀,你给牢牢记住,日后咱们有缘相会,我自会考你一番。”
卢云听他答应得爽快,不禁心下醒悟,寻思道:“其实他打一开始便有意传功给我,
方才约定比拳,只是找个借口而已。”当下咳了一声,道:“前辈,你我素昧平生,前
辈为何待我这般亲切?”
那老丐摇头道:“也算是有缘吧,你不必问这许多了。”
卢云听他这般说话,好似他识得自己,但他从来不识得这名老者,两人间怎能有啥
瓜葛?一时也是猜想不透。
那老者不再理会卢云,迳自道:“你听好了,我这拳法名唤‘无双连拳’,仗得是
‘劲随气走,意在气先’八个字。你只要能掌握这八字要诀,拳法一点便通,再无难处。”
卢云喃喃地道:“‘劲随气走,意在气先’,这…这是什么意思……”
那老丐解释道:“无双连拳首重拳意,其次重气,至于招式本身,反而隶属最末。”
卢云颤声道:“你……你是说先有意念,才有内劲招式么?”
那老丐微笑道:“果然一点就透,可惜我格于门规,否则真该收你为徒才是。”
卢云恍然大悟,眼前登时一亮,宛如置身于一个崭新世界,心道:“我平日练气之
时,一向只重运气,从不知‘意在气先’的道理,难怪内力练不到家。反倒是那日我悲
怒交集,合了‘意在气先’的道理,内力反能运行自如。”
那老丐见他又惊又喜,奇道:“怎么了?你有什么体悟吗?”
卢云不答,依着“意在气先”的法则,当即凝神存想右臂经脉,但练了一阵,却不
见动静,那老丐见他正自运气,当即道:“存意而不故意,若有似无,当断当续,使意
如流水,则气可自涌……”
卢云啊地一声,心道:“存意而不故意,正是这句话!”又想道:“我向来把内力
当作身外之物,每次存意都是勉强而为,其实这内力便如同我的手脚肢体一般,我何不
任其自然呢?”
他微微一笑,当即存意默想,把身上内力当作是自己的手脚四肢,他闭上了眼,不
断存想右臂,想像手臂蕴有千斤神力,一拳挥下,便能震动山岳,过不多时,果觉内力
涌出,右臂慢慢热了起来。卢云心下一喜,一时分心旁骛,那存想随即消散,热气便自
褪去。他点了点头,已知其中奥秘。仗着此番的体悟,他终于跨过了武学中最难过的一
关。
那老丐道:“你当真懂了么?可要我再解说?”
卢云摇了摇头,依法运气,气随意转,内力涌起,他吐气扬声,跟着一掌挥出,只
听呼地一声,力道竟是雄强无比。
那老丐双目圆睁,吃了一惊,颤声道:“这……你这功夫是打哪来的?”
卢云仰天长笑,挥拳舒掌,体内的热气竟似用之不竭,那老丐看出这是自创的心法,
忍不住赞叹道:“这是你自己悟出的吧,好小子,真有你的!”
卢云打了一阵拳脚,只觉快意顺畅,无不如意,心下喜悦,想道:“我练成这等功
夫,从此行走天下,再也不怕谁的欺负了!”他在山东省城给牛二欺侮,在牢狱中被官
差折磨,便到了扬州,也逃不过公子哥儿的毒打,说来说去,只因无力保护自己,但现
下仗着这一身武艺,日后便是海阔天空,再无拘束的局面了。
他大喜之下,猛地向前跪倒,大声道:“卢云能有今日所悟,全仗前辈高义指点,
在下终身不忘前辈大恩。”说着连连叩首。
那老丐伸手出去,将卢云托起,道:“你学武这般聪明,我也不必费心点拨你了,
不过我这‘无双连拳’甚是了得,你还是好好学吧,日后以此为基,你的功夫定可越练
越深。”
卢云此时对这老丐又是敬佩,又是感激,忙道:“多谢前辈点拨之恩。”
那老丐一笑,这:“你先别谢我,我这‘无双连拳’是个重悟性的武学。首重施用
者的心境杀气,不重招式套路。你日后要练到高深处,全看自己的见解创意,没人帮得
了你。”
卢云奇道:“前辈说这拳术只重心境杀气,此话怎说?”
那老丐笑道:“这就好比作文章了,你往昔读书写字,总有人要你腾抄范本,习炼
名帖,但抄来练去,总不出前人的范畴,要能自立一家一派,那是决计不能了。若说世
间的武功是八股格式,我这‘无双连拳’便好比一张白纸,只教你基本武道,决不拘泥
你出手招式,这样明白了么?”
卢云大喜,他平生最恨八股文章,但自己生在此时,却不能超脱潮流,闲暇时填词
作诗,更常想像自己生在唐宋之时,挥洒必当自在如意,此刻听说这“无双连拳”绝不
拘束自己的创意,更感雀跃兴奋。
老丐见他如此期待,只是微笑,道:“拳之一道,首重杀意,其次曰气,其次曰招,
决胜当在心智,不在拳脚,是以曰天地万物皆为我用,谓之‘天地无双’,故以名之。”
说着将口诀念了一遍。
那口诀也不甚长,不过千余字,卢云一路听去,低头诵念,听到精微处,不禁赞叹
妙悟,遇到疑惑,便不住发问。
明月升起,慢慢行至中天,有时那老丐下场演试,有时卢云出手比拟,转眼便过了
几个时辰,两人却浑然不觉。这无双连拳并没有太多招式,都是些教人趋避应对的法则,
敌若虚少实多,我则“迂回缓缓以图之”,遇敌实少虚多,我则“中宫直进以欺敌”,
又有“头重脚轻”、“左虚右实”、“前后扑退”等伎俩,都是些攻守技法。
那老丐见卢云悟性奇高,旁人举一反三,但他触类旁通,别出心裁,竟尔举一反十,
闻一知百,那老丐心下也不禁暗自赞叹。
练到酣处,卢云忽地想到一事,便问道:“前辈,拳法之道,虚虚实实,都是在诈
欺对手,但对手若比自己拳脚快了十倍,我该如何应敌?”
那老丐微微一笑,道:“若要以弱击强,以寡欺众,唯有未卜先知,方能胜出。”
卢云奇道:“未卜先知?这要如何做到?”
那老丐一笑,道:“未卜先知,其实没那么困难。好比方才你出手攻我三拳,我仗
着经验老道,一看便知你要如何出手,我事先有了准备,自能从容应对。你便出手再快,
又如何能打到我?”
卢云点了点头,但随即想起自己武功有限,皱眉道:“可我江湖阅历甚浅,如何能
看出敌手行动?”
那老丐摇了摇头,道:“你何必去看对手,你可以让他照着你的意思出招啊!”
卢云惊道:“让敌手照我的意思出招?这怎么能够?”
那老丐笑道:“诱之以势,趋之以利,如何不能为?”
卢云心念如电,霎时醒悟,道:“没错,只要我能骗信对手,便算他出手再重,招
式再快,也能对他了若指掌。”
那老丐笑道:“好悟性。便是这个道理。”
卢云喜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原来武功兵法,全然相通。”
此时卢云已背熟心法口诀,他细细思索,遇到难以解索之处,便出言来问。这“无
双连拳”最重理解,那老丐只耐着性子解释,一开始只觉卢云问题极多,真是答不胜答,
待到后来,那老丐惊觉卢云的问题越见深奥,有的疑问更是千古以来武学的大难题,顷
刻间也回答不出,只好皱眉苦思。
两人一问一答,那老丐有时想不出答案,便自推敲,一旁卢云凭借兵法所学,也提
出些自己的看法见解,已不再是那老丐一人独自解说了。
又过了几个时辰,已是辰牌时分,天色早已大明。此刻卢云已不再发问,只是闭目
长思,回忆那老者所教的心法要旨。那老丐面望卢云,脸上的神情却是十分嘉许。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卢云只是低头沉思,那老丐知道他在潜心思索,也不打扰,只
坐在一旁观看。陡然间,卢云想通了其中关节,一声长笑,登时站起身来。
那老丐见他满脸喜色,便笑了笑,道:“成了么?”
卢云哈哈一笑,道:“朝闻道,夕死可以。承蒙前辈一夜授功,晚辈终身受益,请
受我一拜。”说着跪了下去。
那老丐伸手将他扶起,笑道:“好孩子,你的悟性真非寻常,此番授业,连我自己
也受益良多。凭着咱们今夜的研讨,你日后定然成就非凡。”他摸了摸卢云的头顶,以
示嘉奖,跟着微微一笑,转身便行。
卢云见他便要离开,心下甚是不舍,急忙追了过去,叫道:“前辈!你要走了吗?”
那老丐笑道:“小朋友好好保重了。天无绝人之路,你日后便是不能再赴科考,也
能从武学中找到一条生路。好好用功吧,别辜负我传功的用意。”
卢云听他言语中含有深意,登时一愣,暗道:“他怎知我不能再赴科考?莫非他识
得我?”
但便这么一顿,那老丐已然行得远了,卢云大叫道:“前辈!前辈!”只见清晨间
轻烟薄雾,四下鸟语花香,那老丐的踪影却已不见。
卢云废然而返,自回顾府去了。路上回想那老丐所传的种种心法,心中直是喜悦无
限,每有所悟,对那老丐更多了一重感激之意。只不知那老丐是什么来历,更不知他为
何传授自己武功,听这老丐说话的意思,却又像是识得自己一般。
卢云心道:“这位老丈来历不明,却在我绝境时出现,好似是上天派来点拨于我,
要我明白天无绝人之路的道理。我就叫这套内功为‘无绝心法’吧!”
卢云自悟得心法后,内力进展奇快,短短数日间,只觉手劲越来越大,看来数日间
的所得,竟已胜于半年总和,心知再这般苦练下去,内力必然与日精进。但回思那日被
裴盛青毒打的情状,明白自己的拳脚仍不精熟,必须从头苦练,每日便找了无人所在,
苦练那老丐所授的“无双连拳”。这拳法重意不重招,深合卢云的性子,他终日里使拳
挥掌,不亦乐乎,竟忘了二姨娘给他的种种羞辱。
这一日,卢云自在房中苦思武学心法,他见天色已晚,便点上了蜡烛,他想的激烈,
忍不住比手画脚起来,随手一掌挥出,猛地室内一片黑暗,掌风竟已扑息烛火。卢云一
惊,心道:“我随手一掌,竟有那么大的力道!”
他又点上烛火,这次站在五尺开外,对着烛火猛力挥掌,掌风到处,那烛火登时熄
灭,连后头窗纸都裂了一缝。他心中又惊又喜,当即钻研出掌运劲的法门,使其力道更
为强猛,连饭都忘了吃。
第六章月上柳梢头
又过半月,管家见卢云伤势已愈,便要他回书房上工。
此时老爷不在,书房里空无一人,卢云也乐得每日研究武技。只是他不愿再受别人
轻贱恶整,已决心离开顾府。但每回想到顾嗣源返回的一刻,也便是自己辞别之日,心
中自不免感到难过。
这日已是老爷回府之日,卢云练功已毕,将随身事物收入包裹,心知今日已是他在
顾家的最后一天了。他站在顾家大门,眼见天上飘起雪来,时节已入腊月,顾府上下已
然开始打扫布置,迎接新年。
卢云微微苦笑,看来今年除夕时又要自己一人在外飘荡,不禁有些沮丧。
正想间,忽听下人们叫道:“老爷回来了!”大堆家丁涌上门口,都要过来迎接。
卢云见二姨娘也笑吟吟地走来,他不愿见这女人,便缓缓退入院中,避了开来。
卢云独自站在院中,见两顶轿子停在门口,第一顶轿中走下一名清瘦的男子,这人
略见老迈,正是顾嗣源。另一顶轿子下来一名妙龄女子,远远的瞧不清面貌,五官依稀
颇为秀丽,当是顾家的千金了。众人迎了上去,一时喜气洋洋。
卢云呆呆的看着,莫地心中一阵寂寞悲凉,他抬头望天,默默地看着雪花飘将下来。
过了小半个时辰,卢云自行走回卧房,提起包裹,想起一会儿便要与顾嗣源辞别,
不知如何启口,只感烦闷心伤。
正感慨间,忽见阿福跑了进来,叫道:“阿云,老爷到处找你哪!”
卢云点了点头,道:“我这就来。”他叹息一声,猛将包裹提起,自知无法闪避,
只有硬着头皮,当面辞行了。
进得书房,便见顾嗣源呵呵大笑,说道:“云儿,你上哪去了?我叫人到处找你呢!”
卢云嗯了一声,道:“我见天降瑞雪,忍不住就多看了一会儿,不知顾伯伯在找我,
真是对不住。”
顾嗣源笑道:“你要赏雪,怎么不和我说一声?咱爷俩暖上一壶酒,看那白雪飘飘,
畅谈天下大事,岂不妙哉!”
卢云见顾嗣源待他仍是如此亲厚,不知要如何和他告别,心中难受。
顾嗣源笑道:“我这趟到苏州,找了几件东西给你,你瞧瞧可还合用?”说着拿出
几件名贵事物,只见是一只“极品镶金紫毛狼毫”,一只“龙纹古雕方砚”,都是罕见
的珍品。
卢云连忙摇手道:“顾伯伯,我出身贫微,用不了这些名贵东西。”
顾嗣源道:“云儿,你已是我的幕宾,怎可没有自己的笔砚?待我回京后,你还得
在我兵部里任参议呢!”
卢云一惊,道:“我……我出身寒微,身无功名,岂能任参议这等要职?”
顾嗣源笑道:“凭你这等文才,要考上举人进士,又有何难?你先在我的衙门里做
事,到得后年会考时再去应试。顾伯伯敢说你必定金榜题名!”
卢云摇头道:“顾伯伯这般待我,我真不知该如何回报。只是你不能为我一人坏了
典章制度,那终究是不成的。”
顾嗣源哎呀一声,责备两句:“你……你这孩子,目下朝廷里谁不提拔自己的门生?
更甚的,科考阅卷时,都能辨识门生的字迹,好来提拔自己人,你真是太傻了!”
卢云苦笑道:“顾伯伯,卢云本就有三分驴劲儿,您又不是不知。”他说着说,一
咬牙,忽然向顾嗣源拜倒。
顾嗣源惊道:“你这是做什么?我并不是生你的气,你为人正直,不愿走后门为官,
那也是好的,快起来说话了!”
卢云跪在地上,哽咽道:“顾伯伯,蒙你深恩,卢云终身不忘。只是小侄久离故乡,
想回去看看。今日特向顾伯伯辞行。”
顾嗣源一惊,颤声道:“好端端地,你……你为何要走?”
卢云不答,叩首三次,缓缓站起身来,道:“小侄祝顾伯伯赴任上京,万事都能如
意。”
顾嗣源焦急万分,却想不出什么来劝解。他心念急转,想起几个家人对卢云都甚不
喜爱,当即大声道:“是不是二姨娘给你什么气受了?你和我说!顾伯伯给你讨个公道
回来!”
卢云摇头道:“二姨娘待我很好,顾伯伯别错怪她。”
他不想让顾嗣源为难,那二姨娘是他的爱妾,裴盛青是他的未来女婿,就算他把那
日裴盛青动手伤他的事说了,顾嗣源又能如何?说了只是让人为难而已,根本无济于事。
再说自己练了一身武艺,便是到江湖打滚,也有生存之道,又何必托庇在旁人门下?
卢云轻轻一叹,道:“再会了,顾伯伯。”转身便出。
顾嗣源又急又慌,这孩子若贸然离开此处,只怕日后又要沦落江湖,埋没了一身才
华,却要他如何舍得?只把他急得哇哇大叫,他虽然年近六十,却如小儿一般。
眼见卢云已要出门,顾嗣源上前拦住,叫道:“云儿!你若是真心悬念故乡,待我
们北赴京城,你顺道回去山东看看也就是了。你又何必要走?究竟谁为难你,你只管告
诉我!顾伯伯不能让你受这种委屈!”他知卢云离去必有隐情,便决心问个明白。
卢云微微苦笑,道:“顾伯伯快别这样了,是我自个儿要走,不干旁人的事。”
顾嗣源大声道:“你别瞒我,你……你就说吧!”
一旁阿福忽然道:“老爷你可不知道,你不在的那几日,阿云给那些人整的多惨啊!”
顾嗣源惊道:“什么!”
阿福看了看卢云,道:“老爷,我若说了,你可要保小的一命哪!”
卢云缓缓地摇头,道:“不要多事!”
顾嗣源却大声道:“阿福!只管说,什么都别怕!”
阿福见有人撑腰,便一五一十,将裴盛青如何出手殴打卢云,二姨娘又如何出言恐
吓的情由一一说了。
顾嗣源听罢之后,只气得脸色发青,满面涨红,怒道:“好!好一个裴少爷!敢到
我府里来打我的客卿,小兰还有胆护着他,天下竟有这么可恶的事。”他喘了一阵,又
道:“云儿,你可别忙着走,我一定替你讨个公道回来!”
卢云正要劝解,忽听一个女人说道:“老爷,你们再说些什么啊?这般大呼小叫的。”
众人一看,正是二姨娘到了。
顾嗣源见她来了,心中更气,喝道:“小兰,你就这样护短吗?裴盛青这样打人,
你不管就算了,居然还恐吓云儿,不让他告诉我!你……你这像什么?”
二姨娘花容失色,走到顾嗣源身前,流下泪来,哭道:“老爷你为了这点小事,就
在下人面前编排我的不是吗?”
顾嗣源喝道:“把人打成重伤,你还说是小事?”
二姨娘泪如雨下,道:“老爷,我……我又不是全然不管,我已经叫管家给这孩子
一笔钱,又叫人替了他的工,让他好好养伤,老爷你还要如何?莫非要我向他下跪道歉
吗?”
顾嗣源听她说得可怜,气也消解了几分,他叹了口气,道:“你不叫盛青向云儿道
歉,就是不对。”
二姨娘哭道:“老爷,我只不过是你顾家的一个姨娘,我凭什么叫裴家大少爷来认
错下跪啊!老爷,我还不是为了你好,你与裴家老爷是什么样的交情,我又不是不知?
我能坏了你们的交情吗?”
顾嗣源一想不错,这二姨娘所说的也不是全然无理,只得长叹一声,道:“盛青这
孩子,唉!我对他期望这么高,他却作出这种事来。”口气已然软了许多。
二姨娘见老爷已然松了口,心中一喜,便道:“我们想个法子叫盛青来赔不是,日
后再好好补偿云儿,你说好不好啊?”
顾嗣源点头道:“如此最好。小兰你来劝劝云儿,别让他走了。”
二姨娘奇道:“他要走,真的吗?”
顾嗣源长叹一声,点了点头。
二姨娘哦地一声,走到卢云身边,问道:“你要走,为什么?你恨我待你不好吗?”
卢云摇头道:“卢云不敢。”
二姨娘放低了声音,道:“姓卢的,你给我老实点,乖乖的留着。过完年后,老爷
要上北京,到时你要滚便滚,我才懒的管你要死要活。”
卢云哼了一声,也是放低了喉咙,道:“卢某走便走,岂是故弄玄虚之人!”他决
意要走,不愿再与二姨娘这种妇人啰唆,说话便不再容忍。
二姨娘靠在他耳边,低声冷笑道:“姓卢的,你别想跟老娘斗。告诉你,你今天敢
走出顾家一步,我担保你在这扬州混不下一天。我只要到衙门随便告你一个偷窃诈欺的
罪名,你受的起吗?”
卢云一怔,低声道:“算你狠!”
二姨娘冷冷地道:“你给我乖乖的留到过完年,以后要滚要留,没人会来管你。”
卢云嘿的一声,默然不语。
二姨娘见卢云屈服,便向顾嗣源娇声道:“老爷,云儿愿意留下,太好了!”
顾嗣源大喜道:“云儿!云儿!你不走了吗?”
二姨娘笑道:“你还不回老爷的话?”
卢云低声道:“顾伯伯请放心,我……我不走了。”
顾嗣源呵呵笑道:“好!太好了!”两行泪却流了下来。
二姨娘和卢云心中都是一惊,卢云心道:“顾伯伯对我真的是爱护备至,待我如同
亲子。我要随便走了,他一定伤心欲绝。我可不能说走就走了。”
二姨娘却暗道:“老爷真喜欢这孩子,我可要小心点。我要赶这小子走,绝不能露
出痕迹,要令老爷相信是他自己走的。”
顾嗣源抹去泪水,道:“唉!真是……都快过年了,我还这样子。小兰,今年除夕,
咱们就让云儿一块围炉守岁吧!”
二姨娘一惊,她最怕老爷提这档事,一时焦急,竟尔口不择言,大声道:“老爷啊!
这种下人怎能上得抬盘,你别再提这档事了吧!”
顾嗣源见姨娘口出不逊,又在卢云面前说出轻贱之语,一时心中大急,胀红了脸,
大声喝道:“什么下人?你说什么?”他素知卢云是烈性的孩子,怕他听了这话心中不
悦,到时又要离去。
二姨娘见老爷动怒,急忙低下头去,一时无语。
卢云见顾嗣源为了自己这个外人,不惜与家人争执吵骂,心中甚是难受,当下道:
“顾伯伯,小侄自小没见过世面,上不了台盘,您快别麻烦了。我和阿福管家他们一块
过年,不也挺好吗?”
顾嗣源连连苦劝,但卢云不愿顾嗣源再为自己和他家人争执,始终不愿,顾嗣源只
好做罢。
众人闹了这么一场,但究竟要如何惩戒裴盛青,如何补偿卢云,仍是毫无定论。二
姨娘却暗暗通知裴盛青,今年过年就别来拜年了,等老爷动身到北京以后再说。她这次
被卢云将了一军,居然收了银子后又向老爷告状,心下暗恨,决意将来必要报复。
到得除夕,顾家上下都在欢庆,下人们辛苦一年,难得偷闲,人人赌博饮酒,阿福
找卢云去玩,卢云推称身体不适,自己一人在房中静坐。回思一年来的往事,想起去年
还在山东的大牢,生死未卜,整日里教那些官差打得死去活来,今年得有这口安稳饭吃,
那已是上天垂怜,岂能再有什么妄想呢?言念及此,二姨娘种种的侮辱也算不上什么了。
他听得城中鞭炮声不断,想起昔年往事,心中感慨无限。
过得初五,顾嗣源要赴北京,临行前找来卢云,百般交代,万种吩咐,都要卢云乖
乖地等他回来,决计不准他忽尔离去。
卢云那日见到顾嗣源为自己流泪的模样,知道他确实爱护自己,念着这份恩义,自
己万万不能任性了。心道:“只要二姨娘不来辱我,我又何必伤顾伯伯的心?到时他回
来见不到我,必定悲伤。”便道:“小侄答应顾伯伯,不管发生任何事,一定等顾伯伯
回来再说。”
顾嗣源也多番告诫二姨娘,要她万万不可再去招惹卢云。
二姨娘笑道:“他如果自己要走,我怎拦得住?”
顾嗣源瞪她一眼,道:“你只要不去找他麻烦,他又何必要走?”
二姨娘口中答应,心中却想:“这小子得罪了我,我总有法子要他好看。”
到了元宵,扬州城中灯火灿烂,陆上水上一片灯海,堪称天下一绝。这日依着习俗,
百姓多到城里赏灯猜谜,人潮汹涌,直是一片太平安乐的美景。顾家是江南大户,这日
家中自也热闹非凡,尤其顾嗣源接任兵部尚书之事早已传开,眼下他虽已赴京,但亲友
们前来道贺的仍是络绎不绝,真个要把顾家的大门给挤破了。
那裴盛青本是顾家的远亲,只因殴打卢云一事闹开了,始终不敢上门来访,好容易
顾嗣源进京去了,便赶紧上门拜年。二姨娘一见他来,登即眉花眼笑,对顾倩兮道:
“难得今天城里花灯漂亮,你们年青人别尽是闷在屋里,快到外头走走去。”二姨娘一
个心眼,便是要撮合他们小俩口。
却听顾倩兮道:“那些花灯俗的很,有什么好看?每年不都那一套吗?”
裴盛青笑道:“倩儿别扫兴了,巡抚李大人的千金,翰林赵家的小姐,今天也都要
去赏灯呢!你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可人儿,怎么可以不去?你若不去,少了我们扬州第
一美女,这灯会岂不太过无聊?”
顾倩兮摇头笑道:“你这人琴棋书画没一样会的,就是一张嘴甜,专讨姑娘们喜欢。”
裴盛青笑道:“别人喜欢没用,要紧的是你爱听才成啊!你若是喜欢,我日日都说
给你听。”
顾倩兮微微一笑,道:“你还是多念点书是正经,别要每日不务正业的。”
顾夫人见他二人又斗起口来,摇头道:“今儿个是过年,倩儿说话可别这般尖利。
今天家里来得宾客多,你要不和盛青出门,就多陪几位夫人太太聊聊,学学人家淑女的
风范。你这女孩儿整日里只知道谈诗论画,娘怕你将来嫁不掉哪!”
裴盛青忙道:“倩儿怎会嫁不出去,还有我在呢!”
顾倩兮白了他一眼,叹道:“绣花枕头一个。”
顾倩兮最怕与那些官家夫人话家常,那比绑了她还难过,便答应与裴盛青同去赏灯。
顾倩兮带着随身丫鬟小红,两人在城中漫步,裴盛青在后跟着,不住的说笑打浑,
他一个死心眼,就是想讨顾倩兮欢喜。他见顾倩兮眼波盈盈,桃颜李笑,说不出的动人,
当下更是死缠烂打,到处跟着她。
忽然前头走来一群年轻男女,衣饰华贵,都是裴盛青平时的玩伴,这些人家室非凡,
多是江南一带的官宦子弟。裴盛青忙与众人招呼,顾倩兮平时从不与他们混在一起,是
以一人都不识。
那几人的家世都甚佳,其中几个男子见顾倩兮貌美,心下暗暗喜爱,更有暗自与裴
盛青较劲的意味。众人闲聊起来,一名男子笑道:“裴兄,令尊还在教书吗?什么时候
回朝廷任官啊?”
裴盛青脸上一红,他最恨旁人提这点,这几个男女出身显赫,那个家里不是朝中要
员,至不济也是个地方官,他怕那几人讥笑,一时支支吾吾,勉强笑道:“家父大概就
这两年回北京吧!到时一定能接任尚书,最小也有一个巡抚当当。”
那人笑道:“还要两年啊!那还早吗!裴兄你别急,令尊迟早有官做的。”言语颇
为轻薄。
顾倩兮听裴盛青随口胡说,心中不喜,冷冷地道:“盛哥,教书比做官强多了,裴
伯伯不同于那些世俗之人,他可是自己不想做官的。”
那人眼望顾倩兮,微笑道:“这位姑娘是那家的小姐?裴兄给我引见引见,好不好?”
裴盛青面有得色,他一向以这个青梅竹马的玩伴为傲,又知她十之八九会是自己将
来的妻子,便说道:“这位就是前工部侍郎顾大人的千金,你就叫她顾大小姐好了。”
说着又向顾倩兮介绍那人。
那人听到前工部侍郎顾大人几个字,只哦了一声,以为又是一个闲居在家的过气官
员。
那人父亲也是朝中官员,官职半大不小,骄纵惯了,神态便高傲起来,说道:“原
来是顾先生的千金啊!姑娘没事可以多到我家坐坐。我爹要是喜欢你,对令尊仕途也有
些助益的。”
一旁裴盛青听了这话,竟尔面露恐惧,他知那人家世极佳深,就怕顾倩兮真个儿答
应他了,一时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却听顾倩兮淡淡地道:“小女子深居府内,一向极少出门。公子好意心领了。”
那人笑道:“你要到我家来,那才知道什么叫豪门哪!你别怕见我爹爹,他官虽大,
但对人一向很客气的。”
此时顾嗣源升任兵部尚书之事尚未颁布,是以那人不知此事,说话口气自不免狂傲。
顾倩兮微微一笑,转头去看花灯,不再言语,神态颇为冷峭。
那群男女见顾倩兮冷冷的不爱理人,颇不高兴,都拉着裴盛青去看戏。
裴盛青忙道:“倩儿,这些花灯看来看去就是那几个样子,不如和我们一块去看戏
吧!”
顾倩兮道:“你想去就去吧!我在这儿挺好。”
裴盛青看灯看得气闷无比,只想与众人看戏玩要,便道:“好吧!我去去就回,你
可别一个人乱走。”
顾倩兮在城中走着,见到一处花灯颇为雅致,灯上绘着花草,手法不俗,她便停步
仔细看着,她对丫鬟小红道:“这图样颇为别致,小红你看出来了吗?”
小红笑道:“小姐你问我不等于白问?我怎么会知道?”
顾倩兮不置可否,只觉百般无聊,连可说话的人都没有一个,她幽幽叹了口气,轻
声道:“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她所吟的是首诗,出自宋代文豪欧阳修之手,说的是元宵夜中一对男女的故事,此
时轻声吟出,自有无尽感慨。
芳心正自寂寥,忽听背后一人接口道:“月上柳稍头,人约黄昏后。”正是那首诗
的后两句。
顾倩兮轻轻惊呼,回头看去,只见一人剑眉凤目,长身玉立,脸带微笑,正自低头
看着自己。顾倩兮脸上一红,心中怦怦直跳,忙转过头去。过得片刻,她回过头来,那
人却已不见了。
顾倩兮定一定神,忽见前头人声鼎沸,一群人正在猜灯谜,她摇了摇头,轻叹一声,
便也往前走去。
主仆两人站在远处眺望,小红笑道:“小姐,你可要下场猜谜?”顾倩兮淡淡一笑,
摇了摇头,神情颇为萧索。
她远远地看了一会儿,只见灯谜有的故做刁难,有的写得趣味横生,便也驻足下来,
倒不急着离开。
忽听揭谜管赏的老人笑道:“这位公子,老头子在这揭了几十年的灯谜啦,还没见
过人一口气破得了十个的吆,你不妨试试。”却见一名青年提着只毛笔,正在榜前低头
思索,那写在榜上的灯谜,却已被他答出七个,无怪会聚集这许多人观看。
顾倩兮心下好奇,便侧头看去,只见那名青年公子神采飞扬,正是刚才站在她身后
的那人。顾倩兮微微一笑,想道:“这人看来颇为博学,却又不甘寂寞,不知是什么来
历。”正看间,那青年走上前去,又写下了两个谜底,旁观众人纷纷喝采,都要看他破
解第十联。
那人答到第十个灯谜,忽地苦思起来,那灯谜写了八字:“鸟握掌中,打一名将。”
顾倩兮才思敏捷,沉吟间便知谜底,但那人兀自思索,旁观几个好事之徒笑道:“小子
快些哪!天快亮啦!”
顾倩兮忍不住轻声道:“鸟握掌中,快猜一个三国大将的名字!”语声虽轻,但那
人却已听见,他恍然大悟,笑道:“鸟握掌中,是啊!那不是张飞吗?”
那揭谜老人笑道:“公子不简单哪!正是张飞!”旁观人群纷纷鼓掌。
那人转头望向顾倩兮,向她躬身一揖,笑道:“蒙姑娘指点,小子侥幸之至。”
顾倩兮含笑回礼,笑道:“公子才智过人,不必过谦。”
两人相视一笑,一起挤出人潮。
顾倩兮听他说话卷舌,官话十分道地,便问道:“听公子口音,似乎不是扬州本地
人?”
那人颔首道:“不错,在下是北方人,到扬州方满一年。”
顾倩兮点了点头,两人并肩而行,又问道:“公子来此既已经年,觉得扬州与北方
相比如何?”
那人微笑道:“扬州风情名满天下,名士才女更是所在多有。以前我只觉得人们多
是夸大其词,待我自己亲眼见了……”
顾倩兮微笑接口:“恐怕极感失望吧?”
那人笑道:“名士如何,尚不得知,但才女之称,真是名不虚传。”
顾倩兮噗嗤一笑,知道他说的是自己,说道:“公子要是常居扬州,作了我们扬州
人,那扬州就不愁没有名士了。”
那人哈哈大笑:“我一穷二白,算什么名士?”
顾倩兮微笑道:“公子说笑了。”
两人说话间四处赏灯,小红没敢过来打扰,只是含笑走开,远远守候。
人潮往来,甚是繁华,那公子见街上还有不少打谜的摊子,却是扬州一带的学馆寺
庙来此设摊助兴,便问道:“姑娘才华高极,何不也去猜谜?”
顾倩兮嫣然一笑,说道:“待会儿我要答不出,还请公子也救我一救。”
那公子搔了搔头,苦笑道:“怕要先让我回去翻上一年半载的书,才能救得了姑娘。”
顾倩兮笑道:“公子连答十个灯谜,已是前无古人,何必过谦。”
那公子笑道:“姑娘若是出手,只怕在下立时就要作古了。”
两人一起大笑。
正走间,忽见裴盛青匆匆跑来,顾倩兮皱眉道:“又是他!我们躲躲。”一转头,
那名公子却不见了。顾倩兮颠起纤纤玉足,极目望去,却找不到那人。
她心中一阵怅然,裴盛青奔近她身边,道:“倩儿,刚才那人是谁?”
顾倩兮没好气地道:“你的戏好看吗?”
裴盛青连道:“好哪!今天演的是八仙过海,演何仙姑的可不寻常……”
顾倩兮无精打采的听着,眼角却到处寻找那人,可那公子却像消失一般,再也瞧不
见了。
顾倩兮回到府中,二姨娘拉住裴盛青,问道:“你们玩得可高兴?”
裴盛青道:“我后来去看戏了,倩儿一个人在看灯。”
二姨娘只气得没昏过去,骂道:“盛青啊,你又不是小孩子了,这种谈情说爱的事,
还要表姨妈教你吗?你只顾着自己玩,冷落了小姐,你要我怎么帮你?”
二人再看顾倩兮,她早已回房睡了。
顾倩兮换了衣衫,一手支额,发起呆来。
小红笑道:“小姐你怎么啦?”满脸都是笑意。
顾倩兮拂然道:“小红,你笑什么?”
小红笑道:“我见小姐好似生病了,忍不住要笑。”
顾倩兮皱眉道:“你这丫头越来越放肆了,看我不舒服,居然还挺开心。”
小红掩嘴笑道:“小姐害的病有些奇怪。”
顾倩兮有些生气了,道:“奇怪什么?”
小红笑道:“没有什么。只是小姐今晚见了那人后就一直这样子,婢子服侍小姐这
么多年,从没见过小姐像这样。”
顾倩兮叹了一口气,幽幽的道:“今晚那人,你说是什么来历?可是哪家的公子?”
小红摇头道:“小姐,那人恐怕不是什么公子,倒像是个穷途潦倒的书生。”
顾倩兮惊道:“你…你怎知道?”
小红道:“我看她身上衣服打了好几个补钉,虽然都在不显眼的地方,不过婢子全
瞧在眼里。”
顾倩兮怔了半晌,才道:“我…我怎么都没看到?”小红微微一笑,并不接口。
顾倩兮又道:“你说我还能再见到他么?”
小红低声道:“婢子不知,不过小姐是金枝玉叶,凡事要小心些。”
顾倩兮叹了口气,她生性高傲,难得遇上一个聊得来的朋友,却不知是否能再见。
顾倩兮酷爱书画,曾拜了一名奇女子为师,她父母都曾为此不悦。但顾倩兮自小任
性,才华又高,岂能忍受每天串门子,东家长西家短的度日?元宵后她重拾画笔,每日
里带着小红,又赴抵老师的居所学画。
这教画的老师来历颇为隐密,真名无人知悉,只知自号叫“梧桐居士”,家住城内,
顾倩兮每日来往甚是方便。
这一日顾倩兮正带着小红,往老师家“梧桐居”而去,忽然小红拉住了她,顾倩兮
道:“怎么了?”
小红低声道:“小姐,你看那人。”
顾倩兮依言望去,只见一人身形高大,抱了柄锄头走将过来,不正是灯会中遇到的
那名男子吗?
顾倩兮惊呼出声,万没料到会在此遇上这人,一时芳心怦怦直跳,小红见她神色娇
羞难掩,便自笑道:“小姐莫慌,你只管进老师家去,其他看小红的!”
顾倩兮脸上一红,却是不置可否,只嗯地一声,便自行走入梧桐居去了。
那梧桐居士是名中年美妇,她见顾倩兮来的早了,脸上却是心不在焉,满脸红晕,
料来有什么心事,当即一笑,道:“倩儿啊,你今天怎么了?”
顾倩兮脸上现出一抹晕红,忙道:“没事。”便与梧桐居士开始习画,每画几笔,
顾倩兮便往门外看一眼,画了半天都是乱七八糟的不成样子。
梧桐居士心知有异,问道:“小红呢?怎么她今天没一块来?”
顾倩兮不擅说谎,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所以然来。
梧桐居士有些疑心,见顾倩兮一会娇羞,一会发呆,心下猜中了几分,便道:“今
日我们休息,咱们一块儿喝茶谈天,你说好不好?”
顾倩兮点了点头,却没做声。
梧桐居士淡淡一笑,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角的发丝,柔声道:“傻孩子。”
两人正在说话,忽听一名男子道:“这位姑娘,等会儿我还有事要办,没工夫与你
闲扯,到底你家主人是谁,请你先明说吧!”
却听小红道:“不过是见个人罢了,你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怕的?我还能吃了你吗?”
那男子道:“这位姑娘所言大谬,深有语病。第一,姑娘若不吃人,难道不会害人
吗?
既会害人,我又岂能不怕?再者姑娘若会吃人,我虽是大男人,可还不是一样给吃
了,可见被吃之人,不论男女,都该害怕。不应是男人便当不惧。“
那人啰哩啰唆的念念有词,梧桐居士见顾倩兮低着头,小手紧揪着衣角,心中暗笑
:“正主儿来了,让我看看是何方神圣?”
只听小红与那人不住斗口,两人已然转进门来,却见一人目光炯炯,望似气度非凡,
手上却抱了柄锄头,模样颇为怪异,梧桐居士皱起眉头,一时猜想不透这人的来历。
那人进了屋来,待见梧桐居士与顾倩兮对坐几上,忍不住微微一愣,他轻咳一声,
拱手问道:“二位高贤在上,不知是小姐还是夫人召见在下,可有什么大事么?”
梧桐居士看了看顾倩兮,只见她满脸娇羞,一张俏脸不曾抬起,当即一笑,道:
“公子宽坐,是贱妾想见见公子,别无他意。请公子放心。”她不便言明顾倩兮的心事,
自是替她遮掩了。
顾倩兮低头把玩手上茶杯,听了师父的说话,仍是良久不语。
那人摸了摸脑袋,似是想不透梧桐居士何以要见自己,正起疑间,猛见顾倩兮坐在
一旁,霎时“啊”地一声,叫了出来,道:“姑娘是那日灯会……”
顾倩兮见他认出了自己,心下甚喜,便站起身来,向那人福了一福,道:“几日不
见,公子清健如昔。”转头向梧桐居士道:“这位公子前些日子和我有过一面之缘,他
文才独步,思路敏捷,是位难得的才子。”
她是官家小姐出身,应对进退素来大方,此时既已被人认出身分,便即掩去羞态,
又恢复了官家千金该有的神态。
梧桐居士微微一笑,欠身道:“公子才高八斗,贱妾久仰了。”
那人如何不知她说的是客气话,当即哈哈一笑,道:“在下哪来的文名?这位夫人
口称久仰二字,却是从何说起?”
顾倩兮怕师父看不起这人,连忙低声道:“老师,这位公子太过谦逊了,他真的不
是平常人。”
梧桐居士点了点头,却是微笑不语。
过了半晌,那人道:“夫人这是梧桐居么?我见门上匾额这般写的。”
梧桐居士道:“不敢。贱号正是‘梧桐居士’,有辱公子清听了。”
那人一愣,奇道:“夫人真是梧桐居士?我曾听过扬州有位梧桐居士,此人雅擅丹
青,山水花鸟,无一不能。莫非真是夫人?”
当时重男轻女,士大夫圈尤其如此,任凭女子才气再高,文名再响,也难出人头地,
似梧桐居士这般奇女子,那真是万中无一了。
顾倩兮笑道:“难道扬州还有第二位梧桐居士?其实老师不只精于绘画,所作诗词,
也是意境高远。”
那人满脸诧异,显然没料到大名鼎鼎的梧桐居士竟是一名美貌妇人,当下惊道:
“不知夫人大名,多有得罪,失敬,失敬。”说着连连拱手,模样甚是谦恭。
顾倩兮见他多礼,模样倒有三分驴,忍不住掩嘴轻笑,道:“不知者无罪,难道我
们还能打罚公子吗?”
那人忙道:“打是不必了,骂我一句无知无识,倒也是应该。”欠了欠身,又道:
“与诸位高贤道上相逢,实是有缘。日后自当请益。”说着拱了拱手,转头走出。
顾倩兮见他要走,忽地心中着急,两只小手纠了起来。眼看小姐慌张,小红登时挡
在门口,没好气地道:“不过要你喝个茶,啰唆什么?没半点胆子。”两手撑开,竟是
不让他离去。
那人满面尴尬,自己若要离去,总不能一脚把小红踢飞吧?他咳了一声,满面通红,
只好转了回来,自顾自地看着墙上的书画,喃喃地道:“久闻梧桐居士的大名,果然不
凡,果然不凡。”
小红见他顾左右而言他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笑,梧桐居士见爱徒满脸娇羞,也是
浅浅一笑,道:“这位公子既然来到梧桐居,何不品凭一下书画,些些宽坐,再走不迟?”
跟着命人取来茶水点心,款待那人。
那人见梧桐居士也这般说了,自也不方便推却,当下拱手道,“既是如此,在下恭
敬不如从命。”咳了一声,便坐了下来。
顾倩兮俏脸晕红,登时取出自己所作的诗词绘画,请那人品评。那人点了点头,接
过来看了。只见他双目炯炯,细细看去,几幅书画一经过目,何处可称妙笔,何处美中
不足,竟都一一点出,此人看来也是精擅书画,当是其中的大行家。
眼见此人虽然衣着寒微,但见识极是高明,梧桐居士心下暗暗讶异,道:“公子所
见大是不凡,不知师承何处?”
那人笑道:“夫人谬赞了,我不过是凡夫俗子一个,闲来无事时喜欢画上几笔,焉
敢自称什么门派?”
梧桐居士道:“公子过谦了。却不知公子自己所擅为何?是花鸟草兽,还是人物山
水?”
顾倩兮见老师与他聊开了,登即嫣然一笑,道:“何必说这许多?请他画上一幅不
就好了?”说着取过纸笔,便要请那人入画。
那人推辞一阵,但顾倩兮只是不允,那人叹道:“也罢!既是有缘,我就画上一笔
吧!”
梧桐居士点头笑道:“正要见识公子妙笔。”
那人苦笑道:“在下久不作画,恐怕贻笑方家。”说着取笔过来,登即画了起来,
他随手一画,由左到右,勾勒出一条弯弯曲曲的黑线。
小红皱眉道:“这是什么?毛毛虫么?”
那人笑道:“姑娘所言,差相仿佛了。”跟着又是数笔划过,众人“啊”地一声,
已看出他画的是条滚滚大江,只见江水奔腾,气势磅礴,众人都是赞叹不已。
画了几笔,已把大江的雄浑尽皆勾勒出来,顾倩兮笑道:“原来公子雅擅山水,下
笔果然不凡!”
那人摇了摇头,道:“那倒不是,今儿个我想画的是人物。”
顾倩兮哦地一声,正要询问,却见那人左勾右画,下笔极快,转瞬间便画出一群人
来,顾倩兮看了一阵,皱眉道:“这些人拿着绳子做什么?怎么还拖着一条大船?”
那人低下头去,却不言语。
只听梧桐居士叹道:“这些人是纤夫。”
顾倩兮是官家小姐出身,自不知晓这些人事,她心下好奇,便问道:“纤夫?那是
什么?”
梧桐居士道:“纤夫就是拉船的人,大船若是遇到逆流的地方,便要请人在岸上拖
拉,这些人便是拉船的苦力。”
顾倩兮点了点头,细看那群纤夫的面貌,只觉这些人好似仰天哭喊,神态甚是苦痛。
她轻叹一声,道:“这些人好生可怜,想来日子很是辛苦。”
一旁小红原本默默无语,听了这话,忽地眼眶微红,泪水便要落下。
顾倩兮见她忽露悲伤之色,忍不住奇道:“小红你怎么了?”
小红哽咽道:“没事的……婢子只是想起爹爹了……”
顾倩兮从不知小红的家世,便问道:“怎么了?你爹爹认得这些纤夫么?”
小红再也忍耐不住,霎时大哭道:“我……我爹爹也是个纤夫,他熬不住苦,三十
来岁就死了,我娘养不起我,只好把我送到顾家做下女,天幸遇上小姐,要不然小红哪
有今天的好日子过呢?”说着痛哭起来。
众人都甚意外,才知小红的身世原是如此坎坷。
过了一会儿,小红急急擦去泪水,歉然道:“婢子一时激动,坏了夫人小姐作画的
兴致,还请重重责罚。”
顾倩兮温言道:“你快别这样说,我一直不晓得你的身世,唉……真也难为你了。”
说着替她轻轻擦去泪水,心下甚是怜惜。
梧桐居士凝望这幅“大江纤夫图”,一时也甚感慨,说道:“看公子笔法如此刚毅,
想来是个十分傲骨之人。”
那人轻轻道:“乱世文章不值钱,又何必留这身傲骨折磨自己?”言中却有无限辛
酸。
梧桐居士点了点头,她凝视画作,又道:“听公子这么说,想来是饱读诗书之人了,
只不知为何这幅画中的人物面貌无一可辨,甚是模糊不清?”
那人指着画中人物,道:“这些纤夫虽然穷苦,但个个无畏艰辛,宛若岁寒孤梅,
是以只需画其神,不需画其表。面貌如何,那是其次了。”
顾倩兮哦了一声,道:“什么是‘画其神’,公子可否说清楚些?”
那人轻轻抚摸自己所绘的那些纤夫,脸上露出悲悯的神色,低声道:“在下以为绘
画不当求形似,当求其魂骨,求其意境,此乃高下之别。”
梧桐居士听了这话,忽地长叹一声,道:“公子所见,大合我心。”转过头来,向
顾倩兮说道:“倩儿记好这几句话了,这对你将来大有助益。”
顾倩兮答应一声,面上不置可否,实则内心狂喜,眼见那人只言片语就令老师心折,
让她如何不开心?
看完书画,梧桐居士已对那人颇有好感,当下便道:“咱们说了这许多,却不知公
子高姓大名,目下在何处高就?”
那人脸上闪过一阵阴影,忽地默然无语。
梧桐居士见顾倩兮神情专注,显也想知道这人来历,三人静默片刻,却是谁也没作
声。
又过一会儿,顾倩兮见那人不答,正要转过话头,那人却忽地哈哈一笑,自道来历
:“不瞒两位,我现在一户人家里做长工。至于那贱名吗,哈哈,还是不必挂齿了吧!”
梧桐居士忍不住“哦”地一声,她虽知此人必然穷困,却没料到此人竟已沦为奴仆。
顾倩兮神情讶异万分,她看着眼前这个青年,只见他器宇轩昂,神态不凡,却万万想不
到他竟是个低三下四的小厮,一时间也是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过不片刻,那人已站起身来,满脸都是自嘲神色,说道:“夫人小姐,在下身居仆
童,不过是个长工下人,却也在此论词作画,岂不笑掉人家的大牙了?”他转过头去,
长叹一声,拱手道:“咱们就此别过了。”说罢转身出去。
顾倩兮娇声叫道:“公子留步!”但那人头也不回,须臾间便已跨出大门,急急走
了。
顾倩兮怔了半晌,这才起身去追,奔到门口,早不见那人踪影。梧桐居士走了出来,
轻轻抚摸顾倩兮的秀发,叹道:“孩子,你父亲是朝中大官,这人与你身世相差太远,
终究是不成的。”
顾倩兮转过头去,低声道:“老师您想到哪去了?我…我只是看他不得志,瞧着有
些可怜罢了。”
梧桐居士轻轻一叹,拉着她的小手,说道:“外头冷,进去吧!”
顾倩兮回头一望,只见一条巷子空空荡荡,心中忽然一悲,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他。
“姨娘,那小子还真耐命。我把他调去管花园,连锄头也不给他一个,他居然自己
买了一把,死赖着不走……”
顾倩兮回到家中,听见管家正与姨娘交头接耳的,不知在谈什么事。顾倩兮没心思
多理会,闷闷的吃过晚饭,向长辈请了安,便自睡了。
之后一连十余日,她每日自去学画,却始终没有再遇上那公子。婢子小红见她愁眉
不展,也不知如何是好。
一日黄昏,顾倩兮学完画后心头烦乱,在府邸院中赏花散心。她心情不佳,越走越
远,顾家的宅子极大,竟走到下人住居的地方。
小红道:“小姐,这里没什么好看的,我们走吧!”
顾倩兮忽地想到那人也是人家的长工,她缓缓地道:“我从不知下人的生活是什么
景况?我想瞧瞧去。”小红不便违逆,便跟着走了下去。
此时夕阳西下,晚霞伴着初春的浮云,园中的花草被夕阳映得红了,宛若画境。顾
倩兮心中一阵怅怅的愁思,不知如何方能解脱。小红看着顾倩兮红通通的脸蛋,不由替
她叹了口气。
顾倩兮听了她的叹息,幽幽的道:“小红,你也有心事么?”
小红道:“婢子没有心事。”
顾倩兮淡淡的道:“那你又为何叹气?”
小红摇头道:“小姐,小红是心疼你啊!”
顾倩兮笑了笑,说道:“傻丫头,我没病没痛,你心疼我做什么?”
小红低声道,“小姐,我听人家说过,世上的事,不如意十常八九,你可看开些啊。”
顾倩兮望着晚霞,轻轻地叹了口气。
小红正要劝慰,忽听一人大声吆喝,赤脚提锄,正对园里花草大肆摧残,嘴里还念
念有词,其状颇杀风景。
顾倩兮一怔,说道:“小红,这些花草植来甚是不易,那人在作什么呢?”
小红对那人叫道:“喂!你这人在干什么?这些花草都要给你弄死了!”
那人背对着主仆二人,没好气的道:“我就是要把它们全毁了。”
顾倩兮眉头一皱,说道:“是谁吩咐你这样作的?”
那人却似没听到一般,仍是用力砍拔。
小红道:“你这人怎敢那么无礼?小姐在问你话哪!”
那人头也不回,说道:“是管家吩咐我的,要我把这里的花全砍了,另外再种新的。”
顾倩兮奇道:“竟有这等事?这我倒是不知。你叫什么名字,待我问问管家去,你
再干活不迟。”
那人道:“小人是种花植草的下人,就算说了名字,小姐也记不得,不如不说。”
小红怒道:“小姐问你话,你拖拖拉拉的说什么废话啊!”
那人道:“二姨娘吩咐过的,要小人不可和小姐说话。”
顾倩兮又是一奇,道:“有这种事,你到底是谁?”
那人手上不敢稍停,说道:“小人姓花,名草人。这名字非常好记,是小姐一人专
用的,以后小姐看到我,大叫一声‘花草人’,我就知道啦!”
顾倩兮明知他在胡扯,但也忍不住好笑。忽见管家匆匆走来,大喝一声:“卢云!
你这死小子!不做事在这扯什么?”
顾倩兮听见管家叫那人作“卢云”,她心道:“卢云,卢云,好熟的名字。啊!卢
云不就是爹爹的那个书僮吗?怎么给派在这种花了?”
她想起这人曾应了一个江南无解的对联,深得父亲的喜爱,有意要收他作幕宾,顾
倩兮不禁微微好奇,想看看这个才华出众的青年长得是什么样子。她只见夕阳照在卢云
宽阔的背上,却见不到他的脸。
却见管家又吼又跳,在卢云身边直骂。顾倩兮说道:“刘管家,是你要他把花草拔
掉,再重新栽植的?”
管家陪笑道:“是啊!这些花草大伙儿看得腻了,不重栽不行了。”
卢云头也不回,大力地把一株株牡丹拔了下来,顾倩兮摇头道:“卢云,你好歹也
是读过书的人,怎么对待花草是如此残暴!”
卢云哈哈大笑,回过头来,说道:“我举止粗鲁,倒教小姐受惊了。”
顾倩兮一怔:“怎么这笑声如此熟悉?”只见夕阳照在卢云脸上,他满脸也尽是讶
异,两人一起惊呼:“原来是你!”
那被唤做卢云的不是别人,正是这几日她芳心可可,深藏心中的男子。顾倩兮此时
方知,元宵灯会中和她一起赏灯打谜,梧桐居中匆匆离去的那名公子,原来就是她家中
的书僮。
两人凝视对方的脸庞,顾倩兮见卢云脸上的神色从惊讶慢慢变成漠然,最后是嘀嘀
咕咕的转过头去。
管家吼道:“死小子!你敢和小姐说话!二姨娘的话都丢到一边了吗?”
卢云不再言语,低身拔草。
顾倩兮叫道:“公子!”
卢云却不回头,默默地干着活。
管家笑道:“小姐,你怎么叫他做公子?这人身份贱得很,不过是个下人。你这般
叫他,他那受的起啊?”
顾倩兮脸色一沉,对管家道:“下去!这没你的事。”
管家不知小姐为何发火,陪笑道:“小姐,你这是……”
顾倩兮板起俏脸,冷冷地道:“我叫你下去,你没听见吗?”
管家见小姐面色不善,只有躬身退开。
顾倩兮忽道:“且慢!你明儿个把他调回书房,这里的粗活别叫他做了。”
管家迟疑道:“小姐,二姨娘吩咐我,要这小子在花园里干活。我若调他回去,只
怕二姨娘生气哪!”
顾倩兮顿足道:“你眼里只有姨娘,没有我这小姐吗?”
管家哪见小姐发过这么大的脾气,顿即傻了,忙道:“小姐既然这般说,我明天就
把他调回书房。”
顾倩兮见卢云仍低头干活,低声道:“你……你不用做这些活了,知道吗?”
卢云却恍若不闻,还是俯身拔草。
小红叫道:“喂!小姐把你调回书房了,你没听见吗?”她叫了两声,卢云既不回
头,也不停手。
小红哼了一声,道:“小姐,这人是个疯子,我们别理他。”
顾倩兮见了卢云的样子,叹了口气,低声道:“算了,我们回去吧!”
其实,卢云岂会听不见小姐的说话?他又怎会不知小姐的好意?但他就是道不出个
谢字……
卢云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他宁愿继续再这做粗活,他也不要见到小姐,受她的恩情
……
原来这一个多月来,二姨娘每日里只打着那几个坏心眼,就想趁着老爷不在,趁势
将卢云赶出顾府。管家奉了姨娘之命,先将卢云调到园里种菜,待见他做得头头是道,
却又把他调去种花,每日里就是要他拔掉园中花卉,之后再行重栽,整日里反反覆覆,
非把他整得七晕八素不可。只是卢云念着顾嗣源与自己的约定,无论姨娘如何恶整,他
始终信守承诺,苦撑不走,却没想到阴错阳差识得了小姐。
到得第二日,那管家果然不敢违背小姐吩咐,便命卢云开始打理书房。卢云如以往
一般,打扫完后又开始习练内功。他此时内力已非凡俗,练得片刻便觉精神奕奕,至此
已是不练不快。
正练间,忽听一人敲门,卢云一怔,此时老爷上北京去了,甚少有人到书房来。卢
云忙开门相迎,只见眼前站着个少女,明眸皓齿,肤色雪白,不正是顾倩兮吗?卢云愣
了一会,不知要说什么,顾倩兮却迳自走进。她见卢云低头不语,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隔了良久,顾倩兮道:“卢公子……”
卢云心下一凛,忙道:“小姐,你别这样称呼小人。你就叫我阿云吧!”
顾倩兮见他分了主仆贵贱,心中不喜,道:“卢公子,你别要这样,我从不在意什
么下人不下人的。”
卢云不语,只垂手站在一边,直比顾嗣源在的时候还要恭谨三分。
顾倩兮温言道:“你过来坐下啊!”
卢云往后退开一步,摇头道:“小姐您快别这样了,小人不过是您的书僮,如何能
与你同席而坐?此举乱了伦常,那是万万不可的。”
顾倩兮大声道:“你…你明知我不在乎,为何还要摆出这等难看模样?”
卢云急忙躬身弯腰,连连作揖道:“小姐您别生气,卢云举止若有不妥,还请重重
责罚。”
顾倩兮见他这幅模样,全身说不出的难过,忍不住心中一酸,眼泪便要落将下来,
卢云只是垂手而立,装作不视。顾倩兮伤心一阵,突然小姐脾气发作,心道:“你要当
下人,我就让你当个够!”
她大剌剌的往椅中一坐,冷冷地道:“研墨。”
卢云不知她此举何意,心道:“她是小姐,不论要做什么,我都照办便是了。”忙
研了浓浓地一砚。
顾倩兮神色俨然,不见喜怒,只听她又道:“纸笔呢?”
卢云忙将纸笔给送上。顾倩兮微一凝神,在纸上画了起来,卢云侍立一旁,见她画
了一幅泼墨山水,笔致嫣然,意境清雅。
顾倩兮画毕之后,低头不语,卢云站在她身后服侍,既不言语,也不品评。顾倩兮
身子一颤,忽地将画给撕了,卢云一声惊呼,这幅山水确是妙笔,撕了极为可惜。
卢云低声道:“小姐,好好一幅画,你为何把它撕破?”
顾倩兮冷冷地道:“你一个下人也敢向我说教吗?”说罢站起,走到卢云身前,凝
目看着他的双眼。
卢云低下头去,避开她的目光。
顾倩兮极轻极轻的叹了口气,迳自走了。
卢云望着她的背影,心道:“官家小姐果然任性。”他收起撕破的残画,又开始习
练内功。
接连数日,顾倩兮每日都到书房来,或画丹青,或写诗填词,但每次都把作品撕烂,
便即离房。这日顾倩兮撕了一幅绿竹,忽然趴在桌上,抽抽咿咿地哭了起来。卢云这几
日甚少与她说话,直如书僮一般,此时见她哭泣,也不知要不要上前安慰,忍不住叹了
一口气。
顾倩兮抬起头来,嗔道:“你……你叹什么气?”
卢云低声道:“我见小姐难过,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叹气了。”
顾倩兮缓缓站起身望着卢云,一双大眼中串着珍珠般的泪珠,小巧的红唇一颤一颤
地,煞是美丽。顾倩兮强忍悲音,哽咽道:“卢公子……”
卢云忙道:“不敢,小姐叫我阿云吧!”
顾倩兮大怒,说道:“住了!你给我收起下人的嘴脸,我不要看你这模样!”她声
音一滞,眼泪又流了下来。
过了一会,她拭去泪水,温言道:“算了,我不怪你。反正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了。”
卢云心中一震,忽觉心中空荡荡地,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只撇开了头,
默默不语。
顾倩兮柔声道:“卢公子,我敬你是个有志气的读书人,只是时运不济,沦落为下
人,我才折节下交。岂知……岂知你就是放不开你的身世,我连着几日来看你,你每天
就装了这副下人的脸来对我,你……你真的是那个有骨气的落魄书生吗?”
她走向门口,回首望向卢云,眼中柔情无限,但随即又低下头去。
卢云见她就要离去,颤声道:“小……小姐……”
顾倩兮闻言停步,望着卢云。
卢云低声道:“你……你等一会儿。”只见他走入书堆,拿了些东西出来交给顾倩
兮。
顾倩兮一看之下,忍不住“啊”地一声轻呼,原来卢云给她的东西,正是她这几日
撕碎的书画。这些书画早成碎屑,卢云却又把这些破片重新拼凑,黏好贴齐,不知费了
他多少功夫。
卢云低声道:“小姐,这些书画实乃佳作,如此撕掉,太也可惜。你拿回去吧!”
顾倩兮接过书画,忍不住泪水一滴滴的落在上头,将墨都阴开了。她转身奔出,叫
道:“笨蛋!你是个大笨蛋!”
卢云见她奔出书房,这次却是头也不回,料来不会再来了。
卢云望着空荡荡的房门,心道:“谢天谢地,她不会再来了!那倒好,省得每天侍
候这位千金小姐。”
他坐了下来,要修习内功,但不知为何,就是静不下心。他看着窗外,想着顾倩兮
的一举一动,脑中想起她说的“反正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忽然心中一酸,陡地
躺倒在地,怔怔地看着屋顶,好似身上有一处地方莫名死了,再也不属于自己……
第二日卢云又到书房上工,打扫之后,忽地懒洋洋地提不起劲。书不读了,连内功
也不想练了,他呆呆的望向窗外。书房中一向无人来访,他便这么坐着,只是每逢风吹
草动,他就跳了起来,以为顾倩兮到了。但这整整一日,顾倩兮毕竟没有再来。
卢云从早到晚连饭也不去吃,原本一个刻苦自励的年青人,突然变了个人似的。他
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扶疏的花木,也不知为什么,忽然苦笑起来。
百般寂寥间,似乎有个声音开始嘲笑自己,他读了那么多书,为的是什么呢?科考
无望,成了待罪之身,又何必再念什么书?拼着一身傲骨,不愿改姓移宗,到头来被人
们辱骂嘲讽,又为了什么?满腔济世热血要来干嘛?折磨自己罢了。看看阿福多快乐,
自己真是个笨蛋,顾小姐说得真是有理。
连着三日,卢云都这样呆呆坐着,不饮不食。第四日晚阿福来找他,见他倒在地上,
高烧不醒。阿福惊得嚷嚷,叫人过来一看,才知卢云居然感染外感的伤寒。其实凭卢云
的内力,原不该病,但他心神大乱,又停了饮食,才染上了恶疾。管家听说此事,只觉
倒楣透顶,二姨娘倒是大喜过望,众人便捏着鼻子,把卢云扔回他的柴房去了。
这下惊动了顾夫人,说怕府里要出人命了,便给卢云延请了大夫诊治,那大夫看过
之后,要大伙儿千万不可靠近,众人怕给感染伤寒,只有阿福每日给他送汤药去,但他
也不敢进去,只把东西搁在柴房门口,希望卢云自己出来吃食。但一连两日,药碗摆在
门口连动都没动。人人都猜他已死在里面,只是没人敢进去查看。
第三天夜里,卢云迷糊间忽然清醒,只见四周一片黑暗,心知自己就要死了,回思
一生,贫贱潦倒。他想起过世的爹娘,更是泪如雨下。忽然一双温软的手扶起了卢云,
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将苦浓的药汁喂入了他的嘴中。
卢云迷迷糊糊地抬头,见到了一张清丽绝俗的面孔,满面关怀的望着自己,却是千
金小姐顾倩兮。卢云又惊又喜,以为自己还在梦境之中,霎时放声大哭,不知从哪生出
的勇气,紧紧抱住她柔软的娇躯。
顾倩兮见他醒了,登时大喜,笑道:“你…你终于醒了,小红找来的秘方真的有用。”
眼角却也湿润了。
卢云心中大恸,哭道:“小姐,我……我……”
顾倩兮让他枕在自己的腿上,轻轻抚摸他脏乱的头发,温言道:“别说了,专心养
病吧!”
过不多时,卢云心中只感平安喜乐,便在她怀中沉沉睡去。
第二日早,卢云醒了过来,已然不见顾倩兮,他心中一阵叹息,想道:“看来我日
有所思,昨晚定是在做梦了。”猛然间见到几只药碗,都搁在自己脚边,卢云啊地一声,
叫了出来,这才知道顾倩兮每晚都来服侍他汤药,否则以他病情,早已死去。
卢云悲喜交集,心中感激万分,但最让他开心的不是捡回一条性命,而是再次见到
了顾倩兮,他缓缓运功,只觉内力仍是充沛无比,看来此次疾病虽重,却没打垮了他,
卢云缓缓起身,走向门口,只见门口堆着些阿福送来的食物,他微微一笑,心道:“阿
福这小子始终没有忘了我。”一时眼眶竟有些湿润。
卢云吃过食物,身子有些气力,便盘膝坐下,行运内功。过了许久,心中渐无杂念,
已至返照空明的境界,慢慢地体内涌出一股内力,竟在四肢百骸内狂涌,既不必像以前
一般无意无念方能行功,也远比以往温绵的内力更为雄浑,这股内力在他经脉内急走,
接连打破了以往走不到的大难关,运行周天后复归丹田。
卢云给体内这股内力所激,忍不住仰天长啸,声闻数里。他身子虽然虚弱,但仗着
内力有成,这病想来是好了。
忽听柴房外有人叫道:“这小子是不是死了,大喊大叫的。”众人围在柴房外,见
到卢云惨白着一张脸走出来,纷纷议论:“这小子活了!”“不!他成了僵尸哪!”
“他妈的!
有那么有气无力的僵尸吗?“
卢云爬起身来,扶住门板,惨然笑道:“小子给大家添麻烦了。”阿福忙抱住他,
将他扶了出来。
卢云体力一复,他略通医理,便自行抓药调养,一来年轻体壮,二来内力不弱,身
子恢复的极快,这次病几乎要了他这条命,但意料之外,内力竟已打通玄关,他自知这
“无绝心法”已有小成,比之那日老丐授业之时,已是不可同日可语。只要假以时日,
必有大进境。
又过两日,卢云回到书房上工,只见书房仍如原貌,仿佛他当日离去时一般。卢云
痴痴地叹了口气,正要打扫,忽听有人叩门,他忙迎了上去,却见一名少女娉娉婷婷地
站在门前,脸上神色似笑非笑,正是顾倩兮。
卢云陡一见她,禁不住眼眶一热,泪眼朦胧间,心中喜乐得如同炸开,他忙定了定
神,嘶哑着嗓子道:“小……小姐今天又来画画写字?”
顾倩兮嫣然一笑,道:“我不来画画写字,难道是来瞧你这痨病鬼么?”说着横了
他一眼,目光中却满是关怀柔情。
卢云想起她这几日的恩情,泪水登时滑落双颊,他此次疾病非小,乃是外感的伤寒,
顾倩兮如此照顾他,可以说是干冒生死大险。
顾倩兮看在眼里,心下自也激荡,连忙别过头去,不敢与他目光相接,只高声道:
“研墨!”
卢云擦去泪水,替她拿出纸笔,只觉说不出的开心。
第七章梦碎扬州
接连半月,两人每日里都在书房里读书写字,谈诗作画。顾倩兮自小没有兄弟姊妹,
又加生性高傲,平日少有知心好友,难得来了个精通文墨的书生为伴,心中自是欢喜异
常,卢云见她待己亲匿,也慢慢去了生份,不再把她当成小姐。两人每日里谈谈说说,
慢慢的,已是不能一日不见。
此时已到三月春暖之时,老爷顾嗣源再过半月便要南归,顾倩兮心里高兴,她知父
亲甚是喜爱卢云,有了父亲提携后,以卢云的文才,他日要出人头地,绝非难事,每日
里心里巴望,就是等着父亲回来。
但那卢云却怕老爷不喜他和小姐在一块儿,又怕逃犯身分泄漏,有时想起这一节,
心中不免郁郁。倒是二姨娘这几日不曾过来啰唆,卢云见她不动声色,不知她有何阴谋,
自不免暗自心惊。那顾倩兮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姐脾气,看在眼里,自是全不在乎。
这一日顾倩兮与顾夫人到庙中上香,要到晚间才回来,她这时已与卢云难分难舍,
两人才离开一日,顾倩兮就交代这提醒那,深怕他又被姨娘等人欺凌。卢云心中暗暗感
慨,自觉太过没用,但若无顾倩兮相助,他早被姨娘等人整惨了。
这日下午卢云正在练功,忽听下人们大叫:“有贼哪!”卢云大惊,忙奔出书房来,
见到一人身穿黑衣,蒙住了脸,往内堂奔去。
卢云心道:“大白天的岂会有贼?莫非有什么机关?”
卢云向来颇富智计,脾气虽倔,但人却非常聪明,这时便停下步来,要把情形搞清
楚再说。
谁知又有家丁叫道:“贼子跑进小姐寝室里啦!”
卢云虽知顾倩兮不在府中,但一时紧张,便快步追了过去。
只见那名黑衣人正从内堂奔出,卢云喝道:“贼子在这儿,大家快来!”
那黑衣人似乎吓得魂飞天外,一个箭步便往墙上跳去,卢云叫道:“哪里走!”一
拳往那人背上打去,那人举掌一挡,却哪里挡得住?立时被卢云的拳力打得吐血。
卢云一惊,想不到自己随便一拳就能把人打成内伤,不由得伸出自己的手掌,瞧瞧
有没有什么古怪。
那人捂住胸口,又往墙上急跃,卢云哪容他走,伸手往他背心抓落,那人背上缚了
一个包袱,卢云这一抓没能抓住那人,只抓住他背上的包袱,那人用力往前一跃,竟把
他背上的包袱扯了下来,就这么一顿,那人已翻墙奔逃而去。
卢云拿着包袱,寻思道:“究竟是什么人会在光天化日下来偷东西?这可是朝中大
员的府邸啊!”
正想间,忽听一群家丁奔跑过来,指着卢云叫道:“抓到小贼了!”
卢云喝道:“你们胡说什么!我可是在抓那小偷啊!”
一名家丁冷笑道:“你手上提的是什么东西?不是赃物是什么?人赃俱获,你还想
怎地?”
卢云心中猛地醒悟:“糟了!这是个陷阱,定是有人要设计陷害于我!”他哼了一
声,登将手上包袱丢给那家丁,那家丁一愣,伸手接住。
卢云冷笑道:“你们休想陷害我。现在是你拿着赃物,莫非你就是贼?你们这些人,
荒唐至极!可别诬赖好人!”说着转身要回书房。
那家丁见卢云似欲离去,提声叫道:“来人哪!贼子要跑啦!”霎时间冲出十来名
侍卫,将卢云团团围住。
适才那小偷逃走时,全然瞧不见这些人,此时却全冒出来了,卢云情知必是有人设
计暗害,他怒火中烧,心道:“顾府中整我最狠的莫过于二姨娘,不消说一定是她搞的
鬼,只是这手段可也太拙劣了些。”
几名家丁叫道:“把这小贼拿下了,送到官府去!”
卢云一怔,他可是有案在身,若被送入衙门,那一生都要毁在里头了。一名侍卫见
他兀自出神,一脚便往他身上踢来,卢云见他望向自己腰间,当即侧身一闪,轻轻一掌
斩向那人手臂。
卢云这些时日已习练过出掌挥拳的法门,这掌带三分真力,寻常人恐怕受不住。那
侍卫举手挡隔,手臂骨骼喀地一声,已被卢云的掌力震断。那人痛的惨嚎,其他几名侍
卫见卢云身有武功,都大吃一惊,一名四十来岁的侍卫骂道:“他妈的!这兔儿爷还真
有两下子!”
卢云心中一凛,他听这侍卫说话侮辱他,想起仆童来喜的话,说侍卫中有人毁谤他
是娈童,看来八成就是眼前这人了。
他心念及此,不由得怒从心生,当下重重一拳,往那人脸上击去,口中喝道:“你
……
你该死!“
那人见他势如拼命,笑道:“兔儿爷发火啦?”闪身躲开。
卢云武功初成,“无双连拳”搭配强猛内力,威力更是奇大,但他一来毫无临敌经
验,二来又在盛怒之下,只见那人跳跃闪避,仗着轻身功夫左右奔逃,卢云虽是虎吼连
连,却奈何不了他半分。
那人一边闪躲卢云的拳脚,一边笑道:“小白脸!你发那么大的火干么?爷爷陪你
消消火,成不成?”
卢云胀红了脸,怒道:“我堂堂正正的一个人,你…你这般辱我……”他一生受尽
讥笑欺侮,但从未有人以这种低贱的词句侮辱他,他越想越怒,只想抓住那人,和他拼
个同归于尽。但那人身法实在太快,始终沾不到他的衣角。
卢云心中悲愤,大吼一声,胸口气闷欲死,猛觉喉头一甜,竟然喷出一口鲜血。
“嘻嘻,这小子挺能跑!”
旁观众人嘻笑不止,又有几名侍卫也下场逗弄他,只见卢云高大的身形,在众侍卫
的捉弄下来回奔跑,怒吼连连,却捉不到他们灵活至极的身子。
“小白脸挺来劲儿的嘛!”
一名侍卫笑道,竟在卢云脸上摸了一把,卢云悲吼一声,用力向前扑了过去,那侍
卫料不到他竟会势如疯虎的扑来,一时吓得忘了闪躲,当场被卢云一把抓住。
卢云单手将他提起,大声道:“你……你有种再叫我一声兔儿爷!你……你说!”
那侍卫脸色发白,只见卢云满眼血丝,脸上肌肉扭曲,真怕他会一掌往自己脑袋击
落。
后头几名侍卫见势头不妙,悄没声地从溜上,用尽全力往卢云背后打去。卢云此时
大怒欲狂,竟没留神背后暗算,当场挨了一记重手,饶是他内力有成,这掌却也抵受不
住,登时扑地倒了。
众侍卫大喜,将他绑起,喝道:“小贼!跟我们去见二姨娘!”
卢云一口内息转不过来,只有任他们带走。
众人进到厅上,只见二姨娘高坐堂中,一名侍卫上前秉道:“书僮卢云偷盗家财,
已给我等当场发觉,现下人赃俱获,请姨娘发落。”
管家跳了起来,大骂道:“姓卢的,你身受老爷宠爱,居然还敢偷盗家财,你有没
有良心啊!”
卢云怒极反笑,说道:“二姨娘,你这嫁祸手段却也太拙劣了,等老爷回来,大家
再来分说不迟!”
二姨娘喝了口茶,理了理云鬓,好整以暇地道:“卢云啊卢云,今日你姨娘若非有
十足十的胜算,也不会把你绑在这儿了。”
卢云心中一凛,暗道:“听她说的胸有成竹,莫非我有什么把柄落在她手中?”
二姨娘走下台阶,道:“我忍了你几天,让你和小姐一块儿读书写字,绝不是向你
投降求和,你可别小看你姨娘了。”
说着看了卢云一眼,微笑道:“我这人很是俐落,不曾想要为难谁。要不是有人痴
心妄想,好好的下人不当,一心只想巴结老爷,纠缠小姐,妄想入赘到主人家,我好好
的清福不享,又何必大费周章,出手干涉呢?”
卢云听她把自己说得如此不堪,怒火上冲,一旁下人个个嘻皮笑脸,对着卢云指点
笑骂,当即大声道:“姨娘既然如此恨我,一心一意只想赶我走,那也没啥难处!等老
爷回来,我向他禀明离意,到时自会离开!”
二姨娘连连摇头,啧啧有声,笑道:“你又来了,你老以为我只想恨你整你,从不
知反省自躬。其实我念在老爷疼你的份上,根本不想赶你走,这你可知道么?”
卢云哈哈大笑,道:“二姨娘想要留我?只怕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
二姨娘却不生气,忽地微笑道:“我说卢云哪!你若是真想留在顾家,姨娘也不会
难为于你,只要你依着我两件事,咱俩今后只会开开心心,绝不会如今日一般难看。”
卢云不知她在搞什么名堂,冷冷的道:“是哪两件事,请二姨娘直说。”
二姨娘道:“第一件事,你不可和小姐在一块儿,别说写字画画,就连说话也不成。”
卢云早已料到此事,只哼了一声,道:“第二件呢?”
二姨娘忽地掩嘴一笑,竟是面带娇羞,只听她温言道:“这事也不难办,只要你依
了我,从此咱俩再也不分彼此,便如家人一般,你说好不好啊?”
卢云从未见过二姨娘对他说话如此客气,以往不是痛骂便是讥嘲,何时有过这般温
柔的神气,他心中大为戒备,冷冷的道:“二姨娘有话请说,不要拐弯抹角的。”
二姨娘嘻嘻一笑,只见她轻移云履,婀婀挪挪地走上前来,跟着附在卢云耳旁,轻
声道:“我要你认我作娘。”
卢云张大了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痛恨自己已达极点,不惜用卑鄙手法
来整自己的女人,竟会叫自己去拜她作娘?卢云怔怔地瞧着她,只见二姨娘面露微笑道
:“你只要乖乖听话,依了姨娘交代的两件事,姨娘保管你不会吃亏。”说着走上前去,
一双凤眼便只瞅着卢云。
卢云张大了口,良久说不出话来。
二姨娘见他迟迟不答,脸一沉,低声道:“姓卢的!我丑话说在前面,我今日若要
将你整倒斗臭,那可是易如反掌的事。你可要知道厉害!”
卢云叹息一声,已然明了姨娘的那点心眼。她之所以要收自己为义子,无非是为了
老爷看重自己,倘若两人长年累月的斗下去,恐怕她也吃不消,只要自己愿意拜她做干
娘,日后两人自会亲匿相近,再也不必为敌。母子名分一定,姨娘自能大大方方的让他
远离小姐,好来安排顾倩兮与裴家少爷的亲事。
二姨娘见他面露微笑,以为他有意应允,当即笑道:“只要你答应了,咱们一切好
说,谁敢再设计陷害于你,我一定重重责罚,绝不轻饶。姨娘从来不亏待自己人。”
卢云忽然忍俊不禁,当场哈哈大笑起来,二姨娘怒道:“你…你笑什么?”
卢云仰天大笑,只笑得捶胸跺地,好似听到世间最荒唐可笑的事情,他大笑道:
“我笑什么?我笑我自己竟是这般可悲,这般的不成器……想我卢云饱读诗书,本该精
忠报国,为天下百姓谋福,谁知我科考落第,噩运连连,非但沦落成大户人家的书僮,
整日里做些打杂帮佣的杂事,这也都罢了,最最可悲之事,却还要与你这种三姑六婆斗
气,去理会你那些大姑姑斗小姨妈的无聊事!哈哈!可笑至极!哈哈!哈哈!”
二姨娘气往上冲,她好心收卢云为义子,瞧这小子俊秀,也不讨厌,想给他好日子
过,谁知卢云不答应也就算了,此人最最可恨之处,却是他如此傲慢地嘲笑自己,把她
每日里关心的大事,都当作些鸡毛蒜皮的琐碎东西,这不只是说她无知而已,还带有一
种深深的可怜。对二姨娘来说,每天管教下人,与官太太应酬,就是自己的一生,那是
她花了好大的力气得来的荣耀,想不到竟有人敢嘲弄她。
二姨娘只气得没有昏过去,大声喝道:“低三下四的东西也敢和我顶嘴,来人哪!
拿家法来!”
一旁家丁送上一根木棍,二姨娘提起家法,走到卢云身前,用力往他嘴上打落:
“打烂你这张嘴,看你还敢不敢说!”
忽听一人娇声叫道:“谁敢打他!”众人听那声音,正是顾倩兮到了。
二姨娘心中一凛,停下手来,暗道:“小姐夫人回来的好早,这下失算了。”
只见顾倩兮与顾夫人走到厅上,顾倩兮扶起卢云,见他身上带伤,饶她修养甚佳,
也气得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顾夫人道:“小兰你在干什么?怎么把这孩子绑在这里?”
二姨娘狠狠地往卢云瞪了一眼,卢云见她眼神狠恶凶残,知道她已然拼上了,想起
她方才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下登时一凛。
却听二姨娘叹了口气,说道:“夫人哪!我们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孩子白读了
那么多书,枉费老爷待他好,竟然偷家里的东西,真是让人心寒啊!要不是几名侍卫发
现的快,咱们的家当怕要给他偷光了。”
顾夫人一听之下,登即怒道:“竟有这种事?那还不赶紧把他送官究办!”
二姨娘摇头道:“我本也是这么想,可是我一怕小姐生气,二怕老爷回来看不到他,
会怪我赶这孩子走。要如何处置他,还要请夫人作主。”
顾夫人极是生气,说道:“这种不要脸的人,我们还客气什么?把他押到官府去就
是了,老爷那儿我会担待。”
二姨娘叹息一声,说道:“唉!我也不愿就这样毁了这孩子,不过是他自己不长进,
我也没法子。来人!把他带走!”
几名家丁听她这么说,便都走上来,要将卢云带走。
顾倩兮挡在卢云身前,大声道:“你们谁敢过来?”
众家丁见小姐发怒,谁敢上去?顾倩兮素知姨娘痛恨卢云,明白姨娘必是趁她出门
不在府中,趁机设计陷害他。
顾倩兮越想越是生气,大声道:“姨娘!我娘怕你,我可不怕你。今天你说他偷盗
财物,你可要拿出真凭实据来!只凭你和你那几个心腹下人胡说,骗得了谁?”
二姨娘微微一笑,道:“小姐要证据,那有什么难的?”命家丁取过卢云平日收藏
随身事物的一只布袋,问道:“卢云,这布袋是不是你的东西?”
卢云知道她又有阴谋,但他自信光明磊落,也不来怕她的诡计,朗声道:“这布袋
是我的东西!”
二姨娘笑道:“真是你的东西?好极了,别让人说我冤枉你,大家看看,这是什么
东西?”说着把布袋一抖,落下一堆珠宝手饰。顾夫人惊呼一声,二姨娘面带微笑,顾
倩兮却脸色惨白,一时大厅上无人做声。
二姨娘笑道:“卢云,你还有什么话说?”
卢云不怒反笑,沉声道:“昔日老爷待我不薄,许我随意出入门户,我若要偷盗,
何不那时下手,又何必拖延到今日?二姨娘,你想我走,爽爽快快的说出来,何须要这
样鬼鬼祟祟的,找人栽赃我卢某?”这几句话甚是有力,众人中只要是公道的,莫不暗
自点头。
二姨娘怒道:“大胆!凭你这下人也来和你姨娘顶嘴!来人哪!掌这小子的嘴!”
几名家丁奔上,便往卢云脸上打去,顾倩兮怒道:“谁敢伤他!”千金小姐拦在路
中,顿时无人敢走近。
二姨娘见顾倩兮神态决绝,自己一时又辩不赢卢云,但她这人乃是姜桂之性,老而
弥辣,却见她微微一笑,道:“小姐,你别给这禽兽不如的人给骗了,他外表人模人样,
其实骨子里是个大奸大恶之人,我这全是为你打算,你可别错怪姨娘一片苦心啊!”
顾倩兮毫不领情,大声道:“姨娘说话要凭良心!他哪里奸恶了!你就是那几个坏
心眼,想要摆弄我的婚事,难道我会不知吗?”
顾夫人高声道:“倩儿,说话要有分寸,姨娘可是你的长辈!”
二姨娘道:“倩儿还小,我不怪她,待她长大后,懂得事一多,就会感激我了。”
她转头向众人一笑,淡淡地道:“今日要你们见识一下,看看姨娘是不是枉顾是非之人!
大家看好了,我现下便来揭穿这小子的真面目!”
二姨娘从怀中取出一张薄纸,看来似乎是张衙门的公文。只听她朗声念道:“山东
潍县人卢云,杀害狱卒,伙同太湖群盗等人逃狱,若得查报,赏纹银二十两。”说着冷
笑道:“这人出身如此肮脏,眼下又给咱们侍卫抓到了窃盗罪行,小姐、夫人,你们说
句公道话,我这般为顾家上下打点,难道错了么?”
厅上众人听了二姨娘所念的公文,无不大为吃惊,都是议论纷纷。众人往布袋里的
珠宝看去,神态鄙夷,却都把卢云当作是贼,再也无人怀疑。
卢云心头大震,方知二姨娘早已查清楚他的来历,前几日不来骚扰他,想必便是在
找这公文。先前她三番两次地暗示自己,说随时能把自己整垮,果然不是虚言恫吓。
二姨娘把公文递向顾倩兮,微笑道:“小姐啊,这人是个逃犯,可惜你少不更事,
却给他骗了。”
顾倩兮接过公文,一时双手颤抖,竟不敢多看一眼。
二姨娘笑道:“小姐怎不展开看看呢?你老说我要陷害这小子,何不来揭穿我的伎
俩啊?”说着掩嘴轻笑,神色甚是愉悦。
顾倩兮心中害怕,颤声道:“姨娘,你…你为什么一定要和他过不去?我求求你,
你就放过他了吧……”声音颤抖,已然低头认输了。
二姨娘温言道:“小姐,我绝非恶意陷害这个卢云,都到这当口了,你何必还要维
护于他?”
顾夫人大声道:“倩儿!你快点打开公文看看,别要引狼入室了!”
顾倩兮双手颤抖,将公文缓缓展开,勉强看了一眼,猛见了上头官印,霎时心下一
惊,脸色变得惨白至极,更不敢瞧上一眼。她泪眼汪汪,将公文揉成一团,颤声道:
“这不是真的!天下同名同姓的人那么多,不是他!不是他!”
二姨娘道:“小姐,山东潍县人叫做卢云的,天底下只怕也不是太多,你看开点吧!
何必为这种人难过呢?”
顾倩兮忍住了哭,拿着手上的公文,走到卢云身边,轻声道:“这……这是真的吗?
我不要听别人说,我要你自己告诉我。没听到你亲口说,我……我谁都不相信。”
她痴痴的望着卢云,只盼他能告诉自己,姨娘所说的,全是假的、捏造的谎话。
卢云咬牙低头,他见顾倩兮神情凄苦,真盼自己能大声告诉她,他卢云从未杀过人,
坐牢是被人冤枉的,偷钱也是给人栽赃的,但嘴里就是说不出话来。一时间心中好似碎
了,只别过头去,不敢再看她的脸色。
顾倩兮盯着卢云,见他始终不敢望向自己,看来实情终是如此,她脸色惨白,眼神
尽是凄苦,用力咬住了下唇,转身奔进了内堂。
二姨娘见卢云自己认了,冷笑道:“卢云!你还有什么话说?”一旁家丁大喝道:
“小贼!看你还有什么伎俩!”顾夫人摇头道:“老爷这么疼他,实在万万想不到,唉,
这人真是禽兽不如啊……”
众人满面鄙夷,纷纷咒骂卢云。
卢云心中悲凉,胸如刀割,他默默运起内力,将身上绳索尽数绷断,缓缓站起身来。
厅上众人见他如此神力,莫不大惊,顾夫人更是吓得花容失色。众侍卫怕他暴起行凶,
都抽出了腰刀。
二姨娘却镇静自若,俏眉一挺,冷冷地道:“瞧你模样像个读书人,想不到是个逃
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念在老爷疼你一场,我们也不再报官了,你这就去吧!”
卢云见顾倩兮仍不出来,知道这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他心中难过,低声说道:
“夫人,请你多多拜上老爷,就说卢云对不起他老人家,不能向他拜别了。”
顾夫人连连挥手,叹道:“亏你还敢提老爷,别再说了,快走吧!”
卢云转身欲行,忽听顾夫人又道:“你别说你在顾家待过,我们顾家丢不起这个人!”
卢云仰天不语,已然泪水盈眶,此时此地,除了认命,夫复何言?他咬住了牙,转
身走向大门。一旁家丁喝道:“小子!从后门出去!这大门不能给下人走!”
卢云双目一翻,怒目往那家丁看去,那家丁心中一寒,往后退开。
卢云走向顾家大门,只见朱门紧闭,上了又重又厚的闩,他忽觉心中激愤难抑,
“啊”
地一声大叫,猛地一掌劈出,雄浑内力砸下,登将顾家大门劈的粉碎,旋即飞奔出
去。
厅上众人见他神功如此,一时都惊叫出声,眼见卢云外貌文雅,本该手无缚鸡之力,
谁知武功高强若斯?若非是盗匪出身,哪来这等身手?
卢云离开顾家,身无分文,连存下的工钱也没带走。但他心神激荡,已管不到那么
多,一路狂奔而去。
此时天色已暗,忽地下起雨来,卢云全身湿透,一个人孤零零的走在扬州城的街上,
只觉说不出的孤寂,更不知何去何从。想起一年前初来扬州时,自己也是这么一个人在
街上走着,一个人孤独的来,又要一个人孤单的走,又成了当年那个刚从大牢里逃出来
的,全身污秽、彷徨恐惧的逃犯。去哪里好呢?科举不能再考了,扬州也不能再待了,
卢云抹去脸上的水珠,也不知那是雨水,抑或是自己的泪水,十年一觉扬州梦,如今一
切尽成空。
大雨倾盆,早湿青衫,他只想大喊大叫,以泄苦楚。
忽地背后一只纤纤素手伸来,举伞遮住了他,卢云心中一震,回过头来,眼前那人
泪湿衫袖,清丽的脸上勉强挂着笑容,却是小姐顾倩兮来了。
过了今夜,身世相隔,恐怕永生不能再见,所以,她还是来了。
卢云口中发干,嘶哑的道:“小……小姐……”
顾倩兮勉强一笑,拿出一个包裹,塞给卢云。
卢云低声道:“小姐,卢云因案被缉,一直没向你说实话……”
顾倩兮摇头道:“别说这些了,都是命……你走吧!别给官府捉到了。”
卢云强忍泪水,心中一个声音正自大叫:“我没有杀人!我是被冤枉的!”但公文
上白纸黑字,他便是喊破了喉咙,天下间又有谁信?泪眼朦胧间,仰天望去,那黑漆漆
的夜空里,除了细细的雨丝不停飘落,却是什么也看不见。
卢云惨然一笑,道:“这就是我的命么,我……我从未作过做过一件坏事,不比你
们任何人多一分罪业,为什么我一生中都要做个逃犯?”
顾倩兮颤声道:“公子,天无绝人之路,你只不过一时不得意,千万别灰心,我…
…我……”她虽这般说话,但心中悲痛,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
卢云见她流泪,心中只感悲凉已极,再也按耐不住,他冲上黑暗的大街,仰天叫道
:“老天爷啊!为什么要这样待我?你们不喜欢我的文章,看不起我、打我、骂我,笑
我,这都算了!为什么要毁了我的一生!为什么?”
他喊了一阵,只觉喉头嘶哑,泪水更要落下,那老天却是沉默不语,除了赐下冰冷
彻骨的雨水外,别无回答。卢云悲痛难忍,终于膝间一软,跪倒在地。
正是“玉皇若问人间世,乱世文章不值钱”。
虽然上苍无情,虽然世人凉薄,但日子总还要过下去,不是么?卢云跪倒在地,轻
轻地苦笑,此刻他便算撞墙自尽,除了饶上一条性命,又能如何呢?他抹去面上的泪水,
转头看着顾倩兮,只见她满面不忍,正自痴痴地看着自己。
卢云心中一悲,想道:“我今夜一走,恐怕永生再难相见了。卢云啊,去看看她吧,
这可是最后一眼啊……”心念于此,便强装一幅笑脸,缓缓站起身来,走到顾倩兮的面
前。
两人静静看着对方,谁都没有说话。
卢云望着顾倩兮美丽的脸庞,心中感慨万千。她本该属于那美好世界,和自己这个
卑贱的人在一块儿,只有带给她痛苦,也许两人本就不该识得,也许这样收场才是对的
……但可怜他也是人生父母养,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啊,却要如何熬得起这锥心之痛?霎
时心中一痛,险些坠下泪来。
良久良久,卢云低声道:“小姐,我走了。”
顾倩兮实在难以忍耐,登时哭泣起来,想替卢云做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当如何,眼
见大雨落下,卢云已如落汤鸡一般,她伸出素手,便将手上的伞递了过去。
卢云不接,低声道:“我身上湿了,便走到天边,都是湿的。”
顾倩兮双手捂面,任凭那伞掉落地下,啜泣道:“世间风波险恶……公子……你…
…你要多多保重!”
卢云默默拾起地下的油伞,塞回顾倩兮手中,霎时转过身去,低头走了。
眼看卢云痀偻的背影逐渐远去,顾倩兮心中大恸,热泪盈眶间,实不知此生两人能
否再见……
卢云满怀心事,雨夜中信步而行,走到城郊,在一处破庙中躲雨,打开顾倩兮给他
的包裹,只见里头有几只小小的金元宝,另有些干粮衣服,显是仓促所就,但深情款款,
都在其中。
卢云伸手抚摸包袱里的东西,仿佛佳人就在身边,他环顾破庙,黑暗中只有自己一
人孤身只影,除了紧紧抱住顾倩兮遗下的包裹,实不知何去何从。
当此触景伤情,卢云再也忍耐不住,泪水一滴一滴地落上包袱。
直到这分离的最后一刻,他才明白顾倩兮对自己的重要。他要永远记得,在他卑微
的一生中,曾有这么一个高贵的女子,那样的在乎他……
第八章天地一沙鸥
整整悲伤了一夜,待到第二日早,大雨已停,阳光洒落庙门前,卢云痴痴地望着门
外,心道:“来了,第一天开始了,我可得振作起来。”
他轻叹一声,此刻只有收拾起心中的悲伤,好好的把日子过下去。他决意不用一分
一毫小姐给的钱财,要堂堂正正地凭自己的本领活下去。
数日后,卢云行经一个小县城,他也不再找些粗活贱役,只借了邻家的柴刀,劈竹
砍树,作了副面担子,打算卖些面食维生。他向邻家赊了一两银子做生意,旁人见他器
宇轩昂,吐属高雅,都愿意帮他忙。
卢云在此地卖了半月的面,手艺日精,吃过面的客人无不夸赞,一传十,十传百,
生意竟是蒸蒸日上,读书考试不成,卖面反而顺当无比,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卢云每日忙里忙外,不久连本带利地还了银子,他见此地居民和善亲切,又不乏捧
场的老主顾,便想在此安定下来。
这日他正自招呼客人,忽听远处鞭炮声阵阵响起,跟着铜锣声大做,卢云一愣,不
知发生了何事。
却听面摊的一名客人道:“唉呀!八宝街的张家真个了得,真的出了个解元哪!”
另一人惊道:“真的么?”
那客人道:“还有假吗?你看这个车仗仪队,那还能骗人么?”
原本在吃面的客人纷纷站起,朝远处望去。
卢云转头看去,果见远处行来长长的车阵人潮,前头一人身穿红袍,骑在一匹白马
上,当是高中解元的新科举人了,两旁鞭炮声响,震耳欲聋,后头无数孩童欢天喜地,
跳跃飞奔而来。卢云想起自己的心事,心下忽地一酸,忍不住别过头去。
只听吃面的客人赞道:“做人便要这个模样,那才有快活可言!”
另一人笑道:“那也要这个本领才成哪!你光艳羡有什么用?若要你去考试,你可
成吗?”
那客人笑道:“我要是成,何必还干这个剃头师父,你这张嘴可真利啊!”
车阵中走出一名老者,当是那解元的父亲了,只见他哈哈大笑,模样甚是喜悦,四
下散发红包,路旁行人都接了一个,卢云自也拿了,他低头看着手上的红包,心中悲郁
难言,霎时轻叹一声,默默地挑起面担,转身便走。
一旁客人惊道:“喂!别走啊!我们还没给钱哪!”卢云却早已去得远了。
一日又一日的过去,卢云挑着一幅面担,走过一个又一个乡镇,他的神情越来越平
淡,所有哀伤都已尽藏心中。他居无定所,闲暇时就练气习武,有时更露宿野外,与天
地同伍。
这日卢云行到太湖之畔,眼看四下游人如织,风光明媚,倒是个做生意的好所在,
当下架摊升火,取出碗筷,等候客倌上门。他坐在一只凳子上,静静眺望平静无波的湖
水,一时竟似痴了。
他正自发呆,忽听有人叫道:“店家!给来两碗面!”卢云见是两名男子,一人胡
须暴张,另一人青白面孔,看来食量都是不小。
卢云上前招呼,道:“两位大爷先歇歇,这就给您煮来。”
过不多时,两碗面已然煮好,随即端了过去。那两人拉过凳子,便呼噜噜地吃了起
来,那满面胡须的客人大声赞道:“好手艺,这面可真对了我的胃!”
卢云微微一笑,道:“阁下是北方人士吧!我替您多下了些卤,口味也加重了点。”
那客人道:“看不出来,兄弟还会识人的面相啊!”
卢云忙道:“没这等事,我只是见阁下身高膀粗,十之八九是北方大汉,这才给您
上了味儿。”
那大胡子客人嗯了一声,大嘴一张,风卷残云地吞了大半碗面,真个吃得爽快,另
一人则细嚼慢咽,闭起眼来慢慢享用,吃相却斯文许多。
卢云见他二人吃的开心,心下自也高兴,寻思道:“这世上的人喜爱读我文章的少,
喜欢吃面的却多。以后我便卖面维生,也算是造福人群了。”
卢云这人甚是迂腐,一向死抓着圣贤心不放,便是卖碗面,也要卖出些国计民生的
大道理出来,此时便往好处想去了。
正想间,又是一群人过来,卢云心道:“此地生意不坏,看来可在此处多摆两日摊
子,赚些盘缠再说。”那群人共计五名男子,个个面目猥琐,却不知是作何营生的。
卢云迎了过去,陪笑道:“几位客倌可要吃面?小人的大卤面口味道地,正宗山东
口味,不尝可惜哪!”
一人神色俨然,道:“甭说这许多了,先给爷爷端来尝尝。”
卢云答应了,连忙煮起面来,过不多时,满满地煮了五大碗,一一送了上去。
那几人端起了面碗,吃了几口,卢云坐在一旁,眼角却不住偷看众人的神情,就怕
他们不喜欢自己的面。
正看间,忽听一人骂道:“他奶奶的,这面里有死苍蝇,我操!”跟着用力一丢,
竟把面碗丢到了湖里,另四人也是大喊大叫,都把面碗丢了出去。
卢云却不惊慌,察言观色,这些人当是此地的流氓太保。他只低头煽火,不加理会。
几名无赖冲了过来,喝道:“你的面里有脏东西,你可曾知道?”
卢云哦地一声,淡淡地道:“是么?”
带头无赖喝道:“你还一脸无事的模样!这面要是吃坏了爷爷的肚子,你怎生赔我?”
卢云眯着眼,懒洋洋地道:“阁下到底想怎么地,赶紧说吧。”
那几名无赖一齐伸手出去,喝道:“怎么样?拿钱出来!一人五两银子!”
卢云淡淡一笑,他取出五文铜钱,当下一人一个,塞在那五人手里。
那五人一愣,喝道:“你奶奶的,当我们是乞丐么?”
卢云哈哈一笑,取出五两碎银来,便往那五人掷去,那五人伸手接住,猛觉偌大劲
力传到手上,那五人一声闷哼,霎时如中雷击,脚下一个踉跄,纷纷摔倒在地。
卢云笑道:“给多了,怕你们接不住,给少了,你们又要呼天抢地,真叫我为难啊。”
他笑吟吟地走上前去,自行将地下碎银拾起,塞回怀里去了。
众无赖爬起身来,喝道:“他奶奶的,你敢胆作弄我们,看爷爷们给你点颜色瞧瞧!”
说着从靴筒里拔出匕首,便要往卢云欺来,一人更是大喊大嚷,猛往面摊砸落。
正闹间,却见先前吃面的两名客人已然站起身来,怒目往一众无赖瞪去,众无赖喝
道:“你这两人快些滚开了,一会儿伤了你们,可别怨刀剑无眼!”
一名客人站了出来,冷冷地道:“你们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一名无赖笑道:“他奶奶的,这里不就是太湖边么?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客人冷笑道:“你既然知道此处是太湖,如何还敢在此胡闹?”
带头无赖跳了出来,喝道:“放你个狗屁!你满口太湖长太湖短,似你也是个什么
东西?告诉你吧!你可知你老子是谁?”说话间神色颇为傲慢,好似他是个什么要紧人
物一般。
那客人哦地一声,道:“听你说得好生神气,你却是什么人了?”
那无赖哈哈大笑,朗声道:“老子告诉你吧,你亲爹就是太湖双龙寨的‘火眼狻猊
’,你若是识相,赶紧给我滚开了吧!”一脚踩上板凳,连连挥舞匕首,神态更见凶恶。
那客人忍俊不禁,哈哈笑道:“好你个小子,你要是火眼狻猊,那我又是谁啊?”
那无赖怒道:“我管你是谁!”说着冲向前来,立时便要厮杀。
那客人望向那大胡子,摇头道:“无赖子却来顶冒,真个丢人现眼。”他举手一抓,
将那无赖揪了起来,跟着用力一扔,只听扑通一声,那无赖便摔落湖中。
另一名大胡子客人哈哈大笑,道:“有人顶冒你,你这小子定是心里偷偷欢喜,对
不对?”说着单手拉起一名无赖,当场摔入水里。
那客人呸地一声,也是双手连丢,将余下众人全数丢进湖里。
不到片刻,五名无赖都在水中翻滚,模样狼狈之至。
卢云见这两人武功高强,出手俐落,心中只感惊喜,便笑道:“多谢两位仗义相助,
不敢请教贵姓大名。”他几月来行走江湖,见识早非昔比,言语间已有江湖风味儿。
那两名客人相识一笑,那满脸胡须的人走上前去,朗声道:“小兄弟啊!昔年山东
一会,你已忘了我么?”
卢云一愣,仔细看着眼前这人,脑中急转,他“啊”地一声,霎时想起昔年狱中的
那位江洋大盗来,他颤声道:“原来是阁下,狱中匆匆一别,想不到却在此地相见。”
那人见卢云认出他来,当即大笑道:“好小子,记性不坏嘛!还能认得我‘九命疯
子’常雪恨。”说着朝另一人指去,道:“这位是‘火眼狻猊’解滔解大哥,方才给那
脓包冒充的便是他。”
卢云见解滔双目如电,神色间颇见历练,想来是条有名的好汉,连忙拱手道:“小
子卢云,见过解大爷。”
解滔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忽听湖里传来那群无赖的呼喊声,那群人水性不坏,正
朝岸上游来。
解滔笑道:“这群妄人跑来太湖旁撒野,还惊扰了咱们卢兄弟,不教训一下不成。”
说着朝远处柳枝一指,道:“咱们把这群王八挂在那儿,一只一个,让他们随风漂荡,
最是有趣不过。”
卢云一笑,他见此地离那柳枝有数百步之遥,不知这解滔要如何把人挂上。却见解
滔从包裹中取出一只大弓,跟着弯弓搭箭,笑道:“两位看好了。”只听刷地一声响,
那箭破空而去。
一名无赖正自游动,猛见长箭射来,惊道:“妈呀!”一时闭目待死,谁知那箭只
射中了那无赖的衣领,丝毫没有伤到皮肉,箭上劲力带过,那无赖身不由己的飞了出去,
只听啪地一声,那箭已然定在柳枝之上,那无赖惊叫连连,身子却高挂在柳枝上,正自
随风摇摆。
常雪恨笑道:“痛快!痛快!”
卢云见箭上所附真力非同小可,心下也是暗自惊叹。
解滔笑道:“这是第一个,且看其他几人!”
只听刷刷数响,霎时连珠箭发,四箭破空飞出,余下四名无赖惊得呆了,待要潜水
躲开,却已闪避不及,登时给解滔的飞箭射中,四箭去势劲急,猛烈异常,只听呼地大
响中,兀自夹带着四人的惨嚎惊叫,刹那间四人惨叫一声,都给定在柳枝上。远远望去,
只见五名无赖整整齐齐的排作一列,好似用墨斗先行量过一般,竟是不差分毫。
那“九命疯子”见卢云目瞪口呆,笑道:“这位解兄每日里卖弄箭法,实不可取,
兄弟不必理会。”
解滔笑道:“我便算卖弄箭法,也比不上你整日寻人打架生事,那回要不是你上济
南府寻仇,却怎会落到官府手里?还要劳动我出马去救。”
卢云见这二人言语间颇为豪迈,虽知他们出身盗匪,却也不敢稍失敬意,当下泡了
壶茶,奉了上来,道:“两位请坐吧!”
常雪恨坐了下来,端起茶碗,笑道:“兄弟啊,那日牢里一别,你怎地沦落到卖面
的地步?”
解滔见他这话说得重了,连忙使了个眼色。
常雪恨却做不知,只笑了笑,道:“我说得没错啊!他好好一个人才,怎能在此卖
面维生,岂不辜负了他一身好文章?”
卢云微微一笑,道:“卖面是小营生,自然比不上英雄伟业,但我快乐逍遥,也没
什么不好。”说着啜了一口茶,不再多说。
解滔微微一笑,道:“兄弟说得也是,不过我们这回下山,却是奉了咱们陆爷的指
示,前来寻访兄弟入伙的。”
卢云心下一凛,问道:“我与贵宝寨素不相识,阁下此言何意?”
说话间,忽觉肩上有人轻轻一拍,此时卢云的武功已非泛泛,岂知竟有人能无声无
息地来到自己背后,忍不住大吃一惊,急忙转身,却见一人满面微笑,正自望向自己。
卢云见他须长及胸,一袭紫衫,约莫五十来岁年纪,眼光中英气逼人,看在眼里却
颇面生。卢云心下迟疑,皱眉道:“阁下是……”
那人笑而不答,迳自拉过凳子坐下,卢云见他指间戴着汉玉指环,腰上插了根马鞭,
看来十足是个王孙公子,却不知是什么来头。
那人方一坐定,却见解滔与常雪恨一齐站起,大声道:“见过陆爷!”
那人却不置可否,迳自取过茶碗,解滔敢忙抢上,替他斟上了水。
卢云心中一惊,方知此人便是太湖群盗头目了,当下往后退了一步,神色间大为戒
备。
那陆爷见卢云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当即笑道:“怎么,不认得我了吗?”
卢云听他口音十分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只皱眉苦思。
那陆爷轻轻啜了口热茶,淡淡道:“你那‘无双连拳’练得如何啊?可有疑难之处?”
卢云啊地一声,叫道:“前辈!原来是你!”
原来这陆爷不是别人,正是那日传授卢云武功的老乞丐。卢云此时方知,为何那老
乞丐始终不愿吐露身分来历,想不到他便是名震江东的太湖双龙寨头领。
卢云想起他传功的恩惠,眼角不禁有些湿润,颤声道:“前辈近来可好?”
那陆爷笑道:“我是干强盗的,只要没给官府抓了,都是好事。”
卢云登时想起他是土匪出身,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陆爷指着卢云,向解常二人道:“卢兄弟本是个好好的读书人,若非那日我们急
着救人,卢兄弟也不会给连累了,更不会沦落到今日这田地,说来说去,都是咱们亏欠
他了。”
言语中似乎对卢云颇为愧疚。
卢云闻言一惊,正要说话,解滔却摇了摇手,向卢云道:“那时咱们听说修民馆解
了陆爷的上联,心里很是讶异,便连夜入城,找了修民馆里的人一问,待听说这对联是
顾家的一个书僮解开的,我与常兄弟心下好奇,就私下到扬州探看,说来也真是凑巧,
谁知这位文才出众的小书僮,居然是老常在山东的狱友哪!”
常雪恨哈哈大笑,道:“看老子坐牢多有眼光,挑了个厉害角色当牢友哪!”
众人闻言,都是笑了起来。
卢云恍然大悟,才知陆爷何以前来传授自己武艺,原来一来为了他解开那幅上联,
文才非同小可,便引得这位高人亲自过来探望;再来双龙寨对他被牵累一事感到愧欠,
这才破例教他武功,也好做些弥补。
卢云心下感动,道:“其实若非那日贵寨前来劫狱,只怕我早已给那奸官陷害,目
下还不知在那儿充军,诸位英雄万万别这般想,可真折煞小人了。”
常雪恨哈哈大笑,道:“这通缉公文上写的明明白白,说你是伙同咱们逃狱,咱们
双龙寨岂能置身事外呢?”
解滔也是一笑,道:“正是,卢兄弟既然给官府误会,那便不是外人了。可别再说
这些见外话啦!”说着举起茶杯,以茶代酒,向卢云敬了一杯。
卢云连忙举起茶碗,回敬一口,叹道:“各位大哥如此见重小可,却要我如何回报?”
他自离开顾家以来,所见都是乡民百姓,不曾与人谈天说笑,此时得遇故人,真个
心情激荡了。
陆爷微微一笑,道:“小兄弟,既然咱们这般有缘,不如你便随我们回山吧?”
卢云啊地一声,退开一步,颤声道:“陆爷是要我加入山寨,一起做那打家劫舍的
勾当么?”
常雪恨笑道:“正是如此!咱们一直少了个提笔杆的,小兄弟一来,以后过年时要
写些什么春联的,就不愁没人啦!”
解滔啐了一口,道:“你胡说什么,咱们卢兄弟是干大事的人,岂能叫他干这些细
琐?”
常雪恨笑道:“是啦!以后还是请老大写吧!不过他老爱卖弄那些歪歪曲曲的玩意
儿,谁知道他写的好坏。”
众人哈哈大笑,那陆爷也不生气,只笑吟吟地看着卢云。
过了半晌,陆爷微笑道:“小兄弟意下如何?可要随我们走?”
卢云心下踌躇,眼前这陆爷与自己颇有渊源,饮水思源,此人可说是自己的半个师
父,对自己更是见重喜爱。在情在理,自己委实难以推却。但若真要上山为寇,干那土
匪营生,日后顾嗣源与顾倩兮知道了,却不知有多伤心,到时自己真是江湖匪人,只怕
这一生都难以洗刷干净。他叹了口气,不知该如何推却陆爷的好意。
解滔见他神情如此,料知他必有什么顾虑,当下道:“卢兄弟眼前已是逃犯,说个
难听的,过得是有今朝没明日的岁月。这般度日,却要你日后如何成家立业,如何娶妻
生子?你若不与我们上山,早晚给人识破出身,到时定然后悔莫及。”
常雪恨颇见不耐,大声道:“他妈的!还有什么好想的!你快些与我们走,先去喝
个三大碗再说!”
众人眼望卢云,且看他如何示下。
过了半晌,却听卢云长叹一声,道:“陆爷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不能入伙。”
众人啊地一声,都甚感失望。陆爷轻轻地摇了摇头,神色颇为沮丧。
常雪恨一把揪住卢云的衣领,骂道:“操你奶奶的,你这小子好不识相,不要给脸
不要脸!”
解滔急忙拦住,低声道:“肚量点,可吓坏他了。”
陆爷轻叹一声,道:“你是嫌我们的出身不好么?”
卢云低声道:“在下岂有此意,只是念及父母养育之恩,祖宗清白之名,实在难以
从命。”
陆爷叹道:“你以为我只是个土匪而已么?二十年前,我也是一世忠良啊……”
常雪恨跳了起来,骂道:“老大!不必和这种迂腐之人多说了!他奶奶的一个浑小
子,老子一刀宰了他!”说着拔刀出鞘,猛朝卢云冲去。
解滔见他实在冲动,一把将他抱住,慌道:“你老是这般莽撞,咱们听陆爷吩咐。”
陆爷远眺湖水,只见碧波万顷,湖光山色中,倍觉凄美。他静看了一会儿,道:
“小兄弟以后打算如何?便这样一世卖面么?”
卢云想起顾倩兮,霎时一阵酸楚,他摇了摇头,叹道:“我也不知道,但反正人总
要活,不是么?”
陆爷听出他言语中的沮丧,温言道:“你日后若遇上什么为难事,不妨到此地来找
我,我太湖双龙寨的大门,永为你一人而开。”
卢云心中感动,当下跪地拜了几拜,道:“大恩不言谢,只求一日能报。”
陆爷坦然受他跪拜,说道:“凡事但求缘法,何必拘泥。”跟着将卢云托起,两人
对望一眼,都是无言。
卢云心下难受,霎时长叹一声,挑起面担,转身便行。
解滔追了过去,叫道:“卢兄弟难得来此,何不在山寨多留几日,也好让我们一尽
地主之谊?”
陆爷拦住了他,摇了摇头。
卢云一路挑担远去,他越走越远,只觉心中苦闷已极。他并非想辜负陆爷的好意,
但自己饱读圣贤书,如何做得盗匪?扬州待不下了,山东回不去了,连双龙寨也非归宿,
卢云不知何去何从,只觉天地之大,竟无自己的容身之地,一时大恸,不禁泪如雨下。
夕阳照在他痀偻的身影上,说不出的孤寂悲凉。
匆匆数月过去,卢云自知拳脚功夫仍有不足,每日练功不缀,若非如此,那漫漫岁
月要他如何排遣?似乎只有沉浸在武学中,才能忘记一切苦楚。
这日卢云正自练功,他一掌拍在树上,只震得树枝猛烈摇晃,满天落叶纷纷飘将下
来,想来功力已深,再练下去,也没有多大进境了。
此时已然入秋,天气渐渐转凉,卢云坐在丘上,仰望天上浮云,想起自小到大的种
种悲伤之事,一时心中郁郁,霎时脑海中闪过了自尽的念头。
他心中一震,寻思道:“原来我已消沉到这个地步,顾小姐见了我这幅模样,不知
会有多伤心。”
转念又想:“唉!我怎么还念着她?我二人身分家世相差何其之远,我这么想她,
又有何用?”
耳中响起临别时她叮嘱自己的那几句话,心中忍不住一阵痛楚,泪水又落了下来。
卢云悲郁难抑,猛地狂性发作,大声对着群山道:“卢云一生卖面又如何?穷困潦
倒又如何?自今以后,书生卢云算是死了。你们这些人要再整我,此生休想!卢某纵然
一生科举无名,但我胸中所学,胜过你们万倍!”
只听满山都是自己的回音,不绝于耳。卢云仰天长笑,决意凭着这副面担,闯出自
己的路。一时只觉天地之大,何处皆可为家。
他仰望着天上浮云,忽地心有所感,夏末秋至,卢云挑着一副面担,飘然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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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ss you Dev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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