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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Eggmud (dying...), 信区: emprise       
标  题: 英雄志_卷四_神鬼亭外
发信站: BBS 听涛站 (Fri May 13 18:39:12 2005), 转信

第一章九华门人

    却说杨肃观奉柳昂天之命,率同韦子壮、伍定远等人,前去查访羊皮祕密。为免崑
崙山与锦衣卫高手滋扰,杨肃观便带同众人先赴河南嵩山少林寺,找齐帮手后,再往西
疆而去。

    三人晓行夜宿,只因身怀要物,不愿招惹是非,路上见到江湖人物,更是远远避开,
只顾匆匆赶路。

    这日气候转寒,忽地落下冷冰冰的大雨,众人都给淋湿了。那雨打在身上,凉到了
骨子里,众人虽然内功不弱,迳自抵受的住,但湿冷的衣衫贴在肉上,滋味却也不妙。

    三人躲在一株大树下,商量行止。杨肃观抬头望天,皱眉道:“看来这雨还有得下,
只怕一时三刻停不下来,我们不如先找地方歇息,待大雨停后再走。”

    韦子壮沈吟道:“前头是郑州,向来武林人物众多,咱们可要小心些,别招惹纷争。”

    杨肃观道:“不如这样,我先乔装易容,前去察看一番,如此可好?”

    韦子壮知道自己识得的人太多,一进城里,只怕还没说话,便会给人认了出来,那
杨肃观武艺高强,见事机敏,向不出半点差池,想来由他前去,定会加倍妥当。当下道
:“如此辛苦杨大人了。”便让杨肃观先行探查,自己则与伍定远在原地等候讯息。

    杨肃观换下行装,扮成一个说书先生,行进城去。郑州地产丰饶,向为棉花集散之
地,自来多有高人居住於此,杨肃观来此不下数十次,但都是公务出巡,自个儿来郑州
却是头一回。只见他面带微笑,手摇摺扇,装作漫不经心,自在街上闲逛,他面上一派
无事散漫,其实却不住四处打量察看,不怕江充派人在此埋伏,就怕粗心大意,没察觉
出来。

    正走间,只见前头有几名轿夫抬着一顶轿子,一旁尚有众多仆僮扛着行李,正往街
心走去,看来是行路中的官宦人家。杨肃观想道:“近来道上不太平静,时时有强人出
没,这种大户人家不可能独自行走,附近必有保镖随行。”

    他凝目看去,果然那轿子后头远远散着几人,一人年近中年,身材肥胖,另二人却
是青春芳华的少女,三人都是腰悬长剑,步履轻盈,显然身怀武艺。杨肃观细看他们的
配剑,上头都镶着「九华山龙吟阁」六个篆文,他心中一凛,知道遇上了武林中的同道,
当下跟随在后,察看他们的行踪。

    只听那胖子叫道:“好了,前头有间客店,大夥儿进去歇歇!”抬轿众人登时欢声
雷动,看来这群人一路挑担扶轿,确实累得狠了。那胖子又道:“大夥儿今夜歇宿,明
日出了郑州,得加紧脚步,赶过了黄土冈!”

    众人听得此言,都喊吃不消,那胖子暴眼圆睁,喝道:“休再啰唆!又要吃鞭子吗?”
神态凶狠无比,众挑夫飕飕发抖,急忙闪到店里去了。

    众挑夫进了客店,各自忙里忙外,安排物事,那胖子却叫了几样小菜,自在角落坐
下喝酒。杨肃观尾随进店,也找了张桌子坐下,他叫了些酒菜吃食,眼角却瞅着那胖子
的动静。

    那胖子正吃食间,随行的两名少女走了过来,便在胖子身边坐下,一名少女约莫二
十岁上下,生得是张清秀瓜子脸,容貌甚是动人,另一名少女稍小几岁,大约十七八,
鹅蛋脸上还露着一丝顽皮,大大的眼睛甚是灵活动人。

    那胖子瞪了那两名少女一眼,道:“累了一天!怎地还不去歇息?”

    那年岁略小的女孩道:“太阳还没下山哪!怎能睡得着?”

    那胖子哼了一声,骂道:“你就不肯多学学你师姐,一路上喊累叫疼的不都是你,
怎么这会儿又精神奕奕,到处想找玩乐?”看来这两名少女还是师姊妹,艺出同门。

    那师妹瞋道:“都怪你把阿傻留在山上,若是他来,定会帮我挑担稍重,我也不会
那么累啦!”那胖子怪眼一翻,又骂道:“你啊!咱们这回下山,为的是什么事,你倒
给我明明白白的说上一遍!”

    那师妹嘟起小嘴,低下头去,说道:“咱们是为了护送高大人返乡的,待到二月初
一,我们还要到玉清观参拜。”

    那胖师叔闻言气结,大声道:“不是参拜,咱们是去观礼的!小妮子,我们可不是
出来玩哪!那宁不凡是何等人物,他要封剑归山可不是件小事,你这孩子能亲眼目睹观
礼,那可是三生有幸啊!”

    杨肃观听到宁不凡三字,忍不住只眉一轩,留上了神。

    这“宁不凡”声誉何其崇隆,传闻武功冠於四海,华山之颠至今还插着两面锦旗,
一书“长胜八百战”、一书“武艺天下尊”,足见其傲视江湖,睥睨群雄的气势。十几
年来赶赴玉清观讨教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却没听说谁能胜过这位掌门。

    哪晓得这宁不凡方值壮年,却忽地要退隐归山,真可算是当今武林的第一等怪事。
杨肃观虽是朝廷命官,但他出身少林,听闻这位天下第一高手退隐一事,自也关心起来。

    那师姐听了师叔的责备,忙劝解道:“师妹是小孩子心性,师叔就不用计较了。倒
是这黄土冈有何要紧,为何师叔定要明日抢过?”

    那胖师叔皱起眉头,道:“这黄土冈不比别的地方,当地山贼出没,连官府也没法
子,要是明日傍晚前过不了,只怕山贼真要抢劫,到时真刀真枪的干上了,定会杀伤不
少。”

    那师妹给骂了一顿,却还是嘻皮笑脸,丝毫不以为意。只见她举起玉葱般的手指一
晃,笑道:“那时咱们师叔大喊一声,我「快剑」张之越来也!一招「飞帘剑法」使去,
贼子们大叫「我的妈呀!」,满地找牙乱滚,师叔好不神气!”

    那师叔与师姐给这么一逗,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那胖师叔强压脸上的笑容,装出正经模样,道:“咱们这趟护送高大人返乡,可得
小心行事,你给我乖乖的,切莫惹出事端,到时掌门责备起来,你师叔可要挨骂啦!”

    杨肃观心下暗想:“原来这几人是护送大臣还乡。近来姓高的大臣中,只有太常寺
卿高定一人告老返乡,我等事情了结后,倒可前去拜访他老人家一番。”杨肃观出身名
门,家世非凡,朝中王公大臣都是看他长大的,是以他与大臣名门交情深厚。

    那师妹老气横秋地道:“师叔啊!都说我们九华山是江湖好汉,向来是「独来独往」、
「独步武林」,这高大人不过是个朝廷大臣,咱们何必为他这样出生入死的。”

    听得那师妹满口江湖、好汉等语,和她玉雪可爱的外表大不相称,杨肃观忍不住暗
暗摇头,心道:“好好一个可爱的小泵娘,却落得草莽一般。”

    那胖师叔喝了一口酒,说道:“这说来话长了,你可知咱们掌门在入山学艺之前,
却是做什么的?”

    那师妹拍手笑道:“师父准是做官差的,你看他平日凶巴巴的模样,不像个捕头像
什么?每回我做错了事,总觉得师父好像要扛个虎头铡什么的,给我那么一下子!”

    胖师叔大笑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对付你这小小表灵精,扛把狗头铡来,喀
喳一下也够了。”

    那师姐看来文文静静,说起话来也是温柔斯文,她轻轻拍了师妹的脑门一记,笑道
:“傻姑娘!师父以前是个教书先生,听说还是秀才呢!”

    那胖师叔摇头道:“岂止如此!岂止如此!他还入过殿试、见过皇帝,在朝廷里做
过官呢!”两名少女睁大了圆圆的眼睛,忍不住目瞪口呆。

    那胖师叔续道:“你们师父青衣秀士是何等人物?哪只是个小小秀才?他这般唸书
作文章的功夫,你们这两个小娃子可要多学着点!”

    那师妹吐了吐舌头,缩头道:“我们是女子,怎能赴京考试?师叔乾脆叫我们做太
监好了。”

    胖师叔听得此言,一口酒倒喷出来,杨肃观虽然低头不语,但也不禁莞尔。

    那师姐点头道:“原来师父有这等了不起的来历,那他又为何上九华山学艺?”

    那胖师叔摇头道:“距今二十年前,朝廷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你师父也牵
连在里头,这才弃官离去……”他怔了半晌,举起酒杯,轻轻啜了一口,又道:“还记
得当年是我看守山门,那时见你师父一个人骑了只驴子上山,我一见了他,嘿,就觉得
不对,好似他身上有种很特别的气味,叫人一看之下,便知不是普通人。”

    那师妹吐了吐舌头,道:“敢情是师父从不洗澡,身上气味臭得紧。”

    胖师叔骂道:“小表头!我说得气味是人的气魄,哪是什么体臭!”

    那师妹笑道:“原来如此!不然旁人闻到师叔身上的味儿,定也觉得师叔是不同凡
响的大人物。”

    那胖师叔笑道:“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笑你师叔身上臭!”两名少女相顾一笑,
想来那胖师叔身上确实髒臭得紧。

    那胖师叔倒也不以为意,只道:“那时我见你师父来了,便迎上前去,问他有什么
事。你师父却对我笑了笑,说道,「小兄弟,我要见九华山的道长。」我听他这般对我
说话,便赶忙替他引荐,之后你师父便留在九华山上学道学武,原本他是个文弱书生,
便扛柄斧头都难,待到后来,武功却越练越高,高到深不可测,终於接下掌门衣钵,自
称「青衣秀士」。我一来尊他年纪比我长,二来敬佩他聪明绝顶,便照着年纪排辈,自
居师弟了。”

    那师姐轻声问道:“究竟师父的真名是什么?怎地从没听人提过?”

    那胖师叔脸色微微一变,嘿地一声,道:“这我也不知道了。你师父非但不愿让人
知道他的来历,连面目也不愿示人。每回下山,老戴着一个面具,好像说不愿见昔日的
旧人,总之是稀奇古怪一大堆。”

    那师妹嘻嘻一笑,道:“是啊!我说师父长得这般俊,却不知为何要遮住面孔,我
一直以为他是欠了人家姑娘的情债,怕给人抓去逼婚呢!”

    那胖师叔笑骂道:“小表头胡说八道,你师父这么高的武功,谁有能耐抓住他?”

    那师姐道:“照师叔这么说来,便是因为师父曾经在朝为官,所以和那位高大人相
熟,这才要我们护送他还乡吗?”那胖师叔道:“那倒也不尽然,你师父平日留意朝政,
他说那高大人是个难得的清官,知道他要告老还乡,便要我们来护送一程,让他平平安
安的。”

    杨肃观留神听他们几人说话,暗道:“原来九华山的掌门有这么一段奇特的往事,
此人既然与朝廷渊源如此之深,想也不难查出他的来历。待我回京后,不妨托几个吏部
的朋友,好好查访一番。”

    正想间,那胖师叔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跟着提声道:“那位老兄啊!”杨肃观低头
沈思,没留意那胖子喊的便是他,忽然脚步声响,杨肃观连忙回过头去,却见那师妹蹦
蹦跳跳地走到他身前,说道:“说书先生,我师叔请你过去,替我们好好说段故事。”

    原来那胖子见杨肃观一路尾随,方纔脸上神气又有些古怪,便想来试试他,也好探
一探是敌是友。杨肃观假扮成说书先生的模样,想不到真要给人说段故事了。

    杨肃观不动声色,只轻咳一声,道:“我今日喉头有些疼,不能说话,还请姑娘原
宥则个。”那师妹对他眨眨眼,清纯的脸上露出调皮的笑容,她低声道:“哎呀!这可
糟了,我师叔刚才说你必定是假扮的,搞不好是黄土冈上的强人来打探消息,说要好好
的对付你一下。我看你还是来虚演两招吧!”

    杨肃观自知行藏已然败露,但他艺高人胆大,此时丝毫不惊,兀自神态潇洒,他站
直身子,笑道:“承蒙令师叔看得起,在下这就从命吧!”那师妹向他轻轻一福,示意
他过去。

    杨肃观手摇摺扇,缓缓走了过去,迳向那胖师叔颔首示意,笑道:“这位爷台想听
段故事,却是什么故事合您口味呢?”

    那胖师叔冷笑道:“我看你就给我来段「生辰纲」好啦!”这“生辰纲”是水浒里
的桥段,说得是“青面兽”杨志押运拜寿的贡品,却在路上被晁盖等人抢劫,逼得他转
投山寨为寇的故事。这几句话当然是在讥讽杨肃观,明里暗里指他是歹人。

    杨肃观哈哈大笑,笑道:“这段不好,来段「宿太尉颁恩降诏」如何?”这段说得
是朝廷太尉宿元景向皇帝进谏招安,使江湖草莽得为朝廷效力的故事。言语之间,颇有
点明自己身为朝官的意思。

    那胖师叔一愣,道:“你这小子口气不小,看来有些意思。”

    众人正待说话,忽然一名老者走了出来,那胖师叔一见这老者,连忙站起,一旁两
名少女也急忙直起身来。杨肃观冷眼旁观,见那老者约略七十来岁,面貌却仍清秀,果
然便是太常寺卿高定了。

    他见九华山门人神态恭敬,自己倒也不必惊慌,便只面带微笑,手摇摺扇,一脸的
潇洒闲适,兀自站着不动。

    那老者走到胖师叔面前,叹了口气,说道:“张先生啊!我那几个家丁都来找我,
说你管教他们时好生凶霸,又打又骂,把他们吓得厉害。真有此事?”

    那胖师叔听高定如此说,登时涨红了脸,道:“打骂是有………不过他们一路偷懒
拖拉,要晓得道上不宁静,不比家里,随时都能有盗贼出没,我若不管教严厉些,只怕
早出了乱子。”

    那师妹插口道:“是啊!斑大人你可要明察秋毫,你底下那些家丁又懒又笨,整天
只会说些废话,「啊呀!口渴!啊呀!肚饿!」,一路上哼哼哈哈,你说该不该打?”

    那老者高定给这番话一逗,不由得微微莞尔,但只片刻,便又面色凝重,摇头叹道
:“张先生啊!蒙贵山掌门「青衣秀士」爱护,一路对我保护照顾,可说无微不至,老
朽自然感激盛情。只是你若再这般毒打下去,我那些老仆都要给折腾死了,我看贵山的
这番好意,老朽还是无福拜领。”言下之意,倘若胖子不从他的意思,高定自将逐客。

    胖师叔嘿嘿一声,正想发作,只见一旁那师姐急使眼色,猛地想到掌门交代,只好
忍下气来。胖师叔强按怒火,说道:“高大人说得很是,我自会检点一二。”

    高定嗯了一声,正要说话,忽听一人道:“忠奸不分,小人当道,难啊!难啊!”
高定听这语气好熟,回首凝目一看,却是个说书先生。

    高定有些不悦,一个小小的说书先生,怎能在此指东道西?当下也不理会,迳自道
:“既然张先生答应善待我那几个老仆,老朽这就放心了。”

    正要转身进去,忽又听得杨肃观道:“小丑跳樑,圣主蒙蔽,大凶啊大凶!”高定
听这话颇有深意,急忙转头,却见那说书先生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高定正要发火,猛见这说书先生样貌有些眼熟,连忙仔细一瞧,登时大吃一惊,喜
道:“唉呀!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这不是肃观贤姪吗?怎么装成了说书先生的模样?”
九华山三人吃了一惊,都没想到高定居然识得这位说书先生。众人正猜疑间,只见高定
已然拉住杨肃观的手,大笑道:“想不到你会来河南公干,是柳侯爷的请託,还是皇上
下的旨啊!”

    杨肃观本就有意让他点破自己的来历,此时便只哈哈一笑,不置可否。

    那师妹张大了嘴,茫然道:“高大人也听过他说书么?怎么你也识得他?”

    高定轻拍杨肃观的肩头,向九华山诸人一笑,道:“这位哪是什么说书先生?他便
是堂堂兵部五品郎中,杨肃观杨大人!”

    一旁九华山三人惊呼出声,都是看傻眼了。那师妹笑道:“我是朝中大官,你也是
朝中大官,大家都是朝中大官啦!”那师姐低声道:“师妹说话不可无礼,别惊扰两位
大人说话。”那师妹做了个鬼脸,笑道:“我们是九华山的好汉,怕他们朝廷中人做什
么?”

    高定要与杨肃观叙旧,杨肃观却道:“高世伯不忙於这一刻,小姪眼下有些大事要
办,想与这几位朋友谈谈。”说着朝九华山几人看去。高定微微一愣,想起杨肃观也有
武艺在身,忙问道:“这位张之越张大侠,也是贤姪的好友吗?”

    杨肃观笑道:“正是。”这句话却是替张之越撑腰之用,杨肃观在朝廷人面不小,
便是锦衣卫统领也要怕他三分,此时自称与张之越有旧,这高定对他多少要客气几分。

    果然高定听了这话,脸上表情一阵青,一阵红,他方纔数落张之越的不是,杨肃观
定都听在耳里,此刻听他自承与张之越相熟,只不知他是否会为他出头?

    正担忧间,听得杨肃观道:“高世伯啊!这位张大侠千辛万苦的护送你,绝非贪图
金银珠宝,官场名利,只为敬重你的清廉,这才舍命相护。你若听信几个家丁的怠惰之
言,岂不令得好汉心冷?”

    这几句话说得高定面红耳赤,连连应道:“是,贤姪说话有理,有理。”

    这高定告老还乡,已然退隐,算得上无权无势,但杨肃观却是从五品的朝官,官拜
兵部职方司郎中,再加乃父又是中极殿五辅大学士,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高定虽是两
朝老臣,却也不能与之相比,一时满脸尴尬,说了几句场面话遮掩,便急急进了客房,
不再出来了。

    张之越见杨肃观为他出头,心下甚喜,只上下打量着他,啧啧讚道:“真瞧不出小
子你还有这几手,居然还是做官的?”

    杨肃观微微一笑,拱手道:“晚辈嵩山少林杨肃观,还请诸位多多拜上贵派掌门,
就说杨肃观甚是仰慕他老人家。”他见高定离开,立时把官架子收得一乾二净,仅以江
湖道理应对。

    张之越见他行止稳重,虽然身居要职,却不见丝毫骄气,心下更是喜欢,却听那师
妹嘻嘻一笑:“原来你也是江湖中人,还是什么少林寺的。”

    杨肃观微笑道:“不敢。在下正是少林弟子。”

    那师妹嘻嘻一笑,跟着往杨肃观头上望去,忽地奇道:“咦!你怎么有头发,少林
寺的和尚不都该是光头吗?还是你是带发修行的头陀?”

    杨肃观哈哈一笑,道:“小泵娘见笑了,我是少林的俗家弟子,幼时代父在少林出
家,十八岁还俗,返京赴考,所以才有这一头的头发。”

    那师妹笑道:“照这般说,你可以讨老婆了?”杨肃观听她这话说得太也鹵莽,便
只微笑不答。那师妹皱眉道:“你怎么不说话?难不成你已娶了三妻四妾?还是已经六
根清净了?”

    那师姐听自己师妹口无遮拦,忙抢了上来,向杨肃观轻轻一福,歉然道:“这位杨
大人,我师妹说话向来莽撞,你可别见怪。”

    杨肃观见此女雪白的瓜子脸蛋,身形苗条玲珑,忍不住心下暗讚:“好一个清秀美
女。”正要回话,忽听张之越问道:“杨大人此来郑州,究竟有何公干?”

    杨肃观向那师姐一笑,回话道:“此事正要向各位禀告,不过在下还有几个朋友候
在城外,待我们住定之后,再叙不迟。”

    张之越道:“如此正好。大家住在近处,也好有个照应。”

    杨肃观点了点头,便向众人拱手起身,缓缓出门。张之越与那师妹迳自喝酒,那师
姐却低下头去,满面娇羞,眼角只觑着杨肃观的背影。

    行到城外,一路细雨纷飞,待与韦子壮、伍定远碰头,却见两人早已淋的全身湿透。

    韦子壮皱眉道:“怎地去了这么久?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事?”

    杨肃观道:“那倒没有,路上遇到了几个正派人物,都是九华山的朋友。”

    伍定远听了“九华山”几字,忍不住“啊”地一声,叫了出来。说道:“九华山!
我恰巧识得几人,可有一个张之越?”

    杨肃观颔首道:“我遇见的正是此人,伍兄果然交游广阔,相识满天下。”

    伍定远回想那日与张之越相见的情景,又想到那姑娘艳婷,一时颇想与他们相见,
叙一叙旧话。

    众人进了城里,便在张之越他们住下的客店打尖,谁知那店小二苦着一张脸,说这
店已然住满了。杨肃观闻言一奇,先前过来时,这客店冷清清的,怎能忽地住满了?他
唤过掌柜,奇道:“方才我来的时候,店里还有好些空房,怎么才片刻之间,便给人占
满了?”

    那掌柜努努嘴,低声道:“刚才忽然来了好些个番僧,强霸霸地硬把客人赶走,就
是不许别人住。你瞧瞧,这不就在作怪么?”

    杨肃观抬头看去,只见门外走进几名高壮魁梧的番僧,正自对店中客人斥骂,店里
客人见他们个个身高体壮,焉敢与之作对,连忙抱头鼠窜,慌不迭的逃出。

    韦子壮冷笑道:“这些番僧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居然敢在中原啰唆,莫非活的不
耐烦了?”杨肃观不愿多生纷争,便道:“咱们且静观其变,不要招惹江湖人物,免得
多惹是非。”

    韦子壮点了点头,对店家道:“我看咱们也不住房了,你且准备几个小菜,我们先
吃一顿再说。”那店家忙去张罗,众人便自坐下。

    那几名番僧到处吼叫,把客房内的几名客人都给揪出来,杨肃观心道:“咱们高大
人也住在此处,且看张之越怎么应付。”

    只听那几个番僧连连捶门大叫,说的汉语夹缠不清,没半句听得懂,过不多时,一
名番僧便往一处门上踢去,喝道:“滚出!滚出!”

    却听房里传出一个少女的声音,嘻嘻笑道:“滚出?滚出?这就滚出来啦!”跟着
房门打开,一张板凳骨溜溜地滚将出来,撞在那番僧的脚上。杨肃观微微一笑,知道房
内住客定是九华山众人。

    那番僧大怒欲狂,骂道:“你,小姑娘,滚出!凳子,不是的。”那番僧不精汉语,
意思是“小姑娘你快快滚出来,不是凳子滚出来。”

    那少女却笑道:“我小姑娘,滚出凳子不?是的。”她一字不漏的转述那番僧的说
话,却把断句给改了,意思登时改变,变成了“是不是我小姑娘把凳子滚出来的?当然
是的”,她还顺便再丢出一张凳子,只听碰地一声,打得那番僧头晕脑胀。

    那番僧大怒,吼道:“你,死的!我,杀的!”跟着冲了进去,却听砰地一声,那
番僧却滚了出来,那少女在房里笑道:“你,滚的!我,踢的!”

    余下几名番僧见自己人吃亏,抄起戒刀,便往房里走去。

    一名番僧大叫:“你一个,出来的。”那少女也叫道:“你五个,爬来的。”那番
僧一愣,不明“爬来的”是什么意思,与另一人以番话交谈起来,几人的声音都是咕噜
噜来,咕噜噜去,那少女学着他们的声音,笑道:“咕噜咕噜,师姐我肚子饿了。”

    那师姐银铃般的笑声传了出来,说不出的清脆悦耳,笑道:“这些人说话当真难听,
不知是从哪里来的?”那少女嘻嘻笑道:“准是咕噜噜鸟国,说起话来这样咕噜噜,活
像是鸟叫,我们抓一个回去给师父瞧瞧,他一定知道!”

    伍定远听得那师姐的声音,忽地面色一喜,便要过去替她们解围,杨肃观连忙摇手,
低声道:“这里有张之越主持场面,咱们不必多事。”伍定远只得嗯了一声,又坐了下
来。

    正闹间,忽然一名番僧说道:“两位姑娘,我们欲借此店一用,还请两位姑娘回避
片刻,惊扰得罪,尚请见谅。”

    众人听这话温文得体,都是讶异,想不到番僧中居然有人说得如此汉话。只见那人
高目鹰鼻,身上披着红挂,看来不太像是汉人。

    只听客房内传来一名男子的声音,道:“这店是我们先来的,你焉有道理赶我们走?
阁下有别的公干,自去找其他所在,郑州城客店数百间,又何必来和我们挤。”

    说话之人正是张之越,这太常寺卿高定此时带着无数家当住下,如何能任意搬动?
要是给人见了财宝,岂不另生枝节?张之越脾气不小,不喜旁人霸道,那日对昆仑山的
“剑影”钱凌异尚且如此,何况这几名妖僧?

    忽见一名年老番僧走来,拿了一只金元宝出来,对那精通汉语的番僧咕噜噜的说了
几句话,那番僧意会,向房内叫道:“几位朋友听好了,我师叔吩咐,只要阁下速速离
去,我们自有重酬奉上。”

    谁知张之越哈哈一笑,迳自从房门中丢了两只金元宝出来,骂道:“若要比钱财,
你老张家里不见得少了。快快滚吧!”

    伍定远与韦子壮对望一眼,两人都是微微一笑。只有杨肃观低头不语,似乎不甚关
心。

    原来九华山的掌门青衣秀士聪明绝顶,乃是不世出的奇人,自他上山学道后,便细
心栽做九华山附近的农地,种植了无数奇珍异果,尚且自酿药酒。山上蟠桃参果,无奇
不有,灵芝药酒,更是延年益寿,真可说是远近驰名,京城王公莫不重金抢购。是已九
华山不同于其他武林门派,乃是富甲一方的豪杰,便是为此,张之越出手从不寒酸,更
不把几两金银放在眼里。

    那番僧把张之越的话传译出去,那老僧脸上泛出一股青气,咕噜噜的说了好一大段
话,那番僧传译道:“我师父说道,他奉帖木儿汗国可汗之命,前来天朝晋见天子,使
两国敦亲睦邻,和气相处,谁知遇上了你这种霸道流氓,他定要奉告官府,将你绳之以
法。”

    张之越闻言大笑,忽然也咕噜噜的胡说八道一通,然后道:“娟儿,你给我通译一
遍。”那娟儿知道师叔有意损他们两句,便笑道:“我师叔说道,他奉玉皇大帝之命,
前来凡间探视百姓,使人鬼之间不要互相做法,和气相处,谁知遇上了你这种霸道妖僧,
他定要奉告释迦牟尼,将你就地正法。”

    那番僧知道说笑,迟迟不敢翻译,那老僧却不住催促,很是生气。

    杨肃观听了他们的说话,心下一惊,暗道:“这些人原来是帖木儿汗国的使者,可
不能轻易得罪了,待我去调解一番。”眼下皇帝意欲和番,岂能得罪对方派来的使臣?
他正要走出,却见一名僧人走上前去,傲然伫立房门口,冷冷地道:“你们,让开的!”

    那师妹嘻嘻一笑,说道:“又来了一个!”跟着丢出一张凳子,往那番僧脸上飞去,
那番僧摇头道:“没用的。”伸出一只小指,在那凳子上一点,那凳子忽然粉碎,变成
一团木屑也似的东西,落在地下。

    杨肃观心中一惊,暗道:“这是什么邪门功夫?”韦子壮与伍定远见那僧人武功特
异,也都站了起来。韦子壮低声道:“这人武功走的是阴劲,把内劲打入物事之中,到
了里头才爆发,方能把凳子毁成这个模样。”

    伍定远见过“剑蛊”屠凌心坏人心脏的绝招,也是把内劲钻入敌人的体内,然后破
伤敌体,看来这番僧的武功也是大同小异。

    众人正自惊疑,那番僧已然走入房内,张之越喝道:“大胆妖僧!给我滚出去了!”

    猛听兵器挥动的风声大作,跟著有吐气呼喊的声音,显然已经动上了手。只是他们
在房间里头激斗,旁人看不见过招的情形,伍定远等人暗自焦急,却也无法可施。

    忽听两名少女惊呼一声,张之越显已遇险,伍定远想起过去的渊源,一时情急,手
上“飞天银梭”飞出,“砰”地一响,登把薄薄的照壁打穿,露出碗大的一个洞来。

    众人从洞中看去,只见张之越手上的长剑仅剩一半长短,余下的一半却断裂在地,
杨肃观心中一惊,暗道:“我少林寺的”大力金刚指“乃是天下一绝,足以捏金生印,
坏木裂石,但眼下看来,怕还不如此人的指功厉害!”

    那僧人嘿嘿一笑,说道:“女子,美貌的,乖乖的,做老婆的。”说着伸手往那师
姐抓去,那师姐惊呼一声,急忙闪避。伍定远见情势危急,急忙冲向房门,但房门口有
人把手,如何冲得进去?几名番僧大呼小叫,举起戒刀便砍,伍定远呼喝连连,登与他
们斗在一起。

    杨肃观打个眼色,韦子壮会意,当即运起双掌,使出“八卦游身掌”的功夫,便往
照壁上用力拍去,那照壁不甚结实,不过薄薄一片,立时被他的掌力打裂,当场四散纷
飞。

    那番僧正往那师姐抓去,脸上神情淫秽,忽见照壁给人打破,不由吃了一惊,忙回
头看去,却见韦子壮一抬腿,已从断壁中跨了进去,喝道:“大胆妖僧!竟敢在中原行
凶!不怕死么?”说着一掌刷地劈去,那番僧冷笑一声,两指戳来,两人以快打快,霎
时连过七八招。

    韦子壮忌惮那人诡异的指力,不敢与他的手指相触,运起武当的“八卦游身掌”,
连连出手,手法绝快,那番僧眼花撩乱,勉力守住要害,身上腿上却接连中招。那番僧
吃痛不过,霎时虎吼一声,伸起手指,猛地冲向前来。

    韦子壮不敢硬接指力,连忙闪避,那番僧一时间用力过猛,收势不及,手指登时插
入房内的木柱,却见那木柱的背面却啪啪两声,裂了开来。韦子壮心下一惊,心道:
“这厮好厉害的指力,不过他除了指力了得,其他武功甚是平庸,我且以快攻打他,当
可在招式上占便宜。”他身形微蹲,一个扫腿,猛地往那僧的小腿踢去,那番僧往后一
跃,避了开来,韦子壮却不容他逃脱,右手在地下一撑,胖大的身子弹起,肩头便往那
番僧胸口撞去。

    那番僧没见过如此怪招,慌忙间如何挡架?只听“喀啦”一声响过,胸前肋骨已然
断裂,跟着口吐鲜血,摔倒在地,韦子壮正要补上一脚,结果了他的性命,却听杨肃观
道:“且慢杀人!”韦子壮连忙收住了脚,快如闪电的往那僧身上点去,转瞬之间连点
十来处穴道,手段端的是精彩绝伦。

    杨肃观跨过照壁,走了过来,说道:“韦护卫手下留情,这些人有些来头,万万不
可害了他们性命。”跟着对那师姐道:“姑娘受惊了。”

    那师姐抬头看着杨肃观,脸上现出一抹晕红,微微笑道:“多谢杨大人救命之恩,
小女子这厢有礼了。”说着又是一福。

    杨肃观哈哈一笑,道:“好说,大家都是武林一脉,不必客气。”

    韦子壮见伍定远仍在缠斗,便走上前去,呼呼几声,连出三掌,瞬间便把三名番僧
打翻在地,久久起不了身。

    伍定远闪身进房,急忙道:“姑娘可还好吧!可曾受伤?”那师姐转头道:“没事
的,多亏了这位杨大人……”她见伍定远满面关切的看着自己,忽地认出他来,喜道:
“原来是胡元胡大哥!怎地这么巧?”

    那日伍定远用的是“胡元”的化名,几连他自己也忘了,这时听她说起,却才记了
起来。

    伍定远笑道:“事隔多日,想不到姑娘还认得在下。”那师姐道:“那日与胡大哥
在大同府相会,我们一直记在心里,怎能忘了呢?”伍定远心下甚喜,道:“姑娘这般
念旧,当真难得。”

    杨肃观见伍定远与他们熟识,看来一时间不需要自己上去应酬,便自行走向那群番
僧。

    众番僧见同伴受伤倒地,又见对方武功高强无比,早已慌了手脚,待见杨肃观走来,
都是又惊又怕,只是吓得发抖。却听杨肃观温言道:“在下几位朋友多有得罪,还请诸
位原侑则个。”

    这几句话用的竟是极流利的回回话。众番僧本以为他有意出手伤人,待听他精擅回
语,又兼言语温文有礼,宛若遇上了救星,都是叽哩咕噜地拉着他说个不停。

    那师妹听杨肃观满口番话,心中不由惊讶,说道:“师姐!这位杨大人也是呼噜噜
鸟国的子民哪!你听他也会说呼噜噜话呢!”

    那师姐自也感到惊讶,只凝视着杨肃观,伍定远见她两姊妹惊奇讶异,当下笑道:
“这位杨大人无所不能,说几句鸟话算什么稀奇?他是进士出身,官拜兵部职方司郎中,
做的是五品的大官,自然天文地理,无所不知了。”那师姐只凝视着杨肃观的背影,却
似没听见伍定远的说话一般。

    过了片刻,杨肃观缓缓走了回来,对张之越说道:“张大侠,晚辈有个不情之请,
还请你老原谅。”杨肃观年纪轻轻,但说起话来自有一股威仪,叫人不得不从。张之越
嗯了一声,道:“杨大人有什么话,只管说便是。”

    杨肃观道:“我们请高大人移个驾,好让这些大师父住店,不知您意下如何?”

    张之越嘿地一声,道:“咱们明明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却又何必再让这些人?”

    杨肃观摇头道:“张大侠有所不知,这些番僧有些奇怪习俗,他们每住一个地方,
便需布一次法,很费功夫。这些人过去来到中原之时,住的都是此间客栈,因此不愿到
别的地方投宿。我们与人方便,也是自己方便。”

    原来这些番僧确实是帖木儿汗国国师的门人,只因公主和亲之事,便来中国晋见天
子,杨肃观知道这些人来头不小,不愿正面开罪汗国,便想退让一步,不要让对方过分
难看。

    张之越哼了一声,破口骂道:“他们也不过十来个人,却如何占了整间店?”

    杨肃观道:“他们怕咱们身上肮脏,会坏了他们身上的法力。”

    张之越很是生气,骂道:“操他奶奶的,这算是什么东西!老子身上脏,也脏不过
他们的屁股去!”

    那师妹吐吐舌头,笑道:“师叔又说粗话啦!我回去定要和师父说去。”张之越骂
道:“小鬼头!”跟着沉吟片刻,道:“也罢!实在搞不清你在想什么,不过也算是卖
你一个面子,咱们这就走人!”

    适才杨肃观曾在高定面前替他解围,张之越很是感激,此时便卖他一个人情,算是
回报。

    杨肃观大喜,道:“多谢张兄玉全,以后有用得到在下的地方,便请吩咐一声。”

    那师妹抬头看着杨肃观,笑道:“这下我们有兵部大臣当靠山了,嘻嘻!”

    原来那群番僧乃是帖木儿汗国的使臣,东来中原弘法,其时朝廷有“正一真人”、
“正一天师”之职,乃是正二品的大官,专封道教真人,佛教则有“僧录司左右阐教、
左右讲经”等职,多是正六品、从六品的官,多给中原诸宝刹的名僧。这次预备新立一
个名目,封给此次东来的群僧,增进两国邦宜。

    杨肃观深知这些人的身分重大,万万为难他们不得,适才情不得已,将他们打伤,
只怕已坏了两国交谊,他这人向来周到,早已替那番僧接好肋骨,跟着重重赔罪,更答
应即刻离开客店,好方便他们起居。那老僧见他执礼甚恭,又将伤者包扎妥当,看来确
实有意道歉,待得听他一口好番话,更增好感,这才转怒为喜,不再计较。

    高定听说要改投其他客店,心中不喜,唠叨半天,迟迟不移脚步,但一来杨肃观乃
是世家之子,高定不得不卖面子,二来杨肃观亲口承诺,要护送他到陕西,直到平安返
乡为止,这位高大人才勉强屈就,稍移玉趾。

    众人找了一处住下,晚间便一同用饭,杨肃观自与高定谈天,两人同坐一桌,伍定
远与韦子壮二人便与九华山等人共饮。

    席间那师妹问道:“这位大哥,上回听你说姓胡,可是他们又说你姓伍,到底你是
几个爹生的?这么多个姓?”

    这话要是别人说来,伍定远非翻脸不可,但这师妹天真无邪,别无恶意。伍定远笑
道:“姑娘说笑了,我当然是一个爹生的,其实在下姓伍,草字定远,那日说姓胡,只
是一时权宜,还请诸位莫怪。”

    那师妹名叫娟儿,一派的天真烂漫,只听她笑道:“原来你乱编一个名字骗我们,
还好那日我没借你银子,否则日后怎么讨得回来啊!”

    众人闻言大笑,伍定远道:“那时我遭人追杀,千里奔波,已是九死一生,这才不
得不编个假名,倒不是有意欺瞒各位。”

    张之越心下一凛,知道这种江湖上的恩怨知道越少越好,便截断他的话头,举杯道
:“无论如何,今日大家难得相逢,来来,喝了这杯!”

    众人举起酒杯,正要一口喝干,却见那师姐呆呆的望向一方,似有什么心事。

    伍定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杨肃观正与高定低声交谈,两人似在商量什么。

    伍定远心下一奇,只不知她为何如此关心杨肃观,正想出言询问,那张之越眉头一
皱,道:“艳婷,怎么如此无礼?快把杯子举起来了!”

    那师姐名叫艳婷,平日一向乖巧,此时却不知为何失态,忙举起酒杯,向众人歉然
一笑。

    伍定远往她脸上看去,见她清秀的脸庞似有一丝淡淡的忧郁,浑不似那日山西见面
时的健谈模样,忙道:“姑娘可是日间被那些番僧打伤了?要不要请大夫诊治?”

    艳婷忙道:“小女子没事的,多谢伍大爷关心。”伍定远嗯了一声,连声道:“没
事便好,没事便好。”

    艳婷听出他话中的关切,便自微微一笑。这笑容一现,便如玫瑰初绽,艳丽不可方
物。

    伍定远见了她姣好的容颜,身子不由微微一颤,心道:“几日不见,这姑娘可又长
大许多了,竟然出落得如此标致动人。”

    席间众人相谈甚欢,直至深夜方散。

    第二章蛇蝎女子

    第二日清早,九华山众人便要离去,高定忙拉住杨肃观,道:“杨世侄,你可得和
我一起走啊!咱们昨日说好的!”杨肃观笑道:“高世伯放心,小侄说话算话。”

    韦子壮走上两步,凑上嘴来,低声道:“咱们身怀要务,可别和这些人混在一起了,
到时人多口杂,怕坏了大事。”

    杨肃观摇头道:“官场上讲究的是人情两字,我既然答应了人家,便不能反悔,还
请韦护卫多担待,路上小心提防。”

    韦子壮只是柳昂天的护卫,如何能与朝廷官员争执,此时听杨肃观坚持,只得清了
清喉咙,淡淡地道:“杨大人放心,我自会打理,咱们这便走吧!”

    众人兼程赶路,要在午时之前赶过黄土冈,张之越不住催促挑夫,叫道:“大家赶
快些!赶过了黄土冈便能歇息啦!”

    伍定远见他神情紧张,便问道:“这黄土冈到底有何古怪?莫非此处有强人拦路?”

    张之越点头道:“伍大爷所料不错,这黄土冈的土匪聚众数百,时时下山打劫,很
是厉害,寻常路人都要隐藏金银,结伴而过,我们带了这许多家当,更需小心提防。”
他又叫道:“大夥儿快点!入夜後此处埋伏极多,可得加快脚步啊!”

    众挑夫一路挑担,神疲力乏,不久行到一处上坡,更感吃力,忍不住便停下歇息,
张之越拿著藤条,走上前去,用力抽落,喝道:“还不快点!”

    一名挑夫吃痛不过,骂道:“操你奶奶的!老子不干了!”说著躺在地下,打死不
动。张之越大怒,连连在那人身上抽打,那人却理也不理,只当自己死了。

    艳婷见那几名挑夫太过可怜,忍不住插口道:“师叔啊!这坡太陡,东西又重,这
些人好生可怜,你就让他们歇歇吧!”

    张之越怒道:“怎地你却帮著外人说话!这些人不知好歹,要是给歹人趁虚而入,
我们岂不糟糕?”

    艳婷给他数落一阵,一脸尴尬,只得垂下俏脸,低声道:“我只是见他们可怜,不
是有意顶撞师叔。”

    伍定远见她楚楚可怜,插口道:“我看这些人也真是累了,便打死了也动不上一步,
我看大夥儿还是歇一歇吧!”张之越摇头道:“这里风声太紧,要歇也过了这冈再说。”

    杨肃观一直沈默不语,此时忽然开口,说道:“这样吧!我与韦护卫先去打探声息,
你们先在此处歇息,要是前头有什么古怪,我们也好有个防备,如此可好?”

    张之越虽没见过杨肃观动手,但知道此人乃是少林子弟,想来武功根柢必佳,那韦
子壮的功夫更是不用说了,这两人便是遇上了全夥强盗,也能全身而退,当下喜道:
“如此甚好,那就劳烦两位的大驾了!”

    杨肃观正要走出,却听艳婷道:“我也去!”杨肃观微一迟疑,说道:“我们此去
多少担些危险,姑娘还是在此歇息吧!”艳婷还没回话,那师妹娟儿已然叫道:“我也
要去!这里恶山恶水的,无聊死啦!”

    杨肃观向张之越看去,伸手一摊,不知如何是好,张之越恶起脸来,吼道:“都不
许去!给我乖乖地守在这里!”艳婷低声应道:“是。”娟儿却做了一个鬼脸,自去树
下歇著。

    伍定远见二人去得远了,也找了一处地方,坐下歇息,只见远处张之越兀自大呼小
叫,要众人把推车担子摆好,不可胡乱放在地下云云,伍定远不由得为之失笑,过去他
在西凉干捕头时,什么大案子没见过?只觉张之越大惊小怪,小题大做。也是昨晚睡得
晚了,伍定远呵欠连连,此时入冬不久,天气还未严寒,温暖的日头照来,他睡意更浓,
闭上了眼,便自沈沈睡去。

    忽听远处传来娟儿的声音,说道:“师姐你看!这里有好多漂亮的花儿啊!还有果
子呢!”

    艳婷笑道:“是啊!这些看来像不是咱们中土的东西呢!居然这个时节还能开花!”
跟著听得众车夫家丁都道:“竟有这种事,在哪里?在哪里?快带我去见识见识!”脚
步声响,纷纷跑了过去。

    张之越怒喝连连,叫道:“别胡乱走动!快快给我回来了!”一阵吼叫後,便也追
了过去。

    伍定远知道那师妹又在胡闹,双眼虽然闭著,仍是微笑不已。

    过了片刻,却再也听不到声音,伍定远捕头出身,凡事谨慎,猛地一惊,心道:
“怎么没半点声音了?可别是歹人埋伏,中了人家的暗算!”

    伍定远深怕他们出事,连忙坐起,拿起“飞天银梭”,往声音来处走去,他小心翼
翼,放低了身子,从树丛间穿了过去,便要察看众人情状。

    走到近处,听得人语低低传来,他心惊胆颤,运气护身,弯下身子,缓缓地往前走
去。

    走进树林,凝目望去,却见好大一片花丛,虽在冬日,却还百花盛开,只见红的紫
的,绿的黄的,灿烂锦绣,美不胜收,众家丁有的摘果而食,有的低头赏花,手上却都
拿著一朵鲜花,不时嗅著。人人脸上陶醉,竟无一人大声说话叫嚷。

    却见张之越铁青著一张脸,一脚踏在林子里,一脚踩在林子外,还不住回头望著满
坡的行囊家当,就怕有人前来偷取,模样大煞风景。

    伍定远走上前去,笑道:“原来你们都在这里玩耍,那高大人呢?”张之越道:
“高大人在轿子里歇著,此时大概睡著了。等杨大人他们回来後,咱们可要赶紧上路啦!”

    伍定远见他神色紧张,便打量附近地势,说道:“张大侠别再担忧了。前头是个山
坡,贼子若要暗算我们,定要埋伏在那儿,我去守在上头,包你万无一失!”张之越嗯
了一声,却是不置可否,只敷衍道:“如此多劳了。”

    伍定远见张之越神色间满是烦忧,知道他不信自己所言,忍不住道:“张大侠啊!
天大的案子我没见过?你别这般提心吊胆的,小心吓了自个儿!”张之越不知他是捕头
出身,听了这话也不在意,只哦地一声,没有回话。

    便在此时,娟儿做了一个花冠,奔向张之越,笑道:“师叔,这个花冠给你戴!”

    张之越伸手接过,骂道:“小鬼头!你是出来玩的?还是来办事的啊!”说著将花
冠扔在地下,便要一脚踩下。

    娟儿低下头去,眼中噙泪,低声道:“人家只是想给你做个花冠……”说著啜泣不
已。

    张之越心中一软,咒骂一声,自行将那花冠拾起,娟儿破涕为笑,立时帮他戴上。
只见张之越满脸尴尬,肥大的身形却戴了个少女也似的花冠,甚是可笑,伍定远忍俊不
禁,笑了出来。却听娟儿道:“伍大爷,我也帮你做一个!”

    伍定远双手连摇,忙道:“不必了!”就怕自己也戴了顶花帽子,到时不免大大丢
脸,他满面尴尬,急急便往林外走去。

    出得树林,伍定远见众人犹在玩耍,那张之越则在看守行李,看他这幅模样,想来
也不须自己的帮忙,倒也不必拿著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当下打了个哈欠,自去树下
歇息。这回闭上了眼,很快便睡熟。

    正睡间,梦到自己风风光光的回了西凉,与众多好友大吃大喝,正自风流快活的时
候,忽听脚步声响,那知府陆清正冲了进来,喝道:“伍定远!你好大的胆子,居然还
敢回来!”伍定远大吃一惊,登时惊醒过来,霎时全身满是冷汗。

    伍定远摸了摸脸,心道:“我离开西凉也快一年了,不知道那些老属下可好?”想
到他们昔日在马王庙前翻脸无情,心中不禁一阵黯然。

    正自胡思乱想,忽听远处传来脚步声,一人说道:“他妈的,这几日生意不好,都
是太湖双龙寨搞的鬼……”

    伍定远心下犯疑,这声音听来颇为耳生,挑夫家丁中无人操得这等口音,他猛地一
惊,当下完全清醒了过来。他缓缓起身,偷眼朝远处望去,只见数十人正从山坡上走了
下来,手上还拿著白晃晃的刀子,伍定远心中一惊,连忙往一旁草丛滚去,隐身在长草
之中。

    他才一藏好身形,便见几名喽罗簇拥著一名大王,大剌剌地走向高定坐的轿子。

    伍定远心下大惊,想道:“张之越呢?怎么还不过来保护高大人?”他见情势不妙,
连忙往树林奔去,要唤张之越出来。走不数步,却见一群喽罗成群结队地走来,手上却
还拖著张之越、娟儿、艳婷等人,人人闭上了眼,似在熟睡。

    伍定远心下一惊,暗道:“瞧他们这模样,准是中了迷魂香之类的毒药,可是此处
地势空旷,这些贼子怎能一次迷倒如此多人?”

    正自心下起疑,猛听远处那大王道:“那「百花仙子」说得果然没错,这些毒花只
要闻上一闻,嗅个两口,任凭大罗金仙下凡转世,也要昏个一时半刻。咱们以後专靠这
花丛发财了!哈哈!哈哈!”众喽罗也是哈哈大笑,颇见欢欣。

    伍定远心下骇然,想道:“原来这些花里喂有迷药,可怜张之越千提防万提防,还
是栽在这些古怪手段上!”又想道:“不知这「百花仙子」是何许人物,居然有这等怪
异招式,以後遇到此人,定要小心提防。”

    只见艳婷、娟儿等少女也给拖了出来,扔在轿子之旁,几名歹徒色眯眯地瞧著两人,
却是不怀好意。伍定远心道:“且想个办法把他们救出来,决不能让这些花朵般的女孩
儿落到歹人手里,否则後果不堪设想。”

    他向来干练,心念一转,立生一计,当下躲在草丛中,拿出火石火刀,跟著点著了
一根木头,便往那树林里扔去。此时节气入冬,地下积满落叶枯枝,火星燃去,登时烧
了起来。不多时,火势蔓延,浓烟飘起,已将毒花毒草烧著。

    伍定远知道这些匪徒全靠这些毒花发财,必定来救,果然火势一旺,便听得众匪大
惊小叫,全都冲进树林,竟无一人在树林外留守。

    伍定远忙从草丛爬出,急急奔向众人,只见那高定已被打昏在地,其他人等则被牢
牢绑住,他拍了拍张之越的脸,却见他兀自沈睡不醒,正慌忙间,又听匪徒叫道:“定
是有人纵火!咱们快回去瞧瞧!”

    伍定远见情况危急,匪徒足足有数十人之多,所谓好汉难敌人多,只有躲上一阵。
心道:“这两名少女年方稚弱,万不可落入匪人手中,先救她们再说。”赶忙一手一个,
将两人抱起,跟著运起轻功,便往坡上奔去。

    伍定远身形才动,便听後头有人大声叫嚷:“大家注意啦!这坡上有人!”

    伍定远只听背後风声劲急,袖箭、铁菩提、青莲子等暗器不停打来,他提起真气,
夹著两人奋力一纵,已然跳上坡顶,霎时背後杀声大起,十来名喽罗正往坡上爬来,伍
定远举起“飞天银梭”,呼地往下打去,猛地正中一人的脑门,那人大叫一声,骨溜溜
地滚下坡去,眼见不活了。

    其余几人纷纷大叫:“小贼放暗器!大家小心!”

    群匪训练有素,登从背後取出盾牌,护住头脸,仍是不绝往坡上爬来,伍定远接连
使出“飞天银梭”的绝技,都给他们用盾牌挡开了。他见一旁大石无数,倒是天上掉下
来的厉害兵器,当即举起一块茶几大小的大石,奋起臂力,用力砸下。

    那大石轰地一声,滚了下去,压倒无数灌木小树,对著群匪冲去,众人大叫一声:
“妈呀!”纷纷逃散,但几人来不及奔逃,立时给压死撞飞,死得惨不堪言。余下几名
匪徒心惊胆颤,不敢逞强,急忙退了回去。

    那大王骂道:“死小子!这般奸滑!”他拿出一柄大刀,亲自往坡上攀来,伍定远
举起大石,接连往那大王丢去,那大王轻身功夫不弱,左右闪避,跳高伏低,都给他躲
开了。

    眼看那大王便要上来,伍定远连忙取出火刀火石,连烧了十来只火把,待那大王走
近,猛地全扔了出去,那大王吓了一跳,左支右拙,胡须给烧掉了一片,便在此时,伍
定远抛出“飞天银梭”,射中了那大王的肩头,可惜慌乱间仓促出手,准头略差,否则
立时便要了他的性命。

    那大王中了暗器,也是往下一滚,摔的鼻青脸肿,他挣扎爬起,站在底下狂骂:
“狗杂种!有种的便下来与你爷爷斗上一斗!操你祖宗!快快给我滚下来了!”

    伍定远见他们一时攻不上来,自己也无法下去,寻思道:“眼下是个僵局,谁也奈
何不了谁,不过贼子手上握有咱们的人,一会儿要胁起来,怎生是好?”

    正发愁间,只听一名少女道:“这是哪里?我怎会在这里?”却是艳婷幽幽转醒。

    伍定远喜道:“你可醒了!”

    艳婷揉了揉眼,见自己倒在一处山坡上,不由得一奇,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伍定远正要说明,忽见那大王指挥几路喽罗,分从左右两边绕来,料想伍定远只有
一人,必然只能顾到一方,到时攀上坡来,便能仗著人多势众,一举将他制住。

    伍定远急道:“现下没时间多说了!咱们杀敌要紧!”说著举起一块大石,对著众
匪丢下,大石急速滚动,猛烈撞去,一名匪徒正爬间,猛地首当其冲,当场毕命。

    另一边的喽罗却爬行甚快,眼看便要到坡顶,伍定远大急,叫道:“快!举起石头
往下丢!”艳婷连忙走向一块大石,运劲搬起,但她功力浅薄,膂力又弱,走起路来歪
歪斜斜的,只见喽罗已然上坡,举刀狞笑而来,伍定远大叫道:“你把手松开!”

    艳婷吓了一跳,双手一放,那大石便落了下来,伍定远一个箭步上前,举脚狠命踢
去,那大石登时飞起,直撞向第一名上坡的喽罗,那人见到大石撞来,吓得脸无人色,
急忙往坡下一跳,连滚带爬的逃开,那大石却往下乱滚,底下无数喽罗正往上爬,忽见
又是一块大石滚来,惊叫道:“妈呀!”又压死了几人。

    伍定远惊魂不定,望著艳婷,忽听底下传来张之越的斥骂:“他妈的狗贼!下毒害
人,不是好汉!”看来这张之越终於醒来了。艳婷听了师叔的声音,极感关心,连忙走
到坡旁往下探看,却见自己的师叔已给人牢牢绑住,犹如粽子般地坐在地下,兀自在那
儿破口大骂。

    艳婷见师叔被俘,慌道:“伍大爷,你可想个办法,救救我师叔!”

    伍定远正要说话,忽然一只长箭射了上来,猛朝艳婷飞去,艳婷“啊”地一声惊叫,
往伍定远怀里一钻,紧紧地抱住了他。

    伍定远轻抚她的背脊,温言道:“不过是一支箭!没事的。”伍定远见她花容失色,
不禁摇了摇头,想来九华山这几名女弟子都没什么江湖阅历,临到打斗时,竟都吓得手
软脚软,不知青衣秀士派她们下山做什么。

    正想间,艳婷想起自己正与男子紧紧相贴,一时心下大羞,忙从伍定远怀中挣扎出
来,只见她娇美的脸蛋上透著红晕,煞是动人。

    伍定远道:“姑娘别怕,贼子一时攻不上来的。”

    艳婷嗯地一声,眼看远方,深吸了一口气,调宁气息。过了一会儿,她转头问道:
“究竟怎么回事?怎么大夥儿一下子全给迷倒了?”语气已然大为宁定,恢复了江湖儿
女应有的架势。

    伍定远心下暗赞:“便要这般神气,才是大师姐的架子。”口中便道:“方才那些
花朵蕴有迷药,你们一时不防,闻了之後,便此昏厥。”

    艳婷大为讶异,骇然道:“原来如此。这些贼子手段百出,还真是防不胜防!”

    伍定远叹道:“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些歹人下手的招式总是推陈出新,真
要提防他们,只怕大为不易。”艳婷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摇醒了师妹,那娟儿一场好
睡,满眼惺忪地道:“怎么啦!天亮了吗?”

    艳婷苦笑道:“出事情了,师叔他们都给抓起来了,只有我们逃得性命。”

    那娟儿大为吃惊,连忙走到山坡之旁,探头望去,眼见师叔被俘,急道:“下头好
多贼子,师叔又被他们抓了,可要怎么办呢?”说著流下眼泪,却是又急又怕。

    艳婷安慰她道:“娟儿乖乖别怕,有师姐在这里保护你。”

    娟儿哭道:“有你在又有什么用?你又打不过他们!”

    艳婷神色尴尬,转头往伍定远看去,道:“你别要担心,就算师姐不成,还有伍大
爷在这儿呢,他武功高强,见闻广博,定会替我们想办法。”娟儿却不理会,只是啼哭
不止。

    伍定远见她二人稚弱,心下大怜,暗道:“无论如何,我总得保护这两位小姑娘,
至少让她们平安离开此处。唉!这当口杨大人怎么还不回来?”

    他见山下喽罗聚集商议,显然又有新的花头,更感烦心。

    过不多时,果见群匪抓起一名家丁,喝道:“男女小贼听了!老子先操你奶奶雄!
你们若不丢下兵刃投降,老子立刻宰了这小子!”

    那家丁吓得面无人色,求饶道:“诸位好汉,我上有高堂,下有妻小,你们千万别
杀我!”

    那大王哈哈大笑,朗声道:“上面的朋友,你们听好了,只要我数到三,你们若还
不下来,我便把他宰了!”伍定远与艳婷互相一望,都不知如何是好,倘若现在下去,
那是自投罗网,但要眼睁睁地看著家丁被杀,却又於心何忍?

    伍定远面色铁青,只听那大王口中报数:“一、二……”眼看那家丁就要死於非命,
艳婷的小手紧紧的抓住伍定远的臂膀,她不敢再看,猛一转头,把脸埋在伍定远的怀里,
不住发抖,娟儿哭道:“怎么救他们一救?”

    伍定远叹了一声,转过头去。那大王喝道:“三!”只听那家丁惨叫一声,已然被
杀。

    那大王走到张之越身边,冷笑道:“你们再不下来,我就要杀这个胖子啦!”他见
张之越的长剑上镶有“九华山龙吟阁”六字篆文,知道他是武林人物,想来身分必然重
要,上头那几人不能不救。

    那大王虚晃手上钢刀,狞笑道:“还是老规矩!一!二!”张之越满脸愤怒,此时
被牢牢绑住,徒然有一身高明武艺,却全然派不上用场,当下大骂道:“下贱的狗贼!
有种便放我,大家真刀真枪的干一场!不要玩这些无耻把戏!”

    那大王却不理他,口唇微动,便要喊出那最後一字。

    艳婷抬起头来,泪眼汪汪地看著伍定远,垂泪道:“伍大爷,求求你救救我师叔一
命,我日後做牛做马,一定报你的大恩大德!”那娟儿早已哭得泪人儿似的,啜泣道:
“都是阿傻没跟著来,要是阿傻在这里,他一定有办法!”

    伍定远心道:“我现下勉强下去,那大王是无耻盗匪,绝不会依言放人,只有害苦
了自己,这可要如何是好?”眼见两名少女泪眼汪汪,那大王不住计数,一时心乱如麻,
伍定远见了艳婷伤心的模样,内心也是翻搅,心道:“也罢!总不能让这孩子恨我一世!”
那大王哈哈一笑,道:“三!”举刀砍下,艳婷惊叫一声,几欲晕厥。

    伍定远喝道:“住手!”跟著从坡上跳了下去,他双手叉腰,怒喝道:“你们速速
放开这位大侠,否则有得好看了!”

    张之越见他冒险下坡,那是豁出性命了,忙叫道:“你快走!一会儿杨大人到了,
自会替我们解围!”

    那大王狞笑道:“什么杨大人、杨小人,全都不许走!”众喽罗发一声喊,朝伍定
远攻来。

    一名喽罗骂道:“你这贼子杀了我们好些弟兄,看你爷爷来报仇了!”跟著往他身
上抓去,伍定远使出师传拳法,呼地一拳,正中那人脸面,那人被这拳一打,登时摔了
出去,晕倒不动。一旁几名喽罗一齐大叫,举刀向前冲来,伍定远喝道:“来得好!”
他举脚侧踢,肘锤後打,一阵拳打脚踢之後,已然打倒了五六人。一时之间无人敢上。

    那大王举刀架在张之越的颈上,冷笑道:“你站著别动!”伍定远叹了口气,知道
要糟,他乖乖地垂下双手,寻思道:“我今儿个是怎么了,往日在西凉,我是何等小心
谨慎,便是比这些小贼凶狠万倍的大盗,我也曾手到擒来,怎么今日这般无端犯险,平
白送了性命?倒似个冲动小儿一般?”

    他抬头往上看去,只见艳婷一双妙目凝视著自己,眼中泪光闪动,显是十分关心,
伍定远心下一阵安慰,心道:“只要能维护这位姑娘平安周全,我便死而无憾了。”

    他心念於此,全身却猛地一震,霎时懂了自己的心事,想道:“原来是这小妮子!
我却是著了她的蛊!想我伍定远昔日何等的手段,今日行事如此荒唐,却原来是为了她!”
一时张大了嘴,远远望著艳婷娇美的脸庞,也不知自己是喜是忧,竟似痴呆了一般。

    伍定远今年三十又五,一生都在公门之中打滚,很少亲近女人,过去虽有几位上司
想替他安排婚事,却都因故拖延,直至今日,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也是这样,这个西凉
名捕居然连自己的心事也搞不清楚,直到生死关头,才晓得自己对这位姑娘已然颇有情
意。

    那大王冲上前来,举起手上钢刀,大喊一声:“操你奶奶的混帐东西!你杀了我好
些手下,该死之至!看我为他们报仇!”

    伍定远不闪不避,仰头往艳婷看去,叫道:“你们快逃吧!请杨大人来救我们!”

    却见艳婷不往後逃,反朝下头一跳,急急朝伍定远奔来,伍定远大惊,叫道:“你
不是他们的对手,快快逃走!找杨大人来救我们!”

    艳婷大声道:“我不要逃走!大家一起拼命吧!”只见她美丽的脸庞上带著坚毅的
神情,竟是丝毫不让。

    那大王笑道:“小妮子挺辣的嘛!”艳婷大怒,挥掌便往那大王打去,那大王狞笑
道:“你这小小美貌姑娘准是想汉想疯了,自个儿来给我做老婆啦!”他口上讨便宜,
但脸上却猛地挨了一个耳光。

    张之越见那大王吃亏,一时大笑不止,喝彩道:“艳婷打得好!不愧你师父平日教
导之功!”

    那大王狂怒不已,挥拳便打,谁知艳婷身法轻盈,那大王膂力虽强,但一时间居然
奈何不了她。伍定远心下惊奇,想道:“这小姑娘二十岁不到,想不到竟有如此高明的
轻身功夫!”

    原来“九华山”的武功向有两大特长,一在剑法,二在轻功,两者相辅相成,缺一
不可。弟子入门後更是先学轻功,再学剑法,这艳婷剑法虽然火候不足,但轻功却已是
一流高手的境界,那大王虽然也会些武功,但这艳婷身轻如燕,如何抓她的到?

    伍定远正自惊奇,那大王却甚是无耻,他大叫一声,举刀架住了张之越,喝道:
“小姑娘乖乖别动,不然一刀杀了这胖子!”

    张之越骂道:“人家不过是个小小姑娘,你比武不胜,居然还要出此无耻计谋!你
还算是男人吗?”

    那大王呸了一声,淫笑道:“我管你这许多!老子想干什么,便干什么!这小丫头
武功不弱,将来正好做我的压寨夫人!”众多喽罗冲上前去,便要抓住艳婷,人多挡路,
艳婷身法施展不开,她惊叫一声,躲到伍定远背後。

    伍定远低声道:“姑娘别怕,我们一起杀出血路!”艳婷点了点头,朗声道:“伍
大爷,艳婷今日与你同生共死,并肩杀敌!”

    伍定远听得这话,虽然大敌当前,心头还是感到喜悦甜蜜,跟著对她微微一笑,说
道:“你放心,我伍定远竭心尽力,定当护你周全。”

    那大王见两人兀自谈笑,不由得大怒,骂道:“你们这两人死到临头了,还敢说笑?”
跟著喝道:“你们再不投降,我便把这胖子一剑杀了!”说著开始数数,只等数过三下,
便要将张之越一剑杀却。

    伍定远心念一动,当即著地一滚,便朝那大王脚下扑去,那大王怒道:“你找死么?”
手上钢刀狂斩而下,情势大见危急。

    眼看伍定远性命堪虞,艳婷尖叫不止,忽听後方喽罗惨叫连连,那大王心中一惊,
收住钢刀,往後跃开,却见一名青年公子手提长剑,神态潇洒,正旁若无人地向前行来,
几名下属蹲在地下,手腕流血,看来都是被他所伤。

    伍定远见了此人到来,心中大喜,急急翻身起来。艳婷更是心中怦怦直跳,恨不得
冲上前去,将那公子紧紧抱住。

    那大王惊道:“又有人来了,快快把他拦住!”众喽罗举刀往那人挥去,都被他快
若闪电的剑术给杀伤,如同虎入羊群,无人可挡他一招半式。

    那大王又惊又怕,顾不得理会伍定远,提刀奔了过去,喝道:“你是谁?”

    那公子微微一笑,说道:“在下少林杨肃观。”

    一剑轻轻抖出,刺入了那大王的喉头。那大王还想说话,却没了声音,转眼间喉头
鲜血狂喷,身子软倒在地,手脚痉挛,登时了帐。

    却说是谁这般好武艺?原来是杨肃观到来。

    场中众人见那大王毕命,心下无不大喜,众喽罗见头目给人杀了,更是吓得屁滚尿
流,跪了一地讨饶,都道:“壮士饶命!我等原是附近的庄稼汉,都是给掳了上山,这
才做那打家劫舍的勾当!还请大爷饶命!”

    一人从後走出,正是韦子壮,只听他高声喝道:“我已烧了你们的巢穴,全给我滚
下山了吧!”众喽罗闻言大惊,眺目望去,却见远处黑烟冒起,显然所言不虚,众喽罗
发一声喊,一齐冲下山,速速逃命去了。

    杨肃观不愿多杀人命,只走向众人,问道:“大家没事吧?可有人受伤?”

    伍定远苦笑道:“还好,只是高大人的一个家丁被杀,有劳杨大人去慰问一番。”

    杨肃观点头道:“天幸只有一人出事,若是伤了高大人,那可糟糕至极了。”说著
便往高定的轿子走去,好来温言抚慰,替他压惊。

    伍定远喘息片刻,向艳婷道:“艳婷姑娘,咱们总算脱险了。”

    那艳婷却没听到他说话,一双妙目只是紧盯著杨肃观的背影,目光闪动,竟似柔情
无限。伍定远不觉有他,又再把话说了一次,却只听艳婷嗯了一声,双目仍在凝视著杨
肃观的身影,对伍定远的问话,直是充耳不闻。

    伍定远心下一惊,脑中电光雷闪,登时醒悟:“这小姑娘十分爱慕杨大人!”

    那杨肃观却浑然不觉,迳自扶住高定,只见那高定鼻青脸肿,已给人狠狠地打过一
顿,杨肃观温言抚慰,跟著替他包扎伤势。

    却见艳婷一双妙目紧盯著杨肃观,他走到东,艳婷便看到东,走到西,便瞄向西,
一时大为失态。忽见杨肃观转过头来,却是往艳婷看去,艳婷深怕两人目光相接,脸上
一红,连忙低下头去。谁知杨肃观只是走向张之越,与他交谈起来。

    艳婷见杨肃观忙碌无比,全没时间理睬她这个小姑娘,打回来开始,竟连正眼也没
看过她一眼,压根儿便没想到她这个人,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脸上忽地露出十分寂寥的
神情。

    伍定远冷眼旁观,把这些情景一一瞧在眼里,霎时只觉心中一酸,自知他这份情意
定要付诸流水了。杨肃观外貌英俊,武功又是高强无比,自己如何与之相比?再加上自
己的年纪甚长,足足比这小姑娘大了十来岁,却要如何追求她?一时心中烦忧,竟也叹
了口气。

    伍定远正自哀愁,忽然之间,猛地想起了燕陵镖局,想到当年齐伯川死在自己怀里
的情景,他全身一震,心道:“伍定远啊伍定远,你大仇至今未报,昆仑山的贼子依旧
逍遥法外,怎有空闲在此胡思乱想?你这般贪恋女色,还算是西凉的一条汉子么?你还
有脸面对燕陵镖局满门老小么?艳婷这孩子比你小了十来岁,便如你亲妹子一样,你怎
可想要染指於她?你还算是人么?”想著想著,自责不已,脸上现出十分别扭的神色。

    那娟儿蹦蹦跳跳而来,赫然见了伍定远的神情,不禁骇然问道:“伍大爷!你龇牙
咧嘴的干什么?可是肚子疼么?”

    伍定远一惊,忙道:“没什么!我没事的。”娟儿茫然道:“真的么?你若是肚疼,
可要说啊!我行囊里有药呢!”

    伍定远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寻思道:“既然艳婷这孩子喜欢杨大人,我可想个法
子帮帮她,听说杨大人还没娶亲,或许能结成这门亲事也说不定……”

    眼见艳婷苗条的身影在眼前不住走动,伍定远忍不住心中一酸,当下用力摇了摇头,
心道:“这些事且别管了!待我们推倒江充,办完大事之後,再谈这些儿女私情吧!”

    此时韦子壮正忙著替众人解开绑缚,那张之越气愤至极,兀自骂不绝口,韦子壮笑
道:“这群歹人连寨子也给我们烧了,还有什么好气的!”娟儿道:“我师叔定是在气
你们来得太晚!你老实说,你们刚才是不是睡著了?还是也闹肚子疼?”

    韦子壮正待回答,却见杨肃观已然走来,接口道:“还请姑娘见谅,适才我们见到
了锦衣卫的人,两方人马动了手,这才耽搁许久。”

    伍定远此时已然宁定,也已走来同众人说话,他听杨肃观提到锦衣卫,忍不住奇道
:“锦衣卫?他们也追到这里来了?”这伍定远是个经过场面的人,虽然一时被儿女私
情搅扰,但片刻间便压抑下来,这几句话说得平稳宁定,心事半点不露。

    杨肃观道:“岂止追来而已,这处山寨便是给他们买通,好来暗算我们的!”

    伍定远点头道:“方才听他们说了一个什么「百花仙子」,莫非这人也是来对付我
们的?”

    杨肃观倒吸一口冷气,悚然道:“「百花仙子」也来了,这下事情可难办了!”

    娟儿奇道:“「百花仙子」?这名字听起来很好听啊,想来是一个美貌的女人,那
又有什么好怕的?”

    杨肃观叹了口气,正要解说,忽听一个温柔的声音道:“小姑娘错了,越美貌的女
人越可怕,你可要记好了。”

    众人大吃一惊,急忙回头,却见一个黄装美女笑吟吟地站在树下,那女子年约三十,
一脸的温柔斯文,竟是个十二分容貌的美女。只不知她是何时来到此处的,场中好手虽
多,却无一人察觉。

    杨肃观见了这女子的面貌,赫然一惊,低声向众人道:“大夥儿小心,百花仙子来
了。”

    众人听了“百花仙子”四字,也感讶异,纷纷举起兵刃护身。

    杨肃观心中急速盘算,这“百花仙子”名叫胡媚儿,乃是武林中成名的使毒宗师,
用毒功夫独步中原,所下之毒匪夷所思,无人能解。此女自来与江充交好,甘做鹰犬,
仗著神不知鬼不觉的下毒伎俩,害死不少朝廷大臣、武林高手,比之卓凌昭的正面出手,
更令人头痛三分。想不到一入河南,便遇上这名女魔头,可要如何是好?

    那娟儿却不知道害怕,迳自对著那美女一笑,说道:“你就是「百花仙子」么?果
然是很美的女人。”那百花仙子笑了笑,说道:“你也很美啊!”

    娟儿吐了吐舌头,说道:“不过我可没你那么厉害。”

    百花仙子娇声大笑,腰枝乱颤,说道:“好可爱的小姑娘,你嘴巴这么巧,不如跟
我回山吧?等我传你一身本领,你便又美貌、又了得啦!”两人对话之际,彷佛市坊闲
谈,浑不把张之越等人瞧在眼里。

    果然张之越心下不满,冷笑道:“你想要带小妮子回山?那可得问过我才行啊!”

    百花仙子笑道:“你是谁?这般又丑又胖的人物,也敢在这里胡说八道?”

    张之越呸了一声,道:“我是谁?我便是小妮子的师叔!你这徐娘半老的黄花闺女
也不见得有什么好看?”

    百花仙子听他此言,脸色忽地泛白,显然很不高兴。只见她沈下脸来,冷冷地道:
“你们是谁身上带得羊皮的?若是要活,便赶紧送上,免得仙姑开杀戒!”

    杨肃观心下一凛,看来这百花仙子也是听命於江充,前来劫夺那羊皮。照此观之,
这帮贼人不夺回证物,那是绝不甘休的。

    众人想起百花仙子的辣手毒功,心下都是暗自忌惮。

    张之越却丝毫不怕,听得百花仙子出言威吓,反而哈哈大笑,说道:“什么牛皮羊
皮、狗皮膏药?老太婆啊!胖子我劝你一句,趁著还有两分姿色的时候,赶紧找个男人
嫁了,别再打打杀杀,免得将来孤零零地做尼姑啊!”

    百花仙子森然道:“你若有种,便再说一句试试。”

    张之越嘻嘻笑道:“老贼婆、死虔婆,没人要的烂货,这可是你要我说的,还要多
听两句么?胖子随时奉陪。”

    张之越市井出身,骂起人来难听至极,百花仙子找他斗口,那可是自讨没趣了。

    那百花仙子一向自负美貌,听得张之越连番阴损调笑,如何不勃然大怒?忽地银光
一闪,一丛银针飞了出来,张之越说得正高兴,怎料得暗器突然来袭?只听他啊呀一声,
肩头已然中针。一来百花仙子的暗器太过细小,肉眼甚难察觉,实是防不胜防;二来众
人没料到这百花仙子竟然会暴起动手,一时大出意外,竟无一人来得及阻拦。

    那毒针好不霸道,张之越中针不过片刻,转眼脸色便已泛黑,只倚在树旁喘气。

    百花仙子冷冷地道:“这便是辱我的下场。”

    众人见张之越脸色迅速泛黑,实是拖延不得,艳婷担忧师叔,当下急急拔出长剑,
便往“百花仙子”攻去,口中喝道:“快快交出解药!”她怕众人出手太晚了,便抢先
出招。

    果然韦子壮立时抢上,运起“八卦游身掌”,也往百花仙子劈去。百花仙子哼了一
声,身形闪过,便在两人的招式中钻来摆去,韦子壮忌惮她身上的剧毒,不敢侵逼太过,
只能在她身旁游走,艳婷武功有限,更是连连遇险。

    伍定远见情况危急,当下大喝一声,掏出“飞天银梭”,正要加入战团,忽听张之
越啊地一声,摔倒在地,脸色漆黑如墨。众人见这毒发作得如此之快,无不大惊失色,
纷纷停下手来。

    杨肃观始终一言不发,待见己方人马难以取胜,自己已是不能不出面。他走下场中,
口气放软,温言道:“请姑娘快快赐下解药!羊皮是在我身上,你若是要讨,只管找我
便是,何必害那无辜之人?”

    百花仙子看了他一眼,尚未回话,忽听一人喝骂道:“贼贱人!没人要的烂货!你
出手暗算老子,卑鄙无耻,一会儿把你砍成两截,看你还猖狂什么!”却原来是张之越
出言去骂,看他身中剧毒,兀自骂不绝口,真是不要命的勇性了。

    百花仙子听了这话,脸上怒容陡现,森然道:“这胖子如此嘴贱,那是自找死路了!
明白告诉你们,这胖子说话辱我,你们便想拿羊皮来换解药,姑娘也不绝饶他!”

    众人听她这般说话,都是为之一惊,看此女脾气古怪,自命不凡,绝非其他江充手
下可比,说来张之越真是祸从口出了。

    杨肃观皱起眉头,这张之越言语虽然过分,但也不过是调笑了几句,怎能就要了他
的性命?情势危急,杨肃观乃是一个能屈能伸的人,眼看对方自视甚高,便顺著话头道
:“我这位朋友说话不得体,得罪了仙姑,实非故意。仙姑您大人大量,这就请赐下解
药吧。”说著连连作揖,模样甚是谦恭。

    这杨肃观身分崇隆,朝廷上他是兵部郎中、五品大员,江湖上他是天绝僧亲传弟子,
向与四大金刚平辈,甚受武林耆宿敬重,此时对百花仙子如此说话,已是给足面子。

    那百花仙子妙目流转,上下打量杨肃观几眼,见了他潘安也似的好模样,又听他语
气谦恭,一时颇有好感,便道:“你是谁?”

    杨肃观拱手道:“在下少林杨肃观,请仙姑高抬贵手,放过我朋友的性命。”

    那百花仙子点了点头,道:“原来你就是风流司郎中,嗯,果然是一表人才,风度
翩翩。”说著斜目看向张之越,冷笑道:“要是人人同你一般,江湖定会少死一半人。”

    杨肃观心下担忧,深怕张之越不明不白地暴毙此处,更是连连作揖,恳求道:“今
日仙姑若能给在下一个人情,肃观他日必定登门拜访,也好来拜谢仙姑的恩泽。”一来
百花仙子与众人毫无恩怨,二来对方自视甚高,也不当场强索羊皮,杨肃观便来拉拢交
情,好让这女魔头回心转意。

    两名少女本以为杨肃观出身名门,定是心高气傲的人,哪知却能为旁人这般低声下
气,待想起他是为了师叔才低头求人,佩服之外,却又多了几分感激。

    百花仙子听他左一句仙姑,右一句仙姑,直把自己当作世外高人来看,气已消了几
分,她凝望著杨肃观的俊面,心下暗暗喜欢,翩然一笑,便道:“也好,一切都看在你
的面上,我就饶过了这个死胖子。”

    杨肃观大喜,正要道谢,却见她向杨肃观回眸一笑,竟是风情万锺,无尽妖娆。道
:“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我饶过这胖子,却绝不放过你杨郎中。你可记著了。”这几
句话说得娇嗲柔媚,直是让人汤气回肠,只不知她如此说话,究竟是要抢夺羊皮,还是
另有打算,那是无人得知了。

    百花仙子走到张之越面前,冷笑道:“胖子,你出言辱我,这就快快开口求饶,姑
娘便放你一条生路。”说著双手叉腰,站在张之越面前,等他出言哀告。

    哪知张之越性格最是顽固,他过去曾为了一张客栈里的桌子,便与昆仑山的钱凌易
大打出手,上回也是为了住房之事,与番僧火并一场,此时众目睽睽,如何要他低头?
他虽在垂危,仍是骂道:“贱货!你可以杀了我,想要本大爷向你这贼贱人低头,那是
万万不能!”

    艳婷冲了上去,叫道:“师叔,你便低头认错吧!性命要紧啊!”说著便要抱住他。

    百花仙子冷冷地道:“他身上有毒,你若是碰了,便要和他一样。”

    杨肃观赶忙劝道:“张大侠,自古英雄多能忍辱负重,你何必争这口血气呢?”

    一旁众人纷纷称是,各自出言相劝。哪知张之越实在固执,只是嘿嘿一笑,说道:
“杨大人不必来教训胖子。人生在世,求的不过是一口通畅气,一身的凛然骨,我老实
告诉你吧,老张可没那个本领做乌龟!”说话之间,气息渐渐微弱,脸色更是黑得怕人,
宛如浇上墨汁一般。

    艳婷见张之越仍是不从,深怕他忽然死去,便转而哀求百花仙子,只见她跪下道:
“仙姑!求你高抬贵手,饶过我师叔吧!”百花仙子冷著一张脸,说道:“你跪著也没
用,要他求我才算数。”说著扬起下巴,神态甚是高傲。

    娟儿平日甚是机敏,但此时也吓得无计可施,急忙奔向前来,央求道:“仙姑,我
求求你,我师叔向来就是这个牛脾气,请你饶过他吧!要是你不高兴,我跟你回山便是
了。”

    二姝跪在地下,不住磕头,都是哀求不止,那百花仙子却抬头望天,毫不理睬,神
情傲慢冷峭。杨肃观想要劝谏张之越,看他那死硬脾气,却不知如何开口才是妥当。

    忽然间,一道暗器闪过,猛朝百花仙子掷来,却是伍定远以“飞天银梭”出手暗算。

    百花仙子骂道:“班门弄斧!不自量力!”她毫不在乎,微微侧身,便闪了开来,
跟著手上银光一闪,十来枚毒针便往伍定远门面射去,伍定远急忙著地滚开,这才闪过
她的剧毒暗器。

    韦子壮见伍定远遇险,深怕他又遭了暗算,当下一掌劈出,猛朝百花仙子击去,百
花仙子腰枝一颤,霎时飞上树枝,冷笑道:“你们有种便再动手,看这胖子还有谁能救?”
看来只要有人再发招,她便可从容离去。此女轻功颇佳,料来也无人追她的上。

    杨肃观见张之越命在旦夕,忙奔了上去,求恳道:“仙姑,今日算是杨某人求你,
你快些交下解药吧!”

    百花仙子冷笑道:“杨大人,你要求我,不如去求那死胖子。我胡媚儿说出来的话,
从不曾收回半句。”

    杨肃观知道武林人物惜面如金,但像张之越这般干法,却也罕见,一时计策连转,
却也想不出法子解开僵局。

    两名少女见师叔倔强不从,只怕真要死去,登时哭倒在地,韦子壮忍耐不住,奔了
过来,劝道:“张兄!你这是何苦?你若要不明不白的死了,这两个孩子谁来照顾啊?”

    张之越见了师姊妹二人楚楚可怜的模样,登时想起了掌门人的重托。他咬住银牙,
转头望向百花仙子,内心直是翻搅不定。

    百花仙子冷笑道:“要活命便快快开口求饶,愣在那儿做什么?”

    张之越听著二女的哭泣声,权衡利害,自知万万不能任性,当下深深吸了口气,忍
气道:“我……我适才说话没……没……分寸,你……你……饶……饶……”他想出言
告饶,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竟是结巴起来了。

    百花仙子跃下树枝,骂道:“不过两句话也说不清楚,真是道道地地的一头猪!快
给姑娘说明白,别想蒙混!”

    张之越心下狂怒,想道:“我这般低头,这贱胚却还要折磨於我,她恁也恶毒了!”
大怒之下,勉强撑起身来,便朝百花仙子瞪去。只是此时身体渐渐僵硬,手脚已不甚灵
光,只是这样支撑身子,已让他气喘吁吁,看来真是命不久矣。

    百花仙子从怀中拿出一粒淡黄色的药丸,蹲在张之越身边,冷笑道:“死胖子,咱
两家无冤无仇,姑娘本就不想杀你。你若是识相,现下立刻开口求饶,我便把解药给你。”
说著将药丸拿到张之越面前,轻轻抛了抛,道:“你还等什么?要是怕死,快快开口说
话啊!”却是极尽逗弄之能事。

    旁观众人见张之越大受折辱,心下无不气愤,但百花仙子已放了同伴一条生路,便
也不能再上前喝骂,免得多生枝节。

    两名少女知道师叔脾气古怪,忙哭道:“师叔,你快快开口啊!”伍定远也叫道:
“张兄,蝼蚁尚且偷生,你快别逞强了!”

    张之越抬头望去,只见“百花仙子”面上挂著一幅轻蔑的笑容,好似轻视自己到了
极点,心中更是大恨,只张大了嘴,却是迟迟发不出声音来。众人见张之越身体僵硬,
似连眼皮也眨不动了,心下无不焦急,看来只要再拖延片刻,便有解药入口,也是无救
了。

    百花仙子冷笑道:“胖子,姑娘没功夫和你耗,你到底要死要活,快快说吧!”

    二女大哭道:“师叔,别再倔了!快求她啊!”

    只见张之越嘴角牵动了一下,似想说些什么,只是声音微弱,无人听的清楚。百花
仙子哈哈大笑,她知张之越气力不济,便俯下身去,笑道:“快快求饶吧!本姑娘在这
儿听著。”

    百花仙子弯腰低身,让耳朵贴近张之越口唇,便要来听他的哀告,忽然之间,猛听
暴雷般的一声怪吼:“操你妈的贼贱人!滚你祖宗的十八代!”这声音宛若春雷乍现,
只震得百花仙子尖声大叫,掩耳跳起,几乎给他震聋了。

    众人骇异之间,张之越已然翻身跳起,暴吼道:“你去死!”刷地一声,腰间长剑
猛地出鞘,“飞濂剑法”使出,直往百花仙子喉头戳去。

    百花仙子吓得花容失色,万万想不到张之越重伤下还能出招伤人,她心下慌张,急
急侧身闪避,但这剑来势实在太快,竟在她脖子上画出一道淡淡的血痕。

    眼看百花仙子神色张惶,张之越登时哈哈大笑,骂道:“下贱烂货,老子这回没杀
了你,算你好狗运!”

    百花仙子慌忙後退,怒道:“姓张的,你这是自己找死!莫怪旁人了!”霎时身影
闪过,已从树林中飞出,模样狼狈无比。

    张之越见强敌给自己吓退,当场仰天大笑,甚是得意,他将长剑插在地下,正要说
嘴,陡然间,身子一颤,竟尔仰天倒了下来。

    众人大吃一惊,急忙围拢过来,只见张之越面色漆黑,身子全然僵硬,看来他方才
贸然运劲,那毒性早已攻入心脉,这下伤势过重,已是无药可救了。

    亲人将死,二女跪倒师叔脚边,痛哭失声。众人都是摇了摇头。

    适才那剑虽然大折敌人气焰,却要赔上自己的性命。说到底,竟是自杀之举。

    张之越虽然性命垂危,却仍满面堆笑,他看著两名少女,强笑道:“对不住,师叔
脾气太坏,就是没法子做乌龟,你们……你们可别怨师叔……”他胸口一痛,猛地口中
鲜血疾喷而出,染红了自己大半衣衫。二女见了他的惨状,更是哀哭不止。

    张之越情知自己死在眼前,当下眼望韦子壮,道:“韦大人,我派遭此生死大变,
已无力保护高大人返乡,请你念在武林同道的义气,施予援手。”他虽不提两名稚女,
但旁人心下明了,都知他言中之意,已在托孤。

    韦子壮握紧双拳,慨然道:“张大侠放心,武当弟子,义气为先,你不必担忧。”

    张之越露出欣慰的笑容,眼望众人,道:“诸位朋友,张之越虽然学艺不精,误中
奸人之手,但死前仍是条光明磊落的汉子,不曾辱及九华之名。”

    眼看他气息渐渐微弱,娟儿猛地尖叫一声,霎时扑了上去,哭道:“不可以死!师
叔!你不可以死!”众人大惊,一把将她拉开,就怕她也沾染了毒气。

    张之越望著娟儿清秀的面孔,猛地心下一痛,这才想起这女孩儿日後长大成人、出
嫁生子,自己都无缘见到了。只因一时快意恩仇,竟尔落个中道分手的下场,却要任凭
这些孩子流落江湖,受人欺凌。

    霎时之间,张之越只感悔恨无比,忍不住流下了两行清泪。张之越天性诙谐,生平
从未落泪,此时却陡现悲伤之色,两名少女看在眼里,更是放声大哭。

    泪眼朦胧中,张之越低声道:“两姊妹听了,你二人小小早孤,日後江湖艰辛,你
俩人定须相互扶持,努力活自己,知道了么……”娟儿年方稚弱,平日虽是鬼灵精,但
当此生离死别,只能伏地痛哭,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艳婷泪流满面,哽咽道:“师叔放心,弟子竭心尽力,便算性命不在,也要保护师
妹平安。”

    黄昏时分,晚霞映照,瑰丽灿烂。张之越情知将死,便自行抹去泪水,颤巍巍地直
起身子,跟著面向西方九华,神态庄严肃穆。众人知道他便要毒发身亡,心下无不感伤,
二女更是悲声大哭。

    张之越仰望天边,轻声道:“人生在世,苦多乐少,何异禽兽……气节而已。”说
罢,头一偏,竟尔含笑而去,身子却仍长立不倒。这位以快剑闻名於世的好手,竟为了
“气节”二字,倔强而死。

    晚霞映照,张之越的影子映在地下,成了长长的一条,但那影子的主人,却早已不
在人世了。二女见师叔亡故,当场大哭出声。众人也是为之鼻酸。

    一片哭声中,只听杨肃观轻轻地叹了口气,悄声道:“死有重於泰山,也有轻如鸿
毛,张大侠,你实在太傻了……”

    第三章嵩山少林寺

    众人埋了张之越,忙了一日,高定见江湖仇杀不断,吓得飕飕发抖,不知该说什么
才好,当晚各人忙碌已毕,便各在山坳露宿歇息。只是众人心情烦乱,又听得两名少女
不住啼哭,却没一人睡得好。

    第二日清早,伍定远便与众人商议,道:“这两名孩子很是可怜,路上没了照顾,
不如咱们带了她们同去西凉,回程时再将她们送回九华山,如此可好?”

    韦子壮也有此意,说道:“伍兄之言甚是,大家都是武林一脉,岂能不相互看顾?”

    杨肃观盘算一阵,目下点子现身,料知此行凶险必多,当下摇了摇头,说道:“不
成。这江充前头不知还埋伏了多少人马,咱们自顾不暇,如何能照护这两个女孩儿平安?”

    韦子壮眉头一皱,先前杨肃观为了官场交情,便应允护送高定返乡,但现下遇上了
两名柔弱孤女,却显得有些不够爽气。他嘿地一声,拍了拍胸脯,道:“杨大人只管放
心,路上若有什么差池,我便赔上这条性命,也会维护她们平安。”

    伍定远也道:“杨郎中快别操心了。这儿离嵩山少林寺不过十日路程,倘若路上再
也什么差错,咱们大援已近,也不须再担心受怕了。”

    杨肃观听他二人坚持,自也不便再说,只好道:“既然两位这样说了,咱们这便出
发吧!”两名少女听说要离去,如何肯走,只在师叔坟前痛哭。

    众人半哄半骗,说道:“你两人若不回山,你师父定要心急,到时他岂不伤心难过?”
如此温言相告,好容易才说得她们离去。

    一路行向嵩山,两名少女悲悲切切,路上不断啼哭,韦子壮与伍定远只好不住劝慰,
每日里哄她们开心。杨肃观却满心担忧,深怕再中伏击,所幸路上平安,没有再遇上什
么江湖人物。

    数日後来到一处县城,杨肃观见多带了两名少女,那张之越又已死了,实在没空再
去理会高定,便取出兵部令牌,命当地县官派人护送高定回乡。

    那高定本已无权无势,县官根本懒得理会,但杨肃观的父执辈都是大员,那县官如
何敢抗拒?立时便从了,自去调人护驾。

    这日终於到得嵩山脚下,众人都松了口气,杨肃观道:“总算到了少室山脚,大家
不必再躲躲藏藏的,可以好好歇息一番。”当下便携著众人行上山道。

    伍定远走上几步,忽见韦子壮与娟儿、艳婷都驻足原地,不见跟来。

    伍定远奇道:“你们三人不来么?”韦子壮尴尬一笑,摇头道:“不了,我们还有
些事情要办,你随杨郎中去吧!”说著带著艳婷、娟儿两人,自往山脚小镇去了。

    伍定远更感怪异,忙问杨肃观道:“这是怎么回事?怎地韦护卫不跟著一起来?”

    杨肃观却丝毫不感诧异,只淡淡地道:“韦护卫是武当真武观的亲传弟子,自张三
丰祖师以降,武当弟子皆不准入少林。此乃本寺遗规,更改不得。”

    伍定远大是惊奇,道:“原来如此,我倒不知有这个规矩。”

    杨肃观点了点头,又道:“除此之外,少林另有一个规矩,千年来从不接待女客,
是以这两名姑娘也不方便进去。”

    伍定远哦地一声,他也听闻过少林门规森严,却不知严苛至此。

    行到山腰,两人见到一处凉亭,里头站著几个僧人,杨肃观走上前去,自道名号,
那几名僧人闻得“杨肃观”三字,赶紧下拜磕头,口称师叔祖,忙不迭的向寺内通报。

    伍定远心中一奇,这杨肃观不过二十五六年纪,只怕比自己还小个十岁,怎能有如
此高的辈分?心中对这位杨郎中更感敬畏。

    两人甫一上山,十来名僧人便快步走出,当前两名和尚,一人年老瘦小,另一人却
胖大高壮,杨肃观拱手下拜,道:“肃观见过灵定、灵真两位师兄。”伍定远心下一凛,
知道少林四大金刚到了,连忙拱手见礼。

    那身形高大的乃是“虎爪金刚”灵真,说话声若洪钟,只听他大笑道:“杨师弟来
得好!不知昆仑山那几只兔崽子可有找你罗唆?他们若还敢阴魂不散,看老子生剥了他
们的皮骨!”灵真数月前曾与卓凌昭交过手,一直念念不忘此事。他虽是出家人,但一
想起昆仑少林两派间的恩怨,竟然言语粗俗起来,全不像个有道高僧。

    杨肃观笑道:“有师兄出手相助,谁敢老虎嘴上拔毛?师兄倒是多虑了。”

    灵定面露微笑,道:“杨师弟,我们先到罗汉堂坐坐,方丈师兄现下有客来访,一
会儿才有空闲。”

    杨肃观闻言一怔,低声问道:“可是寺里有事?”

    灵定淡然道:“少林寺与世无争,来者皆是友,师弟不必过虑。”

    众人来到罗汉堂,伍定远见众多僧人正在习练武功,有枪有棒,或站或坐,他自知
这是少林寺的私密,不可多看,当下低头疾走而过。这罗汉堂向来是少林寺传授本门武
艺之处,寺里不论年纪老少,都在罗汉堂待过,灵定位居罗汉堂首座,自是少林寺中数
一数二的大高手,杨肃观幼年时也蒙他点拨过武艺,两人甚是熟稔。

    众人坐定了,杨肃观便道:“我这趟西去,实有大事待办,此事关乎朝廷气数,需
得回寺禀明方丈。”说著将柳昂天吩咐的事情约略提过。

    灵定听罢,说道:“杨师弟此去凶险异常,那江充绝不会轻易放你过去,必定派遣
无数高手追杀,却要如何抵御?”

    杨肃观道:“这便是我回寺的缘由了,还盼师兄念在同门之情,能给肃观一些援手。”

    灵定叹了口气,说道:“这几年少林盛名凋零,给人欺侮得好生厉害。想那灵音师
弟数十载修炼,现下都给囚在昆仑山,老衲决不容少林子弟再受折辱,只要方丈允可,
此次当与师弟同往。”

    杨肃观心中一喜,他知道灵定武功高绝,江湖上罕有敌手,只要他能与自己同去西
凉,不论遇上大小事情,自能逢凶化吉。

    两人说话间,走廊间传来一声佛号,众人眼前一亮,只见一名隽雅清贵的中年和尚
从外走进,伍定远虽是第一次拜访少林,从未见过这名大师,但看他举止非凡,宝相庄
严,当是少林方丈,人称四大金刚之首的灵智大师,当下急忙站起。

    杨肃观见这僧人来了,当即站起,合十道:“弟子杨肃观,拜见方丈。”

    灵智点头微笑,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众僧见方丈到来,纷纷与之见礼果不出伍定远所料,这和尚正是少林方丈灵智,只
见他不过五十出头,尚比灵定、灵音还小了十来岁,但言语之间,自有一股威仪,叫人
不得不敬重三分。

    少林四大金刚,合称“智定音真”,掌门方丈便是灵智,他入寺最晚,但天资聪颖,
悟性最高,成就反在其他师兄之上,四十余岁便位居方丈,至今已有十余年。灵智精通
典籍,慈悲之心尤重,上任以来力改少林强悍作风,极力遏制门下弟子介入江湖纷争,
自己更是不喜与人争斗,是已武功虽高,名气反不如灵定来得大。

    灵智见到伍定远时,微微一奇,凝视良久。杨肃观忙道:“这位是弟子的朋友,现
下也在柳大人麾下为官。”

    灵智点头,忽地伸手过去,细细抚摸伍定远的头顶,伍定远不知少林方丈意欲如何,
待要闪避,又怕失礼,只好低头忍耐。杨肃观、灵定等人心下也甚奇怪,但方丈何等尊
贵,行事定有他的道理,便也一言不发,静静等候。

    过了片刻,灵智方丈拍拍伍定远的肩膀,示意他坐下,庄容道:“施主受惊了,和
尚非是无礼,只是见施主面相奇特,当与仙佛有缘,是已冒昧探究。”

    伍定远奇道:“我与仙佛有缘?此话怎说?”

    灵智道:“和尚方才看过,施主头角峥嵘,三奇盖顶,若非大富大贵,便是佛道中
人,可喜可贺。”

    伍定远心中甚喜,他不是什么佛道中人,那定是大富大贵了,自己虽没想过日後会
有啥美好际遇,但既然方丈嘉言称颂,必有深意,赶忙合十称谢。

    灵智微微一笑,道:“施主福缘深厚,远非常人所及,不知自小到大,可曾遇过不
可思议之事?”

    伍定远回想过去一生,虽不能说是庸庸碌碌,但都在刀头上打滚度日,甚是艰辛,
便摇头道:“在下虚度光阴,至今三十有五,仍是平凡。”

    灵智淡淡地道:“也许福缘未至,施主不必心急。”

    伍定远点头称是,却听杨肃观咳了一声,向灵智方丈道:“弟子有些要紧事,想请
方丈相助。”

    灵智方丈皱眉道:“方才我在门外便已听说了。可是为了朝廷中的争斗?”

    杨肃观颔首道:“方丈所料不错,此次西去,便是为了铲除本朝奸臣江充,还望师
兄们成全。”

    灵智叹息一声,摇头道:“当今皇帝乃是好斗逞勇之人,别说去掉一个江充,即便
尽换内阁大学士,只怕朝政仍是沈苛难起。”

    杨肃观的父亲乃是当朝五位大学士之一,他听灵智这般批评,那是连他父亲也牵扯
上了,杨肃观心下不悦,转头向灵定道:“适才灵定师兄已经答应了,他说此番有意陪
我同去西凉,不知方丈是否放行?”

    杨肃观察言观色,他见方丈似乎无意参与朝中斗争,但凭著灵定方才的一席话,便
想敲砖定脚,这趟来寺只要能拉得灵定这名大高手同往,便算得大功一件了。

    一旁灵真是个莽撞之人,他位居四大金刚之末,但平日却极为暴躁,一听方丈有意
推拖,立时大著嗓门,叫道:“他妈的!近年来昆仑山越来越不成话,先是杀害燕陵镖
局满门,视我派俗家弟子如猪狗,还把灵音师兄囚禁起来,简直把我们少林弟子当作木
头,这还像话吗?只要方丈你一声令下,看我第一个冲进昆仑山,一把火烧光他们的狗
巢穴!”

    灵定老沈持重,忙道:“师弟卤莽!不可在方丈面前说这些无礼言语!”

    灵真嘿嘿冷笑,说道:“灵音师兄给关了好几月,咱们还不派人去救,这不是缩头
乌龟是什么?”

    灵智把这些话听在耳里,如何不知灵真的用意,无非是嘲讽自己软弱谦卑,不敢与
敌人冲撞。他淡淡地道:“我辈学佛之人,第一求的是普渡众生,第二求的是修成正果,
非到不得已时,决不妄开杀戒。昆仑山势力日大,几次派人挑衅,甚且扣押我派门人,
这些我并非不知,只是冤冤相报何时了?我本已修书数封,送交卓掌门,谁知他始终不
加理会………”

    灵真大声道:“卓凌昭自称「剑神」!怕是把自己真当作神啦!方丈你这样委曲求
全,他岂能理会你?”灵真早已不满甚久,此时趁著杨肃观来寺,便趁机发作出来。

    灵智轻轻一叹,道:“近日我静观天象,天下必有大变动,不数年间,朝廷将出一
大奸臣,只怕比江充更狠,比东厂更辣。所谓一物降一物,奸雄既出,草莽枭雄便要活
跃。我看昔年怒苍山反逆蠢蠢欲动,只怕又将乱起。到时两雄相争,生灵涂炭,可怜千
千万万的百姓便要落入水深火热之中了……”

    众人听他没来头的这席话,都是摸不著头脑,彼此互望一眼,杨肃观更是轻轻咳嗽。

    灵智方丈不去理会他们,自顾自地道:“近日武林盛传,说道:「戊辰岁终,龙皇
动世,天机犹真,神鬼自在」。想来天下即将大乱,朝廷政争更要再起,我虽想力挽狂
澜,但怕人力有时而穷,到时错估形势,反倒助纣为虐,是已按兵不动,希望能看清时
局……”

    他还待要说,却听灵定叹了口气,说道:“方丈,你听我一言。”

    灵定位居罗汉堂首座,在寺中年月甚久,说话一向极具份量,灵智听他截断话头,
倒也不以为忤,便道:“师兄有何高见?”

    灵定口宣佛号,说道:“方丈佛法渊深,一向慈悲为怀,不愿四处结仇,自然是天
下苍生之福。只是我少林弟子行走武林,不可受人无端轻辱,更不能被人任意打杀。方
丈以天下为己任,固是目光远大,但眼下火烧眉毛,方丈若不顾全我寺的威名,他日又
如何降妖伏魔?”

    灵定这番话说出,众人都是心里暗暗叫好,方丈所说的什么夜观天象云云,未免不
著边际,迂腐迷信,难以令人信服,不如灵定所言来得爽快。

    灵智听了这番指责,情知无法一意孤行,只得叹了口气,点头道:“师兄所言甚是,
我忝为方丈十余年,却不能保住少林令誉,实在有愧。”他眼望灵定,淡淡地道:“你
们此去西行,须得小心谨慎,切莫胡乱杀人,多添罪孽。”言下之意,已答应了灵定所
求,让他陪同杨肃观前去西凉。众人互望一眼,都是喜不自胜。

    杨肃观喜出望外,正要开口称谢,忽见灵智方丈从袖中取出一张帖子,交给灵定,
道:“这里有个约会,师兄此去西凉,回程时不妨代我过去观礼。”

    灵定伸手接过帖子,定睛一看,脸上神情大变,竟然站了起来。一旁灵真颇为讶异,
忙探头来看,霎时也是一惊。众人见他两人神情如此,都感诧异不已。

    杨肃观皱眉道:“是谁做的约会?难不成是卓凌昭下的战帖么?”

    伍定远听到卓凌昭三字,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哪知灵真嘿嘿冷笑,道:“卓凌昭
算个什么屁?这人比他强的多了。”众人哦地一声,都是不信,却见灵真夹手抢过师兄
手上的帖子,送到了杨肃观手上。

    杨肃观低头看去,见署名处却是“华山宁不凡”五个烫金小字。灵真冷笑道:“这
是宁不凡送来的帖子!杨师弟,在他面前,卓凌昭那兔崽子又算得什么?你说是么?”
灵真之言虽有些夸张,但也不能说是毫无凭据。“常胜八百战,武功天下尊”,这正是
天下第一高手宁不凡下的名帖,邀请少林僧众前去见证封剑大礼。在这天下第一高手面
前,想来卓凌昭也要退让几分。

    杨肃观回想那日听张之越的言语,九华山门人也曾受邀前去参加封剑大礼,看来此
事已经轰动武林。江湖公推此人为“武功天下第一”,为了这个名头,想来这次宁不凡
要归隐,不知会有多少大事生出,多半是腥风血雨不断了。

    灵智道:“这位宁掌门定二月初一行「封剑归山」大礼,你们几位路经陕西,便代
本寺僧侣过去观礼。”

    灵定问道:“这位宁掌门武功正值巅峰,却为何要退隐?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众人也感奇怪,这宁不凡好端端的至尊宝座不坐,却为何要退出江湖?莫非真如灵
定所言,有些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

    灵智摇头道:“这我也不知了。不过听适才来访的华山长老说道,这位宁掌门厌倦
江湖争斗的日子,不想再舞刀弄剑,这才起了归隐的想法。倘若所言是真,那可真是大
智大慧,可喜可贺啊。”说著口宣佛号,露出神往之情。

    灵真听了方丈又来那套谦退言语,当即冷笑道:“太好啦!咱们乾脆也一起退出江
湖,一股脑儿把少林寺的招牌拆啦!那更是喜上加喜,大慈大悲哪!”方丈给他这么一
顿讥嘲,神色有些难堪,当下低头念佛,恍若不闻。

    伍定远坐在一旁,也感尴尬,他本不是少林寺的人,自知听了许多不该外人听闻的
话,只得别过头去,假作不知。

    堂中一片寂静,只闻远山传来一阵阵钟声,甚是悠扬动听。正宁静间,忽听杨肃观
道:“我师何在?我想拜见他老人家。”

    灵定微微一奇,不知他何事欲找天绝僧,说道:“不巧的很,师叔还在达摩院闭关,
吩咐不得打扰。”

    杨肃观叹息一声,道:“师父若知宁不凡退隐,必定觉得可惜,江湖上又少一个对
手了。”堂内众僧闻言,人人脸上变色,一齐站起身来,直把伍定远吓了一跳。

    众僧凝视著杨肃观,神情甚是复杂,却见杨肃观缓缓端起茶碗,轻啜一口,对众僧
的骇异视若无睹。

    “达摩院中三宝圣,罗汉堂前四金刚”,江湖上盛传这两句话,说的便是少林寺中
武艺最强的几名僧人。所谓“四大金刚”,自是“智定音真”四大神僧,但那“三宝圣”,
却不是三人,而是独独一名老僧,此人法号“天绝”,辈分尚且高过四金刚一辈,生平
只收过一名弟子,便是杨肃观。

    这名神僧武功高极,练有“拳掌剑”三宝,数十年来不出寺门一步,连方丈之尊,
等闲也见不到他,乃是少林的镇寺之宝。当日京城之战,杨肃观仅凭着师传绝技“涅盘
往生”,便足与卓凌昭放对,做弟子的尚且如此,天绝僧的武艺如何,自是可想而知了。

    只是天绝僧武艺虽强,但他二十年前因故受戒,从此不离寺门,如同退隐一般。这
些年来,武林中好手辈出,先有“九州剑王”方子敬,后有“天下第一”宁不凡、“昆
仑剑神”卓凌昭,代代都有人自称武艺冠绝当世,为免天绝僧再动争竞之念,灵智始终
告诫僧侣,莫让这些传言入寺,否则以天绝僧好强好胜的性格,必会再次下山,寻访高
手对决,到时江湖又要多增杀业了。

    此时杨肃观这般说话,竟要把宁不凡退隐之事告知天绝僧,那是犯了少林寺的大忌
讳,众僧不由得脸上变色,便连灵真这般莽撞之人,也感骇异。

    灵智道:“杨师弟年岁尚轻,许多事情还不知晓,千万别妄自生事。好容易师叔定
下心来,清修佛法,不造杀业,那是何等的大功德?你千万小心了,切莫让他知晓宁不
凡封剑之事,到时他若要下山比武,又有谁制他得住?”

    杨肃观虽是天绝僧的弟子,但对乃师年轻时的事迹却不甚明了,当下只有连连答允,
心下却不以为然。

    众人用过斋后,杨肃观推称公务紧急,便即告辞,灵智方丈请便出灵定、灵真两名
高僧随行,并交亲手书信一封,请师弟面呈卓凌昭,期望卓凌昭交出杀害燕陵镖局的罪
恶元凶,并释放灵音等少林弟子,两家得以修好,共同主持武林公义。临行前再三吩咐,
非到必要之时,绝不可妄起干戈,多造杀业。

    众人下得山来,韦子壮早已备妥马匹乾粮,带同两名少女守候。他见杨肃观邀得灵
定、灵真两大高手同行,心下更是高兴,这行人中同有少林武当的硬底子高手随行,阵
容之强,想来当世已无敌手,便算“昆仑十三剑”会集,一样无所畏惧。

    众人离了嵩山,各乘骏马,浩浩荡荡地往西凉前去。沿途经各路县城,都在朝廷驿
站歇息,每到一处治下,杨肃观都取出兵部令符,地方官员无不千依百顺,好酒好肉的
招待。

    那艳婷与娟儿则心伤师叔之死,一路都是闷闷不乐,伍定远看在眼里,只有心疼担
忧,却也无法可施。

    又过十来日,已进陕西省境,韦子壮便道:“此后向西行去,都在江充的势力之内,
咱们可得多多小心,最好改走小道。”

    灵真扯起嗓门,大声道:“陕西省这般大,怎能说是他一个人的地头?”

    韦子壮苦笑道:“这陕西提督不是别人,正是江充的胞弟江翼。此人心狠手辣,贪
财好色,人称「江横虎」。江翼不只担任提督一职,尚且兼任总兵,手握雄兵十万,势
力庞大无比。我们若是贸然与陕西省辟兵照面,少不得一阵纠纷。”

    灵真大声道:“我少林僧行走江湖,从来不怕什么横虎、直虎,还是什么歪歪斜斜、
花花绿绿的东西,韦大人要是怕了,自改小道走便是了,我们师兄弟决不会向江充低头!”

    灵定见韦子壮脸色难看,深怕师弟这番莽撞言语已然得罪了他,连忙打圆场道:
“我们此次西来,一是为了解救灵音师弟,上昆仑山讨回公道;二来是保护肃观师弟,
使他平安抵达西凉。依老衲看,我们不宜招惹是非,还是依韦大人所言,改走小路为上。”

    灵真也是个老江湖了,如何不知师兄顾全大局的用意,当下不敢违背,只是自顾自
地骂道:“江横虎?若要让和尚遇上,把他一身虎骨熬了煎药。”

    娟儿听他们连连大骂江充,问道∶“到底这江充是谁?怎么大家都那么讨厌他?”

    伍定远嘿地一声,道∶“此人乃是大大的奸臣,举凡有志之士,莫不恨透此人。”

    娟儿忙道∶“原来有志之士都讨厌他,那也算我一份好了,不然到时我可孤单得紧,
还变成「没志的士」,那多没面子。”众人听了哈哈大笑,一扫口角的阴霾。

    韦子壮一路走来,见艳婷楚楚可怜,娟儿娇憨可爱,早把她们当作是自己的亲人一
般,此时听娟儿说话,更有为自己打圆场的用意,心下甚喜,便道∶“多谢两位大师顾
全大局,咱们此后便走山路,也好避开官军。”

    当下众人商议了,自陕南一路行去,尽皆改行山道小径。寻常人出得远门时,多走
阳关大道,就怕小径里遇上了歹人,但杨肃观这行人却恰恰相反,他们武功高手众多,
尽是少林武当里的顶尖儿人物,哪怕什么宵小歹徒?反而是怕厂卫官长前来暗害。

    七人自走小路之后,果然不见有何江湖人物出没,朝廷官军更是少之又少,一路行
来,风光虽不见得明媚,但没人来惹是生非,再恶的风景,也算是好山好水了。后来行
到一处小镇,杨肃观更买了两辆马车,供众人路上乘坐,更少掉无数奔波劳苦。

    行出半月有馀,时节入了大寒,众人也近凉州,四下不再见到丘陵山脉,极目所望,
都是旷野一片。甘肃气候乾燥,此刻虽然酷寒,地下却甚少积雪。夜晚时沙漠里更结了
薄薄的冰霜,月色中望去,沙海宛如水晶所就,直是晶莹剔透,彷佛仙境。众人多是中
原人士,自不曾见过这些景致,伍定远地头出身,便一路上为众人解说,也好打发无聊
时光。

    这日众人已到西凉城外,伍定远忽地面色凝重,一言不发,杨肃观看在眼里,猜知
他顾虑自己逃犯的身分,便道∶“伍兄切莫担心,你现下非但是朝廷的制使,更是柳侯
爷的手下爱将,倘若这知府陆清正要为难你,自有我出面担待。”

    韦子壮也劝道∶“正是如此,杨大人官拜兵部郎中,有他在此,官场上的那些琐事,
还有啥好担忧的?”

    却见伍定远摇了摇头,道∶“我不是怕那知府找我麻烦。便算找上了我,伍某一条
烂命,也没什么值得忧心。”众人听他语气沈重,心下都是一凛。一旁娟儿问道∶“你
既然连死也不怕了,还有什么烦心?”

    伍定远叹息一声,看着漫天黄沙,道∶“自燕陵镖局的案子发生以来,至今已有年
馀。我忝为西凉捕头,非但不能将昆仑山凶徒绳之以法,还落得亡命天涯,每回深夜自
思,真教人情何以堪?”他握紧双拳,咬牙道:“我……我这回若不能替苦主报仇申冤,
我……我死也不瞑目!”说着说,眼眶竟有些红了。

    杨肃观劝道∶“伍兄万莫自责,这群人非比寻常,这案子莫说是你扛不起,便是刑
部尚书、六部会审,恐怕也是力有未逮。”

    伍定远长叹一声,摇头道∶“但愿此番西来,能替柳大人找出有力证物来,盼能推
倒江充这个奸臣,也算是为苍生除害了。”众人无不点头称是。

    当下伍定远便带同众人进城,他怕陆清正别有居心,若知自己返抵西凉,定会设下
阴谋圈套,等着对付众人,便只悄悄入城,没敢惊动当地衙门。

    进得城里,只见西凉城不甚宏伟,街上也只三五间客栈,韦子壮皱眉道∶“这西凉
城不太热闹,咱们几个外地人一投店,便给人知觉了。”

    伍定远道∶“此事不需担忧。大夥儿可到寒舍住上几日,反正我们也不会在此耽搁
太久,勉强还能应付一阵。”便引着众人,自往府邸行去。

    路上经过一处街道,只听远处一人呼喝连连,道∶“死杂碎!我说你偷东西,你便
是贼了,还敢说东说西的!”一人哭道∶“我不是贼啊!不是贼啊!”

    众人听得这两人的对答,心下都是一奇,便往声音来处走去,行出数步,便见一名
身着捕头服色的官差,手上拿着威武棒胡乱撕打,地下跪了一名摊贩模样的男子,口中
呼天喊地的叫疼,四周挤满黑压压的人头,都在议论纷纷。

    娟儿提起脚跟观看,眼看那捕头凶恶无比,忍不住皱眉道∶“这捕头怎能当街打人,
这世上怎有这样的官儿?”

    两旁街坊听得艳婷此言,面色一颤,都是惊骇不已。

    娟儿略见讶异,奇道∶“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一名老者压下嗓门,悄声道∶“这位姑娘说话可要小心了。这新上任的捕头好不凶
狠,才接任一年多,就把百姓整得苦不堪爷言,他说你老子是母的,你老子便要成你娘,
整日价作威作福,只会鱼肉乡民。你这话给他听了,准吃不完兜着走。”

    艳婷听这捕头如此狂妄,也感骇异,便问伍定远道∶“伍大爷,那捕头你可认识?
他以前便这般坏么?”

    伍定远面色铁青,冷笑道∶“嘿嘿,这小子以前不过是个丑角,想不到我离开一年,
廖化便能做起先锋了。”两名少女心下甚奇,不知他在说些什么。

    原来那新任捕头不是别人,正是旧日伍定远的手下阿三,这人是衙门师爷的小舅子,
从不曾讨人欢喜,资历既浅,功夫又差,却不知陆清正何以提拔此人。他见阿三作威作
福、恶形恶状,只怒得七窍生烟,恨不得当场三两拳打死阿三出气。

    杨肃观是个明白人,他见伍定远额头青筋冒起,想来他已然按耐不住,只怕旋即就
要出手揍人,他往前一靠,伸手往伍定远肩上搭去,低声道∶“咱们走吧,莫要多惹事
端。”

    伍定远狠狠地往阿三看了一眼,想起这衙门也是自己多年的苦心经营,想不到今日
风纪却败坏至此,心下甚是不忿,虽给杨肃观拉着,却还不情愿走。杨肃观与韦子壮两
人半拖半架,这才把他拉离现场。

    众人到了伍定远的旧居,正要开门进去,伍定远抬头一看,赫然见到门上贴着知府
的封条,当常烘色惨澹,颤声道:“陆清正,你好厉害啊!”

    当年他给人诬告陷害,落个丢官亡命的下场,这也罢了,哪知这陆清正实在狠辣,
竟连自己的房子也要查封,众人见他全身发抖,想来真是气得厉害。

    伍定远狂怒之中,便要将封条撕下,杨肃观连忙拦住,道:“伍兄不忙!这封条还
是留下的好,以免打草惊蛇。”伍定远闻得此言,只有长叹一声,停下手来,众人便自
翻墙进去。

    是夜众人住得定了,各自商量日后行止,杨肃观道:“眼下咱们兵分两路,我与定
远一路,前去查访昔年的案情线索。另请韦护卫与灵定师兄在城里打探,看看是否有人
知道当年也先的旧部遗址。”

    众人正要答应,忽听灵真大声道:“杨师弟,大夥儿都有事干,你怎么漏了我?”

    那灵真听得伍定远与杨肃观一路,韦子壮与灵定一路,事情分派已毕,却独漏他一
人,情急之下,便自叫了出来。

    灵定知道师弟行止粗鲁,若要进城访查,只怕三言两语间便露出马脚,连忙劝道:
“师弟你这几日多歇歇,若要立功,也不忙在这时候。”

    灵真大声道:“老子要立什么鸟功?我来此处,只想找卓凌昭那老儿厮杀,谁管什
么狗屁功劳了?你们干什么都好,就是不许把我关在这房里,否则老子明日便回少林!”
众人见灵真蛮横起来,都不知如何是好。

    杨肃观面色如常,只淡淡一笑,说道:“谁说咱们要把师兄留在此处了?师兄若要
出门公干,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灵真哈哈大笑,大声道:“这还像句人话!”

    灵定见杨肃观迁就师弟,忙道:“灵真天性粗鲁,杨师弟不必拿他的话当真。”

    杨肃观微微一笑,摇了摇手,道:“师兄不必担心,我自有安排。”

    说着向艳婷伸手一招,唤道:“艳婷姑娘,请你过来。”

    艳婷脸上一红,低声道:“杨大人有何吩咐?”杨肃观微笑道:“姑娘切莫称我为
大人,那太也生份了,便叫我大哥好了。”艳婷脸上更红,嚅囓地道:“杨…杨大哥…”

    伍定远犹在气愤陆清正的狠毒,但一见艳婷对杨肃观的神情,还是不甚舒坦,急忙
转过头去,只做视而不见。那韦子壮却只笑了笑,好似见惯了姑娘家对杨肃观的羞态,
却是不以为意。

    杨肃观向艳婷微微一笑,跟着朝灵真一指,道:“我这师兄生性好动,怕在房里呆
不住,只是咱们此来西疆,不能没有一个居中策应、发号施令的人,在下推来想去,怕
要劳烦姑娘担待则个了。”

    艳婷惊道:“你……你要我居中策应、发号施令?”

    众人也是惊奇不已,忙问道:“杨师弟此言何意?”

    灵真一向好大喜功,听这职务如此要紧,却又派给了这小泵娘艳婷,便也留上了神。

    杨肃观向众人眨了眨眼,微笑道:“咱们这些时日都在外面奔波,不能没有一人居
中号令。只是这人一来要武功高强,见识明白,二来要能定得住心神,牢牢留守此地,
这才能掌握大夥儿的行踪,随时出手救援。”说着拿出几枚火炮,交在众人手里,道:
“这几日要有什么凶险厮杀,请各位向空放炮,艳婷姑娘见到火焰冲天,自会从府里赶
来接应。”

    艳婷面色惨白,心中怦怦直跳,一旁灵真却舔了舔嘴,好似大为艳羡。

    那韦子壮也是老奸巨猾之辈,一听杨肃观说话,便知他有意戏弄灵真,好激得他自
愿留守府内,便佯笑道:“正是。艳婷姑娘武功高超,正该担当这个大任。”

    艳婷虽然聪慧,却是个直性人,如何识得破这些机关?急忙摇手道:“这么大的职
责,我是不成的……”

    杨肃观皱眉道:“连你也不肯,唉…这可如何是好?想这居中接应的人甚是要紧,
实在不能没人来干,咱们这几人中以你耐性最好,武功最高,本想只有你能守住此地,
哪知你却又不肯,这可怎么办才好呢?”

    艳婷一愣,道:“我…我武功最高?”杨肃观不去理她,自对娟儿道:“你师姐不
肯,便由姑娘你来吧。我看姑娘定力过人,这居中策应一职,我看是非你莫属。”

    艳婷闻言,不由得骇然出声,这娟儿自小猴儿一般,什么时候与“定力”两字扯上
边?她正要劝阻,忽见韦子壮向她眨了眨眼,好似要她不要多事。艳婷一脸茫然,只得
欲言又止。

    娟儿也是个小猾头,情知杨肃观有意说笑,当即笑道:“好啊!我最喜欢当要紧的
差了,你放心交给我,想本女侠武功高强,见事机敏,那小小贼子,自然手到擒来!”
跟着比手画脚,嘻笑不绝。

    杨肃观哈哈大笑,道:“太好了,有九华山的女侠出头,大事定然无忧!”

    猛听一人暴喝道:“不成!”众人听得怒喝,连忙回头过去,只见灵真怒目圆睁,
大声道:“杨师弟你在搞什么?这么要紧的大事,怎可交给小孩儿办!”

    杨肃观皱眉道:“可大夥儿都不愿留在此地啊,只有娟儿姑娘最识大体了。”娟儿
装着一张苦脸,叹道:“是啊!只因你杨师弟百般求恳,本女侠才义不容辞,义薄云天
一番,唉……大师父你还说东道西,世道不古啊!”众人听她胡言乱语,假作大人模样,
无不心中暗笑。

    韦子壮也皱眉道:“娟儿说得是。想这居中策应的人要紧无比,我虽然想干,但功
夫却差上一大截,唉…还不如娟儿这孩子来得手脚俐落。”

    灵真胀红了脸,喝道:“他……他那个的,既然你们都不成,让我来吧!”

    杨肃观故做诧异,惊道:“师兄你不是要出门么?现下忽然要你留在此处,岂不太
勉强了些?”灵真大声道:“不必废话了,这居中策应一职非同小可,除我灵真的「大
力金刚指」外,无人可以担当重任,你们放心去吧!”

    杨肃观装得满脸勉强,叹道:“好吧!只是这居中策应之人当得稳坐中枢,可不能
擅离职守,否则我等遇险,一时讨不得救兵,那可如何是好?”

    灵真暴跳如雷,喝道:“你休要看不起我,这几日老子只要离开这大门一步,便是
乌龟王八灰孙子!”

    杨肃观喜道:“师兄此言当真?”

    灵真怒道:“你还怀疑啥?老子说话算话!”说着拍胸连连,就怕旁人不信。

    娟儿见灵真落入圈套,当即嘻嘻一笑,便来落井下石,说道:“话可是你说的,连
上街溜躂、买个糕饼也不成哦!”

    灵真生平最爱甜食,猛听此言,心中大惊,颤声道:“连出门买块糕饼也不成?”

    娟儿哼了一声,斩钉截铁地道:“不成!”

    灵真想起日后的苦日子,面色已成铁青,慌道:“糟了,我这张嘴最会发馋,这下
怎么办?”他满脸为难,只想反悔,但见众人神色轻蔑,只有硬生生的忍住了。

    娟儿见他害怕,当即冷笑道:“你是堂堂的四大金刚,说话算话,绝不能偷偷出门。
日后若想讨块糕饼吃,只有哀求姑娘我了!”

    灵真大喜,当下转求娟儿,老佛爷小佛爷的乱叫不休,就怕日后没了糕饼吃。

    众人见他这个模样,都是大笑不止,灵定只觉丢脸已至极点,气冲冲地走出房去了。

    众人住定下来,这几日便分头行事,杨肃观与伍定远两人负责案情查访,便昼伏夜
出,一同在城里打探讯息。

    这夜到了三更,两人换上夜行装,便要出门查访。杨肃观问道:“若要找出这羊皮
的秘密,伍兄可有什么主意?”伍定远道:“这羊皮是前任知府梁知义找出来的,我想
他府中定有什么线索留下,咱们今夜不妨去打探一番。”杨肃观喜道:“定远兄果然是
捕头出身,见识大为不凡。”

    两人翻上屋顶,伍定远在前引路,便往梁知义故居而去。

    当年伍定远调查燕陵镖局的疑案时,未曾查到梁知义的家中,后来听得齐伯川所言,
方知这羊皮与梁知府有关,但知晓秘密之后,自己便给陆清正派人追捕,始终未有机会
前去查访,此时回到西凉,查访旧日上司的府宅便成了第一件待办要务。

    他二人脚步细碎,各自在民房屋顶上飞身跳跃,不多时,便已行到一处大宅之前,
杨肃观低头看去,只见这宅子深沈幽暗,想来久无人居。伍定远道:“自从梁知府在任
内暴毙之后,他的夫人公子便已搬离此地,这房子已然闲置三年无用了。”

    两人脚下一点,便往下跳去。在屋外绕行一圈,见此处确然无人,这才闪身进屋。

    进得屋去,只见屋中满是灰尘,但家具桌椅却不曾搬走,不少家当都好端端的留在
房中,伍定远低声道:“想不到梁公子走得这般急促,居然连东西也不曾收拾。”杨肃
观点头道:“看这个模样,确实如此。”两人各自在屋中上下翻看,四下寻找可疑物事。

    正忙碌间,忽听门外有人道:“此处便是梁知府的旧宅了。”跟着有人道:“好!
我们进去看看。”杨伍二人大吃一惊,没料到深夜之间有人过来,急忙往书房里闪去,
各自找了个角落躲起。

    只听脚步声响,一人当前走进,伍杨二人从门板中偷眼望去,只见那人面如重枣,
正是锦衣卫统领安道京。伍定远倒吸一口冷气,心道:“这人也来了!”杨肃观也是眉
头一皱,显然也没料到会见到这人。

    安道京身后跟着三人,伍定远凝目认去,一人生得高头大马,名叫“雷公轰”单国
易,一人白净脸皮,唤叫“九尾蛟龙”云三郎,另一人面相不凡,肩宽膀粗,一双浓眉
极有威势,却是“蛇鹤双行”郝震湘。

    伍定远心道:“连郝震湘也来了,看来安道京对这羊皮是志在必得。”

    四人走进屋来,尚未察看,那单国易与云三郎却各拉了张板凳坐下,安道京瞪了他
们一眼,沈声道:“你们怎地这般懒?东西都还没开始找,你们却坐了下来,这算是什
么?”

    两人闻言,只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站起,便往房里晃动,东一翻、西一搅,全在
敷衍。

    安道京怒道:“你们搞什么!傍我好好地干!”云三郎陪笑道:“统领别发这么大
火,小的好生地找,一定把那玩意儿找出来。”安道京骂道:“快去了!少在这里贫嘴!”

    正责骂间,忽听郝震湘道:“统领大人,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模样?单凭梁大人手稿
这几字,想来很难找它出来。”

    安道京叹道:“没法子,咱们江大人亲口下命,说这份手稿很是要紧,万万不能落
入旁人手里。不管怎么样,总之是得尽力找。”郝震湘点头道:“原来如此。”

    安道京走到书柜之旁,道:“听说梁知府读书甚多,说不定是将那手扎夹在书里。”
郝震湘闻言,便走了过去,细细翻动房中藏书。

    伍杨二人听了这话,登时心念一动,他二人身在书房,眼看外头四人尚未搜进,便
也开始翻动书籍,想先一步将那手稿找出。

    两人身子微微一动,声响虽低,却已被郝震湘听见。他哼了一声,道:“房里有东
西。”安道京听他这么一说,忙提起内力倾听,果然也已听见低微声响,他向郝震湘使
个眼色,低声道:“过去瞧瞧。”

    郝震湘不及打话,当下双足一点,便往书房里奔去。杨肃观面色一变,想不到此人
内力如此深厚,片刻间便已察觉他们所在,他取出手帕,将脸面一遮,示意伍定远也遮
住本来面目。

    伍定远才一遮面,两人便听得郝震湘已然奔近,杨肃观举掌向书架推去,只听轰地
一声,房中书架登时倒塌,挡在房门之前。

    郝震湘奔到门口,见房门已被重重的书架挡住,房里却站着两个蒙面怪客,他冷笑
道:“哪来的贼子?三更半夜在此作怪?”他凝力在胸,双掌一推,已将挡在门口的书
架震飞,只听轰然大响,偌大的书架撞在墙上,只震得屋顶沙尘飕飕而下,无数书籍在
空中四散飞舞。

    杨肃观见他武功如此高强,连忙取剑在手,刷地一声,长剑已向郝震湘刺去。郝震
湘冷笑道:“好贼子,剑法不弱。”他脚下一扫,将一本书踢了起来,那书势道猛急,
直往杨肃观脸上飞去。杨肃观听得风声呼啸,知道书上所附的真力非同小可,若要受实
了,只怕会受内伤。他不敢怠慢,眼见书本撞来,急忙往旁一闪,那书啪地一声,撞破
了一面窗格,朝院外落去。

    郝震湘见杨肃观身法灵动,霎时双掌连挥,劲风到处,地下无数书本随着气流飘起,
掌风一送,便朝杨伍二人飞去。

    伍定远见势头不好,急忙往地下一滚,闪身躲开。杨肃观不愿输招,他“嘿”地一
声,长剑急挥,幻成一个偌大光球,顷刻间已将无数书本斩为两截,郝震湘见他剑法精
奇,当即手上加劲,只听呼呼之声不绝于耳,书房里的藏书全成了他手上暗器,一一往
杨肃观飞去。

    此时安道京已然赶到,他见郝震湘大占上风,一时不忙进去,只在门外掠阵。眼看
杨肃观剑光霍霍,一剑挥下,已将一本缮本书斩为两段,那书在空中裂开,跟着有东西
飘了出来,赫然是两截纸片。

    安道京眼尖,当即叫道:“快!快!就是这玩意儿了!快将那纸片抓起!”郝震湘
右手暴长,已将下半截纸片抓住。

    杨肃观闻言大喜,心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知道那纸片异
常要紧,急忙运起小巧身法,旋即往前一扑,身子如飞燕般地掠过半空。手中长剑刺出,
已然刺中了从空中落下的上半截纸片。

    郝震相喝道:“放手!”双掌画了个半圆,便朝杨肃观击去。杨肃观提起真气,身
子在半空一个转折,闪开了郝震湘威猛无畴的双掌,回剑胸前,伸手一抓,将纸片塞入
怀里。

    安道京按耐不住,举刀冲进,急道:“郝教头!千万别让这两人走了!”

    杨肃观见东西到手,不愿再与他们缠斗,猛吸真气,剑光一闪,幻出了七点寒星,
便往安道京身前要害点去。安道京识得厉害,连忙闪到一旁。杨肃观见机不可趁,急忙
往后退开,当场便要撤走。

    郝震湘见他立时便要离开,连忙双手挥舞,右手鹤嘴,左掌穿出,正是“蛇鹤双行”
的绝招,猛地掌力一吐,便朝杨肃观胸前袭去,杨肃观见他招数精妙,只怕自己长剑尚
未刺出,身子已要重伤,只有举掌在胸,硬挡他这石破天惊的一掌。

    只听“轰”地一声大响,两人掌力相撞,杨肃观身子倒飞出去,已然撞破了一面土
墙,郝震湘与安道京见四下土石飞舞,烟尘弥漫,看不清眼前景况,不敢贸然上前,各
自退后一步,运气戒备。

    安道京怕敌人趁机逃脱,忙提气叫道:“来人!快到外头拦截!”那云三郎与单国
易早已听到房中异响,此时急急答应一声,便从大门奔出,前去拦阻。

    伍定远见杨肃观吃亏,忙趁乱从窗中跳出,眼看他倒在地下,不由吃了一惊,急忙
上前扶起,低声道:“怎么样?可曾受了内伤?”

    杨肃观睁开双眼,微微一笑,道:“不碍事。”说着翻起身来,还剑入鞘。

    便在此时,后头有人叫道:“在这儿了!”

    只见云三郎提着兵刃,匆匆向他二人奔来,伍定远正要取出银梭御敌,杨肃观却摇
了摇头道:“东西到手了,咱们不必硬拼。”

    他提气凝力,扶着伍定远的腰间,双脚一点,两人一同跃上屋顶,飞也似的走了。

    安道京等人追了出来,却已迟了一步,一时间叹息不已。

    郝震湘看着黑漆漆的夜空,沈吟道:“方才那人年纪轻轻,武功却好生了得,不知
是何来历。”

    安道京皱眉道:“不管他是谁,咱们可得把他揪出来了,不然定会惹来无数麻烦。”
说着向郝震湘道:“把纸片给我。”

    郝震湘赶忙答应了,依言把纸片交了出来。

    安道京道:“这纸片上的文字,你还没看到吧?”

    郝震湘心下一惊,忙道:“属下忙着追敌,哪有工夫去看。”

    安道京松了一口气,他往纸上一瞄,脸色登时惨白,道:“没错,便是这张玩意儿
了。”他紧闭双眼,就怕多看一眼,跟着把口一张,便将那纸片吞落肚中。

    众人见他行径如此怪异,忍不住骇异出声。

    却说杨肃观与伍定远两人提气直奔,一路逃回屋里,旋即惊动了灵定等人,众人走
出房来,只见杨肃观面色苍白,盘膝坐在炕上,已在运气疗伤。

    灵定走上前去,伸手贴住杨肃观背心,将浑厚纯正的内力输了过去。片刻之后,只
见杨肃观面色转红,体内郁闷之气大减。

    这灵定功力确实深厚,不到一柱香时分,便将杨肃观的内伤压住,想来伤势已无大
碍,韦子壮、伍定远等人在一旁观看,无不感到佩服。

    灵定问道:“是什么人有此功力,居然将你打成这样?”杨肃观道:“是一名锦衣
卫士,只不知是何来历。”

    伍定远忙道:“这人是锦衣卫中的枪棒教头,姓郝,双名震湘,旧日里是刑部的总
教习。便是他把杨肃观伤成这样的。”众人听说这人是锦衣卫的枪棒教头,心下都是一
凛,看来安道京此次是势在必得,连这等好手也请出来了。

    杨肃观笑道:“不论如何,我这掌都没有白挨。”说着从怀中取出那半截纸片,在
众人面前一招。

    韦子壮奇道:“这又是什么东西?”

    杨肃观道:“这纸片是从梁知义的府中夺出来的,据说是他生前的手稿。想来很是
要紧。”

    众人都甚感兴奋,忙道:“快点读来听听了。”

    杨肃观点了点头,就着烛火读去,念道:“君子之道,首重天德,其上曰义,其下
曰法……”看来这纸条所载,都是梁知义平日读书时所做的眉批。这梁知府文采飞扬,
洋洋洒洒的写了一大堆,众人哪有心思理会,只听得气闷无比。伍定远叹道:“看来这
纸片全无用处了。”

    杨肃观却不理会众人,自往下读去。他念着念,忽地读到一行蝇头小字,却记在眉
批之旁。杨肃观精神一振,知道这行字必有来历,忙挥了挥手,示意众人专心聆听,跟
着朗声道:“余经访查玉门关兵卒得知,江充于十五载内二赴天山,其因不详。景泰五
年三月,江贼自率军五万,分二路前赴天山,仅馀二万人得还,馀皆失踪。另景泰十年
六月,再率三万人前赴天山,惨馀三千人还。”

    伍定远甚感讶异,奇道:“江充连着两次出兵天山,他是去干什么的?莫非去抓也
先可汗么?”

    杨肃观摇了摇头,低头往纸片看去,又道:“据老卒所传,江贼多年寻访一人未果,
是以甘冒生死之险,屡犯难关。盖其人非同小可,牵连天下气运,若其未死,江贼寝食
难安矣。吾问其人来历,老卒示以姓氏,吾闻言大笑,此人已逝多年,焉能还在人世?
又,其人若在人间,天地纲常岂不乱矣?满朝群臣,却又何以自处?故此事绝不可信,
当误传所致……”

    灵定沈吟道:“这人到底是谁,怎会如此了得?”

    伍定远心下焦急,催促道:“这人究竟是谁,快往下看吧!”

    杨肃观举起纸条,摇头道:“纸片到此便已断裂,下头的文字瞧不见了。”

    众人啊地一声,甚感失望。

    伍定远皱眉道:“到底梁大人所言是什么意思,真叫人猜想不透。”

    杨肃观道:“照字面上来看,天山里定有什么要紧人物,却叫江充日夜悬心。”

    韦子壮问道:“难道这人也与羊皮有关么?”

    杨肃观摇了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反正这手稿出自梁大人的手,必来有些来
历。咱们这几日可得多多留神。”

    众人又谈说一阵,只是猜想不透,过了半个时辰,眼见天已大明,便各自回房小憩
片刻。

    第四章武勇煞金

    之後的几日,众人便在西凉一带打探讯息,访查地界。杨肃观与伍定远找出当年的
界碑,与羊皮所绘的地线一一核对,只是一来也先早已灭亡,多数界碑荒芜湮灭,很难
做出比对;二来那红线位置怪异,照地形观察,有些红线深入国境,画到了中国的山岭
河川之内,也先可汗便拿下这些土地,也是无险可守,著实不合常理,再看几处红线画
得比往昔界碑还要偏西,更不合卖国内情。两人看了几日,都感茫然。

    伍定远摇头道:“照梁大人奏章所载,江充该当割地千里才是,可这红线实在太怪,
实在很难看出道理,这可怎么办?”

    杨肃观叹道:“不管这许多了,先找人把羊皮上的文字通译一遍,再做论断吧!”

    杨肃观、伍定远这边毫无进展,韦子壮那边却已打听出也先旧部的讯息,众人回到
府中商议,韦子壮道:“据城里的老人说,十余年前有一批人归化我朝,现下都聚居在
三十里外的一处小镇上,这些人牧羊维生,留著胡人的习气,说不定便是也先的遗民,
咱们明日就过去瞧瞧吧!”

    杨肃观等人闻言大喜,第二日早,韦子壮便带同众人,一齐朝那小镇前去。灵真这
几日都死守房中,听得要让他出门,喜得冲天跳起,众人见他这幅模样,一时都觉好笑。

    行到午间,已然来到那处市镇,韦子壮问明了去路,知道此地回人都聚居在镇西,
众人便前去探访。行不多时,果见道旁无数帐篷,居民穿著大异汉人,杨肃观知晓回语,
便取出羊皮,向当地居民询问,连问了几人,众回民面目茫然,竟无一人识得上头文字。

    正发愁间,一名汉子走来张望,他看了一阵,忽用汉语道:“几位爷台打中原来的
吧?”

    众人陡然间听到汉话,都是为之一喜。韦子壮却甚警觉,他见这人商贩打扮,满脸
江湖风尘,别是江充派来的奸细,当下眯著眼道:“兄台有何指教?”说话间暗凝功力,
神态大有敌意。

    那汉子见他面有忧色,便自一笑,道:“这位大爷别多心,我也是个汉人,只因祖
上落脚於此,便一直住在此地了。难得见同胞到来,便来关心则个,倒没别的用意。”

    杨肃观走上前去,微微一笑,道:“这位大哥这般好心,在下先谢过了。只不知大
哥可曾识得此地的耆宿长老,能否为我等引荐一番?”

    那人哈哈一笑,道:“你们要找长老么?遇上了我,那可真是找对人了。”

    他见众人满面狐疑,颇有不信之色,忙解释道:“不是我自夸,家父年过八旬,过
去曾随先皇大战葫芦谷,要说通晓典故,方圆百里内,怕没人比他更强了。”

    杨肃观听得“葫芦谷”三字,心下立时一凛,想到柳昂天说过的御驾亲征一事,他
与伍定远对望一眼,便道:“烦请大哥带个路,让我们得以拜见令尊,也好示上敬意。”
说著深深一揖,掏出百两银票,往那人手上一塞,道:“年节将至,咱们仓促之间拜访,
无以为敬,还请大哥笑纳。”

    那汉子大笑摇头,将银票还了回去,道:“家父最爱数说年轻时的英勇事迹,你们
肯来,他高兴都来不及了,怎好收你的银子呢!”

    众人见他豪迈爽快,颇有边疆豪杰之风,对他更加敬重。

    当下那汉子便带领众人,往村内行去。那部落甚是简陋,四处都是布屋帐篷,想来
当地生活必定困苦。

    走不多时,行到一处篷屋,那汉子掀开布幔,大声道:“爹爹!有远客来了!”他
连著大喊了几声,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来啦!来啦!”

    那汉子回头向杨肃观等人一笑,道:“我爹爹年岁大了,有些耳背,非这般喊叫,
不然听不见说话。”

    帐内缓缓行出一名老汉,只见他身材高大壮硕,虽然痀偻著身子,还是比常人高了
半个头,众人心下一凛,想道:“看这老人年轻时,定是战场上的一名勇将,他儿子倒
没有吹嘘。”

    那老汉朝杨肃观等人望了一眼,向那汉子道:“就是这几人要见我?”那汉子粗著
嗓门道:“就是他们!他们是打中原来的,有事要问爹爹!”

    那老汉哈哈大笑,道:“早不来,晚不来,却等老头子行将就木才来。真他奶奶的!”
众人给他这么一顿胡乱数说,都觉尴尬,杨肃观忙道:“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咱们现
下来拜访老丈,也不算晚了。”

    那老汉上下打量他几眼,笑道:“听你说话有礼,是读书人吧!”灵真听了这话,
只哼了一声,大声道:“告诉你吧!我杨师弟不是别人,正是当朝的……”耳听灵真便
要说出身分,杨肃观急忙拦住,道:“在下是生意人,刚巧来西疆做些买卖,这才路过
贵宝地。”

    那老汉将信将疑,低头细细看著杨肃观身上打扮,忽地往後倒退一步,惊道:“好
小子,你是兵部的人!”众人闻言大惊,都没料到一个村间老汉,竟能看破杨肃观的来
历。

    那老汉指著杨肃观的腰间,大声道:“你快说,这令牌是哪儿来的!”

    杨肃观低头往腰间看去,见那兵部的令牌好端端地挂在上头,却不曾取下。此地偏
远荒芜,居民多是蛮夷,丝毫不懂中国文物,事先便没取下,没料到竟有人能认出令牌
来历。他自知不能再有隐瞒,便坦然道:“老丈好眼力,一眼便看出我的身分,在下兵
部职方司郎中杨肃观,拜见老丈。”

    那老汉又惊又恐,道:“你真是兵部的人,我……我已经离开军旅多年了,你……
你难道要抓我回去?”说话语声颤抖,全不似先前的豪爽,那汉子也感害怕,父子两人
挤在一起,都在飕飕发抖。

    杨肃观不知他父子为何惊恐,忙道:“两位切莫担忧,在下此次来到此地,纯为调
查一件旧案而来,绝无他意。”伍定远见那父子仍感恐惧,也插话道:“是啊!咱们初
次相见,老丈的公子若不自道身分,咱们连老丈是什么人也不知道,怎能是专程来拿人
的?”伍定远是捕头出身,最是明了犯案之人的心事,三言两语,便已说得那老汉连连
点头。

    那老汉松了口气,道:“这般最好。我年岁已老,经不起折腾了。”说著抹抹脸上
汗水,一幅惊魂未定的模样。

    那汉子咳了一声,压低嗓门道:“老实向各位说吧!当年家父的上司曾犯下重罪,
成了朝廷钦犯,家父虽然定居此地多年,还是怕朝廷的人马过来抓他,是以方才有些失
态。尚请莫怪。”

    伍定远听得这话,忙道:“老兄说的朝廷钦犯,可是当年的征西大都督武德侯么?”
那老汉跳了起来,惊道:“你也知道他?”

    伍定远向杨肃观看了一眼,两人微微颔首,知道找对了人。

    伍定远低声道:“老丈既然追随过武德侯,定与也先可汗交过手,是也不是?”

    那老汉原本担心受怕,一听“也先可汗”四字,猛地用力点头,双目发出精光,大
声道:“那当然!我与大都督出生入死,和也先这番贼打了十多年的仗,他那帮强盗便
是化成飞灰,我一眼便能认出。”

    杨伍两人闻言大喜,杨肃观朝篷屋一指,向那汉子道:“这位大哥,我有件重要东
西要给令尊一观,不知可否借屋一用?”那汉子点了点头,道:“诸位莫要客气,尽管
进来。”说著伸手肃客,引著众人入内。

    那汉子甫一走进,杨肃观便向韦子壮等人吩咐道:“请韦护卫、两位师兄到帐外守
卫,千万别让闲杂人等走近。”三人答应一声,便自行到帐外守护。

    那艳婷也甚乖觉,自知杨肃观与伍定远有大事商量,便道:“这里头有些气闷,我
们师姊妹就不进去了。”说著自带娟儿出去。

    帐中只余几人对坐,却是杨肃观、伍定远、那老汉与他儿子四人。诸人方一坐定,
杨肃观便从怀中取出羊皮,交到那老汉手上,道:“老丈可识得上头的文字?”

    那老汉手持羊皮,反覆端详,伍定远与杨肃观二人心头都是怦怦直跳,就怕他说出
个“不”字,那这次西疆之行,可就一无所获了。

    过了半晌,那老汉迟疑道:“也先的文字不是很难懂,大致与回回文差不了太多,
但这皮上的文字看起来实在不像,我也不知是不是也先文。”

    杨肃观长叹一声,扼腕道:“这可糟了,连老丈也不认得这文字,这可如何是好?”

    那老汉沈吟良久,喃喃地道:“这文字很奇怪,不过我好像看过类似模样的东西…
…”

    伍定远忙道:“老丈若有主意,便请说吧。”

    那老汉皱眉道:“以前咱大都督随身带著一柄剑,那剑鞘上的文字,好像与这羊皮
有些相似,都是这样歪歪曲曲,一个又一个圈儿,我也搞不清楚那是什么。”

    杨肃观听他说话太怪,不禁皱起眉头,那大都督武德侯早已死去多时,若要找他出
来询问详情,不如把这羊皮一把烧掉算了,伍定远见他面色郁闷,忙问道:“这位老丈,
除你之外,当今天下还有谁能识得也先的文字?可否引荐几人给我们认识?”

    那老汉低低叹了口气,道:“煞金,说不定煞金大人看得懂……”

    杨肃观听得“煞金”二字,不知是何方神圣,急问道:“煞金?他是什么人?”

    那老汉望著地下,却是欲言又止。良久良久,终於摇了摇头,叹道:“也先死了,
大都督死了,当年的英雄豪杰,都成了过往云烟。嘿嘿……连咱们煞金大人也投效敌国
去了……还说这些干什么呢?”他闷闷不乐,发了一会呆,迳自在帐内角落躺下,跟著
闭上了眼。

    杨肃观与伍定远叫了几声,那老汉却全不理睬,只自顾自地睡了。

    那汉子见自己父亲无礼,歉然道:“对不住,我爹爹向来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一
向就是这个脾气,请两位自便吧!”杨伍二人长叹一声,只得起身离帐。

    众人离了帐篷,那汉子一路送了出来,杨肃观问道:“方才令尊提到「煞金」,好
似有什么话要说,只不知这人是谁?”那汉子奇道:“你不识得「煞金」?”伍定远见
他神色有异,忙道:“恕我俩孤陋寡闻,还请直说。”

    那汉子笑道:“说起这煞金来,方圆百里内,可说是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煞
金」在回话里的意思,便是天下第一武勇英雄,乃是号称打遍西域无敌手的大将军。只
因他经常命人接济此地汉民,深得众人爱戴,此地百姓都当他活佛一样。”说著朝路旁
帐篷一指,道:“你们进去看看,便是这户人家,也供奉著此人。”

    伍定远与杨肃观探头望去,果见一张画像贴在帐上,下头供奉著羊奶乾肉,看来此
地居民真把这“煞金”当活菩萨来拜。伍定远见这画像上这人长须及胸,神威凛凛,背
後还绑了两把长刀,模样颇不平凡。

    顿时之间,伍定远心中忽起异样之感,似乎这“煞金”的样貌有些不对头。杨肃观
见他双眉挑起,好似看出什么来了,便问道:“怎么了?有何不妥之处?”

    伍定远心思急转,一时却也理不出头绪,便道:“没什么,我只是见他这般容貌,
好似天将军一般,这才多看了两眼。”杨肃观点了点头,不再多问,便与那汉子挥手作
别。

    二人离了蓬屋,与众人会合,娟儿见他二人神色郁郁,奇道:“怎么啦?没问出来
么?”杨肃观摇头道:“恐怕这回是白来了。”

    韦子壮道:“到底这羊皮是怎么回事,怎能如此怪异?”杨肃观摇头叹息,道:
“我看除了江充之外,没人知道这羊皮的秘密了。”众人心下沮丧,只得回去镇上。

    行到小镇,已是下午,众人一日未食,早已饿了,便想找间客栈歇息。只见一名夥
计站在店门口,见到众人走来,大声吆喝道:“几位客倌快点进来!小店的红烧牛肉远
近驰名,乃是甘肃一绝哪!”此时虽近年节,但此地回民聚居,习俗不同於中土,便大
过年时,生意也是照做不误。

    韦子壮见这夥计目光涣散,下盘虚浮,显然毫无武功,便放下心来,问道:“我们
这里有两位师父,素菜可有得吃?”夥计忙不迭地道:“有哪!敖近宝来寺的斋菜全是
小店包办,什么菜式我们不会?包君满意,包君满意!”韦子壮点头,要夥计给配了两
桌菜色,一荤一素,七人各自分桌吃食。

    过不多时,夥计送上香喷喷的菜肴,众人正待要吃,韦子壮忽道:“且慢!”拿出
了银针,每盘菜肴都先以银针试过,待见菜肴无毒,这才放心。

    杨肃观问道:“这家店可有怪异之处?”韦子壮摇头道:“那倒不是,我只是担心
江充派人过来作怪,这才多加一道提防。”众人想起百花仙子狠毒的手段,无不称是。

    灵真身材胖大,此时早已饿得前心贴後背,一见菜肴无毒,赶忙取过筷子,夹了素
斋便吃,边吃边赞:“好味道!比咱们少林的素斋还强得多!”

    娟儿见他这幅贪嘴吃相,不禁笑道:“本以为和尚都是瘦瘦的老头子,整天只晓得
敲木鱼、念弥陀。真要见了大师父,那才算是开了眼界。”

    灵真一边大嚼,囫囵道:“小姑娘懂什么?和尚我真饿时,只要火一上来,连供品
都先吃光了,还怕怎么地!便佛祖责怪,我也喊声「一佛出世,二佛涅盘,爷爷肚饿,
算我最大」,却又怎地?”

    娟儿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灵真嘴中塞满食物,大声道:“怎么你们还不吃?
可别叫和尚我全吃完啦!”灵定见师弟举止粗俗,说话无礼,一时甚是生气,当下转过
头去,不再理他。

    片刻之间,灵真已连尽三大碗饭,仍觉不足,吃著吃,忽觉手掌微痒,便伸出左手
搔挠,但口中仍是大嚼,不以为异。看来便是老天爷猛打三个霹雳,他还是照嚼不误。

    众人莞尔微笑,却不忙著动筷,自去谈论来日行止。

    灵定问道:“杨师弟,咱们此来西凉,却落得一无所获,你要怎么向上司交代?”

    杨肃观沈思半晌,道:“临走前我曾与侯爷商议,侯爷说这羊皮乃是江充出卖朝廷
的证物,上头画的是地图国界。可我们此行查访,却全然找不出其中奥秘。我看这羊皮
恐与传言不同,未必真是什么卖国物证,须得再行研究一番。”

    韦子壮沈吟道:“这羊皮倘若不是江充卖国的证物,却怎会惹来大批武林好手抢夺?
那江充、刘敬又何必这般重视这块羊皮?难不成其中另有隐情么?”韦子壮此言甚是有
理,倘若羊皮与江充无关,根本不是什么卖国物证,他又何必劳师动众,派遣大队人马
抢夺?

    杨肃观摇头道:“那倒也未必。我曾与仲海研究过这块羊皮,照仲海所说,我朝与
也先之间的疆界,不过是一片荒漠,上头土地毫无用处,当年江充若要以这片荒芜土地
换得性命,恐难取信可汗。照此看来,梁知义与王宁他们的说法未必可信。这羊皮定然
另有古怪。”

    灵定叹道:“这羊皮倘若什么都不是,岂不叫我们空跑一趟?”

    杨肃观道:“这倒不怕。我听那老汉说了一个名字,唤做「煞金」,说不定这人知
晓羊皮的来历。我看该从此人著手。”他见伍定远始终沈默不语,便问道:“伍制使,
你说是么?”

    伍定远自从见了这“煞金”的画像以来,心中一直有个古怪念头,好似觉得煞金有
些特别之处,但又捉摸不定。此时杨肃观向他说话,方才醒觉,他嗯了一声,却也没回
话。

    杨肃观见他眉头紧锁,料知有异,便问道:“伍制使,你好似有些心神不宁,可是
这「煞金」真有什么奇怪之处么?”

    伍定远低下头去,沈思半晌,道:“这煞金看起来有些面熟。”

    众人大喜,忙道:“莫非你识得他?”伍定远摇头道:“那倒不是,我是听过一个
朋友的转述,这才觉得此人有些特异。”

    杨郎中哦地一声,问道:“朋友?他是谁?”伍定远叹息一声,黯然道:“他便是
燕陵镖局的最後遗孤,齐伯川。”

    众人听得此言,都是啊地一声,叫了出来。伍定远叹道:“这「煞金」识不识得羊
皮的文字,我是不知,但我方才见到此人的画像,反覆推想当年齐少镖头的一番话,恐
怕这「煞金」与托镖之人有关。”

    杨肃观精神大振,忙道:“伍制使请说。”

    伍定远道:“这燕陵镖局一案之所以难破,关键便在找不到托镖之人。当年我从齐
少镖头口中得知,那托镖客人约莫五十来岁,长须及胸,背後还绑了两柄长刀,齐总镖
头更以「使三刀的」相称。那时我听得这人模样不凡,便暗暗留上了神……”他话尚未
说完,杨肃观已是一惊,道:“你说那托镖之人背後还绑了两柄长刀,这……这煞金不
也这样么?”

    伍定远点了点头,道:“没错,我看了「煞金」的画像,一见他背後绑著两柄长刀,
再加须长及胸,岁数也约莫五十好几,实在太像那托镖之人,才有了这番联想。”他是
捕快出身,自来把细,果然见人所不能见。

    杨肃观大喜,点头道:“伍制使所言甚是。当年那羊皮是价值十万两白银的重镖,
若不是帖木儿汗国的大将,谁付得起这等价码?”

    韦子壮沈吟道:“听你们这么说来,莫非这「煞金」就是托镖之人?可他与梁知府
有何关连?”

    伍定远摇头道:“此事我也不知,咱们只有详加查访,先把这「煞金」找出来,一
切再从长计议吧!”杨肃观点头道:“正该如此。反正仲海奉命护驾和番,我们两路人
马不妨早些会合,到时自能入得帖木儿汗国,找到「煞金」了。”众人纷纷称是。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兴高采烈,灵真却只顾著吃,丝毫不加理会。

    吃了半晌,已然酒足饭饱。他打了个饱嗝,正要伸手剔牙,忽见右掌有些异样,他
低头细看,登时吓出一身冷汗。

    只见手背上窝著一只小小的蜘蛛,色做木黄,正不住吸血,却不知是从哪里爬出来
的。

    须臾之间,灵真的手掌已然自黑转肿,由肿转痛,如同泡进墨水一般,可见蜘毒何
等厉害。灵真惊骇恶心,无以复加,当场大叫一声,一抖手,急急将那毒虫摔落在地,
跟著一脚踏死,大声喊道:“大家小心,这菜里被人下毒了!”

    其余几人原本聚拢说话,忽听灵真忽地大叫,急忙转头,待见了灵真的手掌,都是
惊骇出声。韦子壮大惊道:“怎地会这样?方才我才用银针试过,这酒菜都是乾净的东
西啊!”

    灵定心下领悟,将筷桶翻倒,里头跌出十来双筷子,众人一奇,不知他此举何意,
灵定喝道:“大家看!”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每只木筷上都攀著一只小小的蜘蛛,那蜘蛛生作木色,与木筷
颜色极为近似,若不细看,根本难以察觉。数十只蜘蛛见了光,受了惊吓,登时满桌乱
爬,娟儿惊叫一声,急忙起身相避。

    韦子壮举脚上桌,连踩了几下,把众蛛尽皆踩死,忙道:“这店有些古怪,大夥儿
千万小心,别碰店里的东西!”

    伍定远见那夥计兀自呆在一旁,当下哼地一声,一个箭步跃去,将他一把扣住,喝
道:“你为何下毒害我们?快快招来!”

    那夥计吓得直打哆嗦,忙道:“大爷您错怪小人了!我们……我们从不做这种伤天
害理的事……”

    此时情况紧急,只要拖延片刻,灵真便有性命之忧。伍定远想起张之越的死,如何
容得那夥计推搪?他手上用力,将那夥计拉到身前,喝道:“还敢狡赖!你看看那位师
父,给你们毒成什么样子?快把解药交出来,否则大爷便要了你的狗命!”他运功加劲,
内力到处,那夥计登时疼痛起来,连连大叫:“救命啊!救命啊!”

    那夥计一叫,立时惊动了店里的其他客人,众人聚拢围观,纷纷叫道:“你们这群
人是干什么的?这般毒打一个夥计!”都有不平之意。

    韦子壮忙道:“诸位客倌,这间客栈下毒害人,是间黑店,眼下已然害了咱们的一
个朋友,我们得讨个公道回来!”一名客人骂道:“放屁!我打小就在这里吃饭,什么
时候出过毛病?你这几个外乡人,准是想吃白食!在这里胡乱搅和!”十来名看热闹的
客人跟著起哄,各自大叫起来。

    伍定远见灵真的右手越肿越大,只怕迁延疗伤的时机,他不去理会旁人,冷冷地对
夥计道:“小子你若不把解药交出,休怪我下手不容情了!”说著指上运劲,只把那夥
计的手骨捏得喀啦作响。

    那夥计给捏得疼痛不堪,只是痛得大叫,正惨嚎间,忽然头一偏,凄厉叫声从中断
绝,霎时间软倒在地,已然昏晕过去。

    伍定远哼了一声,道:“这小子昏了,咱们先把掌柜的找出来。”说著运功推拿,
将那夥计救醒。谁知推拿良久,那夥计仍是直挺挺的不动,竟如死了一样。

    伍定远心中犯疑,忙将那夥计的脸面扳过来,伸手探他鼻息,只见那夥计面色发黑,
已然莫名其妙的死了。伍定远看了众人一眼,低声道:“大家小心,他也中毒了。”众
人闻言,忍不住大吃一惊,连忙站起身来,就怕给人暗算。

    旁观客人见出事了,纷纷大叫道:“出人命啦!贼子杀人啦!咱们赶快报官啊!”
言语之间,却把伍定远等人当成了凶手。

    此时已要过年,店中客人本都在喝酒划拳,喜气洋洋,待见店中有人惨死,不由得
大为惊骇,一时间乱成一片。

    伍定远放脱那夥计,喝道:“你们不要胡乱嚷嚷!这夥计是给人毒死的!”

    他话声未毕,忽觉背上微微一痛,好像被蜜蜂叮了一下,他回过头去,只见同伴们
睁眼看著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何忽然转头,伍定远正觉奇怪,猛听艳婷叫道:“小心!”

    伍定远回头望去,只见店里客人大叫大嚷,有人向他扔了张板凳,伍定远想要闪避,
猛地一阵头晕传来,天悬地转之下,扑倒在地。

    艳婷惊叫一声,正要将伍定远扶起,灵定眼尖,急忙拦住她,说道:“先别碰他,
他好像中毒了!”他借过艳婷的配剑,刷地一声,已将伍定远背上的衣衫割破,他剑上
造诣大为不凡,虽然裂衣破衫,却丝毫没伤到皮肉。

    众人急看伍定远背後,只见一只斑斓蜈蚣咬住了他背上的一块肉,正自努力啮啃,
却把伍定远当成了美味食料。两名少女见了这恶心模样,不禁尖声惊叫,吓出一身冷汗。

    灵定举剑过去,想将那毒虫挑起,谁知那虫啮咬甚猛,只牢牢地咬在肉里,灵定长
叹一声,口宣佛号,长剑抖动,登将那毒虫戳死,脚尖一点,将伍定远的身子翻了过来。
众人急看他的脸色,只见他面泛黑气,便与那夥计无二,恐怕已是命在旦夕。

    艳婷又惊又怕,正要说话,忽然之间,那夥计的尸身下钻出十来条蜈蚣,在店里四
下爬动,艳婷俏脸惨白,急急往後退开,韦子壮深怕毒虫害人,冲上前去,两三脚便都
踩死了。

    此时己方已有两人不明不白地中毒,无数旁观的客人却还在那里大喊大叫,都把他
们一行人当成歹徒,杨肃观虽然老练,却也难以找到下手之人,眼看过不多时,官府的
人马便要赶到,到时便连脱身也难。

    杨肃观召来韦子壮,低声道:“据我猜想,这些毒虫必是有人驯养,放在店里害人,
只怕下毒之人还在此处,劳烦你和灵定大师保护伤者,我这就去揪他出来!”

    韦子壮答应一声,便与灵定一同守护伤者,店内客人不住丢些木椅板凳过来,都给
两人轻描淡写的挡开。杨肃观则躲在角落,冷眼细观,便要在乱糟糟的人群中找出那下
毒之人。

    杨肃观正自观看,忽见几个莽撞之徒大声叫嚷,却是朝著自己冲来,似想将他一把
抓住。杨肃观“嘿”地一声,长剑出鞘,运起“菩提三十三天剑”的无上心法,瞬间点
出七七四十九点寒星,便朝那十来个客人飞去。

    艳婷见那几名客人性命堪虞,不禁惊骇出声,正要出言拦阻,一旁韦子壮已向她摇
了摇手,低声道:“你放心,杨郎中出手有分寸。”

    杨肃观身为朝廷命官,行事向来稳重,现下他出招攻敌,意不在伤人,而是在逼出
那下毒者。照他料想,这下毒之人身怀武艺,行止定与常人大不相同,只要性命危急之
际,必会闪躲逃避,露出原形,届时定然无法逃脱他的法眼。

    长剑闪过,这群客人连眼皮都还来不及眨,只觉剑光一闪,胸口一凉,众人讶异之
间,纷纷低头望向胸口,待见衣衫已被割破,又看杨肃观手中白晃晃的家伙,不禁吓得
大叫,霎时魂飞魄散,急急往门外奔去。有人被杀也好,谋财害命也好,全不关自己的
事了。

    杨肃观眼尖,适才长剑攻出,店中客人大多浑然不觉,却只有一人斜身闪过,显然
身怀武功,但一来店中客人太多,二来剑出之际不过刹那,很难看清那人的面貌,一时
却也找之不著。

    正看间,忽见一人低头掩面而过,状似惊惶,但胸口衣衫却丝毫未破,杨肃观心念
一动,喝道:“哪里走!”跟著剑光一闪,已将那人圈住。

    那人大惊道:“壮士饶命!小人只是路过的客人,与你无怨无仇,你千万别杀我啊!”

    杨肃观手中长剑一颤,从他颈旁削过,冷冷地道:“你别装疯卖傻,快快把解药交
出!”那人吓得傻了,丝毫不敢还手,只是磕头讨饶。

    杨肃观见他模样卑贱,不像假装,心下暗道:“我可千万别卤莽了,待我试他一试!”
长剑一闪,便向那人头颈部位刺去。

    那人见眼前寒光闪动,只“啊”地大叫,双手捂面,束手待死。杨肃观见他神态如
此,忙将长剑刺向一旁,心道:“看来这人真的不会武艺,绝非作假。”自来武功高强
之人,任凭你武功多高、拳脚多俐落,仗得全是一双招子,这人却在危急时刻紧闭双目,
想来真是不会分毫武功。

    杨肃观沈吟片刻,料来自己确实找错了人,便道:“你起来吧!放你过去了。”那
人磕头连连,千恩万谢,忙朝店外奔出。杨肃观转头往店里看去,眼见还有几名客人躲
在桌下,不住飕飕发抖,说不定下毒之人便在其中。

    杨肃观沈声道:“你们几人都站出来,我有话要问你们。”

    那几名客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是犹疑不出。杨肃观正要上前,忽听灵定叫道
:“小心暗器!”杨肃观不即细想,身形斗地拔高三尺,只听背後风声劲急,跟著“哆
哆”之声连响,一旁的照壁竟插满了蓝澄澄的银针。

    杨肃观身在半空,急忙回头看去,只见刚才出店的那人满脸狞笑,不知何时,竟又
溜回店里,杨肃观冷笑一声,原来下毒之人便是此人,没想自己竟然给这人骗了过去,
若非他武功颇有根柢,岂不早已尸横就地?

    正气恼间,只见那人十指扣满了银针,显然又要发出暗器。杨肃观何等手段,如何
容他再度造次?身形不及落地,清啸一声,便在半空中拔剑出鞘,对著那人疾斩而下。

    那人见杨肃观变招如此之快,也是骇异,暗器居然来不及出手,便往门外退出。一
旁韦子壮大喝一声:“往哪走!”身形一晃,後发先至,已然拦在门前。

    那人腹背受敌,情势大为不妙,杨肃观喝道:“快快将解药交出,我们饶你一命!”
那人骂道:“就算把我千刀万剐,也没有东西给你们!”

    韦子壮伸掌出去,往那人後心拍落,那人斜身避开,一个回踢,往韦子壮胸口踹去,
韦子壮笑道:“来得好!”运起内劲,伸指在那人腿上一点,已将他穴道封住,那人浑
身酸麻,摔倒在地。

    韦子壮一脚踩住那人胸口,喝道:“把解药拿出来!”那人冷笑一声,全不理睬。

    韦子壮冷笑道:“在我面前耍狠,有你受的了。”伸指往那人腋下一点,一股真气
透体而入,那人登时浑身麻痒,大笑起来。

    韦子壮淡淡地道:“我不必把你千刀万剐,只要替你呵呵痒,你这小子就乖得很了。”

    那人痒得在地下打滚,连下唇都咬破了,看来韦子壮逼供却有独到之处,瞬间便把
那人整得要死不活。

    韦子壮沈声道:“你把解药交出,我便替你解穴止痒,如何?”那人笑声不止,眼
角都流出泪来了,喘道:“我没有……解药………”韦子壮摇头叹息,说道:“那我可
没法子帮你了。”便要转身离去,任凭那人活活笑死。

    那人大笑声中,说道:“我………我是真的………真的没有……哈哈……”韦子壮
双目一亮,道:“那解药在何处?”那人道:“在……哈哈……在我师父那里……哈哈
……”

    韦子壮心下一凛,急问道:“你师父是谁?”

    那人正要说话,忽然一道细小的蓝光闪过,那人身体一颤,喉头上立时见血,一句
话也没来得及说出,便自死去。众人见了这暗器来势狠毒,无不大惊,纷纷戒备。

    猛听窗外碰地一声大响,一人飞身入店,众人急看,却是一名美貌女子,正是那日
见过的“百花仙子”胡媚儿,只见她身穿杏黄色的道袍,手中多了只拂尘,眉宇间露出
一股淡淡的煞气,正自冷峭地望向众人。

    杨肃观面色一变,与灵定互望一眼,都知道正主儿来了。

    两名少女见“百花仙子”到来,想起师叔命丧在她的手中,登时冲了上去,神色愤
恨不已。

    艳婷悲声道:“又是你!看我为师叔报仇!”抽出配剑,便要上前拼命,娟儿虽然
武功低微,也是眼中含泪,举剑在手。

    韦子壮深怕她们莽撞出手,反而中了暗算,连忙拦在她们身前,低声道:“两位姑
娘稍安勿躁,别急著出手。”艳婷抹去了脸上的泪水,狠狠地盯著“百花仙子”,一双
妙目尽是悲愤。

    百花仙子微微一笑,说道:“我那不成器的徒儿真没出息,居然在那里哼哼哎哎,
一时看不习惯,便将他解脱了。”韦子壮冷笑道:“都说虎毒不弑子,百花仙子的毒功
果真了得,连禽兽也要退让三分。”

    “百花仙子”名唤胡媚儿,生性最是霸道阴毒,一听韦子壮出言讥讽,便朝他瞪了
一眼,眼中满是憎恨怨毒之意。

    灵定听说这“百花仙子”行事狠毒,前几日便曾辣手害死九华山的张之越,哪知现
下又连害了伍定远与灵真二人。他不容此女再行作孽,当下提起内力,真气鼓汤,往前
走上一步,合十道:“老衲少林灵定,请女施主速速交出解药,不然伤者延误解救时机,
施主罪孽又更重一层了。”说著两手成圆,随时便要发掌伤敌。

    杨肃观见师兄出手,便对韦子壮使了个眼色,两人也不约而同地走上两步,与灵定
分立三方,三大高手鼎足而立,将这“百花仙子”团团合围。

    一旁艳婷提剑在手,此时她有如一只小小豹子,不住的磨爪等待,随时伺机出手。
她外貌温柔,性子却甚是刚毅,向能沈著忍耐,只盼能亲手报得师门大仇。艳婷武功不
高,可这幅模样却不敢让人小看,韦子壮怕她贸然出手,忙对她连使眼色,要她稍安勿
躁。

    这胡媚儿浑身是毒,暗器阴险,寻常江湖人物与她敌对,往往连一招也走不上,便
不明不白的死在她手中,再加上她颇有智计,是以这几年正派人物屡次围捕,却都给她
从容逃走,这次三大高手联手围攻,已是志在必得,不管胡媚儿多大的本领,多坏的心
机,终要手到擒来。

    胡媚儿见自己处境极是不利,却是不以为意。只见她淡淡一笑,反往武功最强的灵
定走近了两步,媚笑道:“你们三个大男人欺侮我一个弱女子,若要传将出去,大师不
怕江湖上笑话吗?”灵定铁著一张脸,向韦子壮、杨肃观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沈
声道:“女施主也算是一代宗师,老衲以一对一,这总成了吧。”

    胡媚儿微微一笑,说道:“想你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和尚,净找我一个小小弱女子的
麻烦,还说不是笑话?”

    眼前虽然强敌环伺,她说话语音仍是娇羞柔嫩,媚态无限。众人见她白腻的肌肤上
带著淡淡的红晕,心中都想:“这女子虽然妖异,其实倒也算是个美女。”

    胡媚儿见场中几名男子喉头微微滚动,料知他们都为自己的美色所震慑,当下更是
浅浅一笑,露出了万锺风情。

    娟儿见她兀自卖弄风骚,当场大叫一声,骂道:“老妖妇比谁都奸恶,却还装得弱
不经风!你这丑妖婆、老贼妇!世上没女子比你更丑恶了!”

    那日张之越只为了几句话得罪她,便落得惨死的下场,娟儿心中忿恨,自是破口大
骂。

    胡媚儿气愤至极,大怒道:“小丫头,早知那日便让你死了乾净,省得今日在这罗
唆!”一道银光飞出,正是她的成名暗器“追魂针”,便往娟儿喉头射去。

    灵定身为罗汉堂首座,哪容她再次得手,当下断喝一声,呼地一掌拍出,掌风所及,
那银针立时转向,射到地下去了。

    这掌功力深厚,竟能用无形无质的掌风逼开小小一枚银针,所蕴内力可说雄浑无比,
旁观众人无不又惊又佩,暗道:“少林寺领袖群伦,果然非同小可!”

    韦子壮自知害死胡媚儿的徒儿,两人间的仇恨已然结下,便想趁著人多势众,一举
了结这段怨仇。当下道:“大师稍待片刻,让我来教训这个妖妇!”

    灵定尚未答话,韦子壮已单足高举,右掌向後提起,呼地一声,全身旋转,飞足向
胡媚儿踢去,这招正是“武当鹤点头十三式”,乃是擒拿敌手的绝招。

    胡媚儿见他这腿势道刚烈,便往後头让开,韦子壮不容她有所喘息,右足甫一落地,
左足便穿插踢出,抢攻连连,丝毫不落下风。

    胡媚儿虽给他接连抢攻,不过仗著轻身工夫了得,倒也不见得慌张。她掠了掠额头
发丝,兀自好整以暇,娇笑道:“韦大护卫啊!你便要找姑娘动手,迟早轮得到你,却
又何必这般猴急?莫非是怕人家少林寺盖过你武当山的风头啊!”

    这挑拨言语一出,灵定脸上便即闪过一阵阴影,韦子壮也是颇感尴尬,竟然停下手
来。胡媚儿则哈哈大笑,颇见欢欣。

    原来这少林寺与武当山之间颇有嫌隙,自武当开派祖师张三丰以降,至今已达百年
之久,江湖上可说是人尽皆知。虽说两派间的交情日益好转,但此刻猛给胡媚儿一阵挑
拨离间,还是令人感到难堪狼狈。

    韦子壮大吼一声,喝道:“贼贱人!休在那里指东道西,手下见真章吧!”他怕灵
定真以为他别有所图,当下呼喝连连,拳脚并出,更见杀气。胡媚儿冷笑一声,身子一
侧,已让过韦子壮的攻招。

    眼看胡媚儿不敢正面抵挡,韦子壮双手一张,使个“鹤展翅”,快速绝伦地往胡媚
儿上身十三处穴道点去,这招由外往内,双手如同合抱。

    胡媚儿见这招大是轻薄,不禁俏脸生晕,骂道:“亏你自称名门出身,却专出这等
淫秽招式,也不知你脏脑袋里想的是什么龌龊念头,真是卑鄙无聊!”她哼了一声,身
影闪动,便要窜出店中。

    韦子壮看出她要离开,登即喝道:“没留下解药,休想要走!”说著一掌劈去,胡
媚儿双足一点,急急飞上了屋顶,那灵定身手更快,霎时後发先至,已赶在她的前头,
跟著双掌一并,喝道:“下去!”猛烈的掌风扑出,竟硬生生将胡媚儿逼了下去。

    胡媚儿落下地来,登时呸了一声,大声道:“说好了一个对一个,怎么又来了个老
和尚?”

    灵定淡淡地道:“施主要单打独斗,老衲这就奉陪。”双掌一合,正是“大慈千叶
手”的起手式,功力到处,身遭三尺内的灰尘竟都往外飘开,脚下立时现出个三尺开外
的正圆。

    胡媚儿见了这等势头,心下也感骇异,寻思道:“这老和尚如此了得,武林间有谁
能奈何得了他?”她自知眼前两人乃是武林中第一流的高手,自己若凭真实本领,只怕
一个也打不过,更何况一旁还有个虎视眈眈的杨肃观?

    韦子壮冷笑道:“贼贱人,若想要活命,早早把解药交出,否则一会儿把你大卸八
块,要你给张大侠偿命。”

    眼看灵定一步步走来,胡媚儿自知敌他不过,当下往後跃开,冷笑道:“你们要解
药么?好,姑娘这就给你们。”说著从怀中取出十来只瓶罐,红的绿的,长的扁的,无
奇不有,朗声道:“全都拿去吧!”手一挥,十来只瓶罐便往韦子壮扔来。

    韦子壮正要伸手去接,艳婷怕瓶子上有毒,急忙拦住,提醒道:“此女诡计多端,
千万别信她了。”韦子壮连忙缩手,任凭那几只小瓶从面前飞过,心下暗暗叫险,想道
:“亏我行走江湖多年,今日却靠一个孩子救命。”

    只见那十来只小瓶摔在地下,却没破裂,只骨溜溜转著,一时也看不出哪瓶是真的
解药。

    胡媚儿见无人敢接解药,不禁哈哈一笑,说道:“韦护卫何必这般小气,我那十来
瓶都是解药啊!你又何必怕呢?”韦子壮哼了一声,道:“你少罗唆,快说哪瓶才能解
毒!”

    胡媚儿娇笑连连,道:“你自个儿猜啊!”

    灵定怒道:“女施主若有诚意赐下解药,怎不规规矩矩的来,又何必这般故作姿态?”

    胡媚儿笑道:“我哪是故作姿态?只是身上瓶瓶罐罐实在太多,这当口有些忘了,
不知哪瓶才能解毒。”此女向来大胆,从不把人放在眼里,竟然在两大高手面前撒痴撒
泼起来。

    韦子壮怒道:“你快说,别要戏弄我们!”

    胡媚儿笑道:“嗯,我想起来了,是红色的那瓶。”她见韦子壮便要过去俯拾,忽
又道:“等等,好像是绿的。”

    韦子壮狂怒不已,大喝道:“你给小心了!”

    灵定哼了一声,摇头道:“别理她了。咱们每瓶都试上一试,总有一瓶是真的吧!”

    胡媚儿笑道:“成啊!我这儿共有十来种不同解药,你们不妨一瓶一瓶地试。不过
姑娘我心地好,先提醒一句,你们一旦用错解药,你那两个朋友便会七孔流血而死,要
不要试试?”

    韦子壮与灵定对望一眼,都知她说的是实情。这百花仙子下毒功夫异常了得,一旦
中了她所下的怪毒,非得要她亲手赐下解药,否则万难救治。看她这个神态,除非自愿
交出解药,否则便算杀了她,也是无济於事。

    众人见灵真盘膝坐地,正自全力运功驱毒,那伍定远则面色漆黑,看来再不多时,
便要追上张之越的脚步,活生生的死在这恶毒女子手里。

    灵定心念急转,自知双方若要硬拼,定是两败俱伤的场面,便道:“这位施主,此
间与你有仇的人物极多,若是再打下去,你必然讨不了好。上天有好生之德,老衲也不
想多杀生,不如你先将解药交出,咱们自会放你平安离去。”他本想一举生擒此女,也
好送交九华山裁断,但眼前情势如此,只好退让一步。

    胡媚儿伸出食指,轻轻抵住脸上的酒涡,摇头道:“大师父这个主意不好。”

    灵定沈下脸来,道:“和尚的主意不好?那照女施主的意思,却该如何?”

    胡媚儿伸出纤纤素手,向杨肃观一摆,笑道:“扬大人,只要你交出怀里的东西,
我自会给你解药。”众人脸上变色,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果然要的是那块羊皮。

    灵定见她得寸进尺,便皱眉道:“要是我们不给呢?”

    胡媚儿向伍定远与灵真望了一眼,微笑道:“那这两人只有死了。”

    一旁韦子壮跳了过来,怒道:“你自身难保,还敢讨价还价么?”

    胡媚儿哈哈一笑,道:“我自身难保?你们恁也小看姑娘了!”

    笑声未毕,只见胡媚儿右手微扬,一丛细小至极的银针脱手而出,直朝韦子壮门面
射去。这“百花仙子”身怀百毒,武功深浅无人知晓,但论到暗器,却是一等一的名家,
既毒又狠,中者必死,饶他韦子壮武功高超,一来站得太近,二来给人攻其不意,却要
他如何闪避?

    眼看韦子壮一个不慎,也要中了暗算,但此人身为武当玄武观真传的俗家弟子,武
功岂同凡俗?他使一个铁板桥,两足牢牢的定在地下,上半身却陡地後仰,间不容发之
际,已然闪过了无数细小银针。

    胡媚儿啐道:“这么大年纪也使得这般功夫?不怕闪了腰吗?”她见韦子壮向後仰
倒,胸腹间门户大开,如何放过这个良机?拂尘扫下,便往他下腹击去。

    此时韦子壮上半身向後仰倒,两足定在地下,胸腹间已然不设防,一旁灵定大惊,
赶忙出掌抢攻,其势却有所不及,只见“百花仙子”的拂尘便要扫到身上,说时迟,那
时快,韦子壮两手往地下一撑,胖大的身子倒立起来,双腿猛往半空踢去,胡媚儿娇声
惊叫,险些给他踢中了下颚,连忙往旁闪开。

    这下双方短兵相接,心下都甚明了,灵定等人若要将胡媚儿活活杀死,并非什么难
事,但此女毒功高明,若要将她一举生擒,只怕大为不易。

    眼前是个谁也奈何不了谁的局面,韦子壮等人无法逼她交出解药,但胡媚儿也无法
走脱,双方已成僵局。

    灵定怒道:“女施主好不晓事,你今日若不交出解药,还想活著离开么?你早些送
出解药,以免自误!”

    胡媚儿哈哈一笑,她斜目看著灵真与伍定远二人,笑道,“这两人没有我的独门解
药,决计活不过今晚,反正姑娘有两个高手陪葬,已算是件便宜生意了,又有什么好怕
的?”

    众人又急又气,却都不知如何是好,要说平白无故送上羊皮,这口气如何吞得下?
可若不交出羊皮,只怕伍定远与灵真当真莫名其妙地死在此处,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
你,都是没理会处。

    正惶急间,忽听一人淡淡地道,“灵定师兄、韦护卫,请你们出去,我自有话与这
女子说。”众人听这声音淡泊清雅,正是杨肃观,不由都是一愣,不知他为何突出此言,
连胡媚儿也是微微一奇,不解杨肃观的用意。

    灵定走到杨肃观身旁,低声道,“杨师弟,咱们好容易大占上风,你怎能要我们出
去?可别让这女子趁机逃走了。”

    却见杨肃观轻轻地摇了摇手,示意众人不必多言,韦子壮与他相识多年,知道杨肃
观做事沈稳,向来谋定而後动,此刻这般说话,定有他的用意,当下拉住灵定,低声道,
“杨郎中既然这般吩咐了,咱们就先出去吧。”

    灵定甚感奇怪,但也不便公然反驳,只有随著韦子壮离开,两名少女虽然报仇心切,
不过此刻情势紧张,也容不得她们多言,只能跟著离店了。

    众人鱼贯走出,偌大的客店中,仅余杨肃观与胡媚儿面对面站着,此时店中伙计早
已不知逃到何处,除了西凉独有的潇潇风声,一时别无声响。

    胡媚儿是个身经百战的女魔头,虽见杨肃观行径奇特,却也不感畏惧。她浅浅一笑,
道,“杨郎中单独留我下来,难道不怕我一溜烟的飞走么?还是有什么体己话要同我说?
却怕外人来听么?”她声音柔腻,荡气回肠,这几句话说得加倍妖娆,叫人心中不得不
荡。

    杨肃观微微一笑,忽然解下兵刃,扔在桌上。

    胡媚儿俏眉一轩,冷笑道:“你这是做什么?”

    杨肃观不答,迳自坐了下来,才道:“难得有缘,坐下来喝杯茶,再走不迟。”说
着替胡媚儿拉开板凳,示意她坐在自己身边。

    这下胡媚儿便再镇静十倍,也不禁诧异万分。前些日子她辣手害死张之越,现下又
毒伤对方两员大将,岂料杨肃观竟会毫不设防?还邀她一块儿饮茶?

    过了半晌,杨肃观见胡媚儿犹有迟疑,当即淡淡地道:“胡姑娘,坐下来吧。等喝
过茶后,你若想离开,便请自便,在下绝不阻拦。”

    胡媚儿睁大了媚眼,忍不住道:“你是说真的?你不怕你的朋友白白死了?”

    杨肃观却不答腔,只取过茶碗,斟上了水,便等胡媚儿过来喝。

    胡媚儿见他有恃无恐,心中便道:“这姓杨的不知要弄何玄虚,且看姑娘接招。”

    她缓缓走到板桌旁,却也不坐上板凳,只一股脑儿坐上了桌子,跟着粉腿交叠,腻
声道:“杨郎中要我坐,奴家怎好不坐?这不是来了么?”

    两人相距咫尺,胡媚儿身上擦得香腻,一股媚人香气全飘往杨肃观鼻端,胡媚儿心
下暗笑:“这杨肃观不过几岁年纪,姑娘面前,任他定力再高,也要把持不住。”说着
更俯下身去,一抹酥胸若隐若现,煞是诱人。

    正魅惑间,杨肃观已然替她倒了杯清茶,跟着奉到面前。胡媚儿心道,“这小子怎
么这般客气,莫非在茶里下了毒么?”

    她自己是用毒高手,天下罕逢敌手,杨肃观便算真把大碗鹤顶红倒入茶水,她也不
见得怕,当下便只淡淡一笑,伸手接过了茶碗,要看杨肃观有何计谋。

    杨肃观端起自己的茶碗,喝了一口,道:“胡姑娘,你我素昧平生,一来无怨,二
来无仇,不知你为何要抢我的羊皮?”

    胡媚儿喝了口茶,将发稍一掠,笑道:“杨郎中说呢?我为何要抢这块羊皮?”

    杨肃观微微一笑,道:“两个字,江充。”

    胡媚儿放声大笑,腰枝乱颤,道:“你说得对!正是为了江大人!若不是他过来请
托,本姑娘何必淌这混水!”

    杨肃观静静坐着,待她笑罢,才道:“姑娘你可曾想过,你跟着江充,又有什么好
处?”

    胡媚儿冷笑道,“杨郎中,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了?江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掌
军政大权,天下无不景仰!我胡媚儿生平只为强者办事,举世之中,没一个男子胜过江
大人!这样的人物,我若不追随身侧,岂不是傻?”

    胡媚儿正待唠唠叨叨地再说,忽见杨肃观弯下腰去,从桌脚边拾起一枚石子,握在
掌中,胡媚儿哼了一声,道,“杨郎中,你若想用暗器伤我,那是大错特错了。”

    杨肃观微微一笑,却不打话,只见他中指一弹,那石子猛地向上飞出,“碰”地一
声大响,竟尔打穿了屋顶,飞了出去。

    胡媚儿心下奇怪,寻思道,“这小子到底要干什么?难道要声东击西么?”

    正想间,只见杨肃观抬头起来,看着屋顶,午后阳光顺着屋顶的缝隙照了进来,登
令昏暗的客店中满是光辉。胡媚儿越来越觉得奇怪,深怕屋顶有人埋伏,便顺着他的眼
光望去。

    胡媚儿抬头向上,只见屋顶上开了个尺许见方的破洞,洞外一抹宝蓝天,望之深邃
如大海,除此之外,倒也没人埋伏,她呆了半晌,不知这人到底意欲为何,当下低头看
着杨肃观,眼光中满是疑问。

    杨肃观啜了口清茶,淡淡地道:“胡姑娘,你看见了什么?”

    胡媚儿一愣,抬头望着深邃如海的蓝空,呆呆地道:“天……我看见了天……”

    杨肃观放下茶碗,俊目回斜,微笑道:“胡姑娘,天,会比江充小么?”

    话中深意无限,登叫胡媚儿心头一震。

    客店中一片昏暗,只有一抹阳光照在杨肃观身上,看来倍感庄严,好似神佛降世一
般。

    杨肃观站起身来,缓缓走到胡媚儿身旁,霎时之间,两人四目交投,胡媚儿只觉眼
前的男子不能逼视,饶她天性豪放,情场百战,此时心中也只怦怦直跳,霎时只得转过
头去,不敢多看。

    杨肃观慢慢伸手出来,轻抚胡媚儿的面颊,胡媚儿何等荡性,平常勾引男人如同家
常便饭,这时却有茫然不知所措之感,她全身酸软,颤声道:“你……你要做什麽?”

    杨肃观低下头去,看着她的眸子,柔声道:“胡姑娘,跟着江充办事,名声决计好
不了,转投柳侯爷门下吧。”

    胡媚儿听了这话,又是吃惊,又是骇异,她怔怔地道:“我……我害死你的朋友,
如何还能帮你们办事?”

    杨肃观淡淡地道:“有我在,凡事莫担忧。”

    胡媚儿听了这话,忽感心中宁定安全,好似这人随口的一句话,便有偌大的威力,
叫她不得不从。她呆呆的看着杨肃观,忽尔满脸晕红,却是欲言又止。

    杨肃观正等她回话,忽听店中传来一阵极细微的脚步声,杨肃观不由一怔,连忙抬
头看去,猛见一柄长剑疾刺而来,直朝胡媚儿背後挺去!

    杨肃观吃了一惊,连忙把胡媚儿推开,胡媚儿尚未察觉危险,便在此时,长剑已至
背心,杨肃观出手虽急,但那剑来的太快,还是划破了胡媚儿背後的衣衫。

    胡媚儿吓了一跳,急忙往地下一滚,跟着转身站起,只见眼前站着个高挑美女,正
是艳婷。她眼中满是泪水,正自怒目望向杨胡二人,却是有叁分恼怒,七分悲伤,想来
方两人的对话举止,全给她看在眼里了。

    胡媚儿满身是灰,神情大是尴尬,但随即转为恼怒,她指着艳婷骂道∶“小小年纪
便学得这般阴毒!以後怎麽得了!”

    艳婷不去理她,仍是举剑疾刺,胡媚儿怒道∶“放肆!”一丛银针飞射而出,艳婷
见银针来势猛恶,脸色一白,她满腔热血,只知杀敌报仇,却失了防备,眼看便要丧生
毒针之下。

    便在此时,灵定、韦子壮、娟儿等人也都奔了进来。娟儿见师姐性命堪虞,慌忙冲
出,惊叫道∶“师姐!”杨肃观站在一旁,眼见情势危急,顺手便将艳婷拦腰抱起,他
运起轻功,两人一起飞上梁去。那大把银针呼呼数声,便从他们脚下飞过,钉在墙上。

    艳婷抬头望去,只见杨肃观俊美的面孔便在眼前,她枕在杨肃观的胸前,不由得脸
红心跳,但一想到他适才对百花仙子那番举动,心下忽地一阵气恼,挣扎道∶“你放开
我!”

    杨肃观怕她行事莽撞,反把手臂一紧,牢牢地抱住她,说道∶“等这女子退开,我
自会放!”他怕艳婷复仇心切,一旦放开她,不知她又要做出什麽事来?艳婷又羞又气,
连连挣扎,杨肃观却全不理睬。

    胡媚儿见了他们这幅情状,冷笑道∶“原来这小妮子是你的心上人?好得很,好得
很哪!”言语之间竟是大有醋意。她冷笑一声,又换上了一幅冷冰冰的面孔,道∶“既
然如此,咱们也没什麽好说的,你们要解药,便拿羊皮来换吧!”说着便要离去。

    韦子壮伸手拦去,喝道:“没交下解药前,不能放过去!”

    胡媚儿俏脸生怒,厉声道:“老娘没发威,你真当我是病猫吗?”也是她打翻醋子,
手段大见狠辣,霎时伸手一挥,一股优雅的香气登时弥漫客店之中,众人不知是否有毒,
连忙闭气,便这须臾间,胡媚儿已然轻轻巧巧地跃出窗口。

    韦子壮叫道∶“哪里走!”他飞身而起,追了上去,只见胡媚儿背向自己,要害暴
露,猛地吸一口真气,运起“八卦游身掌”的功夫,便要出掌伤人,谁知便在此刻,肺
部一阵火烫,却是那香味顺着一口真气,居然吸入肺里,那味道一进体内,便如火烧一
般,只炙得韦子壮大声呛咳,他真气一,已然摔倒在地。

    胡媚儿哼地一声,手一挥,又是大把银针飞出,便往韦子壮身上射去,一旁灵定见
势头不好,解下僧袍一抖,内力鼓之下,僧袍犹如一张盾牌似的,护住了韦子壮,须臾
间便已将无数银针接去。

    胡媚儿冷笑道:“和尚好俊的功夫!不过任凭你武功再高,也救不了我「百花仙子」
下的毒!”

    杨肃观站在梁上,叫道:“仙姑究竟想要如何,且放下话来!”

    胡媚儿冷冷地道:“杨大人,你这人很好,我很愿意交你这朋友。只要你今夜叁更
前拿着江充大人要的东西,到城外十里的凉亭找我,本姑娘自会奉上解药。”说着眼望
韦子壮、灵定二人,厉声道∶“不过你记好了!只要这几个贼秃牛鼻子再生事,你那几
个中毒的朋友,只怕活不过明日此时!”话声未毕,人已如溜烟般地遁去。

    灵定待强敌一走,连忙察看灵真与伍定远的伤势,灵真坐地盘膝,运功驱毒,头上
却水气缭绕,有如蒸笼一般,足见运功已至关键时分,万万惊扰不得。

    杨肃观带着艳婷跃下梁来,两人一落地,他便放脱艳婷,拱手道∶“在下多有得罪,
还请姑娘见谅。”

    艳婷甚是气恼,想起师门大仇未报,自己作为师姐,非但不能保护师妹,还要被杨
肃观如此看轻,这要她如何对得住死去的师叔?心中一悲,只感自己无能至极,不禁泪
如雨下,痛哭出声。

    原本胡媚儿已然有意投效,但给艳婷这麽一打扰,一切尽为灰烬。只是念及艳婷师
仇未报,却也怪她不得。杨肃观叹了口气,道∶“姑娘别气恼了,我绝不是有意得罪。”
说着便要走上前去安慰。

    娟儿抢上前来,伸手把他推开,冷冷地道∶“你去找你的「百花仙子」吧!满口仙
姑长,仙女短的,也不怕丑!”扶住了师姐,温言安慰。

    杨肃观见二姝对自己大有敌意,忍不住长叹一声,料知日後定须大费功夫调解了。

    第五章戊辰岁终

    众人正要离去,忽听客店外阵阵马蹄声传来,跟着人声喧哗不止,有人大叫道:
“贼子便在里面了!大夥儿小心!”

    韦子壮往外一望,道:“有官差前来捉拿我们,还是避上一避。”灵定摇头道∶
“不成。我师弟正在运功驱毒,万不可行走移动,否则毒性侵入心脉,那便无药可救了。”

    杨肃观略为整理衣冠,缓缓说道:“大家不必担忧,且让我来应付这些官差。”众
人素知杨肃观之能,纷纷点头。

    说话间,只见一名捕快冲进店来,喝道:“大胆盗匪,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人放
火?快快投降自首,可以留给你们一个全尸!”

    杨肃观一声清啸,双足一点,已然站在那捕快身旁。

    那捕快大惊失色,连忙往旁闪避,但杨肃观出手更快,他伸手一抓,猛地按住那人
头上顶门,冷冷地道∶“我只要手上运劲,你立时脑浆迸裂,死得惨不堪言,要不要试
试?”

    那捕快没料到来人武功如此高强,显然十分惊骇,忙道∶“壮士高抬贵手。”

    杨肃观见他面色发青,便道:“你不用怕,只要你乖乖听话,你我无怨无仇,岂会
加害於你?”那捕快吞了口唾沫,问道∶“阁下是谁?”

    杨肃观双眉一轩,反问道:“你真要听?”

    那捕快闻言一惊,正想改口,转念又想:“我此番无缘无故给人抓住,若连名号也
不得而知,未免太过丢脸。说不得,总要拿个名字回去交差。”他嘶哑着嗓子,道:
“看阁下这个模样,当是绿林中的一号狠将,却不知上下如何称呼?”

    杨肃观道∶“在下姓杨,双名肃观。”那捕快脑中念头急转,想道:“杨肃观?绿
林中有谁是叫这个名字的?”一时搜索枯肠,却都想不出此人的来历。他乾笑几声,道
:“恕在下眼拙,认不出壮士的门派渊源,还请示下如何?”

    杨肃观微微一笑,道:“我打北方来,日里去的唤兵部,夜里睡的叫王府。紫禁门
前见天子,皇宫之畔便是家。”他谜语说罢,拍了拍那捕快的脸颊,道:“老兄猜出我
的来历了麽?”

    那捕快大吃一惊,颤声道:“你……你到底是谁?”

    杨肃观一笑,跟着正色道:“不瞒诸位。我正是朝廷命官,方今兵部职方司郎中杨
肃观。”

    那捕快张大了嘴,随即摇头道∶“阁下若不想明说身分,我不问也就是了,何必开
这个玩笑!”杨肃观微笑道∶“区区一个郎中,也没什麽了不起,我又何必顶冒?”说
着摸出身上令牌,在那捕快面前一晃。

    那捕快见到令牌,脸上变色,嚅嗫地道∶“你……你真是……”

    杨肃观眯起了眼,道∶“你家提督与我有仇,见我一进甘肃省境,便派人叁番两次
前来陷害。不过我杨郎中也不是善与的人物,这场争斗还不知鹿死谁手。大家不妨走着
瞧吧。”说着对那捕快笑了一笑,道∶“这位大哥,这场大战有趣得紧,你可想牵连进
去?”

    那捕快闻言大惊,急忙道:“这位大人!咱们提督生得什麽模样,长得是高是矮,
我连见也没见过,你们两家喜欢相斗,自管去斗个痛快,可别连累我这个芝麻绿豆官啊!”

    杨肃观见他甚是乖巧,微笑点头道:“你命人撤去这些官差。”

    那捕快怕得要命,一来对方是朝廷命官,二来自己又落入人家的掌握之中,连忙挥
手,喝道:“是自己人!大伙儿快快退开!”

    众官差急忙後退,登时让出一大条路出来。

    杨肃观又道:“叫你属下牵过五匹马来。”

    那捕快连忙叫喊,众官差哪敢违背,急忙牵了五匹长腿骏马过来。那捕快陪笑道∶
“这位大爷,马匹已给您牵来,你老人家可以走了。”

    杨肃观转头望向灵真,见他仍在运功抗毒,看来仍不能走动,当下微微一笑,道∶
“不忙,不忙,这里酒菜不坏,风光明媚,咱们来喝上两杯。再走不迟。”说着命小二
打来一白酒,亲自给那捕头斟酒。

    那捕快强自镇静,勉强举起酒杯,但酒水却不住泼出来。杨肃观自坐他身旁,手掌
却不离他的脑门。

    过了一顿饭时候,灵真忽地睁眼,他手掌肿起的部位虽然未消,但却有逐渐缩小之
势,他见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便自笑道:“老子死不了的!这毒虽然厉害,却耐我
不得!只要再几个时辰,老子必可将这鬼毒驱出。”众人闻言大喜,杨肃观点了点头,
道∶“太好了,咱们这就走吧!”

    只是伍定远却没这等好功力,他内力远逊於灵真,无法自行驱毒,脸上黑气只有越
来越重,已然昏迷不醒。

    韦子壮伸出手去,正要抱起伍定远,灵定连忙提醒:“别碰他身子!”

    韦子壮一怔,低头细看,只见一只蚊子飞上前来,在伍定远身上微微一停,不待飞
起,便即僵毙在地。韦子壮倒吸一口冷气,道:“好霸道的毒药,这般阴毒!”

    韦子壮解下外袍,垫在伍定远身上,又用几块布将自己的双手紧紧裹住,这才把他
抱起,以免沾染毒气,灵真内力深厚,中毒後仍可活动,便自行站了起来。

    杨肃观走到那捕头身旁,道∶“这位大哥,有劳你送我们一程,不知方不方便?”

    那捕快惊道∶“我还要随你们走啊……这……这……”

    一旁娟儿走上前来,冷笑道∶“你不高兴麽?那我们直接送你到阎王地府去好了,
省得你还要来回奔波!”众人见她神情稚嫩,却来说这等狠话,都忍不住好笑。

    那捕快颤声道∶“我送……我送……除了阴曹地府,哪里都送……”

    杨肃观笑道∶“有劳大哥了,咱们这就走吧。”

    众官差正在外头守候,眼见那捕快当先走了出来,叫道∶“大夥儿快些让开了,这
几位是兵部的官员,是来咱们这儿巡视的,一切都是误会!”

    一名官差低声道:“捕头,这……你这话是真的麽?”他见捕头给人拿住,这几句
话未必是真心所言,当下便出言探询。

    韦子壮向来明白道理,他从怀里掏出一锭黄金,便往那官差扔去,大声道:“诸位
不必多心,此番劳你们捕头的大驾,陪我们走上一遭,去去就回。这点小意思专给差爷
们喝酒。”那官差拿了金银,脸上仍满是犹疑。

    那捕快忙道∶“朝廷大员给的打赏,你们还不快快收下?你们一会儿自管去喝酒,
今日之事,可别宣扬出去了!”众官差见杨肃观等人出手豪阔,确实是一副官场气派,
急忙让出路来。

    杨肃观拍了拍那捕快的肩膀,道∶“你这人很是乖觉,等我回京之後,不妨给你些
好处。”

    那捕快原本担心害怕,这时听得杨肃观如此说,禁不住又惊又喜,只不知他此言是
否真心,忙问道∶“大人有意提拔小可?”杨肃观微笑道∶“咱们先走吧,有话一会儿
再说不迟。”

    众人一路飞驰,奔到荒郊时已是傍晚,杨肃观放脱那名捕快,点头道:“你姓什麽?
我回京之後,不妨替你打点打点,也好方便你升官。”那捕快听他如此一问,真是有意
提携,喜道:“小人姓何,只因性爱喝酒,人称白乾何!大人只要到吏部去查,自会看
到小人的姓名。”

    杨肃观挥手笑道:“好,甘肃道上的白乾何,我给记住了,你走吧。”

    那捕快大喜之下,连连叩首。这杨肃观是朝廷大员,世家之子,等巴结不到,此番
能结识这等尊贵人物,也可算是因祸得福了。

    那捕快又拜了几拜,这才准备离去,杨肃观见他转身走开,忽地想起百花仙子的约
定,忙喝道∶“等一等!”

    那捕快吃了一惊,以为他另有什麽打算,连忙拜伏在地,颤声道∶“大人有何吩咐?”

    杨肃观道∶“我与一个朋友约在十里外的凉亭相见,你可知道去路?”

    那捕快面露惊讶,道∶“大人说的凉亭,莫非便是「神鬼亭」麽?”杨肃观听得
“神鬼亭”叁字,忍不住双眉一轩,心中忽有异感,便问道∶“怎麽,这亭子有什麽古
怪麽?”

    那捕快面露为难之色,低声道∶“说古怪,是有那麽一点。这亭子本是城外十里处
不远的一座凉亭,风景挺好,不过……不过最好白日去,千万别夜间过去游玩。”却是
欲言又止。

    一旁众人听他们交谈起来,各自过来聆听。韦子壮听那捕快说话吞吞吐吐,好似有
什麽难言之隐,忍不住问道∶“怎麽啦?那亭子有盗匪出没麽?”那捕快摇了摇头,道
∶“盗匪倒是没有。只是听乡民说道,那神鬼亭有些不乾净,好像闹鬼闹得厉害。”

    娟儿听他说得悬疑,道∶“听你唬人唬的,这世上哪有什麽鬼怪?”

    那捕快乾笑几声,道∶“这我也不知道了。只是乡民说得神灵活现,都说二十年前
一个钦命要犯死在那儿後,以後便不太乾净,时常现出异象。”

    娟儿哼了一声,道∶“什麽异象?天上掉下金元宝麽?”

    那捕快陪笑两声,道∶“金元宝倒是没见到,不过神鬼亭附近的几里沙漠时常生起
沙暴,夜里还有些奇异光芒,跟幽灵也似。前些日子蛇也不冬眠,全都跑了出来,硬生
生的冻死。过两日便要过年了,诸位没事可别去那儿,免得沾惹晦气,讨不到彩头。”
这捕快是汉人血统,自也熟知中原习俗,便想以此相劝。

    众人闻言,纷纷哑然失笑,竟是无人相信。杨肃观却面色凝重,丝毫不以为好笑。
他点头道∶“多谢你了,此去我自会小心。”说着细细问过去路,这才放那捕快回去。

    众人找了座破庙,稍事歇息,杨肃观见伍定远昏迷不醒,心下甚忧,只是愁眉不展。

    灵定见他焦急,便劝慰道:“师弟不必过虑,我看这位伍施主面相不凡,此番定能
逢凶化吉。”

    这话杨肃观也曾在少林寺中听方丈说过,说伍定远有什么仙佛之缘云云,但此时人
家性命危急,说这话未免不着边际。杨肃观摇了摇头,叹道:“别说这些了,眼下咱们
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了!”想起柳昂天所托之重,更感心头沉重。

    韦子壮见杨肃观若有所思,便问道:“杨郎中,方纔那捕快把神鬼亭说的活灵活现,
好象那地方真有些古怪,照你看来如何?”

    杨肃观摇了摇头,道:“这我也搞不清楚,反正百花仙子与咱们约在那地方,说什
么也得过去看看。便真有什么鬼神传说,也顾不这许多了。”众人纷纷称是。

    说话间,忽听灵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跟着站起身来,挥舞拳脚,活动筋骨。众人
知道他已把剧毒逼出,都是面露喜色,韦子壮赞道:“大师功力果然不凡!”这灵真不
愧为少林四大金刚之一,果然功力非同小可,连“百花仙子”的剧毒也耐他不得。

    灵真嘿嘿一笑,说道:“好一个天杀的「百花仙子」,咱们直接杀到那鬼亭子里去,
这女人若不肯拿出解药,咱们只管把她砍成烂泥,给老子出口恶气,也给伍制使报仇!”

    灵真伤势稍复,那又多了一名高手出阵,众人议定行止,由杨肃观与韦子壮分头出
去打探消息,查清楚「百花仙子」有多少帮手,有无机关埋伏等请。灵定则与灵真坐镇
庙中,保护伤者弱女。待午夜之时,再到「神鬼亭」会合。

    商议妥当,杨肃观正要离开,忽听娟儿叹道:“师姐啊!今天不是除夕么?咱们这
顿年夜饭还吃不吃啊?”艳婷叹道:“唉……兵荒马乱的,哪有心思想这些。”

    每逢佳节倍思亲,两姊妹想起逝去的师叔,不由得眼睛一红,竟是眩然欲泣。

    杨肃观听她们这么一说,便自停下脚来,想道:“是啊!今天真是除夕。她们不提,
我倒忘了。”这个把月他都在为公务繁忙,全没想到年节将至,不过他自小在少林出家,
年节欢庆于他是可有可无,此时只淡淡想过,便拋到一旁去了。

    韦子壮本也要离庙,待见娟儿伤心,便转回身来,温言慰道:“小泵娘别伤心啦!
你虽然不能回山过年,但眼前这许多叔叔伯伯陪你一起,不也挺热闹么?”

    娟儿破涕为笑,道:“那你可得给我个大红包才行。”韦子壮哈哈大笑,道:“成!
包管你满意。”说着摸摸娟儿的小脑袋,甚是怜爱。

    一旁灵定见岁末将至,想起岁月如梭,也不禁有些感伤。他轻轻一叹,道:“时光
好快,这戊辰年转眼就过了,又是岁末年终啦………一年复一年,何时方能修成正果呢?”

    杨肃观原本已跨出庙门,听得灵定的说话,忽地心下一凛,好似听到了什么极为要
紧的东西,可一时又想不明白,便停下脚来,低头沉思。

    韦子壮见他举止有异,便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对么?”

    杨肃观不答,只闭上了眼,低声道:“神鬼亭……戊辰年,戊辰年岁末,戊辰岁终
……”众人见他自言自语,行止怪异,都是暗暗留心。

    灵定皱起眉头,问道:“杨师弟,究竟怎么了?”

    杨肃观不去理会众人,只皱眉苦思,娟儿见他实在太怪,忍不住便道:“他到底怎
么了?难道也中了百花仙子的毒么?”艳婷见杨肃观面色凝重,便对师妹摇了摇手,示
意她不要打扰。

    陡然间,杨肃观双眼一亮,大声道:“对了!便是这句话!”

    韦子壮忙问道:“杨郎中想到了什么?”

    杨肃观舒出一口长气,道:“诸位可曾听过四句话,叫做「戊辰岁终,龙皇动世,
天机犹真,神鬼自在」?”

    灵定想起那日返回少林时,也曾听方丈提过这四句话,当即点了点头,道:“听是
听过。不过这四句话太过奇怪,像是什么谒语。杨师弟怎会问起此事?”

    杨肃观道:“师兄若是记心明白,可还记得方丈那时说的话么?”

    灵定回想那日方丈的言语,霎时一惊,面色已成惨白。

    韦子壮不明究理,眼看两人神色紧张,忙道:“贵寺方丈究竟说过什么?”

    灵定口宣佛号,合十道:“阿弥陀佛,那日杨师弟返寺求助之时,方丈便提过「戊
辰岁终,龙皇动世,天机犹真,神鬼自在」这四句话。

    他说待得「戊辰岁终」之日,天下即将大乱,朝廷政争更要再起,便要咱们把局势
看个明白,不要急着介入朝廷争端。我那时听了这几句话,也不以为异,此时听杨师弟
说起,这才想起今日便是除夕,那「戊辰岁终」已在眼前。“

    韦子壮哦地一声,虽然不信这等荒诞言语,但一来这话是少林方丈所言,多少有些
学问,二来今夜恰是戊辰年岁末,说不定真有什么名堂,便问道:“戊辰岁终……神鬼
自在……这神鬼自在是什么意思?指的便是神鬼亭么?”说着往杨肃观望去。

    杨肃观凝望地下的伍定远,只见他仍是昏迷不醒,性命大为可忧,当即沉声道:
“不管这四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了伍制使,眼前便是刀山油锅,咱们也得硬闯了!”
众人纷纷称是,既然今夜是戊辰岁末,那神鬼亭又在左近,届时有什么变故,自能一目
了然了。

    杨肃观与韦子壮离开破庙,各自朝东西两方而去,要查看百花仙子是否另有帮手。
杨肃观往东方行去,那是回镇之路,路上他仍旧装扮成说书先生,以免给人认了出来。

    回到镇上,只见四处仍是乱烘烘地,那客店老板在店门口指天骂地,叫道:“从没
见过这般狠的土匪,杀人不算,还连屋顶也给打破了!他妈的,大过年的,真是晦气!”
那屋顶破损却与百花仙子无关,而是给杨肃观打破的,说来真该赔人家银子才是。

    一人幸灾乐祸,取笑那老板,道:“你算是走运啦!要真见到狠的,连你家老婆也
抢去做压寨夫人哪!”那老板大怒,喝道:“你放什么狗屁?”另一人笑道:“别生气,
搞不好尊夫人成了压寨夫人,镇日给人这么压一压,说不定乐不思蜀哪!”却不知那老
板为何人缘如此之差,居然到了这个田地,还要遭人奚落。

    那老板听了嘲讽,登时狂怒攻心,朝着那两人就打,众人嘻笑不绝,便自乱成一片。

    杨肃观心下暗笑,眼看客店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便自转身离开。

    正走间,忽见迎面一人昂首阔步而来,身上却穿著锦衣卫的服饰,杨肃观一惊,连
忙让在道旁,凝目看去,来人正是锦衣卫统领安道京。

    杨肃观躲在一旁巷中,探头出去,只见三人跟在安道京后头,他凝目认去,一人生
得高头大马,名叫“雷公轰”单国易,一人白净脸皮,唤叫“九尾蛟龙”云三郎,另一
人面相不凡,却是锦衣卫教头郝震湘,都是在梁知义府上照过面的。

    杨肃观心下一凛,暗拊:“看来江充这帮人已然有备,今晚必有一场硬仗。”

    他心中了然,明白锦衣卫众人定是给胡媚儿约来作帮手的,此刻若不能查出来人多
少、有无机关埋伏等情,今晚约会定是输面大于赢面,届时不只抢不到解药,恐怕连羊
皮也保不住。

    安道京停在客栈门口,呼溜一声口哨,十余人从里头窜了出来,也都穿著厂卫服饰,
众人一言不发,便往城外走去。

    杨肃观小心翼翼,跟随在后。只见那群人左转右绕,过不多时,便走出城外,杨肃
观知道锦衣卫好手如云,不敢跟随太近,一行人出城后,四下一片旷野,无法再行跟踪,
杨肃观便跳到树上,待他们走远后方才跟随,好在此处地势平坦,也不难找到他们的踪
迹。

    又过片刻,只见锦衣卫人众来到一处凉亭,只见那亭子颇为破败,八方亭柱已垮了
三只,只余五角支撑,里头的石桌崩坍了一方,桌旁空荡荡的,别无石椅摆设。

    杨肃观伏在山坳,从高处往下窥视,心道:“看来这就是什么「神鬼亭」吧!”想
起日间捕快所言,都说这凉亭颇有些灵异怪事,但乍看之下,也瞧不出神奇之处。

    杨肃观抬头望天,此时星月初升,离胡媚儿的约定还有几个时辰,自己不妨先布置
一番,以免着了敌人的道儿。正看间,杨肃观忽觉有些不对,他凝视夜空,只见天上云
层颇为奇异,全数状做直条,向南北延伸而去。杨肃观从未见过这等怪云,心下不禁暗
暗罕异。

    便在此时,两旁树下洞穴中爬出几只青蛇,四下乱窜,好似惊惶不堪。当此异状,
杨肃观不免大吃一惊,寻思道:“此时方值冬日,蛇虫应在冬眠才是,怎能忽然爬出洞
来?”

    陡然间,身子微微震汤,地面竟然微微跳动,跟着远处沙漠飘起一阵烟尘,月夜之
中,彷佛鬼影重重。杨肃观双目睁得老大,暗道:“好一个「神鬼自在」。今晚是戊辰
年除夕,必有什么稀奇古怪之事,我还是小心为上。”

    过了半晌,不见再有什么异状出来,他松了口气,便向安道京等人看去。

    点点星光照下,凉亭旁一片凄清,锦衣卫众人席坐在地,或倒或睡,只有安道京与
郝震湘二人抱胸而立。杨肃观看了暗暗摇头:“这安道京武功虽高,却毫无治军才干,
等候不过片刻,他属下便散漫成这个模样。”黑暗之中,安郝二人似在交谈,但杨肃观
与他两人隔得远了,听不真切。

    杨肃观默运“达摩神功”,气运丹田,登时耳聪目明。原来这“达摩心经”乃是少
林嫡传的绝世武学,修行者若练到上乘,不止内力浑厚扎实,尚能兼得佛门中“天耳通”、
“天眼通”的秘法,堪称少林镇寺之宝,足与“易筋洗随经”匹敌。杨肃观此时默运神
功,便如天耳开通,附近十余里的声响都瞒不过他去。

    杨肃观神功发动,登时将安道京等人的对话听去,只听安道京道:“这胡媚儿真是
不晓事,怎能把杨肃观他们约到这里来?要是江大人交代的秘密给这些人察觉,咱们还
有得玩吗?”

    郝震湘道:“大人所虑极是。”杨肃观听他们语气不对,心下顿时一凛,留上了神。

    安道京咳了一声,说道:“郝教头,这凉亭有个大秘密,你想不想知道?”郝震湘
是个见多识广的人,甚是精明,他一听“秘密”二字,便道:“大人小心谨慎,既然是
秘密,此处耳目众多,千万别声张。”

    杨肃观心下暗笑:“这郝震湘不仅武功非凡,做官的本事也是了得,他这么一说,
明摆的便是不想知道什么秘密,以免牵连在内。不过安道京这老狐狸狠是厉害,他既然
说了秘密二字,定有什么阴谋,郝震湘是非听不可了。”他自也关心安道京所称的“秘
密”,当下专心守志,深怕漏听了一字。

    果然安道京道:“其实也说不上什么秘密啦,不过是江大人交代的一件事,我只是
猜想不透江大人的用意,眼下无事,便想请教郝教头。”

    郝震湘面有难色,欲言又止,安道京却不容他推托,说道:“我这番西来,肩负几
个重大任务,其中一项,便是要夺回羊皮,这你是知道的。”郝震湘道:“血战沙场,
乃是英雄本色,属下必当赴汤蹈火,以死回报大人的厚爱。”

    安道京甚是高兴,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听你这么说,真不枉我当年把你从刑
场救了出来,你好好干!我绝不会亏待你的。”郝震湘低下头去,拱手道:“统领救了
属下一家老小的性命,恩同再造,属下自当戮力以报,绝不辜负统领的期望。”

    安道京哈哈大笑,道:“说得好!日後有你追随左右,便遇到卓凌昭那王八蛋,我
也不怕了!”他笑了一阵,低声道:“江大人私底下吩咐我,他说拿回这羊皮之後,要
咱们好好地收起来,千万别毁损了,日後还有一件大事,全着落在这羊皮上头。”

    郝震湘奇道:“不是说好一拿回羊皮便要立时销毁吗?怎地又有旁用?”

    杨肃观心下起疑,不知他们说的是真是假,那羊皮是江充被俘时所绘的国界图,乃
是江充卖国的契约,这种东西留着一日,便有一日的害处,越早销毁,对江充越是有利,
如何能有其他用途?真是奇哉怪也。他不由自主的摸了摸怀里,待觉那羊皮仍是好端端
的收在他怀中,这才放下心来。

    安道京道:“这详情我也不是挺清楚,但江大人吩咐,他说腊月三十的午夜,这凉
亭里会有一个大秘密跑将出来,要我好好注意,替他带了回去。”郝震湘奇道:“什么
秘密会跑将出来?属下是直性子,听不懂这许多玄机禅语,还请统领明说。”

    安道京摇头道:“江大人放的…说的那个…话,我也是搞不明白,反正他亲口交代
过,说我拿到那羊皮之後,到了神鬼亭,自会晓得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他这般吩咐了,
难道我还能推托么?地方是「神鬼亭」,时辰便是今夜子时,地方对了,时辰对了,想
来到时我便能一目了然。”

    郝震湘苦笑道:“这真是天机谜语,谁也参不透。”

    安道京乾笑数声,又道:“不过麻烦的在後头,胡媚儿那婆娘把点子约到这里,到
时又是少林和尚,又是武当高手,乱糟糟地打成一片,却要我如何找那秘密?还真他奶
奶的作怪!”

    杨肃观参详不透,只觉得安道京的言语夹缠不清,直是七荤八素,忽听一名女子的
声音从半空传来:“什么婆娘?什么作怪啊?你们两人还真是有种,只会躲在暗处中伤
旁人!”说着半空落下一个女子,容貌娇艳,却又冷若冰霜,正是“百花仙子”胡媚儿
到了。

    安道京见了这女子到来,脸上神情老大不自在,锦衣卫众人原本或坐或躺,见了胡
媚儿那美若天仙的容貌,登时都站了起来,人人抹脸梳发,都盼眼前的美人能多看他一
眼。

    胡媚儿冷冷地道:“怎么才来了这几个人?待会儿打起架来,如何讨得了好?对方
可是少林寺的罗汉金刚啊!”

    安道京正要回答,那“九尾蛟龙”云三郎却是个登徒浪子,眼见美女在侧,英雄气
概斗生,当下大笑道:“姑娘别要担心了!莫说少林寺的几个罗汉金刚过来,便是天绝
老僧亲至,姓云的一样为姑娘手到擒来。”

    杨肃观听他说话辱及师门,忍不住气往上冲,但此时高手环伺,如何能犯险?只有
强自忍耐了,但他心下暗暗立誓,一会儿定要这人好看。

    胡媚儿斜目看了云三郎一眼,迳自走到安道京面前,冷笑道:“锦衣卫里就这几个
吹牛皮的货色?凭这几个饭桶,却要如何与人斯打?”

    单国易大怒道:“你嘴里不乾不净的说些什么!”

    安道京将他一把拦住,陪笑道:“仙姑责备的是,我这次西来没带够人手,请仙姑
将就点用吧!”

    胡媚儿往众人看了几眼,连连摇头,冷冷地道:“全是不中用的东西,到时打起架
来反而碍手碍脚的,我看你们还是滚回去好了。”

    安道京忙道:“仙姑万万别这么说,要是您给贼子们伤了这么一点,江大人那儿却
要我怎么交代。”

    郝震湘见他卑躬屈膝,不禁心中一奇,这“百花仙子”不过是个善於使毒的江湖中
人,以安道京的身分,何必如此怕她?莫非有什么把柄落在这女子手中不成?郝震湘心
下起疑,只皱起了眉头,瞅着眼前这女子。

    那“雷公轰”单国易是个莽撞性格,如何容得了胡媚儿的污辱?当下大吼一声,高
高跳起,举起手上的狼牙棒,便往胡媚儿脑门上砸去,安道京急叫道:“万万不可!”
说着急忙抢出,深怕伤了胡媚儿。

    谁知“百花仙子”的武功着实阴毒,那单国易的狼牙棒才一砸下,胡媚儿只是浅浅
一笑,道:“便这么点玩意儿,也敢拿出来献丑?”说话间,忽然成百上千的银针猛地
飞出,直直往单国易的脸面射去,单国易啊地一声大叫,闪避不及,眼看一双招子便要
给废了。

    便在此时,却有一人伸手出来,揪住单国易的领子,硬生生地将他从半空中拉开,
大把的银针连连从单国易脸颊旁飞去,却没伤到他分毫。众人急看,却是“蛇鹤双行”
郝震湘出手救人,此人在万险之中,凭着单手将人拉开,眼力之准,手劲之雄,已达武
林第一流境界。人人心下叹服,登时暴喊一声:“好!”

    杨肃观心道:“此人武功非凡,实在是个劲敌。”那夜他在梁知义的府上与此人交
手,险些给他打伤,此时又见他手段如此了得,不由暗暗担忧。

    胡媚儿见他这手神功,登时“哦”了一声,冷冷地道:“失敬失敬,原来锦衣卫里
还有这等好手啊!”说着一双媚眼不住向郝震湘上下打量。

    安道京见郝震湘出手建功,心下暗自得意,笑道:“好说,好说,这是咱们锦衣卫
里才来的弟兄,姓郝,双名震湘,使得是「蛇鹤双行」的武功。”

    胡媚儿笑道:“安大人哪!我说你是越来越长进啦!居然懂得重用这等高手,我看
锦衣卫的事业定是蒸蒸日上。”

    安道京听她这么夸赞,心中更是高兴,一时大笑不止,道:“多承仙姑金口谬赞!
安某人这厢谢过了!”

    胡媚儿走上前去,站在郝震湘面前,抬头看他,只见郝震湘铁打一样的身材,一张
面孔颇有风霜之色,端的是真男儿的神气,她心下喜欢,提起脚跟,在郝震湘的耳边道
:“这位大哥可娶亲了没?”

    郝震湘心道:“这女子好不无耻浪荡,却来调戏於我。”当下抬头望天,毫不理会。

    胡媚儿心中一愣,自来锦衣卫中的卫士谁不是抢着巴结讨好於她,什么时候见过这
等神气的男子,她转头望向安道京,笑道:“这位大哥好大的架子啊!”

    安道京深怕郝震湘脾气高傲,可别要得罪了百花仙子,忙道:“仙姑说笑了,我这
兄弟脾气有些顽固,一向见不了世面,仙姑莫怪。”说着朝天边明月望去,道:“仙姑
你来瞧瞧,这月亮好大啊!咱们来赏月好了。”

    胡媚儿却不理会,只往郝震湘瞅去,夜色中只见他仰天不语,满脸正气,一股莽莽
苍苍的气概油然而生,胡媚儿见了这个神态,心中更是爱煞,反把郝震湘适才的无礼当
作了气概,丝毫不以为意。

    她掠了掠发稍,向郝震湘走近几步,笑道:“安大人,我想向你借这个人一用。”
说着伸出手去,便往郝震湘胸膛摸去。

    安道京连连摇手,苦笑道:“咱们锦衣卫就这几个人,仙姑别开玩笑了。”胡媚儿
冷冷地道:“那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我便是要借这个人一用。”说着拉住郝震湘的
臂膀,满脸娇羞,道:“郝教头,以後你便跟着我啦!保管你平步青云!”

    星光下但见胡媚儿貌美如花、肤白胜雪,锦衣卫众人见了这上好肥肉,心中都是又
羡又妒,云三郎更是大恨:“他妈的郝震湘,什么便宜都给他占尽了!”

    哪知郝震湘真是个傲性的,只听他哼地一声,潜运神功,一股内力激出,登时将胡
媚儿震退一步,跟着冷冷地道:“男女受授不亲,还请仙姑放尊重点。”他虽然口称仙
姑,但神色间直把胡媚儿当作是无耻女人,全然不给她面子。

    胡媚儿听得此言,不由吃了一惊,这女子平日自视甚高,结交的都是王公大臣,寻
常男子前来追求,连看也不看一眼,但只要遇上喜欢的,千方百计也要与他相好,情场
上一向无往不利,哪知却会吃上这等排头。须臾之间,一张俏脸煞白发青,接着由青转
红,竟是又羞又恼,一张脸更不知往哪儿搁去。

    她心下狂怒,想道:“这姓郝的好不识相!京城里的王公贵族谁不是整日价的想我?
便是江充也不敢对我这般狂傲!郝震湘,给你几分颜色,你便开起染房来啦!”

    她缓缓地把头发一掠,脸上的红云褪去,换上了一幅冷若冰霜的面孔,众人见她面
带杀气,不知她心里想法,一时鸦雀无声,无人敢发一言。

    郝震湘仗着自己武功高强,却也不来怕这女子,只仰天抱胸,傲然而立,场面甚是
肃杀。

    安道京怕生出事来,连忙抢了上来,“啧”地一声,骂道:“郝教头啊!人家仙姑
有意提点你,你怎么拒人於千里之外?快快向仙姑赔罪了!”说着拉住郝震湘的臂膀,
要他出言谢罪。

    郝震湘哼了一声,心道:“也罢。看在统领面上,且让这无耻女子一步。”他勉强
躬身,冷冷地道:“仙姑在上,下官若有失礼之处,还请海涵则个。”说话时眼角却撇
向别处,不见分毫道歉诚意。

    安道京正要再骂,却见那郝震湘已自行走开,只留了胡媚儿一人在场,全不给人留
面子。安道京只感尴尬无比,连忙向胡媚儿一躬身,弯腰拱手道:“对不住,对不住,
咱们郝教头旧日是刑部出身,性子容易得罪人。请仙姑别跟他计较了。”众人见胡媚儿
满脸煞气,都是暗自为郝震湘担忧,那安道京明白胡媚儿与江充有染,更是掌心出汗,
心里直是七上八下。

    过了良久,却见胡媚儿摇了摇头,道:“算了。我何等身分,何必与他生气。”

    安道京闻言大喜,当场嘘了一口气,道:“仙姑心胸宽大,下官万分佩服。”

    胡媚儿笑了笑,似乎不再计较,她望向郝震湘,道:“安统领,你方才说这位郝教
头出身刑部,莫非他以前是个捕快么?”

    安道京听她又来询问郝震湘之事,不禁心中暗暗忌惮。他咳了一声,道:“那倒不
是。咱们郝震湘以前是刑部聘来的武功教头,曾是中原三千捕头的总教习。”安道京不
愿两人再有冲突,便想找个话头带过,这几句话说的更是快极。

    哪知胡媚儿一听此言,便即掩嘴惊叫:“啊!原来郝教头这般大的来头!”

    安道京心下一凛,乾笑道:“仙姑说笑了。”

    只见胡媚儿面带迷惑,一双妙目凝视着安道京,皱眉道:“安统领,我想请问你一
件事。”

    安道京又咳了一声,道:“仙姑有话请说。”

    胡媚儿眼望郝震湘,笑道:“安统领,不知这位郝教头的武功如何,比起你来如何
呢?”

    此言一出,场中众人无不尴尬,连郝震湘也转过头来了。杨肃观窥伺在旁,心道:
“这胡媚儿好辣的手段,存心要挑拨是非。”

    眼看胡媚儿笑吟吟地望着自己,安道京自己也是搬弄是非的高手,一听胡媚儿如此
说话,如何不知她有意离间?他乾笑两声,说道:“我不曾与郝教头较量过,想来是在
伯仲之间吧!”

    胡媚儿佯做诧异状,道:“啊呀!安统领真是了不起哪!你这郝教头名震两湖,大
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想不到统领居然能与他打成平手,真是叫人料想不到呢!”她
着意讽刺,更是把“平手”两字拉的极长,着意让人难堪。

    安道京听了这话,顿时心头火起,想道:“这贼贱人,说起话来真是狠毒。”

    胡媚儿见他面色难看,只管掠了掠面上的发丝,笑道:“安统领啊!其实你何必难
为情呢?你打不过人家,那也是应该啊!你看看郝教头体魄多威武,旁人不知,还以为
他才是锦衣卫的统领呢。我看你手下有这等人才,日後事业定然越做越大。安统领自也
加官晋爵,步步高升啦,哈哈!哈哈!”说着大笑起来。

    银铃般的笑声中,只见安道京面上阴晴不定,郝震湘也是一脸尴尬,其余众人你看
看我,我看看你,都是摇了摇头。

    杨肃观冷眼旁观,心道:“胡媚儿这几句话杀人不见血,可比什么毒药都霸道,这
「百花仙子」果然是一等一的使毒高手。”他素知安道京的性情,知道此人气度最小,
前前後後不知道害了多少属下,弄得锦衣卫中别无高手,这几句话定然点中他的要害。
照此看来,这位枪棒教头的前程已然蒙上阴影。

    果然这几句话深深刺伤了安道京,他平日里气量不甚宽宏,对自己日益发福的身材
尤其苦恼,此时听得此言,心下便自计较:“这郝震湘的武功确实高强,只怕我真的差
他老大一截,江充那老狗子一向喜新厌旧,要是与这人相处久了,必定喜爱他的武勇,
这点我不可不防。”

    转念一想,又道:“锦衣卫里好容易来了个高手,我可不能中了这贱货的挑拨离间,
这个郝震湘除去容易,但要再找这么一个将才,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话虽然这般说,
但心中仍有个挥之不去的阴影,真叫他难以决断。

    心中善念恶念正自交战不休,一旁郝震湘察言观色,已知自己闯下大祸,他大踏步
过来,猛地单膝下跪,拱手道:“统领大人明监!大人对属下有救命之恩,郝震湘有生
之年,不敢稍忘大恩,更不敢与统领动手。旁人的无聊言语,请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说着怒目望向胡媚儿,似是要一刀将她斩成两截,方能消解心头怒火。

    安道京听了这话,心下稍安,正要回话,却听胡媚儿笑道:“了得啊!咱们这位郝
教头真会做人,明明武功比人家高,却懂得礼让自己的长官。了不起,了不起,这般懂
事,江大人定会喜欢。”

    安道京听了这话,心中又是一震,满腔想法全往坏处去了。郝震湘见长官脸色大变,
料知情势不妙,赶忙低头道:“统领莫听旁人信口开河。统领大人武功高绝,一手刀法
冠绝京城,这等高深武学,属下便算大胆十倍,也不敢与统领争辉。”

    众人听他奉迎十足,心下都是暗赞,明白这名教头极懂官场道理。

    安道京见他卑颜屈膝,在众人面前如此推崇自己,登时放下心来,想道:“这人对
我很是忠心,看来不必提防他了。”他哈哈大笑,当场将郝震湘拉起,往胡媚儿看了一
眼,大笑道:“我与郝教头肝胆相照,旁人的无聊言语,咱俩可不要放在心上啦!”安
道京这话用意明白,自是要她省点气力,别再想挑拨离间。

    胡媚儿听了这话,却是不动声色,只是笑了笑,神情平淡。旁观众人见她神态如此,
反而更加担忧,不知她一会儿又有什么阴谋。

    那郝震湘则满脸不忿,怒目便往她脸上看去,眼中如同喷出火来一般。

    胡媚儿对众人的神色不加理会,她抬头望天,眼看离三更尚早,便自微微一笑,说
道:“不知道那几个和尚躲到何处了,怕就怕他们弃下同夥,独个儿走了,那今晚的约
会可无聊得很了。”

    云三郎先前没机会说话,早已气闷之至,连忙接口道:“仙姑说得对!那少林寺的
和尚定是怕死了仙姑,临到关头,准是逃走无疑。”当即连连陪笑,就盼赢得美女芳心。

    胡媚儿横了他一眼,笑道:“三郎说得是啊!只要咱们三郎投入少林寺,这种弃友
逃亡、背信忘义之事,那定是经常有之,日日上演。”

    云三郎听得讽刺,却只嘻嘻一笑,不见其他。此人实在好色无比,两只贼眼只顾着
瞧,一会儿看看胡媚儿的脸蛋容貌,一会儿看看她的手脚身材,哪理会她说东道西,神
情迷乱之间,还不住的点头称是,似不知人家正在讽刺自己。

    安道京见了下属的熊样,忍不住心下一悲,暗想道:“他妈的,锦衣卫里尽是这些
酒囊饭袋,难怪东厂的刘敬越来越不把老子放在眼里,江大人对我也越来越差。”转头
一看,又见那郝震湘满面杀气,似乎只想出手教训胡媚儿,霎时又是一声叹息:“不成
材的废物乖巧听话,硬里子的高手却又高傲难驯,真没半个手下好带。唉……这年头统
领真不是人干的……”说着长吁短叹,烦闷不已。

    眼见云三郎连连搓手,好似口水也快流了下来,胡媚儿虽然历经千帆,但见了这人
的猴急模样,仍是感到诧异好笑。正要出言作弄,忽然间心念一动,想到个计谋,便把
话头压下,向云三郎走上几步。

    胡媚儿把发稍一掠,微笑道:“三郎,你过来。”

    云三郎又惊又喜,先前他给胡媚儿百般讥讽,全无半点好脸色,此时听她温言召唤,
直是魂飞魄散,七窍生晕,他颤巍巍地行向胡媚儿,软言道:“仙……仙姑有何大事指
教?”声音细软,好似全身没了半点气力一样。

    胡媚儿拿出一个小小布囊,嫣然一笑,道:“先前骂了你,很是过意不去,来,你
把这布囊收下,算是给你陪罪吧。”

    那云三郎乃是无比好色之徒,一见百花仙子对他笑脸盈盈,如何不叫他兴奋难抑?
急急伸手出去,先把布囊收在手里,跟着狠狠地在胡媚儿手上摸了一把,只觉她手腕滑
腻柔嫩,端得是绝色天香。他酥麻了好一阵子,这才笑道:“仙姑,你给我这东西是什
么来历啊!可是你贴身的要紧物事,要我替你好好看守?”说着吃吃地淫笑起来。

    安道京见他这等无耻,只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冲了上去,重重打他两个耳光。

    胡媚儿却不以为意,只横了云三郎一眼,道:“你想哪里去了!这布囊里装的是少
林和尚望眼欲穿的解药,一会儿打斗起来,我怕有所闪失,想放在你那儿保管片刻。三
郎你武功高强,要护住这个布囊,自是绰绰有余。”

    她眼波流动,说不出的娇媚可人,云三郎给她这样瞧着,一时连自己姓啥名谁也忘
了。

    这厢云三郎风流好色,只顾着口水直流,那厢安道京老奸巨猾,郝震湘机警过人,
两人对望一眼,都觉此事有诈。

    郝震湘心下起疑,低声道:“这女子靠着毒功活命,等闲不让解药亮相,怎会托给
旁人看管?这事很有点问题。”

    安道京也感疑惑,点头道:“没错,我看这女子有点阴谋。郝教头你过去问问,别
让咱们弟兄吃亏了。”他知道胡媚儿来历不小,自己不能正面开罪,便要郝震湘出面询
问,一会儿便算两人言语不和,自己也能出面解围。

    郝震湘点了点头,当下走到胡媚儿面前,沈声道:“江湖都说「百花仙子」武功非
凡,独门绝学更是冠绝武林,凭着仙姑这等高强武功,这解药如此要紧,仙姑怎不自行
看管?一会儿咱们若有什么闪失,却要如何向你交代?难道仙姑另有所图么?”他哼了
两哼,斜目望向胡媚儿,神态满是肃杀。

    那安道京本在怀疑胡媚儿的用心,也不加干涉,任凭他出言质问。

    云三郎是个糊涂的,只顾讨女孩儿欢心,如何管得到这许多?胡媚儿尚未回话,他
已然大怒,指着郝震湘,喝道:“姓郝的!你瞧着人家对我好,你便在那儿眼红!你要
脸不要!”说着冲上前去,便要揪住郝震湘的衣衫。

    郝震湘左掌轻挥,劲力到处,已将云三郎震开两步,摇头道:“仙姑武艺非凡,咱
们锦衣卫不敢班门弄斧,还请将锦囊收回去吧!”

    胡媚儿给他逼问一阵,只哼了一声,道:“你这人好生奇怪,我不过是托个东西,
哪有什么图谋了?看你们这样推三堵四的,半点不像男子汉,羞也不羞!”

    郝震湘听她冷言嘲讽,当场沈下脸去,冷冷地道:“仙姑不必拿这些话相激,我们
男人行走江湖,靠的是赌胆赌命,比不上仙姑的年轻貌美。这解药如此要紧,还请仙姑
自行保管吧!”他血气上涌,说起话来居然毫不相让。

    胡媚儿听了说话,忍不住怒道:“等一等!什么叫做比不上我的年轻貌美?你到底
想说什么?”

    郝震湘淡淡地道:“仙姑不必动怒,一个人行得做得,就不怕别人说得。郝某说你
一句年轻貌美,那是恭维的意思,何必往坏处想?”

    胡媚儿见他神态傲慢,当下更是大怒欲狂,喝道:“你……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你……你是说我靠着陪人睡觉,才能在江湖立足吗?”气愤之下,说话竟有些结巴,眼
角更是泪光闪动。

    郝震湘面带不屑,抬头望天,他一言不发,但脸上神色却是轻蔑至极,竟是把胡媚
儿当成妓女般的下贱女子看待。

    胡媚儿气得全身发抖,她生性风流,别人若以此阴损几句,她也不会怎么生气,但
她生平一向自负,从不许旁人轻视自己的武功才识。郝震湘可以骂她淫荡,却绝不能轻
视她的本领,方才所言,已重重犯了她的忌讳。

    胡媚儿大怒之下,尖声道:“姓郝的!我不过托个东西,你却这样出言损我!你…
…你给姑娘记住了!你今日敢胆辱我,总有一天,我……我定要你向我下跪赔罪!”

    郝震湘斜目看了她一眼,冷冷地道:“凭姑娘的武艺,怕还要练上几年。”

    胡媚儿见他这幅神气,那是根本瞧不起她这人,她面色铁青,一时眼泪夺眶而出,
咬牙道:“你……你这人好生可恨!”霎时泪如雨下,已是泣不成声。

    安道京见郝震湘三言两语之间,便已激得这女魔头当众哭泣,他心下虽感快意,但
也怕生出事来,急忙上前道:“诸位快别如此,大敌当前,还分什么彼此?三郎小心把
东西收好,别辜负了仙姑的重托。”

    这当口双方已近破脸,也管不到胡媚儿有啥阴谋了,只有让云三郎收下锦囊,至於
一会儿有什么事情生出,只好再做打算。

    云三郎把解药塞入怀中,向郝震湘狠狠一瞪,骂道:“狗杂碎!”郝震湘却只闭目
养神,不做一声。

    良久良久,那胡媚儿只低头不动,似乎悲愤到了极点。旁观众人又惊又怕,都不知
她是否会暴起伤人。

    安道京心下暗暗担忧,忙往郝震湘看去,希望他过来道个歉,但郝震湘仍是抬头向
天,丝毫没有认错的意思。

    安道京唉声叹气,心下不住叫苦。那胡媚儿与江充关系匪浅,她若怀恨生事,郝震
湘定会吃些苦头,安道京不免也给牵连上。只是现下是用人之际,便拼得给江充责备,
也得保住郝震湘的顶戴,否则锦衣卫中尽是云三郎之类的不入流人物,却要他这个锦衣
卫统领如何与人争锋?

    又过一柱香时分,胡媚儿终於缓缓擦去泪水,跟着扬起头来,神色已然宁定如常。

    安道京嘘出一口长气,心道:“好险哪!咱们郝教头三番两次得罪这女人,日後可
别让他们见面了。”

    正想间,胡媚儿已走向云三郎,向他福了一福,道:“有劳云三哥了。三哥如此英
雄气概,定能将小女子的解药好生保管。”

    云三郎仰天大笑,道:“仙姑放心吧!我又不是姓好姓坏的猪狗之辈,定会把仙姑
托下的事情办好。”说着又淫笑一声,道:“不过事情一了,仙姑你可得赏我些什么。”
伸手出去,便想搂住胡媚儿的纤腰。

    胡媚儿闪身开来,笑道:“你想得美哪!”旁观众人见她转瞬间又恢复了千娇百媚
的神色,实难回想这女子方才低头啜泣的模样。

    云三郎收了布囊,跟着哈哈大笑,便往山坳旁的树丛走去。单国易叫道:“你要去
哪儿?”云三郎没好气地道:“老子要去撒尿,你要跟着来么?”

    安道京见他举止粗俗,骂道:“有外人在旁,你怎好随地便溺?”

    云三郎淫笑道:“就是因为仙姑在旁,我这裤档儿才系不紧啊!”这话太也低下,
只气得安道京喘息不定,胡媚儿俏脸生白,众人嘻笑出声。

    杨肃观伏在山坳,一见云三郎走来,想到此人身怀解药,如何按耐的住?心下大喜
:“天助我也!”凉亭旁虽然高手众多,但他仗着自己武功高超,趁着攻人不备、出其
不意,若要夺物走人,也不算过分为难,当即飞身而下。

    那云三郎正自撒尿,眼见山坳上竟然隐得有人,吓得他大呼小叫,一时来不及收起
裤档,猛往众人冲了过来。众人见了他兀自撒尿不停,一时惊吓四闪。

    杨肃观身影闪动,跟着伸手过去,便朝云三郎背後抓落,这抓招式老练,劲力沈稳,
正是少林“虎爪手”的绝技,眼看他便要将云三郎抓在手上,顺利夺得解药,一旁郝震
湘眼见同伴危急,当场暴喝一声,跟着飞身而出,半空中一掌击去,杨肃观见他出手如
此快狠,心下一凛,便往後头跃开。

    云三郎趁此空隙,急忙着地滚逃,侥幸躲过了杨肃观这一抓。他心有余悸,慌忙站
起身来,戟指骂道:“大胆狂徒,居然敢来暗算你爷爷!你给我记住了!”他口中喝骂,
但裤子却不曾穿上,看来极是怪异可笑。

    百花仙子见杨肃观一人前来,心下大喜。她自见杨肃观後,无时或忘,爱煞了这名
武功高强的年轻进士,这下杨肃观自投罗网,她非但能夺得羊皮,还可把这英俊清贵的
小白脸囚禁起来,想来便让她心动不已。当下更是眉开眼笑,一股脑儿地瞅着杨肃观。

    锦衣卫众人见强敌来到,顿时发一声喊,拔刀便往杨肃观砍去,郝震湘见众人飞奔
过来,他自恃宗师身分,不愿与人一同围攻敌手,当即双足一点,退出圈外。

    杨肃观见众人举刀来攻,当下一声清啸,也是拔剑出鞘,霎时间刺出七七四十九剑,
有如万点寒星,几名校尉如何是他对手,当场中剑倒地。

    “雷公轰”单国易见势头不对,虎吼一声,举起狼牙棒便打,他左砸右劈,势道猛
烈无比,杨肃观举剑刺去,单国易浑不闪避,只举棒硬砸,使得是不要命的绝活,杨肃
观双眉一轩,剑刃沿著狼牙棒削下,只要单国易不放脱兵刃,右手五指便要给削落,谁
知那单国易极是悍猛,手指转向内侧,避开了五指要害,竟然用手背硬接杨肃观锋利无
比的剑刃,右手登时给切出了一个缺口,他大喊一声,鲜血淋漓中,左拳挥出,正中杨
肃观的胸口。

    杨肃观内功深厚,胸口虽中了一拳,但他调息呼吸片刻,便自无碍,他转身一剑,
朝单国易的喉头刺去,谁知此人打斗起来全不要命,只微微闪开要害,让杨肃观的长剑
在脖子上画出一条血痕,手上的狼牙棒却当头砸下,杨肃观大吃一惊,急忙向後跃开。

    单国易虎吼一声,往前急冲,挺起手上的狼牙棒,直直向杨肃观撞去,杨肃观喝道
:“你不要命了么?”举剑往他额头刺下,单国易猛往地下一滚,挥棒往他小腿砸去,
逼得杨肃观再度往後闪躲。

    只见单国易势如疯虎,攻势不断,竟连嘴也用上了,直是张口便咬,杨肃观空有一
身高深武功,竟然连连後退,丝毫占不到上风。

    百花仙子笑道:“安大人,你手底下的高手打起架来真是好看,你瞧这招狗嘴咬人
的功夫,想来是你安大人亲传的武功吧!”安道京耳听胡媚儿的讥嘲,心下甚火,但忌
惮胡媚儿与江充之间非比寻常的情谊,却也无可奈何,朗声叫道:“大夥儿还等什么,
快快把这小子宰了!”锦衣卫众人听了统领的号令,都纷纷加入战团,十来人围住杨肃
观,刀枪剑戟的乱砍一气,一时之间打得难分难解。除了云三郎守护解药、郝震湘自恃
身分,其余都加入围攻行列。

    杨肃观这人武功底子虽高,在少林寺学得都是一等一的高明武学,但他艺成以来,
都是在朝为官,什么时候和人真刀真枪的打过架?说来临敌经验实在太少。那日与卓凌
昭放对,一个好好的绝招“涅盘往生”,便是因为经验不足,轻轻易易地被卓凌昭破解,
现下对手个个是不要命的无赖狂徒,杨肃观种种高明的武学难以施展,都被不要命的下
三滥打法破解,霎时大落下风。

    胡媚儿笑道:“杨大人,我看你早早弃剑投降,何必拼什么命呢?等会儿我们好好
煮上一壶酒,化敌为友,畅谈天下大事,岂不快哉?你快快下来歇息吧!”语音娇柔,
直是汤气回肠。众人听得此言,心中都是一动。

    杨肃观专心应敌,这些言语一概充耳不闻,他虽落居下风,却不慌乱,仗著生性聪
颖过人,数十招间,已看出对手乃是粗鲁疯狂之辈,不能与之文斗,当下口中吆喝一声,
使出天绝僧所授的一十九路“疯禅剑法”,这套剑法全然不能以常理臆测,剑到左侧,
却又转後,一剑削下,忽改横切,有如疯汉一般,全然无法趋避。

    单国易狂吼一声,冲向前去,举棒往杨肃观击去,杨肃观也不闪躲,只是举剑刺向
敌人的小腹,单国易极为武勇,毫不避让,仍是大踏步的冲来,眼见两人都要两败俱伤,
忽然杨肃观剑尖扬起,已然指向单国易的喉头,这剑若是刺实了,单国易非得当场毕命
不可,果然单国易不得不避,他大叫一声,滚倒在地,但为时已晚,肩膀上还是被刺出
了一孔。

    其余众人见单国易受伤,连忙补上,一齐举刀乱砍,杨肃观斜身闪过攻势,跟著长
剑劈出,削向一人的手臂,那人毫不退让,也是举刀砍向杨肃观的脑门,形同拼命,使
的也是两败俱伤的无赖招式。杨肃观微微一笑,剑势忽然一变,转朝那人下盘刺去,只
听“啊”地一声惨叫,那人大腿中剑,登时摔倒在地。

    杨肃观指东打西,变幻无穷,竟无人挡得一招半式。这“疯禅剑法”果然威力奇大,
怪招层出不穷,锦衣卫众人纷纷倒退,身上溅满鲜血。

    当年杨肃观曾为这套剑法难看丑恶,不愿学习,但天绝僧却道:“武学之道,正奇
互变,「菩提三十三天剑」可算是正派的武功,这「疯禅剑法」却算是奇门的武学,他
日你融会贯通,平平凡凡的一招中,都能「奇中有正,正中有奇」之时,你必可成为武
林中的一大宗师!”直到此时,杨肃观方才明白天绝僧的用意,心感师恩,手中长剑更
是如疑如狂,无人可挡。

    胡媚儿笑道:“好好一个清贵隽雅的贵公子,这会儿却如同疯狗咬人一样,岂不可
惜了「风流司郎中」的美名?待我来会会你!”说著缓缓走下场中,笑吟吟地看著杨肃
观。

    杨肃观见她下场,登时戒备,那日有韦子壮在一旁守护,尚且险象环生,今日自己
独立御敌,千万不能著了她的道,杨肃观见了胡媚儿手上的拂尘,立即想起江湖上的各
种传言,都说这个拂尘机关重重,有时发射银针,有时喷洒毒粉,端看胡媚儿心意如何,
他心下发毛,一时不知该如何出招。

    胡媚儿淡淡一笑,道:“弟弟你不过来,姊姊我可要过去了!”身形闪动中,已向
杨肃观欺去。杨肃观右足一点,向後跳跃,跟著举剑一封,护住中宫,这招攻守兼备,
严密无比。旁观众人都是识货的,忍不住大声喝采。

    胡媚儿见他长身玉立的模样,想要多看几眼,镇道:“人家不许你用那难看的疯狗
剑法,要用好看的!”杨肃观心道:“此战若不能胜得爽快,江湖上必会传得难听,说
她放水云云,那时却要我如何做人?我可要打起精神了!”他言念於此,右手攒了一个
剑花,连划三个圆圈,向胡媚儿身上削去。这剑有个名目,称作“三入地狱”,出剑又
快又狠,异常霸道,三剑连环,却是一剑快过一剑,若是杀伤敌人,必然三剑齐中,所
谓“三入地狱”,便是这个意思。

    胡媚儿笑道:“这招还真是好看,似你这样的人品,就要用这般的武功才好。却不
知是不是银样蜡头枪,中看不中用啊!”她笑脸盈盈,举起拂尘挡架,却见那三个剑圈
越转越快,几令人眼花撩乱,胡媚儿嘴上轻薄,脚下不敢托大,眼见这招威力惊人,慌
忙间腰枝轻颤,往旁闪躲。

    杨肃观清啸一声,剑尖又抖出了一道长虹,来势宏伟,气象万千,旁观众人登时惊
呼出声,此招名唤“帝释须弥山”,乃是“菩提三十三天剑”中威力次大的绝招,仅仅
逊於“涅盘往生”的威力,已是江湖上难得一见的杀招。他见胡媚儿败象已成,便要一
举将之击败,不再保留看家本领。

    胡媚儿花容失色,要往後退,必无杨肃观的剑快,要往旁闪,又怕他会忽然变招,
情急之下,使出她成名已久的“救命三连环”,只见“百花仙子”手上一撒,无数细小
毒粉直往杨肃观脸上飞去。

    杨肃观急忙闭气,跟著猛往後闪,这毒粉只要沾上一点,必会肤烂目盲,惨不堪言。
好容易闪开,胡媚儿又撒出大把银针,银光闪耀中,不知多少暗器飞到身前,杨肃观见
暗器快绝,难以闪避,只好举剑快打硬拼,霎时闪出七七四十九点寒星,将无数银针击
落,但那银针实在太过细小,猛地从剑网中穿过,往他目中插来,杨肃观眼明手快,急
忙把头一偏,鼻中却闻到一股腐败的味道,当是从那银针传来的,可说惊险已极。

    杨肃观脸色发青,正待稍歇,那“救命三连环”却是一招接著一招,不容他稍息片
刻,只见胡媚儿身形一闪,手上拂尘晃动,又朝他门面打来,杨肃观举剑欲挡,忽然拂
尘中喷出一股奇特至极的香味,杨肃观略略闻到味道,脑中便已晕眩,连忙往後跳跃,
但头晕脑胀之中,脚下居然一个踉跄。胡媚儿算定了杨肃观闪避的去路,後发先至,趁
著他头晕目眩、心神微分之时,竟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

    杨肃观啊地一声惊叫,深怕中毒,慌忙间伸手拭颊,只见满手红腻,不知是什么毒
药,只惊得一身冷汗。胡媚儿嫣然一笑,说道:“那是人家唇上的胭脂,你怎地抹去了?”
杨肃观不由得羞愧交加,心道:“这女子如此待我,却要我日後如何在江湖行走?我师
乃是少林第一高手,我今日如果败了,如何对得起少林千年武名?又如何对得起师父的
教诲?”他狂怒之中,出手更不成章法,慌忙之间,居然又被胡媚儿亲吻面颊,只觉软
软的柔唇在脸颊上轻触而过,一阵香味飘入鼻间,虽在恶斗之中,心中仍是一荡。锦衣
卫众人多是好事之徒,一时哈哈大笑,叫道:“好香啊!”杨肃观勃然大怒,只是他越
斗越是疲累,眼见这女魔头尚且脸带红晕,含情脉脉的看著自己,真是情何以堪。

    杨肃观羞愧之余,跳出圈子,提剑喝道:“大胆妖女!若还知道生死,便速速投降,
否则我绝招使出,休怪刀剑无眼!”胡媚儿面带柔情,笑道:“毕竟你还是疼惜奴家,
说这番话与我知晓。”杨肃观已无手下留情之意,摇头道:“无知妄人!「涅盘往生」
之前,尚要造次!”他一生令名,全在於此,当下不再隐藏,吞吐几下罡气,使出“少
林天绝”所传的“涅盘往生”,此招既出,已至最後关头。

    长剑抖动中,只见杨肃观脚不动、身不摇,手中长剑竟一为二、二为三,瞬间幻化
为七剑,彷佛千手观音降世,转眼之间,杨肃观手中的七剑又各自抖出七只剑花,共计
七七四十九朵之多,只见数十朵变换难测、冰寒若雪的剑花,迳自在杨肃观身前摆动。

    胡媚儿虽然屡屡作弄杨肃观,此时见了这个架式,心头也是一震,颤声道:“这便
是大名鼎鼎的「涅盘往生」么?”杨肃观不答,手上剑花又各散出七点寒星,共计三百
四十三点蓝澄澄的寒星,满天星光照映之下,宛如一个大光罩,在他周身来回飘动。

    这招尚且为难过“剑神”卓凌昭,区区“百花仙子”,如何抵挡这等高深的武学绝
技?她花容失色,向後退了一步,那“九尾蛟龙”云三郎是个见色不要命的浪子,此时
顾不得强敌当前,一见到眼前的美人害怕,连忙抢上,将她搂住,笑道:“仙姑莫慌,
还有我云三郎在此护住你哪!”胡媚儿娇声道:“三郎,替我出这口气,把他给我杀了!”
云三郎大喜,先前见她戏耍杨肃观,似是对这个小白脸有情,心中醋海生波,如何按耐
得下?也是色字头上一把刀,他大喊一声,拔出双刀,竟然无视“涅盘往生”的威力,
直挺挺的硬往杨肃观冲去。

    杨肃观知道解药便在此人身上,心中大喜,光网一圈,将云三郎罩在里头。

    云三郎尚不知死活,喝道:“我已冲破你的剑网,这就要中宫直入啦!”正要举起
双刀,手腕却被长剑刺中,接著肩头、大腿等处无一不中,全身鲜血淋漓,倒在地下。

    杨肃观伸手到云三郎怀中一掏,找出了百花仙子所托的布囊,登时大笑数声,说道
:“解药到手,如此少陪了!”跟著跳出圈子,便要往山坳奔去。

    锦衣卫众人正待要追,百花仙子却缓缓走出,脸上带著似笑非笑的神气,说道:
“这小子中了我的计啦!”

    杨肃观奔出几步,忽觉一阵头昏眼花,脚下一晃,几欲软倒,他心下大惊:“这布
囊有鬼!”仗剑拄地,勉强立定身子,喘道:“你……在布囊上动了手脚?”

    胡媚儿笑道:“杨郎中果然聪明,我那布囊外抹着一层剧毒,凡是摸过的人,没有
不死的,你看看那姓云的小子!”

    众人依言望去,只见那云叁郎满脸乌黑,已然僵毙,显然身中剧毒。

    杨肃观大吃一惊,道:“你这是什麽毒?怎会这麽怪?”刚才他见胡媚儿亲手将布
囊交在云叁郎手里,那云叁郎拿着布囊,良久也不见有事,眼看如此,杨肃观才起意抢
夺,哪知自己一沾上手,便即毒发。

    胡媚儿微笑道:“我这毒药有些特别,名叫「奇门鹤顶」,中毒者只要不动内力,
再久也不会有事。所以这云叁郎虽然摸过布囊,不过他没有运使内力,自然没事。但你
杨肃观碰了布囊之後,却连番下场动手,血行加速之下,如何不发作的快?”她嘻嘻一
笑,又道:“可惜云叁郎太也好强,非要找你拼命不可,这麽一动内力,便断送他的一
条校狐啦!”

    杨肃观又惊又怒,大声道:“还敢说?若非要他向我挑战,他怎会毒发身亡?这人
好歹也算是你的同伴,你……怎能眼睁睁看着他自杀?”云叁郎是锦衣卫的好手,照理
胡媚儿便是再狠辣十倍,看在锦衣卫的面上,也不能将之毒杀,谁知她心狠手辣,只为
了暗算杨肃观一人,竟然不惜牺牲自己人的性命,说来着实凉薄狠毒。

    胡媚儿哈哈一笑,道:“我若不叫他出手,这布囊要如何交到你杨大人手里?他这
等低叁下四的东西,能换得你杨郎中毒发倒地,也不算白死啦!”

    须臾之间,杨肃观已然气喘连连。眼看胡媚儿旁若无人地走来,杨肃观心念急转,
只想找出脱身之计。

    胡媚儿见他自眼神锐利,忍不住笑道:“你别瞪着我,怪吓人的,一会儿不跟你好
啦!”

    杨肃观听她调笑,只是撇开了头,不去理会。

    正危急间,忽见锦衣卫众人面带不忿,都在低声议论,杨肃观立时领悟,当场想了
条计谋,他大声叫道:“安统领!”

    安道京只等胡媚儿夺过羊皮,便算大功告成,自己也能交差了,哪知杨肃观忽然发
声叫他。

    安道京一愣,道:“你干什麽?想交代遗言麽?”杨肃观运起残存功力,大声道:
“安统领!这妖女为了害我,不惜害死你的手下,你堂堂的锦衣卫六品统领,便这样算
了麽?”

    安道京听他这般质问,不由得面色微微一变,不知该如何回话。

    胡媚儿知道杨肃观有意挑拨离间,便向安道京一笑,说道:“安统领啊,今夜杀了
你一个属下,算是欠你一个人情,日後姑娘必定报答。”言语之间,竟把人命当作牛马
一般。

    杨肃观喝道:“安道京!她说这话,全不把你看在眼里,你还配做朝廷命官吗?”
他说完这话,已没半点气力,当场摔倒在地,全无还手馀力。

    这厢锦衣卫众人听了这番责问,无不点头称是。先前锦衣卫众人已与“百花仙子”
有些冲突,但终究没闹出人命,但此刻胡媚儿下手害人,把锦衣卫的性命当作粪土一般,
却要众人如何吞下这口恶气?当下众人纷纷转头看向安道京,要看他如何吩咐。

    安道京见一众下属怒气冲冲,心知自己不能太不像话,否则日後要如何服众?可这
胡媚儿身分非凡,等不能得罪,局面着实为难。安道京心念急转,想找个法子混过,他
连咳了几声,含浑着嗓子,道:“百花仙子,这般蛮干,却也太过分了些。今夜胆敢杀
害我安道京的部属,我安道京日後定会……会……”他会了半天,却不知道要会些什麽。

    胡媚儿见他嚅嚅,便啐了一口,道:“云叁郎这种废物值得你费什麽心?我杀了他,
你还应该谢谢我哪!不然这种废物成日糟蹋食粮,什麽时候才赶得出去啊!”

    锦衣卫众人听得此言,纷纷怒喝:“大胆妖妇!说话小心点!”

    安道京见属下满面怒气,连忙鼻中一哼,提声喝道:“是啊!这女子怎能这般说话?
咱们锦衣卫有自己的规矩,这云叁郎便算有些过错,怕也轮不到仙姑动手吧!如此逾越,
放着安道京在这里,我……我定要……要……”

    他原本声音提得甚高,待到後来,想起胡媚儿与江充非比寻常的关系,又如气皮球
一般,越来越是软弱,终至支支吾吾起来。

    胡媚儿哼了一声,道:“这区区一个云叁郎,算什麽玩意儿?你要真觉得可惜,明
日我送个千娇百媚的姑娘来,算是赔给你的。这姑娘不只生得美貌,还使得一手高明的
毒功,包管你锦衣卫重振声威!你说可好?”

    安道京听得美女到来,心下大喜,但脸上却不动声色,深怕属下看他不起。他急急
打量,便想找个话头揭过,也好转移部属的注意,待得时日一久,大夥儿忘了眼前的这
挡事,这桩生意也就水到渠成了。

    众下属见安道京神色凝重,都以为他另有打算,众人心中虽恨,但少了上司号令,
谁也不敢贸然上前动手,众人不发一言,只等着安道京吩咐。

    胡媚儿见安道京默然不语,知道他已动心,便朝杨肃观走去,要将羊皮抢夺过来。

    便在此时,忽听一人喝道:“且慢!”

    胡媚儿一愣,回头望去,却见一人怒目望向自己,脸上全是肃杀之气,正是“蛇鹤
双行”郝震湘来了。

    胡媚儿冷笑道:“又是你这人,这当口你还想怎样?”

    郝震湘冷冷地道:“仙姑蔑视我锦衣卫的性命,随意下毒杀人,这等行径如何得了?
在下要一只手还债。”左手拢起,右掌一挥,一阵劲风扫过,正是“蛇鹤双行”的起手
式。

    原来这“蛇鹤双行”是个血性的,先前他见胡媚儿将布囊交给云叁郎,已然看出她
另有阴谋,待见事情果如自己所料,更感自责不已。

    不待统领吩咐,便已自行出手,要砍了胡媚儿一只手还债。

    胡媚儿丝毫不怕,只哈哈大笑,尖声道:“你要我一只手?你疯了麽?你以为你是
谁啊?”一时大笑不止,纤腰乱颤,更显得媚态横陈。

    郝震湘哼地一声,双手一握,真力流转,全身骨骼登时发出劈啪之声,此人武功由
外而内,可说是武林中的异数,这手功夫一露,更是威震当场。他沈声道:“不必再说
了,接招吧!”说着左掌虚圈,幻化为一只鹤嘴,正是湖南郝家的正宗绝艺“蛇鹤双行
拳”。

    锦衣卫众人见过郝震湘使刀使枪,却从未见过他使本门武功,当日这人与“剑蛊”
屠凌心激斗数百招,用的也不过是柄寻常的鬼头刀,此时见他这幅神气,看来真要杀人。

    胡媚儿见他杀气腾腾,倒也不敢小看了,当下一挥拂尘,便要接招。

    安道京知道此人武艺渊深,向来言出必行,出手极重,只怕这“百花仙子”立时要
糟。赶忙抢到两人中间,低声向郝震湘道:“郝教头,江大人最是疼爱这个女子,你可
千万饶过她了。要是你真的伤她肢体,我这统领也不必再干下去啦!你快快收手,向她
道个歉,免得大家为难……”

    郝震湘一愣,大声道:“统领,咱们死了个兄弟啊!我们若要吞下这口气,以後还
有谁看我们得起?”适才他见安道京沈默不语,以为他是碍着江充的面子,这才不便发
作,哪知这安道京心中念头全在江充身上,丝毫没为自己弟兄设想,言念於此,心里已
是凉了半截。

    安道京见他自犹疑,放低嗓子道:“你还愣在这儿干什麽?那姓云的和你没半点交
情,死便死了,你替他出什麽头啊!快快撤手吧!”

    郝震湘叹息一声,他低下头去,望着云叁郎的身,摇头道:“安大人,不管这云叁
郎与我私交如何,只要这人身在锦衣卫,便算是咱们的兄弟啊!他今夜无端被杀,念在
弟兄一场,你我怎可置之不理?若是他家里人问起来,咱们却要如何对人家交代?”

    他手指云叁郎的身,连着几个问题问下,安道京如何能答?众属下看着云叁郎七窍
流血的首,都觉郝震湘言之成理,一时大声附和。

    安道京给他连连逼问,情急之下,竟尔口不择言,大声道:“这种人要多少有多少,
他死他的,却关你郝震湘什麽事!你听我的没错,别再多管事啦!”

    锦衣卫众人听得此言,只觉安道京说话凉薄至极,不免大吃一惊,郝震湘也是为之
愕然。一时之间,血性发作,怒目转头,便向安道京瞪去,目光中全是愤怒责备。

    安道京吃了一惊,以为他要动手对付自己,猛地往後退了一步,慌道:“郝教头你
可想清楚啊!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啊!”

    果然这句话正中要害,郝震湘一听之下,便已愣在当场,良久不动。

    安道京低声道:“郝教头,为了你自己的前程,为了你救命恩人的乌纱帽,算了吧!
别再为难自个儿啦!”

    郝震湘听得此言,想起安道京解救全家的恩义,於情於理,自己都不该让他为难。
郝震湘咬住了牙,迟迟不动,半晌过後,只听他终於长叹一声,放下了双手,显是屈服
了。

    安道京见他让步,忍不住拍了拍心口,松了口气。

    胡媚儿见郝震湘一脸垂头丧气,笑吟吟地走上几步,双手叉腰,有恃无恐的站在面
前,娇笑道:“好一个威风凛凛的教头啊,竟要我卸下一只手赔罪?快来动手啊!怎麽
又不敢了呢?”言语中全是挑。

    郝震湘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去,不愿看她。

    胡媚儿冷笑道:“不带种的东西,你不敢动手,以为我会放过你麽?”她尖叫一声,
手上拂尘挥出,直往郝震湘头顶击去,这拂尘满是机关,阴毒无比,若要打实了,只怕
郝震湘也经受不起。

    安道京吃了一惊,没料到胡媚儿会暴起伤人,正要上前劝架,只见郝震湘身子一侧,
已然闪开杀招。胡媚儿见他闪躲的甚是轻松,似乎还行有馀力,不禁又惊又怒,当场呸
地一声,喝道:“受死吧!”霎时发动暗器,拂尘中陡地喷出千百只银针,全数往郝震
湘身上射去。

    郝震湘不避不让,登地吐气扬声,顷刻之间,全身衣衫如同充气一般,高高鼓了起
来,银针刺在衣物上头,宛如撞上铜墙铁壁,竟全数给挡了下来。

    胡媚儿大吃一惊,心道:“这怪物武功当真了得!凭我一己之力,决计对付不了他。”

    胡媚儿毒针阴狠,无往不利,不知多少武林高手栽在她的手下,哪知全然奈何不了
郝震湘。看两人过招情状,若非郝震湘手下留情,不到十招,便能杀了胡媚儿。

    安道京见郝震湘大占上风,就怕他一个把持不住,误伤了胡媚儿,忙隔在两人中间,
劝道:“大家别闹了,咱们办正事要紧啊!”

    胡媚儿哼了一声,她自知无法独力对付郝震湘,便厉声喝道:“安道京!你到底帮
谁?”

    安道京轻咳一声,陪笑道:“仙姑您先歇歇吧,别再动气了。”

    胡媚儿呸了一声,恨恨地道:“你少跟我废话!我今晚就是要杀了这姓郝的混蛋,
你若是不帮我,咱们到江充面前说明白!看我怎麽对付你!”锦衣卫众人听她公然挑拨,
无不大惊失色,都是哗然出声。郝震湘听得此言,也是心下一凛,转头便往安道京看去,
要看他如何回话。

    只见安道京面如死灰,颤声道:“仙姑万别如此,你俩又没什麽深仇大恨?何必见
生死呢?”

    胡媚儿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她走了过去,紧挨着安道京的肩头,低声道:
“姓安的,你没看到那姓郝的眼神麽?那是根本瞧不起你这人哪。这位郝教头如此会做
人,武功又比你高,现下生出反心,你啊你,日後怎还压他的住?我劝你一句,杀了他
吧!”

    她见威逼不成,便改软攻,硬是要说得安道京与郝震湘破脸。

    安道京听了这话,面色青红不定,显然胡媚儿这番话已打中了他的心事。旁观众人
见他二人低声交谈,神态颇不寻常,也都留上了神,只不知他们谈的是何大事。

    胡媚儿凝视着安道京,压低嗓子道:“安统领,我劝你一句吧,有他没我,有我没
他。这郝震湘根本看你不起,你又何必拼死护着他?他日後会感激你麽?爽快一点,把
他做了,否则,哼哼,大家不妨走着瞧吧。”

    安道京百般震恐,心知胡媚儿若要向江充猛咬耳根,自己的日子可就难过了。他低
低叹了口气,转头往郝震湘看去,只见他自站立当场,面上神色颇见悲凉,料来以他的
武功,胡媚儿说话声音虽轻,却已一字不漏的落进他耳中。

    胡媚儿哼了一声,低声道:“安统领,你自己想清楚吧。”话声冰冷,尽在催促他
下手。

    场中众人一齐望着安道京,要看他如何示下。

    忽然之间,猛见安道京双膝一软,竟是向胡媚儿跪倒!他脸上泪水纵横,哭道:
“仙姑,我求求您!您就饶了郝教头吧!今日之事您大人大量,万万别向江大人提起。
若在气头上,便打我骂我出气,可别为难咱们郝教头啊!”

    锦衣卫众人见安道京忽尔下跪,都是大为讶异,一时议论纷纷。

    胡媚儿冷笑道:“好你个安道京,到死都还护着这姓郝的!你当老娘是好欺侮的麽?
想要替他出头,大家不妨看着办吧!”

    她厉声数说,那安道京却只磕头如捣蒜,面上泪水纵横,真可说是惶恐到了极点。

    郝震湘原本甚是鄙夷安道京的为人,这时见他为了自己的安危,竟不惜向胡媚儿下
跪求情,看在他的眼里,心中如何不感动激?郝震湘大叫一声,冲上前去,大声道:
“大人何必为我如此卑屈?想郝某人不过是一介武夫,便算死了,那也是一条烂命,大
人如何为我低头?”

    安道京跪地哭道:“都怪我这个统领无用,徒然做得六品朝官,却不能保住下属性
命,眼下这女子要我下手害你,我如何能做得下手?只是这女子若向江大人嚼舌根,你
日後定然要糟。郝教头,今夜拼着江大人责罚,我也要救你一命,你快快去吧!”

    郝震湘全身颤抖,伸手将安道京扶起,咬牙道:“这些时日来蒙大人照顾,下官永
感深情,今夜我自个儿走了,也好杜那女子之口。大人你千万保重。”

    两人紧紧抱在一块儿,安道京哭道:“郝教头,对不起,咱锦衣卫容不下你了,你
快快走吧!”

    郝震湘虎目含泪,低声道:“统领,郝某人连累你了,日後定会回报。”说着抱住
了他,言语之间,真情流露。

    两人正自悲伤,忽然之间,只见安道京面色一沈,嘴角似带狞笑,跟着抽出腰间匕
首,猛地往前刺来!

    郝震湘正自流泪,尚未察觉有异,只听扑地一声,那匕首已然插入他的小腹中!

    郝震湘便再精明百倍,也没料到安道京竟会暗算自己,他低头看着腹间的匕首,全
然不敢相信眼前事实。一旁锦衣卫众人也是惊骇万分,只张大了嘴,呆呆的看着两人。

    过了良久,郝震湘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显然这刀已经伤及脏腑。他自知性命垂危,
低声问道∶“为什麽?”

    安道京双目睁得老大,森然道∶“你还敢问我为什麽?他妈的郝震湘!我今夜为了
你叁番两次求情,你却来反咬我一口,那云叁郎算什麽东西,你干麽为他出头?你想培
养声望,赚买人心麽?还是想干掉我这个统领,自己当老大?郝震湘啊郝震湘,这锦衣
卫就是个大染缸,你想出迂泥而不染,那可是犯了天条啦!”

    看来安道京早已隐忍多时,方才的泪水,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他说到狠处,更把
手一抽,将匕首拔了出来。郝震湘惨叫一声,鲜血疾喷而出,染红了沙漠。

    将死之际,郝震湘仰望星空,耳间忽然响起伍定远那日所说的话∶“你为虎作伥,
日後定然没有好下稍!”他惨然一笑,身子慢慢软倒,终於瘫倒在地,一动不动了。

    锦衣卫众人虽然凶狠毒辣,但如此残害自己弟兄,却也是首次见到,不禁骇然出声。

    胡媚儿又惊又喜,万没料到安道京早已图谋杀人,当下大声道∶“安大人干得好!”
安道京干了这天大的亏心事,也不好夸口,只乾笑两声,却不知该说些什麽。

    胡媚儿走了过来,哈哈大笑,举脚往郝震湘身一踢,呸道∶“这人好生狂妄,如此
死法,算是便宜他了。”

    安道京虽然下手毒辣,但终究是给人逼迫的,眼看自己的大将惨死在地,心中也不
能无感,他咳了一声,朝杨肃观一指,道:“现下人也杀了,仙姑的气也该消解。咱们
快去取羊皮吧!”

    忽听胡媚儿哈哈一笑,道∶“安道京,你恁也天真了,你这里的十来个弟兄,个个
都见你亲手杀害自己兄弟,将来传扬出去,只怕於你名声不好。咱们乾脆一次做翻了。”

    安道京吃了一惊,颤声道:“说什麽?”

    胡媚儿打了个哈欠,道:“我替你打算,你还犹豫什麽!把这几个人除掉,省得日
後有人背後骂你,锦衣卫若要找属下,江湖上还怕少了吗?”跟着取出拂尘,便往众人
走去。

    原来胡媚儿心机深沈,今夜她先毒杀云叁郎,後又间接害了郝震湘,日後江充那里
问起来,自己也不好交代,索性便找个因头,逼迫安道京亲自过来杀人,也好拉他一块
儿下水。

    众校尉见胡媚儿满脸杀气,不知她意欲如何,都往後退了一步。

    安道京全身冷汗涔涔而下,心道:“往常我还以为自己狠毒,遇上这女子,真是小
巫见大巫了。”他看着众属下,想到了昔日的情份,一时竟尔心软,叫道:“且慢动手!”

    胡媚儿冷笑道:“你又要干什麽了?难不成还要替这些人求情麽?亏你还是个统领,
连这点胆识也没有,真是个废物!”

    安道京心下一凛,自知不能得罪胡媚儿。他脑中念头急转,猛地想到胡媚儿即将送
来的如花美女,心中立时一荡;不旋踵,又想到江充御下的残暴手段,登出了一身冷汗。
他自知难以对抗胡媚儿,一狠心,别过头去,咬牙道:“杀吧!全杀光吧!”

    胡媚儿笑道:“你自己不动手麽?”安道京心中大怒,想道:“这贱人怎能如此狠
心?”他勉强按耐,喘道:“这要我如何下得了手?百花仙子,行个好,替我把这些人
杀了吧!”

    胡媚儿哈哈大笑,说道:“原来你也有下不了手的时候啊!等我替你办完事,你要
如何谢我啊!”安道京挥了挥手,道:“随吧!”

    杨肃观见眼前奇祸不断,这些人莫名其妙的自相残杀,一时之间,竟无人理会他的
死活,也无人来搜身,他勉力支撑,坐倒在地,运功护住心脉,只要灵定等人早来片刻,
局面便有逆转的希望。

    “百花仙子”轻飘飘地走向锦衣卫众人,举起拂尘,如切瓜切菜般地大开杀戒,一
人举刀架住她的拂尘,却见里头忽然放出银针,登时射瞎那人的双眼,胡媚儿举起拂尘
一扫,那人脑浆迸裂而死。几名校尉武艺甚高,交手不过几合,胡媚儿身上连中数拳,
但出拳者甫一沾上她的衣衫,连大气也不及喘上一口,便口吐白沫,当场倒毙。众人见
实在抵挡不住,纷纷退後。

    “雷公轰”单国易全身颤抖,不知要如何抵敌,手持着狼牙棒,护住了平日弟兄,
这些人虽是一起吃喝玩乐的恶友,但患难之际,那友谊却也不见得少了。

    胡媚儿笑道:“你们越是反抗,姑娘杀来越是过瘾。”

    她轻摆手上的拂尘,满面春风的走向众人,神情好似市集逛,全然不像个杀人女魔
头。她拂尘扫出,单国易大叫一声,手中狼牙棒挥出,已然以死相拼。只见眼前银光一
闪,又有无数细小银针飞来,看来这次是死定了。

    忽然地下尘沙飞扬,如同一片土墙挡在眼前,竟挡下了无数银针,单国易死里逃生,
转头望去,却见一人扶着小腹,满脸惨白,正自向他走来,却是“蛇鹤双行”郝震湘!

    锦衣卫众人见他尚未倒毙,纷纷欢呼,知道多了一分活命机会。

    胡媚儿骂道:“死小子,怎麽还没死透吗?”郝震湘嘿嘿冷笑,骂道:“没杀了这
个妓女之前,郝某如何便死?”说着往安道京一指,怒目圆睁,暴喝道:“安道京!我
为你出生入死,你如何听这妓女教唆?你这卑鄙无耻的东西,只要我一口气还在,天涯
海角都要取你狗命!”

    安道京哈哈一笑,说道:“看来那刀插得不够深,没叫你死透。”说着拔出宝刀,
道:“好运没有第二回啦!郝教头,你安心上西天去吧!”

    郝震湘伤势着实不轻,他拼着最後一口气,这才勉力踢出那脚,救了众兄弟的性命,
眼前若要与安道京放对,两人功力相差不远,郝震湘便是完好无伤,要胜他也要百招之
後,现下如何是对手?郝震湘摇摇晃晃,却仍是提刀向前。

    安道京笑道:“匹夫之勇!”说着一脚飞起,重重往郝震湘胸口去。

    郝震湘欲待挥出钢刀,但忽然间丹田大痛,真力不纯,这刀便缓了下来。安道京见
机不可失,当场化腿为掌,将他拍倒在地,跟着一脚踩住,狞笑道:“郝教头,你还有
什麽话说?”

    郝震湘眼冒金星,仍是骂不绝口,喝道:“快快给我一刀,我不愿见你这幅无耻德
行!”

    安道京大笑,道:“你真没事求我?你的妻小呢?你死之後,谁来看顾他们?”

    郝震湘一听此言,已是面如死灰。安道京位高权重,若要为难他家老小,那真是捏
死一窝蚂蚁般的容易,心念及此,原本的英雄气魄全散了。他呆呆看着夜空,想起了一
家老小,不由叹了口气,低声道:“我死就死了,念在过去为你效力的份上,别为难我
家中老小。”

    安道京哈哈一笑,道:“郝教头啊郝教头,毕竟你还是求我!”

    郝震湘虎目含泪,脸上露出哀求的神气,低声道:“统领,我死之後,求你饶过我
全家。”

    安道京见他神情如此,想起了他为自己尽心尽力的好处,便点了点头,正要答应,
忽见胡媚儿走将过来,笑道:“怎麽,原来这人还有妻小啊?”

    安道京心下一凛,知道这女子又有害人毒计,但反正事不关己,也不必隐瞒,便道
:“是啊!此人有个妻子,家中还有两个孩子。”

    胡媚儿喜道:“当真?”她笑了笑,对郝震湘道:“你方骂我是妓女,又说没杀我
之前,你这人决不会死,是也不是?”

    郝震湘怒道:“妓女!有种便杀了我!我郝某人便与这种妓女多说一句话,也是脏
了我的嘴!”

    胡媚儿笑道:“好硬的嘴啊!既然你说我是妓女,靠着陪人睡觉才能在江湖立足,
这样吧,你死之後,我倒要看看你老婆怎麽过日?我这人很是好心,将来非引你老婆一
条活路不可,我看京城的宜花院很是缺人手,不如到那里干活去吧!”

    郝震湘大怒,霎时大吼一声,口中直喷出血来,那叫声直震山冈,远远传了出去。

    胡媚儿又问道:“他孩子多大岁数了?”

    安道京道:“两个孩子,男的七八岁,女的十五六。”

    胡媚儿笑道:“好吧!就这麽办,男孩给送到宫里,阉了做太监,女孩送来我这里,
将来让她做个人尽可夫,江湖上最淫荡的贱人。我要武林中人人知道,她的老子便是什
麽……什麽来着?”

    安道京接口道:“「蛇鹤双行」郝震湘。”

    胡媚儿笑道:“对了,就是这个人。”说着对郝震湘一笑,说道:“你这种自以为
硬汉的男人,我是见得多了,只要两下子陷害,包管死无葬身之地。”

    郝震湘倒在地下,已是咬碎银牙,满头都是冷汗,安道京见了他这模样,心下虽隐
隐有不忍之意,但此刻如何敢惹祸上身?当下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胡媚儿哈哈一笑,道∶“姓郝的,我给你个机会,只要你让我高兴,我可以放你家
人一条生路。”

    郝震湘此时已无骨气可言,只想保住家中老小,忙道:“说……要什麽……”

    胡媚儿笑道:“你倒忘得快,方才我说过,日後定要你下跪求饶,你那时说什麽来
着啊?”

    郝震湘双目中似要喷出火来,但形势比人强,只有低声道∶“我说……我说凭姑娘
的武艺,只怕还要练上几年。”他倒在地下,声音微弱已极。

    胡媚儿纵声大笑,说道∶“就是这句话!姓郝的,你这自大狂妄的家伙,自以为武
功天下第一吗?我告诉你,凭着我的容貌姿色,多少王公大臣都拜倒在我裙下?我就算
不会半分武艺,一样能叫武学高手跪地讨饶,向我磕头道歉!”

    郝震湘失血过多,自知死在倾刻,谁知却要受这侮辱,他闭上了眼,默默忍耐,只
听胡媚儿笑道∶“快过来,向本姑娘下跪求饶,否则要你祸延子孙!”

    郝震湘面无人色,恨恨地瞅着胡媚儿,只恨不能早点死去,但为了家中老小,无论
如何总得吞下这口气。他红了眼睛,趴倒在地,喘道:“求求仙姑高抬贵手,饶了我全
家老小。”

    胡媚儿两个耳光过去,骂道:“求人也不懂得哭?给我哭!”

    郝震湘咬住了牙,嘶哑着嗓门道:“仙姑……请放过我们……”

    胡媚儿掩嘴大笑,道:“蠢死了!看你这傻呼呼的模样,真笑死我啦!”

    郝震湘猛地抬起头来,颤声道∶“………说什麽?”

    胡媚儿笑道∶“都说你这种人最是好骗不过,你以为这样耍个猴戏,我便会放过你
家人吗?笑死人了!姓郝的,你就乖乖地在阴曹地府等着看吧!看看你老婆小孩是何等
的惨法?哈哈!哈哈!”

    郝震湘情知受骗,霎时间只觉肝胆俱裂,他惨叫一声,用力往胡媚儿撞去。

    胡媚儿举脚踢去,将他踢倒在地,冷笑道:“愚昧狂妄的死东西,赶紧去死吧!”
举起手上拂尘,便要往他脑门击落。

    郝震湘满腹冤屈,蓦地想起一生抱负,本以为自己学了一身高明武艺,此後便能忠
君报国、扬名立万,想不到却落到如此下场,他悲愤至极,不由得纵声大叫,泪水更是
滚滚而下。

    第六章江东帆影

    眼见郝震湘便要死於非命,忽然一支弓箭射来,定在凉亭的柱子上。这箭力道雄浑,
只震得亭上灰尘飕飕而下。

    胡媚儿吃了一惊,尖声叫道:“什麽人!”

    只听一个苍凉的声音吟道:“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众人闻言,无不大惊,纷纷抬头望上。星光下只见一人站在树顶上,背後背着一只
铁胎大弓,正自看着树下的芸芸众生,漫天夜色中,满天繁星高挂树後,那人双手抱胸,
神情傲然,宛若天将下凡。

    胡媚儿骂道:“你不就是武当山的韦子壮吗?装神弄鬼的干什麽?快快给我滚下来
了!”

    那人毫不理会,弯弓搭箭,刷地一声,对着胡媚儿射来,胡媚儿冷笑一声,转身躲
开,谁知那箭忽地在空中转了一圈,竟然朝她追去,胡媚儿花容失色,她生平从未见过
这等厉害的箭法,霎时只有着地滚开,弄得狼狈无比。

    安道京猛见如此邪门的箭法,直是大吃一惊,喝道:“来者何人?何不报上姓名?”

    那人冷笑道:“无耻狗官,下贱妓女,如何配问我的姓名!”

    安道京立刀摆个门户,叫阵道:“阁下若是不敢报上姓名,那也就罢了!我安道京
从不杀无名之将!”

    那人朗声道:“好吧!你定然要问,听了就别後悔!你爷爷乃是江东太湖双龙寨的
彪将,「火眼狻猊」解滔便是!”

    众人听到“江东太湖双龙寨”七字,不禁互相看了一眼,都知那是江南一带的土匪,
却怎地跑到西北来了。杨肃观虽在中毒之际,也睁开眼来,想要看清眼前的变故。

    胡媚儿爬起身来,冷笑道:“什麽江东太湖双龙寨,真是荒唐,这里可是西北地方
啊!你若要讨饭,乖乖地在老家蹲着,却怎地闹到此处来了!”

    那人听了这话,也不生气,只纵身下树,轻飘飘地降下地来。众人见他落地时泥沙
不起,轻功造诣大是不凡,心下暗自喝采。

    安道京与胡媚儿都怕他出手伤人,只是暗运内功,全力戒备,不敢稍喘一口气。

    忽见那人转过身去,面向远方,朗声喝道:“江东陆爷到!”

    忽然远处山丘一亮,无数火把高高举起,竟有千军万马埋伏在内,众人脸上变色,
都往後退了一步,便在此时,丘上号角声响亮,无数只马蹄拍打,卷天动地而来,有如
一条火龙狂奔疾驰。

    安道京见了这等威势,脸上变色,连忙向胡媚儿道:“快快拿东西走人,别再拖延
时间!”胡媚儿急忙转身,却见解滔举起手上大弓,冷冷地道:“咱们头领还没到之前,
都给我安分点!”胡媚儿领教过他手上弓箭的厉害,听了这话,怕他背後放箭偷袭,竟
不敢稍移脚步。

    那条火龙来得好快,只一瞬间,便已奔到众人眼前,黑夜中数千只马蹄践踏震,宛
若雷震,安道京几个纵跃,急忙逃走,“火眼狻猊”举起大弓,刷地一箭射去,登时射
中安道京顶上的帽子,箭势强劲,带着那帽子远远飞了出去,直中凉亭的木柱。安道京
知道无可抗拒,惨笑一声,只有站立不动。

    星空下大队人马向两旁让开,火光闪耀中,正中一骑缓缓行出,一匹浑身通黑的骏
马上,坐着一名五十来岁的中年人。那人浑不似草莽打劫的强人,满脸雍容华贵之气,
竟如王公贵族般的气派。

    解滔抢上前去,躬身道:“陆爷!”那中年人点点头,举起马鞭,指着众人道:
“这些人是谁?簧夜之间,如何在此聚集?”

    解滔道:“这名女子浑号「百花仙子」,此女卑鄙下流,丑陋无比,是个无耻娼妇
;另几人则是朝廷的鹰犬,都是锦衣卫的人,一个个都罪该万死。”

    胡媚儿大怒欲狂,她生平最恨别人瞧不起她,说她卑鄙无耻,那是毫无干系的,但
要说她容貌丑陋,轻蔑於她,她拼了命也会报复,那时的张之越,後来的郝震湘,都是
犯了这个忌讳,这才给她害得如此下场。胡媚儿大叫一声,千百枚银针激射而出,都往
解滔背後射去。

    那中年人伸出马鞭,轻轻吐了一口气,不知用了什麽法门,那马鞭竟像有吸力一般,
无数银针飞到半路,竟然自行转向,全射在马鞭之上。胡媚儿心中震动,骇然道:“你
……你这是什麽邪术?”

    那中年人不去理会,指着躺在地下的郝震湘,问道:“这人又是怎麽回事?怎麽伤
得如此厉害?”解滔道:“这人名叫郝震湘,乃是当今锦衣卫的枪棒总教头,人称「蛇
鹤双行」便是。属下赶到之时,此人正受那娼妇的折辱,我不忍一条好汉如此夭折,一
时情急,便出手救人。”

    那中年人啊地一声,说道:“原来「蛇鹤双行」在此,不能不见上一面。”说着提
声喝道:“来人!掌灯!”大批人马中立时跃出两人,点上了孔明灯,用竹竿高高挂起。

    杨肃观此时已然坐起,他头晕眼花,但此刻生死关头,来人敌友未明,仍是力图清
醒,灯光照映下,只见那“陆爷”须长及胸,一身紫衫,指间戴着汉玉指环,腰上插了
一根马鞭,看来十足是个王孙公子。他竭力保持清醒,心想:“这……这人怎会忽然出
现在此处?难道……难道他便是「煞金」,那羊皮便是他交给燕陵镖局的麽?”但眼前
这陆爷样貌与那老汉所描述的颇有差异,他猜想不透,只有暗暗留神。

    那陆爷翻身下马,将郝震湘扶起,说道:“素闻壮士大名,今日有幸相会,也是福
缘。”郝震湘腹中插着短剑,血流不止,已然出气多入气少,勉强问道:“尊驾究竟是
谁?”

    那陆爷伸指在他小肮上一点,血流立缓,说道:“郝教头,你我虽然素不相识,但
众生万物,都依着天道而行。老天爷见你沦落至此,便差我下山,将你带回寨里。”说
着命人将他抱起。

    郝震湘听得此言,又是什麽山、什麽寨的,这“陆爷”必是土匪强盗无疑,他忽然
清醒,喝道:“快快放我下来!你们是土匪!郝某岂能与盗贼为伍?”

    陆爷微微一笑,道:“郝教头投身官府,自然瞧不起我们这些土匪,不过你回头看
看,这些官府中人是什麽模样?值得你效忠一世麽?”

    郝震湘回头望去,只见安道京面色惨然,但眉头不住抖动,显然在算计什麽阴险至
极的图谋,“百花仙子”仍是大摇大摆的神气,嘴角斜起,脸上露出高傲的笑容,丝毫
不减一丝狂妄。郝震湘寻思道:“我自问对得起朝廷,对得住弟兄,没干过一丝一毫的
坏事,可是这些人却残忍毒辣,千方百计的害我,连我家人都不放过,我……我效命皇
上,讲忠尽义,竟是这个下场吗?”心念於此,忍不住张口大叫,鲜血狂喷而出。

    那陆爷伸手在他胸口轻轻一拍,一股温暖纯正的内力透了进去,登时止住他的吐血。

    陆爷道:“走吧!上山去!自今而後,天下没人为难得了你!”

    郝震湘心中一酸,想起自己一生用功,图个精忠报国,谁知却要落草,以打家劫舍
维生,他摇头道:“别说了!郝某死便死了,也绝不辱祖宗之名!”

    解滔走上前来,劝道:“郝教头,人生在世,图的是什麽?是名?是利?我说图的
便是「痛快」两字。你今日不与我们走,便是自杀!那些无耻男女能放过你麽?你的家
人妻小,以後还能度日麽?”

    郝震湘情知如此,但也不愿落草为寇,心烦意乱间,不禁大叫一声,晕了过去。

    那陆爷叹道:“先把人带回去,请大夫诊治。”几名下属走上,将郝震湘抬走。

    此时狂风吹来,彤云满布,似要下雪,那陆爷抬头望天,道:“也是有缘,今日却
救了一条好汉的性命,咱们这趟来到甘肃,却也是不枉了。”

    解滔应道:“能救得一条好汉的性命,那比抢上十箱黄金也值得。”那陆爷点头道
:“说得好!”

    杨肃观看着眼前这群土匪,只见他们举止气度大为不凡,不像是寻常的下叁滥盗贼,
数千军马各自按阵式排列,黑夜中竟无一人随意说话乱动,可见治军有方,谨谨有条,
连朝廷禁军也未必及得上,心下更是暗暗忌惮。

    那陆爷看了锦衣卫众人一眼,道:“此时离叁更尚早,你先去把这些人料理了。”

    解滔大喜,说道:“属下正有此意,可怜郝教头被这狗官捅了一刀,待属下回敬他
一下。”说着朝安道京走去。

    安道京吓得屁滚尿流,其实以他的武艺较量,未必便输,但此人生平只驶顺风船,
一见苗头不对,立时便想投降。

    解滔举刀走去,安道京连忙陪笑,说道:“人不是我害的,都是那女子叫我杀的,
你该先杀她才是。”说着往胡媚儿一指,“百花仙子”喝道:“无耻小人!亏你说得出
口!”

    安道京哪里有空理她,只连连陪笑,说道:“这位大爷,我真的是身不由己。”

    解滔嘿嘿一笑,说道:“哪来那麽多废话?你乖乖受死吧!”

    眼看便要身首异处,安道京吓得魂飞魄散,惊叫道:“我上有高堂!”

    解滔全不理会,刀光闪起,便要落下,安道京大哭道:“我下有妻小!”

    解滔凝刀不动,满脸的鄙夷,说道:“你有点骨气吧!亏你还是朝廷的统领!”

    安道京喘气连连,说道:“壮士饶命!我知道大批密,只要你饶我不死,我定会全
盘拖出,你说可好!”

    解滔骂道:“他奶奶的,无耻之徒!谁有空听你的!”跟着便要一刀砍下,安道京
见软求不成,总不能坐以待毙,急忙往旁一滚,身法快得异乎寻常。

    解滔哦了一声,道:“原来你武功如此了得,来!大家比上一比吧!”说着丢了柄
刀给他,安道京不去捡拾,只拜伏在地,说道:“小人不敢与壮士比武,只求壮士高抬
贵手,放我回去。”

    那陆爷甚是不耐,道:“阁下好歹也是锦衣卫的统领,直隶都指挥使以下,京城便
属你兵权最重,现下怎麽成了这幅模样,倒似个贪生忘义的小人?”安道京乾笑道:
“我本来就没当自己是个君子,大爷说我贪生忘义也好,卖友求荣也好,我都无所谓,
在下只要保住这个脑袋吃饭,那就於愿足已了。”解滔骂道:“卑鄙小人,无耻之尤!
亏你还做得官!”

    安道京双手一摊,笑道:“古往今来,做官的都是这个模样,否则如何平步青云?
应对进退?这位兄弟未免见责太过。”说着陪笑道:“诸位大哥,小的真有一件大密奉
告,还请诸位大哥听了之後,饶了小人一命。”

    那陆爷道:“似安统领这般真小人,江湖上也不多见。好吧!你有什麽买卖,这便
说吧!”其实安道京哪有什麽密可以奉告,不过是随口乱说而已,此时他脑中念头急转,
寻思道:“这人是江东太湖双龙寨的土匪,却怎地会来到甘肃?又怎能这麽巧,半夜叁
更地刚好跑来此处?此中必有缘由,等一等,这些人必是为了「神鬼亭」而来,就和江
大人一样!”他想到此处,喜孜孜地道:“这个「神鬼亭」有个大密,唉!我死之後,
天下就没人知道啦!”

    解滔骂道:“操你奶奶的大密,谁来听你放屁!”跟着一刀挥下,安道京大惊失色,
心道:“此番料错了!看来今日要糟!”他紧闭双眼,闭目待死,好好一个武学高手却
沦落到不敢还手的地步,真是奇哉怪也。

    忽听那陆爷喝道:“且慢!”解滔听得此言,登时住手。那陆爷道:“你方说知道
这「神鬼亭」的密,却说来听听吧!”

    安道京大喜,知道计策奏效,便笑道:“说到这「神鬼亭」,那由来可多了……”
他正要胡说八道一通,也好拖延时间,那陆爷却使了个眼色,解滔登时会意,举刀架住
安道京的脖子,冷冷地道:“你若有一句谎言,我便一刀给你,知道了麽?”

    安道京吓得面无人色,嚅嗫道:“是……是……这「神鬼亭」的由来很多,这要从
黄帝开国,蚩尤大战时说起……”解滔大怒,重重哼了一声,手上加劲,安道京脖子上
登时给勒出一道血痕,安道京慌道:“是,小人废话太多,废话太多。”

    耳听手下不住喝骂,那陆爷忽地叹了口气,似乎颇有感伤。他走上两步,望着眼前
的“神鬼亭”,轻轻地道:“安统领啊!其实我们见过面的,不知你记不记得?”

    安道京咦的一声,说道:“原来我们见过面?却是在何处?北京的宜春院吗?”解
滔骂道:“他妈的!说正经的!”

    安道京叫道:“我根本不识得你们老大啊!我怎麽知道他在哪见过我!”

    那陆爷嘿嘿一笑,说道:“也是有缘,咱俩上回也是在这里碰面的,你忘了吗?”

    安道京心下一凛,收拾起小丑的心情,沈声道:“他们叫你陆爷……陆爷……莫非
你便是陆孤瞻!”

    那陆爷哈哈一笑,道:“没错,我就是陆孤瞻,二十年前的「江东帆影」陆孤瞻!”

    安道京“啊”了一声,说道:“二十年了,没想到你居然还活着!”解滔骂道:
“废话!我们头领当然还活着!”说着手上又是一紧。

    谁知安道京却不理睬,他原本一直跪在地下,似个无耻小丑,此时却站起身子,道
:“原来这二十年来你人一直躲在江南,难怪江大人一直找你不到!”

    解滔心下一奇,想不到安道京真的识得他们头领,当下还刀入鞘,站在一旁监视。

    陆孤瞻眼望“神鬼亭”,淡淡地道:“是啊!时光飞逝,一转眼就二十年过去了,
昔年的杀手「九转刀」安道京,现下也成了脑满肠肥的朝廷命官了,你说可不可笑?”

    安道京忽然叹了口气,说道:“个人有个人的造化,没有昔年的拼命叁郎,哪能换
来今日的脑满肠肥呢?”说话之间,似乎牵动了自己的心事,竟也露了叁分悲伤出来。

    陆孤瞻摇了摇头,说道:“好了,咱们别说废话,你到底为何来此,快快说吧!”

    安道京嗯地一声,道:“我奉江大人之命,前来此处查办一件大事。”

    陆孤瞻听得江大人叁字,似乎心有所感,叹道:“江充啊江充,你这个大奸臣,时
至今日,你名也有了,利也有了,还妄想什麽?想当天子麽?”

    安道京哈哈一笑,说道:“江充大人想不想当天子,这我不知。不过便算他真想当
皇帝,要把当今圣上谋害了,那也是他们这些王公大人的事,小人我是万万不想知道的。”

    陆孤瞻哼了一声,说道:“就算给你不幸知道了,只怕你也会立刻忘掉,免得惹祸
上身。”

    安道京笑道:“是啊!我只要住豪宅、吃美食,娇妻美妾,长命百岁,谁管皇帝是
谁啊!只要谁给我好处,谁就是我的皇上!”

    解滔站在一旁,冷笑道:“无耻啊无耻,食君之禄,忠君之屁!”

    安道京笑道:“好说,好说。说实在话,今夜我来此处,是来取一样东西的。”

    陆孤瞻奇道:“东西?什麽东西?”

    安道京摇头道:“你若真要知道,非放我一条活路,否则我便是死了,也决不明说。”

    那陆爷嘿嘿冷笑,说道:“你想跟我讨价还价?你够这个本领麽?”

    安道京虽处危境,但求生之欲却远胜常人千百倍,当下居然一笑,说道:“我的赌
本只有这颗脑袋,大不了给你一刀砍死,你说我够不够本领?”

    解滔听他们说得悬疑,安道京又一昧的卖关子,他心难搔,忍不住便道:“陆爷,
到底这「神鬼亭」有什麽来历?您若是知道,便请说说吧!”

    那陆爷轻轻一叹,说道:“这神鬼亭的由来可大了,不是叁言两语便说得完的。”

    解滔眼看这神鬼亭破破烂烂,实在不像是个名胜古迹,但老大既然这般说了,总也
不能公然顶撞,只有点了点头。一旁安道京却是若有所思,神情更是凝重异常。

    陆孤瞻眼望远方,轻轻地道:“解兄弟啊,我在创立「双龙寨」之前,曾经跟随一
位当世大豪杰,在中原狠狠地干过一番大事业,这你可知道麽?”

    解滔哦地一声,面露吃惊之色。陆孤瞻对安道京一笑,道:“安统领,这些旧事你
总还记得吧?”

    安道京点头道:“是啊!当年的「江东帆影」,乃是座下五虎大将之一,那可是江
湖上赫赫有名的狠将啊!”

    陆孤瞻哈哈一笑,忽然豪气干云,朗声道:“当年的狠将岂是我一人!左龙右凤,
座下五虎,内叁堂,外五关,那条好汉不是名震当世!”解滔大吃一惊,问道:“你们
在说什麽?什麽左龙右凤?什麽座下五虎?那又是什麽?”

    陆孤瞻猛地撕破衣衫,露出背上一大片刺青来,夜色下只见一条猛虎走下山来,旁
书“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那猛虎额上却刺了一个“东”字。

    只听他仰天长啸,提声喝道:“我乃怒苍山五虎上将陆孤瞻!”这陆孤瞻原本有如
一个没落王孙,此时却变了个人似的,一时豪气震天,宛若霸王再世。

    解滔心头一震,喃喃地道:“怒苍山?”杨肃观猛地睁眼,心下也是一惊:“怒苍
山?便是二十年前大战朝廷的怒苍山麽?”

    场中众人慑於陆孤瞻的气势,竟无一人敢言敢动,一时间静谧无声。

    过了良久,安道京摇了摇头,说道:“陆兄还是老样子,其实怒苍山已经毁败了,
你自己也已当家作主,又何必对往事念念不忘呢?”

    陆孤瞻听了这话,有如泄气皮球一般,他猛地低下头去,跟著长叹一声,说道:
“奸党啊奸党,你们至今还好好的活在世上,只可怜我那龙头大哥,唉……”说著眼泪
忽然滴了下来,显然伤心无比。

    解滔追随他多年,从未见过他流泪,当下指著安道京,暴喝一声道:“你再敢多言,
小心我一刀杀了你!”

    安道京陪笑道:“这位小哥,你别这么大火气嘛!你们头领是触景伤情,与我没半
点干系。”解滔骂道:“他妈的,伤你奶奶的雄!”挺刀便往安道京走去。

    安道京慌道:“真的是触景伤情啊!你可别乱来!”解滔呸了一声,正要一刀砍下,
却听陆孤瞻道:“他说的没错,我是触景伤情。”

    眼看解滔面带讶异,陆孤瞻伸手往凉亭一指,叹道:“我这位大哥一生命运多艰,
二十年前的此时此刻,便是在这座「神鬼亭」中过世。”说著叹息良久,神态甚是萧索。

    安道京本是个薄幸之人,此时见了陆孤瞻的神气,居然不知怎地,竟也叹息了一声。

    杨肃观心下一凛,想起白日里那捕快所言,心道:“那捕快说有个钦命要犯死在此
处,想来便是这人了吧。”

    解滔眼望那座凉亭,道:“陆爷,究竟那位大英雄是怎么死的?可是受人暗算么?”

    陆孤瞻摇头道:“那倒不是,他是明刀明枪,受人围攻而死的。”

    解滔奇道:“围攻?是谁那么大胆?”

    陆孤瞻抬头看天,苦笑道:“大胆的人可多了,何止一两人呢………”

    星光下只见他出神良久,怔怔地道:“那夜大雪纷飞,山寨里其余弟兄生死不明,
只剩下我和龙头大哥两人,我那大哥给人打了一掌,已然焉焉一息,我一路背著他逃亡,
且战且走,那时後头追杀的高手还有十来人,这安道京也在其中。”

    解滔呸了一声,说道:“这种人也算是高手?”

    安道京哈哈一笑,说道:“昔年我可是勇将一名啊!现在武功高了,反倒是胆子小
了。”

    陆孤瞻道:“那时我见情势危急,便拼起余力,杀死了几人,背著龙头大哥,一路
往前逃去。我沿途激战,心神已然憔悴,实在难以为继,便在此时,见到了一座凉亭,
连忙滚了进去。余下的几名高手不敢硬拼,全都躲在亭外窥视。”旁听众人听他说起凉
亭,料来便是这座神鬼亭了,众人转看凉亭,都在遥想当年的情景。

    陆孤瞻又道:“我抱著龙头大哥躲到亭中,见他全身中箭,背後又挨了一记重手,
眼看是不成了,想起他一生文才武略,却要如此死去,眼泪忍不住滚滚而下,心里很是
难过………”安道京收拾笑脸,叹道:“你那时胸口也挨了一掌吧!好像是仙鹤道长打
的,想不到你竟然挺了下来。”

    陆孤瞻惨然一笑,说道:“若不挺下来,焉能替大哥报仇?”

    安道京摇头道:“这个担子太重,你挑不起的。”

    陆孤瞻双目精光暴射,冷冷地道:“挑不起?我陆孤瞻没有挑不起的东西!”

    安道京嘿嘿一笑,还想再说,眼见解滔面色不善,连忙闭上了嘴。

    那陆爷沈默片刻,又道:“那夜大雪不停的下著,静得很,白净的雪花不住飘进亭
来,但都被我们身上的血给染红了,龙头大哥倒在我怀里,眼看不成了,谁知贼子还不
停的跳进来,想要捡便宜,真个是趁人之危,无耻之至……”

    安道京摇头道:“怪不得他们,你那龙头大哥的脑袋可是无价之宝啊,谁杀了他,
谁就封为国公,外加皇上御赐的铁卷丹书,那可是超品的大官哪!”

    陆孤瞻听了这话,也不动气,只叹息一声,苦笑道:“是啊!那时天下没比他的脑
袋更值钱的东西了,唉……”

    安道京道:“说起来,你们这位龙头老大真是非比寻常的人物,每回江大人提到他,
总要心惊胆跳一阵子,我跟随江大人已久,从来不曾见他这般害怕。陆兄啊,你真该为
你们老大感到自豪了!”

    解滔神驰当年,想像这位当代英豪,忽然道:“听来这位龙头大哥真是非凡人,却
不知他葬在何处,改日也好去凭吊祭拜一番。”

    陆孤瞻叹了口气,说道:“中原地方是决计葬不了他的了,若是被朝廷的狗贼发现,
他的尸身也会被掘出来鞭打毁损。唉……我把他的尸身带回关外,葬在他当年起兵造反
的地方,那是一株参天大树……”

    安道京哦地一声,道:“原来是你把尸身偷走的,难怪大夥儿怎么都找不到。想来
你老兄也真费功夫啊!你们老大的尸身给弄得四分五裂,真不知你怎么把他拼凑起来的。”

    解滔听他说得难听,虽然情知如此,但仍是怒道:“你给我住口!”

    解滔深怕这几句话又伤了老大,赶忙转过话头,问道:“後来呢?那夜究竟发生了
什么事?”

    陆孤瞻叹道:“那夜情势危急,贼子见龙头大哥已然不行,想捡现成便宜,我见贼
子大胆,拼了命的干了几下子,杀了两人,余下的人这才害怕,往後退开,龙头大哥见
我全身是血,叹了口气,说道,「孤瞻,我对不起你,却叫你年纪轻轻的,便跟我吃苦
受罪。」我大声道,「大丈夫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本是英雄所为!有什么对得起、对
不起的!」龙头大哥苦笑一阵,叹道,「唉……你真是年轻……」他出神良久,低声道,
「孤瞻啊……如果我当年乖乖的做道士,没有赴京赶考,便没有後来的这许多事,天下
也不会生灵涂炭了……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做错了?」”

    解滔心下一奇,问道:“怎么,原来他也曾赴京赶考?莫非是名落孙山,心怀不忿,
这才起兵造反?”

    陆孤瞻摇头道:“错了,错了,唉……不提也罢……那时我听大哥说话这么沮丧,
深怕他支撑不住,心里一急,说道,「大哥你没错,半点也没错,这些年来你做得对极
了!」龙头大哥没有回答我,他的眼神越来越黯淡,呼吸也越来越低,眼看就不成了,
他忽然道,「孤瞻,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我那时哪知这亭子是什么鬼地方,连忙伸
头出去,往亭上匾额看去,便在这时,一人射了飞刀过来,差点没把我射死,嘿嘿,安
道京,你那刀好阴险啊!”

    安道京脸色一变,陪笑道:“你老武功高强,区区飞刀怎么射得死你?”解滔骂道
:“操你奶奶!”举脚往安道京头上踢去,安道京不敢闪躲,登时给踢倒在地,半天爬
不起身来。

    陆孤瞻不去理他们,自顾自地道:“我九死一生之际,终於看到了亭子上挂的那块
匾额,只见上面写著「神鬼亭」三字。”

    众人往那凉亭看去,只见那匾额已然斑驳,上头的字迹模糊不清,颇难辨识,但依
稀可见“神鬼亭”三个楷书。

    陆孤瞻又道:“我那时便对龙头大哥道,「大哥!这里叫做「神鬼亭」!」我那大
哥听到「神鬼亭」三字,登时啊地一声,叫了出来,我心下一奇,不知这亭子有何古怪,
我那大哥却满脸喜色,道,「天怜吾也,咱们九死一生,终於还是到了神鬼亭……」我
很是奇怪,大声道,「大哥你在说些什么啊?你可要清醒啊!」”

    众人遥想当年事迹,心中都敢沈重,一时无人说话,除了马匹偶尔喘气鸣叫,偌大
的沙漠上静得叫人慌。

    陆孤瞻又道:“雪花从外飘进,落到了他的脸上,龙头大哥嘴唇都白了,他忽然笑
了笑,道,「孤瞻,你扶我起来!」我见他身体虚弱,心下担忧,但在龙头大哥的积威
之下,还是将他搀扶起身,不敢稍有违抗。龙头大哥道,「你退开些!」我心下奇怪,
但大哥既然如此吩咐,只有往後站开了几步。便在那时,龙头大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跟著全身发出一阵青光,我知道他要使出毕生功力,急忙叫道,「大哥!你快歇歇,别
再耗损内力了!」但其势已晚,我那大哥已然一掌轰下,打中了亭子里的石桌,霎时石
屑纷飞,给他轰坍了一角。”

    众人往那亭里看去,果见石桌少了一角,原来是给一名大流寇打坍的,那石桌坚硬
无比,想来这位龙头大哥的武功定是非同小可。

    过了一会儿,陆孤瞻又道:“龙头大哥一掌打下,眼见那石桌崩坍了一角,他竟如
泄气皮球一般,身子一软,便倒在我的怀里,我急忙抱住他,就怕他断了气息。龙头大
哥喘道,「孤瞻啊孤瞻,想不到我受伤如此之重,竟已无力取出此地的秘密,唉……这
可怎么办才好?」我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只急忙道,「大哥你先歇歇吧!快别说这些
了!」龙头大哥喘息道,「天下间除我之外,无人能开启此处秘密,除非……除非等到
二十年後,那戊辰岁终之日……」”

    杨肃观心中一惊,想起安道京受江充之命,前来此地取出一个不知所云的秘密,看
来绝非杜撰,而是真有此事,杨肃观见那安道京也在喃喃自语,料来也有所领悟。

    陆孤瞻却没注意众人的神情,只道:“我见龙头大哥气息急促,连忙按住他的丹田,
将内力输了过去,大哥给我传了一阵内力後,忽地眼露光华,也清醒了许多,他抓住了
我的双手,低声道,「我身边五虎大将之中,自来以你见识最高,我现下就把一个大秘
密传给你,这个秘密牵动天下气运,你好自为之,千万不能放弃了……」”

    众人听到此处,都知谜底便要揭晓,杨肃观虽然伤重,仍是竭力倾听,不敢漏了一
字。安道京、解滔、胡媚儿等人更是掌心出汗,只觉兴奋之至。

    陆孤瞻轻声道:“我这大哥一生豪迈武勇,文采飞扬,乃是天地间一等一的大人物。
谁知他死前却留下一个偌大谜团,这二十年来我反覆猜想,至今不解,也许你们之中有
什么才高八斗之人,也好替我解开。”众人听到这里,心中都是一凛,料来那秘密定示
非同小可。

    解滔躬身请示,说道:“属下虽然鲁钝,也想为陆爷分忧,这就请您示下。”

    陆孤瞻面色凝重,叹道:“龙头大哥死前,拼著残存力气,缓缓站起身来,他指著
这神鬼亭的匾额,说出了一十六个字。”众人屏气凝神,无人敢说上一句话,就怕打扰
了陆孤瞻。杨肃观更是全身绷紧,大为紧张。

    万籁俱寂中,只听陆孤瞻一字一顿,道:“你们听好了,这一十六字,便是「戊辰
岁终,龙皇动世,天机犹真,神鬼自在」这四句话。”

    众人听了这几句话,都是面露不解,各自低声询问。杨肃观却暗暗讶异,想道:
“原来这四句话是这般来的,绝非江湖妄人凭空捏造。”

    想起方丈提及的天地巨变,更感心惊不已。此时已近午夜,看来再过不久,这戊辰
年便要过完了。届时究竟会有什么大事发生,自能分晓。

    陆孤瞻叹道:“大哥说完这十六个字,当场紧抓我的双手,叫道,「孤瞻!无论如
何,你都要参透秘密,替我取出这亭子里的谒语,把那人带出来了,天下气运,全都在
此一举,你…你可要好自为之……」龙头大哥说完这最後一句话,头一偏,便自死了。”

    解滔颤声道:“戊辰岁终,龙皇动世,天机犹真,神鬼自在?这……这是什么意思
啊?”

    陆孤瞻叹息一声,道:“别说是你,我也是猜想不透。那夜我见龙头大哥惨死此地,
只好自行杀出重围,後来经过无数劳苦,终於辗转逃到江南。也是日子太过艰辛,始终
没仔细去想他的遗言。待到几年以後,细想这四句话,这才觉得不对。想我这龙头大哥
文武双全,至死前也是灵台清明,只是他死前既没交代後事,也没什么遗憾感慨,只交
代了这几句话,料想这四句谜语必是重大异常,蕴有深意。待得今岁戊辰,我想起「龙
皇动世」四字,心中更是惊惧不安,便亲率大军,一路从江东打到陕南,一切都是为此。”

    解滔道:“听陆爷说来,这几句话确实玄得很,也许只有道士才解得开。”

    陆爷嘿嘿一笑,说道:“不巧的很,我这龙头大哥来历甚奇,他在二十六岁之前,
正是个道士。”

    他顿了顿,又道:“到底什么是「龙皇动世」,二十年来我反覆猜想,却始终参详
不透,反正不管如何,今年岁至戊辰,今夜更是腊月三十,我却要看看什么才是「龙皇
动世」!”

    第七章赌约

    杨肃观听到此处,忍不住心下暗惊,寻思道:“这陆爷说话好生奇怪,到底什么叫
做天下气运?他又要带什么人出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隐隐约约觉得怀中羊皮与
亭里的谒语有关,但片刻间却又参不到其中的窍门,一时苦苦思索。

    正想间,忽见“百花仙子”往他走近几步,神情鬼鬼祟祟,不知意欲如何。杨肃观
神疲力乏,难以动弹,要是她起意抢劫羊皮,那也莫可奈何了。

    忽然“百花仙子”伸手出来,竟是塞了粒丹药在他口中,杨肃观吃了一惊,正想吐
出,却觉那药清凉,一入口中,头晕立减。

    胡媚儿低声道:“杨大人,咱们打个商量。我已把解药给你吃了,等你神功恢复,
定要救我一命,带我离开此处!”

    双龙寨众人正自交谈,浑没注意他二人的行止。

    杨肃观缓缓地道:“羊皮呢?你还想要吗?”

    胡媚儿嫣然一笑,说道:“想是想,但现下性命危急,那个土匪头武功高得出奇,
看他们那幅模样,八成会杀我泄愤,我还是保住性命要紧。”

    胡媚儿是个心狠手辣,爱恨分明的女人,爱她敬她虽然讨不了什么便宜,但恨她咒
她却只有死得惨不堪言,适才郝震湘便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星光下胡媚儿美丽的脸庞上
尽是狡猾的神色,但杨肃观别无选择,只有轻轻地点头,道:“好吧!我还有朋友中了
你的毒,等会儿你把解药一块交出,我自会助你脱险。”

    胡媚儿嘻嘻一笑,道:“看在你待我好的份上,便依你的了。”说着竟又在他脸颊
上一吻,杨肃观嘿地一声,想要推开他,却少了气力,只有任凭她轻薄了。

    胡媚儿正自含情脉脉,忽听那陆爷道:“离三更还有些时候,总不能在这干耗着!
现下便来为民除害吧!”

    胡媚儿闻言大惊,与杨肃观对望一眼。那解滔伸手一挥,数千骑兵慢慢聚拢,往众
人靠去。

    安道京脸上变色,心道:“真是倒楣!要是刚才不捅郝震湘那刀,凭着我们两人合
力,定能杀出重围!看来什么都完了!”他回头看去,只见残余的锦衣卫部属都蹲在地
下,不住发抖,显然害怕至极。

    杨肃观见势头不好,他虽不是锦衣卫一夥,但也是朝廷命官,这些土匪强盗视官如
仇,杀害朝官如同家常便饭,到时若被他们押上山去,就算留得一条性命,师门颜面必
也尽失,当下急急运转神功,使药力加速。

    安道京忙道:“诸位大哥,我们的买卖还没做完哪!我还有一个大秘密奉告啊!”

    解滔拔出腰刀,不耐烦地道:“有话快说,有屁便放,像你这种狗官,我是看一眼
都嫌烦!”

    安道京慌道:“是,是,小人这就说啦!”

    他咳嗽一声,心道:“我其实所知甚少,只晓得三更时有一幅什么狗屁图出来,这
种荒诞不经的话很难骗人相信,却要如何是好?”

    解滔走上两步,喝道:“你说是不说!”

    安道京灵机一动,指着杨肃观,叫道:“这人身上有一件宝贝,只要把东西拿出来,
站到凉亭里,三更时真相便会大白啦!”

    双龙寨等人听了此言,无不心下一凛,纷纷转头朝他望去。

    杨肃观此时毒性已解了大半,但要运剑伤敌,仍是不能,听得安道京这么说,知道
他要嫁祸自己,心下暗怒,眼见双龙寨的几个人朝自己走来,他不愿示弱,自行站起身
来,朗声说道:“少林弟子杨肃观,拜见双龙寨陆先生。”他刻意运使内力,语声嘹亮,
声闻数里。

    众人都是一惊,想不到这样一个斯斯文文的青年,竟有如此深厚的内力,其实杨肃
观只是藉此发声求援,希望灵定等人及时赶到。

    陆孤瞻听他自称少林弟子,当下微笑点头,说道:“原来是少林门下,你祖师爷天
绝僧可还好吗?”他见杨肃观年纪轻轻,不知他的武功乃是天绝亲传,便以祖师爷之称
相询。

    杨肃观道:“多谢陆先生问候,我师父他老人家身子骨健旺,一切安好。”

    众人听他以师父称呼天绝僧,无不讶异,解滔奇道:“师父?天绝僧是你师父?”

    杨肃观点了点头,道:“正是。天绝神僧乃是家师,我与灵字辈诸位高僧平辈。”

    陆孤瞻吃了一惊,奇道:“想不到少林天绝竟有传人,那可是大事一件!”

    一旁安道京见杨肃观自承身分,连忙趁火打劫,道:“他岂止是天绝传人?此人还
是当今内阁大学士之子,本朝兵部职方司的杨郎中哪!此人乃是一大奸臣,你们千万别
放过了他。”他猜想这群土匪必定恨痛朝廷命官,便揭穿杨肃观身分,让他们自相火并,
到时便有逃命希望。

    陆孤瞻哦了一声,打量杨肃观几眼,说道:“原来阁下是兵部职方司郎中,嗯,这
职位向来为征北都督办事,照理说,你该是柳昂天的手下。”

    杨肃观心下一奇,想不到陆孤瞻对朝廷之事如此熟恁,不知此人在干土匪前是何来
历。

    解滔低声禀告,说道:“江湖上有言,都说柳昂天手底下有两人甚是了得,一人名
叫秦仲海,外号叫做‘火贪一刀’,另一人叫杨肃观,人称‘风流司郎中’,合称‘柳
门二将,文杨武秦’。这两人武功了得,近几年名气响亮,连东厂也怕他们三分。”

    陆孤瞻点头道:“好一个‘风流司郎中’,今日一见,果然气宇非凡,当真是英雄
出少年。”

    杨肃观万万想不到对方识得自己,拱手道:“好说!好说!”

    安道京见他们竟然寒暄起来,深怕挑拨伎俩无用,急忙道:“这人身上带着宝贝,
你们赶快搜出来!要解开这凉亭的谜底,非要他身上的东西不可!”其实他也搞不清楚
羊皮的来历,便来胡言乱语一番,只要能拖延一时半刻活命,也算不坏。

    陆孤瞻微微一笑,道:“究竟阁下身上带的是什么物事?可否借来一观?”

    杨肃观道:“此物乃是本朝征北大都督亲手所交,在下职责所在,恐怕有些不便。”

    陆孤瞻微笑道:“杨兄如此说话,不也太过见外了?我过去与柳大人颇有渊源,如
今不过是相借片刻,看完便还,杨郎中又何必小气?”

    杨肃观摇头道:“在下身受重托,恕难从命。”

    陆孤瞻淡淡地道:“我敬重杨兄是位难得的好官,本不想为难你,但杨兄一昧地拒
人于千里之外,可教我齿冷了。这样吧!与其我们杀个血流成河,不如打个赌!你说如
何?”

    杨肃观依旧摇头,说道:“在下生性胆小,从来不与人对赌。”

    陆孤瞻哈哈一笑,说道:“杨兄这般胆怯,以后要如何在朝廷上混?你若与我对赌,
赢了你只管走,谁也不会拦你,若是输了,嘿嘿,那也坏不到哪去,不过是把东西交出
来而已。”

    杨肃观哼了一声,说道:“如果在下坚持不赌呢?”

    陆孤瞻大笑道:“你若是不赌,这里三千兵马都要取你的命!”

    看来赌上一局还有一线生机,若是坚拒不从,只怕万军杀来,立时尸横就地。杨肃
观嘿地一声,情知别无选择,只得说道:“好,我便陪阁下赌上这局,不过规矩如何,
你且放下话来!”

    陆孤瞻笑道:“好一个杨郎中,这才爽气。你赢了,只管走人,你输了,我也只不
过取物一观,依旧放你走路,如何?”

    杨肃观点头道:“阁下很是大方。”

    陆孤瞻微笑道:“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你的东西要是我瞧得好了,便往包袱里一
放,那是不会还你的,这你心里要有个底。”

    杨肃观点头道:“这个自然!却不知咱们要赌什么?”

    陆孤瞻道:“赌什么?嘿嘿,我这个赌局一不讲运气,二不用作弊,大家凭手上真
工夫较量便是。”

    杨肃观虽在困顿间,仍不失架式,当下傲然道:“莫非阁下要考较我的剑法?”

    陆孤瞻哈哈一笑,说道:“杨兄是少林天绝的弟子,剑法乃是阁下所长,我又何必
自找麻烦?”说着往凉亭一指,说道:“那处地方名唤‘神鬼亭’,我在亭里放上些东
西,先拿到的便是赢了,如此可好?”

    杨肃观点头道:“也好,阁下既要考较我的轻功,少林弟子也不见得弱了!这就来
吧!”

    陆孤瞻笑道:“倘若只是这般比法,怕显不出杨兄的绝世武功来!”

    他指向“百花仙子”,说道:“胡姑娘,我要借你银针一用。”

    胡媚儿一愣,说道:“什么意思?”

    陆孤瞻道:“你从此处开始,一路在地下插上银针,直到凉亭之畔为止。”

    胡媚儿虽不知他所欲为何,但形势比人强,当下不敢多言,只有照办。她拿出锐利
至极的毒针,沿途插在地下,众人见那银针细若发丝,隐隐泛着蓝光,显然剧毒无比,
都是心下发毛。

    陆孤瞻道:“我把东西放在凉亭之中,谁先拿到谁赢,不过有个规矩,身子不可沾
地。

    若要身上任一处碰到地下,便算是输了。“杨肃观一愣,道:”若是身上衣物碰到
地下呢?“

    陆孤瞻道:“一般的算输,便是毛发衣带,足履头冠,都不能着地。”

    众人见此处距凉亭有数十丈之遥,都觉此言不可思议,陆孤瞻见众人面带讶异,便
微微一笑,道:“不过天下虽大,也没人练得这等的好轻功,为此我特地容情,如果人
在半空,支撑不过,便可在‘百花仙子’的毒针上踩个几下,也不算违规,如此可好?”

    众人见那银针锋利已极,蓝澄澄地甚是怕人,如果硬跳上去,只怕会立时戳穿脚底,
何况上头沾满剧毒,刺伤后实在不堪设想,忍不住议论纷纷。

    杨肃观嘿地一声,道:“好!在下舍命陪君子!陆先生这就下场吗?”

    陆孤瞻哈哈大笑,说道:“我若与你比试,岂不是以大欺小?我这人一向公正,绝
不会欺负于你。”他伸手一挥,说道:“解兄弟,你下场陪陪杨郎中,好好玩一玩!”

    解滔大喜,当下拱手道:“谨听陆爷吩咐!”说着束紧衣衫,走下场中。

    杨肃观见过解滔的武功,方才此人从树上射过一箭,箭法颇见神妙,倒是一号劲敌。
他心下寻思:“无论这人武功如何,这局我是赌定了,只要能拖延些时辰,等灵定师兄
到来,两边实力旗鼓相当,到时带着胡媚儿逃命,也不见得危难。”

    陆孤瞻见他低头思量,知道他别有阴谋,笑道:“杨兄啊杨兄,我也是个诡计百出
的人,你可别在我面前玩花样!你先把怀中的东西拿出来,放在凉亭之中,先得者胜,
拿了东西便走,免得你输了反悔。”

    杨肃观悚然一惊,心道:“此人果然攻于心计,确实是个厉害角色!”他哼地一声,
将怀中羊皮掏出,便要往凉亭走去,寻思道:“我且想个法子,将这东西掉包。不然便
做些手脚也是好的。”

    陆孤瞻看出他的用意,说道:“不敢劳驾杨兄!这区区的几步路,便由我代劳吧!”
说着手上马鞭一挥,直往他手上羊皮卷来。

    杨肃观连忙转身相避,跟着拔剑出鞘,要往鞭上削去。谁知那马鞭有如灵蛇一般,
居然躲开了剑刃,在空中略一弯曲,昂起鞭头,活像一只毒蛇似的。

    那长鞭微微摆动,呼地一声,沿着杨肃观手上长剑打下,丝毫不与剑锋相触,杨肃
观大惊,心道:“这是什么鞭法!怎能如此厉害!”他急忙往后一跳,那长鞭猛地伸直,
像一柄长枪似地戳向杨肃观脸面,来势猛烈,全然不似一根软绵绵的鞭子,杨肃观待要
闪避,那长鞭突然转向,已然卷住了羊皮,跟着往后一抽,快速绝伦的退了回去。

    杨肃观脸上变色,正要去追,却听陆孤瞻笑道:“你放一百个心!我绝不是抢你的!”

    长鞭一送,那羊皮稳稳地往前飞去,轻轻巧巧地落在凉亭的石桌上。

    锦衣卫众人见他随手一挥,便将羊皮送上十来丈外的石桌,这人鞭法通神若此,实
是难能之至,无不暗自骇异。杨肃观心下也是惊叹,暗道:“此人武功高不可测,只怕
不在灵定师兄之下,好在不是与他比试,否则还没出手,胜负便已分了。”

    正想间,解滔已走向前来,说道:“在下‘火眼狻猊’解滔,特来领教杨郎中的少
林神功!”说着解下脚上鞋袜,赤脚站在地上。

    杨肃观不明他此举何意,正待相询,却见解滔已然轻飘飘地跃起,单脚落在一根银
针之上,那银针锋锐无比,解滔以拇指立在上头,却不流血,竟如御虚凌风,稳稳的站
上针头。

    这手轻功一露,已是威镇当场,霎时场中众人无不大声喝彩,都感无比佩服。

    杨肃观见了此人轻功,心下也是一惊,暗道:“这人轻功如此之高,我要如何胜他!”

    看来这人脚下定是练了什么外门功夫,这银针才刺不穿脚板,自己若要依样画葫芦,
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这解滔本是双龙寨的马军小彪将,自来以轻功箭法双绝成名,他故意脱掉鞋袜,更
是有意卖弄,要令杨肃观知难而退。

    杨肃观面色凝重,此时双方协议已定,说好足发冠带不能沾地,先到凉亭者为胜,
这规矩如此偏向解滔,两人若要比试,孰强孰弱,便三岁小儿也看得出来。自己剑法虽
高,却是难以取胜。

    胡媚儿心向意中人,大声道:“这算什么比试?都是你们自己人占尽了便宜!”说
着拿出银针的解药,说道:“杨郎,你先吃了解药,到时银针便是刺伤了脚,那也只是
皮肉之伤!”陆孤瞻看在眼里,却不阻止,脸上神情甚是轻蔑。

    杨肃观不愿示弱,对胡媚儿道:“姑娘放心,我此役定然获胜。”他走上两步,微
笑道:“解兄好高明的轻功,且看少林弟子身手如何!”他猛吸一口真气,长剑出鞘,
整个人飞身而起,犹如一只大鸟般往凉亭飞去。

    解滔嘿地一声,竟从无数银针上快步而过,宛若“草上飞”的绝技,杨肃观虽然早
他一步跃起,但人在空中,无从借力,眼看便给赶过。

    陆孤瞻笑道:“杨郎中,只要身子落地,你便算是输啦!”

    果然杨肃观旧力已尽,人便往地下坠去,眼看双脚就要触地,忽听他笑道:“只要
身子不着地,便不算犯规吧!”内力狂涌之中,手上长剑挥出,只见剑尖在胡媚儿的针
尖上一点,身子又重新高高飞起。

    众人见他这招死里逃生,登时暴雷也似的大叫:“好!”

    这招剑法实在不易,想那针尖何其之小,便在神定气闲之时,要以长剑对准针头一
点,也非易事,何况此时正在激斗之间?更何况此时要以剑针相抵之力,让身子高高弹
起?若非使剑之人内力浑厚,剑法高超,决计无法办到。众人心下赞叹,想不到杨肃观
年纪轻轻,剑法内力却有如此造诣,绝不让解滔专美于前,忍不住大声叫好。

    陆孤瞻哈哈大笑,说道:“好你个天绝僧,竟教出这样的徒弟来!好了得!好了得!”

    说话间,杨肃观藉着剑尖一点,快若飞鸟般地纵去,每当旧力已尽,他便又挥出长
剑,在针头上一点,藉着这新生之力,身子便又重新跃起,居然快逾奔马。

    解滔见他竟有如此奇招,也是一惊,他心下冷笑,想道:“你靠着长剑跳跃,手上
没了兵刃,看我一箭射去,你却要如何抵挡?”弯弓搭箭,刷地一声,一箭直朝杨肃观
射去。

    杨肃观大叫一声:“来得好!”跟着伸出长剑,往解滔射来的箭上一点,这下借力
打力,长剑不必落地,反而更往前飘出数尺,霎时已然超过解滔。

    解滔见他赶在前头,却不惊慌,举起弓来,劈劈啪啪地连着射出五箭,这五只箭准
头甚差,没有一只朝向杨肃观射去,胡媚儿见了这等情状,忍不住笑道:“哎呀!可是
天上有凤凰,这会儿却打起猎来啦?”她话声未毕,却见那五只箭在半空转弯,分朝杨
肃观上下左右射去,正中一只,却朝杨肃观心口疾射而去,这五箭都附上浑厚内力,来
势非同小可。

    杨肃观此时身子已然下坠,眼见两脚便要触地,待要以剑抵地,重新跃起,却又见
上下左右已然被飞箭锁住,不论自己往哪一方跳跃,都会被来箭射中,正中间那只飞箭,
更是射向自己要害,他见情势不好,猛地剑花一挽,半空中闪出七七四十九点寒星,登
将身遭飞箭斩落。

    但他挥剑抵挡,身形便自一沉,两脚几乎触地,慌忙间杨肃观猛提真气,运起“涅
盘往生”的绝招,剑上真力涌出,只听轰地一声大响,剑风到处,地下竟给他斩出一个
大坑,两脚虽然垂下,但却避开了地面,千钧一发之际,总算没有违规。身子更借着
“涅盘往生”的力道,重行高高跃起。

    但杨肃观给解滔这么一缠,已然坠后,眼看解滔已然冲出,便要进了凉亭,杨肃观
情急之下,手中长剑用力掷出,便朝解滔扔去,解滔听得后头风声劲疾,知道杨肃观以
长剑来袭,连忙弯腰闪避,呼地一声,那长剑刺了个空,便朝凉亭飞入。

    解滔见那长剑直直飞入亭中,心下大惊,暗叫:“不好,中计了!”

    果然剑风所及,已将羊皮倒卷出亭。原来杨肃观这剑另有用意,不只是要拦阻解滔,
还要靠着剑上的劲风,将羊皮带到身前。

    眼看羊皮飘来,杨肃观飞身向前,急忙伸手去抓,解滔如何容他得手,伸起大弓便
往他背上砸去,杨肃观运起少林嫡传的“落叶旋风脚”,瞬间连出十八腿,都朝解滔身
上踢去。

    杨肃观变招快极,又是事起突然,解滔闪避不及,胸口连中数脚,身子便往地下摔
去,他见杨肃观已向羊皮扑去,情势大为危急,心道:“便拼个两败俱伤,我也不能让
你平白得手!”他搭起弓箭,一箭便往羊皮射去,只听刷地一响,那箭射中羊皮的上角,
箭势劲急,远远往山坳处射去。

    这下羊皮远远飞出,两人都无能为力,只有徒呼负负了。

    眼见那箭带着羊皮,便要定在树上,忽然树后伸出两只指头来,轻轻巧巧将飞箭夹
住。

    众人大吃一惊,想不到此处尚伏得有人。

    解滔身中数脚,先行坠地,杨肃观见胜负已分,便也落下地来,他不知树后那人是
敌是友,连忙对解滔道:“承蒙解兄一时相让,这场却是在下胜了。”说着对陆孤瞻一
拱手,叫道:“解兄武艺超绝,在下大开眼界,佩服佩服。还请赐还在下的物事。”想
来双龙寨之人豪迈磊落,应不至食言侵占,便赶紧敲砖定脚,以免夜长梦多。

    陆孤瞻却不回答,只对着树后那人叫道:“这位朋友有缘来此,何不现身一叙?”

    杨肃观脸上变色,原来树后之人不是双龙寨的人马,却不知羊皮落到何人手里。他
拾起长剑,急急往那山坳奔去。

    忽听一声长笑,一人从树后转了出来,只见他手摇摺扇,宛若饱学宿儒,满面微笑
地看着众人,却是昆仑掌门“剑神”卓凌昭。

    这下大出众人意料,杨肃观见得此人,心中只是叫苦,只见卓凌昭缓步向他走来,
杨肃观吃过他的苦头,不知他意欲如何,连忙往后退了一大步。

    陆孤瞻哈哈大笑,说道:“失算啊失算!想不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却让卓掌门
捡了个便宜。”

    卓凌昭不动声色,淡淡道:“素闻‘江东帆影’陆孤瞻智计过人,今夜本座侥幸得
手,实感意外。”他这几句话说得谦抑稳重,好像认得陆孤瞻一般。

    陆孤瞻冷冷地道:“卓掌门既然驾临‘神鬼亭’,想必也是为那十六字箴言而来,
大夥儿不如一同参详参详,也好解开这个谜团。”

    卓凌昭哈哈一笑,说道:“‘戊辰岁终,龙皇动世,天机犹真,神鬼自在’,人死
之际,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当年你们的龙头大哥留下这几句谜语,只怕是故弄玄虚,作
弄后人的。”

    陆孤瞻听他如此侮弄,心下愤怒,正要说话,却听解滔在耳边道:“老大小心点,
听说这卓凌昭打败了几个少林和尚,很是了得。有一个叫灵音的,还有一个使大铁剑的,
都给他抓了起来。”

    陆孤瞻心下一凛,道:“你说有个使大铁剑的人,这人可是姓李?”

    解滔不知他何以惊讶,便道:“是啊!那人好像叫做李铁衫。”

    陆孤瞻深深吸了口气,神色忽地激荡,他双眉一挑,猛地向前跨上一步,大声道:
“卓凌昭!‘铁剑震天南’已然多年不问世事,立誓不再与朝廷作对,你却如何下手害
他!他现下人在哪里,你可是把他害死了!”

    卓凌昭微微一笑,说道:“那日我奉江充江大人之命,前去收取一样物事,谁知他
却帮着一个捕快,连番与我为敌。我把他擒下,那也是为他着想,免得再惹是生非。”

    陆孤瞻知道多说无益,若要他放出李铁衫,非以武力强夺不可,当下冷冷地道:
“今日怒苍山还有我陆某人在,你想要欺辱我们弟兄,还得多练几年剑法!”

    卓凌昭摇头道:“景物依旧,人事已非,转眼二十年过去了,陆兄现下自己开山立
寨,逍遥快活,又何苦再与昔年人物扯在一起?”

    陆孤瞻长眉一挑,森然道:“这便是我与你不同之处。义理之前,便是性命不要,
也必维护周全!别说见不得过往兄弟受人欺侮,便是路边的一条狗,我也看不得它受人
践踏为难!我明白告诉你吧,天下只要有不平事,便有我陆孤瞻出头!”说着走上一步,
戟指喝道:“快快把人放出!否则便要你昆仑山全夥赔命!”

    卓凌昭叹息一声,道:“义理人情,又是这种论调。你那龙头大哥之所以一败涂地,
便是为此。”

    解滔怒道:“大胆狂徒!说话检点一二!”他挽弓搭箭,刷地一声,便朝卓凌昭射
去。

    卓凌昭不闪不避,等那箭飞到面前时,忽地伸出两根指头来,轻轻一拨,那箭忽尔
转向,反朝解滔飞去,破空之声劲急无比,更发出呜呜地鸣响,竟比解滔用大弓射出的
力道还为猛烈。

    解滔心下骇然,眼见成名绝技竟然轻而易举地被人破解,他满脸讶异,一时之间竟
忘了闪避抵御,只呆呆的站着。

    陆孤瞻站在一旁,见属下势危,当即挥出马鞭,便往来箭打落,只听轻轻一响,鞭
头与箭身相交,陆孤瞻虎口发热,只觉一股霸道至极的内力猛地传到手上,长鞭险些给
震落。他吃了一惊,当下急运内劲,只听啪地一声,那只箭已被他的鞭头奋力击落,竟
尔断成两截。

    陆孤瞻寻思道:“几年不见,想不到这人的功夫练到这等境界,当今之世,只怕没
几人制得住他。”

    适才两人交手,虽然陆孤瞻打断了飞箭,但明眼人都看出他手腕晃动,显然内力稍
逊,照理已算输了一招。

    卓凌昭无意与他厮拼,他今夜前来此地,只是为了劫夺羊皮,此时东西到手,便想
抽身走人,当下笑道:“今夜也是有缘,与诸位在此相会,本座已拿到羊皮,算是一偿
夙愿。陆寨主日后若想与本座较量,在下自在昆仑山相候便了。”说着拱手道:“青山
不改,绿水长流,诸位再会了。”他虽然大敌当前,却仍是闲适潇洒,只见他缓缓转身
离去,丝毫不以强敌为惧。

    陆孤瞻伸手一挥,三千兵马缓缓移动,已然阻住去路,卓凌昭见了这个场面,却只
微微冷笑,全不放在心上,似是成竹在胸。

    只听陆孤瞻冷笑道:“卓掌门,你还有几位好朋友在此哪!怎么连他们也弃下不顾
啦?”

    卓凌昭长声大笑,说道:“卓某人自来只有仇家怨家,何时会有什么朋友?那几人
阁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他艺高人胆大,竟无视三千军马挡在前头,仍是缓步向
前走去。

    安道京听他这么一说,心下凉了半截,暗自咒骂道:“这姓卓的真是混蛋,明明看
到了我,还说出这等话来!只要我今夜活得性命,定要把他整得死去活来,否则出不了
这口恶气。”但转念又想道:“火烧眉毛了,我怎地还想害人,还是先保命要紧。看来
这批匪徒不杀我决不甘心,这该怎么办?”当下烦躁不已,左右探看有无逃生之路。

    猛见杨肃观拔剑而出,挡在卓凌昭身前,说道:“还请卓掌门留下东西,不然别怪
在下出手伤人。”

    卓凌昭微微一笑,说道:“原来是杨大人啊!大人要我留下手上的东西,却是凭什
么?

    就凭手上那把长剑吗?“

    杨肃观一怔,知道自己的武功与卓凌昭相距甚远,只怕不仅拦他不住,还有性命之
忧,竟为之结舌。

    卓凌昭道:“我要是当朝臣子,也许还卖你杨大人一个面子,不过本座乃是闲云野
鹤,见了金峦殿的皇帝老儿,也不过点个头、拱个手,杨大人这就让开吧!”说着竟从
杨肃观身边走过,浑不当他是一回事。这卓凌昭确实是一代宗师的气势,先视三千大军
如泥尘,后视杨肃观手中长剑如粪土,直是高傲绝伦、睥睨天下的神气。

    杨肃观正自犹豫,不知该不该动手,忽听前头传来一声长笑,跟着一人朗声说道:
“自古以来,偷人东西便是贼,抢人东西便是盗,又偷又抢、又杀又奸的,咱们统称叫
做禽兽!

    姓卓的禽兽,你可给我站住了!“卓凌昭大怒,抬头望去,只见一名僧人高高站在
山丘之上,这人身形肥壮,高胖异常,正是少林寺的灵真和尚。杨肃观大喜,叫道:”
师兄!“眼见大援已到,杨肃观自知胜卷再握,不必再强出头了,当下走到一旁,静观
其变。

    卓凌昭调息片刻,压下了怒气,淡淡说道:“京师匆匆一会,想不到又在此相逢,
咱俩当真有缘。不过听说大师中了百花仙子的剧毒,怎地还不回寺调养,却在这里吹风
受寒?”

    灵真大声道:“奸佞小人的毒药,只怕还为难不了和尚!姓卓的,你别顾左右而言
他,今日狭路相逢,那是再好不过,也省得和尚千里奔波,上你的狗窝去揪你出来!”

    他两人说话之间,只见几人快步走下山丘,当前一人身材略胖,正是武当韦子壮,
另一人身材矮小,却是少林灵定。

    杨肃观抢上几步,对灵定道:“师兄,羊皮现下落入卓凌昭手中,一会定要夺回来。”

    灵定颔首道:“伍制使中毒已深,性命垂危,师弟可找到解药了?”

    杨肃观点了点头,急忙往山丘上奔去,只见伍定远裹在一张厚厚的毛毯里,面色发
黑,全身僵直,一条命已经去了七八成,看来撑不了多久。

    艳婷急道:“伍大爷快不成了!你赶快求求你朋友,请她赐下解药吧!”

    杨肃观一愣,道:“我的朋友?”

    艳婷咬牙道:“便是那个百花仙子啊!”

    杨肃观恍然一悟,随即想到自己与胡媚儿调笑之事,看来这艳婷仍在误会,他轻咳
一声,连忙道:“她不是我的朋友,姑娘万万不要误会!”

    一旁娟儿听了这话,只哼了一声,冷冷地道:“我看她对你颇有意思哪!怎么不是
朋友呢?”

    眼看娟儿冷笑不休,艳婷娇躯颤动,似乎心中激荡,杨肃观百口莫辩,伸手抱起了
伍定远,叹道:“下头危险,你们两个站着不要动。解药的事,我自会去想办法。”

    众人说话间,只见安道京鬼鬼祟祟,却要寻路逃走,解滔冷笑道:“狗官想要逃走
么?

    没那么容易吧!“安道京慌忙跪下,说道:”壮士饶命!“

    解滔骂道:“无耻狗官!今日便是你的死期!”说着一刀砍下,却听安道京冷笑一
声,忽然从地下捡起刀子,狠命往解滔一戳,解滔一时大意,差点便给他结结实实地捅
中,还好他轻功非比寻常,一时间只给划破了衣服。

    安道京狞笑道:“他妈的!算你这狗杂种命大!”他见场面混乱,立时行险,先前
伪装成无耻废物,为的便是这一刻的暗算。

    解滔怒喝道:“你这人无耻至极!纳命来吧!”举起腰刀,迳自往安道京身上砍落,
安道京是使刀名家,功力非凡,此时搏命相扑,两人立时打得难分难解,转瞬间连过数
十招,一时分不出胜负。

    眼见解滔与安道京打了起来,胡媚儿心中一喜,便想趁势逃走,韦子壮几个纵跃,
将她拦在道上,喝道:“你这贱女人,今日若不交出解药,休想活得性命!”他运起
“八卦游身掌”,猛往胡媚儿的脑门击去,胡媚儿尖声道:“你干什么拦我!”身影一
闪,拂尘扫去,与韦子壮打了起来。

    艳婷尖叫道:“她不给解药,咱们便杀了她搜身!”她与娟儿报仇心切,当即拔剑
奔下,一心想要杀死胡媚儿,一来为师叔报仇,二来为伍定远搜出解药。

    杨肃观见底下乱成一片,韦子壮更与百花仙子打做一团,当即叫道:“百花仙子,
我这位朋友不成了,你先把解药给我吧!”

    胡媚儿见韦子壮缠住了自己,一双肉掌咄咄进逼,如何腾得出手来取解药,忍不住
骂道:“你这位朋友一见面就出手打人,却要我怎么帮你,快叫他退开了!”

    韦子壮喝道:“妖妇还在哪里废话什么?快快束手就缚,我可以饶你不死!”

    艳婷见杨肃观一昧向胡媚儿讨好,心里又气又妒,登时叫道:“不能饶她,今天定
要为师叔报仇!”

    灵定见众人打得激烈,不知该帮哪边才是,只得站在一旁,伺机出招。

    陆孤瞻凝望卓凌昭,冷冷地道:“卓掌门,你若不放出我兄弟来,只怕你今夜不能
生离此处。”

    卓凌昭微微一笑,正待回话,却听灵真叫道:“且慢动手!这人杀我少林子弟,屠
戮燕陵镖局满门老小,这等无耻禽兽,和尚要亲手炮制他!”

    只见灵真满脸杀气,昂首阔步,迳自向卓凌昭走去。

    卓凌昭见两大高手围住了他,情势颇见凶险,他平日虽然自负,但也知道“江东帆
影”

    陆孤瞻的厉害手段,何况一旁还有个虎视眈眈的灵真和尚,他解开腰间环扣,举起
手上长剑,只见那剑黑漆古拙,窄薄削长,看来是他惯用的配剑。

    卓凌昭淡淡一笑,说道:“我自神功初成以来,已有三年未曾用剑,不知功力还剩
几成?”

    灵真骂道:“老贼!你若要动手,快快拔剑,少在那里装模作样,大放狗屁!”

    陆孤瞻却是老谋深算之人,他见“剑神”举剑在手,忍不住暗自心惊,他与卓凌昭
相识甚久,深知他武功底细,此人近年功力大进,便是与江湖第一流高手过招,等闲也
是不用兵刃,此时若是拔剑出招,必然是石破天惊的威力,当下暗自运气,无论如何都
要挡下他狠恶的一击。

    杨肃观见众人打成一片,彼此用的都是最狠最恶的招式,稍不留神,便要惨死当场,
他一时劝解不开,又见卓凌昭要与诸大高手过招,心急之下,连忙将伍定远抱进凉亭,
放在石桌之上,以免对敌时还要分心护他。

    杨肃观说道:“伍兄你稍待片刻,我这就为你找来解药!”伍定远此时神智全失,
只紧闭双眼,喘气不休,杨肃观替他拢了拢衣襟,叹息一声,便自奔出凉亭。

    陆孤瞻凝聚真气,那马鞭忽地竖起,有如银枪铁戟,他双眉一轩,道:“卓掌门便
请赐招吧!”

    灵定深怕师弟中毒后功力不纯,挡不住卓凌昭凌厉的剑法,连忙上前,将灵真护在
身后,待见了陆孤瞻的架势,心下暗赞道:“此人不知是何来历,武功大是不凡,这等
身手当与卓凌昭一拼。”

    灵定位居少林罗汉堂首座,平日指导门下弟子习练武功,自己的武学修为自然深湛
无比,合寺中除了方丈灵智与天绝僧之外,便属他最高,以他眼光看去,熟强孰弱,自
是一目了然。

    灵定转头往卓凌昭望去,只见他右手一横,长剑连鞘平举,黑暗中却见他的剑鞘里
竟然透出一股淡淡的青光。灵定心下一惊,寻思道:“江湖传说道,倘若昆仑高手练至
绝顶功力,剑上能生出三尺剑芒,卓凌昭这人委实可怕,看来他已练就这套传言中的剑
法,此战谁胜谁败,倒难说得很了。”

    众人正要动手,忽然一阵狂风吹来,漫天大雪纷纷落下,陆孤瞻脚下微动,身子已
然飞起,手上长鞭急速旋转,绕成一个个大小圈子,便往卓凌昭身上卷去。

    卓凌昭躬身弯腰,只见精光暴闪而过,长剑已然离鞘,灵定大惊失色,所谓“昆仑
剑出血汪洋,千里直驱黄河黄”,看来今夜之战,必定精彩绝伦。

    第八章龙皇动世

    眼看两大高手便要出招,便在此时,只听劈啪啪的声音响起,却是远处城镇传来爆
竹声,杨肃观心中忽地一惊,想道:“此刻已是戊辰岁终,方丈说这时辰天地会有巨变,
这是真的么?”一旁灵定、陆孤瞻、卓凌昭等人听了爆竹声,也是神色微微一变,各自
缓下手来。

    过了半晌,不见有何动静,卓凌昭哈哈一笑,道:“都说人死之际,最容易胡言乱
语,你们龙头大哥总也有妄言的一日。”

    陆孤瞻大怒,正要回嘴,忽地脚下一阵摇晃,跟著天摇地动起来。霎时之间,轰隆
隆之声不绝於耳,好似天神发威,众人大惊失色,纷纷大叫:“地牛翻身!地牛翻身!”
数千只马匹登时高声嘶叫,惊慌乱窜。

    忽然天空忽地一声霹雳,打下一道闪电,此际天降大雪,焉能有闪电雷击?莫非是
鬼神降临?众高手见了这股天威,不由得脸上变色。

    那凉亭承受不住震动,忽地崩塌下来,杨肃观惊道:“糟了!定远还在里头!”

    艳婷急急奔向凉亭,口中大叫:“伍大爷!伍大爷!”

    忽然之间,一团白影映照在半空之中,那影子色做青白,状似圆球,众人大骇,惊
道:“鬼!有鬼!”杨肃观向来不信鬼神之说,但此时想起日间捕快所言,说这“神鬼
亭”闹鬼,冷汗不由得涔涔流下。灵定等高手急忙运气护身,都被眼前诡谲的异象所震。

    众人中只有卓凌昭神情宁定,脸带冷笑,但拿著羊皮的双手却微微颤抖。

    陆孤瞻看著眼前的异象,怔怔地道:“「戊辰岁终,龙皇动世,天机犹真,神鬼自
在」,天哪!这世间当真有龙么?”

    便在此时,向来平静的嵩山忽尔骚动。天摇地动之中,只听後山传来大声哭嚎,如
鬼如魔,声声凄厉。合寺高僧莫不震动,众僧云集大雄宝殿,诵经之声不断。

    灵智方丈站在达摩院之外,合十道:“师叔,天降异象,莫非妖孽真要再起?”

    达摩院中传来一个低沈的声音,说道:“我二十年来镇守於此,便是为了此事。只
要潜龙不起,即便妖孽云集,亦属无用。”

    灵智眺望天边,只见西方远处泛著一片红光,他双眉紧锁,喃喃自语道:“但愿如
师叔所言,否则天下又将大乱……可怜百姓又要流离失所了……”

    也在此时,远在西凉的白龙山也是震汤不已,止观和尚冲出寺门,却见“九州剑王”
方子敬早已站在山巅之上,驻足远眺天边的一片红光。止观惊道:“方大侠,天生异象,
究竟主何吉凶?”方子敬叹了口气,说道:“正道当衰,正是群魔乱舞的时候,自今而
後的三年,天下必有巨大变动。”

    止观惊道:“莫非要改朝换代了?”方子敬不答,只淡淡地说道:“我不数日便要
下山,老夫却要看看,华山玉清宁不凡之後,谁该是当世真龙!”

    止观心头一震,暗道:“这「九州剑王」重出江湖,武林只怕多事了……”

    玉门关外,十万守军无视天摇地动,一齐跪下,口称:“参见江大人!”

    彤云满布的夜空中,一名面目阴沈的男子独自站在长城上,傲然望向天边。只听他
问道:“卓凌昭人呢?”

    一旁副官慌道:“卓掌门现下已赶到神鬼亭,想来已夺到东西,不日便要来参见大
人。”

    那面目阴沈的男子忽地露出一丝笑容,说道:“只要羊皮落入了我的手中,天下再
也什么好怕的,这一切全是天命!全是天命!哈哈!哈哈!”

    十万守军不知他为何发笑,只伏在地下,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伍定远本已昏迷,但此时天边霹雳,阵阵巨响,却把他也惊醒了。他勉强爬起身来,
只见身遭四处一片红光,头顶之上,又有白色幻影,他喃喃自语道:“这是什么地方?
莫非是地狱么?我一生正直,却怎地下了地狱………”

    猛听喀啦一声巨响,身下石桌粉碎,伍定远陡地摔落在地,只震得他疼痛不已。正
要爬起身来,忽见地下的青石板上刻著有字,他勉力看去,登见石板上雕著一幅圆形石
刻,却是个人首蛇身的怪物。伍定远满面讶异,心道:“这是什么东西?”

    他细目再看,那石刻旁另有两行子围绕,左首写著“神胎宝血符天录”,右首写著
“一代真龙海中生”,文意难解,全无一句话能辨。

    正待再看,忽听嘎嘎怪响,那石板竟朝左右两边缓缓分开,须臾之间,已自行裂成
两半,伍定远吓了一跳,忙探头去看,只见石板下现出个深井也似的窟窿,却不知通往
何处。

    伍定远正自讶异,忽听呜哇一声怪叫,眼前红影一窜,窟窿中竟有一物冒出,猛朝
伍定远门面扑来!

    伍定远见那东西生满鳞甲,双眼幽幽生光,不知是何怪物,他大骇之下,连忙伸手
去挡,但中毒下身手迟缓,右手还是给那怪物一口咬中,右臂当场一阵剧痛,伍定远
“啊”地一声惨嚎,再也立足不定,摔倒在地。

    此时百哀齐至,正感痛撤心肺,忽尔头上乱石崩塌下来,全数往自己身上压落。

    亭外一名少女见状,急急奔了过来,伸手叫道:“伍大爷,把手给我,我拉你出来!”
正是艳婷来救。伍定远见艳婷关心自己,心下一喜,只想挣扎坐起。

    忽然间,又是轰隆一声大响,艳婷大叫:“伍大爷!伍大爷!你撑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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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ss you Dev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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