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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Eggmud (dying...), 信区: emprise
标 题: 英雄志_卷三 京城之会
发信站: BBS 听涛站 (Fri May 13 18:08:46 2005), 转信
第一章山东大卤面
却说伍定远泪流满面,那碗面直是难以下咽,一旁钱凌异冷冷的道:“伍捕头,江
湖中人做事俐落点,何必婆婆妈妈的。”
伍定远放下筷子,叹道:“那也说的是,这就走吧!”说著说,不禁仰天叹了口气,
推开了面碗,跟著缓缓起身。
眼看众人正欲离去,卖面郎便要过来收拾碗筷,他见那碗面兀自汤水满满,竟是一
口也没动,忍不住眉头一皱,道:“这位客倌,您的面连一口也没动啊!可是做的不对
您的胃?”说著走了上来,凝望著伍定远,神色甚是关心。
伍定远见那卖面郎满面关切的望来,想起自己命在旦夕,心下不由一悲,他性命垂
危,钱财留著也是无用,当下便将身上银两都拿了出来,硬是塞在那面饭手里,待想说
些什么,喉头却似哽了一般。
钱凌异见伍定远旁生枝节,忙急急走来,隔在两人之间,硬生生将伍定远架开。那
卖面郎一脸茫然,呆呆地看著掌心,不知伍定远为何要给他这许多金银。
昆仑山一行人拉著伍定远,转身离去,正要走出巷口,猛地人影一晃,暗巷中竟有
人拦住去路,这人身法好快,武功似是十分精强,昆仑众人不由都是一惊。
刘凌川与钱凌异对望一眼,一齐拔剑在手,已是大为戒备。刘凌川提声喝道:“来
者何人!速速报上名来!”
却见那人衣著寒酸,满面堆笑道:“各位老爷们,这面钱您可给多了,我得找些零
钱给您。”众人登时松了口气,这人哪是什么身怀绝艺的高手,却不是那卖面郎是谁?
钱凌异笑骂道:“小子,自来赏银只嫌少,哪会嫌多?这位爷台赏给你,你乖乖拿
了就是,在这卖什么乖?”那卖面郎摇头道:“一碗面五个铜板,多了我不能收。”
钱凌异一愣,没料到世上还有这等古怪事,忍不住骂道:“哪来那么多废话,滚!”
提起随身的长鞭,便往那人身上抽去,那卖面郎微微一惊,忙侧身闪过,那鞭子抽落在
青石路上,清脆做响。
钱凌异见那人居然躲得开自己这一鞭,也是一奇,手腕立时翻转,鞭头绕住那卖面
郎的脚踝,使劲一扯,那面贩如何识得厉害?登时扑地倒了。
金凌霜知道王府胡同不是寻常地方,不愿招惹是非,便低声道:“大夥儿快走吧!
别多耗时间。”众人答应一声,纷纷还剑入鞘,钱凌异哼了一声,道:“京城地方还真
是无奇不有,便是个卖面小贩,举止也挺神气。真他奶奶的邪门。”
众人方欲离去,却见那卖面郎爬起身来,竟似无惧疼痛,又挡在昆仑山诸高手面前,
说道:“诸位老爷,小人有个怪脾气,生平不收赏钱,请您把银两拿回去。”
屠凌心见这人发疯一样,不由大怒,喝道:“他妈的,这可不是活得腻了吗?”正
待举剑挥杀,钱凌异却哈哈一笑,道:“难得遇上疯子,三师兄,交给我吧!”霎时又
是一鞭打落,这鞭风声劲急,已是用上了七成真力,料来要把那面贩打个头破血流。
长鞭抽下,那面贩两脚不动,上身一侧,竟尔闪了开来,金凌霜见他身法不俗,心
下一凛,已看出这面贩身怀武艺。钱凌异却是个莽撞的,哪管这许多,迳自冷笑道:
“疯狗小子,你爷爷又要摔你一跤啦!”手腕一摆,只见鞭头又往那卖面郎脚上卷去,
这次鞭势凌厉,只怕那面贩要跌个头破血流。
鞭头卷来,只见那卖面郎微一举足,便让长鞭从脚下扫过,跟著嘿地一声,旋即一
脚往前踏下,霎时已踩住钱凌异的长鞭。钱凌异大吃一惊,连忙运劲回夺,但那长鞭好
似给千斤大石压住一般,只拉的他满脸通红,那长鞭却分毫不动。
这下昆仑众人都吃了一惊,方知这卖面男子身负惊人艺业。
金凌霜老练精到,早已看出卖面郎身带武功,只是一时间难以看出此人的师承来历。
他暗暗留神,寻思道:“这人功力深厚,若要过来劫夺东西,倒是不可不虑。”当下沈
声道:“阁下高姓大名?为何要拦阻我昆仑山办事?”
那人摇头道:“诸位爷台,我只是要退了大爷们多赏的银子,得罪莫怪。”说著拿
出伍定远适才赏给他的银两,便要奉还。
金凌霜见他仍不肯透露来意,便向莫凌山使个眼色,莫凌山会意,跨步过来,伸手
接过银两,微微欠身,道:“银两我们收下。昆仑山初进京城,凡事粗疏,多有得罪,
还请阁下让道。”说著抱拳拱手,礼数颇为周到。
那卖面郎见他有礼,忙让在一旁,陪笑道:“大爷客气了。小人真的只是要奉还银
两,岂有他意,还请诸位大爷原宥则个。”
昆仑众人见他退开,只道这人怕了,便从他身旁行过。也是钱凌异好事,他见这人
貌不惊人,不过是个小小面贩,却胆敢阻挡昆仑高手走路,说来真是大胆之至。想起适
才马鞭还给这小子踩住,更是心中有气,待行至那面贩身边,悄没声的一剑刺下,便要
将他当场了帐。
那卖面郎本已转身走回面摊,忽觉背後劲风紧急,竟是有人暗算,百忙中不及细想,
忙纵身一跃,跳上了一旁官宅的墙头,身法却是又快又疾。钱凌异见这人居然能闪过这
招急狠阴毒的“大漠飞烟”,不禁心下暗惊,但嘴中兀自逞强,喝道:“兀那小子,今
天叫你学个乖,以後少在老爷们面前胡闹!”
那卖面郎站在墙头,想起方才的凶险,不由大怒,大声道:“你们这些人好不蛮横,
我也没怎么招惹你们,却怎地要杀我?若非我警觉的快,岂不已尸横就地?你们如此恶
毒,眼中还有王法吗?”说著戟指大骂,竟无视对方手中的森厉长剑,一幅神态俱厉的
模样。
钱凌异听他罗哩罗唆,满口道理,忍不住呸了一声,大声道:“王法?你老子我便
是天理王法!”说著提起长剑,又要过去斯杀,金凌霜眉头一皱,举手拦住,低声道:
“办正事要紧,别再过去招惹事端。”
钱凌异给师兄拦住,自也不能再去生事,当下回骂道:“死小子!今夜算你好狗运,
给你捡回性命啦!”说著走回人群,便要随众人离去。
伍定远虽给人拉著,但眼角一直静观那卖面郎的诸般举措,眼看此人拳脚虽有些生
疏,不似名门子弟,但劲道非凡,功力深厚,料来也是名好手,此时不求他相救,更待
何时?眼看便要给人拉出胡同,急忙张口大叫:“这位大侠!求你救我一命!”
一旁刘凌川见伍定远呼救,忙点上他的哑穴,但为时已晚,伍定远的呼声已传遍幽
静的巷中。
那卖面郎听了伍定远的呼救,不禁一愣,当即跳下墙头,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
人?为何拿住这位爷台?”
金凌霜见局面难以善了,不愿与这人多罗唆,他伸手拉过钱凌异,抱拳道:“这位
小哥,我师弟向来莽撞,出手不知轻重,多有得罪,请你别在意。”
卖面郎不置可否,只望著伍定远,道:“这位爷台是怎么回事?为何张口呼救?”
金凌霜淡淡地道:“咱这位朋友身上有病,神智有些不清,一向夹缠糊涂,适才胡
乱开口,你切莫当真。”
卖面郎欲信又疑,道:“这位大爷身上有病?小人略明医理,不妨让我替他把把脉。”
金凌霜脸色一沈,他在江湖上极有身分,刚才那番言语已给足面子,谁知这面贩还
不知进退,那是自找死路了。金凌霜不再理他,迳自向众人道:“咱们走。不必再理会
这人。”
眼看众人便要离开,那卖面郎双手一张,又挡在众人前面,摇头道:“各位大爷何
必急著走,这位爷台胃口不佳,吃不下面,看来真是身上有病。小人颇知药石,何不让
我略效一二?”听他说话之意,竟是无意让众人离开。
金凌霜眼中杀机一闪,向钱凌异、刘凌川二人一眨眼,低声道:“做了,俐落点。”
钱凌异与刘凌川两人一齐出手,一挺无形宝剑,一运巨浪剑法,分从左右向那卖面
郎攻来。这二人是江湖一流高手,说来都是有身分的人,岂能联手围攻一个名不见经传
的面贩?只是这回他们一路从西凉赶赴京师,奔波劳苦,便是为了拿住这个伍定远,如
今身居官府胡同,却给个莫名其妙的疯子拦住,众人深恐多惹事端,便想在三两招之内
结束这怪异无聊的家伙。
这钱凌异向来自尊自大,先前他在这面贩手上吃过亏,更是急於挽回颜面,手上招
数大见狠毒。
那卖面郎一惊,眼见钱凌异剑形飘忽,直若无影,不知要如何闪避,一旁刘凌川手
中长剑又幻出金光点点,霎时手忙脚乱,慌忙间,急忙一大步往後跳开,稳稳飞出两丈
远近,昆仑众人皆是一惊:“这人好高明的轻功,怎地江湖上没听过这么一号人物?”
钱刘二人见他身法迅捷,料知追赶不上,便即凝步。钱凌异心下不忿,兀自戟指骂
道:“死小子!有种就陪你爷爷过两招,这般躲著做缩头乌龟,又算是什么啦!”众人
叫骂一阵,那卖面郎却躲在角落,不敢再来多事了。一旁莫凌山劝道:“两位师哥,他
既然不敢过来,那也不必和他一般见识,我们这便走吧!”金凌霜心中烦忧,就怕京城
高手如云,另有人过来抢夺要物,忙道:“六师弟说得是,咱们快些走吧。”
钱凌异又咒骂了几句,便随众人走开,忽地背後一股烈风袭体,竟有暗器掷来,钱
凌异身形一个回旋,举剑挡格,只觉虎口巨震,手腕酸软,一声当地脆响,却有一物在
地下碎成片片。昆仑众人吃了一惊,霎时一齐拔剑在手,只见地下碎了个面碗,不是那
卖面郎掷来的,却又是谁?
屠凌心见小小一个面贩三番两次滋扰,实在太也狂妄,当下按耐不住,暴喝道:
“全给我退开了!”狂吼一声,全身功力发动,运起“剑蛊”绝招,大踏步地冲向卖面
郎,预备给他个痛快。
屠凌心位居昆仑第三把交椅,生性阴騺险刻,向来不出风头,此时见几个师弟给一
名面贩整治的束手无策,实在恼怒至极,便要亲自出手,杀却这不知好歹的小子。
伍定远此时虽口不能言语,但知屠凌心武功高明,足可与少林寺灵音大师较量,绝
非钱凌异、刘凌川之流可比,这一出手只怕那卖面郎立时要命丧剑下,一时情急,举头
便往屠凌心身上撞去,屠凌心伸手揪住伍定远衣襟,轻轻一推,伍定远便往墙上跌去,
屠凌心冷笑道:“你这小子自身难保,也来多管闲事!”
说话间,忽见那卖面郎袍袖一拂,袖劲到处,竟将地下大大小小的残瓷碎碗卷起,
霎时势道猛烈,直向昆仑众人飞去。
此时屠凌心首当其冲,他见情势危急,这些碎片附著浑厚内力,倘若正中要害,後
果不堪设想,当下拔剑出招,手腕轻抖,剑刃立时幻出一圈寒光,剑锋到处,迎面疾至
的众多碎片多遭震碎,但有些碗屑太过细小,屠凌心实在难以挡避,脸上被划出十来条
伤口,鲜血淋漓,流上了眼皮。
屠凌心身旁的多名低辈弟子见师伯身上流血,还不知发生什么变故,惊愕之间,大
批破碗碎渣已飞至眼前,众人慌忙躲避,纷纷大叫:“妈呀!”、“贼子放暗器啦!”
呼喊中杂著呼爹叫娘的惨叫声,竟有不少人当场挂彩。
钱凌异、金凌霜等高手见情势不妙,尽皆往後纵跃,或拂袖挥舞、或举剑狂劈,这
才挡下天外飞来的碎屑。众好手江湖阅历丰富,还是给那卖面郎攻了个出其不意,虽然
无人身受重伤,仍不免狼狈。屠凌心狂怒攻心,不及抹去眼皮上的鲜血,闭著眼便狂挥
乱刺,当此危境,剑招丝毫不乱,只见他雷霆一剑刺向前方,出招无声无息,剑势却极
其猛烈,正是成名已久的“剑蛊”绝技,料来那卖面郎定然要糟。
“剑蛊”刺来,便是江湖一流高手也要避其锋芒,屠凌心待要大开杀戒,哪知竟刺
了个空,他急忙抹去眼皮上的鲜血,睁目一看,那面贩却已消失无踪了。屠凌心正要破
口大骂,忽听钱凌异大喊:“他妈的,姓伍的小子怎地不见啦!”
众人定睛察看,猛觉全身凉了半截,空巷中秋风飒飒,落叶纷飞,除了个面摊子与
自己几个师兄弟外,却哪来伍定远的影子?众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看来伍定远定是
被那卖面汉子劫走了。众人大老远的从西凉赶到中原,岂料又要徒劳无功,想起掌门人
门规严酷,此番失手定有重罚,众高手一齐脸上变色。
金凌霜身为二师兄,乃是昆仑山的第二把交椅,当此要命关头不能慌乱,他定了定
神,沈声道:“大家莫慌!这两人必然还在左近,三师弟、四师弟,你两人看住巷口,
别让闲杂人等进来,其他人随我来。”
昆仑山众人在巷中细细搜寻,有的翻上官宅墙头,有的伏地张望,一时四处搜寻,
乱成一片,却始终瞧不见那两人的身影。
刘凌川道:“二师兄,这附近大宅均是高官府邸,咱们这样拦路搜查,时候久了恐
会出事。”
金凌霜摇头道:“这姓伍的人非同小可,就算官差来了,我们也只有硬干了。”
刘凌川正待说话,忽听脚步声杂沓,竟有数十人走入了巷中,跟著远远传来钱凌异
的喝问,似有什么人进到巷里。金凌霜脸色微变,此地无数朝廷要员聚居,就怕钱凌异
一个对答不慎,便有事端生出,忙提剑往巷口奔去,要把局面看个明白。
金凌霜奔到巷口,只见八名汉子扛著一顶大轿,正缓缓地向前行来。
金凌霜凝目看去,这八名轿夫身形端凝,显是身有武艺,轿旁另跟随十来人,个个
都做厂卫服饰打扮,这些人高矮不一,有的秃头高壮,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有的面带
病容,形若猿猴,形貌无一不是大异常人。
金凌霜见来人身具异相,心下暗暗惊骇,寻思道:“哪里钻出这许多的高手?可别
是冲著我们来的。”此时伍定远下落不明,却又遇上了无数好手,吉凶之际,颇为难测。
金凌霜正自心惊,却听巷口钱凌异已然提声怒喝,却是要那群人停步下来,哪知那
些人全似聋了傻了,既不止步,也不答腔,只管抬著轿子行走。
一名弟子越看越怒,当场喝道:“你们这些家伙好生无礼,没听见我四师伯和你们
说话吗?快快给我停下了!”说著拦在路中,不让那群人过去。
那十余人却恍若不知,仍是直直地向前走去。那弟子拔出长剑,怒道:“都给我站
住!”
语声未毕,忽听得“剥”的一声轻响,那弟子的身体不知怎地忽尔裂成两半,分向
左右倒下,脑髓内脏,溅洒了一地。那群人抬了轿子,便从那弟子尸身上跨过,恍若不
觉。
昆仑门人莫不大为骇然,不知这些人是何来历,杀人手法居然如此邪门,屠凌心丑
脸惨白,问向金凌霜:“方才那是什么暗器,二师兄可曾看清楚了?”金凌霜摇了摇头,
也是一脸骇异。
屠凌心暗自惊惧,正要上前喝问,却见刘凌川抢先一步,已然挡在轿前,大声道:
“你们这些人不分青红皂白,一上来便杀了我弟子,却是何道理?”
那群人仍是缓步向前,丝毫没将威震西凉的“剑浪”放在眼里。刘凌川见这夥人对
他不理不睬,不觉大怒,手中金光闪动,剑已离鞘,他见适才门人被杀,却瞧不出个中
门道,便先挚剑在手,以备万一。
刘凌川举剑当胸,大为戒备,可那群人仍是一步步走向前来,毫不以他手执利器为
意,刘凌川知道他们每靠近一步,自己就危险一分,不由得手中出汗,虽知几名武艺高
强的师兄就在身旁,但方才这批人杀人手法既邪又快,自己能否挡下这批怪人的一击,
心中仍是揣揣。
猛地青光一闪,似有一物向自己疾飞而来,这东西来势太快,刘凌川实在挡避不及,
劲风扑面之中,已知无悻,霎时内心一悲,只得闭目待死。
却听“当”地一声巨响,震得刘凌川两耳生疼,他睁眼一看,却见自己仍好端端地
站在原地,猛听一旁呼吸声沈重,急急转头看去,只见师兄屠凌心举著长剑,架住了一
只大圆轮,那圆轮青光闪烁,锋锐无比,尾端却连著一条细若蚕丝的钢线,显然方才自
己的弟子便是给这奇形兵刃剖成两半的。
正看间,只听屠凌心重重吐气,面色惨白,显是内力不济,屠凌心贵为昆仑山第三
把交椅,内力何等深厚,岂知竟会给人压得抬不起头来?昆仑门人素知“剑蛊”之能,
一时尽感骇然。
钱凌异拔剑出鞘,喝道:“大家一齐动手!”众高手虽知屠凌心生性高傲,对敌时
向不喜旁人相助,但此刻大敌当前,总不能任凭他身受内伤,众人呼啸一声,一同拔剑
往那圆轮击去。
只听“当”地一声大响,那圆轮给众高手奋力一击,快速绝伦的倒飞而去,猛地轿
廉掀起,圆轮陡地飞入轿中,轿廉掀起只须臾间的事,以金凌霜、屠凌心等高手的眼力,
也没看清楚轿中之人的面目。
屠凌心又惊又怒,饶他悍勇凶暴,此时也只连连倒退,与钱凌异一起执剑在手,护
住了门下弟子。
刘凌川死里逃生之余,只感又惊又怒,眼看那群人仍然旁若无人地朝他走来,孰可
忍孰不可忍,霎时大吼一声,奋力往身前一名秃头男子刺去,喝道:“好奸徒!我与你
们无冤无仇,下手竟这般狠辣!”
这刘凌川行事端稳,不似钱凌异那般狂暴浮躁,但这群人下手毫不留余地,若不是
屠凌心眼明手快,早已被砍成了两半,他修养再好,心机再深,此时也不禁勃然大怒,
因此一出手也是杀招,决意干翻了这群人再说。
刘凌川运起“剑浪”,剑光闪烁中,长剑猛往那秃顶男子刺去,这人只要不避不让,
便要血溅五步,谁知那男子竟似疯了一般,依旧不挡不格,浑不把刘凌川的剑招放在眼
里。
刘凌川见他轻视自己,反而暗自高兴,暗道:“你们这群人胆敢瞧不起我!待我先
刺你几个窟窿再说!”他自恃剑法高超,纵横西域多年,这剑使的更是威风凛凛,势不
可当。
长剑挺出,正中带头的那名秃头男子胸口,刘凌川大喜,手中加劲,奋力往那人胸
口刺入,刘凌川心下暗喜,知道那人不死也要重伤,嘴角便露出狞笑。
正自欣喜间,岂知眼前那秃顶男子并未流血,只一步步向前走来,有如鬼魅一般。
刘凌川吃了一惊,暗道:“这是什么鬼门道?”霎时手上更是加力,真力送出,但长剑
却不曾入体,反而缓缓向上弓起。刘凌川骇异至极,以为遇上了妖怪,急忙往後退去。
便在此时,那人忽地大踏步向前,伸手一抓,已夺下刘凌川手中长剑,跟著喀啦一
响,已将刘凌川的宝剑折为两段。昆仑众人见了这等异状,不由得大叫出声。
金凌霜、屠凌心等高手都是见闻广博之辈,见这男子居然不怕长剑的锋利刃口,料
知他手上定是练有外门奇功,众高手对望一眼,都知遇上了难得一见的强敌。
那人折剑之後,大手挥出,又往刘凌川喉头抓落,刘凌川行走江湖多年,没想到一
入京城便遇过这等怪事,此时只惊得呆了,竟不知要出手格挡。
一旁莫凌山见状,一声轻啸,挺剑刺出,已替刘凌川接过这招。剑光幻动中,连出
七剑,各在那人胸口、喉间、人中等要害各刺了一下,莫凌山外号“剑豹”,便是取其
剑法之快,此刻果然势若飞瀑、疾似暴雨,叫人难以抵挡。
昆仑众人轰然叫好,纷纷想道:“大胆狂徒,这会儿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哪知那秃头男子身上要害连连受创,却浑似无事一般,连鲜血也没洒出一滴,一掌
便向莫凌山推去。
莫凌山大怒,喝道:“大胆!”他不甘示弱,举剑向那人掌心疾刺,“当”地一声
响,剑掌相交,陡然间手中长剑给掌力一震,居然成了碎屑,莫凌山大吃一惊,拿著空
荡荡的剑柄,一时吓得呆了,便在此时,忽然掌力袭体,正中胸口,莫凌山给这掌打得
口吐鲜血,身子便往後头摔出,滚倒在地。
昆仑两大高手上场不过一招,便已给人击败,金凌霜身为二师兄,已是不能不出面,
他喝退门人,亲自走上前去,举剑拦路,沈声道:“这几位朋友,在下昆仑金凌霜,眼
下敝派有些私务在此料理,劳烦诸位暂移尊驾。”
他这几句话已给足对方面子,表示折剑杀人之仇一概掀过,算是向他们求情了。谁
知那群人依旧聋了也似,朝著金凌霜缓缓走来,不知是真聋呢,还是全没把他放在眼里,
金凌霜又把话说了一遍,仍是无人理会。
金凌霜长年坐这昆仑山第二把交椅,什么时候给人这般看轻了?他重重地哼了一声,
潜运神功,过不片刻,剑身上便结了一层寒冰,此时虽已入秋,但要在剑上凝合薄冰,
也不是寻常江湖人物所能,昆仑众人见他“剑寒”功力如此,无不精神大振。
秋风吹来,暗巷落叶纷纷飘起,那群人却将金凌霜视若无物,只缓步向前,金凌霜
更不打话,手腕一振,刷地一剑刺出,便向那秃头男子胸口杀去。
那人面无表情,仍然不闪不格,金凌霜心下冷笑:“凭你这点工夫,也想在老夫面
前装模作样?有你苦头吃了。”剑尖甫及那人胸口,金凌霜大喝一声:“倒!”剑寒发
出,一股阴寒无比的内力破体而入,那人惨叫一声,仰天倒下,一群人本是井然有致的
往前行来,这下立时大乱。
这金凌霜的剑法所长在於内力,看来那人虽然练有金钟罩之类的武功,却无法抵挡
内家真气的攻势,双方遭遇,力强者胜,那人登时落败,倒地不起。
金凌霜还剑入鞘,抱拳道:“在下班门弄斧,多有得罪,还请轿中朋友出来相见如
何?”他前倨後恭,先给这群人一个下马威,逼得他们不敢再行放肆,却又留给他们一
个面子,端的是老江湖的手段。
忽听轿旁一人尖声尖气的道:“你们这些顽匪刁民,干什么挡住巷道,不怕惹恼了
公公么?”
众人见说话之人尖嘴猴腮,身著太监服饰,不知是何来历,都是起疑,这厢金凌霜
却是见闻广博之辈,乍见那人猿猴也似的外貌,登时想起了一人。当即一拱手,淡淡地
道:“阁下是东和宫的胡总管吧,在下昆仑山金凌霜,有些私事在这巷中办理,还请公
公行个方便。金某必定感念在心。”
原来那猿猴模样的人是东厂里的要紧人物,真名叫做胡忠,东和宫的鄂妃唤他做小
忠子,官场上自是无人敢这般称呼他。金凌霜念在对方是朝廷中人,说话便谦和许多,
好为自己留下余地。
只见胡忠眯起一双眼,眼窝上的皱纹挤在一块儿,猛一瞧来更像只猴子,却听他尖
起嗓门,冷笑道:“我管你们私事公事,你这老家伙要和咱说话,得先给我跪下!”
众人听他说话无礼至极,无不大怒。金凌霜尚未回话,屠凌心已是暴吼一声,喝道
:“放你奶奶的狗屁!要咱们跪你这没鸟的太监,没的脏了我的膝盖!”
金凌霜听他说话重了,面色陡变,急忙向刘凌川使了个眼色,刘凌川急急拉住屠凌
心的衣袖,将他拖了开来。
胡忠是东厂的要紧人物,什么时候被人这般羞辱?一时狂怒不已,尖叫道:“你们
好大胆,咱家是给你们骂得么?明日我一字不变,把你们的脏话上奏刘总管,看你们昆
仑山如何交代!”
众人闻得“刘总管”三字,面色真如上了一层严霜,刘凌川虽恨这些人下手毒辣,
但一听是朝廷要员,只得忍气吞声,走了上来,拱手道:“我们几个师兄弟不过是乡村
野人,向来不知朝廷礼仪,请胡公公大人大量,别与我们计较了。”说著连连躬身,一
旁金凌霜、钱凌异等人互望一眼,脸上都有忧色。
此时朝政大坏,政令颁行多由按察使江充把持,此人并非科举出身,却深受皇帝喜
爱,官职虽非三公,却早已权势薰天,四下拉拢朝臣。其次便是东厂的刘敬,倚仗厂卫
职权,揭人阴私,栽赃谋害,是以另成一派。昆仑众人明白眼前这批人与东厂渊源极深,
昆仑山虽有江充撑腰,但得罪东厂岂同寻常?一时不知要如何应付。
那胡忠大怒欲狂,道:“你等既然知道我们是宫里的人,这就快快退开,咱们要进
胡同里公干,若再不知死活,一率杀无赦!”那胡忠说到後来声色俱厉,身後几名太监
也涌上前来,各挺兵刃,向昆仑山众人逼近。
金凌霜摇头道:“胡公公,大家都是为朝廷办事,请别强人所难了。我这里有江大
人的令牌,要我昆仑山便宜行事,请您验过了。”说著将按察使的令牌奉上。
忽听一人高声尖叫道:“江充!江充!你们昆仑山就知道有个江充,眼里就没有我
们总管刘大人吗?”
猛地轿子一斜,一人从轿中飘出,身法诡异,直如鬼魅,他手脚快极,一飘身出来,
便伸手抢下金凌霜手中令牌。尖叫道:“你们尽拿江充来吓唬人,叫他来见我!”
昆仑众人见这名太监脸上扑著厚厚的白粉,嘴唇擦得红亮,武功却是奇高,想起适
才就是他用霸道暗器杀人,人人心里大起戒备之感,登时举剑在手,一齐退後。
金凌霜眼尖,已认出这人是东厂的副总管薛奴儿,这人平素喜爱打扮的妖艳诡谲,
江湖中人背地里给了个外号叫“花妖”,便是讥讽他打扮花俏,行事却又怪诞,便如妖
魔一般。金凌霜知道这“花妖”脾气暴躁,宫里身分又高,绝非胡忠之流可比,说来不
能和他冲突,便躬身道:“薛公公,昆仑山金凌霜给您请安。”
薛奴儿扬起下巴,镇道:“我要你请什么安?姓伍的那小子人呢?快给我交出来,
省了麻烦。”昆仑众人听他直接开口要人,都是为之一惊,不知该如何应对。
刘凌川却甚老练,当即走上前去,微微躬身,道:“启禀公公,这姓伍的不在此处,
敝派适才细细搜查过,想来他已经逃出城去了。”
薛奴儿见他满脸堆笑,也是一笑,骂道:“死小子,当你公公是三岁小儿吗?”刘
凌川陪笑道:“公公明监,这姓伍的真的不在这儿……”
话未说完,薛奴儿已然怒气勃发,尖声道:“你还敢骗我!”
刘凌川一怔,只觉眼前青光暴现,跟著右臂一凉,他低头一看,忍不住“啊!”地
一声,大声惨叫起来,这个名震西凉的“剑浪”,此时赖以成名的右臂竟无声无息的被
薛奴儿卸下来了,饶他阅历丰富,当此变故,也不禁痛哭失声,滚倒在地。
钱凌异与屠凌心立时冲上前来,举剑护住刘凌川,深怕他再遭毒手,昆仑山的低辈
弟子们连忙抢上,替刘凌川包扎断臂伤口。
钱凌异戟指怒骂:“你们这些人是什么用意!三番两次的痛下杀手,难道我们昆仑
山就这样任你们欺凌吗?”薛奴儿冷笑道:“你们把姓伍的交出来,我自然放你们走路,
否则这小子就是你们的榜样!”说著往刘凌川一指,神态狂妄,似乎昆仑众人已成他的
刀下砠肉。
金凌霜哼了一声,伸手一摆,门下众人一齐拔剑,只听他沈声道:“薛公公,我一
来敬你是前辈,不敢对你有丝毫失礼,二来公公是朝廷的要人,金某更不敢有所得罪。
只是公公一上来便不讲江湖规矩,想将本派门人一网打尽,昆仑山今日别无办法,唯有
一战而已。”他几句话讲得不卑不亢,敌我众人都暗自称许。
东厂胡忠见昆仑山已动杀机,当即喝道:“把这批造反逆贼给我拿下!”这边东厂
诸人也亮出兵刃,情势已是剑拔弩张。
薛奴儿两条细细的眉毛渐渐竖起,神情带著些许的兴奋,适才刘凌川与他说话时,
只是稍微大意,一条手臂就这样给废了,此时众人见他这幅诡谲模样,更是不敢有丝毫
的怠慢,诸大高手握住剑柄,只待薛奴儿一动手,便要群起而攻。
「明日待续」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英雄志中两大权臣狗咬狗,争执一日或休,这两派人马在伍
定远的事情上对干起来,这会让伍定远有机可趁吗?
王府胡同好手云集,伍定远能否逃脱性命?那卖面郎能不能另出妙计?协助伍定远
从容逃走?且看明日的「相逢何必曾相识」。
第二章相逢何必曾相识
“老兄,你跟著我走。”
卖面郎低著嗓子,靠在伍定远耳旁说话,一边替他解开穴道。伍定远啊了一声,正
要回话,那卖面郎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胡同里两方人马混战,咱们正好趁
机逃脱。”
原来卖面郎方才掷出碎瓷烂碗,用意便是要让昆仑山众人手忙脚乱,也好趁机将伍
定远救走。他趁著众人心神大乱,便著地滚出,将伍定远一把抱起,跟著躲入一旁围墙
的狗洞,藏身於官邸花圃之中。昆仑众人虽然嚣张,但此地乃是王府胡同,也只敢在巷
内巡查,哪有胆子冲进朝廷要员宅里搜捕?是以久久都找不到伍定远。
那面贩拉著伍定远疾走,伍定远虽不知这男子的来历,但此时性命危急万状,便算
救自己的是条狗,也只有跟著走了,哪还有心思问东问西?他紧紧跟著那面贩,眼见他
左一拐右一晃,尽在官邸花圃中的小径低身疾走,料来对此处地形极是熟稔。
不多时,两人沿著花圃,已然绕过大宅主屋,与先前的胡同相距已远。二人蹲在围
墙之下,卖面郎道:“翻出这面墙就是闹街了,等咱们跳出墙去,那些人再凶恶,总不
能当街杀人吧?”伍定远松了口气,道:“多谢兄台高义相救,小弟实是无以回报……”
伍定远正待要说,那卖面郎脸色一变,忙掩住他的嘴,伍定远顺著他的目光看去,
只见大宅屋顶上有人来回走动,也不知是东厂太监,还是昆仑山人马。那卖面郎皱眉道
:“怎地又来了这许多人?”他正自筹算脱身之计,那伍定远却是个老江湖,顺手在地
下摸了块小石,运劲掷出,只听啪地一声,石块飞出了巷外,屋顶上几名把手之人一声
低啸,便纷纷往石块落下之处扑去。
那卖面郎向伍定远微微一笑,眼神中满是佩服。伍定远此时心神不宁,见这人兀自
嘴角带笑,忍不住一奇:“都生死关头了,这人怎地还笑得出来,看来性子真有些特异。”
正想间,那卖面郎身形飞起,右足在墙上一点,已如大鸟般掠上墙头,伍定远心下
暗赞,跟著也在墙上一踩,拉著那卖面郎的右手,一同翻出了高墙。
两人走到街上,此时华灯初上,闹街上行人来往,一幅太平繁华之象,与巷内肃杀
的气氛大异其趣。
那卖面郎拉著伍定远的手,正待穿过闹街,忽然一名商贩打扮的男子匆匆走来,满
脸堆笑地道:“两位大爷,我这里南北货物一应俱全,您老人家过来看看吧!”
卖面郎不去理睬,与伍定远急急奔出,那商贩伸手拦住他二人去路,笑道:“两位
何必急著走?先看看小人给爷台们准备的好东西,要不喜欢,再走不迟嘛!”
卖面郎往那商贩肩上推去,道:“让开些了,我们没工夫瞧你的。”
那商贩被他这么一推,上身只微微的摇晃,两足仍是牢牢的钉在地下,卖面郎与伍
定远两人心中一凛,互望一眼,知道遇上了高手。
卖面郎扎下马步,深深吸了一口气,右掌往前劈出,他知此刻情势凶险无比,要惹
得後头追兵赶到,立有性命之忧,便要在数招之内将那人击退。
掌力将出未出,那商贩却浑不在意,竟不举手挡格,好似不知掌力厉害,卖面郎一
愣,暗道:“这人怎地如此托大?莫非他真的是个小贩,不会武艺?”
哪知便这么一个耽搁,那商贩忽地一掌穿出,那卖面郎防御不及,胸口登时中掌,
一口鲜血喷出。伍定远吃了一惊,这面贩望之内力浑厚,哪知临敌经验竟如此之少,三
两下便著了人家的道儿。
伍定远大惊之下,忙飞足往那商贩踢去,那商贩退开一步,撮唇做啸,霎时间四周
响起一片叫喊,大批人马忽地现身而出,已将两人团团围起。
伍定远见他们身穿厂卫服色,看来应是东厂的人马,不禁为之一惊,待见那卖面郎
脸色苍白,看来已是受伤不轻,伍定远不愿连累他的性命,心想:“反正王宁大人已经
垮台,世间没人救得了我,今日大劫难逃,我何必多害一人的性命?”便低声向那卖面
郎道:“这位朋友,他们要拿的只是我一人,你赶紧走吧!”
卖面郎嘿嘿冷笑,道:“老兄之言大谬不然,我岂是求生以害仁之辈?”
伍定远不去理他,迳自向东厂诸人道:“你们要的是我西凉伍定远一人,诸位放我
这位兄弟走,伍某便随你们去如何?”
那商贩模样的人笑道:“你这当口还敢和咱们谈买卖?你们两人谁都不许走!”说
著一把抓向伍定远。
伍定远见他这一抓招式严谨,内力深厚,连忙侧身闪开,那商贩右脚一扫,踢向伍
定远下盘,左手五指向他“车颊穴”挥去,伍定远左支右拙,慌乱之中,从怀间摸出
“飞天银梭”,往那人脸上打去,那商贩料不到伍定远还有这手暗器功夫,大惊之下,
急忙伏地一趴,好似狗吃屎般地躲开银梭,东厂众人见同伴吃亏,一齐拔出兵刃,往伍
定远身上砍去,这些人出手极重,不似昆仑山还想擒拿活口,只怕伍定远稍不留神,便
要命丧当场。
伍定远舞起银梭,护住全身要害,东厂诸人连连进招,都给他挡了开来,当中一人
见那卖面郎几欲软倒,想捡现成便宜,举起手上的金瓜锤,奋力往那卖面郎头上敲落,
伍定远见那卖面郎浑浑噩噩,不知闪避,急忙大叫:“小心!”
右手一挥,一招“流星经天”,银梭便朝那手持金瓜锤的汉子飞去,那人见银梭来
势猛恶,一时不及闪躲,“啊”地一声大叫,银梭已然射中喉头,叫声从中断绝。
就在此时,伍定远後背失了银梭护身,不知被何人砍了一刀,这刀虽未正中要害,
只划出一道口子,但已让他眼前一黑,痛得险些昏晕。
伍定远忍住疼痛,一脚往後踹去,登将那人踢了一个大斤斗,但脚背一痛,又被人
狠狠打了一记,伍定远支撑不住,往前摔倒,东厂众人毫不留情,手上家伙一同往伍定
远後心要害砍落。
眼见伍定远就要死於非命,那卖面郎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力气,一声大吼,并起双掌,
猛地向人群里推去,东厂诸人见他重伤垂危,也不把他放在心上,手中兵刃毫不停顿,
仍是朝伍定远砍落,手段凶猛至极。
便在此时,东厂众人忽觉呼吸不畅,竟是给那卖面郎的凌厉掌风所扰,众人心下大
惊,方知厉害,待要闪避,其势却是有所不及,刹那间当前两人首当其冲,登被卖面郎
的掌力震得冲天飞起。
那商贩模样的人大怒,骂道:“死小子!”也是一掌朝那卖面郎推去,卖面郎举掌
护身,两人双掌相接,身子都是一晃。
那商贩模样的人手上加劲,源源不绝地催动内力,料想那卖面郎已中了他的一招重
手,若以内力拼斗,那卖面郎非输不可,果然卖面郎面色转青,一口鲜血喷出,显是真
力不济,那人大喜之下,心力稍弛,掌力略略松却。
那卖面郎忽地大吼一声,双目喷出异光,奋起一鼓排山倒海的掌力,那人料不到这
卖面郎还有这等内力,抵挡不及,只听“喀啦”一声,那人跌倒在地,胸前肋骨已被震
断,眼见不活了。
东厂诸人心下骇然,寻思道,“这小子到底是什么来历,怎地打不死一般,却不知
是哪门哪派的人物?”
那卖面郎举掌乱挥,又打伤了数人,东厂众人见他不要命般地乱打,连忙退开,那
卖面郎伸手拉住伍定远,大叫道:“咱们快走!”两人相互扶持,连滚带爬的闯到街心,
路上行人见他们满身鲜血,纷纷惊呼,往两旁闪开,街上立时空了老大一片地方出来。
却说昆仑山与东厂众人正待动手,猛听得巷外大呼小叫,金凌霜心中一凛,知道伍
定远已然逃出巷中,当下道:“大夥儿不必多耗时间,快跟我走!”说著往向外奔去。
薛奴儿冷笑道:“哪里去!”跟著青光一闪,手中圆盘掷出,那暗器名唤“天外金
轮”,乃是一等一的霸道,此时猛朝金凌霜飞去,势道凶猛。
金凌霜料不到薛奴儿说动手便动手,大惊之下,只有往地下一滚,他虽然侥幸躲开,
但身旁两名弟子闪避不及,只听惨叫连连,两颗人头滚落在地,那两名弟子竟又身首异
处,死於非命。
那圆盘杀人之後,在半空中一转,血淋淋地飞回薛奴儿手中。
薛奴儿知道外头都是自己的人马,只要能拦下昆仑山的人,扳倒江充的证物便会落
入自己手中,忍不住心下喜悦,狞笑道:“你们这些人给我安分点,一个也别想走。”
说著转动手上圆盘,神色大是兴奋残忍。
先前昆仑山众人拦住了东厂高手,不让他们进到巷里,但现在形式逆转,反倒是东
厂众人不让他们离去了。
金凌霜与屠凌心对望一眼,两人都知道这薛奴儿武功极高,并无自信能对付得了,
何况一旁虎视眈眈的好手还不知道有多少,己方高手中刘凌川与莫凌山已然重伤,多名
弟子被杀,看来昆仑山便要一败涂地了。
屠凌心虽知不敌,但他生性凶恶,此时仍不屈服,只沈声道:“这老东西给我应付,
二师兄你带著大家走。”金凌霜面色犹豫,摇头道:“不成,这人武功太怪,我不能让
你犯险。”
眼看昆仑众人不敢上前应战,薛奴儿笑道:“你们到底敢不敢打?昆仑山好大的名
头,原来都是不带种的,真是见面不如闻名啊!”东厂诸人闻言,无不放声大笑,屠凌
心眼中如同喷火,只想上前斯杀,但金凌霜老沈持重,不愿他贸然出面动手,一时间任
凭东厂诸人狂妄嘲笑,却无人敢上前挑战。
东厂诸人正自得意,忽听巷口传来一个隽雅的声音,吟道:“昆仑剑出血汪洋,千
里直驱黄河黄。”
东厂众人登时一惊,不知是什么人在故弄玄虚,胡忠尖声道:“什么人?快快滚出
来了!”
昆仑众高手听了这个声音,霎时面带喜色,一齐躬身道:“弟子恭迎掌门人驾到。”
薛奴儿脸上变色,他当然听过“剑神”卓凌昭这个名字,没想到他人也在京城,便
尖声叫道:“卓老儿既然来了,怎地还不现身,何必躲在暗处乱放狗屁?”
只听哈哈一笑,一人手摇摺扇,神情潇洒,缓缓的从巷外走进,正是“剑神”卓凌
昭到了。
东厂好手多半听过这人的来头,此时见他貌不惊人,看来如同一个中年儒生,人人
都是惊疑不定。
却见卓凌昭微微一笑,道:“薛副总管好大的火气,伤了我们好些人哪!”薛奴儿
冷冷的道:“伤得不多,才杀了三个,砍了条手臂,不多,一点也不多。”
卓凌昭却不以为意,只点了点头,道:“是啊!我这些徒子徒孙学艺不精,死了也
是活该,副总管教训的是。”金凌霜等人吃了一惊,都不知掌门为何如此说话,众人心
中虽然不满,但在卓凌昭积威之下,却无人敢出异声。
薛奴儿闻言大喜,心道:“这卓凌昭根本是个纸老虎,一听到我的名字,吓得骨头
都酥了。”当下大摇大摆的道:“卓老儿果然识相,你这就带著你这批徒子徒孙滚吧!
永远别踏进京城一步。”
卓凌昭笑道:“好啊!就听公公的吩咐,师弟们,大夥儿这就走吧!”说著便要率
人离开。
薛奴儿想起伍定远便在巷外,当即笑道:“不忙,不忙,卓老儿你在这胡同里歇一
会儿,等我们办完事再说。”
卓凌昭笑道:“公公一下要我做这,一下要我做那,这可让我糊涂了。”
一旁东厂几名好手笑了起来,他们见卓凌昭卑颜屈膝,都不把他当作回事,一人伸
手往他肩上搭去,狞笑道:“卓老儿,我看你怕得厉害,还是……”
那人话说得一半,却突然从中断绝,跟著一动也不动。
胡忠见那人站立不动,便叫道:“你干什么来著!退开些。”说著往那人肩膀推去,
岂料那人身子一歪,摔倒在地,竟然直挺挺的死了。
东厂众人大吃一惊,这才知道卓凌昭暗藏鬼胎,竟是有意与东厂为敌。
薛奴儿闷哼一声,适才卓凌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瞬间用内力震死他手下一名
好手,下手之快,竟连他也没看清。薛奴儿知道遇上了绝世高手,决计怠慢不得,他冷
冷一笑,当下伸手一挥,霎时众人一齐亮出兵刃,如临大敌。
卓凌昭好整以暇,笑道:“各位好端端的,怎地动刀动枪了呢?大家千万别伤和气
啊!”言语之间,全不把东厂诸人当回事。
薛奴儿心头有气,冷笑道:“卓老儿,你妄称一派宗主,今日可大错特错。”
“嗡”地一声响,忽然青光闪动,一只大圆轮急速飞向卓凌昭,正是薛奴儿霸道至
极的暗器“天外金轮”,这暗器好生了得,连屠凌心这等好手也难挡其锋锐,卓凌昭此
时空著两手,一脸潇洒闲适,不知他要如何挡架。
猛听“啊”的一声惨叫,一人被大圆轮活生生的钉死,鲜血脏腑迸流一地,东厂众
人大喜道:“卓老儿死啦!”昆仑山众人惊疑不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却听一声长笑,众人定睛望去,只见卓凌招单手提著一人,只见那人身上嵌著一个
大圆盘,身著厂卫服饰,不知如何,竟被薛奴儿的霸道暗器杀死,只是卓凌昭手法太快,
旁观众人虽不乏高手,却没人看出他如何下的手。
两次过招,东厂一瞬间便死了二名好手,薛奴儿却连卓凌昭的衣角也没沾到,武功
显然远逊,胡忠怒道:“卓凌昭,你明知这些人都是朝廷命官,你还敢动手杀人!你…
…你……这……你……”他话尚未说完,只见卓凌昭一挥手,一名昆仑山弟子躬身走上,
两手高举,奉上一柄长剑,众人见那柄剑窄薄削长,连著黑漆古拙的剑鞘,当是卓凌昭
惯用的配剑。
胡忠脸色惨白,知道卓凌昭便要出剑,他心中畏惧,连说了几个“你”字,却挤不
出一句话来。
卓凌昭微笑道:“薛副总管好霸道的暗器,本座已领教过了,念在贵方的一番盛情,
卓某岂能不投桃报李?”说著手按剑柄,凝视著薛奴儿,道:“薛副总管,卓凌昭今日
斗胆,想请你指教一二。”
昆仑众人虽然追随卓凌昭多年,但近年已甚少见他用剑,那日卓凌昭便与灵音放对
时,也只空手应敌,不曾拔剑出招,众人见掌门人长剑便要出鞘,无不精神大振,霎时
齐声道:“弟子恭睹掌门人神技!”
东厂诸人见卓凌昭这个势头,心里都想起了江湖上的那两句话:“昆仑剑出血汪洋,
千里直驱黄河黄”,卓凌昭自号“剑神”,剑法如何高绝,恐怕自己今日有幸躬逢其盛
了。敌我双方一齐转头望向薛奴儿,要看他如何示下。
这厢薛奴儿首当其冲,不禁脸上变色,他也听人说过卓凌昭武功如何厉害,自己平
日虽然推称不信,但此时见他举剑在手,一脸杀气腾腾的模样,却又不能不叫他心惊胆
跳。
薛奴儿心下沈吟,想道:“这斯数月前大败少林寺的金刚,看来真有些鬼门道,决
计小看不得。我薛奴儿何等尊贵身分,何必与他这等乡野村夫争锋?今日不宜犯险开战。”
心念甫定,便尖声道:“昆仑山杀害朝廷官员,擅自拦堵京师要衢,罪不可赦,待
咱家禀明总管,再行定夺!”却是打了退堂鼓。
卓凌昭见对方给自己吓退,登时哈哈一笑,道:“薛副总管如此识时务,真不愧刘
总管平日的教导之功啊!”
薛奴儿听他出言嘲讽,只恨恨地瞪了一眼,却也不敢上前挑衅,一旁胡忠低声道:
“副总管,那羊皮在姓伍的手里,咱们不能就此放手啊!”只听“啪”地一响,薛奴儿
已在胡忠脸上重重搧了个大耳光,胡忠满面尴尬,只得摸著红肿的脸颊,急急退下。其
余众人发一声喊,便也退去。
卓凌昭见敌人退去,便吩咐道:“金师弟,你带同受伤人众先行离开,屠师弟、钱
师弟,你们与我来。”昆仑众人扶死携伤,随金凌霜离开,其余身上无伤的,便与卓凌
昭一同往外行出,众人见掌门亲至此间,料来京城虽大,却无人敢挡“剑神”的一击,
霎时个个精神抖擞,走起路来更是虎虎生风。
卓凌昭何等人物,这次亲自出马,自是势在必得,前後几月他布下大批人马,始终
没有半点收获,倘若此次又在京师失手,却要他这张脸往哪搁去?昆仑山众人或骑快马,
或展轻功,瞬间便将王府胡同围得水泄不通,料来伍定远插翅难飞。
却说卖面郎与伍定远摆脱东厂的纠缠,两人浑身浴血的奔至街心,京城百姓什么时
候见过这等怪模怪样的人,轰地一声往後让开,伍定远见卖面郎捂胸呕血,蹲在地下,
忙上前道:“朋友,多谢你出手搭救!剩下的事,我自个儿应付得了,你自管走吧。”
卖面郎转头看去,眼见伍定远背上鲜血淋漓,显然也支撑不了多久,只摇头一笑,
道:“那可不成。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天。这位兄台,你身上伤势甚重,我不能让你
独行。”说著便要站起身来。
伍定远见他眼神中带著一抹淡淡愁色,举止间颇为豁达生死,忍不住摇了摇头,心
道:“这人好生奇怪,怎地毫不在意自己的性命?难道他不怕死么?”
他见卖面郎身子摇晃不定,忙伸手相扶,但自己血流过多,一时头晕眼花,竟与卖
面郎一同滚倒在地。
那卖面郎喘道:“小心些,让我先扶你起来。”说著伸手过去,便要将伍定远托起。
伍定远给他托了几下,身子勉强抬起,哪知脚下一软,又是滑倒在地。两人登时滚做一
堆,模样狼狈不堪。
两人互望一眼,虽在困顿之际,却也禁不住哈哈大笑,围观百姓见这两个满身血污
的男子互搂互抱滚在地下,模样非只古怪,甚且嘻嘻哈哈,都是骇异不已,不知这两只
怪物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伍定远自逃亡以来,何曾放怀笑过?想起自己尚在险地,居然还能嘻笑不绝,霎时
也觉自己行止荒唐不经,倒似个血气方刚的小儿一般。想到此节,更觉忍俊不禁,登时
放声大笑。
两人笑了好一阵,忽听远处有人叫喊,看来追兵已到。卖面郎见伍定远脸上变色,
忙喘道:“老兄不必忧心,我在这附近卖面已久,地势甚熟,不怕逃不出去。”说著勉
强起身,拉著伍定远,两人往一条窄巷走去。
二人一进窄巷,伍定远便闻到一股惊心动魄的恶臭,如腐鱼、如烂粪,中人欲呕,
他心下起疑,不知那卖面郎为何带自己来到此间。
两人紧紧地挨著,一步步往巷里走去,行了片刻,卖面郎忽道:“好了,我们从这
儿下去,一路可以通到香山寺。”
伍定远张目望去,只见那卖面郎指著一个孔穴,下头正传出一阵浓烈至极的恶臭,
却不知是什么奇怪所在。伍定远低头看了一阵,惊道:“这……这是什么地方?”
卖面郎道:“这是王府胡同倒污水、倾大粪的地方,这沟连通永定河,除了几处开
口外,整条沟都在地底。我们从这逃脱,料来不会被人发现。”
伍定远望著那处孔穴,只见里头满是粪便,不知更深处有多污秽,光是想想就要作
呕了,何况要跳将下去?他头皮发麻,颤声道:“老天啊呀!难道……难道没有别处可
以逃生了吗?”
卖面郎正待回答,忽听巷中脚步声轻响,显然有高手潜入巷里。伍定远审度厉害,
一声轻叹,咬住银牙,闭紧双眼,当场便往粪孔跳下。只听扑通一声,大粪混著污水淹
过口鼻,奇臭难言。
伍定远拼死忍耐恶臭,却听脚步声越来越近,忙低声道:“快下来!有人追来了!”
这下倒轮卖面郎苦恼了,伍定远连声催促,那卖面郎捏住鼻子,霎时也是一跳,伍
定远正自张口,那卖面郎落下孔道,粪水登时溅入口中。伍定远哀嚎一声,惨然道:
“老兄,你下来时不会打声招呼吗?”
卖面郎苦笑一声,伍定远呸了几下,两人便往沟渠深处游去。
却说昆仑山四处找不到伍定远,只气得卓凌昭面色惨白,众门徒心惊胆战,一行人
翻遍大小巷,就是找不到这两人。
卓凌昭脸色凝重,沈声道:“这伍定远倒底跑到哪去了?你们谁有主意?快快禀来!”
众门徒彼此相望,都没有说话。
卓凌昭哼了一声,道:“找不到伍定远,大夥儿也不用回昆仑山了。”众门人见掌
门大发脾气,心下担忧,都是低下头去。
钱凌异帮腔道:“是啊!我们身受江大人重托,岂能空手而回?大夥儿快想想办法!
别让掌门人操心!”
卓凌昭哼了一声,道:“钱师弟,莫说别人,你自己有没有主意?”钱凌异尴尬一
笑,支支吾吾地道:“我……我刚才好像看到两个人往那条窄巷奔去……”说著胡乱朝
一处小巷一指,屠凌心不待众人说话,当即往窄巷奔入,偏有这么巧,钱凌异胡诌乱指,
居然指到了伍定远逃脱之路,果然屠凌心大声叫道:“这里有条小沟,他们定是从此处
逃脱的!”
昆仑山众人连忙奔近巷内,人人闻到滔天恶臭,无不掩住了口鼻,待见了那处粪孔,
更是骇然出声,连那“剑神”也是面色铁青。
过了半晌,众人只是盯著粪孔瞧,不知高低。卓凌昭皱眉道:“钱师弟果然了得,
这么多人都找不到这个机关,多凭你细心谨慎,不然我们又要栽了个斤斗。”
钱凌异面有得色,说道:“这也不全是我一人的功劳,大夥儿不都有出力吗?”他
还待唠唠叨叨的说下去,屠凌心皱著一张丑脸,低头看著粪孔,说道:“钱师弟,这次
抓到伍定远全是你的功劳,没人敢跟你抢,你下去吧!”说著朝下头一指。
钱凌异见那粪孔里满是黄白之物,脸上变色,嚅嚅啮啮地道:“这……这光闻就不
得了啦!哪……哪能下去啊!”
卓凌昭面色沈重,说道:“钱师弟,偏劳了,本派这次东来能否大功告成,全在你
这一举。”众人一齐望向钱凌异,脸上都是敬佩的神色。钱凌异脸上冷汗直流,说道:
“他妈的,我……你……我……”
钱凌异正自害怕,忽然屁股上挨了一脚,他立足不定,便自摔落粪坑,昆仑山众人
一起惊呼,纷纷闪躲溅出的粪水。
钱凌异摔跌下去,头下脚上地插在粪孔里,弄了个满脸屎尿。他大怒欲狂,急忙翻
身站起,暴喝道:“操你奶奶雄!是谁踢你老子的!”
正凶恶间,却见众门人掩嘴偷笑,一人缓缓走了过来,掩鼻道:“四师弟,你好好
干,回头本座会大大奖赏你。”钱凌异见这人神情俨然,正是掌门卓凌昭,看来适才那
脚定是他踢的。钱凌异神色惨澹,不知要如何推搪,又听那屠凌心笑道:“老四,你可
快点游水啊,姓伍的他们要走远了!”
钱凌异见他幸灾乐祸,只感气愤至极,但掌门站在一旁,却又不敢多说,只狠狠地
白了屠凌心一眼,咬住了牙,自往深处游去。
却说伍定远与卖面郎两人急速在黑暗的粪渠中爬行,幸好时节已然入秋,天候渐寒,
这臭味也不至加重,两人走走呕呕,不顾身上有伤,瞬间游出里许路,俩人正游间,忽
听後头有人大呼小叫:“他妈的,一群死人,自己不会下来啊!偏要我干这苦差事,老
子操你祖宗!”伍定远认出是钱凌异的声音,忙道:“昆仑山的人追来了,我们快走!”
两人又游出里许,前头忽有微微星光,卖面郎欢声道:“出口在这儿了!”便与伍
定远相互扶持,爬出沟渠。
出得粪渠,只见满天星辰,已然到了近郊香山寺附近,卖面郎道:“今儿是十五,
香山寺里必然香客云集,咱们躲到那里去。”
两人连忙往香山寺奔去,他们自知全身大粪极是骇人,便从小径悄悄入庙,谁知今
夜香山寺著实热闹,到处都是善男信女。众人参拜间,忽地闻到一股恶臭,其腥其腐,
在所难言,众香客讶异无比,不知哪里飘来这股骇人怪味儿。
众人正自惊疑不定,猛见两个肮脏至极的乞丐挨著墙角,正想跑入偏殿。一名香客
惊道:“那是什么东西!可是鬼么?”众香客大吃一惊,纷纷闪躲开来。只留了伍定远
与那卖面郎呆呆立在偏殿门口,神态尴尬之至。
庙中一名和尚急急奔了过来,大声道:“你们这两个人,鬼鬼祟祟的在这里干什么!”
伍定远与那卖面郎暗自叫苦,两人身上有伤,走路已是不易,这般奔驰後已是全无
体力,登时被人拦住,那几个和尚见两人满身黄白,倒也不敢真的碰他二人,只大声喝
道:“你们这两个乞丐,快快给我滚出庙去!”
两人此时心力俱疲,只蹲在地上不住喘气,哪有气力回话,一名和尚拿出扫把,往
他们背上扫去,喝道:“快走!快走!别在这吓人了!”
伍定远以往是威震西凉的捕头,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只是背上伤口火烧般的疼
痛,全身挤不出一丝力气,只好蹲在地下挨打,一旁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人人掩鼻笑
看。
两人正挨打间,忽然有一人推开众人,走到那群和尚身边,说道:“你们这是做什
么,这般打两个乞丐。”
一名和尚道:“我们也不是要欺侮这两人,只是他们身上臭得不成话,不赶出去不
行哪!”
那人身著家丁服色,瞄了伍定远与那卖面郎一眼,掩鼻皱眉道:“大师父说的也没
错,确实脏臭得紧。”他摇了摇头,又向和尚们道:“我家夫人最有善心,见不得这种
可怜人挨打受委屈,我这里有十两香火钱给几位大师父,快带他们去沐浴换衣。”
众和尚合十赞叹,纷纷住手,那家丁头也不回的走了,一名百姓问道:“究竟是哪
家的夫人,这般的好心啊?”
另一人道:“啊呀!你连这都不知道啊!那位贵妇哪,就是当今兵部尚书的夫人,
才从扬州上来没多久哪!”说著往一处指去,伍定远抬头看去,只见远处家丁围绕,簇
拥著一个衣著华贵的中年贵妇,那贵妇圆圆的脸蛋,气质高雅,一看便知出身名门。
那卖面郎原本趴在地下,忽地全身一震,直往那中年贵妇看去,好似痴了一般。
和尚们笑道:“好啦!你们两个家伙真是幸运,遇上活菩萨啦!”说著将伍定远与
卖面郎托起,带去冲水换衣,那卖面郎却似呆了,虽给人拉著,目光却始终不离那中年
妇人。
过不多时,两人换上粗布衣衫,活脱是庙里的火工,伍定远道:“兄台,我看咱们
暂且躲在此处,也好歇息一阵,你说如何?”那卖面郎若有所思,魂不守舍,直待伍定
远把话说了两遍,这才嗯了一声,道:“也……也好。”
伍定远见他神思不属,倒也不以为异,料来适才斯杀定是太过激烈,这才让他心神
不宁。当下两人便混在香客之中,掩人耳目,料来不要与追兵正面朝相,当不至被人认
出。
过不多时,忽听众香客大声惊叫,纷纷奔逃,伍定远吃了一惊,不知发生何事,忙
转头去看,只见庙门口一人满身粪便,浑身恶臭,兀自大摇大摆地走进庙来,只听他口
中还不住喝问:“喂!你们这些人,有没有看见两个全身粪便的人跑进庙来!快说!有
没有!”神态凶狠,旁若无人,活脱是个恶霸。
众香客听他问的粗鲁,无不掩嘴偷笑,那人怒道:“笑什么?快快回老爷的话,有
没有见到两个浑身粪便的人?快点说!”一名百姓嘻嘻笑道:“有啊!”
那人大喜道:“快说!在哪儿?”
那百姓笑道:“两个倒没瞧见,一个却在眼前,老兄你去找面镜子照照,那便找到
两个啦!”
那人怒道:“他妈的,居然消遣你老子!”
庙中和尚见又来了一个肮脏无比的乞丐,纷纷大怒,提起棍子冲了出去,对著那人
就是一阵乱打,那人狂怒不已,登时和庙中和尚殴斗起来。
伍定远见那人正是昆仑山高手钱凌异,他忍住了笑,知道昆仑山好手立时便要赶到,
趁著庙中和尚缠住了钱凌异,非得赶紧逃走不可。
伍定远回头一看,那卖面郎却不知去向,他连忙在庙中四处找寻,忽见一人呆呆的
站著,面带愁容,正是那卖面郎。
伍定远伸手拉他,低声道:“有人追来啦!快走吧!”卖面郎却似痴了,只是恍若
不觉,伍定远只好连扯带拉的把他拖走,急速从後山逃走。大殿之中一众和尚们兀自叫
嚷不休,料来钱凌异也不敢在京城胡乱杀人,只得莫名其妙的给人拖住乱打。
两人往後山小径乱窜,他们身上带伤,走走停停的赶了几里路,伍定远指著一处破
庙,说道:“我们上那儿歇歇。”
两人甫进庙里,忽地下起大雨,稀哩哩的落将下来。二人各自找了块乾爽的角落坐
下,稍事歇息。
伍定远一边包扎伤处,一边喘气道:“这可真险,差点就给他们抓著了,今夜全靠
兄台救命,在下感激万分。”那卖面郎点点头,却不言语。
伍定远见他心事重重,歉然道:“都是在下连累兄台,害得你跟我四处逃亡,实在
过意不去。”说著站起身来,深深一揖。
那卖面郎忙道:“些微小事,何足挂怀。”伍定远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岂能说是小事一件?总之在下欠你一份情,日後必当图报。”
卖面郎摇摇头,看著黑夜中落下的雨滴,沈默不语。
伍定远见他愁眉不展,便打话道:“我与兄台亡命一场,却不知彼此姓名,说来实
在难为情。”他哈哈一笑,自道姓名,说道:“在下姓伍名定远,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卖面郎叹了口气,说道:“小弟名叫卢云。”
这卖面郎就是那落第秀才卢云。他自离开扬州後,一直在江湖漂荡,每日以卖面糊
口,四海为家。闲暇时习练武艺,日子虽不宽裕,但比起给人轻视笑骂的日子,已然强
上许多了,只是他始终斩不断心中的情丝,明知和顾家小姐难有了局,还是每日郁郁。
几个月前他到了京师,就此长居下来,哪知刚巧不巧,遇上伍定远过来吃面,只因
他性格易於激愤,一时冲动出头,便阴错阳差地卷进这档事情里。
伍定远见卢云面有愁容,还道是为了他的事发愁,便道:“卢兄大可放心,我明天
就要离开京城了,到时不会再连累你,可别再烦恼了。”
卢云一怔,忙道:“伍兄误会了,小弟是为了旁的事烦恼,倒不是忧心日後处境。”
伍定远一奇,暗道:“这人还真是奇怪,这当口还有什么事比性命更要紧的,他居
然还有心思去想旁的事。”他细细打量卢云,见他三十岁不到的年纪,虽然衣衫褴褛,
但那一身浓浓的书卷气还是透了出来。
伍定远问道:“卢兄弟,我看你年纪轻轻,一表人才,怎么会沦落到卖面的地步?”
卢云微微苦笑,说道:“乱世文章不值钱,能保住一条性命吃饭,已经是不幸中的
大幸了。”说著摇了摇头,无奈中却有三分自谑。
伍定远听他自嘲,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好一个乱世文章不值钱,兄弟果然是个
读书人!”他笑了一阵,问道:“卢兄弟日後有何打算?就这样一辈子卖面吗?”
卢云摇头道:“走一步算一步了。倒是伍兄以後要如何度日?那些人还会继续追杀
你吗?”这回轮倒伍定远沈默不语了,王宁大人已遭革职,天底下无人能救得了自己,
血案沈冤,无一得报,饶他精明强干,这时也不禁惘然。
黑暗中两人各自怀著心事,不约而同的叹了一口气,两人相互凝视,又不约而同的
大笑起来。
伍定远哈哈大笑,朗声道:“天下无难事,我就不信我一辈子便这么倒楣!总有我
西凉伍定远出头的一天!”卢云见他脸上满是光辉,便点头道:“伍兄面相堂堂,绝非
凡人,自当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伍定远听他这般说,自也微微一笑,道:“不瞒卢兄弟,我以前住在西凉,得罪了
一批歹人,这才给人一路追杀,沦亡到京城来。”他自知仍是逃犯,便不愿明说自己的
身分,以免吓了卢云。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仗著我身上还有一样法宝,未必不能替
自己平反。大家走著瞧吧!”
卢云一愣,奇道:“法宝?什么法宝?”
伍定远自知羊皮兹事体大,知道的越少,便多一分好处,当下只含浑地道:“我手
上有这帮贼人作恶的罪证,来日遇上了清官,自能以此平反了。”
卢云哦了一声,颔首道:“原来如此。伍兄带著要紧东西,难怪会被人追杀了。”
两人说了一阵子话,便把供桌拆了,取过地下的旧蒲团,分当床睡。二人面对面躺
著,经过这夜的同甘共苦,忽然有了知己知心的感觉,伍定远以往只有下属围绕,难得
有什么真正的好友,他嘿了一声,说道:“卢兄弟,想不到我在患难潦倒之际,还能结
交到你这样的好友,真是天意啊!”
卢云点头,转头看著门外飘下的雨丝,轻轻地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
相识。”
伍定远默默念著这两句话,一时触动心事,眼眶忍不住红了。
两人累了一夜,听著潇潇冬雨,各自在庙中安歇。
第二日两人起了个早,庙外雨势转大,望出去水蒙蒙的一片,伍定远深怕昆仑高手
旋即赶到,自知越早离开京城,越是安稳妥当。他沈思半晌,想道:“听说东北人烟罕
至,倒是个避祸的好所在。看眼下情势,只有逃到关外,先住个一年半载再说了。”
他心念笃定,便问道:“卢兄弟,我现下别无去处,只有逃到关外避祸了。倒是你
有啥打算?可要回去京城?”
卢云听了这话,只低下头去,霎时前尘往事,一一飞入心中。蓦然之间,一股孤寂
袭上心头,只觉人生萧索无奈,一时竟是满心寂寥,不由得叹了口气。
满心无奈间,卢云苦笑一声,抬起头来,正要说话,忽见伍定远目不转睛地看著自
己,他眼神中竟隐隐有著期待之意,卢云心下一醒,想道:“看这伍兄嘴上不说,其实
心中属意,却是要我随他一行。”
想起世上还有人如此期待自己,卢云忽地有些开心,他嘴角泛笑,便道:“我这面
贩出手劫人,怕也有些名气了。若要明目张胆地回到京城卖面,恐怕三两天便要出了乱
子。”他望著伍定远,微笑道:“我看这天子脚下,我也是待不住了。”
伍定远听了这话,只感又惊又喜,忙道:“听兄弟的意思,可是要与我同行?”
卢云笑道:“卢某身无长物,连面担子也没了,还有什么地方不能去?”
伍定远大喜,此行路上有个人作伴,那是不愁没人照应了。他正要哈哈大笑,忽地
想起路行危险,别要让卢云与灵音、李铁衫等人般,也给陷了身家性命。他摇了摇头,
叹道:“卢兄弟,眼前你待我如此,伍某更不能害你。这趟逃亡非比寻常,可说凶险万
分,唉……你我还是分道扬镳好了。”说著说,只低下头去,脸上神情满是沮丧。
卢云摇了摇头,笑道:“伍兄莫说见外话。卢云烂命一条,便算死在路边,也不必
谁来收尸。这区区生死,又有什么好怕的?”说话间走向庙门,跟著回过头来,就等伍
定远同行。
伍定远见他如此豁达,心下自是感动无比,心神激汤间,只想日後逃脱性命,定当
好好补报卢云一番。
此时雨势转大,但性命危急,二人顾不得大雨倾盆,便即赶路。
行出数里,只见大批官差把持要道,盘查来往行人,伍定远是捕快出身,官场道理
明白,自知江充与东厂已各自调兵遣将,这下不只江湖高手追杀,还有官府全力查缉自
己,他不敢再走阳关大道,便改走山间小径。
行了三五日,路上已不见官差,伍定远盘算一阵,料知已脱险境,这日见到了一个
小小市集,并非是什么大地方,想来东厂、昆仑山等人还不至寻到这等地方,他们俩人
一路摘采野果而食,口中早已淡出鸟来,此时再也忍耐不住,便往那市集而去。
两人一入小市集,便速速找了家酒店吃食,连著数日赶路,二人衣衫略见残破,只
是各自养了几天伤,武功已尽复旧观,伍定远一边饮食,一边打量镇上来往行人,察看
有无可疑人等,卢云倒是放心大嚼,一幅浑不在意的模样。
正吃间,忽见一胖一瘦两名老者晃过店门,一人生得胖大无比,好似一颗圆滚滚的
大橘子,手上拿著一只大秤杆,不知作何之用。另一人却瘦得有如竹竿,一张马脸长得
离奇,手上却拿著金晃晃的一只大算盘,好似客店掌柜一般。伍定远是老江湖了,一见
这两人形迹诡异,登时留上了神。
那瘦老者停在店门口,高声叫道:“师哥,这里有人卖吃的,我饿得很啦!咱们吃
点东西好不好?”胖老者也驻足下来,面上神情甚是不耐,只听他皱眉道:“师弟啊!
你可又饿啦!你且说说,咱们为何要捡这些荒僻小路走?”
瘦老者两眼瞧著店里,嘴上斜斜一歪,没好气地道:“是你要走小路的,我怎么知
道你要干什么?搞不好要去逛窑子呢!”
胖老者大怒,说道:“放屁!咱们走小路不为别的,只为早一步赶进京城!你一下
肚饿,一下拉屎,就走到明年也不成。”
瘦老者嘻嘻一笑,摇头道:“师哥啊,人要饿起来,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哪!你要
不许我吃东西,待会我肚子一饿,只怕会在你的肥屁股上咬个两口!”
胖老者骂道:“死小子,这把年纪还这么幼稚可笑,好啦!咱们进去吃吧!”
瘦老者闻言大喜,一溜烟的飞奔进店,身法之快,实所罕见,哪知举止却似三岁小
儿一般。伍定远与卢云对望一眼,眼看对方身怀武艺,却不知是何来头,二人不动声色,
低下头去,继续吃喝。
二名老者甫一坐定,瘦老者便用力拍桌,大声吼道:“店家快快过来,咱们饿昏啦!
我师哥大肥猪要给饿成野山猪啦!”
胖老者听他阴损自己,只呸了一声,恨恨地道:“他妈的,你说话像个人样成吗?”
过不多时,两人各点了碗面,店小二甫一端过,二人便稀哩呼噜地吃了起来,好似
那面美味无比,那胖老者尤其吃的快,看来他口中虽然不满师弟,其实自己也饿得狠了,
吃口面,吞口汤,好似身在云端,飘飘然不知所以。
伍定远看得心热,想道:“这面好像不坏,一会儿也来吃上一碗。”
他转头望去,待要与卢云说话,忽见卢云神情专注,彷佛全身布满功劲,伍定远心
下一奇,正要发问,却见卢云眼也不眨,只在偷看人家面碗。
伍定远心下暗暗奇怪,想道:“不过是碗面而已,咱卢兄弟怎地这般神情?难道这
碗里藏著什么武林秘笈不成?”
伍定远哪里知道,这卢云生性最是执拗不过,一日卖面,便已成痴,此时遇上别家
馆子手艺了得,面料美味,便趁机钻研起来,日後也好揣磨个中奥妙。
胖老者吃了几口面,忽地手指门外,大声道:“师弟,你看!那是不是紫云轩的人?”
伍定远本在留意卢云的神色,一听胖老者说话,便又定过神来,转看那两名老者的动向。
那瘦老者见师兄眺头望外,忍不住奇道:“紫云轩的人来了?我怎地没瞧见?”
胖老者睁大眼睛,大声道:“当然是真的,你快去瞧瞧,别让人家走了。”
瘦老者急忙答应一声,跟著追了出去。
瘦老者甫一离去,却见胖老者探过头去,大口偷吃他师弟的面,瞬间便吃光喝尽,
看来方才出言用意只在相骗,也好偷碗面吃。伍卢二人见胖老者行径如此,忍不住相视
一笑,都知这两人为老不尊,行为幼稚无聊。
过不多时,瘦老者走了回来,苦著脸道:“哪来紫云轩的人,师哥你骗我。”他坐
了下来,待要吃面,却发现碗底朝天,已被人偷吃乾净。
瘦老者大怒道:“师哥,你为何如此无聊?你若想吃面,再多叫一碗不就成了,何
必来偷吃我的!”胖老者嘿地一声,摇头道:“你可别诬赖好人,这面不是我偷吃的,
刚才你出门时,我见到紫云轩的人跑了进来,偷偷地把你的面吃了。”看来这人心思机
敏,话头转的甚是灵光,这谎言竟是丝丝入扣,全无破绽。
瘦老者呆了半晌,跟著双眉一挺,大怒道:“师哥,咱们同门义气一场,有人偷吃
我的面,你为何不加阻止?”胖老者举起食指,在师弟面前摇了摇,道:“你又冤枉我
了。你人在外头,我怎知这面是不是你施舍给人吃的?我若贸然阻拦,别人岂不说你小
气?”
瘦老者听了这话,只连连点头,道:“是啊!还是师兄你细心,我最恨旁人说我小
气。”
胖老者摇头道:“不是吧,说你句小气算什么?别人若说你幼稚无知时,只怕你要
给气炸了吧。”
瘦老者伸手掩面,跟著长叹一声,道:“他奶奶的,世人无知,世人无知。”看来
这“幼稚无知”四字,定与瘦老者焦孟不离,一听之下,便是三分悲凉,七分无奈,十
分气愤。
伍卢两人听他师兄弟的对答,都是忍俊不禁,各自偷笑不止。
说话间,胖瘦老者又各叫了碗面,两人正自大吃大嚼,忽见瘦老者面朝门外,叫道
:“师兄!紫云轩真的有人来了哪!你居然没有骗我!”胖老者嘿嘿一笑,知道他这师
弟也要有样学样,好来恶整他一番。当下不加理会,只是低头吃面。瘦老者伸手过来,
摇了摇胖老者的手臂,低声道:“师兄,真的有人来啦!”
胖老者呸地一声,正要出言讥嘲,忽听门口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店家,
给来几个乾净的小菜。”
胖老者一愣,想不到真有人进门来了,回头一看,只见十来名男子簇拥著一名女子,
正自缓步进店,只是她神情略带稚嫩,却是个明艳照人的少女。那几名青年男子身穿长
衫,神态恭谨,都在招呼著那女子坐下,看来这女子身分定是不凡。
瘦老者笑道:“师兄你瞧瞧!这不是紫云轩的人吗?这下咱们可省了不少力气了!”
胖老者摇头道:“胡说八道!这几个家伙愣头愣脑的,怎能是紫云轩里的人?”
瘦老者听他出言反驳,便哼了一声,发了驴劲儿,大声道:“师兄!你怎知紫云轩
的人生得什么模样?说不定这帮人天生下来,便是这般愣头愣脑的驴像。我说长得越驴,
越像是紫云轩的人!”
胖老者见师弟蛮横起来,便自嘻嘻一笑,指著卢云与伍定远两人,道:“这两个小
子看来蠢得紧,照你这么说,莫非也是紫云轩的人?”
瘦老者一怔,茫然道:“这……这我倒没有留意,说不定真也是。”
他瞄了店小二一眼,更是悚然一惊,说道:“糟了!这小二看来更是笨得很,该不
会也是紫云轩里的人物吧!”
忽听一声娇笑,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道:“两位大叔高姓大名?左一句紫云轩,右
一句紫云轩,莫非识得我们?”
众人听了这明朗娇脆的声音,都是心中一动,不由转向那少女望去。只见她明眸皓
齿,桃笑李妍,脸颊上带著两个深深的酒涡,看来明媚可人,年岁虽小,但已是个十足
十的美人胚子,料来日後身形长成,更要出落得楚楚动人。
那胖老者听那少女这般说话,心下一奇,道:“你真是紫云轩的人?”那少女不答,
一旁那男子接口道:“敢问前辈是何方高人,却来打听敝门之事?”
那瘦老者哈哈大笑,道:“我们是大名鼎鼎的华山双仙,你们这些後生晚辈,总该
听过吧!”
那男子啊地一声,跟著皱起眉头,嚅啮地道:“原来是……是华山双……双那个仙
了,久仰,久仰。”
卢云一愣,那男子外貌甚是干练,但提到那胖瘦二老的名号时,却连话也说不清了,
便对伍定远眨了眨眼。伍定远江湖阅历广博,自也知道“华山双仙”的名号,低声道:
“这二人外号叫做「华山双怪」,只有他们自称是仙。”
卢云哦了一声,看那两名老者形貌古怪,举止异常,难怪会落到这等难听外号,便
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那瘦老者甚是高兴,笑道:“原来你早已听过咱俩的大名,挺好、挺好,不算太过
无知。”
他大笑一阵,又道:“好啦!再考你一考,你看老夫天生英挺,却是双仙中的哪位
神仙啊?”
那男子面色惨澹,只咳了一声,道:“阁下这般修长身材,手上又拿著一只大算盘,
想来定是算盘……算盘那个仙了。”
原来那瘦老者外号叫做“算盘怪”,那人怕要说溜了嘴,一时又是支支吾吾。
瘦老者怒道:“算盘仙就算盘仙,什么叫做算盘那个仙了?你说话含浑不清,真是
无知无识!”那男子被他数落一阵,不敢再说,低头喝起酒来。
那瘦老者哼地一声,转问那少女道:“琼武川是你什么人?”
那少女听他问的无礼,便自微微一笑,反问道:“阁下却是琼楼主的什么人?怎么
这般喝问於我?”
那瘦老者呸道:“他奶奶的,非得是这姓琼的老子,才能开口问话么?”
紫云轩门人听他说话无礼,都是大怒,那少女微微挥手,示意众人不要冲动。她大
眼一转,忽地甜甜一笑,口气变得又柔又甜,温言道:“老丈哪里的话?您老这般高强
的武功,模样更是仙风道骨,似你这般神仙人物,要问什么都成。”
胖瘦二老听她口气如此,自是大喜,笑道:“真的么?你真的这般想么?”
那少女笑道:“当然是真的罗!华山双仙,威震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打
小便听人说起两位,那是仰慕的不得了,今生若能拜见两位前辈,那是死而无憾了。”
胖瘦二老喜到骨子里去了,两人相拥而泣,一个道:“师兄!有人这般仰慕我们,
咱们这生当真没有白活了。”一个道:“师弟啊!我们终於洗刷华山之耻的恶名了,这
下师父也能瞑目啦!”
众人见他二人这幅模样,心下都是暗自好笑。
胖老者拭去眼角泪水,笑道:“小姑娘,不论你是谁,日後只要有人欺负於你,我
们师兄弟定会替你出头!”
那少女笑道:“我这人与世无争,有谁会来欺负我?不过两位这番好意,姑娘还是
心领了。”
瘦老者怒道:“不成!没人来欺侮你,怎能显出我们华山双仙的绝世武功?”大叫
一声,旋即冲到伍卢二人面前,对著卢云喝道:“你现下立刻过去欺负她,然後让老子
来教训你!快去!快去!”跟著伸出蒲扇般地大手,猛往卢云肩头抓来,卢云见他行径
太过荒唐,当下嘿地一声,闪身避开。
伍定远忙道:“阁下有话好说,何必这样动手动脚的。”
那瘦老者喝道:“操你奶奶!你们再不过去欺负这小姑娘,休怪我来欺负你们!”
伍定远知道这两人行为不可以常理度计,眉头一皱,正想著脱身之道,忽听那少女
道:“唉!算盘仙啊算盘仙,你可知为何他们不听你的话么?”
瘦老者闻言大怒,叫道:“他妈的!你说什么?”
那少女摇头道:“这两人为何不听你的话?不是因为你武功不够高强,更不是因为
你模样不够神气,只因为你们的外号取得不好,失了威风,这才惹得江湖中人耻笑轻视。”
瘦老者大怒道:“放屁!你这小丫头敢说咱们的外号不好?你不想活了么?”说著
便要冲上前去,好来教训一番。那少女同桌的几名男子大惊,纷纷站起身来。
那少女却不惊惶,只叹了一声,道:“我只是一番好心,你怎地这么凶霸霸的……
两位老丈武功这般高强,明明只要改个名字,便要重振名声。可惜你们硬不相信,我便
再好心十倍,也只有眼泪往肚里吞了。”说著眼眶一红,竟是眩然欲泣。
胖老者见她楚楚可怜,心下暗暗爱怜,忙拉住师弟,喝道:“你先别毛躁冲动,好
好听人家说话!”
瘦老者停下手来,戟指喝道:“死丫头,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那少女泪水盈眶,幽幽地道:“自古以来,英雄人物定须威名相称,方能显出气魄。
两位老丈,我这一点用心,你们可曾知晓?你们两位这等人物,只为了名号不够响亮,
便给江湖人物嘻笑怒骂,我心念於此,真是痛心万分啊……”说著竟低声哭了起来。
胖老者见她悲切,料来定是真心关怀,忙道:“姑娘说得没错,那些狂妄无知的家
伙老是耻笑我师弟,我一直替他打抱不平呢!”
瘦老者跳了起来,喝道:“师兄你放什么屁!若不是你为老不尊,整日里胡闹,我
怎会沦落到「华山之耻」这四字!”
那少女满脸泪痕,轻声道:“两位仙人别吵了,二位大贤今日只须改个名字,保管
你二人从此威风凛凛,快活似神仙。”
瘦老者大声道:“我们本来就是仙!”胖老者骂道:“你先别吵,听姑娘吩咐。”
那少女叹了口气,摇头道:“其实你们的名字本来不差,坏就坏在这个仙字上。”
那胖老者奇道:“这怎么能够?咱们华山双仙威震四海,名字好听得很啊!总比华
山双……双那个怪强吧!”
那少女摇头道:“这华山双仙的名字本是好的,坏只坏在用的人恁也多了。君不见
江湖上有点苍双仙、长白剑仙、百花仙子?你是仙,我是仙,大家都是仙,两位如此非
凡人物,却与这干人一般名号,岂不有损两位的名声么?”说著神色悲凉,好似极为不
平。
胖老者点了点头,道:“此言有理,武林中自称是仙的人确实太多了。”瘦老者怒
道:“这些人欺世盗名,害得我们显不出威风,看来都该杀!”
那少女叹道:“世间妄人何其多,那是杀之不尽的,照姑娘看来,最妙的法子便是
把名号改上一改。”
胖老者大喜,道:“没错,没错,正该如此。不知姑娘有何高见?”
那少女道:“两位切莫再用仙字了,最好改个无人用过的名号,那才是独一无二,
傲视武林的金招牌啊!”
瘦老者站起身来,大声道:“没错!以後咱们便改名为「华山双虎」吧!虎是万兽
之王,与我二人的刚猛武功最为相配。”
那少女叹道:“君不见河东双虎,岭南双虎么?他们也都是虎啊!”她年纪虽幼,
但江湖上的人物却识得不少,一时竟是如数家珍。
胖老者皱眉道:“这可糟了,连虎字也这般泛滥,那改成龙好了,「华山双龙」,
听来不坏吧!”
那少女皱眉道:“龙啊虎啊的,每日里都听得到百回,什么峨眉三飞龙、东海四神
龙,那也是数之不尽的。”
胖老者跺脚道:“好名号都给人用了,这可怎么办?”
那少女道:“谁说好名号定要是龙是虎的,那多俗气啊!两位怎么不朝十二生肖去
想?”
胖老者狂喜至极,大声道:“好一个十二生肖,正该如此!嗯,鼠牛虎兔……「华
山双鼠」听来怎样?”
那少女面露惊叹之色,双手一拍,击节赞道:“好啊!正是这个名字!华山双鼠,
果然是天下绝响!”
众人忍住了笑,几人本在喝酒,都是呛咳不止。
却听那瘦老者叫道:“不好!”胖老者一怔,问道:“为何不好?”瘦老者道:
“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有些怪。”胖老者皱眉道:“独家字号,那有什么不好了?华山
双鼠,武功高强,你听听这八个字,念来有多利口啊!”
瘦老者哼了一声,道:“若要用十二生肖,我不要用老鼠的名字。”胖老者奇道:
“那你要用什么?”瘦老者道:“我是肖狗的,咱们就叫「华山双犬」好了。”
胖老者道:“可是我又不肖狗,怎能叫我为犬?”瘦老者怒道:“那师兄你又想如
何?”胖老者低头沈思一会儿,道:“我属鸡,我看改叫「华山双鸡」好了!”瘦老者
怒道:“师兄你每回都是这样,又只顾著自己了!”
眼见两人争执不休,众人都笑得喷饭,那少女叹道:“两位既然迟疑不决,那就改
叫「华山双鸡犬」好了,这样有鸡有狗,两位的名号都有带到,也不需再行争论了。”
胖瘦二老互望一眼,齐声道:“正是如此,好一个「华山双鸡犬」,咱们真是疏漏,
平白活了几十岁,怎么都没想到这个外号呢?”说著手舞足蹈,甚是喜乐。
两人正自跳闹不休,忽听一人道:“师叔祖、师伯祖,我已打听清楚了,紫云轩便
在不远处,咱们该启行了。”
众人转头去看,只见一名少年走进店来,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虽稚,但言语间却颇
为干练,看来是华山双怪的徒孙辈。
瘦老者笑道:“等一等,我们已经改了外号了,你要不要听听?”
那少年皱眉道:“师叔祖不是「华山双仙」之一么?这名号用了几十年了,怎能忽
然改变?”
瘦老者道:“你年纪毕竟是小,不晓得其中道理,华山双仙这外号太过普通,根本
显不出你师叔祖的威风来!你听好了,咱们现下改叫「华山双鸡犬」,你可记下了么?”
说著面有得色,满面春风地看著那少年。
那少年见客店中人人面带微笑,知道这两位长辈又在丢丑,一时脸红过耳,他咳了
一声,道:“名号之事不忙著改,咱们还是赶路要紧!”
胖老者笑道:“嘿嘿,咱们运气倒好,剩下这几十里路不必走了,紫云轩的人已然
自己找上门来了,你看这群人!”
那少年依言望去,只见紫云轩众人正自望向自己,他心下一凛,下拜道:“在下华
山苏颖超,敢问诸位高姓大名?”一名男子连忙站起身来,将那少年扶起,说道:“我
们是紫云轩的门人,敝姓许,这位姓邢。”说著伸手向那少女一摆,道:“这位是咱们
家的小姐,便是咱们琼阁主的孙女。”
那紫云轩不是寻常的江湖门派帮会,乃是皇室姻亲琼武川一手所创的书院,这紫云
轩邀集天下名士,在其中传道授业,向与白鹿书院、石鼓书院、东林书院等齐名,门生
不仅需得习文,尚需习武,以期培育国家栋梁,三十年来不少举人进士皆是其中门生。
这少女名唤琼芳,年方十四,正是琼武川的孙女。这琼武川爱子过世後,更是加倍宠爱
这名孙女,眼见她聪明伶俐,虽说是名女子,但却颇有大将之风,将来觅得好郎君後,
或能承接这紫云轩的基业。
那少年一一下拜见礼,众人见他客气,都急忙还礼,琼芳看他见人就拜,忍不住笑
道:“快别多礼了,照你这样拜下去,咱们这许多人,只怕到天黑也拜不完。”
苏颖超尴尬一笑,他年纪尚轻,辈分又低,每回到江湖走动,腰杆儿总是弯得多直
得少,早已习惯如此了,此时听她讥嘲,连忙站起身来,但他一见琼芳秀丽的脸庞,却
又满脸通红。
琼芳笑道:“你们千里迢迢地赶来北京,是有什么大事么?”
苏颖超正色道:“在下有一张帖子,想面呈琼阁主。”说著将名帖取出,向前递去。
一旁男弟子急忙接过,苏颖超道:“家师感喟江湖腥风血雨,世人争名斗利,已有
归隐之心,他定明年二月初一之时,行封剑归山的大礼,还望诸位武林同道不吝玉趾,
能前来敝山见证观礼。”众人闻言,都是啊地一声大叫,几人更是霍地站起,神态大是
紧张。
卢云不知众人何以如此讶异,当即问道:“这些人何以这般讶异?”却见伍定远听
了众人的说话後,神态也是颇为吃惊。他定了定神,低声说道:“华山玉清观的掌门叫
做宁不凡,此人武功冠绝当世,号称天下第一。”卢云哦地一声,道:“原来如此。”
伍定远低声道:“这人若要退隐,必有人前去挑战,绝不会让他带著天下第一的称
号封剑。我看华山定要多事了。”
众人说话间,忽听一人道:“宁不凡要退隐?这是真的么?”
伍定远急忙回头,却见一人身穿白袍,缓缓地走了进来,正是自号“剑神”的卓凌
昭,身边还带著十来名弟子,那屠凌心、钱凌异都在其中。
伍定远急忙拉住卢云的袖子,示意他低下头去,卢云见大批追兵赶到,也是一惊,
连忙低声道:“咱们从後门走!”
伍定远点头,两人慢慢地站起身来,便往後厨走去。
卓凌昭却没留神,迳向苏颖超道:“这位小兄弟,你方才说宁不凡宁掌门要退隐,
此言是真是假?”
苏颖超见他仙风道骨,料来定是武林中的成名英雄,当下又是深深一揖,下拜道:
“华山苏颖超,见过前辈。”急忙拿出名帖,跟著送到卓凌昭面前。
卓凌昭见了帖上的文字,霎时心中一震,忍不住叹道:“宁掌门啊,你何必这般心
急呢?你若退隐了,偌大的江湖只余下我一人,日後无人与我比武较量,唉……这却教
我如何排遣岁月?”
众人听他言语间贡高自慢,隐隐有与宁不凡并肩之意,都是颇感诧异,只有伍定远
知晓他的来历,但此刻形势危急,如何敢发一言,只悄没声地往後厨闪去。
那瘦老者却是直性人,一听卓凌昭的言语,登时大怒,喝道:“你这小子是什么人,
居然敢与我师侄相提并论,不怕别人笑掉大牙了么?”
钱凌异哼地一声,冷冷地道:“你师侄不就是宁不凡么,那又算得什么?告诉你吧!
我家掌门便是卓凌昭卓大侠,人称「剑神」的便是他。”
众人闻言,都是啊地一声,叫了出来。卓凌昭自击败灵音之後,盛名已然传遍五湖
四海,店中诸人见眼前这人浑如乡村学究,毫不起眼,想不到竟是名动天下的“昆仑剑
神”,一时都是惊讶诧异。
卓凌昭见众人惊慌,却只淡淡一笑,道:“小兄弟,请你回头转告尊师,就说昆仑
山卓凌昭多多拜上,二月初一封剑大礼,本人定会前去见证。”
苏颖超额头冷汗直流,唯唯诺诺,应道:“是,小可理会得。”
钱凌异见众人面露骇异之色,心下甚是得意,他环顾店中,却见两人鬼鬼祟祟地往
後厨行去,正是卢云与伍定远二人。
钱凌异见这两人对“昆仑剑神”四字充耳不闻,不表赞叹之意,心下甚是不悦,便
冲上前去,向那二人叫道:“你这两人是干什么的?没见到「剑神」来了么?”
伍定远听得钱凌异叫喊,只好停下脚来,背著身子道:“我们是……是路过的行人,
想要去找……找茅房……”
钱凌异骂道:“找茅厕?两个人一齐去么?”说著上下打量伍定远的背影,冷笑道
:“你们两个该不会是……嘿嘿……那个没袖子的吧!”昆仑门人知道他说的是“断袖
之癖”四字,一时都是大笑起来。
伍定远情急生智,他手指卢云,嘶哑地道:“这……这位是舍弟,他眼睛不太方便,
所以要我一同前去茅厕,免得摔了下去。”
卢云连忙接口,陪话道:“是啊!我打小都是靠哥哥把尿,不然定会摔到茅坑里。”
钱凌异哦了一声,点头道:“原来是个瞎子。”说著转身回去,不再理会。伍卢二
人赶忙往後厨冲进,急急从後门走了。
却听那瘦老者道:“那人是个瞎子?他方才躲过我那一抓,身手很厉害啊!怎会是
瞎子呢?”
胖老者生平最爱胡扯,便道:“你知道什么?现下的瞎子都练了听风辨位的神技,
那小子躲开你的一抓,不过用了三成功力而已。”
瘦老者面露讶异,道:“原来如此,下次再要遇到这人,可要好好的讨教一番。”
他忽地皱眉苦思,道:“可他方才目光炯炯,一双眸子很有神啊!那又是怎么回事?”
胖老者一愣,沈吟道:“这……这人八成是北海瞎王,有时瞎,有时不瞎。”
耳听两人胡说八道,钱凌异已然察觉有异,他细细回想那两人背影,越想越觉得与
伍定远神似,当下提声喝道:“这两人有问题,咱们快追!”不及向卓凌昭请示,便提
剑奔出,带人追杀过去。
伍定远与卢云逃了一阵,忽听後头有人大喊大叫,却是钱凌异率人追来,伍定远心
下大惊,颤声道:“不是躲过去了么?怎么又给识破了?”
卢云伸手往马棚一指,低声道:“那儿有几匹马,咱们驾马逃走。”
两人向马棚奔去,胡乱找了两匹马,二人跳上马背,连连催促,向前狂奔而去。
钱凌异等人正自追赶,一见他二人跳上马背,当下也冲进马棚,便要上马追出,紫
云轩的弟子喝道:“你们别乱来,那马是我们的!”诸人急急追出,拦住了钱凌异等人。
钱凌异喝道:“滚开了!”刷地一声,手中“剑影”登即出鞘,一旁许凌飞拦住了
他,低声道:“此处乃是京畿要地,咱们别要胡乱伤人,惹出事来。”钱凌异嘿地一声,
只得收剑,但紫云轩的弟子嚷得更凶了,将昆仑众弟子拦在道中。
却说伍定远与卢云二人驾马飞驰,两人见钱凌异给人缠住了,心下暗自好笑,忽听
耳边一人道:“伍捕头莫要再逃了,乖乖地束手就擒吧!”
伍定远大吃一惊,转头一看,只见一人身法奇快,如同奔马,竟已追至身後,正是
卓凌昭本人。伍定远举起飞天银梭,朝马儿的臀上刺下,那马吃痛,往前急奔,立即拉
开与卓凌昭的距离。
卓凌昭冷笑道:“没用的!”他提气一纵,霎时飞过了伍卢二人的头顶,竟已站在
两匹马的前方,拦住了道路,跟著伸手出去,拉住了伍定远的坐骑,神力到处,那马竟
尔硬生生地停下。
卢云心下大惊,叫道:“伍兄!跳过来!”伍定远奋力一跳,跃到了卢云的座骑上,
两人共乘一骑,急速向前冲去。卓凌昭脸色一变,放脱马匹,又往後头追来。
卢云见卓凌昭毫不放松,心下更是担忧,此人武功高强无比,直是生平仅见,一会
儿若要动起手来,恐怕挡不下他的一招,两人共成一骑,狂奔不休,但马匹负了两人,
颇为吃力,转眼便让卓凌昭赶上,卢云大惊失色,急忙掉转马头,转朝右手方逃去。
奔不数丈,忽见前头道中站著一人,那人相貌凶恶异常,却是“剑蛊”屠凌心,只
听他叫道:“小子莫想再逃,留下命来吧!”
霎时剑光闪耀,长剑已然离鞘,便朝马腿砍来,那马登时惨嚎一声,前蹄已给砍断,
卢云赶忙往伍定远身上一拉,两人便滚下鞍去,急急往道旁飞奔。
屠凌心笑道:“前头是处悬崖,你们想要自尽么?”他哈哈大笑,缓步向前,一幅
有恃无恐的模样。
二人慌忙逃窜,奔不片刻,果见前头已无去路,却是一处山崖,便在此时,卓凌昭
也已赶到,两大高手盯住了伍定远,形势已然无救。
伍定远惨然一笑,道:“卢兄弟你走吧,他们要的不过是我一人,你此时自去逃命,
还有机会求生。”卢云低头探看山谷,只见悬崖旁生了不少藤蔓,他心念一动,低声道
:“伍兄莫慌,我们跳下去。”
伍定远回头一看,只见断崖高耸,下头更是万丈深渊,这一跳之下,如何还有命在?
他摇头道:“你快走吧,不必为我饶上性命。”
卓凌昭笑道:“伍捕头啊,你们到底是要死还是要活?这般嘀嘀咕咕地做什么?”
伍定远大声道:“你要杀便杀我一人,放了我兄弟去吧!”
卓凌昭摇头道:“我一个都不想杀。只要你把羊皮交了出来,我决计不会为难你们。”
伍定远骂道:“这东西是人家满门性命换出来的,你若要取,除非是我死了。”
屠凌心嘿嘿一笑,道:“满口废话,去死吧!”挺剑杀来,剑法凌厉至极。
伍定远知道他剑法厉害,但此时命在旦夕,只有硬挡了,他运起“飞天银梭”的功
夫,在身前转成一个光网,只盼能挡下屠凌心绝招。
但见剑光一闪,屠凌心的长剑来势快绝,转眼便从银梭光网中穿透,只听“啊”地
一声大叫,伍定远胸口已然中剑,屠凌心脸露狞笑,连连催动阴劲,便要一举将伍定远
击毙。
伍定远只觉“剑蛊”的阴劲破体而入,一时五内俱焚,疼痛难忍,他想张口大叫,
却又没了气力,卢云大吃一惊,急忙拉开伍定远,叫道:“咱们跳下去!”他用力一纵,
便拉著伍定远跳落悬崖。
卓凌昭见他二人跳崖自尽,慌忙间身形闪过,便往卢云身上抓去,卢云提起真气,
登时一掌拍出,卓凌昭眼见他这掌真力浑厚,倒也不敢置之不理,当下也是一掌挥出,
双掌相接,一股巨力传来,已将卢云的身子震飞出去,便与伍定远一同摔下深谷。
屠凌心见他二人摔下悬崖,皱眉道:“这下怎么办,这两人摔死在谷里,定然烂成
一团,咱们可需下去察看?”
卓凌昭森然道:“当然要,这羊皮关系天下气运,非同小可,岂能不找将出来?”
当下四处察看有无可供立足之处,一时便要下崖。
第三章血战紫禁城
却说卢云见了谷中的地形,早已有备,他虽然摔落悬崖,但心神不乱,他见一处地
方藤蔓缠绕,当下伸手出去,死命去拉,但两人下坠之力太大,虽给他拉住长藤,巨力
带过,煞那间便又断裂,两人身子仍是朝下摔去。
二人下坠不断,伍定远见一处山壁外凸,看来可供著力,猛地叫道:“看我的!”
他胸前血流如注,但气力仍是不失,举起“飞天银梭”,往那尖角丢去,霎时银梭
的尾练在那尖角一绕,两人便止住了跌。
只是大力传来,伍定远重伤之下支撑不住,手指便自一松,卢云急忙抢过,伸手使
劲拉住尾链,两人双手用力,同时大叫一声,终於牢牢地抓住尾链,这才救了性命。
二人喘息一阵,便往山壁汤去,跟著伸手抓住岩壁,各自歇息。
卢云打量四下地形,只见下头有处山洞,便道:“咱们爬到那儿,想来应可躲上一
阵。”
伍定远胸口伤重,气喘不休,正想躺下歇息,连忙称是,两人缓缓爬下,过不多时,
便已进洞,只见那山洞甚是宽阔,当容二人栖身。
卢云正要说话,忽听远处传来爬动之声,伍定远心下一惊,作势噤声,跟著缓缓探
头出去,果见卓凌昭如蜘蛛般地四下爬动察看,他心下惊骇,急忙取过银梭,伏在洞口
处等待,只要卓凌昭爬将过来,便要出手暗算。
所幸这山崖广大至极,卓凌昭爬行一阵,四下寻找不到伍卢二人,便往崖下攀去。
卢云见卓凌昭武功高强至极,想起方才两人对招间的凶险,心下不禁一寒。
眼见卓凌昭去得远了,两人这才放下心来,卢云见伍定远伤势不轻,忙为他点上胸
口的穴道,但伤口太深,仍是流血不止,卢云忙撕下衣襟,替伍定远包扎胸前伤口。
忙了好一阵,血流渐缓,伍定远喘道:“多谢了。”他见卢云也是面色惨白,便道
:“你方才与那姓卓的对了一掌,可曾受了内伤?”
卢云摇头道:“还好。”方才他与卓凌昭对掌,只觉此人掌力雄强无比,他自己前
几日与东厂好手比拼内力,伤势尚未痊愈,如何抵敌得住?一掌接过,便已受了内伤。
只是卢云内功底子扎实,想来只要静养两日,当能尽复旧观。
两人喘息一阵,都觉疲累不已,伍定远从包裹中摸出乾粮,两人各自分吃了。
卢云低声道:“咱们现在怎么办?是要留在这儿,还是赶紧离开?”
伍定远只觉胸口中剑处疼痛异常,呼吸间甚是困难,自知伤势沈重,便摇头道:
“咱们在这儿歇一宿,等昆仑山这群人走远了,咱们再走不迟。”
两人各自坐地歇息,卢云疲惫至极,不久便沈沈睡去,但伍定远受了“剑蛊”绝招,
只觉肺部好似破了个大洞一般,一呼一吸间有如拉扯破洞风箱,甚是痛苦,良久无法阖
眼。
第二日清早,卢云睡了个饱,早已起身,他往洞外望去,只见外头稀哩哗啦地下著
大雨。卢云见伍定远仍在沈睡,忙道:“伍兄,起来了。”叫了两声,却不见他起来。
卢云大惊,忙将伍定远扶起,只觉他全身火烫,解开衣衫一看,胸口伤处竟已化脓,
屠凌心刺的那剑竟是不轻。原来那“剑蛊”阴劲最是厉害不过,伤口虽然看似甚浅,其
实阴劲所到之处,早已深入五脏六腑,只怕伍定远的脏腑已然重伤,恐有性命之忧。
卢云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过了良久,伍定远这才悠悠转醒,他睁开眼来,待
见卢云面色忧急,当下微微一笑,嘶哑地道:“卢兄弟,怎么这幅慌张模样?”说话间
气喘咻咻,有如哮喘病人。
卢云忙道:“你伤势沈重,可千万别要乱动,我想办法给你弄几服药来。”
伍定远喘道:“这点伤算得了什么,想我以前在西凉的时候,哼!那可是整日在刀
口里度日啊!”他乾笑了两声,又道:“这阵子咱们先在此处养伤,等我身子好些了,
咱们再做打算不迟。”卢云点头称是。
当天卢云便爬出洞去,攀回悬崖之旁,只见上头已有大队人马到来,竟将来往道路
封住,卢云一愣,想不到连官兵也都出动了,只不知是锦衣卫还是东厂的人马。
卢云心道:“这伍兄到底是什么人,怎么各方高手都在找他?”他不敢在外头久留,
便回洞与伍定远商量。
伍定远听说下山道路已被封锁,更显愁容,知道山洞里也不稳固,只是此刻身上伤
重,若要硬闯,绝无逃脱之机,两人只好过一日算一日了。
又过两日,洞外大雨依然不止,稀哩哩地溅进洞来。伍定远大半时候都躺著不动,
有时睁开眼来,只说了一两句话,便没了力气。
卢云见伍定远伤势日重,全身高烧,胸前伤口更是发出阵阵腐臭,他心下焦急,想
要替他诊治,却又苦无药石。卢云脱下外衣,给他盖在身上,又去接了雨水过来,喂著
伍定远喝下,但伍定远昏昏沈沈,雨水入口,又全都呕了出来。
卢云又慌又急,道:“咱们要怎么办?便这样等死么?”伍定远缓缓睁眼,却不打
话,过不多时,又沈沈睡著。
卢云望著洞外,大雨仍然倾盆而落,他明白前无去路,後有追兵,情势极为险峻,
不由得心烦无比,此时伍定远早已昏迷不醒,呼吸时呼咻咻地,看来肺部真的破孔甚深。
连著三日,雨势都不曾止歇,卢云几次爬出探看,崖上崖下仍有人盘查把守,实在
脱身不得,这夜他不敢再睡,只守护著伍定远,深怕他病情有变,突然死去。
到得第四日早,卢云正在洞口小寐,忽听背後传来异声,卢云惊醒,连忙转过头去,
只见伍定远双手挣扎,便要坐起,卢云赶忙抢上,将他扶了起来。
伍定远睁著空洞的双眼,抚著胸口伤处,喘道:“卢兄弟,我……我好难过……”
卢云大惊,急忙握住伍定远的双手,大声叫道:“咱们冲出洞去,我定有办法救你!”
伍定远摇了摇头,喘息道:“我……我实在走不动了,你好好保重,自己去吧。”
卢云这几日与他朝夕相处,心中早把他当作亲人一般,听他说话这般消沈,忍不住
心头一痛,只是摇头不语。
伍定远看著洞顶,怔怔地道:“想我本是西凉城的一名捕快,为了一桩灭门血案,
这才千里流亡,逃到此地。一路上多少艰险危难,唉……谁知命运乖离,看来今日我也
难逃毒手……”说著想起齐润翔、齐伯川父子,心中更感悲痛,几欲流下泪来。
卢云急劝道:“伍兄别急,等你病好之後,咱们再做打算吧!”
伍定远自知命在旦夕,他眼眶微红,只缓缓摇了摇头,跟著从怀中掏出羊皮,交在
卢云手里,低声嘱咐道:“卢兄弟,这块羊皮涉及八十几条人命,乃是苦主所托之物,
哥哥现下性命不保,只求你好好收著,日後为我申冤报仇……”他说著说,一口气喘不
过来,只不住大声咳嗽。
卢云心中慌张,急忙替他抚背,就怕他忽地死去。
伍定远定了定神,低声道:“这块羊皮牵动天下气运,乃是奸臣江充卖国的罪证,
只要……只要交给有良心的大臣,就不愁推不倒这个奸臣……卢兄弟,这宗血案能否得
雪,全看你一人了……”他正待要说,猛地心中一醒,想到那夜齐伯川死前的情景,当
时齐伯川重托於己,哪知自己现下也要不成了,却要再将这桩重担托给一个素昧平生的
人,他心下一悲,热泪盈眶间,竟是泪洒当场。
卢云见他悲伤,也是泪如雨下,他紧紧握住伍定远的手掌,哭道:“伍兄,快别这
样了,咱们一块儿逃吧!”
伍定远惨然一笑,他看著眼前寒怆的卢云,这人与自己道上相逢,不过是个面贩而
已,眼下自己不成了,便硬要把这个重责大任派在人家身上,却是凭什么?他叹息一声,
垂泪道:“算了,没用的,这羊皮只会害死你,你斗不过他们的……”
卢云正待要说,却见伍定远大声狂叫,双手乱挥,吼道:“逃吧!逃吧!你自己快
逃吧!”想将羊皮抛出洞去,一时却没了力气,两眼一翻,身子痉挛一阵,就此不动,
好似死了一般。
卢云大吃一惊,连忙去探他的脉搏,只觉微弱至极。卢云一咬牙,情知若再困於此
处,伍定远只有死路一条。他把羊皮收到怀里,跟著解下腰带,将伍定远牢牢绑在背上,
心道:“当此之际,只有先回京城了。”顾不得漫天大雨,就此冲出山洞。
卢云背着伍定远,一路攀爬至山腰,忽听有人喧哗呐喊,却是下头守军看见了自己,
正自奔相走告,卢云一慌,原本他往崖下爬落,此刻给人发觉,便不敢再下,他见悬崖
西首甚是陡峭,想来无人看守,便急急爬去。
大雨一滴滴的落下,冰冷的雨水浇在两人身上,卢云怕伍定远受不住寒,只握住了
他的手,将护体内力一阵阵的传了过去,所幸伍定远尚有脉搏,看来尚能支撑一会儿。
不多时,卢云已攀上崖顶,他察看一阵,天幸四下无人,想来山下守军以为他两人
已然爬下悬崖,早已在下头道路搜查,是已此处反而无人看管。他心下大喜,认明京城
的方向,当下负着伍定远,冲风冒雨,狂奔疾行。
奔了片刻,眼前遇上了一条岔路,正中是一片平坦道路,两旁却是蜿蜒山道,他正
自犹疑,不知要往何处而去,忽听後头有人叫道,“人在这儿了,大家快追!”卢云吃
了一惊,回头望去,竟有百来名骑兵驾马追来,慌乱间不知是何方人马,卢云心念如电,
当下挑了崎岖小路奔走,想来此处乱石无数,马蹄踏去,必然摔伤。
卢云背着伍定远,一路从小径狂奔逃走,过不多时,後头骑兵发现了,便也匆匆奔
来,眼看便要追近,忽听後头大呼小叫,已有不少马匹摔倒,众骑兵眼见地形崎岖,只
得翻身下马,改以步行,但这番行路比不上骑马,登时慢了下来。
卢云急於甩开追兵,敢忙发动内力,那“无绝心法”的威力登时显现出来,只见他
大步向前迈去,竟然疾逾奔马,有若雷霆。大批骑兵此时只能以步行追赶,一时间呼喝
连连,却是追赶不上。
卢云狂奔而去,足足奔了一个多时辰,二十馀里奔来,不见後头有人追来,想来已
远远抛开追兵。卢云心头一松,放缓了脚步,又是几里走去,只见前头现出一堵高高的
城墙,卢云知道京城已在眼前,看来只要入城寻到药,仗着自己还懂些医术,伍定远定
然有救。
行出不久,忽见前头人声鼎沸,似有人群聚集,卢云凝目看去,霎时心中一惊,只
见前方栅栏林立,朝廷竟在此处设下一道关卡。眼看大批军马正在盘查来往商旅,卢云
想改绕小路,其势却有所不及。
卢云自知背着一人,行踪必定暴露,正担忧害怕、不知所以间,忽见一旁有人驾着
牛车过来,那车上还堆满了柴草杂物,卢云心下一喜,知道有救,眼见车主正与旁人交
谈,便趁他稍不留神之时,一把将伍定远推入草堆,自己则垂手低头,装作寻常百姓模
样,老老实实地跟着柴车前行。
守城军士盘查数人後,便搜到那柴车上,一名军士道:“你车上载着什麽东西?有
什麽不法货品?”那车主忙道:“回秉军爷,小人车上只有些柴草,都是要拿到城里卖
的,岂敢做什麽坏事?”那军士拿起棍棒,胡乱的往柴堆里戳了两下,卢云手心出汗,
伍定远深藏其中,不知那军士会不会发觉?
还好那军士已然搜查数十人,颇感疲累,一见无甚异状,便挥手道:“没事了,快
过去啦!”卢云大喜,也要迈步向前,一名军士拦住他道:“你这小子急什麽?你干什
麽来着的?”卢云低头道:“小人是城里打杂的夥计,要赶回去上工。”
那军士打了个哈欠,伸手在他身上胡乱摸索,霎时间,竟摸了那张羊皮出来,只拿
在手上翻来转去的瞧,卢云见东西给人搜出,心中只是百般叫苦。
那军士往羊皮一瞄,只见红红绿绿,满是图线,一旁又有歪歪曲曲的文字,当下喝
道:“这是什麽稀奇古怪的东西?”卢云听他这麽一说,心下登松,料知这些军士身分
低微,不知这羊皮的来历要紧,他定了定神,从容地道:“这是辟邪用的符咒,小人不
久前在玉林观里求来的。”却是来个随口胡言乱语,好来敷衍一番。
那军士抓了抓头,满脸不耐:“原来如此,好啦!快快过去,下一个上来!”
卢云不动声色,缓缓地向前走去,忽见两人腰悬长剑,身穿白袍,站在一堆军士中,
好像前些日子在王府胡同有见过面,一时却也认不出来是谁,那两人面带倦容,显也没
留神那军士与自己的对答。卢云情知危机四伏,脚步当即加快,眼看牛车走远了,便急
急往前追去。
正走间,忽听那军士唠唠叨叨地道:“这玉林观可真怪了,居然在羊皮上画符,下
次我也去求个几张。”一名白袍客听得此言,只大惊失色,颤声道:“你……你说什麽?”
卢云听见两人的对答,情知身份败露,回头看去,那军士正向自己指指点点,想来
在述说那块羊皮的情状。
卢云心念一动,他见牛车已然驶远,便寻思道:“说不得了,先来个调虎离山之计!
现下我只要急速逃走,必能将这些人引开,伍兄就多了几成活命机会。”心念及此,便
向城内狂奔而去。
後头军士见他忽然狂奔起来,登即大呼小叫,大声叫道:“贼子在前面,快追啊!”
百馀人一齐冲上前去,那两名昆仑山的好手反而给挤住了,众军士脚步迟缓,哪追得上
卢云的轻功,不过片刻,卢云便要脱身。
忽听道路上马蹄声响,城外数十匹快马追来,却是从悬崖处追来的人马赶到,当先
一名头领远远看见卢云,登时喝道:“哪里走!”弯弓搭箭,飕飕两声,连发双箭,对
着卢云射来。卢云听得来箭呜呜作响,料知发箭之人功力不凡,忙纵身一跳,有如大鸟
般向前飞去,两方相距本远,飞箭本已难及,这下更是射他不到。
卢云松了口气,正要往城里道上挤去,忽又觉背後劲风劲急,似有高手过来,卢云
忙回首去看,只见一名白袍客提气飞纵,已然跃到自己面前。
卢云心下一惊,寻思道∶“这人武功好厉害,却是谁来了?”他还不及思索,那人
已举剑刺出,猛向门面杀来。
卢云见他剑法凌厉,实在不能正面抵挡,只有往旁一让,那人剑招一变,改向他喉
间急刺,招式老辣无比。卢云避无可避,慌忙间伸指乱弹,竟然弹中那人剑刃,但手指
也险些给削掉。那人森然道:“想拼内力麽?”
指剑相交,那人剑上猛地传来一股阴寒内力,这内力好生邪门,卢云给这内力一激,
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倒退了一步。那人大喝一声,长剑幻出点点寒星,便往卢云身上攻
去。卢云见此人武功远胜自己,不敢再打,连忙抱头鼠窜而去。
那人提步追赶,连出十馀剑,卢云头也不回,只是提步狂奔,剑尖在卢云背後闪动,
却总是差了几寸,便在此时,後头一人匆匆奔来,叫道:“二师兄!这小子就是那面贩,
我方见他背着伍定远逃命,怎麽人突然不见了!”
说话那人声若破锣,却是昆仑山的“剑蛊”屠凌心,方那两支飞箭便是他射的。看
来昆仑派连日搜捕伍定远,早已菁英尽出。
那提剑追杀卢云的不是别人,却是那“剑寒”金凌霜,听师弟如此说话,登即醒悟
:“好小子!居然来个调虎离山!”当下停步下来,不再追赶卢云。他凝神思索,环视
左右,忽见远处一辆牛车正要驶离,心念一动,点头道:“在这儿了!”他飞身纵起,
拦住牛车,跟着一剑往柴草堆刺下,那车主给吓得面无人色,当场宾落车下,摔在一旁。
卢云本已走脱,眼见金凌霜一剑刺下,怎能不惊?只好大步奔回,金凌霜见卢云匆
匆奔回,便自冷笑一声,知道自己猜想是真,他收住长剑,伸手到柴车里一摸,果然将
伍定远揪了出来。
只见伍定远面色惨白,软绵绵的趴在柴车上,不知死活如何。
金凌霜抓到伍定远,立刻伸手大搜,他急速掏摸,但摸了半天,只摸了柄银梭、几
锭元宝,却都找不到那最最要紧的东西,金凌霜哼了一声,双眼一翻,目中精光暴射,
却是往卢云瞪去,料来那东西定是在这面贩身上。
眼看伍定远已落入那几人的手里,卢云自知不能独自逃走,否则伍定远必死无疑。
他心中计较,寻思道:“这些人千方百计的要找伍兄,看来还是为了那块羊皮,待我和
他们拖延一番,看看有无逃生机。”
他掏出怀中羊皮,高高举起,朗声道:“你们听好了,东西在我手上!你们把这位
朋友送上,我便把羊皮交给你们,如何?”
金凌霜大喜,正要答应,忽见屠凌心向自己做了个眼色,却是有意出手暗算。金凌
霜会意,点了点头,单手高举过肩,也将伍定远提了起来,大声道:“如此甚好!你快
将东西交来!咱们一手换人,一手交物。”他口中大声嚷嚷,眼角却瞅着屠凌心的动静,
只见他悄没声的绕到後方,便要往卢云背後欺去。
卢云浑然不觉,正要向前走去,忽见金凌霜面色不善,他心中一凛,已知对方另有
阴谋,不过此时伍定远落在人家手中,自己别无他法,只好手举着羊皮,缓步向前。
卢云跨出两步,背後已有一阵剑风扫来,却是屠凌心拔剑偷袭,卢云识破计谋,登
时破口大骂:“好啊!丙然是无信无义的猪狗之徒!”慌忙间扑地趴倒,躲开了背後的
暗算。屠凌心喝道,“把东西教出来,否则休怪刀剑无眼!”
卢云听他喝骂,又见一旁军士神情贪婪,好似都想过来抢夺那块羊皮。卢云心念微
动,想道:“这东西看来要紧无比,我可得好好应用了。”他脑中诡计一闪,登想了个
计谋,朗声叫道∶“你们要这羊皮是吧!何必动手抢?我给你们就是了!”说着将手中
羊皮掷出,内劲到处,那羊皮远远飘去,已然飞出十来丈之遥。
众军士猛见羊皮飞来,都知此物事关重大,一起叫嚷上前∶“是我找到的!宝劳是
我的!”果不出卢云所料,众人登时胡抢乱叫,闹做一堆。
屠凌心怕众人胡乱抢夺,竟把那羊皮给撕破毁损,连忙冲向前去,喝道:“全给我
滚开了!”众军士都是北京城的禁军,来头不小,虽知这人是江充调来的武林异士,不
过大功当前,谁有空理会他?屠凌心见众人自抢夺,大怒道:“你们找死吗?”长剑扫
出,当前一人身首分离,死於非命,屠凌心冷笑一声,夹手夺过羊皮。
金凌霜见师弟出手残暴,大惊道:“师弟!快住手,万万不可杀人!”众军士骇异
至极,连忙跳开。一名军官见下属被杀,心头震怒,他奉命跟随昆仑山高手查案,见他
们言语无礼,心中早已不忿,只是念着江大人交代,这才勉强忍耐,待见下属被杀,如
何还能忍得?当即怒道:“什麽妖人在此作乱!全都给我拿下了!”
众军士弯弓搭箭,长枪大戟一齐挥出,将屠凌心围住,屠凌心自也不惧,傲然看着
众人。金凌霜忙道:“这位军爷,我们是奉江大人的意旨办事,你别和我们为难。”
那军官面色一沈,说道:“江大人是叫你们领头办事,没说你们可以随意杀人吧!”
屠凌心怪叫一声,喝道∶“你凶什麽东西!找死!”只见他一张丑脸紧紧皱在一起,
跟着举剑劈去,那军官防备不及,脑袋已被劈成两半。
一旁副官大惊,喝道:“造反啦!放箭!快放箭!”众军士发一声喊,箭如雨下,
往屠凌心射去,屠凌心狂吼一声,举剑乱杀,但弓箭既多且快,却要屠凌心如何挡得住?
金凌霜长叹一声,只得提剑去救。正待出剑,忽地背後一掌袭来,却是卢云趁机偷袭,
金凌霜关心师弟,百忙中不及招架,只得矮过身子躲开。
卢云见他不敢还手,更是趁势猛攻,“无双连拳”接连使出,招式纷呈,一时快狠
兼备。金凌霜一面隔挡飞箭,一面闪躲卢云的拳脚,手上还提着伍定远,饶他武功高强,
但眼前情势大乱,卢云又全是不要命的打法,一时也感手忙脚乱。
卢云见他左支右拙,霎时两掌一并,奋起全身真力,猛向金凌霜胸口一推,金凌霜
见卢云这掌功力深厚,非同小可,但他右手要抵挡官兵攻势,左手又抱着伍定远,实在
腾不出手来对付卢云,眼看对方势如疯虎,只有放脱伍定远,将他摆在脚边,跟着左手
推出,凝神回了一掌。
叁掌便要相撞,卢云忽地朝地下一扑,已然朝伍定远滚去,金凌霜大惊,知道上当,
正要举剑出来,却见卢云夹手一抱,已将伍定远抱在怀里,跟着转身逃走。
金凌霜哼了一声,他转头看去,见那羊皮已在屠凌心手中,这伍定远怀璧其罪,少
了羊皮,便不再那麽要紧,当下也不追赶卢云,转而护向师弟。
此时屠凌心已大开杀戒,足足杀害了十来名军士,那副官狂怒不已,但又忌惮屠凌
心武功厉害,不敢近身肉搏,只有命人不停放箭,屠凌心武功虽高,但给弓箭侵逼,身
上却也插了不少箭矢。
箭羽落下,两人且战且走,金凌霜四下打量逃脱路径,心道∶“这当口与江大人的
手下误会已深,看来是说不明白的,只有先避一避再说。”拉着屠凌心,便往道旁小径
钻去。
二人正要走脱,忽然城里十馀骑马向前狂奔,马上一人见到两边动起手来,大怒道
:“你们在搞什麽!东西呢?”
众军士闻声住手,纷纷将弓箭放下。金凌霜回头一看,只见来人身穿锦袍,面如重
枣,正是江充大人的手下爱将,锦衣卫统领安道京。
金凌霜见安道京面色不善,想到本派人马还在京城,万万不能得罪这些朝廷命官,
便停下脚来,拱手道:“安大人来的好,适才那两名逃犯走脱,我们自己人又起了些误
会,这才动起手来……”他正待说明,安道京不耐的道:“别罗唆了,东西到手了吗?”
金凌霜咳了一声,道∶“不劳大人忧心,东西已然夺回了。”
安道京冷冷地道∶“既然到手了,怎麽还不拿出来?”
金凌霜转头吩咐,那屠凌心便从怀中取出羊皮,他正要交给师兄,却见安道京跳下
马来,猛地一把抢过,神态无礼。屠凌心见此人傲慢至此,心下大怒,管他是什麽来头,
登时喝道∶“什麽东西!恁也狂妄无礼了!”旋即手按剑柄,众军士见他又要发难,急
忙举起兵刃,数十人团团围住了屠凌心。
金凌霜一把拉住师弟,低声道:“不要和他们动手,咱们回去见了掌门再说。”屠
凌心怒道:“他妈的!这群人王八蛋自以为是什麽东西,我不教训他们一番,以後怎麽
得了?”金凌霜叹息一声,只是低声相劝。
其实金凌霜心中岂能无感?他自赴京城以来,事事被人侮辱奚落,好似东厂随便一
个小小太监,也比他们这群江湖好手威风些,只是金凌霜身为昆仑山第二把交椅,不能
不小心完成掌门交付的使命,当下只有忍耐到底了。
眼见安道京已把羊皮拿到手里,金凌霜便携了师弟的手,大声道:“安大人,东西
既然到手,我们这就告辞。”
哪知安道京骂道:“饭桶!全是饭桶!”屠凌心听他说话侮辱,登时狂怒,便要上
前杀,金凌霜把他拦住了,强抑怒气道:“在下不知有何过错,大人为何发怒?”安道
京哼了一声,随手一扯,将羊皮撕成碎片,扔在地下。
金凌霜诧异惊骇,叫道:“大人何故如此?这羊皮是要紧东西啊!”
安道京翻身上马,跟着一鞭往金凌霜头上抽下,怒道:“笨蛋!还敢顶嘴!”金凌
霜往旁一闪,长鞭啪地一声,抽落在地,这下他养气工夫再好,也不能不动气,面色一
沈,心道∶“京城是你们的地盘,我自当礼让叁分,日後大家江湖相见,有你的苦头吃
了。”他压下火气,沈声道:“安大人,到底怎麽回事,请您明示。”
安道京长鞭一扫,卷起地上一小块羊皮,喝道:“你自己看,给人耍了还不知道!”
金凌霜一看那块碎皮,上头依稀写着四书辑注等字样,皮倒是皮,不过不是价值连
城的羊皮,却是不值分文的破烂白色书皮,霎时间面色已成惨白,这才知道给人狠狠地
耍了一阵。
原来卢云适才心念一动,想起自己随身带的一本四书辑注也是白色,模样倒与那羊
皮颇为相似,当即将那书皮撕下丢出,好来鱼目混珠,反正众人只知奉命追拿一张“白
色的”羊皮,却也没真的见过东西,果然一举骗过众多好手。
金凌霜低下头去,看着满地的书皮碎屑,一时面色困窘。安道京面带不屑,当即冷
哼一声,对他师兄第二人不再理会,迳自调派兵马捉人。
却说卢云抱起伍定远狂奔,已入京城道路,他心中不断盘算主意,想道∶“这下我
们要躲到哪去?大批人马在後追捕,伍兄伤势又是危急,实在不能再拖,到底我该怎麽
办?”忽地想到顾嗣源∶“顾伯伯看来已经到京里任职了,我……我若带着伍兄上门求
见……”他用力摇头,知道这条路决不可行∶“顾伯伯待我情深义重,他才上任不久,
我岂能连累他?何况……何况他这麽高的身分,又怎能为了我这种低叁下四的人犯险?”
一时又想到顾家小姐,心中更是大恸,恍惚间胡乱奔走,城里百姓见他抱了个人奔跑,
都侧目让道,过得片刻,卢云稍稍停步,留神四周,竟又奔回王府胡同。
卢云心中暗暗叫苦,这里官员云集,卫士众多,前些日子千辛万苦的逃脱此地,哪
知道阴错阳差下又回到这里,他抱着伍定远,躲在街角歇息,心中浑没了主意。
徨间,已见到人影在两旁官宅屋顶上行走,後头马蹄声杂沓,显然追兵已经赶到,
卢云只觉心力憔悴,他牢牢将伍定远绑在背上,举掌护住全身,眼前情势只有死战到底
了。
百馀名禁军将整条闹街团团围住,不知多少好手云集在此。
一名军士望见卢云,大叫道:“找着了,他们在这里!”跟着拔刀冲来,卢云一脚
将他踢翻,夺过那军士佩刀,狂劈滥砍,且战且走,只是多名高手虎视眈眈,实在不知
要退往何处。
此时安道京也已赶到,他跃下马来,几个纵跃,已然站在卢云面前,卢云见他武功
不弱,似不在昆仑山诸高手之下,不由得一惊,转身便逃。那安道京却不容他有丝毫喘
息,立时拔刀出鞘,刀光一闪,对着卢云脑袋砍来,招数霸道至极,卢云不知此人来历,
更不知这个统领的刀法如何奥妙,勉力举刀硬接,两人刀身正待相触,安道京口中怪叫
一声,招数已变,倏地横刀卢云腰间砍去,刹那间由直劈改为横切,变招之快,几非人
力可及,卢云情急之下,用力一跳,急忙往後跳开,跟着身子一转,便朝一处小巷奔入。
卢云才入巷口,忽地一股掌风迎面扑来,掌力未至,已然逼得卢云呼吸不顺,他凝
神还了一掌,拍地一声,卢云只觉一股排山倒海的内力袭到身上,忍不住喉头一甜,喷
出一口鲜血,跟着脚下踉跄,退开四五步。顿时间,巷内已然走出一人,状似书生,温
文儒雅,却是昆仑掌门卓凌昭到了。
安道京冷冷的道:“卓掌门,大夥儿都是替江大人办事,不必争这个功劳了吧!”
卓凌昭道:“好说,安大人好俊的刀法哪!”巷内随即奔出大批好手,都是昆仑山好手,
已然团团围住伍卢二人。两派人马人不再说话,相互监视,都要将伍卢二人一举拿住,
却又怕对方抢先动手。
卢云身受内伤,放眼四周,前有狼,後有虎,大批好手将他团团围住,心知无路可
去,他将伍定远从背上解了下来,伸手扶住,只见他仍是昏昏沈沈,死活不知,卢云心
中一痛,大声叫道:“伍兄,卢云今日与你同生共死!”
忽听前方锣声大作,有人向前行来,不知又是何方神圣到了,卢云心中悲凉,料想
来人不是东厂的走狗,便是江充的手下,还能有什麽好东西?
他侧目望去,锣声中只见数十人骑在马上,簇拥着一名将军,那将军约莫六十来岁,
须长叁尺,形貌甚是威武,随行官差举着两面大招,左首是“保国安民镇北大督师”,
右首是“忠言极谏孝亲善穆侯”,端看这气派,便知来人官高爵重。
卢云心中一凛,想起当年随顾嗣源前去江夏时,曾见过一个名叫左从义的总兵,便
是眼前这个镇北大督师的手下,据说这人在朝中势力庞大,颇能与江充、东厂鼎足而叁。
安道京眉头一皱,低声道:“卓掌门,事不宜迟,快快动手!”
卢云一听此言,便知这善穆侯柳昂天与这甘人有些嫌隙,虽然不明究理,但事已至
此,已不容他细细推想,只要伍定远不落入江充这帮人手里,便多一分活命希望,卢云
心念於此,紧紧抱住伍定远,便往街心奔去。
安道京见卢云蠢蠢欲动,哪容他再逃脱手掌,当下一个纵跃,他後发先至,已拦在
卢云身前,冷笑道∶“往哪走?”一刀便向卢云劈下。卢云一咬牙,不顾一切,反向安
道京怀中冲去,安道京料不到他有这般怪招,这下刀刃反而在卢云身後,胸腹要害都暴
露出来,连忙往後跃去。
卢云趁机冲入街心,便在此时,肩上挨了一记重手,也不知是何人下的手,掌力雄
浑至极,只震得他伤上加伤,眼前金星直冒,卢云不顾伤势沈重,抱住伍定远,只是奋
力向善穆侯奔去。
安道京伸手抓出,朝卢云手臂扭去,指力到处,卢云臂上登时鲜血淋漓,但他仍是
飞身向前,绝不稍缓。卓凌昭见众人出手无功,都拦不下卢云这人,他冷笑一声,道∶
“你们都退开了,且看本座出手。”人影一晃,便向卢云冲来,势道快绝。卢云见他武
功高明异常,知道此人绝非易与之辈,当即快马加鞭,死命往前冲去,口中大叫道∶
“救命啊!救命啊!”善穆侯身旁护卫见街上有人斗殴,一起拔刀出鞘,勒马止步。
卢云只觉胸口气闷异常,但此刻性命攸关,脚下虽已酸软无力,仍是靠着一股毅力
支撑,朝着善穆侯车队奔去。
卓凌昭叫道∶“站住了!”掌力已然袭到身後,卢云知道此掌来势猛恶,已然避无
可避,心中一酸,自知无幸,当下将羊皮塞入伍定远怀里,跟着凝运内力,护住了後背。
大叫道∶“伍兄,来生再见了!”
只听砰地大响,一股强猛内力震来,卢云後心结结实实地挨了卓凌昭一掌,他藉着
这一掌之力,猛地双手一振,将伍定远奋力丢出。只是这掌好不雄浑,卢云本已身受内
伤,此时更是口吐鲜血,脱力倒地。
伍定远如脱线风筝,远远地飞了出去,眼看便要落到柳昂天身前。卢云趴在地下,
勉力望去,知道这番辛苦终於有了代价,虽然身上重伤,嘴角还是露出了一丝微笑。
谁知安道京大喝一声,叫道∶“哪里走!”竟是飞身来抢,此人身法快绝,如同大
鸟般的朝伍定远扑去。
卢云惊叫道∶“不要啊!”他想要出力阻拦,却是心有馀力不足,想起这些日子的
艰难患难,如今自己舍却了一命,伍定远仍是不免,心中不禁大痛,口中鲜血疾喷,便
晕了过去。
第四章风流司郎中
深秋的日头照下,京城的石子路上传来清脆的马蹄声,前方铜锣响起,官差口中大
声诵道:“闲人回避——肃静让道——”一名灰衣汉子坐在马上,跟在一众官差之後,
耳听众人大声颂念,他轻轻打了个哈欠,好似有些倦了。
这灰衣汉子微胖身材,脸如满月,神情世故通达,乍看之下,好似行路间浑不用心,
但若仔细察看他的神情,便会惊觉他那双小眼直如鹰隼一般,不住瞅著街角四处,可说
锐利至极。
忽听背後有人轻轻咳了一声,那灰衣汉子双目一亮,忙转头去看,只见一名老者身
著戎装,满脸正气,正自低头咳嗽,那灰衣汉子忙道:“侯爷怎地咳嗽?可是昨夜受了
风寒?”那老者抬起头来,摇了摇手,示意他不必多虑。
话未说完,忽听马蹄声响,行伍间一骑掉转马头,那马上坐的不是军官,却是名年
轻公子。只见他策马过来,问道:“怎么了,侯爷可是有事?”日光下这年轻公子足跨
骏马,腰悬长剑,俊美的瓜子脸蛋雪白如玉,端是潘安似的好样貌,灰衣汉子摇了摇手,
笑道:“喉头痒,没事的。”那年轻公子点了点头,不再多说,提疆一振,便又驾马前
行。
这灰衣汉子看著他的背影,心道:“杨郎中还是老样子,凡事总是小心把细,连清
个嗓子也不成。嘿嘿,有他在这儿看著,我可清闲多啦!”想到此处,嘴角便泛起微笑。
他自识得这公子以来,已有七八年了,平日见他温文儒雅,好似个读书人一般,其实这
公子一旦发起威来,把那两条眉毛高高斜起之时,嘿嘿,那时的他,可不是什么善男信
女哪。
正思索间,忽听一名军官低声道:“韦护卫,那小姑娘在干什么?怎地拦了咱们的
路,莫非是要告谁的状么?”灰衣汉子定睛看去,只见路边奔出一名少女,脸蛋羞红,
却不知要做什么,那军官啧地一声,正要上前拦阻,灰衣汉子伸手一挥,笑道:“不碍
事,你别过去打扰。”那军官给这么一拦,只愣在当场,皱眉道:“嘿,真没事么?”
灰衣汉子嘻嘻一笑,摇了摇手,要他静静旁观。
众官差不知那女孩意欲如何,都停下马来,眼见大队人马给阻在道上,那军官看实
在不能再拖,便要上前喝问,忽见那女孩儿羞红粉脸,轻移莲步,却是朝那年轻公子走
去。
那军官正要上前,忽见那少女从怀中取过一封书信,跟著递了过去,那军官咦了一
声,道:“一封信?这是干什么来著?要揭发谁的恶行么?”灰衣汉子尚未回答,那年
轻公子已俯身弯腰,将那女孩儿的书信接下,跟著向她淡淡一笑。那少女见了他的俊脸,
霎时飞红了脸蛋,急急转身,掉头飞奔而去。
那军官便再笨上十倍,见了那少女的神情举止,也已猜到七八分,他啐了一口,骂
道:“原来是这档子事,我还以为有人拦路告状哪!”那灰衣汉子扬鞭大笑,向那公子
道:“杨郎中啊,你可快些成亲了,免得京城里的姑娘家镇日魂不守舍,都在为你发愁。”
那公子转过头来,微笑道:“哪有这等事情,韦护卫说笑了。”说著两腿一夹,鞍下骏
马便往前奔去。
眼看众多少女虽然跪在地下,眼角兀自朝那公子的背影望去,却是将他当作心仪仰
慕的对象。那灰衣汉子哈哈大笑,心想:“好一个风流司郎中,不过这么上个街,便要
招惹无数芳心。真是罪过啊!”到底这公子是谁呢?原来他便是当今兵部职方司郎中,
五辅大学士之子杨肃观。
也是他模样太过俊雅,每回同他出门,总要遇上几桩异性求欢之事。江湖上有些狂
妄好事之徒,见了他俊美的容貌,更以为他是摇摇笔杆,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其
实行家只要仔细看过他腰上的长剑,见了剑柄上镶的几个字,定会翘起拇指来,暴喝一
声道:“好样的!”那六字读来简单明了,不过便是“少林天绝亲传”六个字而已。但
只要通晓江湖事的,便知这人招惹不起,其中文字更有偌大含意。
大队人马正自前行,忽听街角传来一阵斗殴的声音,一名男子满口鲜血,全身肮脏,
兀自在那儿大喊大叫,却不知是做什么的。
众人颇感讶异,都停下脚来。只见那人手上抱著一条大汉,猛往车队奔来,那年轻
公子皱起眉头,不知那男子意欲为何,他使了个眼色,一旁下属会意,正要上前喝问,
却见那男子奋力一丢,竟将手上抱的大汉丢出。
那公子微微一奇,不知他此举是何用意。便在此时,街角的人群中飞出一名武官,
只见他身形闪动,猛地跃上空中,跟著运起鹰爪手,便往那大汉身上抓落。
那年轻公子双眉一轩,轻轻地道:“原来是锦衣卫的人,怎地跑来王府胡同搅和?”
那武官可不是什么喽罗,却是统领安道京本人。此时他纵身跃起,正是来抢伍定远,这
个西凉名捕的性命,只在旦夕之间,一旁卓凌昭等人见他夺了头功,心中焦急,却已阻
拦不及。
眼见安道京堪堪得手,忽然一柄长剑斜斜引来,招数醇正,气势博大,安道京人在
半空,被这无端窜出的剑招一缠,竟是无法闪躲,只得拔刀挡架,一招“回天削地”,
赫地挡下这天外飞来的一剑。
安道京落下地来,急看出招之人,却见是位年轻公子,便在这一瞬间,那年轻公子
猿臂轻抒,已轻轻巧巧地抱住伍定远,身旁军健忙将人接过,自去搀扶一旁。
安道京怒斥一声,戟指喝道:“著来人速速放开钦命要犯,否则一同究办!”说著
横刀怒视,霸住了去路。
那年轻公子一声清啸,越众而出,凛然道:“安统领,我家柳大人乃是当今征北大
都督,爵赐善穆侯,官拜太子太保。柳大人如此官高爵重,座驾玉辇,岂能惊扰?我等
护驾有责,不知安大人何以见怪?”安道京见这人样貌英俊,俊美的脸上带著几分官味
儿,霎时已认出他来,这人正是当朝五辅大学士之子、官拜兵部职方司郎中的杨肃观。
据说这人少时曾代父在少林出家,武功颇为了得,却又少年登科,不及三十赴考便中进
士,乃是文武双全的奇才,如此人物,安道京已是不能不给面子,当下一个欠身,拱手
道:“杨大人,方才你拦下的不是什么好人,却是个穷凶极恶的钦命逃犯,十分要紧。
请你先将他解来,本官正急於押人。”杨肃观摇头不已,说道:“安统领,这里是王府
胡同,审讯追捕之事,向来都由直隶衙门与旗手卫一同帮办,岂劳锦衣卫统领的大驾?
待我们问过人犯,再做商议不迟。”安道京听他出言拒绝,不禁重重地哼了一声,心下
虽感愤怒,却也束手无策,寻思道:“杨肃观这小子怎么说也是朝廷的一号人物,他老
子又是本朝中极殿大学士,连咱们江充大人也要卖他面子,看来不能硬来。”安道京见
情势不利,别说征北大都督开罪不起,就是眼前这杨肃观也要小心应付,他心念於此,
气已先馁了。他迟疑片刻,只有还刀入鞘,回头往卓凌昭看去。
卓凌昭微微一笑,心下雪亮。他知道这善穆侯柳昂天绝非寻常人,安道京虽是锦衣
卫统领,但也不能和朝臣翻脸动手,自己却可仗著武功高强,没有官职羁绊,或可恃强
拿人。只是这安道京先前何等嚣张,官架子摆得老大,现下遇上了大麻烦,却又要自己
这个化外之民相帮,直是反覆无耻。只是眼前大局为重,这当口也不能和这种小人计较
了。
卓凌昭缓步走到场中,打了个问讯,还未说话,却已惊动了柳昂天这方人马。众侍
卫中几个知晓江湖事的,已认出他是昆仑掌门,众人匆匆走来,忙在杨肃观耳边低声通
报。
那杨肃观听了此人来历,心下暗暗讶异,又见这人随意往前一跨,双足不丁不八,
气势非凡,确有过人之处,便也留上了神。
卓凌昭笑容可掬,拱手道:“杨郎中在上,方才您拿下的那名男子,便是小人的弟
子,这斯顽劣无比,屡次在京城中闯荡胡闹,没想惊扰了大人们,还请赐还不肖门生,
回头小人重重责罚,也好给诸位大人出气。”众人见这人浑似村里学究,说话也是谦和,
若不是事先提点,有谁知道他便是名震西疆的昆仑掌门?却不知这人好好的昆仑山不待,
为何来到王府胡同打打杀杀,料来定是有什么隐情。
杨肃观听了说话,只不动声色,淡淡地道:“原来这人是先生的弟子,可方才安统
领却又说是逃犯,究竟实情如何,须待我详查後再说。”卓凌昭听他不愿把人交出,便
哈哈一笑,说道:“方才看杨大人出剑精妙,功力非凡,不愧少林天绝老僧的多年真传,
若是不弃,小人想请杨郎中指点一二。”这卓凌昭行走江湖多年,自也知道杨肃观的来
历,当下便有意仗著武力出手抢夺。
杨肃观哦地一声,他听卓凌昭这几句话的意思,竟是要恃强硬干,忙探过头去,和
身旁几人商议道:“究竟咱们拿下的人是何来历?怎会招惹这许多凶神恶煞?”那灰衣
汉子靠上前来,说道:“这卓凌昭足迹一向不到中原,今日若来,必有大事生出。咱们
别急著把人交出,先问清楚情况再说。”这灰衣汉子姓韦名子壮,江湖出身,见闻广博,
一向受柳昂天器重,加之武艺高明,杨肃观等人对他多是敬重。此时这般说话,众人纷
纷点头。
杨肃观微微颔首,道:“韦先生之言极是,这锦衣卫一向陷害忠良,从不曾公允办
事,想来这人定是遭他们构陷,才会有此无妄灾祸。”一名军官见卓凌昭等人面色阴沈,
都在等著上前拿人,忍不住皱眉道:“话是这么说,可你们看这几些家伙的阵仗,怕是
要当街劫夺,咱们可要如何是好?”韦子壮冷笑道:“这锦衣卫便再恃强霸道十倍,也
动不了咱们柳侯爷的人马。若真要来硬的,凭著我们这儿百来个军健,人多势众,大家
武功底子硬,谅他们能拿我们如何?我只怕待会儿打斗起来,会惊动了柳侯爷。”卓凌
昭见这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没完没了,便自笑道:“杨大人,您是朝廷要员,千金之
躯,当然不必与小人当真,你若不想动手,只需吩咐一声,把敝派弟子交还责罚,卓某
人日後定会亲上少室山致谢,如此可好?”卓凌昭言下之意甚是明白,只要杨肃观照江
湖规矩行事,卖他个面子,把伍定远奉上,他自不会再跟他为难。
杨肃观正要回话,韦子壮已然走进场中,冷笑道:“卓掌门,我家杨大人乃是科举
出身的堂堂朝臣,他虽习过几年武艺,却不是江湖中人,你不必拿这些话来激他。你若
不退开,休怪我们官军枪下无眼,到时伤了你昆仑门下,你可悔之莫及啊!”卓凌昭笑
道:“我说是谁,原来是武当山的韦大侠来了。韦大侠多时不见,果非昔日吴下阿蒙啊,
这几句官话说得中规中举,连湖北土腔也改了,啧啧,可真生受你啦。”一旁钱凌异见
掌门语带讥嘲,忙搭话道:“掌门,你要唤他作韦大侠,人家可不乐意,你瞧他那胖嘟
嘟、肥满满的模样,该称呼他一声韦大人,要不韦护卫也不称头多了?”两人的说话都
是在讥讽那灰衣汉子不依江湖规矩办事,言语尖酸,韦子壮如何听不出?只气得他吹胡
瞪眼,满脸尴尬愤怒。
原来当时武林中人习得一身武艺後,每多为朝廷办事,是以朝中武官多出身自江湖
门派,只是遇上江湖中人,多以江湖行规相待,以示不忘本之意。韦子壮出身自名门大
派,自幼得武当山玄武剑真传,能使八卦游身掌的绵密工夫,十余年来护卫善穆侯,形
影不离,深受倚重,他也颇以宾主相知为傲。谁知此时却因说话多了几句官腔,竟受昆
仑门人如此讥嘲,直把他这人当作数典忘祖的无耻鹰爪,如何不让他气愤难抑?韦子壮
呸了一声,回头向众护卫道:“咱们走,不必理会这群妄人。”众人答应一声,纷纷上
马,正待提缰前行,却见卓凌昭一动也不动,好整以暇的站在道中,韦子壮见他这般模
样,当下喝道:“众将官搭箭!若还不知进退,杀无赦!”众军健高声答应,各自弯弓
搭箭,严阵以待。
这厢昆仑山门人见两边说翻了,深怕掌门吃亏,便要奔入场中,卓凌昭却微微一笑,
示意他们退下,对眼前凶险至极的局面,却是一幅浑不在意的模样。韦子壮坐在马上,
高声道:“卓掌门,你速速让道,万莫阻拦柳大人座驾,若执迷不悟,别怪我不顾江湖
道义!”他这几句话说得声威俱厉,已丝毫不留情面。
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怎么回事?可是有什么乱子?”众人凝目望去,只见一
名白发老者骑在马上,缓缓放蹄而来,正是善穆侯柳昂天耐不住等,趋前来察。
卓凌昭见机不可失,便在柳昂天说话的刹那间,已飞身而起,竟是朝他驾前欺来,
身法之快,众人都是骇异。众护卫大惊之下,纷纷对著卓凌昭放箭,只见弓弦破响,万
箭齐发,都朝卓凌昭身上射去。
卓凌昭人在半空,却不惊惶,身体如同陀螺般旋转起来,两只袖子带出偌大劲风,
竟将成百上千的箭弩都给激开,反往众军士落去,众人料不到会有这等变故,霎时纷纷
中箭挂彩,数名护卫冒死挡在柳昂天驾前,更是连中数箭,血流不止。
韦子壮料不到卓凌昭能有这一手,又惊又怒之余,已然离鞍纵起,双手运上十成十
的掌力,要将卓凌昭当场击毙,韦子壮向来出手宽仁,甚少下这等杀手,但此刻主人命
在倾刻间,却不容他手下留情了。
卓凌昭人兀在空中,已听得後头呼吸声沈重,知道韦子壮拼起一身功力来击,他无
意比拼掌力,当下气沈丹田,如惊鸿一撇般地急坠而下,韦子壮此刻掌力已出,身形难
以转换,这掌便击了个空。
卓凌昭脚一踩上实地,便同泥鳅般地从众军士间穿过,众军士大呼小叫,却伤他不
得,只因卓凌昭挤在人群中,离得近了,众人都怕误伤同伴,手上的兵刃更加施展不开,
只一眨眼的工夫,卓凌昭见缝插针,左冲右突,猛地现身在柳昂天座前,众护卫吃惊不
过,慌忙之间,忙在柳昂天身旁团团保护,都怕卓凌昭那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
柳昂天乍见这等情状,饶他是征战万里的老将,此时也是吃惊,当下高声说道:
“这位壮士好高明的身手,却为何拦阻本将军的座驾?”卓凌昭笑道:“将军受惊了,
小民别无他意,只想请将军借一步说话。”言下之意竟是要劫持柳昂天。柳昂天听他如
此狂妄,只嘿地一声,说不出话来。
忽听一人大喝一声,跟著剑光闪动,寒星点点,如天女散花般,朝卓凌招攻去,卓
凌昭抬头看时,却是杨肃观出招抢攻,这招笼罩卓凌昭身上七处大穴,唤做“菩提三十
三天剑”,一招带七式,一式藏七剑,一剑落七方,共是三百四十三种变化,端是险恶
无比。
卓凌昭识得这招的厉害,不愿正面撂其锋芒,微微向旁一让,避开杨肃观锐利绝伦
的剑气,要知卓凌昭生性高傲,此时居然旁让,足见少林正宗剑法的大威力。杨肃观见
卓凌昭闪避,当即加紧攻势,他一剑不中,手腕立时一振,剑尖立即散为七朵剑花,紧
裹卓凌昭身旁三尺,剑光霍霍中,只见七个大小剑花急急向卓凌昭袭去。
卓凌昭凝目细看,眼见剑尖已朝周身七方要害攻来,但他身无兵刃,实在无法挡隔,
眼看避无可避,但卓凌昭忽地一个回旋,身形往上拔高数尺,竟躲开杨肃观绵密无比的
攻势。
杨肃观见他闪躲时身法精湛,妙到颠毫,赞道:“好一个昆仑掌门,有你的!”杨
肃观二次出手不中,当即看准卓凌昭跃起的去处,捏起剑诀,霎时剑尖幻出四十九颗星
芒,刷刷轻响,朝卓凌昭脚下刺去。这便是菩提三十三天剑至高无上的绝招,一剑不中,
转攻七方,七方不中,再进七七四十九罩门,绵绵不绝,如少室山之峰峦迭起,直无止
境。
卓凌昭人在半空,无可借力,眼看杨肃观杀招再起,但自己身形下坠,实在无处可
躲,只见脚下剑光霍霍,刃芒织网,刹那间便可将人绞成肉泥,昆仑众人见掌门遇险,
都是惊呼出声,待要出手相助,一怕掌门不喜,二怕为时已晚,众人互望一眼,都不知
如何是好。
卓凌昭见情况危急,百忙中急急解开腰间袍带,使劲朝杨肃观挥去,杨肃观只觉眼
前风声劲急,想不到这重不逾两的袍带,却在卓凌昭一挥之下,竟是蕴著千斤之力,如
铁杵般地朝门面打来。
杨肃观沈肩低肘,回剑自救,避开了正面一击,但两人招式相交,杨肃观手上长剑
不过被袍带微微扫过,竟被震得些些弯曲,虎口也是隐隐发麻。
卓凌昭落下地来,只见袍带上竟然千疮百孔,不过一招之间,居然被杨肃观的“菩
提三十三天剑”刺穿数十个小洞,少林剑法委实可敬可畏。
卓凌昭喝了一声采,赞道:“杨大人武功非凡,不愧为天绝僧的关门弟子。”杨肃
观道:“卓掌门且看家师面下,两厢罢斗如何?”卓凌昭微笑道:“在下岂敢与杨大人
相斗,只要杨大人将劣徒放出,本座日後自会登门道歉,绝不敢相扰。”杨肃观摇头道
:“卓掌门,你适才接了我三剑,应知我武功不只如此,你若还是恃强相逼,待我使出
本门绝学,届时刀剑无眼,怕会伤了贵我两派的和气。”卓凌昭哈哈一笑,心中却是恼
怒无比,他自出江湖以来,尚未有人敢如此和他说话,便是和少林灵音之类的高手相斗,
也只有自己戏要别人,何尝有这等黄口竖子在他面前大言不惭的吹擂?只是念在对方是
朝廷命官,不能将之杀害,但今日若不能狠狠地让他出丑一番,日後传扬出去,这张老
脸要他如何放去?
卓凌昭哈哈一笑,心中却是恼怒无比,他自出江湖以来,尚未有人敢如此和他说话,
便是和少林灵音之类的高手相斗,也只有自己戏要别人,何尝有这等黄口竖子在他面前
大言不惭的吹擂?只是念在对方是朝廷命官,不能将之杀害,但今日若不能狠狠地让他
出丑一番,日后传扬出去,这张老脸要他如何放去?
卓凌昭繫好腰带,微笑道:“杨大人口称不忍伤坏两派情谊,我看是多虑了。蒙贵
派灵音大师错爱,至今玉趾仍在我派盘桓小歇。有了大师宝驾光临,这少林崑崙两派情
谊,自是一日深过一日,岂会伤了和气呢?照本座看,杨大人既然想与本座切磋剑法,
不妨出招赐教,”
灵音大师在西凉失踪一案,本已轰动武林,杨肃观自是深知,江湖盛传灵音已被崑
崙门人幽禁,没想到卓凌昭竟会在此直承其事,看来卓凌昭老谋深算,一来想要激怒自
己,二来便要藉机宣扬崑崙威望,打压少林名声,用心端是阴毒险恶。
杨肃观不愿多做口舌之争,他森然道:“卓掌门见笑了,灵音师兄之事,自有本派
方丈出面,轮不到杨某人说话。只是卓掌门何等身分,既然有意指点在下剑法,肃观岂
敢不从?”当下深深吸一口气,挽起一个剑花,朗声道:“卓掌门,我下一招使的便是
达摩剑法最后一式,名唤「涅盘往生」,此招一出,共计三百四十三剑,我师曾告诫此
招凶狠残戾,当世无人可挡,故命我出招前务必奉告对手,令其迷途知返。”
崑崙众门人听杨肃观说得狂妄,纷纷怒骂:“他妈的小狈放臭屁!”、“要你师父
回家吃屎吧!”、“我师尊当世无敌,小子你才是积重难返!”
众人怒骂中,卓凌昭嘻嘻一笑,道:“本座这把年纪了,若要迷途知反,却要我返
到何处?大人请赐招吧!”
杨肃观神色凝重,向南方微微躬身,一旁韦子壮、金凌霜、安道京等武林耆宿一齐
哗然,都知少林门人杀人之前,必先向少室山下拜,乞求原宥,看来杨肃观此举志在必
得。
卓凌昭贵为一派掌门,自也是见闻广博之辈,如何不知“涅盘往生”的名头?武林
故老相传,都说昔日少林天绝僧出这招“涅盘往生”之前,必先奉告对手,使对方知所
趋避,弃剑认输,以免杀生太过。到得后来,只要天绝僧说出「涅盘往生」四字,江湖
竟无人胆敢再战,可说是少林寺近三十年来名气最响的一招。这招是天绝僧的独门绝学,
除他之外,合寺无人会使,没想到却传给了杨肃观。
饶是如此,以卓凌昭威名之盛,即便天绝僧亲至,也岂有罢手之理?何况眼前放对
的也不过是二十来岁的小夥子,他一个堂堂掌门,岂能惧怕示弱?卓凌昭哈哈一笑,说
道:“老朽也听过什么「涅盘往生」,一直想见识见识,杨大人赶紧出招吧,可万万别
敬老尊贤,处处让先啊。”
杨肃观摇头叹道:“世间妄人尚知求生,阁下又何必一昧寻死呢?”
说话间,只见杨肃观脚不动、身不摇,手中长剑竟一为二、二为三,瞬间幻化为七
剑,众人见了这幅模样,彷彿千手观音降世,莫不大为罕异,便这么一眨眼,杨肃观手
中的七剑又各自抖出七只剑花,共计七七四十九朵之多,只见数十朵变换难测、冰寒若
雪的剑花,迳自在杨肃观身前摆动。
卓凌昭见了这个势头,也是心中一惊,暗想道:“也怪我过於托大,没把这小子放
在眼里,看他这模样,工夫只怕不在灵音之下,这当口我少了兵刃在身,处境大是不利。”
便这么一想,杨肃观手上剑花又各散出七点寒星,共计三百四十三点蓝澄澄的寒星,
在他身旁围成一个大光罩,不住来回飞舞。
卓凌昭倒吸一口冷气,他知杨肃观只要运劲一攻,这三百四十三点寒星便会朝自己
飞来,到时就算有三头六臂,只怕也难逃一死,当此关头,只有行险!
卓凌昭笑道:“杨大人耍的这许多光点,煞是好看,只不知堪不堪用?”他仰天大
笑,轻轻一纵,竟无视那厉害之极的杀招,反朝杨肃观冲去,杨肃观一怔,万万没料想
到世间居然有这等疯狂行径,卓凌昭如此疾冲而来,岂不是自杀?莫非有什么厉害后着?
杨肃观一时受惊,忙向后退了一步,便在这一刹那间,柳昂天身边一名军健忽然腾
空飞起,朝剑尖幻出的光网撞去,却是被卓凌昭以袖劲卷起,朝剑网中掷来。杨肃观变
招不及,又不愿伤及无辜,连忙向后急退,说时迟、那时快,卓凌昭身形闪动,雷霆万
钧之间竟已抢先佔位,杨肃观这一闪躲,不只将后心要害暴露出来,尚且直挺挺地向卓
凌昭撞去。
卓凌昭仰天长笑,手掌轻轻一挥,已然制住杨肃观背后要穴,霎时间胜负已分。
杨肃观面色铁青,别说那三百四十三种剑招变化,他居然连一剑也没发出来,就在
刹那间被人破解成名绝技,卓凌昭单凭轻移云履,五指妙轮,竟轻轻松松地把杨肃观擒
下。
这厢崑崙众人纷纷喝采叫好,安道京却冷笑道:“卓掌门,好个声东击西、围魏救
赵的高招,你这手究竟是武功还是心机啊?”他虽然有求於卓凌昭,却一直和他争锋夺
势,此刻见卓凌昭赢得难看,便出言讥嘲。
卓凌昭这仗获胜,并非倚仗武功,而是凭藉经验行险,他知这“涅盘往生”招式磅
礴,气势雄浑,但以杨肃观之年轻识浅,尚加功力不足,定不能运转自若,只要使出计
谋,必然有机可趁。果然他扔出一名旁观军健,往剑网中掷去,杨肃观功力不足,若不
闪躲,以“涅盘往生”的威力,必会杀死无辜,待得向后闪避,招式的劲力已卸,已然
大失先机。卓凌昭算准他趋避的方位,趁杨肃观心神不宁之际,抢先佔位,果然一举成
擒。
旁观高手如何不识卓凌昭的妙计?虽觉他有失磊落,但若易地而处,面对这招“涅
盘往生”,恐怕也是无计可施,何况卓凌昭仅在刹那之间,便能算定杨肃观闪避的去路,
尚且以轻功后发先至,制敌於刹那,也已经是江湖上罕见的武艺,若要指他行骗使诈,
未免也太过,怪只怪杨肃观临敌经验不足,这才会上了这个大当。
便在这十万火急的一刻,韦子壮已然赶上,他只手成圆,屏气凝神,运起武当真传
“八卦游身掌”,猛往卓凌昭背后袭去。卓凌昭笑道:“两个打一个吗?”
韦子壮骂道:“无耻小人,胜之不武,还有脸面说话吗?快快放开杨大人!”
韦子壮掌法端凝,内力正大,正是道家七十二洞天的名士风范,卓凌昭哈哈一笑,
他左手抓着杨肃观,右掌运使内力,挡住了韦子壮的只掌,二人掌力相接,无声无息,
卓凌昭身子微微一晃,韦子壮却气血翻涌,往后退开三步,这才卸下劲力。
卓凌昭笑道:“韦护卫这般粗鲁,岂不坏了武当山以柔克刚的名声么?”韦子壮深
怕卓凌昭下手毒辣,一下子便要了杨肃观的性命,当即喝道:“你少废话!先把人放了!”
只掌一推,猛向卓凌昭胸口击去,卓凌昭轻轻转身,卸开了他的掌力,两人以快打快,
登时过了十余招,卓凌昭左手抓着杨肃观,但身法仍是精奇无比,丝毫不落下风。
两人正自激战,忽听杨肃观轻啸一声,猛地拔剑回刺,剑刃却是往自己小肮而去。
眼看长剑便要戳穿身体,众人大惊失色,纷纷叫道:“万万不可!”
卓凌昭一愣,自没料到杨肃观如此烈性,这人虽然落入自己手中,但他年纪轻轻,
却也不算怎么折辱了,怎地不到片刻便要同归於尽?一时间也是大为讶异。
正吃惊间,猛地腰间一凉,那剑刃竟已刺破衣衫,霎时已至皮肉,卓凌昭大吃一惊,
眼见杨肃观身上没洒出半滴血来,才知他剑上有鬼,当下不容细想,只足一点,往后飘
开三尺,这才躲开杨肃观那阴狠毒辣的一剑。
原来这招名唤“割肉喂鹰”,好似先自杀,再杀敌,其实用意却在诈欺二字。这招
剑法一旦使出,每多令敌手万分讶异,便在心神微分之刻,那剑刃却贴着小肮掠过,直
插敌人腹部,所差者仅不过分毫而已,敌若不察,往往便在错愕中给人杀死。这招快如
闪电,出其不意,正是天绝僧亲传的“疯禅剑法”。这“割肉喂鹰”专用於近身搏斗,
杨肃观初次使出,果然威力奇大,便让他一举脱出敌手了。
卓凌昭虽然见闻广博,却也是初次见到这等怪招,若非武功高明,见识机敏,早已
惨死当场。眼看杨肃观远远飞出,便要逃离自己的掌握,卓凌昭重重哼了一声,心道:
“好一个天绝僧,教了这么个刁钻徒弟出来。若非我闪避得快,岂不屍横就地?”他大
怒之下,便往杨肃观背心击去。
此刻情势紧张,杨肃观甫脱敌手,后背要害仍在卓凌昭面前不远,韦子壮情知危急,
当下大喝一声,往前一扑,便朝卓凌昭猛攻,霎时疾攻了七八掌,招招拼命,全是不要
命的打法。卓凌昭被这么一缠,已无暇顾及他人,两人便激斗起来。
杨肃观趁隙跳出战圈,左右急忙上来接应,他喘息片刻,暗道:“惭愧!若非师尊
传下救命险招,险给擒住了。”他定了定神,转头看场内情势,那卓凌昭步步进逼,几
招内已大佔上风,看来韦子壮难以支持。
杨肃观一面调动护卫,将柳昂天层层围起,严加保护,一面抽出长剑,加入战局,
与韦子壮并肩应敌,登时变成以二敌一的场面,两人都知卓凌昭武功诡异莫测,都怕他
伤害柳大将军,当下全力进攻拦阻,将他逼得离柳昂天越远越好。
卓凌昭高声道:“崑崙门下,还不动手夺人!”崑崙众门徒霎时一声喊叫,只见左
路两名高手当前冲出,正是“剑寒”金凌霜、“剑影”钱凌异二人,猛往柳昂天身旁护
卫杀去,另一边却是“剑蛊”屠凌心、“剑飙”许凌飞等人,这几人下手毒辣,狠狠地
朝伍定远杀去,硬是要将他从乱军中夺出。
杨肃观心中醒悟,这卓凌昭明的是要伤柳昂天,暗的却是要夺人回去,杨肃观虽然
知晓阴谋,但己方两名高手已被卓凌昭缠住,顷刻间难以脱身,实在不能分心护人,只
有徒呼负负了。
这厢安道京虎视眈眈,他见局面凌乱,众人混战不已,心中大喜,便率锦衣卫众杀
入乱局,只想趁乱捡些好处,最好崑崙山与柳昂天人马同归於尽,自己却轻轻松松地带
走伍定远,好向江大人交差邀功。
须臾间,上百人竟在街道中斗殴起来,原本安详的王府胡同,竟成了廝杀屠戮的修
罗场。
杨肃观见情势大坏,猛地卖个破绽,跳出战圈,摸出一枚火箭,便往天上掷去,只
听那火箭砰地一声巨响,爆出一条长长的蓝色火焰。
卓凌昭笑道:“大人想要搬救兵吗?怕有些迟了吧!”说着掌法一变,招式古拙,
劲力却是奇大,韦子壮知道他急於分出胜负,也催动内力,手上加劲,丝毫不让他佔先。
他年纪与卓凌昭相若,两人功力悉敌,卓凌昭所发的大半掌力,都由他承受,一旁杨肃
观只攻不守,凭着师传“菩提三十三天剑”的威力,不停搅扰卓凌昭的攻势,几次想使
出“涅盘往生”的绝招,却怕自己难以驾驭,伤及韦子壮,只好眼睁睁见卓凌昭肆虐。
忽听啊地一声惨叫,杨肃观急忙回头望去,只见金凌霜、屠凌心等人已然大佔上风,
几名侍卫正拼死守住伍定远,其中一人肩上中剑,血流不止,另有三、四人软倒在地,
杨肃观知道单凭几个侍卫,实在不能抵挡崑崙一流高手,金凌霜施展“剑寒”神技,直
如虎入羊群一般,竟无人能挡他一招半式。
杨肃观大急,他虽不知伍定远的底细,但也知道此人事关重大,绝不能任凭崑崙门
人把他带走,当下清啸一声,转往伍定远处奔去。
说时迟,那时快,杨肃观才一走脱,这边韦子壮就左支右拙,接连遇险,杨肃观一
咬牙,高声道:“韦先生多担待,我去去就回!”只要韦子壮能多撑片刻,待得援兵一
到,便有望大获全胜,眼下还是保住伍定远要紧,杨肃观大喊一声,提剑冲入人群,登
时与屠凌心激斗起来。
卓凌昭冷笑一声,说道:“韦子壮,我瞧你能支撑到几时?”说着缓缓推出右掌,
韦子壮见这掌力道雄健,不敢硬挡,忙向一旁闪去,卓凌昭哈哈一笑,左袖使个天女散
花式,往韦子壮身侧扫去,逼得他无处可退,非要他接下这掌不可。
韦子壮自知武功逊於卓凌昭,但眼前局势,却叫他不得不拼死一战,只有硬接卓凌
昭这掌,他紮下马步,运起师门所传的心法,划掌成圆,想要以逸待劳,至柔剋至刚。
两人掌力未接,韦子壮已觉呼吸不顺,胸口气闷异常,他心下一凛,暗道:“我向
来听说卓老儿剑法高明,想不到内力也这般了得。”韦子壮待要闪避,两处去路却又给
封死,直是无处可躲,他暗暗叫苦,知道今日凶多吉少。
两人只掌堪堪相接,忽然一只粗壮的臂膀横在自己身前,韦子壮大吃一惊,这条臂
膀好似天外飞来一般,事前竟无半点徵兆,不知是何方高人驾临,他正自疑惑,只觉背
后一股劲风猛地袭来,却是向卓凌昭冲去。这掌力雄浑刚猛,竟有数十年深厚功力,登
时化解卓凌昭推来的劲道,那掌力游刃有余,非但消解来势,还往前疾冲出去,端的是
凶猛刚硬,兼而有之。
卓凌昭伸掌一挥,化解袭来掌力,随即飘开三丈,微笑道:“看来本座孤陋寡闻,
不知少林武当已成一家,还请大师指教。”
韦子壮连忙侧头望去,只见一名满面红光的胖大僧人,两手叉在腰间,正对卓凌昭
怒目而视。那僧人大声道:“姓卓的,你莫说长道短,和尚今日不把你生剁了,便跟你
姓!”说着五指成爪,虎啸一声,猛向卓凌昭攻去。
韦子壮惊疑不定,急向杨肃观望去,却见他好整以暇的站在场边,一幅太平无事的
模样,一旁“剑蛊”屠凌心、“剑寒”金凌霜二人却满头大汗,正联手向一名白鬚老僧
围攻。那老僧笑容可掬,脚步轻飘飘地,赤手空拳地应接两大高手的攻势。
韦子壮见那老僧一脸平和,兀自面带微笑,虽在敌手的剑招夹攻下,仍是行有余力,
不禁心中骇异,寻思道:“武林之中能有这般身手的,可说屈指可数,究竟这两人是谁?”
正惶惑间,那满面红光的胖大僧人已大步奔上,正对卓凌昭痛下杀手,那僧人出手
刚猛,攻势劲急,使得全是外门的硬功,韦子壮啊地一声,猛地想起两个人来,不由得
心头大喜,忙转头看向杨肃观,笑道:“杨郎中,你两位师兄既然上京来了,怎地不先
知会一声?也好让我尽蚌地主之谊?”
杨肃观微微一笑,道:“我两位师兄应紫云轩之邀,前去讲说佛学,我也是今早才
得知此事。”
韦子壮心中大喜,眼见那胖大僧人手上工夫异常了得,使得是“少林虎爪手”,看
来这人八九不离十,应是“四大金刚”中人称虎爪金刚的灵真和尚;另一名和尚白鬚飘
飘,武功博而不杂,纯而不滞,已至化境,这人应是罗汉堂首座、佛法渊深的圣僧灵定。
这当口有两大高手助阵,那是有胜无败的局面了,他见两名高僧兀在动手,一时间不便
参拜,当下只手抱胸,含笑而立。
灵真虽然身材胖大,但脚下却毫不含糊,卓凌昭退一步,他便进一步,只逼得崑崙
掌门连连后退,一时颇为难看。
灵真冷笑道:“狗贼!不知你用了什么卑鄙手法,这才胜过我灵音师兄,今日我要
为他报仇雪恨,让天下人知道你崑崙派何等卑鄙无耻!”说着化抓为指,挺起两手拇指,
硬向卓凌昭胸前戳去。
灵真多年来钻研少林一十二门硬功,其中尤擅刚猛指功,一指之力,足以捏金生印,
坏石裂木,虽然空手与人相斗,却好似飞舞尖刀利刃,再加招式凶猛,实是大佔便宜。
卓凌昭武功虽强,见到这霸道至极的指功,但少了兵刃护身,一时也只有遮拦招架的份。
两人堪堪激斗数十招,忽然人影一晃,一名老僧站在场中,隔开了二人,却是罗汉
堂首座灵定大师。灵真见师兄下场,便先收住了手,卓凌昭虽不明这老僧的用意,但他
恃障自己宗师身分,便也停手不动,将两手拢在袖中,斜目睥睨他师兄弟二人。
灵定口宣佛号,说道:“昔日铁剑山庄一役,我灵音师弟与门下弟子至今音讯全无,
江湖上都说卓掌门涉入此事,不知传言是真是假?”
卓凌昭回头看去,只见自己几名师弟都已退在一旁,人人神情骇然,想来他们适才
与这名老僧动手,已是大败亏输,这罗汉堂首座果然了得,想来传闻不虚,此人武功当
是世间罕有,已入化境。
卓凌昭估量形势,心中已有计较,当下避重就轻,淡淡地道:“大师莫要迷信传闻,
西凉道上都说贵派灵音大师好端端的,乃是自愿到敝山修炼挂单。崑崙门下敬重灵音师
父,更是竭力招待,不敢冒渎。绝非如江湖妄人所言,此处大师不可不查。”
众人听他当面说谎,心下都是气愤不已,灵真大怒道:“你奶奶的下贱狗贼!姓卓
的,你有胆杀人放火,杀害燕陵满门,此刻当着我们师兄弟的面前,却又没种招认,你
也算江湖好汉吗?快快把我师兄交出来,和尚可以留你一个全屍!”
这灵真虽是出家人,但性子向来火爆,说起话来更是毫不忌口,场中侍卫不明此人
的性情,听他口出秽言,无不暗暗讶异。
卓凌昭笑道:“这位大师啊,你灵音师兄偏爱上崑崙挂单,乃是自愿,你却怎要硬
派不是?看你口口声声叫嚷,好似本座真个击败了灵音大师,这才将他囚禁起来?你可
别信口雌黄,坏了灵音大师数十载的武名啊!”
卓凌昭这话中意思甚是厉害,要是这帮和尚直承灵音为人所败,甚且失手被擒,必
定毁坏少林千载声名,但若不坦言其事,直承少林弟子技不如人,却要如何勒逼卓凌昭
交出人来?果然灵定低眉垂目,灵真瞠目结舌,一时都是语塞。
卓凌昭见几句话说得他二人哑口无言,便微微一笑,道:“两位大师,在下一向敬
重少林弟子,若有人挑拨是非,胡言生事,贵我两派定要揪出此等败类,免伤彼此和气。”
灵定武功虽高,但应对机智却只平平,不知该如何回话,灵真却跳了起来,正要破
口大骂,灵定却拉住了他,示意他不要冲动。
灵定不愿在柳昂天面前谈论江湖恩怨,只合十道:“卓掌门,江湖上的事,自有是
非公道,佛法讲求因果报应,你差人杀害燕陵镖局满门在先,抢掳少林门人在后,就算
此刻逃脱公理制裁,他日也难脱轮回报应,良心责备。”
卓凌昭听了这话,只嘿嘿一笑,不置可否。
杨肃观见两方人马不再动手,当即走了上来。他打量情势,此时若与崑崙山一决雌
雄,一来对方人多势众,己方未必能稳操胜卷,二来柳昂天便在身旁,出手时不免要顾
忌他的性命安危,当下便有意揭过这个场子。他拱了拱手,道:“安统领、卓掌门,今
日道上巧遇,得你二人赐教,杨肃观受益匪浅。将来若有良机,必当投桃报李,以报两
位大德。”
杨肃观交代这几句话倒也不是应付场面,以武功而论,若要对付这个厉害至极的剑
神卓凌昭,他自是有所不能,但凭藉家世官职,若要好好地修理安道京一顿,却也不是
什么难事。
果然安道京脸上变色,知道自己拦截朝臣,王府胡同里刀枪相向,已是犯下重罪,
要有人奏上一本,恐怕大祸临头,他面色如土,此时翻脸也不是,求情也不是,只好急
急召回大批下属,灰头土脸的走了。
众人见卓凌昭神色俨然,兀自停留不走,一只鹰眼盯住伍定远不放,不知他是否尚
有阴谋,灵定口宣佛号,道:“卓掌门,江湖恩怨,宜解不宜结,还望你能深思。早早
让我灵音师弟回山,交出杀害燕陵镖局的元凶巨恶,那才是正道。”那灵真却是火爆脾
气,当下呸地一声,大声道:“姓卓的,咱两派若要一决胜负,和尚当场奉陪,只怕你
不敢下场哪!”
杨肃观听他出言挑战,忍不住脸上变色,正要出言阻止,只见卓凌昭袍袖挥出,劲
风到处,一名卫士忽地摔倒,手上长剑好似活了一般,直直向他手上飞去。
卓凌昭伸手接住,仰天笑道:“大师这般瞧不起卓某,姓卓的若不献丑,岂不让天
下人笑话了!”
场中诸高手见他手握长剑,无不心下一凛,卓凌昭近几年来从不用兵刃,方纔即使
面对“涅盘往生”的绝招,也还是空手应敌。他自号“剑神”,剑法究竟高到何等境界,
武林中已然成谜,江湖传言“崑崙剑出血汪洋,千里直驱黄河黄”,更显得他的气势。
此时卓凌昭手握剑柄,虽然站得老远,人人神情还是戒慎恐惧。
灵真哼了一声,正要出言相讥,只见卓凌昭面色阴沈,剑光一闪,长剑竟直直地向
灵真飞去。
众高手大吃一惊,众人见卓凌昭站在三丈开外,万万料想不到他竟会暴起伤人,只
见那剑去势飞快,看来剑上所附内力极是惊人,灵真暴喝一声,运起“大力金刚指”,
他外门功夫早至巅峰,寻常兵刃已伤他不得,赤手便往剑身抓去。
灵真胸有成竹,只手成抓,眼看便要将长剑拦下,手指甫一触剑,猛地一股暗劲传
到,那内力既寒且邪,竟硬生生地将他震开。灵真吃了一惊,却见那柄长剑势头一偏,
转了个弯,竟朝伍定远飞去。
众人吃了一惊,这才知道卓凌昭使的是声东击西的招式,韦子壮站的近,急忙抢过
钢刀,便往卓凌昭掷来的长剑砸去,杨肃观心思甚是机敏,一见卓凌昭神色阴森,便知
其中有诈,忙叫道:“韦护卫快带人闪开!千万别硬接!”语声未毕,韦子壮已然出招,
兵刃触及剑身,却是迟了一步。
只听“噹”地一声轻响,那长剑忽尔断裂,竟硬生生地碎成千百片,便向场中众人
飞去,霎时有如无数暗器来袭。韦子壮首当其冲,惊吓之余,连忙飞身闪避,一旁侍卫
纷纷着地滚开,人人自危,乱成一片。
众人慌乱间,只见卓凌昭快速绝伦地冲进人群,却是朝伍定远飞去,众人万万料不
到卓凌昭还有这手,无不惊慌叫嚷,乱成一片,却无人来得及救援。便连灵定、灵真等
人也都给攻了个出其不意,一时都是束手无策。
眼看得手,一个黄影闪过,阻住了卓凌昭的去路,众人只听“嘿”、“哼”两声轻
响,那黄影半空一晃,落下了地面,便这么一缓,伍定远已被旁人抱了开来,没让卓凌
昭得逞。
卓凌昭往后一纵,冷笑道:“好一个兵部杨郎中!了得!”话声未毕,已如鬼魅般
地飘远。众人吃惊之间,忙往地下看去,只见一名年轻男子摀住肩头,鲜血正不住冒出,
却是那兵部郎中杨肃观。灵定见他肩头流血,连忙抢上,点穴止血,跟着几名侍卫奔来,
急急替杨肃观包紮伤处。
杨肃观面色凝重,望着空荡荡的街心,道:“这卓凌昭着实可畏,他武功高明,心
计细腻,咱们这跤摔得不轻。”
原来方纔卓凌昭掷剑之时,便已料到灵真会以“大力金刚指”阻拦,竟然在剑上暗
留阴劲,预下伏笔,便以声东击西之策,借灵真的指力转剑势於先、再借韦子壮的刀让
剑身碎裂於后,等剑身断做细小暗器,众人方寸大乱时,他自能趁机带走伍定远了。卓
凌昭心机深沈,一旁虽有少林圣僧、武当高手保护,但无人看破卓凌昭的用心,若非杨
肃观料敌机先,从中阻拦,只怕伍定远已给他轻轻巧巧地夺去。
眼看杨肃观破解卓凌昭的诡计,韦子壮、灵真等人对望一眼,心下都是暗暗惭愧,
想道:“这杨郎中年纪轻轻,却比咱们心细得多,若非他出手拦截,这仗可真丢脸至极
了。”
先前杨肃观给卓凌昭一招制住,面上无光,但这次识破他的计谋,总也算吐了一口
怨气。那灵真给卓凌昭耍了一场,心下自感愤怒,只是崑崙派众人已随卓凌昭远去,却
也无处发泄,只得低头咒骂不休。
这场恶斗之后,两方人马间的胜负很是难说,但彼此的憎恶怨恨,却又加了一层。
眼看强敌退去,杨肃观顾不得自己有伤,一把抱住了伍定远,捏了捏他的人中,内
力到处,伍定远本该醒来,此时却丝毫没有反应。
灵定见状,忙道:“这人伤势沈重,须得赶紧救治。”
杨肃观点了点头,忙将伍定远抱起,便在此时,他怀中落下一物,掉落在地,一旁
韦子壮眼明手快,登时将那东西抄起。
众人一齐伸头来看,却见那东西是张白色羊皮,约有半尺长宽,削得极薄,韦子壮
茫然道:“这是什么东西?”
杨肃观也是大惑不解,两人对望一眼,都感奇怪。
便在此时,忽听一人深深吸了口气,跟着抢了上来,韦子壮回头看去,那人却是他
们的顶头上司,大名鼎鼎的善穆侯柳昂天。
韦子壮见他神色有异,忙道:“侯爷怎么了?可是这羊皮有古怪?”
柳昂天不答,只伸手接过羊皮,霎时面上悲痛,泪水滚滚而下,颤声道:“朝廷有
救了……朝廷有救了……”
众人见他神色大变,无不诧异吃惊,杨肃观虽不知这东西的来历,但想来此物惊动
无数朝廷高官、武林高手,必然重大异常,想到此处,抱着伍定远的只手竟是颤抖不止,
良久不能宁定。
众人正要带着伍定远离开,忽听一名侍卫叫道:“这里还有个人,咱们要怎么处置?”
韦子壮回头一看,只见一名男子口吐鲜血,昏倒在地,已是人事不知。韦子壮看了一阵,
也猜不出这人的身分,当下沈吟道:“不管了,先带回去再说吧。”
过不多时,众人便将伍定远、卢云二人带回柳府。那卢云给卓凌昭打了一掌,早如
烂泥般倒在地下,只是他出身卑微,身上也没带什么要紧物事,崑崙门人懒得理会,这
才留他在街心,没曾杀害。若非如此,柳昂天的侍卫也不能将他带走了。
柳昂天情知伍定远来历不凡,便急急延请大夫诊治伤势。那大夫看了病情,回秉过
来,说那伍定远胸口中剑,肺叶有损,但好好调养一阵之后,应无性命之忧。反倒是卢
云背上挨了卓凌昭一记重手,恐怕有些难办。
柳昂天等人听伍定远并无性命之危,心下甚喜,都是放下心来,便命人好好照顾疗
养。
三日后,伍定远悠悠转醒,他一醒来,只见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房内全是
些不相识的人,都在盯着他猛瞧。伍定远清醒过来,惊道:“我……我这是身在何处?”
一人面带微笑,走上前来,握住了伍定远的手,温言道:“这位兄台不必惊慌,你
现下平安周全,再也没人动得了你。”
伍定远不解,奇道:“你……你是谁?”那人道:“在下姓杨,草字肃观。阁下便
是西凉伍捕头吧!”
伍定远听他识得自己,心下颇为惊奇,忙道:“在下正是。是兄台你出手救我的么?”
杨肃观不愿邀功,只微笑道:“这些事不忙说。你现下安心养伤,此处是当今征北
大都督、善穆侯柳昂天侯爷的府邸,追杀你的人虽然凶狠,但也不敢来此放肆。”
伍定远听得自己已脱险境,心下一宽,但随即想起卢云,想起自己那日山洞昏迷之
后,便失了知觉,不知卢云性命如何?他心中担忧,连忙问道:“我……我那卢云兄弟
呢?”他语带惊恐,就怕卢云已遭人杀害,死得不明不白。
杨肃观沈吟道:“卢云……便是同你一起逃亡的那人?”伍定远急道:“正是,不
知卢兄弟现在何处?”杨肃观询问一旁下人,跟着向伍定远一笑,道:“伍捕头的那位
兄弟现下平安无事,也在咱们柳侯爷官邸养伤,待伍兄休养几日,我们再过去瞧他。”
伍定远猛地站起身来,叫道:“不成,我定要现在去看他!”
一旁家丁急劝,伍定远甚是坚决,非要亲眼见到卢云安好无恙,否则他这颗心就是
定不下。众人拗他不过,只好扶他起来,一同前去探望卢云。
众人领着伍定远,走进一处房间,伍定远见到卢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脸上肌肉
深深地陷了下去,他心中激动,想起两人一同犯险,历经无数生死大劫,忍不住泪流满
面。
杨肃观道:“这位兄弟受伤虽重,却没有性命之忧,伍兄不必多虑。”
伍定远只膝跪倒,向杨肃观拜去,哭道:“这位卢兄弟乃是我生死至交,请杨公子
定要救他!”
杨肃观慌忙扶起,叹道:“伍兄说得是什么话?你这般义气深重,看在我心里,真
是感佩无比!别说你这般吩咐,就是没有交代半句话,我也会竭心尽力,命人好好看顾
这位兄弟。”
伍定远拭泪站起,回思前尘往事,真有不堪回首之感。
他二人走出房外,正说话间,忽听一人哈哈大笑,说道:“好!好!这个伍定远身
子骨挺硬朗,居然可以下床走动啦!”伍定远急看那人,见是一名老者,身长七尺,一
脸浩然正气,行止间威仪自若,正向自己行来。
只见众人躬身下拜,都称:“属下参见柳侯爷。”伍定远料得来人身分必高,不知
该当如何见礼,慌忙间便要只膝跪倒,那柳侯爷抢上扶住,笑道:“你不要乱跪!到时
伤口又破了,太医非把老夫怪死不可!”说着硬把伍定远架了起来,看来他年岁虽老,
手劲却是不小。
杨肃观微微一笑,说道:“伍兄,我给你引荐引荐,这位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善穆
侯柳昂天柳大都督。”
伍定远大吃一惊,原来这老者权重一时,正是当朝之中可与江充、刘敬鼎足而三的
征北大都督柳昂天,他跪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张大了一张嘴。
柳昂天笑道:“别说这许多废话,大夫怎么吩咐的?这伍捕头可以喝酒了么?”
杨肃观还没回答,柳昂天已然拉住伍定远,笑道:“看你身子骨健壮,便喝个两杯
也死不了,走,走,咱们喝上几杯,给你压压惊!”说着大笑连连,看来是个十分豪爽
的人物。
伍定远见柳昂天待他亲厚,心中感激,霎时之间,猛地想起一桩桩的血海深仇,他
热泪盈眶,登地跪倒在地,哭道:“侯爷,您定要替小人主持公道,伸张冤屈!”
柳昂天本在大笑,见了他这幅悲愤神态,不由得一惊,道:“此话怎说?”
伍定远拜伏在地,便将燕陵镖局如何被杀、齐伯川如何在庙中被刺死,知府如何对
他栽赃陷害等节,一一全盘托出。众人听了,都是眉头紧锁,神情凝重。
杨肃观将伍定远托起,低声道:“此处非说话地方,我们到大人书房去。”伍定远
见众人关心自己,只觉心中感动,抹去泪水,便随着众人走进书房。
那书房陈设简单,只有几张桌椅,两个书架,除此之外,便是一张大弓,迳自挂在
墙上,看来不脱武人豪迈粗犷的本色。三人走入房中,柳昂天便返身吩咐韦子壮,命他
率人把守四周,一旁杨肃观则掩上了门,神态甚是凝重。
伍定远生平从未与一品大员对面说话,不由心中忐忑。
柳昂天见他神思不属,当下拍了拍他的肩膀,温言道:“你先别担忧,坐下再说。”
说着亲自替伍定远拉过木椅,伍定远吓了一跳,忙躬身行礼,这才就座。
众人方在书房坐定,杨肃观便低声道:“伍捕头,其实你的遭遇,柳大人早已明白。”
伍定远啊地一声,惊道:“原来……原来大人已知我的来历!”
杨肃观点了点头,又道:“那日我们救你回来,按察使江充便立刻派人来府要人,
说你是朝廷钦犯,贪赃枉法云云,要柳侯爷立刻交你出去。侯爷一向秉持正义,自是不
肯放人,江充大怒,说要立即上奏皇上,弹劾侯爷。”
伍定远惊道:“有这种事,这……这该怎么办才好?”
柳昂天拊鬚微笑,说道:“江充色厉胆敛,嘴上说得厉害,其实怕得要命,这节伍
捕头不必担忧。”说着轻拍伍定远的膝头,替他压惊解忧。
杨肃观见伍定远仍是一脸忧虑,便道:“正是如此。那江充虽然嚣张,此刻却不敢
动我们一根毫毛,伍捕头出身捕快,想来此事定然逃不过你的眼去。”
伍定远沈吟片刻,道:“江充不敢对我们下手?这……莫非是那块羊皮?”
柳昂天哈哈大笑,说道:“没错,正是那块羊皮!江充卖国,无所不为,不过这小
子的把柄落在老夫之手,日后恰好把他制得服服贴贴,动弹不得!”说着抚鬚长笑,甚
是得意。杨肃观点头道:“正是。这回伍兄千里迢迢,将羊皮送到侯爷手上,正制住了
奸贼江充的命脉,从此再也不怕这人为恶了。”
伍定远大喜,他奔波一场,便是想带着证物前来寻访王宁大人,哪晓得王宁给人整
得死了,自己在绝望之际,却又遇上了另一位权臣柳昂天。此人是朝中武人首脑,料来
权势比王宁更加显赫。伍定远喜出望外,正要说话,忽见柳昂天神情有些轻慢,他心下
一惊,想起知府梁知义被人暗杀的往事,眼看柳昂天如此疏忽,莫要走上这些朝官的老
路,当下霍地站起,慌道:“侯爷有所不知,江充手下高手如云,崑崙山一众高手都听
他驱策,武林中难逢敌手,这些人本性邪恶之至,什么事做不出来?侯爷务必小心日常
起居,千万别给这干人可趁之机!”
柳昂天笑道:“我是武举出身,不同於那些科考文官,非但自己使得上铁戟大刀,
手底下更是猛将如云,勇士如雨,谅那江充高手虽多,却奈何不了我,伍捕头却是多操
心了。”
伍定远还待要说,只听杨肃观道:“江充手下确实高手无数,暗杀谋害,时有所闻,
这我也是知晓。不过江充虽然厉害,但侯爷周遭难道没有武林人物?他身边有一位韦子
壮韦护卫,此人出身武当,武艺精熟,有他在侯爷身边,那是高枕无忧,万无一失了。”
柳昂天呵呵一笑,说道:“不说别人吧!就说肃观贤姪好了,他自己是进士出身,
官拜兵部职方司郎中,却还拜少林高僧为师,学了一身的好武艺,文武全才,当朝找不
到第二个。有他在老夫身边,那是什么宵小也不怕了。”
伍定远没料到杨肃观乃是进士出身,那可是朝廷的大官,慌忙拜倒,说道:“草民
伍定远,拜见杨大人,适才言语间如有得罪,还请杨大人责罚!”
杨肃观道:“伍兄说的是什么话,日后大家同朝为臣,又分得什么彼此了?”
伍定远心中一奇,问道:“同朝为臣?定远不解大人的意思?”杨肃观笑道:“伍
兄,柳大人已经去函兵部,保荐你为同武举出身,直隶征北检教制使。”
伍定远全身一震,惊道:“直隶制使……那可是从九品的官啊!”伍定远过去是地
方捕头,只有薪俸,不按品级,在朝廷的编制上,称作“不入流”,这下若成了制使,
等於连升了十七八级,足与知县相比。
杨肃观笑道:“将来咱们要推倒江充,重振朝纲,全都着落在那块羊皮上。伍兄立
此大功,侯爷当然不会亏待你。”
伍定远呆了半晌,想起自己已给通缉,不禁长歎一声,摇头道:“可那凉州知府陆
清正已发出海捕公文,将我视为匪徒,小人待罪之身,大人如何保举我为官?”
柳昂天嘿嘿一笑,道:“说到此处,便是官场中的事啦!你想想,老夫手上握有江
充的把柄,我去函刑部,江充如何敢啰唆?”
眼看这场辛苦奔波,终於有个收场,伍定远霎时心中激荡,眼泪几欲垂下。
柳昂天又道:“江充为了湮灭卖国证物,不惜残杀平民百姓,陷害朝廷大臣,可说
人神共愤。不过此人老奸巨滑,咱们虽然有了这块羊皮,还是需要走访查明,日后才能
将其定罪。此事倒是要好好准备一番。”杨肃观闻得交代,便点头称是。
伍定远垂泪道:“侯爷,草民忝为西凉捕头,却无能解救百姓痛苦,任凭江充杀害
燕陵镖局满门,此事实乃生平之恨,至今夜半回思,犹未能心安阖眼。小人求您主持公
道,务必将这批罪囚绳之以法。日后有用得到定远的地方,侯爷只管吩咐。”
柳昂天道:“定远贤姪莫要烦忧,你好好养伤,先在京城住定,什么都不要想,过
得几个月,等江充防备之心日减,我们再行定夺。”
伍定远点头称是,忽地想起杨肃观出身少林,忙道:“杨大人,适才柳侯爷说您是
少林门人,我这里有件事相告,还请转上少林方丈。”
杨肃观察言观色,已然猜到伍定远所说之事,当下叹了一口气,道:“伍兄所言,
想必是灵音师兄被俘之事吧!”
伍定远紧紧握住拳头,咬牙道:“那日为了救我,灵音大师不惜与卓凌昭决战,以
致受伤被擒,我……我始终挂念他的安危,不知少林寺可曾将他救出?”
杨肃观叹了口气,道:“现今合寺上下争辩不断,全都是为此事烦恼,有人主张大
动干戈,直接杀上崑崙山,有人却希望循江湖公道,只要卓掌门交出杀害镖局满门的凶
手,两家就此罢斗。众说纷纭,至今未决。方丈几次送信给卓掌门,请他放了灵音师兄,
但卓掌门却置之不理,态度还蛮横之至。”
伍定远惊道:“这些贼子竟然如此狂妄,那灵音大师岂不要糟?”杨肃观微微一笑,
道:“这节倒不必多虑,卓掌门虽然蛮横,但在我寺千年武名之下,想来还不敢随意加
害我派门人,一时之间,灵音师兄当不至害了性命。”他怕伍定远平添担忧,便不说灵
定已与卓凌昭照面交手一事,便模糊交代过去。
伍定远点头称是,说道:“灵音大师是为我被俘,日后如果有用得到在下的地方,
还请杨大人吩咐一声,也让我一尽棉薄。”
杨肃观微微一笑,说道:“锄强扶弱,乃是义所当为,更是少林弟子的本分,伍兄
不必客气。”
伍定远闭上了眼,轻声道:“只盼灵音大师早日回归本山,否则若有个万一,却要
我如何对得起他?”说着连连摇头,叹息不已。
自此之后,伍定远便在柳昂天住处长居,只等朝廷公文下来,他便要走马上任,接
下直隶制使的重任。至於那羊皮一物,从此交在柳昂天手中,想以争北大都督的能耐,
也无人敢过来啰唆抢夺。
第五章尚书府上
那日卢云也是昏晕在地,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只觉有人搬动自己的身子,
似乎有人在叫嚷说话,只是听不真切,想来自己大概死了,也算了却悲惨一生,卢云忽
地有种安详之感。
也不知昏晕了多少日,这一日卢云醒转过来,他勉力转头,见到自己自己正躺在一
张床上,周遭却黑沈沈的,一时之间,好似回到扬州顾家大宅,又像回到山东潍县故乡,
他疲累至极,分不清东西南北,便又昏昏沈沈的睡去。
又过数日,卢云忽感饥饿,他睁开了眼,只见阳光耀眼,灿烂明亮,却从窗格儿透
入房里,卢云心道:“我到底在哪里?伍兄呢?他人又上哪儿了?”头晕脑胀间,实在
无法思索,那腹中却又饥肠辘辘,咕噜噜地直叫,卢云强坐起身,只想找些吃食,迷迷
糊糊也不管身处何处,他一手抚胸,叁步一停,缓缓擦擦地往门口走去。
卢云缓缓推开房门,乍见好一座大宅院,那庭院草木却已积满白雪,耀眼日照倒映
院中,加倍衬得白雪灿烂刺目。卢云心中一惊,自己那日重伤之时,不过八月中秋方过
不久,怎地一下便到了隆冬?他不知自己晕昏多久,更不晓得伍定远下落如何,便想找
个人过来询问。
卢云抬头看去,只见前头一座长长的曲廊,当是朝内厅通去,卢云见此处府邸宏伟,
自知身在豪宅之中,却不知是何方的达官贵人。他心念一动,突发奇想:“莫非……莫
非是顾伯伯救了我,我和伍兄都住在他家中麽?”心思恍惚间,想起了顾家小姐,忍不
住心头危颤颤地,眼眶迳自红了,两脚虽是酸软,但还是半爬半拖、高高低低的往内厅
走去。
行不了几步,听得一阵阵说话喧闹声,正从内厅轰隆隆地蹦出,卢云想到顾倩兮就
在眼前,不由得又是心焦,又是喜悦,忙喘嘘嘘地穿过曲廊,朝厅中抢进。
踏入内听,只见几个男子围坐着说话,并无一人识得,众人抬头看他,都有诧异神
色,卢云满脸失望,知道自己所料大错,他掩不住难堪,忽又感到胸口一阵剧痛,双腿
一软,立时昏晕在地。
再醒来时,却见到伍定远坐在床边,他满脸感激,紧握了卢云双手,微笑道:“卢
兄弟,你可大好啦!”
卢云见伍定远面色红润,全不似那日身带重伤的模样,心中也是一喜,缓缓说道:
“伍兄……你……你好了!”
伍定远哈哈一笑,道:“天可怜见,咱两人终究逃脱大厄。”他话腔忽低,哽咽道
:“卢兄弟……你为了区区在下,甘冒如此生死大险,却要伍定远如何还你……”
卢云挣扎起身,道:“济弱扶倾,说什麽还不还?伍兄恁也见外了。”
伍定远嘿地一声,扶住卢云的肩头,将他放回床上,道:“伍某打西凉到此,一路
何曾欠下什麽人情?那日却多亏卢兄弟以命换命,将我抛向柳大人,不然我早早死於非
命了,卢兄弟这份情,哥哥非还你不可。”
卢云听他提到柳大人叁字,想起那日昏迷前见到的官兵,便截断话头,问道:“伍
兄,你方才说了个柳大人?莫非便是柳昂天吗?”
伍定远连忙俯身过去,轻声在他耳边道:“卢兄弟说话检点些,不可直呼大人名讳。”
卢云点头会意,说道:“这处所是他的宅子?”伍定远道:“兄弟所料不错,这儿
便是柳大人的宅邸。”
卢云嗯了一声,虽知此处绝非顾嗣源的府宅,但心里还是一阵惆怅。他轻叹一声,
忽又觉得腹中饥饿难忍,当下道:“伍兄,我饿得紧了,可有什麽吃食的?”
伍定远哈哈一笑,道:“当然有,只不过比不上兄弟亲煮的面罢了!”
两人相对大笑,那日伍定远过来吃上一碗面,却捡回一条性命,说来实在幸运之至。
二人回首前尘,都有恍若隔世之感。
自此卢云的伤势一日日好转,不到半月便可离床活动,还好他内功根柢极佳,要是
常人受了卓凌昭石破天惊地一掌,早已当场毕命。伍定远感激卢云救命之恩,每隔几日
便来看他一会儿,有时更带些名贵药材来给他进补。
卢云见他意气风发,料知他必然受柳昂天重用,心里也不禁为他高兴。
一日阳光普照,气候甚佳,伍定远喜啾啾地赶来,说道:“兄弟,今日我带你去见
一位要紧人物。”
卢云察言观色,笑道:“伍兄这般高兴,可是要去面见柳大人?”
伍定远哈哈大笑,轻拍卢云的臂膀,笑道:“兄弟果然聪明,一点就透,柳大人向
来惟才是用,不计较出身,兄弟要在京中为官,也不是什麽难事。”
卢云猛地省起自己仍是逃犯,哪能讨什麽功名?但此时也不便言明,只好推却道:
“伍兄,小弟这人个性粗疏,岂能见识场面?这柳大人还是不见的好。”伍定远一股劲
儿的摇头,道:“卢兄弟,你本是读书人,理应报效朝廷,不当再遭埋没,你就听哥哥
的话,和柳大人好好见上一见,有利无害哪!”
卢云拗不过好意,伍定远半强半哄,要卢云换上他买来的新衣裳,虽是大病初愈,
但卢云经一翻梳洗整理後,仍透出一股英气勃勃。伍定远见了大声喝采,说道:“兄弟
丰神如玉,这般整齐人物,柳大人必然喜爱!”说着替卢云束了束腰带,如同对待亲兄
弟般亲。
此时卢云仍在柳府养病,伍定远便带同卢云,往大厅行去,走到厅门,卢云把目一
招,只见数十人早已坐在厅心,或戎装革履,或又宽袍缓带,想来都是柳昂天的手下。
众人正自谈笑风生,聊得正是兴起时候。
卢云正看间,伍定远已拉住了他,低声道:“咱们别惊动这些军老爷,从旁边进去
吧。”不待卢云答应,便伸手拉着,便从侧门一处闪身进去。
一入厅门,猛听一人哈哈大笑,大声叫道:“伍制使,今儿个你气色挺好啊!”
厅上众人闻言,一齐转头注目,直朝二人望来。伍定远打了个哈哈,做了个十方揖,
抱拳道:“不敢劳动诸位大人垂询,定远这里给您请安了。”
卢云听那人称伍定远为制使,不由得一惊,向伍定远道:“伍兄,你已经……”
伍定远微微一笑,低声道:“蒙柳大人恩赐,如今力保我清白,已向朝廷上奏荐举,
提拔我为直隶征北检教制使。”
卢云吃了一惊,连忙拱手做贺,说道:“恭喜伍兄,总算否极泰来了。”伍定远哈
哈一笑,附耳道:“卢兄弟今天好好表现一番,柳大人绝不会亏待你。”
卢云想起自己的贼出身,只是微微苦笑,不置可否。
忽听家丁朗声道:“征北大都督柳侯爷到!”众人连忙起身,只见一人面如冠玉,
相貌俊美,神色俨然,当先走了出来。卢云一愣,不知何以柳昂天这般年轻俊美,却听
伍定远低声道:“这位是柳大人手下第一爱将,乃是杨肃观杨大人,此人文武全才,是
京师里第一等的人物。”卢云见这位杨大人如此人品,心下也是肃然。两人说话间,一
名满面正气的老者走了出来,却是善穆侯柳昂天到了。
众人行礼道:“见过柳大人!”
柳昂天一摆手,众人依次坐下。伍定远身居制使,自有位子可坐,卢云见厅中众人
依着尊卑,早把坐处占满,他也不以为意,自站伍定远身後,静静聆听说话。
柳昂天见众人坐定了,便咳了一声,道:“今日老夫邀请诸位前来,乃是商议征北
情势,诸位若有高见,尽避秉来商议,不必客气。”
伍定远转过头来,低声对卢云道:“当今瓦剌势大,朝廷连年用兵,恐怕今年还要
增援,柳大人便是为此邀集将领商议。”卢云点了点头,并不多言。
只听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在争执当前情势,一派主张即刻增援,另一派却说战情
颇有和议馀地,不必多费公帑,卢云不明军情,自也不知究理。那杨肃观却不时与柳昂
天交头接耳,足见地位非凡,颇受见爱。
忽听一人道:“诸位听我一言。当今北境由左从义总兵、秦仲海先锋驻守,情势如
何,恐怕大人们未曾亲赴战地,有所不明。这里有一幅北境要塞图,待诸位参详过後,
再行定论。”说着取出一幅地图,高高挂在墙上。
那人指着一处山丘,面有得色,说道:“此处名叫「鹰扬山」,居高凌下,凭险可
守,山後又有小溪取水,一涧之隔,也易於设防,凭此山水天险,再工事後,料得数月
内鞑子不敢妄动,只是兵员不足,若要开寨攻敌,怕有所为难。倘若朝廷增援叁万步军,
此处当可为铜墙铁壁,永为京师屏障。”众将见左从义布防奥妙,都是点头暗赞。
卢云本感无聊,待见那幅地图,却大感滑稽,忍不住噗嗤一笑。此时厅上众人安安
静静,都在听人解说,听得笑声,无不转头望来。伍定远本来好端端地坐着,却给卢云
这麽没来由的一笑,吓得是心肝俱裂,他见众人眼神中颇有责备之意,大感尴尬,忙站
起身来,歉然道:“我这位兄弟有些伤风,打了个喷嚏,得罪!得罪!”
那解说地图之人名叫石凭,官拜中郎将,这时无端被一个无名小卒讪笑,这口气如
何吞的下去,当即怒道:“什麽打喷嚏,明明是在讥笑!到底有什麽好笑的!”伍定远
面色大变,忙道:“石大人责备的是,兄弟你快道歉。”轻推卢云,要他道歉了事。
卢云微微一笑,说道:“石大人,在下愚鲁的很,擅自发笑,还请大人恕罪。”
石凭见他毫无诚意,心下更怒,只不知这人来历,看他仪表不俗,别要是什麽权贵
子弟,得罪不起,当下哼地一声,向伍定远道:“伍制使,你在直隶任职也有个把月了
吧?咱们探讨军机大事,向来不许外人参与,恕我眼生,这位公子是什麽来历啊!”
伍定远忙道:“回石大人的话,我这位朋友名叫卢云,与在下是生死至交。”石凭
道:“哦!原来是生死至交,我道是仗着谁的势头了,卢公子,你府上何处啊?现下在
何处为官啊?”
卢云听他说得轻蔑,心下也不生气,坦然道:“在下不过是个卖面的小贩,石大人
有什麽责备,便请直说。”石凭一听之下更是发火,怒道:“好哇!区区一个卖面小儿,
居然在这里大言不惭,这像什麽话!伍定远,你倒给我说说看!”
伍定远大惊失色,没料到好好一场会面,竟然搞成这般模样,当下连连赔罪。
原本众人只是旁观,这时见石凭话说得重了,都皱起眉头,只听一人插话道:“石
大人,伍制使不过上任月馀,官场上的道理还不很明白,便算他的下属说话不得体,你
也多包含则个!”
众人听这人说话颇有排解之意,言语间自有一股威仪,都转头望去,只见说话人潇
从容、一派的玉树临风,却原来是柳侯爷手下杨肃观杨郎中。石凭见杨肃观出头,不便
再向伍定远为难,对卢云戟指骂道:“卖面小儿!我这幅图有什麽错!你老老实实的给
我说出来!要是你说不出,老石的刀难道不会杀人吗!”
卢云见石凭说话蛮横至极,也动了真怒,一股傲气陡生,心道:“我卢云本就不为
求官而来,哪容得你这般辱我!”自知为伍定远出生入死,倒也不要他还这个人情,当
下朗声道:“石大人,你若真有肚量听我一言,我倒也不客气了,依你这阵势,要是叁
月之内还不被人攻破,我卢云这颗脑袋寄给你了。”
众人听得卢云这般说话,都是一惊,彼此交头接耳,打探这人来历,柳昂天双眉一
轩,说道:“你这年轻人说话尔也狂了,你倒说出个道理看看。”
卢云走到那地图边,指着左从义的阵形道:“在下虽未亲赴战地,但山中立寨,自
以为高处险要,易守难攻,其实部队往来困难,徒增困扰而已。若真有战事,山中险道
出入不便,如何调派部队?”他见众人纷纷点头,又道∶“山中立寨,看似敌方难攻,
实则己方难守。若我来攻,只需用火计,大火蔓延上山,我再守住下山要衢,不需十天,
左大人全军覆没。”
石凭怒道:“胡说八道,区区火攻,左大人早已有备,你不见他刻意立寨在溪边吗?”
卢云大笑道:“靠涧立寨,看似取水容易,实则大谬,我若蓄水多日,待得春暖雪
融之时,一举将大水淹下,另一边夹以火攻,将军又待如何?要不,我若截断上游水源,
逼得山上军马口渴困乏,却又严守下山道路,将军又待如何?”
石凭大怒道:“放屁!放屁!”一时竟口不择言,旁观众将默然。柳昂天轻叹一声,
双眉紧锁,久久不发一言,大厅静得叫人慌。
饼了良久,柳昂天微微摆手,道:“好了,时候不早!请诸位到府里用饭。”诸将
一齐称是。柳昂天望向伍定远,沈声道:“定远,你过来一趟,我有几句话同你说。”
伍定远慌不迭地答应,跟着向卢云连使眼色,便和柳昂天进了书房。
众将走进内厅,大厅上空荡荡地只剩卢云一人,初冬时际,华灯初上,更觉厅中幽
深。卢云悄立许久,柳府中竟无一人前来招呼。卢云饱经患难,自知如何,当下苦笑一
声,心道:“卢云啊卢云,看你这张嘴多会说,这不又得罪人了麽?”想来自己个性易
於激愤,几句话便得罪了大批武官,只怕令得伍定远左右为难,里外不是人。
卢云独自站在厅内,听得远处众人正自喝酒谈笑,轰饮之声不绝传来,让人倍感凄
清。他走到院中,抬头看着天上星辰,莫名之间,一股孤寂袭上心头,泪水竟已盈眶。
卢云轻轻一叹,心道:“我这是做什麽?能够活着,不已经挺好了麽?”他抹去眼
泪,不觉有些饿了,摸了摸腰带,幸喜钱囊里还有几两碎银,看来伍定远极是体贴,早
为他安排了银两使唤。卢云微微一笑,正要转身离去,忽又想到伍定远,想两人生死一
场,非同小可,便又转回厅里,要等他出来再说。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伍定远这才走了出来,他猛见卢云独个儿站在厅里,奇道:
“怎麽?没人招呼卢兄弟吃饭?”
卢云微微一笑,说道:“伍兄,别说这些了,我该走了。”伍定远点头道:“卢兄
弟敢情是饿了。也好,做大哥的请客,咱们上街吃酒。”卢云摇了摇头,道:“伍兄,
也是你我有缘,共经患难一场。现今你已平安周全,卢某心事已了,这便告辞了。”说
着一拱手,便要往门外走出。
伍定远大吃一惊,料不到他会这般说话,一时心下大急,猛地拉住卢云臂膀,硬扯
到院中,悄声道:“卢兄弟,你怎麽说这般话!莫非你是怪哥哥待你不好?”
卢云笑道:“伍兄与我肝胆相照,共过患难,我岂会嫌你?”
伍定远苦着一张脸,不知该如何启口。过了良久,才道:“兄弟我们可是自己人,
今日不论如何,有些话哥哥要跟你明说。”
卢云点点头,坦然道:“伍兄,有话只管说。”
伍定远叹了一口气,说道:“卢兄弟,你今天让那个石大人下不了台,柳侯爷很不
高兴,他说你才高傲物,除非改头换面,好自为之,否则不愿用你。卢兄弟,为官之道,
和气为贵,不是哥哥说你,你……你又何必这样为难大夥儿呢?”
卢云仰头看着星空,淡淡一笑,说道:“伍兄的教训很有道理,卢云自省得。不过
卢某年近叁十,无妻无子,孓然一生,伍兄的话要在十年前听来,那可是醒世良言,但
今日今时,一切都晚了。”
伍定远见了他这幅神气,更是苦恼,摇头道:“不管怎麽说,我这个鲍叔牙是作定
了,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见不得你回去卖面。走!苞我喝上两杯!”说着硬拉着卢云
同去喝酒。
两人到了一处小酒家,伍定远叫了一斤白乾,几碟小菜,拼命来灌。卢云不忍败坏
伍定远酒兴,也就压下话头,捡些旁的事闲聊。饮到酣处,卢云问道:“伍兄,那日我
们在街上给江湖人物追杀,我记得背上挨了一记重手,後来却又昏了过去,不知究竟是
谁救得我们?”
伍定远笑道:“这也是上天安排,造物神奇,我们本来是难逃一死,天幸那日杨郎
中也在柳大人身边,那杨郎中认得锦衣卫的统领,见他们当街行凶,便出手救了咱们。”
卢云奇道:“那杨郎中一脸斯文,又是文举出身,怎能有这般武功?”伍定远笑道
:“那杨大人文武全才,名动公卿,自不是我们这些个凡人理会得。其实柳侯爷身旁高
手如云,那日除开杨大人,还有一位韦子壮韦大人,那人武功也是出神入化,在这两人
面前,料那安道京不敢造次。”
卢云嗯了一声,道:“那现下这许多人马,却都不再围捕伍兄了?”伍定远沈吟片
刻,道:“我这回之所以受人围杀,倒不是我和他们有什麽仇怨,主要还是为了我身上
有样东西关系重大,这才被人千里追捕。”他顿了顿,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道:“现
下我已把东西交给柳大人,料来这些人也不会再来为难我。”
卢云颔首道:“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真是苦了大哥。”
伍定远微微叹息,说道:“我以前在西凉城做个小小捕快,倒也知足常乐,哪知道
莫名其妙的卷进一场大案子,现下得了这个唾手荣华,不知怎地,心里就是觉得不安。
征北检校都制使这种大官,旧日是想也不敢想,现今居然让我碰上了,还真像那麽回事,
唉!”他又替卢云添上一杯酒,道:“卢兄弟,我在京城里实在没有什麽谈得来的朋友,
就算做哥哥的求你,留下来陪你哥哥吧!可别回去卖面度日了!”
卢云听他说得诚挚,心下也是叹息不已,暂且压下辞别之意。
伍定远酒意上涌,说话也毫无遮拦,卢云却内力深湛,连饮数斗也无分毫醉意,他
听伍定远唱起西凉小曲,说些昔年办案的风光,少时,终於醉倒,卢云扶着伍定远,慢
慢街上踱着,忽想起数月钱两人曾一同度过患难,那时自己不也这般搀扶他?
卢云心中百感交集,冬夜寒空落下一朵朵雪花,伴着两人走回柳家大宅。
过了数日,伍定远在京中找了处住所,充作制使府邸,规模虽不能与朝中大员相比,
但起居宽敞,花木扶疏,倒也有些气派。伍定远每日公务繁忙,便在府里请了几个帐房
师爷来相帮,卢云则充作伍定远的马弓手,平日随他赴校场鲍干,有时也出些主意,只
是每逢柳府诸将大会,卢云自知他与众将已有过节,不愿同去,伍定远也不勉强。
忽一日,伍定远与卢云正在校场操练兵士,营中守卒匆匆忙忙奔来,说道:“伍大
人,杨郎中驾到。”伍定远一惊,对卢云道:“杨大人来了,我得亲去迎接!这儿你替
我看着。”说着急忙奔出校场,却听一个清朗的声音道:“伍大人留步,我刚巧路过此
处,只是想顺道来瞧瞧你。”伍定远与卢云一齐向那人望去,只见此人俊美潇,身形修
长,宛若玉树临风,正是杨肃观。
杨肃观向伍定远微微一笑,道:“伍大人,近来军务还可顺利?”伍定远忙道:
“多谢大人关心,最近营中兵士习练如常,末将不敢有怠职守。”杨肃观官居职方司郎
中,比伍定远的制使高了数品,是以伍定远不敢稍有怠慢。杨肃观点点头,见卢云自站
在一旁,问道:“这位朋友好眼熟,敢情是……?”
伍定远连忙道:“这位是下官的知交好友,姓卢名云,大人若不健忘,那日在柳侯
爷府上见过他一面。”杨肃观啊地一声,颔首笑道:“原来就是这位兄台,难得!难得!”
杨肃观外貌英俊,看来还比伍定远小上几岁,但说起话来却老气横秋,一派练达的
模样。这时听他口称难得,却也不知是褒是贬。
杨肃观不再理会卢云,转头道:“伍大人,你来京城也有好一阵了,始终没能和京
中名流结交,过得几日,朝中有个一品大员要办寿宴,你好好打理准备,别失了这个良
机。”伍定远忙道:“这个自然,多谢杨大人提点。”
伍定远久在官场,自知应对进退之道,他知朝廷大员若有喜庆婚丧,职级较低的官
员自须打理,拉拢关系,他初来京师不久,这种应酬尤其要紧,莫要被人闲话惹上,说
他是个不晓事的,日後岂不无人照应?
伍定远满脸兴奋喜悦,卢云却默上了心,不置可否。
到得寿宴那日傍晚,伍定远备了礼品,却是一柄东瀛来的竹骨摺扇,扇面精美,画
工优雅,这类玩物颇受当时士人喜爱,只是所费不赀,足足花了伍定远半月饷银。
伍定远看看时辰将届,便招来下人,说道:“你们叫卢公子梳洗准备,这会儿就要
走了。”下人答应了,自去叫唤卢云。
饼了良久,伍定远枯坐一阵,仍不见卢云出来,看看时候已晚,忍不住心火焚烧,
往日捕头的脾气一股涌上,他走到卢云房前,大声叫道:“卢兄弟,怎麽这般慢手慢脚
的,又不是女人家,你给快些了。”
伍定远叫了一阵,卢云才打开了门,只见他蓬头垢面,竟然全无梳洗,伍定远又气
又急,踱脚道:“卢兄弟啊,今天是咱们结识京中显贵的大好日子,你怎麽这般德行?”
卢云摇了摇头,道:“伍兄,你自个儿去成了,兄弟我上不了抬盘,别给你出丑露乖了。”
伍定远伸手搔头,急道:“卢兄弟啊!你怎麽这般不识好歹?像这样做人做事,只
怕这辈子都别想出头了,我不能放你胡搅下去,快些来了,这就跟哥哥走!”说着强迫
卢云更衣洗面,硬要携他同去。
卢云原本躲在房中读书,见伍定远发了脾气,心想他也是一番好意,何必惹他不快?
也就从了。两人匆匆打点,见天色已黑,便快步赶去赴宴。到得那官员的宅邸,家丁正
要掩上大门,伍定远连连挥手大叫,急忙奔入,这才没误了时辰。
才进到大厅,只见黑压压的都是人头,厅上挂着寿联,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卢云
目光扫过,只见厅里坐着十来个老者,看来都是当朝要紧人物,人群当中坐着一名老者,
红光满面,精神健旺,正自高声谈笑,却是柳昂天。他身後站着一个年轻男子,面目看
来与柳昂天颇为神似,当是他的子侄辈。
柳昂天身边坐着一名老者,看来略带病容,卢云一见之下,忽地全身剧震,不禁往
後退了一步,那人竟是当今兵部尚书、钦点状元顾嗣源。
卢云万万想料想不到,他竟会在此时此地见到顾嗣源,一时脑中嗡嗡作响,想起在
扬州的诸多往事,忽地一阵伤感,又想到顾家二姨娘的势利无情,卢云不由得叹了口气,
只想转身离开,忽地一人把他拉住,却是伍定远,只听他道:“等会儿就要开席了,你
可别到处乱跑,这是兵部尚书的宅子啊!”
卢云颤声道:“今儿个是顾……顾大人做寿吗?”伍定远微微颔首,说道:“不是
他却又是谁?这顾大人日前才接下兵部尚书,朝廷谁都要卖他面子。就连咱们柳侯爷也
来祝寿,可见一般了。”
卢云心神杂乱,只见来往宾客衣着光鲜,举止有礼,只觉自惭形秽,伍定远的话连
半句也没听进,只唯唯诺诺的敷衍。过了片刻,顾家家丁见宾客齐聚,便开宴入席,众
大官你推我让,人人笑容满面,一阵拖拉,终於照着官职年岁坐定。卢云挤在人堆中观
看,一时怔怔出神,只见顾嗣源比当年分别时老了几分,背也有些驮了,脸上虽然堆着
笑,但那满脸皱纹,却加倍衬得老态龙钟。
忽然一名家丁走来,向卢云道:“这位公子高姓大名,请您入座吧!”卢云一愣,
回头一看,伍定远不知跑哪去了,卢云深怕顾家家丁识得他,连忙转过头去,也不答话,
自行在偏厅找了位子坐下。
那日他以盗匪之身被逐出顾府,自知对不起顾嗣源的一番厚爱,实在不愿和顾家的
人再见面,此刻的他坐立难安,却又舍不得走,那是为了什麽?卢云心中一酸,用力的
摇摇头,他不能多想,也不敢再想。
席上菜肴甚丰,众宾客畅怀谈笑,卢云这桌地处偏听,坐的多是一众大人的侍卫随
从,只见他们交谈敬酒,看来彼此相识已久,卢云自无心思听他们说话,只低头沈思。
一人见他闷闷不乐,道:“这位朋友有些面生,不知高姓大名?在何处高就?”卢
云心神不宁,摇头道:“在下无名无姓,现在伍制使手下教练士卒。”
那人见卢云不想多言,却也不动声色,只道:“原来是军中将官,失敬!失敬!”
说着向卢云敬酒,卢云嗯的一声,也不推拒,随口饮了。
那人笑道:“老兄看来初到京城,想来对咱们京城的人物不甚相熟,待我替你引见
一番。”同桌宾客一一向卢云敬酒,众人见他面色愁苦,满脸爱理不理的神气,都是暗
怒在心。
正饮酒间,一名宾客忽然站起,神色兴奋地说道:“啊呀!大家快看!扬州第一美
人出来啦!”众人面带欢容,争先恐後的涌到厅上观看,卢云自不和他们起哄,仍坐在
席上,自斟自饮。
只听众人低声谈笑,品头论足,一人赞道:“这扬州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可把
我们京里的姑娘都比下去啦!”另一人道:“扬州自古地灵人杰,美女无不聪颖过人,
才貌双绝,这下总让你见识了吧!”
又一人笑道:“这美女是何来历?可是寿星顾大人的小妾?这般福,顾大人可消受
得了吗?”
一旁宾客忙拍了那人脑门一记,骂道:“你可别胡说八道,这位姑娘就是顾大人的
独生爱女,堂堂的千金小姐,你别乱放狗屁了!小心惹祸上身!”那人忙道:“该死!
懊死!看我这张狗嘴多会惹祸!”
众人嘻皮笑脸,争先恐後,种种神态,却难一一描绘。
卢云听到这里,手上酒杯竟掉落在地,当地一声,打成粉碎,他站起身来,远远往
大厅看去,只见一名美女俏生生的走了出来,那女子身形婀挪,美目流盼,向顾嗣源盈
盈下拜。
卢云已然认出这女子便是他朝思暮想,无日或忘的顾倩兮,相别经年,顾倩兮更出
落的美貌动人,卢云心神混乱,全身微微颤动。
一旁宾客低声谈笑,说道:“这位顾家千金这般美貌,可对了婆家没有?”另一人
笑道:“咱们京城里风流公子还怕少了吗?谁不是卯足力气,好求这桩亲事?”“是啊!
那些达官贵人的公子们,哪个不是叁天两头往顾家跑?”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嬉闹不休。
卢云往厅上看去,果然几名俊雅的年轻公子纷纷围拢,正与顾倩兮谈笑说话,只见
她容光焕发,神态大方,果然是官家大小姐的气派,几名贵公子往她身边一站,众人都
赞男方轩昂,女方娇美,好不匹配。
卢云别过头去,心道:“我怎麽还有这非分之想,不是太痴太傻了吗?顾大小姐是
什麽身分,我又是什麽出身?卢云啊卢云!你还看不开吗?”
他坐回席上,一言不发,便即喝乾了一壶酒,酒入愁肠,分外醉人,饶他内力精湛,
这时也是不胜酒力。同桌几名宾客有意戏弄他,更是连连敬酒,卢云酒到杯乾,来者不
拒,霎时喝了百来杯,远处宾客轰闹声不住传入耳中,卢云心中悲苦,只想借酒浇愁,
想起自己不过是个小小面贩,今日能在此处饮酒,还是靠得旁人提拔,他心中有个声音
不住地嘲笑自己,好似在笑他自不量力,痴心妄想,浑浑噩噩间,再也支撑不住,醉眼
惺忪,终於趴倒在桌,动弹不得。
一旁宾客叫道∶“喂!快起来啊!咱们再喝!”卢云咕哝一声,含糊地道∶“再喝!
来!乾了!”口中不住嚷嚷,却是爬不起身来。
卢云醉倒席上,自是无人理会,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一个男子的声音道:“啊呀!
怎麽有个人醉倒在这儿?”那人口音带着浓浓的南方味儿,似乎是顾府家丁,卢云醉得
人事不醒,也不理会。那人啧了一声,将卢云扶起,说道:“这位公子,你醒醒,该回
去啦!”
卢云张开双眼,只见厅上空空荡荡的,宾客已都告辞,只有一名家丁扶着他,卢云
斜眼看去,那家丁却是当年的旧友阿福。
卢云吃了一惊,酒醒了大半,天幸阿福看向一旁,二人并未正面相对。卢云怕给人
认出,当下急忙起身,举袖掩面,勉强走了出去。只是酒喝得多了,猛地一阵头晕,双
腿一软,竟尔滑倒在地。
阿福皱眉道:“这位公子,你可还成吗?要不要请人送你回去?”
卢云倒在地下,摇头道:“不了……我歇一会儿就成……”阿福低声咒骂:“哪来
的醉鬼,真烦人。”走上前去,便要拉他起来,那卢云却不争气,忽地恶心呕吐,只弄
得偏厅腥臭无比、满地肮脏。
阿福惨然道:“这位公子你赶快走吧!不要弄得我们这儿乱七八糟的!”其他几名
家丁见有人倒在地下,便也围拢过来,议论纷纷。众人正嘈杂间,忽听一个女子娇柔的
声音道:“你们去倒杯茶来,让这位公子歇一会儿。”
这声音好不娇柔亲切,却让人心中一震。卢云趴倒在地,偷眼看去,却见一名美貌
女子朝自己望来,他心头大震,那女子清丽绝俗、淡雅宜人,不是顾倩兮是谁?
卢云本就不愿见顾家小姐,何况他这时满身污秽,丑态毕露?他急忙举袖遮了头脸,
嘶哑地道:“多谢小姐好意,在下已然好些了,这就告辞。”说着站起身来,背对着众
人,急急往厅外奔去。
彼倩兮见他举止好生无礼,料来醉酒未醒,却也不以为意,便轻声道:“公子酒醉
未醒,行路时请多小心。”
卢云听她这麽一说,霎时之间,忆起两人在扬州分别的情状。他一时悲从中来,不
禁泪如雨下,只把头低了,疾疾冲了出去。
一名家丁道:“这人好生古怪,醉成这幅德行,真是莫名其妙。”顾倩兮看着卢云
的背影,也是摇了摇头。
卢云一路东倒西歪、高高低低,好容易才闯出顾家大门,他独个儿站在街中,黑夜
幽深,难辨方位,也不见伍定远的踪影,他长叹一声,索性找了处街角,迳自躺平,此
时他心中愁闷,远远瞅着对街顾家大门,明知心上人近在咫尺,但贵贱相隔,却叫他情
何以堪?相别年馀,顾倩兮早已是无数名士心仪追求的才女,自己却仍是穷困潦倒的逃
犯,言念及此,卢云胸口发闷,只想立时便死。
忽然一人向他奔来,喜道:“太好了,这可找到你了。”卢云睁眼一看,却是伍定
远的管家。那管家道:“老爷吩咐,叫我过来接公子回家,老爷说他今晚有应酬,恐怕
不回府了。”
卢云点点头,心道:“难怪我在宴席上找不到伍兄,原来他自去交际了。唉!我到
处给他惹祸添忧,他还这般待我,也真难为他……”卢云任凭管家将他扶起,一同回府。
第六章火贪一刀
打从顾家寿宴後,卢云竟似变了个人,整日都在市坊酒肆里鬼混,连校场也不去,
每月饷银倒不曾少领分文,尽化为美酒落肚,伍定远看在眼里,自是忿怒,只是他公务
缠身,难以管涉,有时忍不住责备他几句,见了卢云那幅掉儿琅当的神气,也知道无法
可施。
这夜卢云又喝得醉醺醺的,满身酒气的回到制使府中,此时天色已晚,卢云不想歇
息,一人拿著酒瓶,独自坐在院中,怔怔出神。
正醉沈沈之际,忽听书房里有人说话,却是管家的声音,只听他道:“这位卢公子
做事也太轻浮了些,每天不上工也就罢了,那马弓手的饷银倒也照领不误,整日喝酒玩
乐,看他一脸读书人的样子,真不知他书读到哪里去了。”书房中另有一人,听来颇似
帐房的声音,说道:“这个卢公子好像是我们老爷的救命恩人,老爷这么纵容他,也是
想报答他的恩情。”卢云听他们说到了自己,虽然无意探听,但一句句对答自己钻入了
耳中。
管家哼了一声,说道:“这年头好人难做啊!听说老爷费了好大的工夫,想把这小
子送入柳将军府中做官,谁知道这小子目不识丁,居然敢在将军府中大发谬论,害老爷
被狠狠刮了一顿,你说可不可笑?”那帐房吃了一惊,道:“我和这位卢公子谈过几回,
此人确实有些见识,怎么会如此不晓事,惹出这种祸端来?”管家哈地一声,冷笑道:
“他有见识?我告诉你,这小子本来是在王府胡同外卖面的小贩哪!你这人眼珠可生哪
去啦!”他顿了一顿,又道:“你可知道,那天在柳侯爷府上,咱们伍大人可是给那些
军官老爷下跪,磕头求情哪!不然那姓卢的小子这般说话,那些军老爷还能容他活到这
时候吗?”卢云听到这里,全身有如泼上了一盆冷水,酒醒了七八分。寻思道:“原来
那天还有这么件事!想不到伍兄为了维护我,竟然向那些军官老爷磕头下跪,我实在对
不起他。”他转念一想:“我如何能留在此处?伍兄对我仁至义尽,我又何必再给他添
麻烦,让他为这些虫蝇小事心烦?”卢云站在院中,整理一下衣衫,一股傲气由然而生,
心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京城便有怎地?我便回去卖我的面,却又如何?”
随手把酒瓶一扔,大踏步地朝大门走去。
卢云此时於世情看得极淡,人生悲欢离合,匆匆数十载,於他已是过往云烟。他缓
缓走出制使府,此时伍定远尚未回府,卢云自知此番离去,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此时
卢云连书信也不想留下,萍水相逢,路见不平,这般的朋友交的也算值得,又何必再去
添扰人家?就这样走吧!卢云离开制使府,独自走在街上,一路想著自己的心事,不知
不觉中,却又经过顾家大宅门口,他心中一惊,暗道:“我就这么放不下顾小姐吗?莫
非我直念著她,就怕再也见不到她?我……我到底怎么了?”卢云看著顾家大门,知道
顾倩兮便在里头,他心中有个声音呐喊著,去见顾倩兮一面吧,哪怕是看一眼也好。凭
他此时的武功,若要翻墙而入,实在轻而易举。只是想要移动脚步,双腿却如灌满了醋,
竟是举步维艰。
“她……她还记得我吗?当年我也不过是个低三下四的小斯,又不是她什么亲人…
…京里那些贵公子谁不是强我百倍,我又何必自寻烦恼?就算她还念著我,现下的我又
能如何呢?一个穷困潦倒的逃犯,不过是惹她伤心罢了。”卢云心中一酸,叹了口气,
缓缓走开,他见到街旁有个小酒铺,里头冷清清、空旷矿,正合了他此时性情,卢云坐
了进去,吆喝了一壶酒,满怀心事之中,只有自饮自酌。
卢云以手支额,往对街望去,只见顾家的楼宇在夜色中依稀可见,酒入喉头,一时
自伤身世,不由深深的叹了口气。
忽然“拍”地一声,一把刀重重的摔在桌上,卢云一惊,猛地抬头起来,只见一条
大汉双手环胸,目光如电,正自望著自己。
卢云一怔,正要说话,那大汉却笑道:“老兄无病无痛,为何长吁短叹?”
卢云尚未回答,那大汉迳自坐了下来,道:“趁著夜色不坏,咱们喝个两杯如何?”
卢云细看那人,只见他三十来岁,长得是高鼻鹰目,身高膀粗,神态极其威武,却
不知是何来历。那人取出一锭银子,扔给店家,道:“今夜我和这位朋友喝上几杯,你
给伺候著。”那店家大喜过望,连连哈腰,赶紧做了几个热炒出来。
卢云微一拱手,问道:“阁下贵姓大名,如何来到此间?”那大汉目光一扫,脸上
露出剽悍神气,说道:“在下姓秦,双名仲海。”卢云啊的一声,只觉这名字很熟,不
知在何处听过。
秦仲海道:“我目下在左从义总兵麾下,恰从北疆归来。”
卢云脑中电光雷闪,想起那日在柳府中谈论军机,那中郎将石凭曾提过一名年轻副
将,正在边关辅佐左从义,似是唤做秦仲海,莫非就是眼前这人?卢云不知他为何会找
上自己,难不成是要报自己当日言语无礼之仇?当下微微戒备。
秦仲海道:“我打边关回来,方入京师数日,听旁人说道,有一名公子在柳府生事,
都说此人在柳将军府上言语狂妄,讥嘲石凭大人,可有此事?”
卢云心下一凛,知道他说上正题了,暗道:“看来又是一个寻事之人,我反正京城
也不想留了,便是当今圣上为难我,却又有何惧之?”当下不惊反笑,淡淡地道:“在
下见那石大人言语可笑,无知至极,一时之间狂性发作,便多说了几句。我自小就是这
幅脾气,对错是非,含糊不得。”
秦仲海不动声色,说道:“照公子这么说来,左总兵布下的阵形确实大错特错,一
无是处?我还听人说起,公子曾言此阵三月之内必然为敌所破,可有此事?”
卢云心中一动,想起那日自己曾夸下海口,说道三月之内,若是左总兵的山寨未被
攻下,自己这颗脑袋就不要了,莫非这人真是来取自己的首级?但此时卢云早已看开身
外之事,听得秦仲海提起此事,只是微微一惊,便又镇静如常,笑道:“秦将军若是想
为石大人出气,要好好教训一下小可,卢云倒也不会推拒,自当奉陪。”
秦仲海哈哈一笑,伸出手去,给卢云斟了一杯酒,卢云举手接过,正待要喝,猛地
一阵掌风袭来,秦仲海竟出掌来攻,卢云见他掌法精妙,斜斜地往自己胸口劈来,已是
不能不守。
卢云一声轻啸,伸手向那人手腕格去,用上了三成真力,秦仲海笑道:“来得好。”
招式一变,三指拢起,使个鹤嘴翘,迳往卢云腕上穴道点去,手法快得不可思议。
卢云细看秦仲海的招式,自己无论怎么攻守,手腕上下九处穴道都会被点中,慌忙
之中,不及细想,霎时握紧五指,化手刀为正拳,直直向秦仲海门面打去。这拳若是打
实,以卢云此时的功力,便是一头牛也能给打得骨断筋折,何况一个活人?
这招一出,秦仲海也是一愣,原本卢云以手刀来攻,无论如何攻守,穴道必然受制,
本来秦仲海以为胜负立判,想不到卢云又有这种怪招生将出来。
秦仲海大喝一声,手腕一翻,化鹤嘴为虎爪,一瞬间手臂暴长,也是往卢云门面抓
落。这招後发先至,不待卢云的拳头碰及门面,便能将卢云重创,端是厉害无比。
两人交手数招,卢云心中已是骇异无比,他生平动手之人中,自是以昆仑掌门卓凌
昭武功最高,自己险些在他手下送命,这秦仲海只比自己大了几岁,变招之多之快,竟
不比卓凌昭稍逊,委实可畏可怖。
卢云这时满心疑问,手上又连连遇险,脑筋忽地清楚起来,知道自己如果比拼招式,
决计讨不了好处,不如以内力见真章。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回掌向内,运起十成真力,
呼地一掌,重重向秦仲海推去,拼著自己脸面给抓伤,也绝不让秦仲海占得上风,使得
是两败俱伤、玉石俱焚的绝活。
秦仲海见他这般硬拼,不敢怠慢,横掌当胸,以逸待劳,硬生生接下卢云开碑裂石
的雄浑内力,刹那间两人掌力相交,砰地大响。
卢云只觉秦仲海内力刚猛至极,一个个浪头冲向掌心,重重叠叠,无止无尽。此时
卢云习练内力已有两年余,仗著“无绝心法”的大威力,内力已不弱於江湖一流好手,
虽在秦仲海强攻之下,勉力承受,却也不见得为难。
约莫一柱香时间,秦仲海仰天大笑,将掌力一撤,道:“好!想不到公子内力如此
深厚,佩服!佩服!”
卢云见秦仲海如此说话,心中讶异,正待回话,只见秦仲海忽地离桌,向卢云躬身,
拱手道:“在下做事向来莽撞,惊吓了公子,还乞海涵。”
卢云见他前倨後恭,不知他真意如何,正感奇怪,秦仲海已坐了下来,跟著举起酒
杯,一饮而尽,笑道:“本以为公子只是个读书人,万万料想不到武功如此了得,佩服!
佩服!”
卢云疑惑之间,只是嘿嘿两声,不见其他。
秦仲海笑道:“我才回到北京,将军府里那一大群蠢蛋就围上来,在我面前把你胡
骂一通,这些人说你怎生狂妄,怎生无知云云,嘴上说得真个难听!”
卢云听他以蠢蛋描述柳昂天的部将,倒似有意为自己分辩,不禁一愣,忙道:“秦
将军此言何意?”
秦仲海笑道:“他奶奶的,此言何意?老子一听将军府的白疑骂得你狗血淋头,又
把你说的话话转述一遍,我原本蛮不在乎,哪晓得越听越惊,全身凉了半截,想不到世
间还有如此精辟见解!这个叫卢云的小子未赴战地,单凭一张臭图,便能洞悉军机至此,
真乃是旷世奇才!他妈的,咱们再喝一杯!”说著竖起大拇指,又替卢云斟上了酒。
卢云听他称许自己,只呆了半晌,跟著叹了口气,黯然道:“卢某一向口快,从来
都是得罪人多,讨好人少。秦将军何必为我开脱?”
秦仲海呸地一声,道:“卢公子不必过谦,那就显得虚伪了!古来名士豪杰,岂能
与凡夫俗子共处?对便是对,错便是错,何必讨谁人情?”他举起酒杯,道:“本以为
天下太平多年,已然无人能知兵法,谁晓得陋巷之中,方有卧龙!来,秦仲海敬你一杯!”
说著举起杯来,一口喝乾。
卢云听他以“卧龙”相比,心中忍不住震汤,卧龙哪!那是多少读书人心中最高的
境界?助楚则楚胜,助汉则楚亡,天下有更快意的事吗?他一时怔怔出神。
秦仲海夹了块牛肉,大口咀嚼,囫囵地道:“我听那群王八蛋骂了你一通,一时心
中大喜,心想这种奇才不能不见。连夜打听之下,赶到伍定远那儿,谁知他的管家说寻
你不到,怕是出京去了,我想万万不可错过了时机,问了你的相貌打扮,赶忙在京城里
四处寻找,天幸给我在这儿遇上啦!看来老子运气不坏,半点不坏!”说著哈哈大笑,
又喝了一杯酒,模样甚是随兴。
卢云听他说得真挚,又对自己如此推崇,虽与此人并不相熟,心中仍是十分感动。
秦仲海笑道:“将军府这些酒囊饭袋,除了吹牛拍马,还能做什么?全都瞎了狗眼!
卢公子允文允武,旷世奇才,乃非常人也,来来,咱再敬你一杯。”
卢云拱手谦逊,慌忙道:“秦将军错爱了。”这回终於举杯起来,两人一饮而尽。
秦仲海喝了这杯,却是愁眉苦脸,只听他唉声叹气,说道:“唉!这伍定远真是好
福气,有你这等豪杰相随,想我秦某征战多年,至今连个像样的帮手也没有。卢公子,
不知你现下做的是什么差事?可是禁军虎轿营参军?还是兵部车驾?”
卢云听他所言,都是上了品级的官爵,自己不过是个芝麻绿豆的小小职位,连“官”
这个字都称不上,忍不住苦笑道:“承蒙伍制使提拔,我目下在他身边任马弓手。”马
弓手不过是马军小卒,连编制也无,领得是小兵小卒的饷。
秦仲海愣了半晌,慢慢眼光中蕴起怒火,忽地在桌上重重拍了一记,只震得木桌四
分五裂,碗盘掉落满地。那小二先前见他们打起架来,已是担心害怕,这时又见秦仲海
这等模样,更是吓得缩在一旁。卢云见他无端发怒,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也是大吃
一惊,急忙退开,怕他又暴起动手。
秦仲海怒道:“他奶奶的!伍定远要你当个马弓手?那何不让诸葛武侯去扫大街?
又为何不叫张子房去挑大粪!”一时怒斥连连,如同猛虎狂啸。
那武侯就是昔日三国的诸葛孔明,张子房则是汉初三杰中辅佐高祖的张良,卢云听
他话中之意,竟是如斯抬举,言下之意更是替他打抱不平。只是这人行事出人意表,实
在不知要如何应付,卢云张大了嘴,不知该如何相劝。
猛见秦仲海沈肩弯腰,刷地一声,拔刀出鞘,刀上竟带著火红的光芒,黑夜之中分
外夺目。秦仲海说道:“放我「火贪一刀」在此,就见不得虎落平阳之事!卢兄弟,你
日後出路,著落在秦某身上便了。”
卢云呆了半晌,道:“秦将军不必如此,我反正要离开北京了,你千万别为小人费
神。”
秦仲海还刀入鞘,奇道:“你要离开京城?那又是为什么?”卢云叹了口气,满是
无奈之意,一边把木桌扶起,一边收拾地下的碗盘,店家连忙抢上,给两人换上了碗筷。
秦仲海见卢云满腹心事,料想一时套问不出,便道:“卢公子,反正你便是要走,
也不急於一时,你跟我来,我让你见识些新鲜把戏,到时卢公子若是要走,却也不迟。”
说著转身出门,示意卢云过来。
他见卢云兀自坐著,迟迟不举步,似有迟疑之意,便朗声道:“卢公子智勇双全,
何必畏惧?秦某难道会害你吗?”
卢云见这人处处透著怪异,可又不像要对自己不利,他沈吟片刻,暗想:“看这人
的模样,当是个豪迈果敢的人物,不同於将军府那些势利之辈,与这种人物交往,也不
算枉然。”
想起过去数年来的历练,始终没有一个真正的知交好友,与伍定远虽曾共历患难,
但两人日後际遇相差过大,已有话不投机之感,眼前这个秦仲海看来英风爽飒,绝非小
气无耻之徒,想来人家何等身分,尚且簧夜来访,又何必拒他於千里之外?
他霍地站起,道:“承蒙将军错爱,在下岂敢推拒?”
当下卢云便随秦仲海出门,两人一前一後,在大街上缓步而行。
行不片刻,街旁一人朝他二人奔来,身著戎装,向秦仲海躬身行礼,跟著牵过两匹
高壮骏马,秦仲海道:“卢公子,请上马吧!”卢云不疑有他,轻轻一纵,便即翻身跨
坐,秦仲海一驾缰绳,纵马先行,飞驰而去,卢云紧跟在後。
双骑奔至城门,守城的军官一见秦仲海,立时奔上来,喜道:“秦将军来啦!可是
要找小人喝酒?”秦仲海哈哈一笑,说道:“过两天我再找你寻乐,你先开了城门!”
他取出令牌,让那军官验过,两人飞马出城。
秦仲海一路往城郊驰去,深夜之中,月光映在道上,别有一番凄清,卢云回首望著
北京城,一会儿想起顾家小姐,一会儿又想到伍定远,心中五味杂陈。
行不多时,只见秦仲海往一处荒僻山丘驰去,银白月色下,只见山道荒烟,地下兀
自积著残雪,卢云心中犯疑,不知秦仲海为何要领著自己到这人烟罕至的地方,莫非是
要对自己不利?但他转念一想,寻思道:“这人看来是个豁达大度、不拘小节之人,绝
非卑鄙无耻的小人。如果他真要对我不利,大可在酒店中与我破脸,又何必大费周章,
把我引到荒山野岭再动手?”言念及此,心中踏实许多。
行到峰顶,秦仲海斗地翻身下马,卢云忙勒住疆绳,也跳下马来,只见此处荒凉寂
静,实在看不出什么特异之处。
秦仲海似乎知道卢云的心思,说道:“我想这儿空旷宁静,是个说话谈心的好处所,
倒没什么用意。卢兄弟随意坐吧!”说著仰天卧倒。
卢云也不说话,只离鞍下马,自坐地下。
秦仲海道:“今夜月色明亮,你瞧这北京城,清清楚楚的在你脚下哪!”卢云从丘
上望下,只见月光照耀著北京城,楼台房舍,城墙瓦弄,莫不在眼前。卢云想分辨出顾
家大宅,一时却看不真切。
秦仲海哪知道卢云牵挂心上人,只道他要找皇帝老儿,笑道:“卢公子要瞧紫禁城
吗?你瞧,就在那儿了!”说著朝一处指去,卢云引颈眺望,只见大小宫殿重重叠叠,
煞是雄伟,这京城历经数朝整建,规模宏大,早非天下任何名都可比。
秦仲海仰天长笑,说道:“卢公子,任他皇帝老子再大,这时也在我们两人脚下睡
觉!哈哈!哈哈!你奶奶个雄!”
卢云惊得呆了,他虽然个性激亢、多遇逆境,却从未说过如此大逆狂言,一时呆呆
的看著秦仲海。
秦仲海仰天吟道:“少时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
受。”
卢云知道这几句词出自“鄩阳楼记”,过去曾盛极一时,只是三十年前朝廷因故查
禁,就甚少人再敢提及,这几句词意思是说“我年轻时候读过多少经史子论,长大以後
又屡经历练,好像一只老虎伏在荒野里,磨著爪子,等待发迹的一日。”
秦仲海又吟道:“谁知刺纹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日若得报冤雠,血染鄩阳江头!”
这几句的意思不难了解,正是“哪知道我变成罪人,流放到江州做囚犯,脸上还被
刺上了花纹,如果有一日我能洗雪我的冤屈,我一定要用仇人的血,染红那鄩阳江头啊!”
卢云想著这几句话,这几年自己饱受世人嘲笑排挤,空有一身文武干才,却被迫卖
面维生,浪荡江湖,忍不住一声清啸。
秦仲海道:“大丈夫当执三尺青锋,血战南北,纵横当世,这才不枉了此生!卢公
子,你说是吗?”卢云想到自己被人陷害,莫名其妙的成为逃犯,断却他一生出头之路,
不由得叹了口气。
秦仲海伸过手去,握住卢云的双手,朗声道:“卢公子,你我素未谋面,秦某却为
何找上你来?”
卢云尚未回答,秦仲海却自问自答道:“一来只为秦某看不惯世间凉薄,最恨英雄
不得志,听闻兄弟的处境,颇有惺惺相惜之感,这才作兴相邀;二来我征战多年,手下
虽有猛将,却无一个运筹帷幄的策士,日昨听人提及兄弟,星夜便来相寻,卢兄弟,我
实话实说,你可愿意在我麾下效力!”
月光下只见秦仲海情真意切,卢云心下感动,情知秦仲海确实见重,只是过去不是
没有人赏识自己,想那兵部尚书顾大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卢云心中一阵激汤,他遥望
星空,寻思道:“我自始至终难忘功名,却阴错阳差地成了罪人,以致今日有国难投、
有家难奔,糟蹋了这一身的抱负,我……我当真一世卖面度日?可我……我一身是罪,
却要我如何答应他?”他咬住了牙,良久不语。
秦仲海见他沈默,忍不住道:“卢兄弟为何不答应?莫非看不起秦某?”卢云轻叹
一声,道:“对不住秦将军的好意,我不能答应。”
秦仲海嘿地一声,大声道:“你打算这样过一世么?就这般做个无足轻重的面贩么?”
卢云身子一颤,耳边忽地响起自己在山东大牢里说过的几句话。
那日狱卒百般打他,只想要他低头认罪,但抵死不从的他,却从嘴里吐出了心中的
志愿,在生死交迫、苦难袭身的一刻,他仰天哭叫:“我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那临危的一刻,他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
他之所以能熬过苦难,忍人之所不能忍,只因他求的是一颗圣贤心。
卢云出身微贱,父母都死在贫病交迫之中,一个佃农之子,靠著在庙里做粗工活了
下来,十余年寒窗之苦,只为平反自己,平反天下。这样的一个人,如今却是一个毫无
将来的逃犯。
卢云泪眼朦胧,猛地低下头去,叹道:“秦将军,我也不瞒你,卢云三年前科举不
中,沦落江湖,方今有案在身,已是待罪之人。”他擦去泪水,望著脚下的京城,续道
:“非是卢云不识相,不懂得将军的好意,但想我卢云一个亡命之徒,一身罪孽,你却
要我如何担当?”说著把当年如何受人诬陷,如何被迫逃狱,如何奔波南北等节,一一
都说了,只略掉扬州顾家一段,以免连累顾嗣源。
也是卢云这几日心中闷的狠了,他自扬州以来,不论是亲厚如顾嗣源、患难如伍定
远,他都坚忍身世不说,谁知这时却对一个素未谋面的朝廷命官说了,连他自己也觉得
奇怪。
秦仲海听罢,忽地仰天大笑,卢云从未与人吐露身世,这时竟遭讪笑,不由得大怒,
喝道:“秦将军!我把隐私说与你听,你却这般发笑,是何意思?”
秦仲海收敛神态,庄容道:“卢兄弟息怒,我只是笑你好生脸嫩,我军里十个八个
都是囚徒,犯下迷天大罪、杀人放火的,秦某都收留了,还怕你这点小小事情?”
卢云闻言一愣,奇道:“竟有这等事?秦将军领得可是天兵禁军啊!”
秦仲海笑道:“说是天兵,名唤禁军,还不都是个扛刀卖项的苦力?都说好男不当
兵,你想,谁放著好好生计不干,却在军中晓行夜宿,烂命一条,富贵也没瞧个影儿?
要不是犯了教条,落得有家难归,谁想冒那生死大险啊!实在话一句:便是街边乞食,
也强过远配边疆。”
卢云摇头道:“边疆辛劳、沙场战死,在我都是小事,只是我身上有罪,即便投身
军旅,只怕也不能出头,到死都是无名之辈,想来不知有多少闲气要受。不如回江湖度
日,倒还落得自在。”
秦仲海伸出蒲扇般地大手,重重一记拍在卢云肩上,大声道:“卢兄弟这是什么泄
气话?他日咱们干下大事业,北灭匈奴,西破羌戎,到那时甭说你那一点小小过错,就
真个杀人越狱,还怕皇帝老儿不赦你那一点小罪么?届时不但还你一身清白,说不定封
侯受爵,叫你一生富贵荣华!”
卢云原本心灰意懒,此际听得秦仲海点醒,他心中一震,寻思道:“是啊!我怎么
没想到这节?倘若我为朝廷立下大功,获旨赦罪,还我清白之身,他日何愁不能再赴科
考?”
卢云抬头望去,只见秦仲海眼中尽是激励神色,他心下感激,颤声道:“什么官禄
爵位,我也不在乎,只要能重见天日,还我清白,在下决不忘你今日之恩。”他心神激
汤,竟尔流下泪来。
秦仲海见他如此神情,心下甚喜,他紧握住卢云双手,大笑道:“卢兄弟只要愿意
拔刀相助,凭公子一身谋略武功,还怕不名动公卿吗?”
卢云泪流满面,仰天长啸,似要把那满腹冤屈,直抛青天三千丈。秦仲海大喜,也
是狂笑不止,这两人均是内力深厚之辈,这时啸声震天,那冈上本有鸟兽栖息,都教他
二人啸声震醒,只惊得群鸦悲鸣,小兽乱走。
却说伍定远这日刚自回府,那管家却忙不迭地来报:“老爷,你那姓卢的庄客不知
怎地,昨晚独自走了。”伍定远吃了一惊,急问道:“这……这却从何说起?我这几日
没工夫瞧他,怎便生出事来?”
管家劝道:“老爷,这姓卢的不过有些小恩情与你,就在府里白吃白喝,正事也不
见他做上一件两件,这种人去便去了,你又何必著急?”
伍定远闻言大怒,喝道:“胡说!这人是我生死弟兄,同过甘苦,共历患难,我能
有今日,全是他舍命换来的!如今他不告而别,定是觉得我亏待了他,叫我如何不愧疚?”
管家见伍定远发了这许多脾气,只有唯唯诺诺而去。
伍定远慌张间奔出门去,便去寻访卢云下落,他连著上了几处酒家,都是卢云平日
惯常去的地方,却全然找不到人,整整费了一日的工夫,却一无所获。他叹了一声,走
进一旁的客店,自要了一壶老酒,自饮自酌起来。伍定远喝了两杯,心道:“也是我这
几日烦恼公务,却把我这个弟兄给疏忽了。我和卢兄弟是过命的交情,想不到他却不告
而别,唉,真是从何说起……”
他喝了口酒,又想:“自从黄老仵作给人杀了之後,我在这世上已无亲人,好容易
才有这么一个生死至交,他却这样离我而去。自今而後,我又是一个人了。这漫漫京城
岁月,无亲无故,却要如何排遣?”百般无奈中,想到自己举目无亲的景况,猛灌了一
口苦酒,眼角却有些湿润。
伍定远自小父母双亡,一直在凉州衙门里打杂维生,本来便要平平庸庸的渡过一生,
谁知到了十六岁那年,遭逢了一个奇遇,他偶然间帮助了一名落难的侠士,那人为了躲
仇家,竟在西凉长居下来,感恩图报之余,便传了伍定远一身武艺,到得他二十五岁那
年,那人也病死在西凉城,死前吩咐伍定远,要他作一名正直的捕快,为世间伸张正义,
伍定远悲痛之余,感念师恩,便立誓做一名公人。
伍定远二十八岁那年接任西凉府捕头,三十四岁便威震黑白两道,连破无数大案,
只是他为官正直,虽不至不通人情的地步,却远比那帮贪官污吏来得严明,如此一来,
朋友却少了,没有半个知心。属下又多是奉迎拍马之徒,那日在西凉马王庙外,便已见
识了世间冷暖,相较起来,路见不平的卢云是何等的可贵。
他喝了一口酒,想起了卢云的许多好处,忽地想道:“我这卢兄弟平日难得一笑,
镇日价愁眉苦脸的,好像什么也不在乎,想来他过去必有什么伤心事。唉……卢兄弟这
人脾气太强,从不吐露他的来历,每次我问他,他总是支支吾吾的,难不成他有什么难
言之隐?可他怎么不跟我这个做哥哥的明讲?”
他灌了一杯酒,连连摇头,又想道:“我们初识之时,他还是个顶有骨气的人,怎
么到得後来,却变成好吃懒做的醉鬼一个?回想起来,好像打那回拜寿之後,他就成了
这个模样。究竟那天有什么事发生?莫非顾尚书府里的人欺侮了他?还是怎地?”他是
捕头出身,外表虽然粗豪,但凡事却极为把细,此时便细细思索起来。
忽然一旁有人说话:“店家!看座!”
伍定远一怔,斜目看去,只见十来个锦衣卫装扮的人走了进来,他心中一惊,暗想
道:“这些牛鬼蛇神又出来了!不过我现下是朝廷命官,想来他们也不敢拿我如何!”
话虽这般说,但仍不愿与这帮人朝相,当即背转身子,低下头去。
只听一旁锦衣卫中有人说话,说道:“安统领,此次江大人交代了几件大事,想来
没一件好办,你老可有什么对策?”却见一人面如重枣,腰悬宝刀,正是安道京,他重
重地叹了一口气,猛灌下一口老酒,一人道:“老云啊!你就少说两句,省得大家心烦。”
伍定远斜目偷眼,只见进店来的校尉共有十来人,但与安道京同桌的只有三人,认
得都是锦衣卫里的好手,一人生得高头大马,一张大脸煞是吓人,名叫“雷公轰”单国
易,一人油头粉面,脸上生了些麻子,唤叫“九尾蛟龙”云三郎。伍定远这几个月来与
京城人物斯混,人面已是极熟,便把这两人认了出来。
他转目再看,却见余下的那人举止端凝,气势不凡,伍定远一见这人,忍不住咦地
一声,心道:“怎么这人也入了锦衣卫?”眼前这人颇有来头,与伍定远照过几次面,
乃是昔日刑部重金聘来的枪棒教习,人称“蛇鹤双行”郝震湘。这人过去专教天下诸省
武艺,也曾远赴甘肃,点拨过伍定远的武功,只是此人个性正直,不知为何和锦衣卫的
人混在一起?伍定远心中颇感奇怪,但他见安道京就坐在眼前,如何敢相认?当下静坐
不动。
伍定远佯装喝酒,却听那云三郎道:“想来也真呕的,原本伍定远那混蛋便要给咱
们拿住,谁知道半路给那姓杨的劫走,真他妈的不是东西!”伍定远听他们提起自己,
心中微微一惊,想道:“隔了这许多时日,这些人还是念念不忘那张羊皮,看来我平日
还是要多加留意,以免著了他们的毒手。”
那“雷公轰”单国易接口道:“是啊!想不到杨郎中居然敢在我们面前出手,瞧他
年纪轻轻的一个书生,却有这个胆子。”云三郎笑道:“他妈的,区区一个杨肃观,要
不是瞧在他老子杨远的面上,便十个也杀了,统领大人,您老说是不是啊!”安道京面
带不豫,只低头喝酒,却不接口。
那“蛇鹤双行”郝震湘一直低头不语,这时忽然道:“两位适才所言,实是大谬不
然。”云三郎脸露不悦之色,哼了一声,道:“郝教头此话怎说?”
郝震湘虽已四十来岁,但投入安道京麾下的时日却不甚长,不过他武功高强,办事
周到,这几个月来积功升等,上去得比谁都快,原本只是外省的校尉,目下已是安道京
身边的得力助手,云三郎等人看在眼里,自是又妒又恨,老早便对他心生不满,此时又
听他说话无礼,对前辈毫无礼貌,忍不住便想发作。
郝震湘道:“这位杨郎中身怀绝艺,万万小看不得。倘若两位心存轻视,恐怕日後
要吃上大亏。”云三郎冷笑道:“听你把他吹上天去啦!这杨肃观有什么本领,你倒给
我说说。”
郝震湘道:“这位杨郎中的师父不是别人,正是少林寺达摩院首座天绝僧,想来各
位也听过他的大名,江湖公认此人为少林第一高手,杨郎中是他的关门弟子,武艺如何,
可想而知了。”
云三郎嘿黑一笑,说道:“什么天绝僧、地绝僧,这老和尚久不在江湖上行走了,
不过是废人一个,少林寺除了这个老东西以外,大概也拿不出什么好手来吓唬人啦!”
郝震湘摇头道:“「达摩院中三宝圣,罗汉堂前四金刚」,这两句话大夥儿听过吧!少
林寺的四大金刚,人人武艺高绝,四人的武艺都足以开山立派,扬名江湖,何况寺中第
一高手天绝僧?云都统说话可得小心些了。”
云三郎心下狂怒,正要发作,忽听单国易笑道:“喂!你倒说说,若以我的武功与
四大金刚较量,胜负如何?”郝震湘面无表情,道:“若以真实武艺较量,寻常门派的
掌门都与四大金刚相差甚远,更别说是单兄了。实在话一句,便是你们几人合力,也不
见得讨得了好。”
伍定远听这位枪棒教头侃侃而谈,言语之间,颇具气度,丝毫不以赞扬敌人为耻,
可说是极厉害的将才,心道:“听说锦衣卫近年来江河日下,用的都是江湖上第三流的
人物,便如这云三郎之类的家伙。不知这安道京怎地开窍,居然懂得重用郝震湘这等高
手,真是奇怪至极。只是这郝教头个性刚直,很容易得罪人,想来他这话已然开罪这几
人。”
果然云三郎怪眼一翻,气往上冲,怒道:“好家伙!你说我们几人合力也斗不过少
林和尚?那么你呢?凭你郝教头的手段,可是四大金刚的对手?”
郝震湘面无表情,道:“凭我的「蛇鹤双行」,足与少林灵真的「大力金刚指」一
拼。”
云三郎大怒,与单国易互望一眼,两人一起站起身来,说道:“既然郝教头如此悍
勇,我们两人决定联手向你请教几招。”
郝震湘望了安道京一眼,看他如何吩咐,云三郎看出他的用心,冷笑道:“姓郝的
你听好了,有货有料,何不现在见个分晓?又何必找人撑腰?你有种便出来单挑,生死
由命,愿赌服输,要给活活打死了,也算自己祖上不积德。怎么样?”
郝震湘神色俨然,伸手往门外一指,道:“既然如此,大夥儿外头说话。”说著便
要站起身来。
伍定远心下暗笑:“锦衣卫里全是些酒囊饭袋,如何容得下郝震湘这等人物?且看
安道京如何调解是非,息止干戈?”
眼看锦衣卫众人便要自己干起来,安道京连忙伸手拉住郝震湘,温言道:“郝教头
请坐。”跟著向云三郎喝道:“你们两个给我坐下,郝教头是什么手段,你们过几日便
能见识了,猴急什么?”
云三郎心下不服,大声道:“统领!你这般维护这个小子,如何让兄弟们服气?他
进来得晚,升得却比谁都快,平日讲话又狂妄自大,若不能教训他一番,只怕这姓郝的
连自己是谁也搞不清啦!”
云三郎平素最爱颜面,见郝震湘说话时没给他面子,不由得怒火中烧,居然在京城
客店之中,大暴门户中的长短事。
安道京见众人都有不满神色,笑道:“怎么了,兄弟们这样小气?郝教头是我一手
提拔的,你们有何不满?”
云三郎哼了一声,道:“统领千对万对,就是弄错了这个混蛋。凭他也配当什么教
头?要跟他过招,却像只缩头乌龟似的。”
郝震湘猛听此言,双目一翻,两眼精光暴射而出。一旁“雷公轰”单国易见他这幅
模样,冷汗流了一身,那云三郎却浑不自觉,兀自大声数说。
安道京这几日心烦无比,为了江充交代的公事,已然焦头烂额,深怕有所闪失,这
才找来郝震湘这等硬手,希望他能化腐朽为神奇,把几件大事办得妥妥切切。待得杨肃
观上了奏章,在皇帝面前数落他的不是,说他在王府胡同如何胡作非为,如何骚扰王公
大臣,更让人感到忧心烦闷。想到近日连遇艰难,属下还闹成这等模样,心中气愤已极,
不觉大喝一声:“他奶奶的雄!”众人听他怒喝,都是一惊,纷纷安静下来。
安道京猛灌了一碗烈酒,大声道:“郝教头是什么身手?你们两人购得上资格去领
教吗?那日为了伍定远走脱的事,昆仑山硬派我们的不是,和咱们说僵了,在江大人面
前大打出手,结果人家不过出来了两个人,就打下咱们十八名教头,看得江大人连连摇
头!那时你们两个畜生在哪里?”
云三郎咳了一声,似要说话,安道京用力一挥手,把他的话头压了下去,跟著站起
身来,指著云三郎的鼻子猛骂:“你这死小子给我搞清楚些,要不是那日郝教头恰巧在
场,出手抵御,你们又有谁挡得下「剑蛊」屠凌心?他这种手段,难道不该升为枪棒总
教头么!你们两人既混蛋又糊涂,给我好好反省了!”
这事伍定远也颇有耳闻,听说昆仑山火并锦衣卫,在江充面前把十来名好手打成重
伤,锦衣卫闹了个灰头土脸,成了京城里的大笑柄。原本锦衣卫已然全军覆没,要不是
台下忽然跳出一名校尉,和“剑蛊”屠凌心激战数百合,安道京早已被革职查办,哪能
坐在这里发号施令?只是伍定远万万没想到,那名校尉却是旧日刑部聘来的枪棒教习,
人称“蛇鹤双行”的郝震湘。
云三郎道:“那时我不在京城,要是我在哪!哼哼,连卓凌昭都一并拿下!”安道
京大怒,重重在桌上拍了一记,骂道:“放屁!放屁!光吹牛皮的混蛋!”云三郎吃了
一惊,低头不语。
郝震湘低声道:“统领息怒,这里耳目众多,不宜谈论公事。”
安道京叹息一声,又喝了一大碗烈酒,云三郎等人被数落一阵,面上无光,但心中
仍是不服,犹在咬牙切齿,两眼直觑著郝震湘,心里说不出的痛恨。
安道京心烦意乱,眼见属下不和,前途未卜,只有借酒浇愁,当下连尽十来碗烈酒,
犹觉不足。
众人吃喝一顿後,便欲离去,云三郎叫过掌柜,喝道:“这顿饭全算在直隶衙门的
帐上,你们几时去收,爷爷都会给你们方便!”掌柜陪笑道:“是!是!爷台们肯来小
店光临,已是小人三生有幸,怎么敢要爷台坏钞?”
郝震湘冷眼旁观,忍不住哼了一声,说道:“鼠窃狗偷之辈,便是这种行径!”云
三郎怒目暴喝:“怎么样?看不惯吗?我操你奶奶!”
郝震湘冷笑道:“我们若是缺钱花用,只管上大户人家取去,富老爷他们有的是钱,
如何坏了这些穷苦百姓的生意?想安统领乃是当朝从六品的大官,昔年武举的榜眼,怎
能到处吃白食,做这等小气之事?咱们锦衣卫的名声,全是给你们这种人搞坏的!”
云三郎想要动手,却是不敢,只气得他吹胡子瞪眼,郝震湘掏出钱包,叫过掌柜,
算了钱给他,那掌柜如何敢收?只不住发抖。
安道京走了过来,拿出一个金元宝,重重地在桌上拍了一记,大声喝道:“郝教头
说得对极!咱们若要使钱,便该上豪门县官去讨,怎能吃这些老百姓的白食?以後你们
这几个人的陋规恶习,该给我改改啦!”
伍定远凝目望去,那安道京随便一掌拍下,那只金元宝竟牢牢地箝在檀木桌上,这
份手劲确实惊人,无愧锦衣卫统领之名。一旁那掌柜又惊又喜,身子飕飕发抖,两眼却
直觑著桌上的金元宝,好似口水都快流下。
伍定远见锦衣卫众人走得远了,这才走出店来,他甫一出门,却听背後一人叫唤:
“伍捕头!请留步!”
伍定远自来京城以後,人人都称他伍制使,或唤他伍大爷,从未有人再叫他伍捕头,
这下听得亲切,一股他乡遇故知的体会,忽地涌上心头,伍定远回头望去,只见一名汉
子双手环胸,正自站在门前。
伍定远凝目看去,却是方才在店里见过的“蛇鹤双行”郝震湘,他大吃一惊,连忙
戒备,脸上却装作没事,笑道:“原来是郝教头,还真是巧啊,咱们好些年没见了吧!”
郝震湘嘿嘿一笑,说道:“伍捕头说得是什么话,适才咱们不是在店里照过面了吗?
你什么时候也来这一套虚伪工夫了?”
伍定远尴尬一笑,看来郝震湘目光锐利,已然见到自己,虽然心头发寒,但面上不
能稍露恐惧,当即微微一笑,道:“既然大家有缘,不如到寒舍小坐片刻,闲聊几句如
何?”
郝震湘淡淡地道:“难得伍捕头如此念旧,我就不客气了。”
伍定远见他答应的直爽,心下更是忌惮,两人昔日不过相互认识,称不上什么好友,
现下郝震湘忽然找上门来,却不知是吉是凶,但他向来沈稳,当下不动声色,一路引领,
将他带回府中。
两人入得屋里,郝震湘老实不客气地坐了下来,伍定远命人奉上茶来,也陪坐在旁,
心下却暗自戒慎。
良久之後,郝震湘仍不启口,只是端坐一旁。伍定远心道:“看他模样,说不定真
是过来叙旧。我可别太小气了。”他咳了一声,找了个话头,道:“不知郝教头何时入
了锦衣卫?原本教头不是在山东任职么?”
郝震湘喝了口茶,忽地叹了口气,说道:“全是命运捉弄,那是由不得人的。”
伍定远听他有意叙旧,心中略略放心,便问道:“此话怎说?莫非郝教头得罪了什
么人?”听郝震湘此言,倒像是走投无路,这才委屈在锦衣卫麾下办事,但此人行事向
来沈稳,照理不会有这等情事生出,伍定远不由得暗暗奇怪。
却听郝震湘长叹一声,道:“不瞒伍捕头了,前两年我在山东路见不平,见了一名
富家公子调戏少女,便当场出手阻拦,把那一夥小子狠狠惩戒了一顿。”伍定远自知郝
震湘本领了得,当下微微一笑,道:“这群无赖欲上郝教头,可真倒楣了。”
郝震湘苦笑道:“谁倒楣还不知道哪!我那么一出手,揍的却是个一不能碰、二不
能骂的人,我那一顿好打,打的却是山东提督的儿子。”
伍定远久在公门,自知郝震湘惹上大麻烦了,他惨然一笑,摇头道:“这可惨了,
想来教头定要遭殃。”
郝震湘苦笑道:“那提督好不他妈……好不凶狠,非要我赔命不可,还要我全家一
起充军,我一家老小给衙门逼得无路可走,只得连夜逃亡,前去河南投靠亲戚,谁知世
态炎凉,我那亲戚硬是不收留我们,逼得我们一家子沦落街边乞讨。”
伍定远心下恻然,摇头道:“世间冷暖,总要到患难之际才看得出来。所谓日久见
人心,便是这个意思了。”说著想起卢云,不由得长叹一声。
郝震湘续道:“眼见全家挨饿受冻,想我郝震湘练了一身武功,总不能眼睁睁地看
著全家饿死吧!也是如此,只好拉下脸皮,在街边卖艺维生。”伍定远叹道:“真折煞
教头了。”
郝震湘叹息片刻,又道:“也真是命运乖离,都已沦落到这个田地,那日还冒出十
来个无赖寻晦气,硬赖我欠他们的钱,非要咱拿闺女来偿,我气愤不过,当场出手打死
了两人,连夜就被抓入大牢里。全家哭得呼天喊地,却没法子救我。”
伍定远骂道:“这群无赖真他妈的丧尽天良,要是我当捕快,非把他们一网打尽不
可!”
郝震湘苦笑道:“想我自己旧日还是捕头们的教习啊!虎落平阳被犬欺,河南牢里
好一顿毒打,把我折磨得厉害,每日里连饭也没得吃,整整过了五日,那县官便把我押
出去问斩。”伍定远听他如此下场,不由得长叹一声,默然不语。
郝震湘又道:“那日在刑场之时,我知道自己非死不可,索性就豁出去了,一路嘻
笑唱歌,路上见到全家老小站在街边哭泣,心里虽然难过,但反正要死,也不想拖拖拉
拉的,把心一横,想就此解脱。到了刑场,却有两人监斩,一人是县官,另一人却穿得
锦衣卫的服饰。”
伍定远心下一凛,便道:“那人便是安道京吧!”
郝震湘颔首道:“正是安统领。那日我反正要死,也懒得理会谁是谁,便趴在地下,
口中催促刽子手,要他下手俐落些。那刽子手见我唠叨,便与我口角起来,夸他自己刀
法如何漂亮,武功何等高强云云,我听得心头火起,骂道,「小子懂什么了?我才是用
刀的祖宗!砍脑袋的学问大著很,砍头之前,先摸好颈椎,记得下手要快,入肉後再使
劲,不然脑袋砍不掉!」旁观众人听我如此说话,都是大笑不止,安统领拍手笑道,「
你这人很有意思!来!来!喝两杯再死吧!」说著斟上了酒,命人端给我喝,我那时跪
在地下,那人想喂我,弯下腰来,酒水却洒了出来,我哈哈一笑,说道,「别糟蹋了好
酒!」跟著运起内力,凌空一吸,那酒水虽然隔了数尺,却还是给我吸到了嘴里,我舔
了舔唇,连连大笑道,「好酒!好酒!」”
伍定远也是大笑不止,说道:“天下之大,大概只有郝教头一人有胆如此!”
郝震湘乾笑两声,道:“伍捕头见笑了,那安大人原本坐著不动,待得见我使出这
手功夫,立时站了起来,冲到刑场之中,大叫道,「好一条汉子!好高明的武功!刀下
留人!刀下留人!」”
伍定远听了这席话,方才明白郝震湘何以投入厂卫,便乾笑两声,道:“想来安统
领敬佩你的武艺,这才起了惜才之心。说来郝教头真是命大啊!”
郝震湘摇头苦笑,道:“可不是么?自那日以後,我便追随安大人左右,以前你也
晓得,我是如何看待这些厂卫之人……唉!谁知我现下也成了一员……”他自知话多,
忙举起茶碗,一饮而尽。
伍定远心下了然,明白安道京对郝震湘有救命之恩,否则以郝震湘的硬脾气,如何
能与这帮狐群狗党混在一起?只是两方敌我分明,他虽与郝震湘有些交情,但形势禁格,
只怕也由不了人。
伍定远轻叹一声,取过茶壶,替郝震湘斟上了水,淡淡地道:“郝教头,听你这般
说,你今日会找上我来,纯是因为安道京的缘故?”
郝震湘轻轻点了点头,说道:“伍捕头说的没错,我今日找你,不是为了说这些唠
叨事情,却是为安大人传话而来。”
伍定远知道他说上正题,当下哼了一声,道:“教头有话直说,不必隐瞒。”
郝震湘皱起眉头,似在思索如何启齿,伍定远也不催促,只是皱著眉头,等他开口
问话。过了良久,只听郝震湘道:“据说伍捕头入京之後,已将那东西交给朝中大员,
是也不是?”伍定远嘿地一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郝震湘不动声色,道:“伍捕头,你可知现下有多少人被押在昆仑山?”
伍定远想起少林寺灵音大师、李铁衫等人舍命相救,心中一痛,缓缓地道:“也是
在下命大,好些成名豪杰为了伍某,不惜与卓凌昭一战,伍某至今深感盛情。”
郝震湘点头道:“伍捕头难道不关心这些人的安危?”
伍定远心中一惊,寻思道:“听郝震湘的语气,倘若我不交出东西,昆仑山便要杀
人泄恨,莫非他便是传这等讯息来的?”他心念一动,说道:“郝教头若想传话,却是
找错了人,眼下东西不在我的手上,已然转入柳侯爷手中,郝教头若有话说,该去找侯
爷才是。”
郝震湘摇头道:“我只是奉命而来,把几句话转给定远兄,至於定远兄欲待如何,
那也悉听尊便。”伍定远冷笑道:“好吧!念在我们还有几分交情的份上,我就听阁下
把话交代完,也好让你回去交差。”他把交差两字拉得特别长,著意讥讽郝震湘。
郝震湘脸上神色微微一变,随即宁定,说道:“江大人有令,若是你一昧倔强,眼
下形势禁格,他虽然动不了你,但只要局面一转,日後不管你做得多大的官,发多大的
财,他一定买通杀手,不杀你满门老小,誓不为人。”
这几句话极具恫吓之力,伍定远登时惊出一身冷汗,此时江充若要杀他,柳昂天手
握证物,必然有法子报复,但若柳昂天一死,或是在朝失势,伍定远必然大祸临头,想
到成家立业之後,每日尚须提心吊胆,忍不住脸上变色。
伍定远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就是这几句话,没有别的了?”郝震湘点头道:
“便是如此了。”
伍定远低头不语,忽然叹了口气。
郝震湘道:“伍捕头若是担忧,何不送上东西,也好图个平安?”
伍定远忽尔大笑,说道:“郝教头啊郝教头!那日我若是贪恋荣华富贵,早在西凉
便屈服了,何必拖到现在才死?你回去转告你的主子,就说我伍定远的脑袋早就洗好了
等他,有种的随时来拿!”
郝震湘听他说话渐渐无礼,便板起脸来,冷冷地道:“我念在旧识一场,该说的也
说完了,伍捕头自重。”说著站起身来,走到门口。
伍定远看著他的背影,想到此人方才与锦衣卫之间有些不睦,忍不住道:“郝教头,
这些日子委屈你啦!”郝震湘全身一震,头也不回,说道:“伍捕头此言是何意思?”
伍定远道:“都说你是一条汉子,现下和猪狗混在一起,难免沾了一身屎,我说你
委屈,那是看得起你。”
郝震湘转过身来,大怒道:“姓伍的!我不过是混口饭吃,你又何必侮辱於我?”
伍定远装作满脸不在乎的神气,说道:“郝教头何必动怒?若是心中无愧,便当我
是一个妄人,也就罢了。”说著淡淡一笑,道:“若是心中有愧,你便杀了我,也是心
中有愧。”
郝震湘双手握拳,全身骨骼劈啪作响,眼中布满血丝,只听他咬牙道:“我是有愧!
原来我那日便该死在刑场,好让我全家沦落街边行乞,好让我老婆女儿靠著娼户卖淫的
肮脏钱来养家活口,伍捕头,你何曾可怜过我这种人的处境?”
伍定远见他这幅模样,想他一条铁峥峥的汉子,却要如此度日,心中感慨。
郝震湘越说越响,大声道:“这世道有多难啊!你要见不平了,出头了,随时落个
不得好死,谁倒楣?谁可怜啊?全都是自家人!伍捕头,我自山东一路打到河南,在天
牢里早想通了,我日後只本本份份的度日,忠君报国,把一身本领献出来,别的什么也
不想!”
伍定远摇头道:“别说了,你现下为虎做怅,死时臭名万古,终究没有好下稍!”
只见郝震湘怒目望向自己,伍定远寻思道:“凭郝震湘的武功,倘若此时要伤我,
只怕易如反掌,不过大家总算相识一场,想来他也不会这么小气。”
忽听郝震湘冷笑一声,说道:“伍捕头,你口中说得漂亮,口口声声骂我无耻卑鄙,
你可知道外头把你多得有多难听啊!”
伍定远心中一凛,但脸上仍装得毫不在乎,笑道:“竟有此事?只要不是教头编排
我的阴损话,但说无妨。”
郝震湘摇头道:“本来定远兄为了燕陵镖局的血案奔走,弄到了丢官亡命,江湖好
汉,无不敬服。连我远在山东,也是敬佩得五体投地。待得各方好汉都给昆仑山擒下,
只有你一人走脱之时,天下英雄都为你庆幸,直说老天有眼,保住好人的性命。谁知过
了几个月,江湖上便出了一种说法,难听之至。”
伍定远冷笑一声,说道:“什么说法!你说清楚点!”
郝震湘道:“本想伍捕头为人行侠仗义,独自逃走之後,必会回头搭救旧日弟兄,
谁知伍捕头到得京城後,摇身一变,成了大名鼎鼎的伍制使,却不见他苦恼忧心当日为
他出生入死的好朋友,只记得自个儿过好日子,干自己的肥差,买楼进仆,好不威风?
霎时飞上枝头做凤凰了!”
伍定远听他如此说来,只气得脸色铁青,一句话也说不出。
郝震湘续道:“原本四处可见的海捕公文,莫名其妙地,一发全给衙门收拾了,朝
廷还加官晋爵,好不快活。这中间若非有诈,却怎会如此?江湖上都说你给奸党收买,
临到头来,乖乖把东西交出,好换个芝麻绿豆的小官,同流合污,卑鄙无耻,直教江湖
好汉齿冷!可怜少林寺灵音师徒、李铁衫庄主一家,全给人做了富贵功名的垫脚石!”
伍定远一张脸变得惨白,万万没料想到自己的名声已是恶劣至此,他心如刀割,废
然坐倒。
郝震湘冷冷地望著他,道:“你说的没错,我是朝廷奸党的走狗,是小人,是畜生,
但伍捕头你呢?你便是这么理直气壮么?”
伍定远颓然道:“那日我命悬於人手,幸好一名好汉相助,辗转逃亡,千钧一发之
际,才被当朝大将军柳大人救起,眼见御史王宁大人已被抄家,除了托庇在柳大人之下,
天下已无人能救得我,我这般做,难道有错吗?”
郝震湘摇头道:“伍捕头,传言如此,你同我说这些缘由,我也帮不上你。无论如
何,我话已带到,言尽於此,你好自为之。”
伍定远正待回答,忽听管家叩门道:“老爷,柳侯爷府上来人传话,说有大事会商,
要你马上过去。”
郝震湘面无表情,拱手道:“伍捕头公务繁忙,我这就告辞。”说著转身出去,伍
定远看著他的背影,心中一动,忽道:“郝教头听我一言,再走不迟!”
郝震湘停下脚来,回头道:“伍捕头还有什么吩咐?”
伍定远道:“阁下是一条铁峥峥的好汉,何必和江充、安道京这些人鬼混?待我替
你引荐引荐,日後投效柳侯爷如何?”
郝震湘身子微微一震,跟著眼中闪过一丝感伤,但这神色一隐而去。他摇了摇头,
道:“北京的官场就这么点大,岂能容得下一个反覆小人?伍捕头的好意我心领了。”
他走出大门,忽道:“咱们来日再见,只盼不必杀个你死我活。”
伍定远听他这么一说,心中忽然想到两句话:“宁为太平狗,勿为乱世人”,活在
此时此刻,真叫人情何以堪?
伍定远心烦意乱,却听一旁管家连连催促,说侯爷府上催促甚急,伍定远怕延误军
机,急忙赶赴将军府。
伍定远甫进柳宅大门,一旁就有人急拉他衣袖,伍定远定睛一看,却是平日相熟的
一名军官,那人姓赵,也是个制使,平日常与伍定远一起喝酒,算得上有些交情。
那赵制使悄声道:“伍兄啊!看来大事不好,今儿个早朝时,江充大人向皇上进了
谗言,连上几本奏章,说咱们柳侯爷府里不乾净,收留好些穷凶极恶的逃犯,怕要意图
不轨哪!”
伍定远忽有不妙之感,郝震湘前脚刚走,弹劾後脚便到,他颤声道:“什么收留逃
犯?此话怎说?”
那赵制使摇头道:“详情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江充指名道姓,好像提到你老兄的
大名,说你在西凉残害良民,无所不为,弃官逃亡後竟然跑到京城来,不知用了多少银
两,向柳侯爷捐了个制使,又在京城大摇大摆,无法无天起来。”
伍定远全身颤抖,也不知是气是怕,咬牙道:“岂有此理?我一路千辛万苦,便是
为了一桩沈冤血案,这江充实在恶毒,到这刻也不放过我!”
赵制使叹道:“也是你老兄倒楣,不知道你和江充之间有何过节,反正这江大人的
奏章上说得是阴刻无比,只把皇上气得七窍生烟,现下派了个御史来府里探查,你可要
小心应对。”
伍定远一听,全身毛孔都竖了起来,心中只是叫苦连天,寻思道:“那日杨大人救
起我时,便说柳侯爷拼著头上顶戴不要,也决意保我一命,要我先在京师安定下来。果
然这些日子也没人敢来扰我,本想柳侯爷势力雄大,昆仑山也好,东厂也好,没人再敢
来害我,谁知先是郝震湘找上门来,现下又生出这种事端……我命运怎地如此坎坷……”
倘若自己真给江充派人杀死,那也就罢了,眼前若给御史大人提审定罪,不免污臭
名声,死後怕还要被人冷言冷语。想起自己江湖名声已然难听,更感痛楚忧惧。
正想间,一人长身玉立,缓缓向他走来,正是杨肃观。
伍定远慌忙间急急奔上,叫道:「杨大人,江充谗言上奏,你可要救我一救!“这
次江充上奏陷害,御史大人专程为此到府查案,只要一个应对不慎,不只这个制使官职
不保,恐怕还要牵连入狱,流放边疆,伍定远心念於此,更感惶急,只拉住杨肃观的手,
不住拜托。
杨肃观眉头紧锁,用力握住伍定远的手,低声道:“伍大人不必惊慌,反倒叫人小
看我们。你只要行得正,做得端,就不必怕那些奸佞小人的胡言乱语。”
伍定远听他这番话,多少定下,忙道:“大人说得是,我伍定远向来正直,本不怕
他们诬陷,皇上英明,定会还我清白。”
两人说话之间,已然走进大厅,只见一名老者坐在上首,看来便是御史大人了,柳
昂天则坐在下首相陪,伍定远心下忐忑,不知吉凶如何。
杨肃观进得厅里,便即下拜,口中言道:“下官兵部职方司郎中杨肃观,拜见何大
人。”伍定远连忙随著跪倒,伏身低头,不敢言动。
那御史何大人道:“杨贤侄辛苦了,快快请起。这一旁跪的,便是那伍定远么?”
伍定远伏倒在地,颤声道:“贱名有辱大人清听,下官正是伍定远。”
何大人道:“好啦!抬起头来说话。”伍定远连忙抬起头来,只见那何大人年纪也
不甚老,约莫五十来岁,一双眸子紧盯著自己,像是要掘出什么私密来,伍定远只给他
看得全身难受,忙将目光转向地下。
何大人道:“伍定远,你在西凉为官时,可曾杀害燕陵镖局满门老小,贪污窃盗官
银十万两?快快从实招来!”
伍定远大惊,连呼冤枉,正待解释,却听杨肃观道:“启禀何大人,这伍定远乃是
为人构陷,其中另有隐情,大人若要细查案情,不妨上西凉走一遭,调阅公文详查,届
时是非曲直,必有公断。”
伍定远听了杨肃观为自己的辩驳,心中只是起伏不定,就怕何大人不信。正担忧间,
却见杨肃观向他眨了眨眼,似乎要他放下心来。伍定远心道:“看杨郎中这个样子,好
像胸有成竹,难道他有法子对付这个何大人么?”
那何大人听了杨肃观的说话,只咳了一声,斜目看向伍定远,一时难见喜怒。
伍定远见他神情如此,心中仍感不安,忽听柳昂天道:“我说何大人哪!我手下这
伍制使,可是老实不过,若有谁说他杀害良民,偷盗府库钱财,这老夫决计不信。”
伍定远听柳昂天也为自己说话,略感安心,自拊道:“柳侯爷如此份量,连他也出
面担保,说不定我这次能够逢凶化吉。”
何大人哦了一声,走下台阶,细细打量伍定远,伍定远给他看得全身难过之极,两
人眼光相对,伍定远跪在地下,除了乾笑几声,实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良久,何大人忽地发出一阵笑声,跟著转身走回座上。伍定远不知性命如何,
耳听他发笑,不知吉凶如何,只是担忧不已。
却听何大人笑道:“好啊!既然柳侯爷都出面求情了,还有什么假的?我看这个伍
定远面相正直,浑不似穷凶极恶之辈,江大人这次举发事端,恐怕有些言过其实了。”
伍定远听他这么一说,心下大喜,忙叩首连连。何大人端起茶碗,笑道:“好啦!
看你怕得,快起来说话吧!”伍定远却只拜伏在地,不敢稍动。
柳昂天走下厅中,亲自将伍定远扶起,道:“伍贤侄,你不必惊慌,老夫知道你是
忠肝义胆之人,定会维护你到底,朝廷奸党虽多,却没人能动你分毫。”
何大人点了点头,道:“侯爷说得是。想侯爷与我是什么交情,他江大人又不是不
知,皇上会把这个案子交给我,用意就是八字,所谓「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说来江
大人也该识趣,别要惹是生非啦!”
伍定远啊地一声,这才知道柳昂天早有安排,当下又是跪倒在地,哽咽道:“多谢
两位大人爱护,小人肝脑涂地,也不足以报答深恩於万一。”
柳昂天捻须微笑,道:“我看你也受惊啦!你先下去坐坐,晚间一块儿留下用膳,
我有几件事要交代你。”伍定远急忙叩首,跟著匆匆走出。
伍定远出得大厅,冷汗已湿了一身。他给家丁带著,行入偏厅用茶,他脑中纷乱,
虽说逃过眼前危厄,但心中就是定不下来,想起郝震湘日间找他之事,更添烦忧。
正想间,只见一人身著军官服色,正向自己走来,伍定远心乱如麻,无心理会,谁
知那人却停下脚步,直挺挺的站在他面前。
伍定远抬头看去,见那人高鼻阔口,腰悬弯刀,却不相识,伍定远站起身来,拱手
道:“在下伍定远,敢问阁下可有吩咐?”
那人不答,只把一双眼瞅著伍定远,伍定远心下疑惑,不知高低,忽见杨肃观走来,
向那人道:“秦将军来得早了,柳侯爷这当口还忙著,你且先歇会儿。”
那大汉也不回话,只上下打量伍定远,伍定远不知这人来历,虽给他瞧得浑身难受,
却也不便发作,只不住的向杨肃观使眼色。
杨肃观意会,忙道:“伍兄,让我为你引见一位英雄人物。”说著向那大汉一指:
“这位便是左从义总兵麾下头牌猛将,秦仲海秦将军便是。”
伍定远虽到京中不久,但也听过秦仲海的名头,忙拱手道:“伍定远见过秦将军!”
秦仲海回了半礼,道:“不敢。”
三人坐了下来,秦仲海道:“伍制使,我想向你借样东西。”
伍定远一愣,随即笑道:“将军有何吩咐,下官无有不从,就怕下官贫寒简陋,没
的让大人笑话。”
秦仲海道:“伍制使切莫疑心,我并非要向你讨钱,也不是要寻你晦气,我今日是
想向你借个人一用。”
伍定远心中一奇,道:“我营中将士自有数百人,秦将军若想调遣,自当遵命,只
不知将军要借何人?”秦仲海说道:“我要借的人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文武全才,不
知制使肯借否?”
伍定远不知秦仲海用意,只陪笑道:“秦将军说笑了,我军中岂有这等人物?”秦
仲海哈哈大笑,道:“兄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想你身边有这等人才,你却是不知,
这岂不作践好汉、让人齿冷吗?”
伍定远听他说得严厉,不知如何是好,久久不敢回话。
杨肃观道:“伍制使初来京城,诸事繁忙,若有什么疏失,也非他刻意所为,秦将
军切莫因此见责。”
秦仲海道:“两位大人,秦某不是来寻你们的晦气,说正格的,我只是看不过英雄
落魄,有志难伸的模样,这才多说了几句。”
伍定远忙答道:“蒙秦将军不吝教诲,伍定远定会深加反省,只不知大人究竟要借
的是何人,还请示下。”他不愿多做争辩,沾惹纷争,便赶紧蒙混认过。
秦仲海道:“伍大人身边有一人,姓卢名云,不知大人是否相熟?”伍定远一愣,
随即叹道:“卢兄弟这几日不告而别,至今音讯全无。”
秦仲海冷冷地道:“这倒不劳伍大人烦心。”说著往门外叫道:“卢兄弟快进来!
大夥儿叙叙旧吧!”
伍定远一征,只见一人缓步走进,正是卢云。伍定远张大了嘴,健步向前,一把抱
住卢云,大声道:“兄弟!你怎地不告而别?可急坏了哥哥啊!”
卢云适才在外,不知他们对谈内容,此时歉然一笑,说道:“小子前些日子酗酒慢
事,给伍兄添了许多麻烦,心想如此下去,也不是办法,便自个儿走了,还请伍兄海涵,
恕我卤莽之罪。”
伍定远低头叹道:“都是我耽误了兄弟的前程,没能叫你飞黄腾达,全是做哥哥的
错……”歉疚之情,形於言表。
卢云忙道:“伍兄千万别自责,是小弟自己不长进,这些日子若无你照顾提携,我
却又能上哪去?”
秦仲海本来对伍定远极是不满,这时见他真情流露,倒也不是作假,气也消了许多,
打岔道:“好啦!日後卢公子为朝廷运筹帷幄,必有出人头地的一日,伍兄也不必难受
啦!”伍定远奇道:“运筹帷幄?这又从何说起?”
众人正待要说,却听一名家丁道:“老爷有请,诸位官人内厅用饭。”
秦仲海哈哈一笑,道:“咱们这些话再说不迟,吃饭要紧!”说著携了卢云的手,
迳自拉他进厅。
一旁家丁急急拦住卢云,问道:“这位公子是……”
秦仲海知道卢云与柳府的人有些疙瘩,怕卢云脾气一来,竟又大摇大摆的走了,忙
将那家丁一推,不待卢云说话,两人并肩走了进去。那家丁知道秦仲海官拜游击将军,
向来是柳昂天手下的大将,哪敢伸手拦阻,眼睁睁的看他们走进内厅。
柳昂天排了一桌家宴,宴请御史何大人,邀了门下众将亲信相陪,秦仲海等人走进
时,只见何大人与柳昂天已然坐定,正自说话。
那何大人双眼一转,上下打量了秦仲海等人,转头向柳昂天笑道:“柳大人,我看
你门下真是人才济济啊!尽是文臣武将,英雄豪杰,你老真是眼光过人哪!”
柳昂天大笑,忽然见到卢云站在桌旁,不禁一愣,心下不悦,暗道:“这伍定远也
真是的,怎么又把这人带来?”但他不愿在何大人面前责骂部属,当下不动声色,要下
人给他们排上位子。
卢云本来就不愿再来柳府,但秦仲海力邀之下,只有随他一来,谁知不只进到柳府,
尚要与柳昂天同桌共饮,他心中不宁,待见柳昂天面色平和,似乎浑不在意,这才心下
稍定,便也坐了下来。
那何大人向伍定远一笑,举杯道:“伍制使,适才外头说话得罪,全是为了公务交
代,你可别见怪啊!”
伍定远赶忙道:“大人明见万里,替小人洗刷冤情,下官感恩戴德尚且不及,怎会
怨怪大人?”柳昂天笑道:“定远这杯该喝,这可是压惊酒,何大人喝的这杯就冤枉了,
替人出头,还倒罚一杯。”
何大人笑道:“柳侯爷说的是什么话,在座英才济济,都是朝廷的未来中坚,我岂
能不多敬两杯?”众人大笑声中,一齐举杯喝乾。
何大人见秦仲海身著军装,心念一动,问道:“这位将军可是姓秦?”秦仲海点头
道:“正是,末将姓秦,双名仲海。”何大人喜道:“都说「柳门二将,文杨武秦」,
这杨贤侄我是熟识的,他父亲杨大人与我更是世交,只是老夫一直无缘识得咱们这个秦
将军,来来,今日有缘,我们喝上一杯。”
秦仲海见无人理会卢云,怕冷落了他,当下微微一笑,说道:“大人不忙喝酒,待
我为你引荐一人如何?”说著拍拍卢云的肩膀,道:“我这位卢云兄弟,乃是当朝兵法
名家,大人不可不识。”
何大人见卢云丰神如玉,早留上了神,本以为这年轻公子是柳昂天的子侄辈,待秦
仲海如此介绍,更是欣喜,向柳昂天道:“好你一个柳侯爷啊!手下奇人异士、文臣猛
将,我看你这大都督坐的可稳啦!”
柳昂天原本不喜卢云,待听得秦仲海这般介绍,那何大人又很是钦羡,怒气也渐消
了,连连笑道:“好说,好说!”
众人饮得酣畅,何大人忽道:“老夫看西疆贼势日大,这帖木儿汗国拓地千里,并
国数十,已有昔年铁木真的气势,莫要进犯中原,再成大祸啊!”
柳昂天明白何大人要说到了正题,便点头附和道:“是啊!近来北境征战不休,我
朝与瓦剌称得上势均力敌,要是西境也有乱事,中国腹背受敌,大军调度困难,倒真是
朝廷的心腹大患!”
何大人望著席上多位青年,道:“昔年西夏侵犯中土,大宋靠著韩琦、范仲淹两人
镇守,有道是「西贼闻之心胆寒」,物换星移,几百年过去了,今日本朝有你们这许多
英雄少年,咱们还怕什么?”说著拿出一道公文,道:“实不相瞒,当今圣上有命,我
不数月间,就要出使帖木儿汗国。”
众人啊地一声,甚感意外。
何大人面色凝重,说道:“此次皇上希望老夫能赶在瓦剌之前,与西疆连络交往,
以免蛮夷包围中国,老夫今日来此,除为定远贤侄之事外,便是想请各位相助此事。”
柳昂天点头道:“大人的事便是我柳昂天的事,有什么吩咐,只管交代下来便是。”
何大人见柳昂天一口承诺,立时安心许多。杨肃观问道:“朝廷交代大人出使汗国,
可曾拟定什么良策,足使两国交好?”
那何大人面上露出无奈的神色,说道:“说来惭愧,此次我们是去和番。”
众人听得和番两字,忍不住一齐站起。这和番自古便是天朝之辱,将王家之女送至
蛮夷,行婚姻之约,以期两国修好,皇女公主若能生子嗣位,日後蛮夷可汗念在身上的
华夏血统,也当尊重中原,消弭边疆祸患。
柳昂天不愿手下大将出轻侮之言,连忙道:“既然大人下月便要出使西疆,我看事
不宜迟,明日早朝我便上个奏章,建请皇上派兵保驾,到时大人若是不弃,我自会加派
几个干练手下,随您一同出关。”
何大人点头道:“我先前担心道路不宁,蛮夷凶狠残暴,但现下得了侯爷的亲口金
诺,那就万无一失了!”
柳昂天问道:“此次和番,却是哪位公主出嫁?”何大人轻咳一声,说道:“这次
的重责大任,全落在咱们银川公主身上。”
柳昂天啊地一声,叹道:“可惜了,银川公主高贵秀美,乃是皇家典范,想不到却
要流落他乡。”
何大人道:“满朝之中,自来只有银川公主最识大体,若不是她,却又有谁担得起
这个大任?”
众人叹息不已,饮至深夜,方才散去。
第七章羊皮玄机
眼看柳昂天送了何大人出去,杨肃观又拉著伍定远悄声说话,似有什么大事商量。
秦仲海见无人过来理会,便也起身告辞,忽见一名家丁匆匆奔来,道:“秦将军,柳大
人请你到书房说话。”秦仲海哦了一声,对卢云一笑,道:“看来柳大人想与你我深谈,
咱们一块儿去。”便要拉著卢云一齐入内。
那家丁忙道:“老爷只吩咐请你一人。”卢云一怔,正待说话,那秦仲海已双眼望
天,冷冷地对家丁道:“若是这样,你回去转告侯爷,就说秦仲海走得急,没能找到。”
说罢竟转身就走。
那家丁怕秦仲海说走便走,到时被责怪下来,怕是吃罪不起,忙伸手拦住,陪笑道
:“将军莫生气,您怎么高兴怎么成,您要带这位爷台进去,都随您吧!只您得在老爷
面前打点几句,可别说是小人疏了职守。”秦仲海取了一小锭银子出来,塞在那家丁手
里,笑道:“他奶奶的,这么多废话。”迳自拉著卢云的手,走入屋内。
两人刚转进内堂,忽见一名美妇站在内院,面带愁容,似在沈思,秦仲海见了那妇
人,脸上神色微微一变,脚步便自停下,卢云知道那妇人必是柳家亲眷,若非柳昂天子
媳,便是他的女儿晚辈,深夜相见,大是无礼,便也停步。
那女子听到脚步声,幽幽地转过头来,一见秦仲海,娇躯登时一颤。
秦仲海弯腰拱手,沈声道:“秦仲海见过七夫人,只因侯爷深夜相邀,是已冒昧入
内,得罪莫怪。”那美妇婀婀挪挪,往前走上几步,卢云见这女子明眸皓齿,肤色雪白,
虽然有些年纪,但更衬得风情万锺,却是绝代佳人的风范。
那美妇正待说话,柳昂天已然走出书房,道:“仲海还不快快进来,还在这做什么?”
那妇人见柳昂天出来,迳自转过头去,俯身赏玩花草。
柳昂天见到卢云也在一旁,不由得眉头一皱,秦仲海察言观色,笑道:“末将知道
侯爷求才若渴,搜罗天下名士,是已带同卢云兄弟前来,不过是一片举才之心,绝无其
他。侯爷出将入相,肚里能撑船,想来我这点小小罪恶,侯爷也不会放在心上。”他这
番话说出,登时挤住了柳昂天,让他难以发作,果然柳昂天嘿地一声,伸出手指,往秦
仲海额头一点,道:“仲海啊仲海!你就是这幅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这百来个朝中大
臣,也真只有老夫容得下你!”秦仲海哈哈大笑,却也不以为意。卢云看两人举止亲匿,
应是极为相熟。当下柳昂天也不再多说什么,便自行走向书房。
秦仲海见卢云神色不宁,便自一笑,道:“卢兄弟别发呆了,快快过来吧。”他不
容卢云胡思乱想,一把便将他拉了过来。
众人走进书房,柳昂天示意二人坐下,卢云正自迟疑,柳昂天沈声道:“所谓疑人
不用,用人不疑,老夫自来是这个脾气,既然仲海三番两次的举荐你,我便当你是自己
人了!我要你坐便坐,不必虚伪客套!”卢云一怔,称谢坐下。
秦仲海听了柳昂天这番话,心下甚喜,笑道:“侯爷卖我这个面子,仲海日後必定
报答。”柳昂天嘿嘿一笑,说道:“凭你这小鬼也和我买卖面子,过往你要用什么人,
老夫何时干涉过?”他摆摆手,算是把卢云的事一笔揭过。
秦仲海跟随柳昂天已久,知道他已不再计较,心下甚喜。
卢云见秦仲海多番推举,就怕柳昂天不用自己,心念於此,不由得极是感激。
过了半晌,柳昂天喝了口茶,道:“今夜我找你来,为的是一桩大事。”秦仲海哦
了一声,道:“可是为了何大人出使和番这档子事么?”柳昂天摇头道:“那是朝廷公
务,咱们不过是受命护卫,算不上什么大事情。我所说的大事,日後必然牵连天下气运,
兹事体大,不可不慎。”秦仲海听他说得严重,不禁一怔。卢云也是留上了神。
柳昂天道:“前些日子,老夫座驾正要回府,忽然见到有大批人马团团围住王府胡
同,老夫见是锦衣卫的安道京在捉拿人犯,本不想干预,但不知为何,那人犯却往人堆
里冲来,杨贤侄奉命护卫,他怕那人冲扰了老夫,便将他擒下。”
秦仲海点头道:“这事我有听说过,那逃犯便是伍定远伍制使吧!”
柳昂天道:“仲海所料不错,那逃犯正是伍定远。为了肃观贤侄拿下伍定远,双方
因此而起了争执,後来少林寺的高僧来到,这才止息干戈。”卢云听他们说起当日情况,
回思那时的惊险,至今仍是不寒而栗。
柳昂天顿了一顿,又道:“待得锦衣卫人众退去,肃观贤侄急急向我呈上一些东西,
说是伍定远转交给我的。我接过东西一看,见是羊皮一张,上头密密麻麻的写了好些外
国文字。我一见之下,登时心头大震,知道这东西终於给人掘了出来,江充这批人横行
无阻,终有覆亡无日的一刻!”
柳昂天声音微微颤抖,可见当时当地,他是何等激动。秦仲海跟随柳昂天已久,甚
少见他这般激亢,心知柳昂天要交代的事情实非小可,他双眉一轩,问道:“侯爷这话
可怪了,不过是区区一张羊皮而已,怎能除去江充这一帮人?这实在叫人难以信服。”
柳昂天嘿嘿一笑,说道:“朝廷中稀奇古怪的事,那还少得了吗?倘若这张羊皮平
平无奇,江充又何必千里迢迢的派人追查?一路从西凉赶到京师来?”
秦仲海点头道:“此事属下正要请教。”柳昂天听了这话,忽地叹了口气,摇头道
:“唉……说来话长……要谈这羊皮的来历,却该要从四十年前开始说起了。”秦仲海
一愣,道:“四十年前?”
柳昂天却不接口,烛光掩映,照在他老迈的脸上,只见他低下头去,似有说不尽的
回忆追思。
过了良久,柳昂天怔怔地道:“四十年前,我那时不过二十岁年纪,正是英雄少年,
比你们还年轻个几岁,不过老夫蒙先帝宠爱,早已是朝廷的车骑将军,官拜都指挥使,
驻防北疆。”柳昂天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似是想起当年的春风得意。秦仲海
见了他的神色,自知他在回想少年时的风流事迹,当下也是微微一笑,不加打扰,任凭
他呆呆出神。
柳昂天道:“说起昔年往事,当时局面可与现下大大不同。那时北疆太平宁静,不
似这些年来征战不断,朝廷所忧者,反倒是西域一带。”秦仲海嗯了一声,他这几年戍
守北疆,打了个血流成河,尸积如山,想不到过去朝廷居然与瓦剌相安无事,颇出他意
料之外。
柳昂天续道:“其中最令朝廷烦恼的,乃是一个不世出的枭雄,名唤也先。此人野
心勃勃,屡次侵扰边疆,杀伤军民无数,弄得西疆百里之内全无人烟。朝廷被这人长年
滋扰,甚是烦忧,先後派人前去安抚,但使臣都被割去双耳,痛哭而返。”
秦仲海哦地一声,道:“这么狂妄?那可真该死了!”
柳昂天点了点头,又道:“先帝看这也先狂妄傲慢,自是震怒无比,接连调兵遣将,
开关出征,扎扎实实地打了几场大仗,只是这也先雄才大略,朝廷派遣出征的几名大将,
竟是或降或死,无一得归。先帝见也先如此厉害,若要恶斗下去,只怕情势更加不利,
但要言和,咱们先帝乃是性高之人,实在忍不下这口气。过不多时,终於下了圣旨,命
当朝第一武勇的侯允文大都督出征。侯大都督率军二十余万,与也先可汗激战百余合,
这场大战打得天地变色,史称「玉门关之役」。”
秦仲海奇道:“玉门关之役?我怎么没听说过?”
柳昂天轻轻叹了一声,续道:“侯大都督率军血战,双方打了半年,最後在玉门关
外展开一场生死斯杀,这场野战足足打了七天七夜之久,也是天夺其魄,也先可汗居然
以寡击众,击破了侯大都督的阵势,侯大都督力战不敌,兵败自杀,二十万大军尽遭屠
戮。”
秦仲海心下嘻笑,暗骂道:“难怪我没听过这场大战,原来败得如此之惨,无怪朝
廷要遮掩了。嘿嘿,都说本朝今日这许多废物是从何而来?原来早在三十年前就云集朝
廷,先皇要一次找齐这么一大群无用废人,也真难为了他。”
卢云转头一看,见秦仲海脸带笑意,一时猜不透他何事莞尔。
柳昂天没注意他二人神情,道:“侯大都督死後,先帝见情势大坏,不敢再开关出
战,便改攻势为守势,每年增援西疆,建造碉堡防御。只是也先用兵如神,虽有大军镇
守,依旧侵扰不断,几年来不断攻破关卡,杀人斩首,可怜了千万将士葬生异乡,死於
蛮族之手。到得後来,只要是朝中大将,任你勇猛无敌,英雄盖世,一听要调至西疆前
线,莫不震恐,那时的玉门关,真可比鬼门关还可怕哪!”
秦仲海嘿嘿一笑,道:“可惜我生错时辰了,要是在那时候,我定然第一个请调西
疆。”
柳昂天呸地一声,骂道:“无知小儿,言语间这等狂妄!”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英雄豪杰,本该战死边疆,那才是痛快之事,我岂是那些
贪生怕死之辈可比?”
柳昂天不去理他,自顾自地道:“眼看也先日益坐大,几番侵略骚扰,我朝君臣却
无法抵御外侮,只有眼睁睁地看著强敌肆虐。先帝心中难过,自觉对不起列祖列宗,每
日里不断自责,他原本甚是开朗豪迈,几年烦忧苦恼下来,竟然变得郁郁寡欢,时时悲
声叹息。一次西域邻国来使,提到也先二字,先帝手上的酒杯居然无故掉落下来,打得
粉碎,满朝文武无不震动。众臣见皇帝忧惧悲痛,却不能丝毫分忧,莫不痛心疾首,从
此朝廷上下,都以西境安宁为第一要务。”
说到这里,柳昂天的脸上现出了一丝光辉,微笑道:“就在群臣束手无策之时,京
城里来了一个年轻人,传闻此人以前是个道士,学有武艺法术,後来不知发生了何事,
他忽地决定还俗。这人丢下闲云野鹤般的岁月,独自闯荡到京城来,立志轰轰烈烈地干
下一番大事业。”
秦仲海哦地一声,道:“听了这许久气闷的话,可终於来了个好样的。”
柳昂天续道:“此人万里迢迢,赴京赶考,也是因缘际会,英雄当起,是年此人大
魁天下,高中了一甲进士状元。那年甫一放榜,满朝文武无不震惊,人人都称荒唐,谁
知我朝的状元竟叫一个道士出身,名不见经传的人取了去。更奇的是,那人在金銮殿面
见圣上之时,先帝见他骨格清奇,又知他练过武艺,便叫他露个两手,原本以为是玩笑
话,谁知那人谈笑自若,只手便举起殿前石狮子,纵跃飞奔如常。
“这下惊动了百官,一众文臣都当他怪物一样,避之唯恐不及,武将也因他是科考
中举,不愿与他太过亲近,到得後来,连那年阅卷的主考官也不愿保荐此人。俗话说得
好,「朝中无人莫为官」,眼看满朝文武凉薄至此,那人在朝中无亲无故,就这样给送
去翰林院编修史籍,可怜他一身武艺,便要给终身埋没了。”秦仲海情知世情如此,只
得叹息一声。
“也是老天有眼,一日机缘巧合,先帝驾临翰林院听讲,无意间竟与这人闲聊起来,
先帝自从侯大都督惨败之後,每日里读的都是兵书,无论是「太公韬略」还是「孙子兵
法」,都能朗朗上口,那日先帝与此人聊得兴起,便向他垂询几处兵法难题,那人胸有
成竹,侃侃而谈,竟使先帝叹服不已,对他是推崇备致。不到一年,这人便被调到兵部,
官拜左侍郎。同年西域再度大乱,金銮殿中先皇征召名将迎击,满朝文武噤若寒蝉,竟
无一人敢答,皇上大失所望之时,座下两人跃众而出,大呼「某愿往」!一人便是那名
英雄了,另一人嘛……”
卢云猜到柳昂天的心意,微微一笑道:“另一名英雄,想来便是老爷子了。”
柳昂天哈哈大笑,道:“不敢,正是区区在下!”
秦仲海笑道:“侯爷英雄盖世,当朝除你之外,还有谁敢这般玩命,拿富贵荣华开
玩笑?”
柳昂天嘿嘿一笑,道:“你当我是亡命之徒吗?”
秦仲海问道:“听侯爷一路说来,我却是满头雾水,究竟那人姓啥名谁,怎么朝中
从来不见这号人物?”
柳昂天脸上闪过一丝阴影,苦笑道:“这说来话长了……唉……有些事还是不说也
罢,此人後来官拜「武德侯」,咱们便这般称呼他吧……”
柳昂天说到这里,忽往秦仲海凝视而去,脸上闪过一阵奇异的神情,但只一瞬间,
便又宁定如常。只听他他续道:“那时先皇见我们两人胆气豪勇,应允西征,心里很是
高兴,便拜他为征西指挥使,我为总兵大将,两人各率五万大军,急急往西疆而去。”
秦仲海摩拳擦掌,道:“侯爷亲征西疆,想来定是精彩绝伦了!”
柳昂天微微一笑,道:“也是我二人命中该发,自到西域之後,我与武德侯并肩作
战,与也先部将交战五十余合,莫不大获全胜,夺回不少失土。我朝声威之盛,直比汉
唐之时。先帝大喜过望,对我二人大加封赏,勒封武德侯为征西大都督,再封我为征北
大都督,两人自此一守西境,一防北疆,那时朝中朋友捧我们的场,都说,「西霸先、
北昂天!」。咱们两人就这样过了五年好时光。”
秦卢二人遥想当年的英雄事迹,都是神往不已。只恨生不逢时,没能赶上那天地震
汤的时代。柳昂天见他们面带钦羡,自也知道他们心中所思,他点头微笑,道:“有为
者亦若是,你们年轻人好生奋发,将来也有这么风光的一天。”
秦仲海嘿嘿一笑,道:“那也要有这般强劲的对手才成啊!那瓦剌虽然凶狠,却与
也先差得远了。”说著竟是唉声叹气,好似惋惜不已。
柳昂天续道:“自我与武德侯主事以来,也先可汗的气焰已然大打折扣,版图更是
缩小不少,一年关外大雪,气候变得酷寒异常,也先军民死伤惨重,牲口流离失所,泯
王爷见天赐良机,便极力劝谏,要先帝御驾亲征,一众文臣都是大加附和。”
秦仲海惊道:“御驾亲征!那可不是小事啊!”
柳昂天挥了挥手,要他别打岔,又道:“咱们先帝一心雪耻复仇,听了他弟弟的说
话,自是兴奋异常。可这御驾亲征岂同等闲,只怕耗费国力至钜,我与武德侯自是反对,
都劝先帝打消念头。谁知却有人告了我们一状,说我与武德侯两人想要独占功勋,就怕
先帝夺了我们的风采。这道奏章上来後,先帝对我俩虽未加以责备,但也不甚高兴,对
我等大为猜忌。”
柳昂天又道:“我与武德侯明白人言可畏,只好噤若寒蝉,不敢多言。是年二月春,
先帝终於决定御驾亲征,他自率六十万大军,朝中猛将百余员,点将台前赐下御酒,誓
言踏平西疆,生擒敌酋。
“武德侯见先帝执意亲征,便毛遂自荐,自请为前军先锋,为六十万大军开道,只
是朝中小人对他颇为忌惮,深怕他轻易击破敌寇主力,一人独占功劳,都不愿他同行。
武德侯深怕皇帝有失,自是不依,众臣为此争执不休,都是好生不快。最後先帝圣裁,
命武德侯随军同去,但不得担任先锋,改为後部防守,镇守玉门关,未得圣上指示,不
可擅自出关接战。众臣还觉不足,都怕武德侯另逞奇兵,别有计谋,便派了一个叫江充
的军官监军,就怕武德侯自行离关建功。”秦卢二人听到江充的名字,都是“啊”地一
声,叫了出来。
柳昂天面色凝重,道:“这道诰命很是诡异,想那江充不过是个校级小官,怎可去
监督朝廷大臣?有人为此请问皇上,他却说这是泯王爷的意思,要我辈多加忍让。”
秦仲海皱眉道:“泯王爷?到底这人是谁?”
柳昂天拱手道:“泯王便是先帝的亲兄弟,当今的圣上。”
秦卢二人啊地一声,都是吃惊不已。
秦仲海问道:“这次御驾亲征,侯爷没跟著一起去吗?”
柳昂天摇头道:“那时有人向先帝建言,说怕北方瓦剌趁机偷袭我朝腹地,先帝便
命我驻留北方,严加防范。我虽想抗命,但有武德侯的前例在先,先帝如何能容我放肆?
当场便把我送去放马牧羊了。”
秦仲海叹道:“这些人心胸狭隘,真个成不了大事。”柳昂天面露苦笑,道:“这
也不能全怪他们。那时我年少气盛,平日里从不让人,遇上这些妒贤忌能之辈,若不给
送去充军,还能如何?”他说到这里,转头便往卢云看去,说道:“咱们卢贤侄的脾气
也是不小,几与老夫年轻时一个样,日後若还不知收敛,只怕将来有得苦头吃了。”
卢云心下一凛,道:“卢云必会反省,请侯爷放心。”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侯爷你脾气虽烈,还不是干得这么大的官?怎么职位一做
得高,便今是昨非起来了?”
柳昂天略有不悦,镇道:“我自教训年轻人,你插什么嘴?你这小子也是不学好的
东西!平日里满口粗话,衣衫不整,一股脑儿的粗鲁肮脏!你不去给我好好反省反省,
还敢来顶嘴胡说!这像什么样子!”
秦仲海嘿嘿乾笑,跟著向卢云做了个鬼脸。他跟随柳昂天已久,两人情感深厚,说
话间绝少顾忌,无论是出言顶撞,还是疾言痛斥,都不曾伤了真感情。
柳昂天喝了口茶,降了火气,又道:“此次御驾亲征,兵多将勇,足足六十万大军
压境,光是载运粮食的车马,绵延便达百里。眼见皇帝亲临前线,三军将士个个精神抖
擞,莫不希望能在御前耀武扬威,日後名震天下,绝非昔年愁眉苦脸的模样。消息传出,
也先大吃一惊,知道亡国灭种的大祸便在眼前,他降尊屈就,星夜遣人求和,著实向先
帝讨饶。先帝意气风发之余,如何愿意饶过这多年宿敌?当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
身,命人割下使臣的两只耳朵,将他乱棒打了出去,自是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
秦仲海哈哈大笑,说道:“痛快!痛快!”
柳昂天道:“先帝有意一举荡平也先,将之灭国,众将私下衡量局势,都觉此次亲
征必胜,就算不能一举消灭也先,也能使其元气大伤,几年内不能兴风作浪。那时两国
的形势高下如何,便三岁小儿也知道。也先见大势已去,亡国便在眼前,索性尽起举国
之兵,合计二十万大军,准备轰轰烈烈地决战一场,绝不轻言投降。
“两军交战,我朝势如破竹,接连打了好几个大胜仗,大军兵临城下,直杀到也先
都城之外十里处。也先见亡国无日,只有冒险出城野战,要与先帝来个困兽之斗。只是
双方强弱实在太过悬殊,也先虽然骁勇善战,但仅凭一己之力,如何抵挡六十万大军攻
势?激战三日三夜之後,也先终於不敌,亲卫部队惨遭我朝大军冲破,眼看性命危急,
也先可汗竟尔弃国而去,独自带著两万残部败逃。”秦卢二人拍手叫好,都觉痛快至极。
柳昂天又道:“那时先锋大将见也先可汗落单,心中登时大喜,立即带队追杀过去,
只要能将也先可汗生擒回来,那可是名标青史的大功劳。谁知便在这个紧要关头,竟然
来了个混帐之极的跳梁小丑,在其中兴风作浪起来。”
秦仲海笑道:“兴风作浪的小丑?侯爷说得是江充么?”
柳昂天摇头道:“那倒不是,江充那时只是玉门关的一个监军,那时的他无权无势,
不过是泯王的一个客卿,想要玩上这等把戏,那还差得太远了。”
秦仲海奇道:“不是江充,却又是什么人?莫非是刘敬么?”
柳昂天摇了摇头,道:“那人说起辈分,可比这些人高多了。他是先帝平素最为宠
信的宦官,名叫王英。”
秦卢二人摇了摇头,都未曾听过此人的名头。
柳昂天续道:“这王英仗著先帝平日里的宠爱,竟在紧要关头里乱传圣旨,要那先
锋大将立时回营,就怕他抢了头功。那先锋大将如何不知王英那点心眼,还不就想便宜
自己人?那大将是个烈性之人,性子甚是执拗,王英越是怕他抢了功劳,他偏偏追赶得
越急。王英见情势不妙,赶忙派出他的义子率军追出,想先一步追上可汗。”
秦仲海久任军职,深知这等抢功之事,脸上神情甚是不屑。
柳昂天道:“这两路人马在战阵上你推我挤,互不相让,都怕对方抢了功劳,但王
英的义子甚是庸懦,岂能与能争惯战的老将争先?双方赶了几里路,王英义子便已坠後,
眼看那大将已然追上也先可汗,他一马当先,沈肩弯腰,便要将可汗生擒上马,立下不
世奇功。
“就在这当口,王英的义子心下不忿,居然命人放箭,却是朝那先锋大将射去,他
心狠手辣,下手毫不容情,登时将那大将连人带马射成刺猬。可汗见机不可失,慌忙间
便冲入小径,逃个无影无踪。”秦仲海与卢云同时啊地一声,只觉那王英义子狠毒卑鄙
至极。
柳昂天叹了口气,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先锋大将无辜惨死,他手下将士
自是憎恨愤怒,立时反戈相向,猛朝王英义子杀去,两路人马形同拼命,便在敌阵前斯
杀起来,一时间只打了个昏天暗地,血流成河。也先可汗死里逃生,见我军行为荒唐透
顶,哑然失笑之余,立即整兵回杀。那两方人马正自相互残杀,如何能应付可汗的攻势?
登时被杀得尸积成山,大败亏输。”
秦卢二人连连摇头,秦仲海更是大怒不已,骂道:“操他奶奶!宦官误国,莫此为
甚!”
柳昂天轻叹一声,道:“王英义子武艺虽低,但逃命功夫却十分了得,他丢盔弃甲,
独自逃了回去,加油添醋的在先帝面前胡说一番,竟把事情黑白颠倒了讲,先帝不暗军
务,闻言大怒,待得那先锋大将手下残部归来,竟将他们尽数处死,这一来离心离德,
众将齿冷,士气更是低落。也先可汗探查情报,知道我朝将帅不和,便趁机大捞好处,
他查知几名大将向来是王英的死对头,便分兵包围,全力猛攻。王英虽然近在咫尺,但
他心机深沈,意图借刀杀人,居然视若无睹,几名大将向皇帝告急,都被他隐瞒军情,
将告急文书焚毁。一时间敌寇接连得胜,几名大将惨遭围剿,莫名其妙的战死沙场。”
秦仲海低头咒骂,眼中似欲喷出火来。
柳昂天又道:“我朝兵马虽有六十万之众,但麾下各将独自应战,便不过区区三五
万之数,反倒变成以寡击众之势。王英借刀杀人,借著也先可汗之手,连除好几个心腹
之患,自己一边胡乱上报军情,将先帝蒙在鼓里。到得後来,我朝大军已然三去其二,
原本六十万大军,经此死伤折损,仅余下二十万人不到,已无丝毫优势可言。王英虽是
狂悖无耻之徒,但也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他见势头不妙,便想与残余众将修好。只是
到了这个田地,众将对他早已深恶痛绝,无人愿听指派。王英气得跳脚,但也无计可施。
“也先见机不可失,趁著我朝将士相互仇恨之际,连忙集中大军,朝王英主力攻去,
众将有意袖手旁观,竟无一人发兵去救,眼睁睁地看著王英惨遭包围,众人心下暗叫痛
快,都恨不得王英被杀。这王英嚣张一世,却没想到有这般下稍,真可说是报应循环,
屡试不爽了。
“待得也先得胜,处死王英之後,此时先帝身边才无人隐匿军情,众将夜奔帅营,
跪地痛陈王英之非,先皇方知真相如何。他眼见情势恶化至此,想不到原本必胜之局,
竟到了生死存亡的边缘,悔痛之余,君臣抱头痛哭。”秦卢二人叹息一声,都是挽惜不
已。
“眼看情势危急至此,也先可汗不断挑衅,先帝自也豁了出去,他亲自上马督军,
决意与之一决死战。葫芦谷外一场大战,两国君主各率二十万大军火并。只是到了这个
时候,先帝虽想弥补大错,但军心已乱,败象早成,实在无力回天。数日之间,就传出
我方大军惨败的消息。”
秦仲海颤声道:“终究还是输了吗?”
柳昂天叹了一声,道:“武英十五年秋,先帝御驾亲征惨败,流言传出,玉门关首
当其冲,一时人心惶惶,不知所措。当时玉门关大将便是武德侯,守军虽只三万余人,
但武德侯自恃兵法高明,武艺渊深,却是丝毫不惧,他闻讯之後,便要开关出征,前去
营救先帝。谁知此时江充却表反对之意,他以未得先帝圣旨为由,竟尔抗拒出兵。武德
侯狂怒不已,但先帝命这人前来监军,他若是公然反抗,那便是叛国反乱的大罪,眼见
江充如此迂腐曲解,武德侯却是毫无办法。余下几名将领也是贪生怕死之辈,一见两方
强弱悬殊,自是希望躲在关内,不要前去犯险。”
秦仲海怒道:“这群狗杂碎只会耍权弄势,全无真本领,要是我在那儿,一刀便把
他们全砍了!”
柳昂天面色大变,喝道:“匹夫之勇!此事休得再提!”他喘息片刻,转头面向卢
云,温言道:“倘若你是武德侯,这江充死命不肯开关,你会如何应对?”
卢云沈吟片刻,道:“我若是武德侯,必会假造讯息,好令众将以为先帝安然无恙,
只躲在平安处所等待臣子救援。这些人见到情势还有可为,谁不想捡那救驾的大功?定
会答应出兵,随武德侯前去救人。小人想江充虽然狂悖,但各人好处在前,谅他也不敢
触犯众怒。”
柳昂天哈哈大笑,道:“好小子,无怪仲海直夸你,当年武德侯所用的计策正是这
条!”他顿了顿,道:“那时武德侯捏造消息,说也先可汗与我朝大军正自激战,两边
打得难分难解,不分胜负。只有圣上一人躲在葫芦谷旁的一处小客栈,却不知如何回关,
众将闻言大喜,眼看天大的功劳就在眼前,自己不必冒一丝一毫的危险,便能将先帝迎
接回来,立时主张开关出兵。三万兵马飞奔而去,就怕稍迟片刻。”
秦仲海笑道:“这帮人真是混帐无聊,实在是本朝之耻。”他见卢云初露锋芒,柳
昂天赞叹不已,心下也甚得意。丝毫不以柳昂天方才的责备为意。
柳昂天又道:“众将自以为有便宜可捡,其实不过是中了武德侯的计策。此刻三万
兵马孤军深入,几如飞蛾扑火,若想平安救出皇帝,可说难上加难。也先可汗那时正自
围剿先帝大军,待见这个多年宿敌杀来,心下直是狂喜,他自恃手握二十万大军,加之
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备,当时便对臣下言道,「若不能将武德侯生擒,使之归顺我
朝,我便算是败了」。武德侯如何不知情势凶险?但他乃是一方枭雄,绝非易与之辈,
当下布定奇阵,与也先可汗一决生死,以图救驾。”
秦仲海听得兴起,忙问道:“後来呢?却是谁输谁赢?”微弱的烛光映下,却见柳
昂天面露悲伤之色,良久不言不语,秦卢二人对望一眼,心下都甚奇怪。
秦仲海问道:“之後到底怎么了?先帝平安回来了么?”
柳昂天摇了摇头,凄然道:“没有,他没有回来。”
秦卢二人都是大吃一惊,齐声道:“没有回来?先帝战死了吗?”只见柳昂天极轻
极轻地点了点头。
卢云惊道:“先帝驾崩了?可是死在也先手里?”
柳昂天凄然摇头,秦仲海沈吟片刻,道:“他是不堪屈辱,自杀殉国?”
柳昂天长叹一声,道:“他是被自己人杀死的。”
秦卢二人张大了口,都是不敢置信,骇然道:“是谁这等狂妄大胆,胆敢下手弑君?”
柳昂天叹道:“是武德侯,是他一刀把皇上杀死的。”
秦仲海喃喃地道:“这怎么可能……他可是忠心耿耿的大臣啊?难不成他失心疯了
……”
柳昂天叹了口气,道:“武英十五年腊月,京城里传来一个令人震动的消息,说此
次御驾亲征已然惨败,武德侯更不知为了什么缘由,竟然将先帝一刀杀害了。先帝驾崩
的消息传出,满朝大臣莫不震惊,一时哭声震天,京城里更是人心惶惶,乱成一片。”
秦仲海与卢云对望一眼,两人眼神都甚惊惧。
柳昂天又道:“消息传来不久,又有谣言过来,言道也先可汗不日间便要包围京畿,
兵临城下。众大臣深自震骇,眼见先帝已然驾崩,国家如同危卵,实在不可一日无君,
由於先帝不曾育有子嗣,便议定由御弟泯王接替皇位,便是今日的皇上了。”
秦仲海惊道:“想不到有这段史事,我怎地从未听闻?”
柳昂天叹道:“这等丑事,天下有谁想要张扬?”
秦仲海点了点头,已然会意。这场御驾亲征的历史虽然牵连甚广,但文武百官不愿
丑事声张,几年来一直极力遮掩,是已秦卢二人竟是第一次听闻此事,直到此时才得以
一窥全貌。
秦仲海又问道:“後来查出先帝怎么死的吗?真是武德侯杀的?”
柳昂天仰天长叹,眼角湿润,摇头道:“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秦仲海奇道:“侯爷这话太也奇怪了吧!这武德侯既是杀害皇帝的疑凶,你怎能不
查个清楚?”
柳昂天叹道:“还查什么?消息传来的第二日,武德侯满门四十二口人,已然全数
被诛。三亲等内,一率凌迟处死,三亲等外,枭首示众。连武德侯最小的孩子也不放过。”
秦卢两人啊地一声,甚感同情。
秦仲海叹道:“想他好好一个大都督,本当忠贞爱国,怎能忽然反叛?这传言恐怕
不尽不实,这话到底是谁说的?”
柳昂天喟然一声,低声吐出了两个字:“江充。”
秦仲海冷笑道:“又是这王八蛋!难道大夥儿任凭他两张嘴皮胡搅,却没人出来与
他对质么?”
柳昂天摇了摇头,道:“当年御驾亲征壮烈无比,前後调动的百余员将领都已殉国,
天下间除江充一人以外,无人得以脱身。”
秦仲海惊道:“怎么?当年只有江充一人走脱么?”
柳昂天面色凝重,点头道:“正是如此。百余员猛将都已战死,只有江充一人走脱。”
秦仲海沈吟道:“这话不对,江充说那武德侯只为求一己的身家安危,已然反叛弑
君,照此推想,武德侯断无战死之理,江充此言定然有诈。”
柳昂天嘿嘿苦笑,道:“你说得没错,这武德侯并未死在西疆,只是他虽生犹死,
只怕比战死沙场还要难堪。”
秦仲海双眉一轩,奇道:“这是什么意思?”
柳昂天摇头道:“关於武德侯的所有记载文献,朝廷已然全数查封,反正他现下也
不在人间了,你就当他早已战死西域了吧!也许这样,还能令他高兴些……”
秦仲海皱起眉头,一时搞不清他言下之意。
柳昂天眼望烛火,似在追忆往事,只听他哽咽道:“唉……可怜天妒英才,那武德
侯二十八岁入朝为官,前後不过十三年,便遇上了这种事……如果他至今还在,也该有
六十来岁年纪了……”说著摇了摇头,凄然叹息,看来他与这人的交情定是不浅。
秦仲海等人见他神情如此,都觉不好再加追问,一时静默无语。
过了好一会儿,柳昂天叹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所谓汗青,便
是留芳万古了。至今武德侯是奸是忠,那是无人知道了。只是好人不长命,奸臣却能长
命百岁,福禄寿无一不全,那江充自从逃得性命之後,一路扶摇直上。他本就是泯王的
爱臣,待得泯王继位後,更是受宠,几年内便已手握兵政大权。朝中再也无人能挡。”
秦仲海骂道:“这狗日的,总有一天将他碎尸万段。”
柳昂天叹道:“先帝驾崩後,转瞬间几十年便过去了,朝中无人再提起此事,当今
皇上不喜我们这些武人,便听从江充的计策,把我等一率调到边疆去,也好图个耳根清
静。”
秦仲海轻叹一声,道:“若非侯爷这几年连败瓦剌,立下好大的功绩,只怕现下还
在北方牧羊放马哪!”
柳昂天微微苦笑,续道:“後来也先内乱,几个儿子自己打成一片,不待我朝加诸
一兵一卒,便已自行灭亡,待到此时,昔年御驾亲征的惨祸更被忘得一乾二净,好似从
来不曾发生过这件事一般。满朝文武虽然薄幸,但天地间仍有正气,终於出来了一个有
胆有为的名臣,暗里与江充对上了。此人姓王名宁,官拜左御史大夫,风骨凛然,傲绝
当世。”
柳昂天见卢云口角微动,问道:“怎么?你识得王大人?”
卢云摇头道:“我曾听定远提过此人的名字,那时定远离乡逃亡,便是要赴京寻找
王大人。”
柳昂天点了点头,道:“卢贤侄所言不错,定远东来京城,便是要寻访此人。
他顿了顿,道:“这王大人一向是个硬脾气,当年御驾亲征过後,他见无数猛将中
只有江充一人回来,这王大人姜桂之性,登时怀疑其中有诈,便暗中盯上了江充。他面
上与奸党敷衍,其实私底下四处寻访,一心一意地寻访当年事情的前因後果。”
秦仲海赞道:“王大人孤臣丹心,真是叫人好生敬佩。”
柳昂天道:“十余年下来,王大人不断派人到西疆查访,可说费尽心血,只是当年
惨祸隔得也太久了,一时间很难查出端倪。待到後来,王大人只有请出他的同窗好友梁
知义,将他荐举到西凉当知府,好来就近查访。那梁大人也真够意思,放著清贵的翰林
不当,真个儿远赴边疆去了。这招棋果然大是高明,过不多时,王大人他们便有所获,
已然查出若干可疑之处,却是关於当年御驾亲征的内情。”
秦卢二人忙道:“愿闻其详。”柳昂天道:“据王大人他们查访所知,当年武德侯
离关之後,直接率军前去天山,那江充也曾一同前去。”
秦仲海奇道:“天山?这天山离玉门关有数百里之遥,武德侯他们去哪儿干什么?
去采他妈的天山雪莲么?”
柳昂天摇头道:“这正是奇怪之处,想那江充後来百般陷害武德侯,怎会随他一同
前去天山?莫非其中有什么隐情?王大人料知这是关键所在,便全力走访,只是辛苦多
年,却也找不到内情。想来方今天下之间,只有江充自个儿明白了。”
卢云道:“莫非他们去到天山,莫非与皇上有关?”
柳昂天道:“那倒不是。先帝那时在葫芦谷决战,这葫芦谷与天山相隔数百里,他
们若要救驾,那可是全然搞错方向了。”
柳昂天见众人不再言语,又道:“这还只是王大人查出的第一件奇事,第二件事更
是怪异,据传言所称,江充当年逃出西疆前线,并非直接从战场回来的,而是由也先可
汗护送回来的。”
众人大吃一惊,问道:“怎会如此?”
柳昂天道:“这便是悬疑之处。我本以为王大人他们痛恨江充已极,是以出言作假。
後来我打听之下,知道这讯息是从也先可汗身边的侍卫透露出来的,这才明白王大人所
言不虚,那江充确曾与也先可汗在一块儿,足足有三日之久。”
秦仲海重重一拍大腿,道:“好一个奸臣,果然是卖国的东西!这小子早与也先可
汗勾结在一起,定是他下手害死先帝的!”
柳昂天摇头道:“那倒不尽然。据王大人他们查出的史料来看,那时江充不知怎地,
居然与武德侯分开,孤身一人在西域战场游走,身边军马全无。一个不巧,撞上了也先
的部将,便给抓了回去。原本也先可汗打算将他一刀斩死,便如当年王英一样。照理江
充断无活路可言。临刑之前,可汗按照往例习俗,要江充说出个心愿,不管他要喝酒也
好,吃肉也好,都一率照办。哪晓得江充却什么也不要,他只求大汗恩准,与他私下一
谈,他便死而无憾了。也先可汗是个重然诺的人,既然答应过他,也就应允了。”
秦仲海冷笑道:“这个小小奸臣,死前还有这许多阴谋诡计。”
柳昂天道:“两人进帐谈话後,众大臣都在外面等著,原以为一时半刻便要出来,
连刀斧手都给预备好了,谁知这一谈却没完没了,直拖到第二日清晨才出帐。两人密谈
之中,有大臣要进去探视,却给可汗轰了出来。”
秦仲海笑道:“江充这龟儿子口才定是厉害得紧,马屁功夫做得到家,可汗听得好
生舒畅,这才不容旁人打扰。”
柳昂天道:“据那侍卫所言,那夜江充与可汗深谈之时,他也是在场。依他的转述,
那夜两人密谈时,江充当场献出一块羊皮,也先可汗原本不屑一顾,但江充却在他耳边
嘀嘀咕咕,说了好大一篇。可汗听完之後,居然脸上变色,当场跳了起来,便与江充细
细地谈了起来。後来他不仅免去江充的死罪,还对此人礼遇有加,一切全是为了这张羊
皮的缘故。”
秦仲海奇道:“真是奇哉怪也,想不到小小一块羊皮竟有这等功用,居然还能当作
救命符,他奶奶的,这到底是什么宝贝?”卢云悄然沈思,那日伍定远曾将那块羊皮托
付给他,此时回想起来,那时只是往身上随手一放,倒也没有注意有无特异之处。
柳昂天道:“江充日後势力越大,我朝大臣知晓内情的,莫不倾全力寻找那块羊皮,
据王大人所称,那羊皮便是江充卖国的证物。依他的见解,这羊皮上应当绘著一面地图,
乃是我朝与也先之间的国界,当年江充为了保住自己性命,便在也先面前应允,答应回
京後买通边政司的人,重新篡改我朝兵部所藏的地图,好将国界往後挪移数百里。也先
知道他与泯王交好,日後必为重用,便答允所求,将他开释回去。”
秦仲海道:“这么说来,这羊皮便是江充与也先可汗订下的契约罗?”柳昂天点头
道:“大家都这么说,应该便是。”
秦仲海满心疑惑,道:“说实在话,我朝与也先之间的土地又不是什么良田宝地,
根本是鸟不生蛋的万里荒漠,不知也先可汗要这些地做什么?此说大是奇怪。再说两国
之间的地界不过是些石碑,趁著夜黑风高的夜晚,就算往东往西地挪动数百里,也是无
人知晓,也先若想占地,找几个小兵搬搬石头就好,何必如此费事?”
柳昂天道:“仲海说得不是没有道理,但搬动石碑这等下流伎俩,你能做,旁人自
然也能做,相较之下,若由江充买动边政司的人,也先可汗不费一兵一卒,便得以拓地
千里,只要我国地图所载如此,两国日後也无争议。这般便宜生意,他如何不做?”
秦仲海嘿嘿一笑,搔了搔头,却是不置可否。
柳昂天续道:“正因如此,朝廷大臣始终坚信不移,认定这块羊皮就是江充卖国的
佐证。其中以御史王宁、知府梁知义两人最是相信。也先灭亡後,这羊皮便流入坊间,
不知所踪,但梁大人丝毫不加气馁,他费尽心血,花了无数金银财物,终於将羊皮发掘
出来。皇天不负苦心人,这江充嚣张一世,终有祸亡无日的一天。”秦卢二人纷纷点头,
心中都感到快意。
柳昂天叹道:“谁知梁大人一掘出羊皮来,立即惨遭横祸,莫名其妙地暴毙任内,
梁大人的公子极有血性,认定其父是被江充所害,他逃亡到国外後,一心为父报仇,便
托燕陵镖局,将这羊皮护送到京,想交到王大人手上。想不到东西还没出得西凉,却又
害死镖局满门老小,更连累咱们定远贤侄丢官亡命。最後定远一人带著羊皮亡命天涯,
逃赴京城。这证物前後辗转十余年,终於落到老夫手中。”众人谈到此处,都觉这羊皮
不祥至极,看来只要与之有所牵连,必会有奇祸异灾,不止西疆变色、也先亡国,甚至
知府大臣、江湖豪士,莫不因此而丧命。
秦仲海大笑数声,道:“到底这张羊皮有什么希罕?不妨拿出来看看,好让咱们也
见识一番。”柳昂天嘿嘿一笑,说道:“仲海若是要看,又有什么难了?”说著从书柜
中打开一处暗格,旋转数下,只听咯咯轻响,一处暗门打了开来,柳昂天小心翼翼、慎
而重之的将之取出,拿到秦卢二人面前。
卢云心中震动,寻思道:“柳大人确实是个豪杰,他一说用我,便不再把我当外人,
连如此重大的机密也让我与闻,此人颇有古风,确实值得我投效。”秦仲海却想道:
“这侯爷恁也托大了,如此机密宝贝,怎能放在这种地方,若是遇上武功高强之人,裂
石碎墙如同家常便饭,这区区暗格,如何防得住他们?”两人各怀心事,一齐上前观看。
柳昂天面色凝重,将那羊皮展在桌上,只见羊皮上画著一幅西疆地图,图上花花绿
绿,还密密麻麻写著许多外国文字,秦仲海笑道:“说了这许多,我还以为是什么神奇
的宝贝,却原来是天书一张,这文字弯七扭八,却有谁识得了?”柳昂天摇头道:“那
倒没什么好怕的,你们看这条红线。”说著朝地图上的红线指去,只见那红线从天山开
始,一路到玉门关为止,颇见迂回曲折。
柳昂天道:“这红线便是江充与也先订下的国界,这国界与朝廷所绘的差距极大,
足有数百里之遥,若非也先已然灭亡,只怕咱们会莫名其妙地少了数千里土地,几处关
山险要更会落入敌手。”秦卢两人点了点头,已然意会。
柳昂天又道:“虽说也先已然灭亡,两国疆界也已废去,但只要咱们能够翻译上头
的文字,再指出江充擅改国界的事证,皇上定会将他定罪。”
卢云知道朝廷太常寺设有通译,当即问道:“侯爷如今可曾找人通译了?”柳昂天
面色凝重,道:“这上头的文字是以也先国的文字所书,当今也先已亡,太常寺中无人
可识。”卢云叹道:“既然上头的文字无人识得,那这羊皮岂不失了功用?”
柳昂天微微一笑,道:“此事不必多虑。那也先灭亡至今虽已十载,但他旧日子民
还有些许人聚居在西凉一带,只要能找到他们,必可译出上头的文字。”
秦仲海取过烛火,笑道:“那倒不用麻烦,或许这羊皮有些奇异,需用火烤方知肚
名。”
柳昂天骂道:“这东西得来如此不易,将来铲除奸臣,重振朝纲,全著落在上头,
仲海如何开得这种玩笑?”
秦仲海微微一笑,道:“若要铲奸除恶,讲究的是实力,谈论的是拳头,没听说一
张羊皮便能推倒一株大树。侯爷,我看咱们别枉费心思,多谈谈军务是真!”
柳昂天哼了一声,道:“我找你们来,为的本就是军务。我已吩咐肃观与定远二人,
近日便带著这张羊皮,速速前去西凉访查详情。定远是西凉的地头,自能派上用场。至
於仲海你嘛,老夫也有重任给你。”
秦仲海霍地站起,躬身拱手道:“末将听命!”柳昂天道:“十日後你领五千兵马,
护卫何大人出使帖木儿汗国,公主千金之体,若有那么一点损伤,我惟你是问。”
秦仲海单膝跪地,大声道:“仲海出生入死,誓言保卫公主一路周全平安,必使何
大人圆满竟功,绝不负大人所托!”
柳昂天微笑抚须,道:“你这次西行,不妨带著这位卢公子,让他历练一番。”
秦仲海大喜,与卢云一齐叩谢。卢云见柳昂天颇有见重之意,两人一扫过去的不快,
心下对秦仲海的提携更是感激。
秦仲海正要告辞,柳昂天又拉住了他,低声嘱咐道:“这回肃观与你分头办事,须
得多番照应连络。他那里只要生出事来,你只管率军入关,便宜行事。”秦仲海点了点
头,这才明白柳昂天调派自己出使西域的用意,想来他对杨肃观一行仍是放心不下,这
才派自己率军就近呼应。他哈哈一笑,道:“侯爷你放心吧!我定会全力以赴。”柳昂
天拍了拍他的肩头,以示激励。
两日後,柳昂天大宴一场,给众将送行,他环顾座下,杨肃观、秦仲海分坐左右,
伍定远、卢云自坐下首,韦子壮站立身後护卫,其余未能到席的诸大将,各自戍守边关。
柳门一系,真可说英才济济,允文允武,柳昂天酒兴甚高,不住劝酒助兴。
宴後柳昂天细细吩咐杨肃观,将羊皮交予他,言道:“这东西牵连甚广,你可要小
心在意。到得西凉,定远自是地头,你二人细加查访,找人翻译羊皮上头的文字,瞧那
江充是否真的擅改边界,做那大逆不道之事。至於那凉州知府陆清正,此人既是江充的
孽党,你顺道看看有何不法情事,倘若罪证确实,老夫日後自会将他料理。”
杨肃观点头答应,又道:“我等前去西凉调查,江充必会派遣大批高手拦阻,只怕
凶杀难免。下官想先返嵩山少林寺一趟,向方丈求助。不知大人意下如何?”柳昂天曾
见过灵定、灵真两名神僧,素知少林高僧的本领,喜道:“如此甚好。为免道上意外,
我请韦护卫随你一行。”当日杨肃观带同伍定远、韦子壮,便速速出京。
又过数日,秦仲海率同卢云,点齐五千兵马,护送银川公主西去和番,大军押送数
十车金银宝贝,都是预备送给帖木儿汗的礼物,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京。两路人马约定了,
待得和番大事一了,便於正月十五在西凉城齐会,然後一同返京。
第八章战云密布
西岳华山,嵌崎秀峦,相传宋太祖曾以此山为注,与仙人希夷先生对奕,之後希夷
先生赢得此山,并在此长居,从此华山便为道家修炼之地,是为七十二洞天之一。
冬日的华山一片萧索,大雪如鹅毛般地落下,厚厚地铺在地上,漫山遍野间都是白
色一片。忽地一阵山风吹来,激起了大片飞雪,猛往三名路人扑去,前头两人缩起身子,
拉紧衣领,就怕寒风从领口灌入。但後头那人却浑然不觉寒冷,但见他身穿青袍,脸上
神色甚是平淡,丝毫不以眼前的酷寒为意。
三人走出片刻,只觉风雪越来越大,道上白雪深积,已然过膝,每步都要费上偌大
的劲儿。前头两人气喘吁吁,只觉费力劳苦,那青袍客神态却极从容,脚下轻盈无比,
只见他足不点地,轻飘飘地踏在雪面上行走,好似全不费气力。
行出里许,忽见那青袍客停下脚来,抬头叫道:“宁掌门亲自相迎,却叫我如何克
当?”声音尖锐,远远传了出去。
前头两人一愣,喃喃地道:“宁掌门?”他俩同时抬头望上,霎时见到一名男子站
在松树枝干上,正自低头看著众人。狂风吹来,只见那松树阵阵摇摆,如欲断折,那人
身子却牢牢地黏在树干上,随著松涛上下起伏,武功大见不凡。
那树上男子拱手道:“刘总管既然过访华山,我执掌华山门户,岂有不来相迎之理?”
那青袍客微微一笑,道:“宁掌门不日便要退隐,我此番还来冒昧来访,真是过意不去。”
两人隔著数丈遥遥相对,四下山风大作,但说话声仍是清晰可闻,足见二人的内力都极
为深厚。
那男子道:“那也不必见外,阁下此行既是琼贵妃授意,我自也不能推却。”说著
身子一颤,一溜烟地落到树下,身法快得不可思议。
青袍客颔首道:“掌门好高明的轻功,无愧「天下第一」的称号。只是掌门以此大
好身手,却要退隐山林,岂不辜负了英雄美誉么?”那男子摇头道:“不必说这些了。
大家丑话先说在前面,这可是我最後一次为阁下办事。”青袍客点了点头,道:“好说,
只要能将天山那人找出来,咱们一切都好办了。”两名随从听到“天山”二字,脸色忽
地大变,连忙走到远处,就怕多听了一个字。
那男子见那两名随从走得远了,压低声音道:“隔了这么久,你说天山那人还能活
么?”
青袍客长叹一声,忽地面露忧郁,淡淡地道:“本想过了三十年,我心也该淡了,
谁知我年岁越老,越是难以忘怀此人。我此生若不能将他找出,便死了也不能瞑目。”
那男子却摇了摇头,道:“倘若这人已然死在天山之中了,你待要如何?”
青袍客身子一颤,道:“他便是死了,我也不容他暴尸荒野,定要将他带回京师,
好生安葬。”
那男子看了那青袍客一眼,轻轻地道:“倘若人都死了,你又何必惹起这么大的风
波呢?那便随他去吧!”
青袍客面上闪过一阵杀气,森然道:“住了!我只知做我份内之事,其余风波纷争,
我一概不理。”
那男子点头会意,又道:“此间秘密,天下可还有谁知晓?”
青袍客冷笑道:“还会有谁?”
那男子哦了一声,登时意会,说道:“又是江充么?”
青袍客不答,只远远望向东方京城,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森然道:“江充啊江充,
咱们这场大战是难免了……”
便在此时,紫禁城上也有一人往西方望去,此人身穿蟒袍,看来当是朝廷一等一的
要员。夕阳西下,将他的身影拉成长长一条,直往文华殿映去。落日余晖斜照在他的脸
庞上,只见他容貌阴沈,颇见肃杀,不时皱起两条斑白的眉毛,似在苦思什么。
忽听脚步声响,一名副官道:“启禀江大人,昆仑山卓掌门昨晚已照大人的吩咐,
前往凉州神鬼亭公干。”那身穿蟒袍的男子笑了笑,道:“卓凌昭已然去了么?有这人
做帮手,想来事情会好办些。”他伸手一招,沈声道:“安道京!”一人猛地跪了上来,
大声道:“小人在!”这人身穿红袍,面如重枣,正是锦衣卫统领安道京。
那蟒袍客弯下腰去,轻轻地拍了拍安道京的肩膀,说道:“安统领,这次我秘密派
你到西凉去,用意非同小可,这你可知道么?”
安道京跪下叩首,道:“卑职戮力以赴,决不敢忘大人的吩咐!”那人微微一笑,
淡淡地道:“你要好好的干,将所有物证一一夺回,凡事千万小心,尤其别让人发觉天
山中的秘密。”
安道京用力叩首,大声道:“大人放一千个心,属下赴汤蹈火,再所不惜。”
红红的夕阳照来,只见安道京尚在地下磕头连连,那面目阴沈的男子似乎见惯了官
场的奉迎,竟连看也不看一眼,只远远地望向天边。
忽然之间,他嘴角微微上扬,颇见冷傲,冷笑道:“无论天山那人是死是活,此番
决计逃不出我的手掌,届时咱们才能真正高枕无忧。”霎时之间,只见他仰天狂笑,良
久不止,朗声道:“柳昂天啊柳昂天,你以为掌握羊皮之後,便能拿江某人奈何吗?你
这老家伙可曾知道,你反而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啊!”那笑声有若夜枭,惊起了远处栖息
的寒鸦,霎时群鸦乱鸣,四散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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