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prise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Eggmud (dying...), 信区: emprise       
标  题: 英雄志_卷七_天下第一
发信站: BBS 听涛站 (Fri May 13 18:43:12 2005), 转信

第一章笨孩子

    “动!还动!你还敢动!”

    撕裂嗓门的声音赫然吼起,震天价响。

    “就是你,还看别人!第三排第二个!手不许动!”

    烈日当空,偌大的教场上,一名中年男子威风凛凛,手上提着绿油油的藤条,不怀
好意地看着场下百来名稚嫩的孩童。只见孩子们个个汗流浃背,手臂向前伸直,手中握
着半尺长的铁棍。那棍身黑黝黝地,看来是精钢所铸,份量着实不轻。

    “都叫你别动了,你还动!聋了吗?”

    那男子大吼一声,满脸胀得通红,快步奔向行伍之中,一名幼小孩童吓了一跳,左
右看了看,似不知那男子怒喝的便是自己。

    正惊惶间,猛地耳朵已被拎了起来,那孩童剧痛之下,只是哀哀叫疼,两手连连挥
舞,手中铁棍便落了下来。

    那男子怒道:“好你个小安子!有胆上华山学艺,居然还敢喊疼!跟我过来!”说
着猛拉住那男童,拖往校场旁责打。

    耳听那小安子大声啼哭,其余孩童都是吓得心惊胆跳,更是死命支撑,就怕动个一
下半下,也要给拖去毒打一顿。

    便在此时,校场走入两人,一人身形矮胖无比,好似只大橘子,另一人却瘦如竹竿,
一张马脸直是吓人。那中年汉子斜目看了那两人一眼,手中藤条兀自打落,丝毫不加理
会。

    那矮胖子走了过来,一把拦住,道:“别打了,让孩子们歇歇吧。”众孩童听了这
话,无不暗暗松了口气,知道救星来了。

    那中年汉子哼了一声,道:“三师兄,今日弟子们轮我管教,你别来扰我。”说着
按住那小安子,更是用力抽打,那小安子呱呱大哭,想要逃窜,却又无能为力,一张小
脸满是张惶痛苦。

    那竹竿般的男子看不过眼,猛地抢过藤条,一把折断,骂道:“他奶奶的,你这算
是什么?昨晚逛窑子吃了排头是不是?非这般打孩子不可?”

    那中年汉子一愣,尚不及回话,众多孩童已是大喜欲狂,手上铁棍便自放了下来。

    那中年汉子犯起火来,大声道:“两位师兄!你没见人家少林武当怎么管教弟子,
挑水直直挑上山哪!这些孩子不过练个下午,你们便心疼了,日后咱们华山怎么和人争
斗啊?”

    他见场中孩童已在偷懒,当下怒目望向众小童,喝道:“七日后祖师爷开关出来,
到时便要看你们的进展,还敢偷什么懒!给我练!”

    众孩童闻言,又是飕飕发抖,当下各自把铁棒举高,忍耐苦撑起来。

    此处便是中州武术重镇,大名鼎鼎的华山玉清观,这百来个孩子不是别人,却都是
华山小一辈的弟子,正在师长督促下苦练基本功。

    那管教的男子姓赵,门里行五,此时要众小童平举铁棍,用意便是要锻链这些孩子
的膂力,免得他们日后行走江湖,剑不能伤人,反先伤己。好容易这番苦心有个收成,
哪知却给两名不知好歹的同门打扰,看来一切都要付诸流水了。

    那矮胖子人称“肥秤怪”,与那高瘦男子“算盘怪”同为掌门嫡系授业,虽比那中
年男子早了两年入门,但两人生性诙谐,行事牛头不对马嘴,是以不甚受人敬重,便给
那赵老五痛骂一顿。

    又练了一柱香时分,赵老五见众小童确实疲累不堪,便放他们到食堂吃点心歇息。
众小童如遇皇恩大赦,登时欢呼大叫,揉着酸疼肩头,一股脑儿溜进食堂去了。那小安
子本给责打屁股,此时却跑得快了,方才还大哭大叫,现下却像没事人一样,贼嘻嘻地
直冲第一个。

    赵老五叹了口气,心道:“现下的孩子没一个吃得了苦,再这样下去,咱们华山以
后要如何是好?”正要掉头离开,忽见场上还有个孩子留着,他皱起眉头,道:“小狗
子,可以休息了,怎地还不随师兄们走?”

    那孩童相貌猥琐,身材矮小,站在同侪之中,却比寻常孩子矮了半个头,明明十二
岁年纪,样貌却似只五六岁大,平日用功虽勤,但却鲁钝异常,寻常孩子听一遍就懂的
道理,这孩子总要别人苦口婆心讲上半天,是以师长们一见他就头疼。

    赵老五见那孩童兀自发呆,嘿地一声,又把话说了一遍。

    那孩童呆呆地抬起头来,看了赵老五一眼,脸上兀自挂着条黄浓浓的鼻涕,目光散
漫茫然,好似痴呆一般。

    赵老五走了上去,摸摸他的头顶,道:“跟师叔走,到食堂吃点心。”

    那孩子也不应答,忽然两手高举过顶,如跳舞似的转了个圈,跟着上下跳跃不休,
好似跳起了庙会的祭神舞。赵老五伸手掩面,心道:“这孩子恁也傻了些。”他微微摇
头,叹了口气,正要掉头离去,那孩童却猛地拉住他的手,叫道:“跳舞!师叔一起跳
舞!”

    赵老五见了这傻模样,不禁长叹一声,道:“聪明的孩子懒,勤快的却又傻呼,咱
们华山再遇不上良材美玉,恐怕日后威名不保啊。”

    肥秤怪笑道:“想这么多做啥,看你担忧的,走啦!咱们也去歇一歇。”说着一把
拉住赵老五,也朝食堂行去。赵老五摇了摇头,扔下手中半截藤条,迳随两位师兄走了。

    红红的夕阳照在那孩子身上,只见他双目紧闭,兀自舞蹈不休。

    “恭迎祖师爷出关!”

    几日过去,终于到了祖师爷出关的日子,只见红日高照,数十名弟子谨身肃立,分
列数排,都在一扇大门前等候,观中长老列在第一排,余下各按班辈站定,众人安安静
静,并无一人说话,都在等祖师爷开关出来。

    华山玉清观属道家一脉,向以剑法闻名于世,开派祖师天隐道人创派数百年,留有
精微奥妙的“三达剑”。这“三达剑”虽然威力奇大,但剑谱因故于百年前失传,仅能
靠残存的招式拼凑剑法。只是招式残缺也就罢了,最最要命的是少了脚下的一套步伐,
这套步伐连贯所有剑招,称为“鹤舞七星步”,少了这套步伐,剑招便成无用。历代掌
门费尽心血,每隔三年便闭关苦思一次,但一百四十年下来,还是无人能解开谜团。

    百年习俗以降,华山三年一度的大校也在此时举行,众弟子几年来的辛苦所得,便
要一一呈现在掌门祖师面前,成年弟子精神抖擞,无不想大显身手,幼小孩童却满脸苦
恼,都在瞅着校场上的七只铜环,好似那是什么怪物一样。

    原来这华山门规森严,年幼弟子入门前须先熬过三大基本功,一扎马,二松筋,而
后再过“七环关卡”,方能正式拜师学艺。这七环关卡说来简单,便是以麻绳串起茶杯
大的七只铜环,每隔三寸放置一个,七环之后挂张糯米纸,纸上画着一个红心,只要能
举剑穿过七环,不动环身,而又能戳破纸张,该名弟子便算合格;倘能正中红心,更是
特优了。如果剑未过环,反先碰打环身,令得里头的铃铛作响,那便是两下手心。

    一环两下,两环四下,三环八下,倘若连第一环都没穿过,那便是场百二十八下的
好打了。

    众小童看着眼前的铜环,大多面色惨澹,颇见忧虑。却见一名孩童满脸疲懒,正是
前些日子给打得死去活来的小安子,他看了看铜环,忽地嘿嘿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块白
腻腻的东西,拼命往手上擦抹。

    一旁孩童见状大奇,纷纷探头来看,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小安子低声道:“这是猪油球,咱昨晚冒死从厨房里偷出来的。你们先拿来擦擦手
心,一会儿打起来就不疼了。”

    众小童听得有这等宝贝,无不大喜,纷纷来擦,一旁另站着几名孩童,个个神态傲
然,眼看同伴如此无用,忍不住出言嘲笑:“你们这帮人真个差劲,不过一个七环关卡,
你们便要作弊,趁早回家找娘亲吃奶吧。”

    小安子正自擦抹猪油,听了这话,心头火起,登时反唇相讥:“你们几个了不起,
自管去得意啊!一会儿给打死了,别要叫疼叫娘,省得丢脸!”那几人也是大怒,便吵
闹起来。

    两路孩童各做一方,相互指责叫骂,吵杂混乱间,却只一名孩童哑然无言,呆呆地
看着那七只铜环。看他神情痴呆,正是前几日校场上的那名傻童。

    一名孩童推了推傻童,低声叫道:“小狗子,快过来擦擦猪油吧,一会儿才不疼啊!”

    小狗子听了说话,却只裂嘴一笑,眼光却没离开过铜环。

    那孩童见他不理自己,正待要说,小安子已把他拉了开来,取笑道:“你新来的啊!
这傻狗子一年说不上两句话,就是爱跳舞,白痴也似,你可别糟蹋咱的猪油宝贝。”

    众人正笑闹间,猛听一声暴喝:“众弟子不得喧哗打闹!开始背经!”

    众小童连忙噤声,当下全体肃立,大声诵念:“华山剑道天机藏,前三后五转两旁,
中有太极乾坤定,攻一攻三占左方;剑转轻灵随意走,剑落四方真气荡……”

    这歌谣乃是华山入门所传,歌词虽然浅显,却是华山武艺的根源,众孩童习得之后,
方能循序渐进,以图进展。一旁肥秤怪、算盘怪、赵老五等人自是背得滚瓜烂熟,此时
便只哈欠连连,无精打采地听着。

    那傻童虽然傻呼,此时却一反常态,竟随着众人张嘴大叫,却也不知背的是对是错。

    众童背诵声中,一名道貌岸然的长老当先走出。他举起手来,制住了众人的朗诵,
大声道:“午时将届,入门生现下便照门规,开始‘过七环’。”说着击掌数下,率领
大批门人立于环后观看。

    众小童一听考试开始,无不心惊胆跳,只有几个平素勤修苦练的孩童神色兴奋,摩
拳擦掌,只等着上场大逞威风。

    当下肥秤怪大声唱名,众孩童听了自己的名字,各自上前试剑,几名弟子手举藤条,
只等结果分晓,便要过来打人。

    众孩童平日虽然一同练功,但私底下用功不一,此时一加考验,个人的修为深浅、
用心造诣,便都一一呈现出来。有的孩童平日偷懒,一剑刺去,过不三环,便将环里的
铃铛弄得清脆作响,面色惨然之余,自是给人拖去毒打。有的孩童却甚用功,刷地一声,
长剑飞出,正中红心,便在满场掌声中得意洋洋的退下。

    青壮弟子等掌门出关之后,也要捉对厮杀、比试武功,此时自然无心观看孩童练剑,
只有诸大长老目不转睛,都在细细考察众小童的资质,日后也好因材施教。

    考校开始,那小安子平素怠惰,自是心惊不已,便与几名交好孩童缩在人堆里偷看。
眼见几个同门给打得呼天抢地,又有不少人轻松过关,众小童心里都是忐忑不定,不知
轮到自己时会有啥下场,可别给人活活打死才好。

    众童担忧间,猛听赵老五喝道:“今天谁要是最后一名,小心给我打断了腿!”

    这几名小童平日最是懒散,耳听威吓,吓得魂飞魄散。他们正自害怕,忽见小狗子
口水直流,茫然的望着铜环,神情有若痴呆。众童拍了拍心口,都想:“还好有这个家
伙在,否则定要给活活打死了。”平日不管做什么,这白痴总会先给师长打骂一顿,想
起垫底之位已有人先行预定,众童自是松了口气。

    半个时辰过去,数十人各自下场归来,有的摸着红肿掌心,在那儿泪眼汪汪,有的
趾高气昂,却在那儿大声说嘴。小安子见一会儿便要轮到自己,左右看了看,心下只是
害怕,他平常多以打混为乐,从不曾练习过一次半次,眼看已到最后关头,实在没得逃
跑,不由得吞了口唾沫,颇有心惊肉跳之感。

    猛听肥秤怪唱名道:“吴安正,轮你上来!”

    那小安子见师叔伯手上拿着细长藤条,脸上神情狠辣无比,心头大惊:“这下死定
了!先拖延一阵再说!”当场小嘴一歪,哎呀呀地叫起肚疼来了。

    赵老五大怒,急急奔了过来,喝道:“你这小鬼头又想干什么?该不会想逃吧?”

    小安子哪里管他说东道西,只滚倒在地,呼爹叫娘起来。

    肥秤怪眉头一皱,道:“吴安正不舒坦,那就换下一个吧。”他看了看手上的名簿,
道:“宁旺财,出列!”

    众孩童听了名字,无不心下一奇:“宁旺财,好俗气的名字,那又是谁?”

    众人正猜测间,却见一名孩童脸上挂着长长的鼻涕,呆呆的走向前头,众人见他傻
里傻气,目光发直,已认出他是“小狗子”,这才晓得他的本名叫做什么“宁旺财”。

    一名弟子走上前来,将木剑交在小狗子手里,道:“你挺剑过去,把那糯米纸上的
红心刺破,只是不能碰到那几只环……”他话还没说完,猛见那傻童将长剑举过顶,原
地转了个圆圈。那弟子见他模样怪诞,不由眉头一皱,道:“你这是干什么?”

    那傻童啊啊傻笑,手舞足蹈,好似跳起了祭神舞。只见他一跳一跳地往前行走,不
多时,便来到糯米纸前,那弟子皱眉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那傻童流着鼻涕,笑道:“跳舞,一起跳舞。”他举起手中木剑,当场便将红心刺
破。众人见他傻到这个地步,都是哈哈大笑起来。

    那弟子大怒,猛地一耳光搧过去,骂道:“白痴!谁要你走过去的!你给站在这儿,
举剑穿过这几只环,听到没有?”

    那傻童给这耳光一掴,脸颊登时高高肿起。那弟子指着铜环,大声道:“举起剑!
穿过这几只环!懂了么?”

    眼看那傻童呆呆的说不出话来,那弟子将他拖回原地,喝道:“站着,好好给我刺!”

    那傻童一脸茫然,缓缓伸剑出去,这剑歪歪斜斜,全无气力,只听噹地一声,已然
刺中第一只铜环。场中众人看这剑实在荒唐,又是哈哈大笑。

    那弟子心头火起,这七环关卡又不是什么大难关,便叫不懂剑法的常人来刺,至少
也能过到第二环,他上华山学艺十来年,还没见过这等怪事,当下骂道:“混帐!怎会
连第一只环也穿不过!你可是听不懂人话!”说着又是一个耳刮子赏去,这掌力道不轻,
只打得小狗子滚倒在地,嘴角满是鲜血。

    那弟子暴喝道:“站起来!再给我刺!至少给我刺过第二环!否则明日就送你下山!”

    那傻童摸着肿起的面颊,眼中含泪,呆呆的坐在地下,口中低念:“跳舞……一起
跳舞……”模样虽然呆蠢,却还是叫人隐隐心疼。

    众人见状,无不摇头叹息,肥秤怪走了过去,蹲在那傻童面前,低声道:“孩子,
你过不了第二环,明日便要给遣下山了。这位师叔虽然凶,其实是在帮你,知道么?”

    那傻童听了这话,缓缓站起身来,眼望铜环,却没回话。

    肥秤怪拍了拍他肩头,温言道:“乖乖听话,若还想留在华山学艺,便好好出剑吧。”

    那傻童眼珠歪斜,口中咿啊,也不知听懂了没。他奔到铜环旁边,两手张开,跟着
又是一合,只听噹地一声大响,剑身已然撞上铜环,这下非但未能过关,还弄得铜环左
右剧烈摇晃,叮噹作响。那管罚弟子见他荒唐之至,气结之余,竟是说不出话来。

    那傻童不知自己闯了祸,还在手舞足蹈,竟又胡乱跳了起来。众长老见这傻童如此
愚笨,心下都想:“这孩子太钝,练武是不成的。”肥秤怪颇见沮丧,只摇了摇头,迳
自退到一旁。

    那傻童跳了一阵,见无人理会于他,便回头看着众人,眼见他们或掩面叹息,或面
带嘲讽,却无一人随他跳舞,他呆呆地看着,忽然眼眶一红,大声尖叫起来,舞动手脚
之余,手中长剑更是不绝撞上铜环,彷佛故意使性一般。

    那弟子狂怒之中,抢过同门的藤条,奋力往他背后抽下,喝道:“你干什么!想要
顶撞门规么!”他左手打人,右手却扯住那孩子的手臂,硬要带他穿过铜环。

    混乱之中,那孩童兀自舞动不休,只见他满脸泪水,紧咬牙关,臀上背上给打得劈
啪作响,手中木剑却极力抗拒,只把铜环刺得左右摇摆,长剑却迟迟过不了第一环。

    一众门人见这孩童资质如此愚笨,性子却又如此倔强,心下都暗暗不忍。

    那弟子打到此时,心火犯起,已顾不得是否会伤了那傻童,藤条夹头夹脑地挥落,
劈啪声大作,又急又气之间,骂道:“你这死脑筋,我这是在帮你啊!”两人闹得极是
厉害,那弟子卯足气力,非要逼那傻童穿过铜环不可,那傻童则涨红了小脸,拼命抗拒。

    “嘎……”

    场上正自打闹不休,忽听一声轻响传过,朱红大门缓缓打开,露出一条缝隙,看来
掌门祖师便要出关。

    那弟子本在打人,猛见大门打开,忙放落藤条,躬身弯腰,不敢再行言动;其余众
人也放下手边事情,同时回身反顾,齐声叫道:“弟子恭迎掌门人出关!”

    满山门人参见祖师,那傻童却是浑然不觉,只见他眼中含着泪水,手中紧抓木剑,
目光却不曾离开那铜环。

    时值正午,阳光满地,门里缓缓行出一名老道,只见他须发俱白,望之足有百来岁,
如同仙人一般。场中百来人见掌门祖师出关,无不安安静静,静候说话。

    万籁俱寂间,忽听场中“噹”地一声响,似有人在敲打什么物事,在这静谧祥和的
时分,听来极为刺耳。

    众人眉心纠起,不知谁在那儿造次,回头看去,却见那傻童又跳起舞来了,他手拿
木剑,正对着铜环奋力乱刺,口中还不住呱呱怪叫。众人本对那傻童有些同情,待见他
如此无礼,心下都感不悦。

    赵老五见掌门祖师长眉紧皱,神色不善,恐怕生出事来,忙奔向前去,提声喝道:
“掌门人在前,这是搅什么!快把这孩子拦住了!”

    众弟子答应一声,急急去拉,那孩童见有人过来抓他,忽地一声尖叫,往后退开一
步,双手紧紧抱住木剑。

    众弟子喝道:“把木剑拿过来!”

    那小童仰头看天,忽然间,双手握住剑柄,高举过顶,转了个圈子,一名弟子伸手
去抓,那傻童前走三步,左踏两步,竟给他闪了开来。

    那傻童举剑向天,大叫道:“跳舞!一起跳舞!”众弟子见这傻童满身是伤,嘴角
带血,兀自叫得郑重,一时都看傻了眼。

    赵老五见那孩子兀自跳跃不休,只气得没晕过去,大叫道:“你们还愣什么?快拦
下这小混蛋!”众弟子登时醒觉,暴喝一声,十几条手臂举起,便要一同来抓。

    众弟子正要抓住那孩子,忽然背后一痛,好似有怪力拨来,众弟子竟然滚了一地,
其余门人大吃一惊,忽见一人白眉长须,急奔向前,正是祖师爷。他站在傻童面前三尺,
双目直视,却不知喜怒如何。

    赵老五知道祖师爷脾气不小,就怕他一气之下,当场便打死这孩子,向肥秤怪使了
个眼色,两人便要上前劝说。

    忽然之间,只见祖师爷双手高举过顶,转了个圈,竟也跳起舞来了。

    众人骇异之间,都是不知所以,猛见那祖师爷前走三步,左踏两步,上下跳跃不休,
那脚下所跳的步伐,竟与那傻童一模一样!

    那傻童见有人随自己起舞,更是泪流满面,悲声大叫:“跳舞!一起跳舞!”

    蓝天白云在上,一老一少面对面地舞动,彷佛事前经过了无数次习练排演,两人脚
步竟是全然一致。肥秤怪惊道:“这是怎么了?咱们掌门鬼附身了么?”赵老五自也茫
然,撇眼看去,只见诸大长老也是张大了嘴,想来全都看傻了眼。

    赵老五咳了一声,正要上前劝说,猛见一名长老快步奔出,拦在自己身前,暴喝道
:“别扰他们!他们跳的是‘鹤舞七星步’!”

    “鹤舞七星步!”

    其余长老闻得此言,登时哗然出声,众人急急奔进场中,张大了眼睛,都在凝视那
傻童脚下的步伐。赵老五听了这五字,与肥秤怪对望一眼,也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故老相传,华山武学尽藏于“三达剑”之中。正所谓“智剑平八方”、“仁剑震音
扬”、“勇剑斩天罡”,是为华山失传已久的三大奥秘。其中“鹤舞七星步”,更是练
成“三达剑”的重大关键,百余年来华山历代掌门闭关苦修,便是在潜心思索这套步伐,
只是这套步伐太过奇特,几代掌门人武功虽高,却始终拿捏不出其中奥妙,走了第一步,
却想不出第二步,勉强找到第二步,一口气却又换不过来,始终拟不出一套自然浑成的
步伐。哪知今日刚巧不巧,全套的“鹤舞七星步”竟会在傻童脚下重现人间。若非掌门
人日夜钻研这套步法,恐怕华山好手虽多,却无人看出傻童脚下步法的玄机。

    众长老激动之下,一齐朝那孩子看去,只见他闭着双眼,两手不住上下摆动,正似
白鹤展翅,脚下步伐却奇特之至,一时向前,忽又倒后,似有什么神奇道理隐藏在内,
片刻间却看不明白。

    十来名长老揉了揉眼睛,忙随小童上下跳跃,可这傻童脚下变化莫测,却又跟之不
及,只跳个手忙脚乱,错误百出,不少老人还摔跌在地,模样甚是可笑。

    一时之间,满山长老随着一名肮脏孩童翩翩起舞,若给不晓事的客人传扬出去,怕
要成了华山开派以来的最大笑话。小安子等幼童不解典故,对望几眼,摸了摸脑袋,都
是一头雾水;便连二代弟子们也看不出其中奥妙,只感荒谬绝伦。

    白云悠悠,四下一片宁静,一老一少相互凝望,都在打量对方。

    那老道神态激动,问向门人,道:“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赵老五急急翻阅名册,道:“这孩子叫做宁旺财,是一对老夫妇送来寄养的。”

    老道点了点头,蹲下身来,轻抚傻童的头顶,柔声道:“好孩子,你的舞跳得好,
我很喜欢。”

    那傻童听了称赞,登时抹去泪水,破涕为笑,道:“你也跳得很好啊。”

    两旁弟子听他说话无礼,纷纷大怒,正要上前喝骂,那老道却是不以为意,挥了挥
手,示意他们退下。他拉住傻童的手,温言道:“好孩子,这舞是谁教你的?”

    那傻童抹了抹鼻涕,笑道:“是你教的啊!”

    老道又是一愣,道:“我教的?”

    那傻童用力点头,霎时张开小嘴,朗声诵道:“华山剑道天机藏,前三后五转两旁,
中有太极乾坤定,攻一攻三占左方……”

    这歌诀辞意浅显,正是众小童入门时由掌门亲口传下的歌谣。那老道恍然大悟,霎
时啊地一声大叫,跌坐在地。赵老五大吃一惊,急急上前:“祖师爷,你怎么了?”

    那老道痴痴地望着傻童,竟是泪如雨下。他苦苦钻研鹤舞七星步三十余年,始终无
成,直到此时此地,方知本门的最高奥秘,却是藏在那首毫不起眼的入门歌谣中。

    任道自然,不做作、不强求,这傻童凭着一颗赤子之心,超乎常人千百倍的悟性,
居然从一篇浅显易懂的歌诀中,解开了百四十年无人能答的难题。那老道心神激荡之下,
猛地仰起头来,纵声长啸。合山门人听了雄浑的啸声,更感心惊,都是一动不动。

    过了良久,那老道歇止啸声,他抹去泪水,凝望诸大长老,叹道:“华山等了一百
四十年,终于遇上了真命传人。”他叹息良久,跟着召来傻童,伸手按上他的头顶,轻
声道:“念尔如此不凡才能,余特以天隐祖师之名,赐下法号与你。”

    阳光洒落,满是光辉。合山弟子无人言动,静听掌门赐号。

    从今日起,你就叫做不凡。

    不凡,宁不凡,宁死也不凡。

    诸大长老知道合派武功即将大进,华山一脉称雄天下,已是指日可待,众人激动之
下,无不全身颤抖,泣不成声。

    时值景泰二年五月端阳,宁不凡十二岁。

    第二章长胜八百战

    却说杨肃观等人群集西凉,四下寻找伍定远的下落,秦仲海更调派军马各处探访,
可伍定远却如凭空消失一般,始终找不到半点踪迹。眼看这日已到正月十七,众人见寻
访不果,便在军营中商议日后行止。

    卢云与伍定远交情最厚,自是愁眉苦脸。只听他叹道:“定远给卓凌昭掳去,咱们
又找不到人,别要遭了毒手才好。”

    先前娟儿给杨肃观蒙在鼓里,说艳婷与伍定远同去办事了,但终究纸包不住火,还
是让她知道了,她本已气愤众人说话欺瞒,现下听卢云一说,想起师姐性命堪忧,登时
惶急不堪,当场哭了起来。

    韦子壮见他二人悲戚愁苦,忙劝道:“你们快别担心了。咱们定远现下是朝廷命官,
性命非比寻常,卓凌昭虽然毒辣,但下手必有忌惮,绝不敢无端杀人。”

    卢云听得此言,也觉有理,心下稍稍安定。娟儿摇头哭道:“就算人没死,但老是
找不到他们的踪影,那还不是跟死了没两样?我不管,你们定得把我师姐找出来!”想
起同门三人离山,却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人,更是号啕大哭。

    韦子壮沉吟半晌,道:“娟儿不必烦恼。再过几日,便是宁不凡退隐之日,我看那
卓凌昭行事如此嚣张,定会到华山闹事。咱们不如直接前去华山,也好当面找他要人。”

    韦子壮平日疼爱娟儿,是以这小女孩儿对他最是信任,果然几句话哄去,已让娟儿
破涕为笑,道:“韦大叔你可答应我,定要把我师姐平安找出来。”

    灵真朗声道:“小女娃儿放心!有和尚帮你打架,保管在宁不凡面前杀光那帮畜生,
让天下英雄知道咱少林寺的厉害!”

    少林寺这一年来真是受尽了昆仑山的气,先是出身少室山的齐家满门被杀,凶手至
今逍遥法外,之后又接连发生灵音受俘、羊皮被夺等大事,虽说灵智竭力遏制两方恶斗,
但卓凌昭性格高傲,不愿卖这个面子,少林便算一昧退让,只怕也无济于事。照此看来,
少林、昆仑这场大战定是难免。

    杨肃观问向秦仲海,道:“秦将军,咱们这趟过去华山,你也一块儿去吗?”

    秦仲海笑道:“这个自然。既然华山上有架可打,我一个人赶着回京做什么?听侯
爷那老头念灶经么?”众人听了此言,忍不住都笑了出来。

    当天众人商定了行止,便朝华山进发。此行一来要夺回羊皮,为燕陵镖局满门报仇
雪恨,二来要找出伍定远、艳婷、灵音等人的下落,可说责任重大、意义非常。灵真更
是摩拳擦掌,只想趁着天下英雄齐上华山之刻,好好扬眉吐气,重振少林威名。

    一路行去,众人各怀心事,卢云挂记公主与伍定远二人,总是长吁短叹,杨肃观心
悬羊皮下落,也是烦恼不已。便连秦仲海这等豪迈之人,也常无端眉头深锁,好似在思
索什么大事。

    韦子壮把他三人的情状看在眼里,自也摇头叹息。这趟西行非只失落羊皮,连伍定
远也下落不明,算得上大败亏输,但好歹平安护送公主出嫁汗国,却也不能说是一事无
成。只是路上想起卓凌昭武功高强,华山上硬战难免,韦子壮自也不免多添烦忧了。

    那娟儿小孩子心性,哭没两天,又恢复天真烂漫的模样,每日一得闲暇,便来逗弄
众人开心,秦仲海是个粗鲁狂徒,说没两句话便是一个操,整日便找娟儿斗口相骂,那
卢云则是古板性子,没事便给娟儿拿来捉弄取笑,只搞得卢云苦笑连连,作声不得。只
有杨肃观一本正经,不管娟儿如何招惹,总将她当成孩子,不与理会。韦子壮一旁看着,
倒也觉得有趣。

    众人随军晓行夜宿,兼程赶路,这日已到二月初一,终于如期赶抵山脚。眼看已到
华山,秦仲海不愿惊动地方官,便将军马驻扎山脚外十里,他自己则与杨肃观等人一同
上山。

    众人赶了几天路,颇见疲累,眼见山脚下有个小镇,倒也算是热闹,便找了间饭馆
歇息,等吃饱喝足后,再行上山。

    众人坐在店中吃食,只见路上武林人物络绎不绝,有老有少,不过一柱香时分,便
达百人之谱,看来宁不凡退隐一事确实轰传江湖。

    娟儿见来人极多,过了一群,又来一群,忍不住心下好奇,便问韦子壮道:“大叔
啊!咱们现在要去看那个宁什么的人,到底是干什么的?怎么来了这许多人,活像赶集
似的。”

    韦子壮笑了笑,摸摸她的小脑袋,道:“小姑娘好歹也是武林人物,怎连宁不凡三
字都叫不全?”

    娟儿哦了一声,道:“怎么?不知道宁不凡就不算好汉了么?”

    韦子壮哈哈一笑,道:“那也夸大了些,只是这人贵为天下第一高手,咱们在江湖
上行走的,怎能不识得他?”

    卢云虽有武功在身,却不算武林人物,他不甚明了江湖事,便问道:“此事正要请
教。人人都说宁不凡武功天下第一,究竟这人有何了得之处,怎会赢得这个封号?难道
是他自称的么?”

    娟儿插口道:“是嘛!天下间高手这么多,宁不凡怎能一个个打遍?要说他真把世
上每个人都揍过一次,我可不信。”

    秦仲海这几日与娟儿相处,甚爱她的娇憨,便顺着话头调侃:“是啊!宁掌门再了
得,也还没和咱们娟儿姑娘交过手,怎能自称是天下第一呢?”

    娟儿听了这话,登时大乐,笑道:“秦大叔说得对!说不定宁不凡连我也打不过呢!”

    秦仲海笑道:“是秦哥哥,不是秦大叔。”

    娟儿做了个鬼脸,道:“才不是呢!你这般老,不是大叔是什么?”

    秦仲海心道:“老子不是大叔,也不是哥哥,老子是你亲爷爷。”心里骂的难听,
嘴上却嘻嘻一笑,不置可否。

    杨肃观听了他二人的对答,便自微微一笑,道:“你二人说的确实有些道理。虽说
宁掌门公推天下第一,却有不少成名豪杰尚未与他交手,好比说……”他话尚未说完,
秦仲海已嘿嘿一笑,自行接口道:“好比说是你杨郎中的师父天绝僧,对么?”

    杨肃观轻咳一声,道:“我师尊当然也是一个,其他像‘昆仑剑神’卓凌昭、九华
山的掌门青衣秀士等高手,都未与宁不凡较量过,以此观之,宁不凡这‘天下第一’的
封号,多少不能说是实至名归。”

    耳听灵真大声叫好,灵定连连点头,秦仲海却是心下暗笑:“这群少林和尚自命为
武林至尊,就是见不得宁不凡爬在他们头上。”

    韦子壮咳了一声,道:“话是这样说没错,但宁不凡被公推天下第一,还是有他的
一些本领,万万小看不得。”

    娟儿哦了一声,道:“他有三头六臂吗?”

    韦子壮哈哈一笑,道:“三个脑袋是没有的。不过这人二十年来打了近八百场架,
从未输过一招半式,号称‘长胜八百战,武艺天下尊’,这才给人推崇景仰,有了今日
地位。”

    卢云沉吟道:“打了二十几年的架……宁不凡若是十八岁出道,现下也不过四十来
岁。照这么看,这人年纪也不算大了?”

    韦子壮颔首道:“二十年前朝廷爆发大祸,怒苍山覆灭,武林好手死伤殆尽,这人
便趁势崛起。此人多年来长胜不败,没听说有谁能和他过上十招。”

    韦子壮说到“怒苍山”三字,似觉自己多口,忙向灵定看了一眼,灵定与他目光相
接,只轻轻叹了口气,点了点头,神色颇见悲悯。

    秦仲海见他二人神态奇特,心下一奇,忙问道:“怒苍山覆灭?那又是怎么回事?”
其余几人多是年轻之辈,不曾听说怒苍之名,听秦仲海一问,便也凑头来听。

    韦子壮往店内张望一阵,跟着尴尬一笑,道:“朝廷反贼,能少提就少提,以后有
机会再谈吧!”

    秦仲海见他神色凝重,料来逼问不出,便把话头压了下来。

    卢云又问道:“既然这位宁掌门如此了得,他好好的天下第一不当,又为何要离开
江湖呢?”

    娟儿大声道:“是啊!要我是天下第一高手,那多威风啊!打死我都不要退隐呢!”

    灵定原本静坐一旁,听了卢云与娟儿的说话,忽地一声“阿弥陀佛”,合十道:
“小姑娘这话就不是了。名利二字,最是害人。为了守卫天下第一的称号,宁不凡二十
年来不知应付过多少场较量,想来手底下也杀伤不少。照老衲看,他此番有意谦退,便
是不愿再惹世俗纷争,免得多增杀业。”

    韦子壮叹道:“正是如此。一个人打了八百场架,这辈子也该足够了。若还不知足,
难道非要给打死打残,这才甘心退隐么?”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所谓“树大招风”、“人怕出名”,江湖人物多如过江之鲫,
谁不想一举击败高手,藉以成名?以宁不凡名气之响,自是成为众矢之的了。每年高手
上山滋扰的不计其数,或明争、或暗斗,谁都想挑倒这位天下第一高手,如此日夜厮杀,
想来即便武功高如宁不凡,也是不胜其扰,这才起了退隐打算。

    灵定贵为少林寺罗汉堂首座,职责便是与各方来寺的高手放对,自是深知其中甘苦,
这番话只把众人说的颔首连连,尽皆称是。

    娟儿嗯了一声,道:“原来天下第一这么辛苦啊!那我还是不要当天下第一好了。
我当天下第一万,总没人来打我了吧?”众人听了这话,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卢云想起一事,忙问道:“既然这‘天下第一’的虚衔如此要紧,今日宁不凡若真
的退隐,武林少了这位泰山北斗,日后天下高手要如何排名?”

    众人听了卢云的话,陡地安静下来。诸大高手心下了然,都知卢云这话说中了最最
要紧之处。此次宁不凡退隐,天下第一的名号便要空了出来,天下高手定要为此争夺不
休,日后究竟鹿死谁手,只怕还有得打了。

    秦仲海见少林三人面色凝重,心中暗暗好笑:“这几个贼秃整日都想重夺天下第一
的头衔,一会儿上了华山,怎会放过良机?定有一场大架好打。”

    韦子壮见了灵定等人的神色,也是暗暗担忧,他轻咳一声,调解道:“其实这天下
第一也不是那么要紧。这宁不凡即便退隐,江湖上也不是没人主持局面。方今武林有所
谓的四大宗师,四大宗主各有地位,宁不凡退隐后,其余三人也还能压住大局……”

    娟儿年轻识浅,一听四大宗师之名,自感兴奋,拉着韦子壮的手,便问:“武林中
有哪四个大宗师,韦叔叔快说!”

    韦子壮屈指算道:“说起四大宗师,那‘天下第一’宁不凡当然是一个,‘昆仑剑
神’卓凌昭是一个,‘九州剑王’是一个……”他正待要说,却听娟儿大声道:“还一
个是我师父青衣秀士!”众人闻言,都是微微一笑。

    韦子壮微笑道:“青衣掌门的武功当然是好的,不过成名的时光晚了点,还没给列
入四大宗师的地位。那最后一位大宗师,便是少林寺的天绝大师。”

    娟儿听了也不以为意,只笑道:“四大宗师打成一团,一定精彩得很。”

    灵定咳了一声,摇头道:“小姑娘说笑了,我师叔天绝僧闭关修行,这等俗务他是
不会来的。”

    娟儿妙目一转,笑道:“没关系,他不来还有你在啊!灵定大师就代表一位大宗师
好了,这样四人才能围上一桌打纸虎啊!”众人闻言,又是哈哈大笑,各自喝酒吃菜。

    那纸虎便是“纸老虎”,又称“马吊牌”,玩法与百年后盛行的骨牌大致相仿,也
是一家庄、三家闲,娟儿以此相况,自是开个小小玩笑,倒没别的用意。

    秦仲海心念一动,想起了自己的师父,心道:“照这般看,师父定也会上华山观礼,
到时可得找他私下谈谈,好好问问我背上刺青的来历。”

    正想间,杨肃观已问向灵定:“此次上山群雄中,师兄可知哪些高手会到?”

    灵定摇头道:“这我也不知情了。宁不凡的帖子撒得甚广,料来成名豪杰都会到来。”

    忽见娟儿撅起了嘴,道:“别人不来没关系,只有这卓凌昭是非来不可的。我师姐
给他抓走了,倘若他不来,我们要去哪儿找人呢?”

    众人听得此言,心下都是一凛,想起昆仑高手将临,无不暗暗忌惮。

    灵定口宣佛号,道:“于公于私,卓凌昭这人是非除掉不可。此番上得华山,老衲
便拼了性命不要,也要把这帮狂徒押回嵩山受审用刑,绝不能任凭这许多人命白白牺牲。”

    秦仲海听灵定有意押解卓凌昭回山受审,忍不住便是一声冷笑,与韦子壮对望一眼,
两人都是摇了摇头。这卓凌昭贵为一派掌门,少林寺至多能杀了他报仇,怎能押他回山
审判?听灵定这般说话,少林门人真以武林盟主自居了。

    灵真见众人不以为然,当场喝道:“看你们这般猥琐,却是有啥好怕!管他宁不凡、
卓凌昭,咱们狠狠地揍,该打的打,该杀的杀,顺手再把这天下第一的名号夺过来!那
才叫做过瘾哪!”

    韦子壮听了这话,只干笑两声,并不回答,秦仲海、卢云、娟儿则恍若不闻,自管
吃酒吃肉。三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是些“嗯,这牛肉很嫩,比我卤的还强”、“来,
再喝一杯,这酒京城喝不到”之类的废话,灵真见无人理睬自己,不由得大怒,喝道:
“怎么!你们不信吗?”

    灵真正自喝问,忽听邻座有人重重咳了一声,跟着几道森厉的目光朝他们这桌望来,
显带挑衅意味。

    秦仲海口中咀嚼,一见这目光好生凶恶,便伸肘出去,碰了碰杨肃观的手臂,囫囵
地道:“你师兄废话太多,有人过来找碴啦!”

    杨肃观依言看去,只见邻座坐了几名男女,也正朝他望来。杨肃观凝目细看,这几
人身上都带着三节棍,更有几人把兵刃直接置在桌上,颇有肆无忌惮的味道。

    一名老者本在饮酒,待见杨肃观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登时冷冷地道:“可笑啊可
笑,‘长胜八百战,武艺天下尊’,咱们宁掌门何等身分,想不到江湖上还有妄人在那
胡言乱语,不识天下之大,直如井底之蛙一般,真是可笑啊!”

    灵真大怒,用力一拍桌,便要站起,灵定怕他惹祸,连忙伸手拦住。

    韦子壮凑头到杨肃观身边,咬耳道:“这几人身带三节棍,定是湖南阮家的好手,
咱们不必无端得罪。”

    韦子壮见闻广博,知道阮家掌门与华山门下颇有交情,多半是给邀来观礼的,当下
便提醒在先,要杨肃观手下留情。

    杨肃观微微颔首,表示意会,跟着站起身来,走到那行人座旁,拱手道:“这几位
朋友,咱们言语有失,却让兄台们见笑了。”

    那老者冷笑道:“这里是华山山脚,便想放屁,也得找对地方,省得丢人现眼,小
老弟说是不是啊?”同桌众人听了这番话,都是哈哈大笑。

    杨肃观听他口气甚恶,便是一叹,道:“老太爷好大年纪,脾气怎么这般重?”

    一名阮家弟子冷笑道:“嫌重吗?担不起重便乖乖在家看顾妹子,少出来丢人现眼!”

    灵真狂怒至极,猛地冲了过来,杨肃观将他一把拦住,跟着微微一笑,向那老者道
:“看老太爷身带三节宝棍,敢问可是出身湖南?与阮世文阮老爷子如何称呼?”那湖
南阮家擅使三节棍,首脑人物便是阮世文,杨肃观一语道破,免得对方更添无礼。

    那老者见杨肃观叫破自己的来历,忍不住面色微微一变,道:“老朽便是阮世文,
你这小孩又是谁?”其余几人见他年纪轻轻,但三言两语便叫破自己一行人的来历,忍
不住也是一奇,留上了神。

    杨肃观见他们面有诧异,只淡淡一笑,回话道:“在下少林杨肃观。”说着又朝灵
定一摆手,道:“这位是在下师兄,罗汉堂首座灵定大师。另一位师兄是灵真大师,人
称‘虎爪金刚’便是。”

    灵定于四大金刚中排名第二,仅次方丈,灵真则以外门硬功名扬四海,两人名声何
其响亮,阮家众人一听二人大名,心下都是一惊,霎时全数站起身来。

    灵定走向前去,逐一拱手,道:“老衲灵定,见过诸位施主。”

    阮家众人见他神光湛然,心下暗暗惊惧,想起适才己方说话无礼,不由脸红过耳,
纷纷与之回礼。

    两方人马行礼如仪,轮到灵真之时,却只扬起下巴,一幅爱理不理的神气。阮家众
人向他抱拳,他只嘶嘶冷笑,全不理会,望之颇为狂傲。

    阮世文年岁不小,江湖上辈分甚高,他见灵定外貌谦和,又兼自己言语有亏,这才
以礼相见,哪晓得这灵真趾高气扬,全没把人放在眼里。想起方才便是这和尚说话狂妄,
现下还要过来摆谱,真个越想越怒,霎时气往上冲,对着灵真冷笑连连,道:“哪里来
的野和尚,平日里佛经不知读到哪儿去了?居然敢来华山大发议论?”

    灵真怪眼一翻,大声道:“老狗!你放什么狗屁!”说着便要动手打人,灵定吃了
一惊,连忙拦住,将两方人马隔开。灵真给人拉着,兀自叫骂不歇。

    阮家弟子大怒之下,便有人出来叫阵,只听一名汉子喝道:“死贼秃!你想到华山
逞威使能,那还早得很!诚心劝你们一句,你们几人便要神气得意,还得先去昆仑山,
把灵音那老秃驴救出来再说!”

    这人名唤阮元镇,乃是阮世文的长子,此时这般说话,自是在讥嘲少林寺为昆仑欺
压一事。阮家众人听了嘲讽,纷纷笑了起来。

    灵定听他们说话带着侮辱意味,当下也动了气,脸色一沉,放开了灵真,道:“这
位施主如此说话,却太也阴毒了。”

    阮元镇本对少林门人不甚敬服,早有挑衅之意,此时听灵定口气不善,便冷笑道:
“你这和尚想怎么样?难不成要动手打人么?”

    灵真一给师兄放开,早已按耐不住,他右足往前奋力踏下,一声“战”地暴喝,登
将客店地板踏破,阮家几人见他功力深厚,自也吃了一惊,阮元镇怒道:“要打么?”
站起身来,跟着摆开三节棍,立了个门户。

    灵真理也不理,迳向阮世文勾勾小指,冷笑道:“你儿子不够看,三拳便死,你老
头先上。”阮世文狂怒之下,猛地站起身来,双目如同喷火,只恶狠狠地盯着灵真。

    卢云见他们一言不和,便要动起手来,忙低声问向秦仲海,道:“秦将军,咱们该
怎么办?帮着打架么?”

    秦仲海微笑道:“这是他们少林寺自己惹出的麻烦,与咱们侯爷的军国大计无关。
你只管坐着,别去理会。”说着替卢云倒了杯酒,一幅好整以暇的模样。

    众人正要动手,忽听店门口传来一个阴侧侧的声音,冷笑道:“人家正主儿还没来,
你们这群兔崽子干么急着打?一会儿上山去看改朝换代,那才是要紧事啊!”

    众人听说话之人言语无礼,等于一举把两方人马编排上了,便转头往门外看去。

    只见一名中年男子站在门口,这人手摇摺扇,身上服饰甚是华贵,此时初春酷寒,
这人身带摺扇,若非故做闲适,便是将这摺扇当作了兵器。

    阮世文阅历无数,登将此人认了出来,沉声道:“西门嵩,我阮家与你井水不犯河
水,你为何满嘴兔崽子、驴崽子,说话这等难听!”

    原来这人便是西门嵩,外号“伏牛圣手”,武功颇为了得,乃是河北一带的武林人
物,想来也给华山门人邀来观礼。

    那西门嵩听了阮世文的指责,便只哈哈一笑,道:“好啦!算我说话不是。只是你
们既然吃饱喝足,那便快快走吧!不然还没上山,人家‘剑神’就把宁不凡打下马来,
可就看不到新鲜热辣的‘天下第一’出炉啦!”

    灵定等人听西门嵩这么说话,自是为昆仑山呐喊助阵,看来卓凌昭也邀了不少帮手,
今日华山之上,凶险必多。

    阮世文与宁不凡交好,如何容得旁人侮辱老友,当下怒道:“放你的狗屁!你说话
有个凭据,怎知这姓卓的便会胜过宁掌门?”

    西门嵩冷笑道:“宁不凡若不是怕了人家剑神,他好好的天下第一高手,却又何必
退隐?明白告诉你吧,江湖上早已传言,说宁不凡自知不是剑神的对手,便想早早夹着
尾巴逃了,也省得华山门下成日给人当成眼中钉哪!”

    这些年来卓凌昭行事嚣张,专挑成名人物厮杀,一路击倒不少高手,连灵音大师也
给他擒拿下来,说不定武功真已胜过宁不凡,众人听了西门嵩的说话,倒也不以为他言
语夸大。阮世文心下气愤,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只铁着一张脸。

    西门嵩见众人沉默无语,蓦地哈哈大笑,道:“难得武林换个老板,咱们遇上这般
喜事,须得喝一杯助兴。”

    他随手一挥,手上摺扇倏地飞出,如圆盘般飞向阮世文身前,阮世文大惊,正要伸
手格挡,那摺扇忽地转向,只听刷地一响,那扇子竟抄起桌上的酒杯,稳稳地朝西门嵩
手中飞回。那酒杯里的酒水,却不曾洒出一点半点。

    众人见了他这手绝活,无不大为惊叹,若非此人先前言语无礼,此刻定已喝采连连。

    西门嵩右手接住扇柄,左手也不来取酒杯,手腕迳自一振,大笑道:“干吧!”内
力到处,酒杯好端端的留在扇子上,但杯中的酒水给内力一激,登如水箭般跃入半空,
跟着飞入喉头。这几下手法干净俐落,端的是好看无比。

    秦仲海哈哈一笑,道:“天桥杂耍的来了。看在剑神的面上,咱可须给点赏银才是。”
说着掏出几两碎银,站起身来,已是有意动手。

    他正要走出,那杨肃观却抢先了一步,他走到西门嵩面前,淡淡地道:“原来西门
先生是卓掌门的好友。阁下与昆仑山如此深厚交情,在下有眼不识泰山,真是失敬了。”

    西门嵩斜睨着他,道:“知道就好。今日宁不凡想要从容退隐,须问‘剑神’是否
答应,等会儿张大你们的小眼睛,好好看着武林改朝换代吧!”说着说,斜目看了杨肃
观一眼,朝扇面上的空酒杯一指,傲然道:“小朋友,看到前辈酒杯空了,知道该怎么
做吧?”

    灵真等人见他太过无礼,莫不大怒,杨肃观却微微一笑,向他们摇了摇手,示意稍
安勿躁,跟着道:“西门先生本是前辈,既然吩咐了,在下自该服侍。”说着左手提着
酒壶,右手扶着酒杯,替西门嵩满满斟了一杯。

    众人不知杨肃观为何如此谦卑,不由得都感诧异。那西门嵩则是哈哈大笑,颇见猖
狂。

    杨肃观躬身弯腰,拱手道:“难得道上相逢,尚乞先生日后多多提点。”

    西门嵩大笑道:“懂事!懂事!”说着张大了嘴,手腕轻摆,便要让酒水飞洒半空,
好再来卖弄武功一番。

    酒水尚未入喉,忽见秦仲海嘻嘻一笑,道:“恭喜恭喜,阁下见红了。”说话间,
拿了只海碗,迳自摆在西门嵩脚旁,众人不知秦仲海此举何意,都感纳闷。那杨肃观却
笑了笑,向秦仲海摇了摇头。

    西门嵩也不理会,手腕一振,酒水飞洒而出,有如一道水箭,便往他嘴里飞去。

    便在此时,猛听喀啦一声响,西门嵩扇面上的酒杯忽尔破裂粉碎,成了粉末般的细
屑,霎时伴着酒水,全数飞入西门嵩嘴里。

    西门嵩虽然老练,但哪料到酒杯竟给人做了手脚?一个防备不及,已将无数碎瓷吃
进嘴里,他“啊呀”一声惨叫,张着大嘴,惶急无比,眼看脚边放个海碗,也不管是哪
儿冒出来的,当下弯身蹲地,抱住了海碗,呸呸狂吐起来,转瞬之间,碗里全是红红的
鲜血。

    众人既感骇异,复又好笑,这才明白杨肃观适才斟酒的用意。

    原来杨肃观斟酒之际,便暗留阴劲,趁着倒酒之便,顺势捏破酒杯,仗着手劲精准,
西门嵩没动摺扇之前,那酒杯只是将碎未碎,等腕力一出,那酒杯便裂为细屑,直直飞
入口中,登让西门嵩灰头土脸。场中虽不乏好手,却只秦仲海一人看了出来,当场便放
只海碗在人家脚旁,用意自也是在取笑了。

    西门嵩满嘴是血,兀自张着“血盆大口”,怒道:“混蛋小子,你……你使阴招!”
想要动手,一旁灵真早已抢了上来,双手摆了个门户,脸上满是杀气。

    西门嵩嘴中流血,剧痛之下,功力已是不纯,待见灵真架式非凡,料知是个劲敌,
便只怪叫一声,抱头鼠窜,急急出店去了。

    杨肃观微微一笑,迳向阮世文拱了拱手,道:“少林弟子与昆仑一脉仇深似海,一
会儿山上观礼,大家相互照应。”

    阮世文哈哈大笑,拱手回礼道:“阁下好俊的手段,佩服、佩服。”

    阮家众人一来惊叹他武功高强,二来见他狠狠整了西门嵩一番,心下大增好感,便
也都拱手回礼,先前双方的口角阴霾,算是一扫而空了。

    娟儿见杨肃观三两下打发了西门嵩,不禁讶异万分,拉着韦子壮的手,问道:“韦
大叔,到底这家伙干什么?他咬了舌头么?”

    韦子壮哈哈一笑,道:“他不是咬了舌头,只是嘴巴贱了点而已。”

    娟儿哦了一声,看着碗里的鲜血,伸伸舌头,心道:“以后我可小心了,没事千万
别骂那姓杨的,否则咬了舌头,那可不是好玩的。”

    众人走出店门,正要上山,忽见秦仲海停下脚来,好似有什么事。韦子壮走了上去,
问道:“怎么了?仲海不随我们上山?”

    秦仲海哈哈一笑,道:“华山脚下酒家妓院太多,我怕咱那两千军马熬不住,别去
冲扰了百姓,我想先回去瞧瞧情况,一会儿上山不迟。”原来他算准“九州剑王”定会
驾临华山,他自己有意与师父私下会面,便不随众人上山。

    卢云是军中参谋,忙道:“我也一同去好了。”

    秦仲海奉师之命,不能让旁人知晓自己的师承来历,便道:“不了,你难得到华山
来,先随杨郎中上山赏景吧,回来也好做个两篇诗歌什么的。”

    卢云嗯了一声,虽然不很情愿,但秦仲海这么说了,也只有答允。

    秦仲海见他低头不语,神色有些苦闷,八九不离十,不是为了公主发愁,便是为了
伍定远烦心。心中便想:“看卢兄弟这几日的模样,还是伤心未复,一会儿带他去酒楼
乐上一乐,省得镇日价愁眉苦脸,看了也烦。”心念及此,便拍了拍卢云的肩膀,不怀
好意地笑了笑,这才离去。

    众人听秦仲海自称军务繁忙,便不再多言,只管自行上山。

    第三章天下群英会华山

    西岳华山,名列天下五岳,位在秦岭中段,自古以雄奇险峻著称于世。那玉清观位
于华山第一峰北峰,路程不远。此刻时辰尚早,众人便一路缓缓行去,倒也不急着赶路。

    俗话说“华山一条路”,从山脚到峰顶,仅一条羊肠小径通行,或单侧凌空,或山
脊纵走,端的是险恶无比。果然行不数里,所见之处无不陡峭艰难,再看脚下春泥如雪,
身旁万丈深渊,路上又别无护栏,只要一个滑溜,便要给活活摔死,土人说的“擦耳岩”,
便是如此而来。

    不过众人身怀武功,自不在意区区险道,那卢云曾在西域攀峰护驾,更是如履平地。
连娟儿那小丫头轻功也有些火候,众人虽在险地,却一路赏玩美景,好不快活。

    行到一处平台,略见宽敞,众人便稍事歇息。卢云抬头远眺,但见远处云雾缭绕,
奇石怪岩,颇见孤高;那山崖上更长着长青松柏,树枝积着霭霭残雪,望之如同人间仙
境。

    当此美景,卢云读书人出身,必来咏叹一番。果见他面露怡然之色,脱口赞道:
“好一座华山,奇山孤高,卓卓不群,真有风骨凛然之态。此山如此雄健,无怪能孕育
天下第一高手!”

    娟儿一路跟在卢云背后,听他口述什么“五里关”、“铁门关”、“青柯坪回心”、
“韩愈抛书处”,早听得耳中生茧,心中生烦,一听他又来咏叹,忙做了个鬼脸,摀着
双耳,叫道:“卢哥哥,你这般啰唆,活像个老太婆!以后谁嫁了你,准要倒楣!”

    卢云脸上一红,想道:“我像老太婆么?这我倒没留意。”

    韦子壮见娟儿活蹦乱跳,怕她摔下悬崖,忙拉了她一把,却见那娟儿一双大眼溜溜
直转,只盯着卢云的俊脸猛瞧,好似又要来取笑他一番。

    杨肃观轻咳一声,道:“卢兄说得不错。华山地灵人杰,这些年好生兴旺,非但山
水俨然,还出得宁不凡这等英雄人物,以名气而论,这几年已有凌驾武当之势。武林中
除开少林之外,当世几无门派可及。”

    杨肃观年岁虽轻,但因地位崇隆,结交的多是武林第一流的大人物,见识自非常人
所能及,此刻便来剖析江湖局势,果然头头是道。

    韦子壮听得这话,虽知杨肃观说的是实情,仍感揪然不乐。他是武当真武观出身,
这几年本门势运颓废,他自是深知,一时只有叹息不语的份了。

    娟儿给韦子壮牵着手,一见他低头不语,登时有意打抱不平,当下撅着嘴,呸了一
声,道:“小小一个华山有什么了不起的,咱们九华山足足有九个华山那么多,比他们
一个华山强得多了。”

    众人闻言,都是忍俊不禁。韦子壮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笑道:“这里是人家的地头,
你说话可留神哦。”

    娟儿哼了一声,正要回嘴,猛听一人骂道:“谁说九华山比华山强!”

    众人正惊奇间,忽见路上跳出名高瘦老者,手上拿了只金算盘,怪模怪样的看着众
人。卢云昔日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这时已然认出他来,此人外号叫做算盘怪,乃是华
山上一辈的人物,素来玩世不恭,此际定是在此奉命迎客。

    算盘怪跳到娟儿身边,大声道:“小小女娃儿,居然敢到华山来撒野,说话可得给
我检点一二了。”

    娟儿笑道:“你又是谁?手上拿着大算盘,可是要到谁家去收帐啊?”

    算盘怪呸了一声,骂道:“我要去你爷爷家收帐,九二一十八,他一共欠我十八万
两银子。”

    娟儿听他满口胡言乱语,那是正中下怀了,当即笑道:“我爷爷不只是我的爷爷,
也是你爹爹的爷爷,你这般收帐不太狠了些么?”

    算盘怪一愣,道:“你爷爷是我爹爹的爷爷?那你爹爹又是谁的爷爷?”

    娟儿笑道:“当然是你的爷爷了。”

    算盘怪皱眉苦思,道:“谁是谁的爷爷啊,怎地这么难懂。”过了片刻,他才忽然
醒觉,道:“啊!所以你爸爸是我爸爸的亲爹,我该喊你姑姑才是。”

    娟儿笑道:“好乖,一会儿给你糖吃。”

    算盘怪这才知道被占了便宜,大怒道:“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戏耍你老子!”

    众人掩嘴偷笑,都觉荒唐无比。

    耳听算盘怪破口大骂,杨肃观已然走出,拱手道:“这位前辈,在下少林杨肃观,
应贵派掌门之邀,特来贵宝山观礼,还请阁下通报一声。”

    算盘怪手指娟儿,大声问道:“这小小女娃儿是你什么人?她说话不知轻重,你们
怎地不管上一管!”

    娟儿嘻嘻一笑,道:“你没听他说么,他是少林寺的,姑娘我可是女儿家,你有看
过少林寺的女徒弟吗?咱们两家可没半点关系。”

    那算盘怪平日最是疯癫,此时更是驴劲大发,大声道:“放屁!老子看你话说得这
般多,准是男子乔装成的,八成还是和尚扮成的姑娘!”说着便往娟儿头上掀去,要瞧
瞧她是否头戴假发。

    娟儿嘻嘻一笑,佯作吃惊状,对杨肃观叫道:“师兄,咱们给人家识破了,这可怎
么办?”

    杨肃观苦笑一声,正要说明,却见算盘怪双手叉腰,大笑道:“老夫双目如电,什
么妖魔鬼怪没见过!你快快除去乔装,否则休想上山!”

    韦子壮见娟儿胡闹得厉害,赶忙抢上两步,拱手道:“在下武当韦子壮,这位姑娘
一时玩笑之言,前辈莫与孩子一般计较。”

    算盘怪甚是莽撞粗鲁,他见韦子壮貌不惊人,当即冷笑道:“武当?你们这群人又
是少林,又是武当,怎么武林各派的人全挤在你们这帮人里头?该不会还有我们华山的
人吧?”

    灵定见他夹缠不清,当下不愿多理,便道:“咱们自行上山吧,别要误了时辰。”

    算盘怪哼了一声,摇摆手上的算盘,喝道:“你们想要蒙骗上山,没这么容易!这
男扮女装的怪物若不除去乔装,谁也不准走!”

    众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知该要如何解释。

    那算盘怪正自呼喝,却听后头一人叫道:“师弟,你在做什么?”只见一名矮胖的
老者领着几名宾客走来,正是那华山肥秤怪,此人行径素来荒谬,与算盘怪合称“华山
双怪”,也是武林中难得一见的为老不尊。

    肥秤怪皱眉道:“师弟,人家来者是客,你怎么拦在路上,这不太也失礼么?”

    算盘怪朝娟儿一指,道:“师兄有所不知,这女子是少林派的和尚假扮而成的,她
想要蒙骗上山,准是有什么阴谋。我不拦下来成么?”

    肥秤怪大吃一惊,他细看娟儿,只见她巧笑明眸,端是美人一个,若说是和尚假扮,
倒也是巧夺天工。他舔了舔嘴,道:“难得这位师父如此厉害的易容术,倒也是难能的
紧。我说少林寺这么多壮年和尚,平日怎生耐得,却原来如此,嘿嘿……”说着合十拜
道:“阿弥陀佛,想不到少林还有第七十三项绝技,失敬,失敬。”

    灵真听他满口污言秽语,心下不忿,怒道:“你这人乱七八糟的,却是说什么东西!”

    肥秤怪眉头一皱,转头对师弟道:“这人如此丑恶,该当好好易容装扮一下,否则
岂不吓坏人了?”众人闻言,都是噗嗤一笑。

    灵真大怒,运起少林大力金刚指力,便往肥秤怪抓去,肥秤怪急忙闪避,只听剥地
一声,一旁的大树竟给他抓落一丛树皮,肥秤怪惊道:“大力金刚指!果然是少林寺的
人!”

    灵真冷笑道:“天下武功出少林。今日叫你们这些旁门左道开开眼界,看看武林正
宗的手段!”他吐纳运气,便要出指。肥秤怪见灵真指力异常了得,倒也不敢怠慢,急
忙抽出家伙,便要往前厮杀。

    灵定见两家便要恶斗起来,己方是客,说来万万不能失礼,连忙拦住师弟,道:
“快别这样了,大家不过是口头上的一些小小误会,何必动手呢?”

    杨肃观摇了摇头,叹息一声,道:“华山门中没有旁的人了么?咱们观礼要紧,实
在没有时光瞎搅和。”

    便在此时,山道上一名少年快步而下,眼见胖瘦二佬正对来客叫阵不休,惊叫道:
“师伯祖、师叔祖,你们又在胡闹了!”众人眼前一亮,只见那名少年气宇非凡,双目
更是炯炯有神,看来是华山小一辈的英杰。

    那少年走到双怪身旁,皱眉道:“师叔祖、师伯祖,今日是师父退隐的日子,你们
还再捣乱,回头我怎么跟师父交代?”

    肥秤怪听他一说,脸上忽地一红,讪讪地道:“我……我可没有捣蛋,都是你师叔
祖不好。”说着往算盘怪一指。

    算盘怪手指娟儿,大声道:“我才没有捣乱,少林寺派了男扮女装的怪物上山,咱
们哪能放她过去?”

    那少年叹了口气,摇头不语。肥秤怪见场面不妙,忙陪笑道:“徒孙啊!咱先上去
了,这些人就交给你应付啦。”看来他辈分虽高,对那少年却是不敢违逆,他见后头又
有宾客过来,连忙抢上招呼,便引着那几人上山。

    算盘怪追了过去,叫道:“师兄别走啊!没撕下这怪物的假面具前,咱们如何能走?”

    肥秤怪笑骂道:“走啦!别再丢人现眼了,到时掌门师侄又要发脾气了!”

    算盘怪咕哝一声,老大不情愿地走了开来,眼角却还觑着娟儿的动静,一幅心有不
甘的模样。

    那少年见两大妖怪走了,登松了一口气,走向杨肃观等人,拱手道:“在下华山苏
颖超,见过几位前辈。”

    杨肃观见他举止有礼,心下喜欢,微笑道:“苏少侠,我们几位是少林武当等门派
的弟子,应宁掌门之邀,特来贵山观礼,还请你带路吧。”

    那少年名唤苏颖超,乃是宁不凡的小徒弟,只因生性聪颖,悟性非凡,深得掌门宠
爱,平日里山上大小杂务都由他打点,他微微颔首,当即拱手道:“敢问大侠如何称呼?”

    杨肃观微微一笑,道:“在下杨肃观。”

    苏颖超啊地一声,惊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杨郎中!”说着急忙躬身敬礼,伸手
肃客,道:“贵客请这边来。”

    众人见他老沉持重,都是心下暗赞,卢云见过这名少年,一年前不到,这孩子还是
个到处磕头的害羞小鬼,谁知现下却沉稳至此,真是叫人刮目相看了。

    众人走了一阵,到了一处山峰,此处三面凌空,峰上一处立着两面石碑,一书“云
台峰第一门”、一书“白云仙景”,看来便是华山第一峰的北峰了。

    苏颖超当先领路,带着众人走向一座木造塔楼,只见这楼矗立山边,却也不甚高耸,
建筑颇见简陋,匾额上写着“玉清”二字。

    众人心下一奇,想道:“这儿便是华山玉清观么?”这建筑不甚显眼,若在平常时
候上山,倘没见到匾额上的文字,决计想不到此处便是名闻天下的“华山玉清观”。

    时近正午,观门里外站满了人,只见点苍七雄到了,峨眉掌门到了,湘西排教的人
马到了……一时各门各派的好手莫不云集于此,放眼望去,足有数百人之谱,都是上山
观礼的客人。那道观本不宽敞,这时给人潮一挤,更感紧迫。

    韦子壮眼尖,已看出来山宾客有不少携带兵刃,只是碍在主人的面上,都将兵刃藏
在行囊之中。韦子壮心道:“照这等热闹来看,这些人多半心怀鬼胎,便如那西门嵩一
般。一会儿定有几场好打。”

    山道上宾客如云,往来行人甚多,杨肃观与灵定走不两步,已有人认出他俩,这少
林寺乃是天下第一门派,杨肃观又是朝廷要员,认出他们的无不急急上前招呼,模样热
络,就怕失了礼数。

    只见数十人围拢上来,你一句、我一句,拉着三人大声谈说。那灵定武功虽高,却
是不擅交际,灵真更是莽撞性子,一开口便得罪人,全靠杨肃观周旋谈笑,只听他妙语
如珠,逗得群雄开怀大笑,乐不可支。

    卢云站立一旁,心下暗暗佩服,想道:“这杨郎中果然了得,年纪轻轻,却已相识
满天下。”他卢云是个无名小卒,此刻来到武林圣地,自是无人相识。便真有人认得他,
那十之八九是以前吃面的熟客了。

    韦子壮见少林声势如此崇隆,相形之下,本门武当更是落寞不堪,不禁心下喟然。
当年朝廷一场大祸牵连,几使武当山给人查封,为此掌门元清行事极为低调,既不愿招
惹纷争,也无意争夺声名利禄,免再受人谗言陷害。二十年下来,堂堂的武当山竟如销
声匿迹一般,什么四大宗师、什么天下第一,都与本门无缘了。

    他自己虽与不少英雄相识,但伤感本门的衰颓,实在提不起劲应酬,众家好汉过来
见礼,他只懒懒地唱声诺,自与娟儿、卢云等人站到角落去了。

    三人正自无聊,忽听后头一个声音道:“师弟,你也来啦!”

    韦子壮听这声音好熟,急忙回头望去,却见一名道人站在眼前,正是师兄元易。

    乍见武当同门,韦子壮不禁大喜,忙奔了上去,一把将他抱住,大声叫道:“师兄!
你到啦!”他提起脚跟,四下寻找其他同门,元易拉了他一把,低声道:“别找了,今
日除我之外,本门没别的人来了。”韦子壮满面寂寥,点了点头,轻轻叹了一声。

    卢云站在一旁看着,心下不禁奇怪,想这武当山开派百数十年,武林地位何等尊崇,
怎会衰颓至此?当年自己在扬州时,便是靠着武当掌门元清送给顾嗣源的一本“练气论
气”,这才创出独门的心法,有了这一身内功,本想今日得幸拜见这位高人,哪知还是
缘铿一面。

    卢云虽想上前行礼,待见韦子壮与元易交头接耳,谈论不休,倒也不便打断二人说
话,便在一旁等候。

    忽听娟儿大声道:“师父!师父!”哭叫之间,急急奔了出去,卢云心下一惊,急
忙转头,只见山道旁行来一名骑驴老者,正自缓缓上坡,驾旁却有名高壮男子相随。

    卢云啊地一声,心道:“看这老先生的模样,当是九华山的掌门‘青衣秀士’。”
待要细看面目,却惊觉青衣秀士竟然带着面具,不由得心下暗暗呐罕,想那青衣秀士脸
上定有什么隐疾胎记,这才不便见人。

    青衣秀士驾临华山,杨肃观、韦子壮等人见了,急忙放下手边事情,纷纷抢上,向
他行礼致意。

    娟儿拉着师父的手,哭哭啼啼的把往事说了,说到师叔被害,师姐失踪,更是放声
大哭,那青衣秀士听后一言不发,他带着人皮面具,也看不出喜怒哀乐,韦子壮等人在
一旁陪听,一个个唉声叹气,心下也感悲伤难受。

    韦子壮待娟儿陈述已毕,便摇了摇头,凄然道:“想那张之越张大侠铁峥峥的一条
好汉,不意命丧贼人之手,那时咱们虽都陪伴在侧,但那胡媚儿奸诈狡猾,却无人救得
了他,唉……”想起张之越临终托孤的情状,心中一酸,险些坠下泪来。

    青衣秀士叹息一声,道:“诸位莫要自责。我这师弟生性倔强,从不向人屈服,这
才身遭不幸。所谓刚强必折,便是这个道理了。”

    卢云听青衣秀士话中蕴有哲理,又见他气度非凡,乍闻噩耗后既不惊慌失措,也不
悲伤痛哭,想来此人见识深远,绝非世俗之流,一时颇感佩服。

    杨肃观心下却想:“这位青衣掌门等闲不露喜怒,想来心机城府极深,手段定也狠
辣。胡媚儿惹上这人,那是自找死路了。”

    一样场面,杨卢两人看在眼里,却各有不同解读,看来这两人的性格真是大大不同。

    正想间,又听青衣秀士道:“我派遭此不幸,天幸有各位江湖同道相助,算是不幸
中的大幸,娟儿,你快谢过这几位大侠的救命之恩。”

    娟儿忍泪道:“还说呢,要不是与他们一块儿,师姐也不会落入坏人手里,至今生
死不明,若不是跟着他们,师姐现下还好端端的呢……”说着抱住那中年男子,痛哭失
声。

    这男子便是当年伍定远照过面的阿傻,只见他呆呆站在驴子旁,听了娟儿哭泣,也
不知出言安慰,仍是一脸茫然。

    青衣秀士听了徒弟的埋怨,又见韦子壮等人神色尴尬,便向众人拱了拱手,道:
“小女孩儿胡言乱语,还请诸位莫怪。”

    韦子壮叹了口气,道:“其实她说得也没错,若不是与我们同行,艳婷这女孩儿也
不会落入昆仑山手中。说来真是咱们的不是。”

    青衣秀士摇头道:“各位不必自责,我与卓凌昭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他是一代宗
师,当不至为难一个小小女孩儿。一会儿他到来此间,我自会与他要人,请诸位不必挂
怀。”

    韦子壮正要回话,忽听一个声音道:“青衣秀士果然料事如神,我派掌门何等身分,
岂会为难一个小姑娘。”

    众人转头去看,只见一名汉子腰悬长剑,身穿白袍,凛然地看着众人,正是昆仑山
的“剑豹”莫凌山。

    乍见仇敌,卢云登时奔了过去,大声喝道:“你们把伍制使带到何处了,快快把人
交出来!”

    杨肃观见他莽撞,忙伸手拦住,低声道:“卢兄莫急,这里与他们有仇的人不计其
数,你不必急着出头。”

    果然灵定已经大踏步地走出,沉声道:“老衲少林灵定,敢问卓掌门何在?”他心
急师弟灵音的性命安危,但以他罗汉堂首座的地位,说话间还是不能失了礼数,便有意
先礼后兵,一会儿再开杀戒。

    莫凌山微微一笑,道:“这位大师莫要心焦,贵派灵音大师已然率着门人离去,这
会儿应该回到嵩山了。”

    灵真骂道:“放你妈的狗臭屁!老子几天前杀上昆仑,你们这帮龟孙子躲得一个不
见,怎么现今遇上了面,你们又说把人给放了!卓凌昭到底放得是什么屁,连个味儿也
没有!”

    只听远处传来一声狂笑,跟着一个冷傲的声音道:“你这莽和尚说话小心了!灵音
师徒与那李铁衫,老早便在天山滚得远远的,咱们若要杀害这几个家伙,老早可以动手。”

    说话间,一人走了过来,那人身形高瘦,面带病容,正是钱凌异。

    灵真认出他来,登时怒喝道:“你这老狗子还敢大摇大摆的进到中原啊!不说我那
灵音师兄,你们杀了燕陵镖局满门老小,这笔血债你打算怎么还啊?”灵真大怒之下,
立时提了这桩公案出来,要看钱凌异怎生回话。

    钱凌异冷笑道:“怎么还?强者生,弱者死,这个道理你还参不透么?”

    灵真哈哈大笑,霎时卷起僧袍,道:“好一个弱者死,来来来,老子今天就赏你一
个全尸。”

    这灵真一来脾气火爆,二来武艺高明,存心要横扫全场,是以一上华山便四处寻人
斗殴,这时钱凌异说话侮慢于他,那更是自寻晦气了。他抡起醋钵大的拳头,便往钱凌
异走去,打算三两拳把他打死。

    一名少年跳了出来,拦在两人之中,却是那带路的华山弟子苏颖超。他面露惶急之
色,抱拳作揖道:“诸位前辈稍安勿躁,今日上山的客人,全都是家师的好朋友,一会
儿若是伤了和气,咱们做主人的面上不好看,各位若有什么私事,可否下山再谈?”

    灵真哪里管他,伸手一挥,便要将苏颖超推开,谁知苏颖超身子只微微一晃,竟然
分毫不动。

    众人见这名少年年岁虽稚,武功竟是不弱,一时甚为吃惊。

    灵真也是一愣,他外门硬功勇猛,方才一推只用了半成力,就怕误伤别派的低辈弟
子,孰知这孩子下盘功夫练得极是到家,这一推居然奈何不了他。灵真贵为四大金刚之
一,这脸面如何丢得起,他往前重重一踏,沉声道:“你让开了!”

    苏颖超躬身道:“小子职责在身,决不能让贵客相互斗殴,还求前辈见谅。”口中
虽然谦逊,脚下却是一步不让。

    钱凌异有恃无恐,哈哈笑道:“灵真啊,你以为这里是少林寺的后院,可以任凭你
呼来唤去么?人家是华山门下的高徒,你来这里作客,便要守人家的规矩啊!”说着拍
了拍苏颖超的肩膀,笑道:“小兄弟好好干,我来给你撑腰。”

    灵真见那钱凌异满脸讥嘲,存心要看自己出丑,当下重重哼了一声,往前踏上一步,
已在苏颖超面前三尺。此时他若给这名少年一顿话逼开,日后传扬出去,他这“虎爪金
刚”要如何在江湖上行走?霎时嘿地一声,右爪伸出,便自抓向那少年的胸口,要将他
一举甩开。

    灵真右爪挥出,正是少林“龙爪手”的绝招,名唤“抢珠式”,这招厉害之处不在
右手那一抓,而是在于左爪的酝力不动。只等对方挡格右手的攻势,左爪便能后发先至,
瞬间制敌要害。灵定等人见他使出“抢珠式”这等绝招,都知灵真急于挽回面子,就怕
在这名少年手下输了一招半式,日后难以面对群雄。

    苏颖超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见了灵真这等厉害的擒拿功夫,心中如何不惧?
眼看虎爪抓来,急忙运起师门心诀,霎时单足立地,两臂撑开,一招“双雷灌耳”,双
掌便向灵真的耳上打去,这掌若是打得实了,轻则耳膜破裂,重则脑骨粉碎。众人见他
这招大见高明,忍不住都是“咦”的一声,颇见惊诧。

    灵真原本只等那少年往他右爪挡格,左爪便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式,将他一举擒住,
谁知这少年全然无视于眼前这凌厉至极的一爪,反而抢先往灵真的双耳灌去,这招后发
先至,巧妙无比,已然将灵真的“抢珠式”破去。

    灵真见他出手高妙,当即虎吼一声,索性弃左手暗招不用,右爪加劲,闪电般地探
出,硬往苏颖超胸口抓去,要在他手掌击来之前,先一步将他擒拿在手。

    众人见灵真变招也是快极,煞那间便已扳回劣势,心下都是赞叹,要不是觉得他有
以大欺小之嫌,定会大声喝彩。

    苏颖超见灵真这爪势道快绝,想来那“双雷灌耳”已然打他不到,他原本单足立地,
此刻凌空的那脚忽地往前踏出,朝灵真双耳击去的双掌便自放落,已然搭上了灵真的肩
头。便在此时,灵真也已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正要将他摔出,却觉肩井穴微微一麻,
那少年不知用了什么古怪法门,居然在顷刻间点中他的穴道。

    场中众人无一不是高手,登时大为惊骇,万万料不到一个小鬼,竟有如此能耐,一
时间都是议论纷纷。韦子壮心下惊讶,与杨肃观对望一眼,两人都想:“小小一个华山
弟子,居然能将武功练到这个地步!华山门人还真有些门道!”看来这宁不凡不只自己
武功高强,连教徒弟的法门也是了得,这“天下第一”的美誉当之无愧。

    灵真脸上一红,情知自己过于托大,已算输了一招,心道:“我若是败在这小鬼手
里,以后也不要在江湖上混了。”

    他真力激荡,一眨眼便已冲开被封的穴道,这下子倒真是看门本领,若无数十载高
深内力,决计难以做到。他大叫一声,右手探出,将那少年高高举起,内力到处,已然
封住他周身经脉,就怕这少年另有什么古怪招数。

    灵真擒住了苏颖超,急于挽回颜面,当即喝道:“小朋友,今日给你个教训,日后
遇上了前辈,可需多存点敬意,听到了没有?”

    苏颖超凛然不惧,正色道:“只要前辈不在本山私相斗殴,小子决计不敢得罪分毫。”
这话说来不卑不亢,众人心下都是暗赞。此刻苏颖超虽然输阵被擒,但以他的稚弱年纪,
居然能将少林四大金刚逼到这个地步,可说是虽败犹荣了。

    灵真听他出言反驳,场中众人都面露赞佩之色,忙呸了一声,大声道:“小孩子胡
言乱语,懂个什么屁了!”说着手上一紧,内力发动,直朝苏颖超胸口压去,要把他逼
得哀号求饶,苏颖超面色发紫,却是咬紧牙关,一幅宁死不屈的模样。

    青衣秀士看了一会儿,忽地叹道:“素闻少林神僧行侠仗义,怎地今日却来为难一
个小孩?若要打伤了他,岂不愧对平日里的侠名?”

    灵定脸上一红,道:“青衣掌门责备的是,我师弟性子向来粗鲁,且待我上去劝阻。”
他自知理亏,说着便要上前,要师弟别再为难人家。

    便在此时,忽听一人笑道:“少林和尚好大的名头,原来却只会欺侮孩童,做那以
大压小之事。”众人转头去看,一人面带微笑,恍如饱学宿儒,正是“剑神”驾到。

    灵定尚未抢上,卓凌昭已飘到灵真身旁,轻轻拍出了一掌,这掌轻若鸿毛,却又坚
硬似铁,掌力已然笼罩灵真胸腹十三处要害。灵真吃了一惊,急忙举掌挡架,卓凌昭微
微一笑,道:“放开这孩子了。”

    他忽地转掌为指,指法虚幻莫测,霎时已点向灵真腰间,这指功乃是由“剑寒”这
套剑法中转化出来的,指力本身并无刚猛可言,厉害之处在于指上的阴寒内力,灵真想
要往后闪避,只怕面上无光,想要出掌封阻,又怕慢了一步,他虎吼一声,放脱了苏颖
超,跟着两只拇指向前一戳,这才是他的看家本领:“少林大力金刚指”。料来两人以
指力对指力,灵真绝无吃亏的道理。

    卓凌昭只是要将苏颖超截过,用意不在伤敌,他见灵真放脱这名少年,便自哈哈一
笑,道:“大师很识相啊!”伸手掀住了苏颖超的衣领,如同老鹰抓小鸡般地将他提起,
跟着飘开三尺,躲过了灵真的一戳。

    众人见卓凌昭轻描淡写,三招内便夺下这少年,心下都是骇然。

    卓凌昭单手提着苏颖超,笑道:“小朋友,你武功很了得啊!居然接得下少林高僧
的龙爪手,你师父是谁啊?”

    苏颖超人在半空,脸上却不惊慌,从容答道:“家师便是本山掌门,人称‘天下第
一’的宁大侠。”

    卓凌昭哦地一声,道:“小朋友,你小小年纪,怎知他是‘天下第一’?”

    苏颖超傲然道:“我师父生平大小八百余战,从未输过一招半式。”

    卓凌昭哈哈大笑,将他放落下地,道:“好得很,我生平与人相斗,也未尝输过一
招半式。”言下之意,竟是有意一别苗头。

    苏颖超陡地与这武林大豪对面而立,心中自不免害怕,他想要说几句场面话,但见
了卓凌昭眼神中隐隐的杀气,却又不敢作声。

    杨肃观与灵定对望一眼,两人心中都甚明白,这卓凌昭上得华山,定也是为了“天
下第一”的名衔而来,绝无善意。杨肃观暗自打量情势,眼看己方好手众多,除了灵定、
灵真以外,尚有韦子壮、秦仲海、卢云等人,便算青衣秀士两不相帮,己方也是万无亏
输之理。

    杨肃观正要说话,那青衣秀士已然抢上一步,他轻咳一声,道:“卓掌门,据这几
位朋友说道,小徒这几日好似在贵山盘桓作客,真是有劳卓掌门管教了。”他话中带刺,
却是在讥嘲昆仑山不顾伦理,欺侮后辈。

    卓凌昭见此人带着人皮面具,已认出他来了,当下微微一笑,道:“原来是青衣掌
门到了。在下不知先生驾到,真乃失礼。”说着轻轻一揖,却不去提艳婷的下落。

    青衣秀士不置可否,只淡淡地道:“卓掌门不必多礼,这就请孽徒出来相见如何?”

    卓凌昭叹息一声,道:“我这几日与令高徒相处,只觉她秀美可爱,善解人意,好
生讨人喜欢,真叫人艳羡不已。唉……这收徒弟的眼光,我还得多向您讨教讨教哪。”
说话语气真诚,竟是对艳婷悠然神往,看来倒也不似作假。

    青衣秀士见他顾左右而言他,便淡淡道:“艳婷这孩子胆小怕生,能得卓掌门一赞,
也是她三生有幸了。只不知她现在何处,也好让我这师父带回山上,免再给贵派添忧增
扰。”

    卓凌昭叹了口气,摇头道:“说起这女孩儿,唉……可惜啊可惜……”

    众人闻言,脸色都是一变,深怕艳婷已遭毒手,那青衣秀士却是老谋深算之辈,倘
若人已死了,徒然惊慌失措,却也无济于事。他不动声色,冷冷地道:“卓掌门口称可
惜,可是这孩子做了什么坏事么?”

    钱凌异站在一旁,此刻便插话进来,笑道:“坏事倒没有,只是艳婷这小姑娘不理
我派掌门的劝告,擅自与一名匪人走了。这匪人生性凶残,又常色眯眯地盯着这女孩儿
瞧,不知这当口可曾生出事来?”说着嗤嗤两声,淫笑起来。

    青衣秀士听他语气轻挑,只哦了一声,道:“不知是什么人带走孽徒,还请示下。”

    钱凌异笑道:“这淫贼人高马大,身强体壮,生得一张凶巴巴的国字脸,以前是西
凉府的捕快……”

    卢云与杨肃观对望一眼,喜道:“定远还活着!”

    钱凌异笑骂道:“废话,这淫贼生龙活虎的,当然还活着。看这淫贼色眯眯的模样,
现下准是把人家奸辱了。嘿嘿,艳婷那小妞儿白嫩嫩的一双美腿,他贼小子倒有艳福,
真他奶奶的……”说着舔了舔嘴,神态无耻难言。

    青衣秀士何等精明,一听卢云与杨肃观说话,便知这捕快是少林友人,想来绝非歹
徒,当即安下心来。那钱凌异还待唠唠叨叨地要说,却见青衣秀士袍袖一拂,已然带着
娟儿等人离去。

    钱凌异叫道:“喂!我还没说那淫贼姓啥叫谁啊!你怎地这样就走了?”说着竟追
了过去。

    灵定往前一跨,一掌挥出,登将钱凌异摔了个筋斗,沉声道:“老衲少林灵定,有
几件事请教卓掌门。”

    灵定武功超凡入圣,足与卓凌昭一较长短,此时一出手便是绝招,看来有意大开杀
戒,那苏颖超职责本在拦阻武林人物私相斗殴,但眼前这位灵定大师气势不凡,功力深
厚,远非灵真可比,他便有十个胆子,也万万不敢上前挡架,一时间惶急无比,不知如
何是好。

    卓凌昭笑道:“大师又要动手么?你没听这位少侠说了,叫我们不要在山上斗殴,
大师怎地又来啦?”

    灵定不动声色,伸手往山下一指,道:“咱们不要为难旁人,下山把话说明白吧!”

    卓凌昭长眉一挑,笑道:“大师定要见个高低么?”

    灵定更不打话,双手撑开,跟着一合,只听轰地一声巨响,宛若天雷劈落,这招称
做“雷开天地”,乃是“罗汉铜锣钹”的起手式,自来少林武僧中,只有罗汉堂首座得
传此项绝艺。众人见灵定自信满满,已然拿出看家本领,料来两人定有一场好斗。

    卓凌昭哈哈一笑,看似不置可否,眼中却生出阵阵杀气,一时两人剑拔弩张,情势
甚是紧张。

    便在此时,忽听远处传来一声炮响,跟着有人朗声道:“吉时已到,请诸位贵客进
厅,一同见证玉清观宁掌门退隐大礼。”

    卓凌昭微微一笑,对灵定道:“大师可要进去?还是要下山一决胜负?”

    灵定想起掌门交代,自己乃是代表少林前来观礼,此刻若不进去,定会失礼于人,
他衡诸厉害,只得哼了一声,冷冷地道:“一会儿大事了结,老衲想请卓掌门喝杯清茶,
还请务必赏光。”

    卓凌昭哈哈大笑,道:“那倒不必麻烦了。大师要喝茶嘛,里头多的很,等会儿咱
俩要喝,自能喝个痛快,何必舍近求远呢?”

    众人心中一凛,都知卓凌昭有意向宁不凡出手挑战,想来今日定是多番仇杀的局面。

    卓凌昭见灵定面带杀气,当下微微一笑,袍袖轻拂,迳率门人走了。杨肃观见灵定
双目生出怒火,忙上前一步,低声道:“师兄,咱们先进去吧。可别失礼于人了。”

    灵定吐出一口浊气,向青衣秀士合十为礼,便也率人走进观门。

    群雄进得厅里,只见里头挤满人群,除了厅上七张大位空着,其他席位早已坐得有
人。杨肃观眺目看去,只见那七张大位分两排摆设,前三后四,这座位如此摆设,当是
给诸大派坐的主位。

    方今中原武林以八派为首,分别是少林、武当、昆仑、华山、峨眉、点苍、九华、
崆峒等八派,除了少林武当两派的首领未曾到来,其余门派都是掌门亲自与会。

    正看间,苏颖超走去禀报,跟着一名神情猥琐的中年男子快步抢出,向众人道:
“辛苦了、辛苦了,有劳灵定大师、卓掌门、元易道长驾临华山!还请这边来!”

    杨肃观见这人面貌丑恶,神情低贱,好似店小二的长相,看来定是算盘怪之流的人
物,当即皱了皱眉,便也随灵定向前走去。

    走到厅前大位,那猥琐男子道:“嗯,少林寺的灵智方丈没来,那便请灵定大师坐
首位好了。”当下伸手肃客,便请灵定坐了首席。

    杨肃观见本门受人敬重,心下也是暗暗喜悦,想道:“我少林声望崇隆,华山虽然
号称‘天下第一’,在我寺千年武名之前,却也丝毫不敢失了敬意。”

    心中正自计较,那汉子又请元易坐了第二把大位。看来武当山近年虽然声势不振,
但潜力仍是无穷,叫人不敢小觑。

    眼看元易坐上第二把大位,卓凌昭如此气量狭窄,心头定是不痛快,杨肃观侧目望
去,果见“剑神”面带冷笑,似乎心有不忿,杨肃观心下暗笑:“卓凌昭生平肚量最小,
一会儿华山门人若要安排不当,他非要当场翻脸不可。”

    果然那猥琐汉子见了卓凌昭冰冷的目光,已吓得咳嗽连连,手足无措,他连连打躬
作揖,伸手便朝第三把座椅摆去,陪笑道:“剑神驾临华山,玉清观蓬荜生辉,还请上
座。”

    卓凌昭见自己坐了第三把大位,武林间仅次少林武当,倒也不算太过委屈,便只冷
冷一笑,迳自坐下。那猥琐汉子不敢怠慢众人,忙又招呼青衣秀士入座,却是坐在那灵
定背后。

    武林门各大首领纷纷就座,便连杨肃观、韦子壮、昆仑诸高手都给排定了位子。那
猥琐汉子虽然相貌平庸,却是个难得的经理人才,一时安排的井井有条,他按着众人的
资望身分排定座次,来人虽多,却无一人发出半句怨言。

    排到娟儿时,那猥琐汉子见她容情稚嫩,便自笑道:“小姑娘是娟儿吧?要不要坐
在师父身边?”不待她回话,便命人取过一张板凳,搁在青衣秀士座旁。

    娟儿听他认出自己,不由喜出望外,欢然道:“你识得我叫娟儿?”

    那猥琐汉子嘻嘻一笑,道:“婷儿娟儿,剑术高超,貌美如花,武林谁人不晓呢?”

    娟儿听他把自己夸上了天,登时大喜,忙扯住青衣秀士的袖子,欢笑道:“师父!
你听人家多夸我!”

    那汉子笑道:“可惜小姑娘没有外号,不然我定要日夜称颂了。”

    娟儿笑道:“谁说我没有外号,我老早想了一个呢,你以后只管叫姑娘‘玉女神剑
小精灵’!那便成啦!”

    一众掌门见她娇憨,都是哈哈大笑,连卓凌昭这般面目阴森之人,也感莞尔。

    青衣秀士摇了摇头,不去理她,他伸手召来阿傻,道:“一会儿这里人多口杂,很
是气闷,你自管去偏厅玩去。”原来青衣秀士知道阿傻脑子不对劲,上不了抬盘,便请
华山门人带他到偏厅玩耍,以免无端惹祸。

    阿傻哦了一声,摸了摸脑袋,茫然道:“偏厅?玩什么?”众人见这阿傻身材魁梧,
脸上却又脏兮兮的,满是泥尘,不由得暗暗纳罕,都在猜测此人的来历。

    娟儿听师父有意遣开阿傻,登感惶急,她与此人形影不离,此番下山已久,不知有
多少话儿想说,哪知却又要分开。正想出言阻止,青衣秀士已唤过一名华山弟子,道:
“我这门人性子急,坐不住,劳烦小兄弟带他去赌两手,消磨时光。”

    阿傻听了赌字,鼻孔喷气连连,猛地冲了上去,一把揪起那弟子,大笑道:“走!
咱们赶紧去赌个痛快,一会儿连出一百把大,让你输光裤子!”

    那弟子给抓住衣领,只吓得全身发软,颤声道:“这可不行,我山门规不许赌博…
…”

    阿傻笑道:“好啦!那我赌你一定不敢跟我赌,一百两银子……”啰哩啰唆之间,
已拉着那弟子冲出观门,只吓得众宾客闪躲连连,不知哪来的疯汉作怪。

    青衣秀士见娟儿泪眼汪汪,当下伸手出去,轻轻握住她的小手,温言道:“傻孩子,
师父好久没见你了。留在这儿,乖乖陪师父,好么?”

    娟儿听师父疼爱自己,登又破涕为笑,便只缠着他不放。

    诸大掌门甫一坐定,众人便自行寒暄,杨肃观凝目看去,只见灵定、元易两人交头
接耳,正自闲话家常。杨肃观心下甚喜,想道:“方今武林正道不彰,可说邪魔四起,
咱们少林正该与武当连络交往,一会儿若是得空,定要与元易道长聊上一番。”

    他看了一阵,转朝卓凌昭望去,只见他脸上带笑,正与峨眉、点苍两派掌门悄声谈
话,看这三人言笑晏晏,谈笑风生,好似颇为亲热,杨肃观心下冷笑,这卓凌昭一扫高
傲之气,准是想广结善缘,日后也好拉拢群雄,来与少林武当争锋一番。

    杨肃观冷笑几声,便朝大厅四周打量。他这人一向精细,今日华山龙蛇混杂,可说
凶险异常,此刻便将厅内陈设机关看个明白,以免一会儿着了人家的道。

    他四处望了望,忽见大厅右首空荡荡的,却只摆了三张空椅,适才入厅时竟没留意。
杨肃观心下一奇,想道:“武林各大派的首领都已到齐,这几张椅子是留给谁坐的?”

    那三张椅子样式华贵,上头雕龙画凤,当是预留给最最要紧的贵客所用,却不知还
有什么高人未曾到来,杨肃观看在眼里,忍不住暗自揣测。

    杨肃观正自思索,忽见身旁卢云回首频频,好似不安于坐,便问道:“卢兄有什么
事么?”

    卢云转过头来,皱眉道:“我见秦将军迟迟不上山,可别有什么事耽搁了。”

    杨肃观抬头去看,见那卓凌昭兀自与人谈笑,自不可能出厅杀人,便放下心来,微
笑道:“卢兄不必多虑,仲海武功高强,复又精明多智,谁能拿他奈何?”

    卢云摇了摇头,自行起身,道:“左右无事,我过去大门等候,也好有个照应。”

    杨肃观见他固执,倒也不便多说,便自颔首,道:“卢兄快些回来了,待会典礼开
始,只怕出入会有些不便。”

    卢云一笑,应道:“这我理会得。”说着挤出人堆,急急出厅,便跓在观门外眺望。

    自西疆归来后,秦仲海便似心事烦多,经常一言不发,卢云看在眼里,也是暗自担
忧。想道:“秦将军待我亲厚,便如亲兄弟一般,我可要好好替他运筹帷幄一番,别再
让他这般烦心了。”打从伍定远失踪后,卢云对朋友间的义气看得更加重了,眼见秦仲
海烦恼,便有意为他分忧解劳,只不知他为何心神不宁。

    正想间,只见两名男子并肩走来,这两人身形高大,左首那人身材颇见瘦削,面目
苍老,约莫六十好几,面上隐隐透出一股执拗戾气,却不知是谁。右首那人虎背熊腰,
体态壮硕,神情不怒自威,正是秦仲海。

    卢云大喜,连忙迎了过去,叫道:“秦将军!我在这里!”

    秦仲海见卢云到来,忽地一愣,似没料到卢云会在观门等候。他脸上神情有些不自
在,干笑道:“卢兄弟,你怎么出来了?”

    卢云道:“我见你老是不上山,忍不住有些担忧,这便出来寻你啦!”

    秦仲海伸出拳头,轻轻在卢云胸前一敲,笑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瞧你紧张的。”

    卢云一笑,转头看向秦仲海身边的那名老者,问道:“这位前辈是谁?秦将军可否
为我引荐一番?”

    秦仲海闻言一怔,神情却是有些犹豫,他嚅囓地道:“这……这位是……”

    卢云见秦仲海欲言又止,不禁微感诧异:“秦将军一向天不怕地不怕,今日怎么了?”
正要相询,却听那老者已自行接口,淡淡地道:“老朽方子敬。”

    先前众人在客店闲聊之时,韦子壮便曾提及天下四大宗师的名号,其中一人便是眼
前的这位“九州剑王”方子敬。只是韦子壮并未提及他的名讳,是以卢云听得“方子敬”
三字,竟不知他便是那位威震四海的绝顶高手,当下只拱了拱手,道:“原来是方老先
生,晚辈卢云,这里给您请安了。”

    方子敬听了“卢云”二字,倒是微微一笑,问道:“你便是仲海的参谋?”

    卢云听他叫破自己的身分,心下登感一奇,道:“原来老先生识得在下。”

    方子敬不答,只拍了拍秦仲海的肩头,道:“你们年轻人多聊聊,我先进去了。”

    秦仲海拉住了他的手,叫道:“师父!我还有话问你……”

    方子敬回头一笑,道:“此地人多口杂,咱师徒俩身分特殊,不宜多说。回头若能
见面,再谈不迟。”说话间,身影一闪,已然进厅去了。

    秦仲海看着方子敬的背影,忍不住长叹一声,神态甚是沮丧。

    卢云听秦仲海称方子敬为师,当即“啊”地一声,歉然道:“原来方老先生是秦将
军的师父,方才我恁也无礼了。”

    秦仲海摇头道:“不打紧,我师父是出尘之人,从不为这等礼俗之事见怪。”

    卢云点了点头,道:“尊师也是来看宁不凡退隐么?”

    秦仲海望着观门,却没正面回话,只说道:“卢兄弟,我的师承来历一事,劳烦你
多加保密。我师父性子有些特异,不喜旁人知晓我是他的弟子。”

    卢云哦地一声,心道:“这位方老先生真是奇怪,能有秦将军这等徒弟,该当高兴
才是啊,怎么不让旁人知道呢?”

    他自知这是人家的家务事,心里虽感好奇难耐,但眼下也不便多问,只有出言答应
了。

    第四章真人不露相

    秦卢两人走进厅里,典礼早已开始,大厅里坐了近千人,望之黑压压一片,颇为拥
挤。只见那方子敬也已坐入人群之中,两眼似闭未闭,似在打盹休息。

    秦仲海见师父身边挤满了人,看来很难凑近,他眉头一皱,道:“看来位子都已坐
得满了,咱们站着好了。”

    卢云性爱清静,听了此言,那是正中下怀了,当下两人便站在大门口,远远眺望厅
内动静。

    二人说话间,忽然一人回过头来,向他二人微微一笑,正是杨肃观。卢云报以一笑,
颔首示意,秦仲海却只拧了把鼻涕,跟着懒洋洋的挥了挥手。

    秦仲海伸手一抹,神不知鬼不觉的,迳自把鼻涕抹在前头客人身上,卢云正自骇异,
忽听一人大声道:“好啦!既然大家都到了,那便开始典礼啦!”

    卢云听这声音嘶哑难听,忙抬头去看,只见说话那人身材肥胖,正是上山时遇到的
肥秤怪。此时厅前灵定、元易、卓凌昭等人早已坐定,神情专注,都在倾听此人说话。
卢云知道肥秤怪是宁不凡的师伯,想以他位望之尊,这等重大的场合自须出来说上几句
场面话,当下便也微笑倾听。

    大厅上静寂无声,只听肥秤怪粗着嗓子,大声叫道:“诸位江湖上的亲朋好友大家
好,我是华山双仙之一,人称‘肥秤仙人’的神秤子,想来大家都听过我的名字。”

    众人只知华山双怪里有个胖子,倒不知他原是什么“神秤子”,当下都哦地一声。

    肥秤怪见众人中有不少识得他的,心下大喜,笑道:“大家都认识我,那可太好了。
一会儿如要我的书法真迹,可以到偏厅索取。”

    下头一人喝骂道:“你少放两个屁!快叫你师侄出来说话,老子见了你这肥猪就头
痛!”另一人嘻笑道:“华山之耻又出来丢人现眼啦!”一众江湖豪客登时哄堂大笑。

    肥秤怪给人胡乱叫骂,一张大脸胀得通红,但底下几千双眼睛盯着他,却也不能造
次,只得强忍怒气道:“大家稍安勿躁,且听我说几句话。”话未说完,又听一人吼道
:“死肥猪!有屁快放!”

    肥秤怪强抑怒气,连连咳嗽,道:“大家听了。此次我派掌门宁不凡封剑归隐,意
在调止干戈,使武林间不再争夺‘天下第一’的虚号,为此我华山门下广邀武林同道,
见证大典,用意非小,希冀诸位念及高义,令我师侄……令我师侄……”说到此处,忽
然为之语塞,整张大脸更是铁青。

    众人听肥秤怪文辞通畅,一席话说来言之有物,与平常疯癫情状大不相同,一时都
是暗赞在心,哪知听不几句,便见他喉头滚动,好似口吃一般。众人正起疑间,又听肥
秤怪道:“嗯……希冀诸位念及高义,令我师侄……令我师侄……”说着说,猛地伸手
挠腮,眯眼歪嘴,却又结结巴巴起来。

    下头几人听他吞吞吐吐,登时暴喝:“令你师侄什么?有屁快放啊!”

    肥秤怪满脸苦恼,忽地大吼一声,喝道:“拿高一点!”

    底下几人嚷得更凶了,纷纷叫了起来:“令你师侄拿高一点?这算是什么屁啊!说
清楚啊!”却见肥秤怪提起脚跟,大声吼道:“他妈的,拿高一点啊!”

    众人见他行径怪异,都是颇感惊讶。几名心机深沉之辈心下暗自警戒,想道:“这
肥秤怪说话好不奇怪,希冀诸位念及高义,令我师侄‘拿高一点’?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宁不凡退隐只是个幌子?他还想更上层楼么?”

    几人好手精研武功多年,听得此言,心中也是惊扰不定,想道:“宁不凡想‘拿高
一点’?他的剑法已经高到不能再高了,还能再高下去么?”

    又有几人心思机敏,一听此言,便想道:“好啊!这死胖子终于吐露大秘密了。这
宁不凡要捉拿‘高一点’,这姓高名一点的人是谁?此人定有无数秘密在身!我可要钉
牢了。”

    众人正自猜想不定,肥秤怪却连连跺脚,大叫道:“拿高一点!我看不清楚啦!”
众人吃了一惊,急忙回头去看,却见几名华山弟子躲在满堂宾客之后,手上高举着巨大
白纸,上头写满了碗大文字,神态鬼祟,却不知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秦仲海恰站那弟子身旁,当下伸过头去,望着那弟子手上的白纸,一字一顿地念道
:“此次我派掌门宁不凡封剑归隐,用意是在调止干戈,使武林间不再争夺‘天下第一
’的虚名,此番用意非小,希冀诸位能念及高义,令我师侄从容洗手,退隐山林……”

    满堂宾客见了这情状,霎时大笑不止,原来这肥秤怪全无墨水,遇上了这等大场合
却又不能不出来说上几句话,也是情不得已,只好命人将讲稿写在白纸上,远远举在厅
后,也好让他照本宣科。

    肥秤怪听得台下众人嘲弄,不禁大怒,喝道:“有什么好笑的!把讲稿给我拿过来!”

    几名弟子听了怒喝,连忙将“大抄”送上,肥秤怪提着白纸,遮住了脸面,大声念
道:“此次我派掌门宁不凡封剑归隐,此番用意非小,希冀诸位能念及高义,令我师侄
从容洗手,归隐山林,不再过问世事,承此高义,神秤子铭感五内。想我祖天隐道人开
山以来,华山立派数百载,弟子千万,山清水明,威仪四海,群雄肃然。我山道法上承
三清,正所谓法天地之正气,御那个…御那个于无形……”

    众宾客听他忽然口吃,无不皱起眉头,下头几人喝道:“御你奶奶个雄!连念也念
不好!你是猪啊!”

    胖秤怪嚅囓地道:“嗯……法天地之正气,御……御老老于无形……”

    众人心下一奇,寻思道:“御老老于无形?那又是什么?”几名凶徒狂笑道:“你
师祖御老老于无形?谁是你姥姥,竟给人御得无形啦!”跟着大声淫笑起来。

    肥秤怪脸上一红,忙从白纸下伸头出来,回首便往背后诸大掌门看去。他见卓凌昭
道貌岸然,形似饱学之士,想来文学必高。忙奔到面前,将手上“大抄”送了过去,低
声问道:“这位老师,请问这两个字怎么念?”

    卓凌昭接纸一看,跟着淡淡一笑,道:“耄耋,念法叫做冒跌。”

    肥秤怪喜道:“多谢了,耄耋,我还以为这两个字该念做老老。”他哈哈大笑,又
跳了回去,大声念道:“全给我听好了!我山道法上承三清,正所谓法天地之正气,御
耄耋于无形,盖正奇八变,旷宇宙之雄烈,是以必露烂露,以建玉清…………”

    众人心下一奇,都想道:“必露烂露,那又是什么意思?”卢云饱读诗书,知道他
说的必是“筚路蓝缕”四字,当下微笑不语。

    肥秤怪长篇大论,喋喋不休,可又错字连篇,众人见他念了一张又一张,直是无止
无尽,忍不住都皱起了眉头。好容易肥秤怪停了下来,众人如释重负,心道:“终于念
完了。”却见肥秤怪抹了抹汗水,道:“好渴,谁去拿杯茶来。”

    几名暴躁凶徒大怒不已,狂喝道:“操你奶奶!到底念完没有!”

    肥秤怪笑道:“大家不要急,下面是‘华山咏叹颂’,这篇文章乃是旷世奇作,不
听实在可惜,请诸位好好享用。”说着摇头晃脑,骈四骊六,开始长篇大论起来。

    众人听他废话连篇,都是皱起眉头,几名暴躁之徒索性躺在台前,佯装呼呼大睡的
模样,更有人拿出牌九,就地赌了起来,那肥秤怪却装作不知,只自顾自地念着。

    只听他洋洋洒洒地念道:“华山上起中极华盖,下接文渊天华,西岳之奇之烈,可
见一般。君不见华山之峰上乘九天,君不见华山之水下连万川,奇哉!美哉!华山啊!
啊吆疼呀!”

    众宾客心下一奇,想道:“什么叫做‘啊吆疼呀’?这又是什么新颖笔法了?”

    众人纳闷之余,纷纷抬头望去,只见肥秤怪摸着脑袋,上头却肿起一个疙瘩,却原
来是给人暗算了一记,这才冒出个“啊吆疼呀”。他满脸狂怒之色,大喝道:“是哪只
乌龟儿子王八蛋暗算老子,给我滚出来了!”

    肥秤怪见台下众人默然,当即冲上前去,揪起一名宾客,喝道:“是不是你?”

    那宾客慌张之至,连连摇手道:“不是我,不是我……”

    肥秤怪大怒,将那人一把推开,跟着手指众人,喝道:“龟孙子给我滚出来了!你
这人只会躲在暗处偷袭,无耻卑鄙至极!你全家老小、师兄师弟全是乌龟!”

    眼见台下众人低头不语,胖秤怪更是暴跳如雷,喝道:“到底是谁暗算老子?敢做
不敢当吗?有种的便给我站出来!”

    便在此时,一人愁眉苦脸的走到胖秤怪身后,道:“你别生气,那石子是我丢的。”

    胖秤怪猛地回身,一把将他揪住,暴喝道:“他妈的混蛋!”他一把抓住那人,不
觉一惊,眼前这人瘦得马儿似的长脸,却原来是师弟算盘怪。

    胖秤怪气得炸了,大声道:“师弟!你在妒忌我!你看我文章念得好,你就不服气
了!是也不是!”

    那算盘怪慌张摇手,低声道:“不是这样的。”

    胖秤怪怒道:“放你的屁!当着天下英雄的面,你还敢狡赖!”

    算盘怪小声道:“师兄你念得太多了,这‘华山咏叹颂’是我的稿子,你再念下去,
我就没戏唱了。”

    肥秤怪见台下众人嘻笑指点,忍不住老羞成怒,暴喝道:“我怎知这是你的稿子!”

    算盘怪吃了一惊,奇道:“怎会这样?师兄你没有参加彩排吗?”

    肥秤怪脸上一红,道:“我那日肚疼拉稀,忘了去。”

    算盘怪摇头道:“不管了,换我念了。”说着伸手出去,便要抢那白纸。

    肥秤怪喝道:“不行!我还没念完!”

    算盘怪这下也动了气,怒道:“师兄你太可恶了!每次都只顾自己出风头!”

    两人大喊大叫,互殴一气,几张白纸登时给扯成碎片,四下飞舞。众人笑得直打跌,
华山门下个个满脸通红,气得说不出话来。

    忽听一名女子道:“怎么华山门下也有这等人,真是令人惊讶万分啊!”

    众人听了这话,心下都是一奇,连忙转头过去,只见观门口走进一名妖妖袅袅的美
女,这女子脸上施着淡妆,身穿杏黄道袍,却不知是何方神圣。

    卢云刚巧站在这美女身旁,闻得她身上的香腻气味,不觉鼻中一痒,猛地打了个喷
嚏。

    秦仲海靠了过去,低声道:“卢兄弟,这女子就是‘百花仙子’胡媚儿,你可小心。”

    卢云本在取帕擦抹,待听这妇人便是那恶名昭彰的女魔头,想起她杀害娟儿师叔的
狠辣,不由得大吃一惊,忙退开两步,就怕着了暗算。

    胡媚儿见卢云慌忙退开,便向他浅浅一笑,柔声道:“这位公子慌慌张张的,可是
怎么啦?”神态竟是三分娇羞,七分狐媚,让人神为之夺,魂为之摄。

    卢云吓了一大跳,脸上青红不定,忙又往后退开几步。

    秦仲海见胡媚儿兀自施展邪术,心道:“操他奶奶的骚狐狸,竟敢惊扰咱们卢兄弟。
看老子修理你。”胸膛一挺,便走上前来。

    胡媚儿见秦仲海貌如虎豹,端的是英雄气概,威武过人,忍不住微微一笑,心道:
“今日华山好多英侠。”正要抛出媚眼,忽见秦仲海裂着海碗大嘴,对她打了个酒嗝,
恶的一声,扑天酒气冲去,恶臭难言,登让胡媚儿花容失色,霎时皱眉掩鼻,急急逃了
开来。

    秦仲海心下暗笑:“死小娘,旁人怕你,我秦仲海可不怕。有种天天过来招惹老子,
要你哭着回家叫亲娘。”想着想,却又打了个饱嗝,臭气喷出,左右宾客纷纷掩鼻闪避。

    卢云见女魔头离开,这才拍了拍心口,松了口气,他凑头过去,低声问道:“这女
子怎也来华山了?难道别有阴谋么?”

    秦仲海斜目看他一眼,奇道:“你干么遮着鼻子?”

    卢云含糊地道:“我这是在遮嘴,咱们谈论机密,不能让旁人听了。”

    秦仲海哦了一声,正要回话,忽听观门外脚步声响,似有大队人马过来,他回头往
门外望了一眼,霎时嘿嘿冷笑:“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华山这下多事了。”

    卢云不知他何出此言,便也朝观门外看去,这一望之下,猛地出了一身冷汗。

    那胡媚儿行事招摇,果然一进大厅,便给人认了出来。娟儿与“百花仙子”仇深似
海,一见胡媚儿的面,立时想起师叔之死。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泪水盈盈欲坠,
猛拉住青衣秀士的手,大声哭道:“师父,就是这妖女杀了师叔,咱们杀了她,给师叔
报仇!”

    青衣秀士却是老谋深算之辈,听了徒儿这话,却只叹了一声,摇了摇头,轻声道:
“此女大援已近,咱们眼前不便动手。报仇一事,容后再议。”

    座上诸大掌门听得“百花仙子”另有后援,心下都是一奇,眼见胡媚儿孤身站在厅
里,哪来的帮手?难道青衣秀士自知不是人家的对手,便来以此推搪么?

    娟儿听师父有意放过报仇良机,当场便啜泣起来,哭道:“师父!师叔死得好可怜,
咱们怎还怕东怕西的?快快过去杀她啊!”泪水汪汪,小脚顿地,只是不依。

    青衣秀士见爱徒满心悲愤,便轻轻握住她的小手,要她稍安勿躁。

    众人正自猜测不休,猛听门外一声炮响,观外传来数十人的齐声呐喊,大声道:
“十八省总按察、太子太师江充江大人到!”

    灵定闻得“江充”二字,霎时大惊失色,站起身来,方知青衣秀士口中大援是何意
思。卓凌昭却是冷冷一笑,神色更见阴沉。

    这厢杨肃观也是多智深沉之人,一见胡媚儿到来,便知安道京定在左近,只是百般
算计中,却料想不到权臣江充竟尔亲临华山。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忙站起身来,眺头
往观外望去。满堂宾客听到“江充”二字,自也大感吃惊。只有秦仲海、卢云两人离门
口近,早已见到江充的座轿,自是不感惊讶。

    这江充虽然身无武功,但权势薰天,举世无双,若要靠着朝中势力斗垮武林门派,
直如吃饭喝水般容易,眼看江充便要入观,满堂客人虽都是武林豪客,却无人敢胆怠慢,
纷纷起身相迎,连肥秤怪这等滑稽人物也都站起身来。

    只见一人脑满肠肥,当先走进,正是锦衣卫统领安道京。他身后还跟了大批好手,
那九幽道人、罗摩什等人都在其中。众人往两旁一站,跟着一人缓缓走了进来,这人身
穿蟒袍,脚踏云履,大显富贵之气,正是江充本人。

    秦仲海见江充到来,不由得嘿嘿一笑,道:“都说高颜那王八蛋怎敢得罪薛奴儿?
原来江充出京来了。嘿嘿,这家伙无事不出门,出门必惹祸,华山门下要糟糕了。”

    那日和亲车队给四王子追杀时,便曾遇上玉门关总兵高颜出关拦路,此刻回想起来,
若非江充本人便在附近,那高颜就算大胆十倍,又怎敢招惹薛奴儿?秦仲海心下暗自揣
测,宁不凡武功虽高,却只是寻常江湖中人,不知江充何以驾临此间?想来两人定有什
么过节。

    正看间,忽见一人光头秃顶,紧站江充身侧,正是罗摩什,卢云吃了一惊,低声道
:“这妖僧不是死了么?怎地又出来了?”那日西疆血战,他亲见这妖僧出指自尽,哪
知现下又生龙活虎地出现中原,尚与一代奸臣混在一起,吃惊之下,忍不住揉了揉眼,
以为遇上鬼魂了。

    秦仲海自也感到诧异,他见罗摩什气色甚佳,不似阴风惨惨的厉鬼模样,再看又是
光天化日,已知这贼秃定是靠着装死,这才逃过一劫。秦仲海越想越恼,呸了一声,骂
道:“他奶奶的,这贼秃无耻之尤,准是靠着装死逃命!这帮妖魔鬼怪花招百出,下次
要杀他们,非大卸八块不可,看他怎么拼凑回来!”

    秦仲海咒骂不休,卢云却起了淡淡的愁思,想起公主,心下登时一阵惆怅。

    江充一到,胡媚儿立时俏眼生波,大显殷勤,她挽着江充的臂膀,娇声道:“华山
掌门何在?怎么不来迎接江大人?”

    话声未毕,一名猥琐的中年男子奔了出来,打躬作揖道:“诸位大人,请朝这边来。”

    胡媚儿见他容貌猥琐,斜目一瞪,冷笑道:“谁要你这种小人物啰唆?快叫宁不凡
出来。”

    那猥琐男子闻言一愣,陪笑道:“仙姑莫要生气,先请坐下再说了。”

    胡媚儿见他容貌丑恶,满面堆笑,实在粗鄙到了极点,真连一眼也不想多看。当下
怒道:“你没听我说话吗?叫你们掌门人出来!”

    胡媚儿正自河东狮吼,大发脾气,却见江充向那猥琐男子微微欠身,跟着拱手道:
“宁掌门,我这几个下属有眼不识泰山,你可别见怪。”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为之哗然,一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众人此来华山,虽说都是来观看这位高手退隐的,但真见过这位天下第一高手的却
没几人,本以为此人号称“天下第一”,样貌定是勇猛威武,至不济也是仙风道骨的长
相,哪晓得一见之下,宁不凡一身装扮宛若客店掌柜,相貌非只没有半点不凡,简直是
平庸透顶,俗气不堪,便是江湖上的第三流角色,怕也比这人体面称头。

    众人讶异之余,自不免大失所望,那胡媚儿更是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娟儿望着宁不凡寒酸的身影,惊道:“师父,这鬼样子也能叫做天下第一,他该不
会是冒牌的吧?”

    青衣秀士微笑道:“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这位宁掌门大智若愚,乃是百年难
得一见的练武奇才。你可别小看他了。”

    其余在座掌门听了这话,也都点了点头,显然早与宁不凡熟识。便连卓凌昭天生傲
性,听了青衣秀士的说话,也只双目森然生光,并无出言反驳之意。

    满堂宾客正自讶异,那江充已笑吟吟地走到宁不凡面前,笑道:“宁掌门啊,我这
两年诚心诚意,屡次相邀,请你老人家共商国事,你推却不就也罢了,怎么竟要封剑归
隐啊?你老是不给姓江的面子,可真叫人心冷了。”说着伸手搭上了宁不凡的肩头,神
态颇为亲热。

    宁不凡身子一缩,躲开了江充的搂抱,跟着躬身作揖,满面堆笑,拱手道:“不凡
年岁已长,身子骨虚,只想早些退隐,颐养天年,江大人多番错爱,不凡只有心领了。”

    江充哈哈大笑,道:“宁掌门哪里老了?咱俩年岁相当,你自称年岁已长,那我江
充不也算个老头子啦?”

    宁不凡听他说笑,便也陪笑两声:“不同,不同,大人神采飞扬,草民如何能与大
人相比?咱们一般年岁,大人看来可年轻多了。”

    江充哈哈大笑,道:“我每天好吃懒做,臃肿的很,怎能和你练武之人相比,宁掌
门这是取笑我了。”

    两人闲话家常,缓缓朝大厅右首行去,宁不凡引着江充,走到那三张座椅之前,陪
笑道:“难得江太师亲上华山,玉清观多有怠慢。这就请您上座歇息。”

    江充打量座椅几眼,忽然哦地一声,道:“三张椅子?”

    宁不凡拼命作揖,干笑道:“是,正是三张。”

    江充听了这话,只是嘿嘿冷笑,他探头过去,猛盯着宁不凡的双眸,目光森厉,竟
是一瞬不瞬。宁不凡给他这么一瞪,忙低下头去,不敢稍动。

    过了半晌,江充伸手出去,拍了拍宁不凡的肩头,道:“也好。既然掌门有心退隐,
姓江的一定成全,绝不勉强掌门出山为官。”

    宁不凡大喜,正要称谢,忽见江充面色一沉,口气转得又冰又冷,道:“不过宁掌
门,咱有几句话先提醒了。咱们明人不做暗事,你可千万别嘴里一套,手底一套。模样
闲云野鹤,自在逍遥,私底下却生龙活虎,什么大事都来插上一脚,那可叫人心寒得很。”

    宁不凡抹了抹额上的汗珠,干笑道:“小可真是有心退隐,江大人却是多虑了。”

    江充淡淡地道:“你自管去忙吧。我在这儿看着,念在咱俩的交情,江某总要见你
平平安安的退隐,这才对得起你。”便自行坐了下来。

    宁不凡干笑两声,双手下垂,倒退了几步,方才转身离开,模样异常恭谨。

    眼看江充坐定,安道京大声喝道:“大家过来,保护江大人!”锦衣卫众人连忙抢
上,便在江充身边护卫,百人涌来,登将大厅右侧挤得满了。

    江充随员百名,左有安道京,右有罗摩什,九幽道人傲立在前,百花仙子悄立于后,
排场宏伟,富贵非凡,场中年轻一辈从未见过朝廷要员的出入仪仗,一时都有大开眼界
之感。

    这厢柳门中人听了二人的对答,心下都是起疑,不知这江充为何出现此处,更不知
他是否另有阴谋,一时各自猜测不休。

    第五章封剑归隐

    过了半晌,不再有客人进观,华山门人见吉时已到,便取出丈许长的鞭炮,在观门
口劈劈啪啪地放了起来。看来玉清观虽是武林门派,但遇上了这些婚丧喜庆,却也不能
免去这些繁文缛节。

    典礼正式开始,宁不凡身为主人,自须说上几句话,他满面堆笑,缓步走下场中,
抱拳道:“诸位高贤在上,不凡退隐江湖,说来本是小事一桩,怎好惊动各位高人大驾?
只是人生渺渺,难得相逢,请各位典礼后稍留尊步,敝派备有水酒款待,请大家随意用
些,千万别客气。”

    一名弟子抢上前来,叫道:“和尚道士吃素的,请到太极厅;吃荤的,请到两仪厅。
晚间若要住房,请找本门弟子登录大名。”说着冒出一名男子,手持笔墨名册,便在人
群中四处穿梭,等着抄录名单。

    众人皱起了眉头,心想:“这玉清观怎地像间客店饭馆一样?宁不凡真是‘武功天
下第一’么?”众人先前见宁不凡外貌猥琐,本已暗暗摇头,此刻又听他啰里啰唆,举
止全无高手风范,更感失望。

    摇头叹息中,内厅缓缓走上三名弟子,手上各自托着只铜盘。众人心下一奇:“这
又是什么古怪东西了?”凝目望去,只见第一只铜盘里放着几本经书,这几本书古旧不
堪,多半是华山的武功精要,看来是掌门人的信物。众人心下了然,宁不凡今日非但要
封剑归隐,更要在天下英雄面前,把掌门之位一并传出。

    第二只铜盘里放了一柄长剑,那剑鞘满是铜绿,剑柄更用麻布紧紧包裹,看来破烂
无比,似连西瓜也难以切开,众人乍见之下,不禁皱起了眉头,几名后起之秀更是暗自
好笑,都不知武林公推为“天下第一”的绝代高手,怎能使得这般破烂家生?

    第三只铜盘里更是奇怪,里头只摆着一段破旧白绫,上头还有点点血迹,却不知是
做何之用的,几名心念邪恶之人登时想到歪处,以为这破布是哪家闺女的贴身物事,却
拿来此处招揽炫耀。一时交头接耳,各自出言讥笑。

    宁不凡见众人面带轻蔑,却也不以为意,他缓缓说道:“不凡自出武林以来,已历
二十余年,多蒙各方师友提携,使敝人敝派得以立足江湖,念及诸位高义,不凡感激不
尽。”说着做了个四方揖,又道:“只是念及武林凶杀难免,江湖道路更是艰辛险恶,
不凡厌倦了刀头舔血的日子,便起了引退之意,希望众位高贤得以成全。”

    众宾客看他面有倦容,神态谦卑,心中都想:“这宁不凡如此庸懦,还是早些引退
的好,否则真要遇了绝顶高手上山厮杀,他要如何经受风波?”典礼开始,昆仑门下都
在蠢蠢欲动,只等着大闹华山,卓凌昭向他们使个眼色,要他们稍安勿躁。其余各门各
派也是暗号眼色满场飞,自是在伺机挑战。

    宁不凡见东西预备了,便微微一笑,道:“眼前吉时已届,在下便请诸位嘉宾好友
一同见证,宁某自此退隐武林,不再提刀论剑。”说着伸手一挥,第一名弟子便托着圆
盘,走到宁不凡身前。

    宁不凡从铜盘里拿起经书,随手翻了一翻,微笑道:“这几本书是我派的武学奥秘,
向来是华山的镇派之宝,今日我退出江湖,自当传出掌门之位,还请新任掌门将这几本
经书好生保管,日后永传万世,保我华山威名于不坠。”众人心下一凛,果然这宁不凡
有意传出掌门之位,只是这位子何等要紧,却不知他要传给什么人了。

    宁不凡眼望门下,神情忽地变得严肃,只听他沉声道:“华山玉清观第十代弟子苏
颖超,跪下接命。”

    一声清亮的答应响起,人群中走出一名少年,这孩子容貌俊秀,约莫十五六岁,正
是先前在山道上见过的苏颖超。

    眼见宁不凡有意传位给一名少年,众宾客无不大为讶异,这苏颖超幼小稚嫩,倘使
真要继任华山掌门,却不知华山一派日后如何行走江湖?与人争锋?不少人以为宁不凡
有意说笑,但看师徒二人正经八百的模样,却又不似作假。众人暗自揣测,都不知他葫
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满场宾客的一片讶异中,苏颖超已然下拜跪倒,垂首道:“弟子苏颖超,跪接掌门
法旨。”一师一徒神情庄严,毫无玩笑之意。那苏颖超跪在地下,更是一动不动。

    宁不凡叹了口气,他望着爱徒稚幼的脸庞,脸上似有一丝不忍,但这神色一闪而逝。
他深深吸了口气,上前一步,凛然道:“余秉天隐道人遗命,特传掌门大位于弟子苏颖
超,盼你日后发扬门户,行侠仗义,以天下为己任。苏颖超,你可能做到?”

    苏颖超叩首在地,奋然道:“弟子虽不才,亦不忘师尊今日教诲。”

    众人哗然声中,华山掌门之位已给一名少年接去,但门下弟子却无一人反对,更无
丝毫不满之色,想来事前早已得知此事。

    宁不凡听弟子回话铿锵有力,便自一笑,道:“江湖险恶,盼你带领同门,以度乱
世。”说着将经书递给苏颖超,道:“此乃本山绝学三达剑,盼你日后详加习练,定有
所成。”

    苏颖超跪地接过,跟着叩首九次,这才缓缓站起。

    苏颖超行礼已毕,说来已算是武林八大门派的掌门,足与少林灵智方丈、武当元清
道长、昆仑剑神卓凌昭、九华山青衣秀士等掌门平起平坐。旁观宾客想起日后要称这位
少年一声掌门,忍不住有些为难,一时神态尴尬,良久过后,居然仍无一人上前道贺。

    宁不凡望向门中长老,沉声道:“赵长老何在?”

    一名白发老人快步行出,大声道:“赵五在此!”这长老正是当年的赵五,光阴催
人老,二十年过去了,这人虽还是一派严厉模样,但当年的满头青丝,如今早已转为如
雪白发。

    宁不凡望着赵老五,神色郑重,道:“本山苏掌门年幼,还望赵长老克尽职守,言
所当言,日后多加扶持。可能做到?”言中之意,却是任命赵五为顾命大老,苏颖超日
后便遇上了麻烦,也有这位长老出面解围。

    只听赵五大声道:“掌门放心!赵五便算性命不在,也会护持新任掌门,掌门自管
安心退隐吧!”

    一旁肥秤怪、算盘怪也都大叫:“掌门放心!咱们竭心尽力,也要保住华山威名!”

    耳听门人如此说话,宁不凡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欣慰笑容,他向厅上宾客逐一拱
手,道:“新任掌门年幼,还请诸位高贤多多提携照顾,不凡感念深恩,永铭五内。”

    几名老江湖见华山满门老的老,小的小,少了宁不凡以后,全无像样高手,只看得
暗暗摇头,心道:“看华山这个德行,今后定是一蹶不振,再也不能与少林武当争雄了。”
宾客中另有心机深沉之辈,见宁不凡行径太怪,便暗暗猜想:“看宁不凡装模作样,八
成是退而不隐,想在幕后指挥,这才找了个小鬼出来主事。”

    众人胡思乱想间,宁不凡却已伸手出去,从第二只铜盘取过长剑,道:“此剑名唤
‘勇石’,自我正式习剑以来,三十年从不离身。今日宁不凡特此封印,使其永不出鞘。”

    长剑封印,便如盖棺入冢。宁不凡轻抚长剑,平庸的脸上现出了一阵伤感,华山门
下更是神情悲凉,就连华山双怪这等狂妄滑稽的人物,也都在暗自垂泪。山上举行大典,
本该喜气洋洋,可宁不凡一旦引退,华山日后少了这位高手主持门户,定会失色不少,
也难怪这些门人弟子脸色这般愁苦了。

    只见宁不凡眼光向地,似在回想往事,识得他的宾客无不心有所感,众人感慨之余,
纷纷抬头仰望屋梁,只见那梁上兀自悬着两面锦旗,一书“长胜八百战”,一书“武艺
天下尊”,想起宁不凡十八岁出道,打遍天下无敌手,哪知世事变幻,沧海桑田,这位
高手终也到了退隐的一刻。

    宁不凡默然垂首,良久无言。过了好一阵子,彷佛大梦初醒,他叹息一声,转头看
向苏颖超,道:“此剑伴我行走江湖,如同亲人。待我归天之日,请苏掌门将此剑置入
棺木,以作陪葬。”此时华山名义上的掌门已是苏颖超,宁不凡便以掌门之名相称,丝
毫不少礼数。

    苏颖超听师尊如此吩咐,心中大恸,霎时落下泪来,哽咽道:“弟子凛遵师尊喻旨。”

    宁不凡不再多说,伸手一招,人群中走出一名弟子,右手端着烛台,左手提了只金
盒,那盒里却盛着火漆。那弟子将蜡烛在金盒下一烤,不多时,便将火漆烤软,连盒交
在宁不凡手中。看来宁不凡便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以火漆封印佩剑,使“勇石”再不能
出鞘。

    宁不凡左手持剑,右手提起金盒,面向宾客,朗声道:“诸位若无异议,本人就此
封剑。”

    要知封剑等于自废武功,从此不能再与人动手,也是如此,一个人若要退隐江湖,
需得所有恩人仇家一并同意,那才能真正封剑洗手。倘若恩怨未了,封剑之举便形同自
杀,非但恩人不能谅解,仇人更会趁机将之杀害,是以宁不凡广邀天下英雄前来见证,
便是要同道谅解他退隐的苦衷。只要满山宾客尽皆同意,日后若还有人找他麻烦,那便
是天下武林的公敌了。

    眼看无人阻拦,宁不凡朗声道:“既然大家别无吩咐,不凡就此退出江湖,从此不
问世事。”说话之间,便要将火漆倾在剑鞘上。

    忽听一人喝道:“且慢!”

    这声音也不甚响,却令众人耳中生鸣,料来发声之人定是内力深厚之辈。众人想道
:“好啊!终于有人出来挑战了!”

    只见一名道士飘身而下,身形甚是飘逸。此人仙风道骨,一对眸子温然纯正,却是
武当山的道士元易。众宾客见武当高手出阵,都知双方势均力敌,想来有好戏看了。

    杨肃观长眉一挑,转头看向韦子壮,低声道:“韦护卫,贵派师兄是否心存豪情,
想与宁不凡争这天下第一么?”

    韦子壮摇了摇头,道:“杨郎中说笑了。我师兄只是不忍英雄埋没,这才出言劝阻,
绝不是有什么私心。”

    杨肃观哦了一声,这才放下心来。

    武当高手下场,宁不凡微微一笑,将长剑火漆交给弟子,拱手道:“道长有何指教。”

    元易道:“宁先生武功冠绝天下,正是方今武林的泰山北斗,一言一行,向来动见
观瞻,足为同道表率。如此身居要津,宁先生无病无痛,却忽尔宣称退隐江湖,岂不令
天下同道心冷?贫道今日斗胆,想请宁先生暂止封剑之举,留待日后再议。”

    耳听元易说话正气凛然,果然是为武林正义打算,倒不是来出手挑战的,几名老沉
持重之人纷纷点头。只是场中有不少人一心要看高手凶杀,一听元易无意挑战,猛打个
哈欠,无精打采的听着。

    宁不凡听了元易的劝阻,却只淡淡一笑,道:“道长教训的是。不过在下一来体弱
多病,二来厌倦刀头舔血的日子,归隐心意已决,亦无变卦之理,此番苦心,还乞道长
谅解。”语气坚决,却是回拒了元易的一番盛情。

    元易摇了摇头,叹道:“宁先生一身大好本领,不来救助世人,只想着山林之乐,
贫道夫复何言?”说着叹息一声,一拱手,便返回座位,不再多说什么。

    华山门下听了掌门的回话,知道退隐一事无可挽回,不禁叹了口气。其余宾客的神
情却是大异其趣,有的听宁不凡执意退隐,直是喜上眉梢,有的摇头不语,似感惋惜。
种种神态,却是不一而足。

    今日上山的宾客虽然门派不同,但用心却只两种,第一种人泰半是正道人士,这些
人不愿现状动摇,自不想宁不凡无端退隐,存的多是劝阻之心,便如武当山的元易一般。
第二种人多是新兴门派的领袖,宁不凡退隐也好,复出也罢,他们毫不关心。这帮不速
之客摩拳擦掌,就想打败宁不凡,早些功成名就。

    这帮人中,自以号称“剑神”的卓凌昭武功最高、筹划最久,颇有势在必得的气势,
不过放着正道高手在此,自也不容这群人放肆了。

    杨肃观冷眼旁观,心中推想:“宁不凡退隐之后,卓凌昭定会上前挑战,不如请灵
定师兄出手,一次把场面镇住了。也好与昆仑山一决高下。”今日少林高手虽只寥寥三
人上山,但个个武功高强,不论单打独斗或是车轮大战,己方都无落败之理,当下便细
细谋划起来。

    元易回座,再也无人打扰,宁不凡便向众人道:“诸君若无异议,在下此刻便要退
隐,希望诸位成全。”说话间望着众人,只要无人说话,他便要把火漆倾下,只等封印
长剑,终其一生,再也不能动剑比武了。

    便在此时,忽听门外一人大叫道:“没我的许可,你决计不可退隐!”

    众宾客听这人说话语气十分狂妄,不由得吃了一惊,讶异之余,便往观门看去。

    只见大门口人影一闪,一名老者当前冲了进来,这老人白须白发,满面红光,身上
穿着件绣金大红袍,他甫进厅内,便朝宁不凡手中长剑抓去,这一抓法度严谨,功力老
辣,竟也是个武功高手。

    众宾客心下一凛,暗道:“这人武功好强,他是谁?”众人往门外瞄去,猛见一顶
八人大轿停在观外,看来此人定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却不知是何方神圣。

    宁不凡侧身避开那老者的一抓,跟着伸手挥出,挡住那老者手臂,苦笑道:“琼老
爷,你就让我退隐吧,何苦再为难我呢?”

    众宾客听得这老者姓琼,都是面色茫然,一时纷纷打听。卢云听这老人姓琼,却不
晓得来历如何,他知秦仲海人面甚广,便问道:“这老先生是谁?怎地这般大的火气?”

    秦仲海嘿嘿一笑,道:“皇亲国戚,火气自比常人大了些。”

    卢云听得“皇亲国戚”四字,心下便是一凛,看那老者身上的红袍绣着只五彩火凤,
想来定是位显赫异常的大人物。

    正看间,那江充缓缓站起,道:“老爷子,人家说过要退隐了,你又何必为难他呢?”

    那老者面色气愤,喝道:“江充!你休要在那里卖乖!若不是你的缘故,宁不凡好
好的一个天下第一,却又何必退隐?”

    场中众人闻言,心下都是一凛,杨肃观、秦仲海、卢云等人也是暗暗留上了神。

    江充听得那老者的指责,登时哦地一声,笑道:“宁掌门是因我退隐?我江充居然
有这么大的本领啊,我怎么不知道呢?”说着向宁不凡一笑,道:“宁掌门自己说吧,
是我逼你退隐的么?”

    宁不凡摇头道:“此次封剑,是在下自己决定的,与江大人毫无干系。”

    江充双手一摊,笑道:“看吧,人家都这么说了,琼老爷怎好怪我哪?”

    那老者如何肯相信,只抓着宁不凡的臂膀,气急败坏地道:“你啊你,有什么苦衷
便说吧!让老夫替你出头啊!”

    宁不凡低下头去,道:“请琼老爷先去歇歇吧,咱们一会儿再聊不迟。”

    那老者大声道:“胡说!再过一会儿,等你封上了剑,一切全都迟了!老夫说什么
也不让你退隐!”说着便要抢过宁不凡手上的金盒。

    宁不凡摇了摇头,往后退开一步,闪过了那老者的一抓。

    江充见那老者一昧胡闹,不禁一笑,道:“琼老爷子别捣乱了,几千人都在等着呢!”

    那老者暴喝道:“你少给我废话!你逼退宁不凡,以为我不知道吗?大家回京较量,
看看谁怕谁!”

    江充嘻嘻一笑,道:“是么?就凭老爷子的铁卷丹书?还是靠你的宝贝女儿?”

    那老者气得吹胡子瞪眼,喝道:“我琼武川什么都不靠,就靠我这两只拳头!”说
着冲上前去,便要往江充脑门捶落。

    宁不凡大吃一惊,身形一闪,挡在他二人中间,道:“今日是在下归隐的日子,请
两位看在小可的面上,不要在此生事。”

    厅上众人见这老者事事冲着江充,丝毫无惧这一代奸臣的偌大权势,却不知这老者
究竟是何方神圣,登时议论纷纷,都在猜测那老者的来历。

    韦子壮虽是柳昂天的护卫,却也不知朝廷有这号人物,他知杨肃观详熟朝廷之事,
便低声问道:“这位琼老爷究竟是何方神圣?”

    杨肃观微微一笑,道:“这人的先祖便是琼鹰,乃是太祖开国时的大功臣。”

    韦子壮惊道:“原来是功臣之后!照这样看,江充也未必能对付他了?”

    杨肃观道:“这个自然。琼老爷的女儿还是先皇武英帝的宠妃,算是当今圣上的嫂
子。江充便再嚣张,也不能拿他奈何。”

    韦子壮听这老人地位如此显赫,不由得惊叹一声,心下更增敬重。

    这厢秦卢二人也是议论纷纷,卢云见那老者出手迅捷,不似一般朝臣,忙问:“秦
将军不是说这老先生是皇亲国戚么?怎地像身有武功?”

    秦仲海笑道:“卢兄弟可曾听过紫云轩?”

    卢云听了“紫云轩”三字,便点了点头,他曾在河北遇过几个男女,都自称为紫云
轩门人,当即道:“我过去曾听说过这个名字,好像是在北京附近的书院吧?”

    秦仲海嘿嘿一笑,道:“紫云轩正是这琼武川开立的书院,此人袭爵国公,文武全
才,非只练了一身家传武艺,家中还藏有太祖赐下的铁卷丹书,任他犯下多大的罪状,
都是刑不加身,罪不及族,端的是皇上也怕的人物。”

    卢云一惊,道:“皇上也怕?这是什么意思?”

    秦仲海道:“他有一条上打昏君,下打奸臣的二十四节龙头金鞭,你说皇上怕不怕
他?”

    卢云惊道:“他真打过皇帝吗?”

    秦仲海眨了眨眼,跟着哈哈一笑,道:“那种东西是摆着好看的,除非皇帝逼奸他
老婆,不然这琼武川又没老糊涂了,如何干得这等傻事?”

    卢云心下一惊,低声道:“秦将军说话低声些,这话大逆不道,可别给旁人听去了。”

    秦仲海笑道:“怕什么,你看多少人在交头接耳,又不光咱俩在这儿胡说八道。”

    卢云探头看去,果见厅上众人谈论不休,连那杨肃观、韦子壮也在低声议论,几名
江湖前辈更是抓住机会,对着一众青年口沫横飞,天花乱坠起来。秦卢二人相视一笑,
都感莞尔。

    场下众人说得口干舌燥,场上却也没闲着,只见宁不凡不住劝说,一心要琼武川坐
下观礼,那琼武川却是不依,兀自对着江充破口大骂。

    忽听一人大大的打了个哈欠,这人显是有意激怒众人,这哈欠声打得狮吼一般,众
人听了,都是为之一惊。

    胖秤怪听得宾客无礼,当场冲了出来,戟指叫骂道:“你奶奶的,大人们在说话,
是哪只龟孙子在这乱打哈欠!”

    那人笑道:“打个哈欠都不成吗?华山的规矩还真多啊,那放屁可以吧!”众人只
听扑噜一声,跟着臭气薰天,那人竟尔放了个屁出来。

    胖秤怪怒喝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在华山放屁!”

    却见一人好整以暇的站到场中,这人中等身材,身穿山东大绸,模样甚是富有,一
旁有人识得他,叫道:“是他!这人是‘伏牛圣手’西门嵩!他也来了!”

    秦仲海见了这人,登时笑了出来,道:“杂耍的又来了。”先前这人在山脚客店卖
弄武功,便给杨肃观恶整一阵,想不到才隔片刻,便又上来华山生事。

    胖秤怪自也听过西门嵩的名字,知道此人武功不弱,三十六路回风透骨扇颇为了得,
这人第一次来到华山,便尔大言不惭的口出恶言,若不好好教训一下,华山岂不让人小
看了?当下喝道:“西门嵩!你的臭屁老子领教过了,果然臭得很!下次要放屁,滚回
你自己家里放去,少在这里搅和!”

    西门嵩手摇摺扇,笑道:“到底是谁的屁臭啊?贵派掌门说好要退隐山林,还劳师
动众的请来这许多朋友,谁知临到头来,却又在这里拖拖拉拉,根本是说话如同放屁!
宁不凡若不想退隐,赶紧放句话出来,省得大家在这里干耗着。”

    几名好事之徒听得此言,都是鼓噪起来。

    胖秤怪叫道:“你要不高兴,现下就给我滚出去!”

    西门嵩冷笑道:“这就是华山的待客之道么?今日我可领教了。”只听他高声道:
“诸位朋友,华山下了逐客令啦,大夥儿可以走啰!”

    一众好事之徒登时起鬨,叫道:“走啦!什么封剑归山,根本是骗人的玩意儿!”
说着人群中站起十来人,便要往厅外走去。

    众人喧闹连连,不少人更是口出狂言,宁不凡望着琼武川,凄然道:“老爷子,你
真要我做个无信无义的小人么?”

    琼武川咬住了牙,道:“我也不想毁了你的一世英名,可是……可是你大好前程,
便真的屈服在江充之下么?”

    宁不凡眼望地下,叹道:“我职责已尽,世间也没什么好牵挂的。”

    琼武川心下一凛,猛觉他话中含有深意,当即问道:“什么职责已尽?这什么意思?”

    宁不凡摇了摇头,低声道:“其中详情,琼老爷不妨去问令嫒吧!”

    琼武川惊道:“问我女儿?可是有什么大事么?”

    眼看宁不凡神情萧索,欲言又止,琼武川还待要说,宁不凡已轻叹一声,自行转身
下场,朗声道:“请各位稍安勿躁,且听在下一言。”他提声说话,运上了内力,竟把
全场叫嚣声都压了下去。

    宁不凡初展身手,颇显威力,众宾客先前见此人举止如同小丑,本都存着轻蔑之意,
待此刻见他运使内力,功力竟似不弱,这才稍稍多了几分敬意。

    宁不凡看着众宾客,道:“在下今日退隐之事,已成定局,各位若有意留下见证,
还请回座安歇。若要先行离去,敝派也不敢阻拦,这就请便。”

    西门嵩哈哈大笑,道:“冲着这几句话,咱们信你一次!”几名吵闹不休的客人登
时奔回座位,笑吟吟地等着好戏上演。

    秦仲海指着那几人,低声对卢云道:“看这帮狗腿模样,定和西门嵩一样,都是江
充找来的帮手。这帮恶徒若不逼退宁不凡,决不甘休。”

    卢云点了点头,道:“这些人面相狞恶,看来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琼武川听宁不凡当众宣布,知道退隐一事已无可挽回,他呆立良久,摇头长叹,一
名华山弟子忙走了过来,道:“琼老爷请这边来。”跟着带位入座,让他与江充比肩而
席。

    琼武川坐了下来,狠狠瞪了江充一眼:“逼退天下第一高手,你这奸贼可称心如意
了!”

    江充故做茫然之色,眯着眼道:“称什么心、如什么意啊?我怎么全然不知?”说
着哈哈大笑起来。

    琼武川气得脸色惨白,伸手接过华山门人送来的茶水,大口喝完。

    眼见两位大人物同坐厅侧,众人方知这三个位子全是留给朝廷要员的,权臣江充坐
了一张,国丈琼武川坐了一张,却不知空的一张又是留给谁。

    琼武川甫一坐下,那“伏牛圣手”西门嵩便走下场中,朝宁不凡笑了笑,说道:
“宁掌门,在你退隐之前,我有一事相询。”

    宁不凡见他面带狞笑,心下一凛,拱手道:“请阁下吩咐。”

    西门嵩咳了一声,道:“阁下今日退隐后,当真不再舞刀弄剑?或者只是做个样子?”
厅上众人听得西门嵩此言,都知道他有意寻事,登时留上了神。

    宁不凡一愣,忙道:“西门先生取笑了,小可当然是真心退隐。”

    西门嵩冷笑道:“是么?手长在你身上,哪天你手一痒,谁知你会不会食言而肥啊?”

    胖秤怪冲了出来,指着西门嵩骂道:“你奶奶的!我师侄手痒不痒,关你屁事!你
有种便与你爷爷大战三百回合,少来欺负我师侄!”

    西门嵩笑道:“这么快便忍不住了,宁掌门啊,谁会信你是真心退隐呢?”说着哈
哈大笑起来,不少宾客也随之狂笑,看来都有意作弄宁不凡。

    宁不凡叹息一声,向胖秤怪挥了挥手,道:“师叔,请你先退下。”

    胖秤怪面露不忿,叫道:“这小子不怀好意,决计是个惹是生非的东西,师侄你不
要理他啊!”

    宁不凡摇头道:“我真是有意退隐,请大家成全。”胖秤怪握紧双拳,神色悲愤,
但掌门如此交代,只得走回座位,不再多言了。

    西门嵩见肥秤怪垂头丧气的走开,登时面露微笑,道:“看来宁掌门当真有心退隐,
在下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为使武林同道相信宁掌门的用心,我还是得要把话问完,
免得宁掌门日后说话不算话,好像放屁一般。”

    华山门人听他说话辱及师尊,纷纷站了起来,喝道:“你才在放屁!”

    宁不凡挥了挥手,示意门下不要鼓噪,跟着道:“阁下有什么吩咐,这就请说吧。”

    西门嵩笑道:“宁掌门退隐之后,若有人前来羞辱欺侮于你,你该要怎么办?”

    宁不凡一愣,道:“有人来欺侮于我?我向来不与人结仇,谁会这般无聊?”

    西门嵩笑道:“这种妄人所在多有,宁掌门不可不防。”

    宁不凡叹了口气,随即向满堂宾客一拱手,说道:“在下退隐之后,请诸位高抬贵
手,别再来为难小可。”

    武林中人自来最重颜面,别说是天下第一高手,便是华山的一个低辈弟子,也不该
出言向人讨饶,众宾客听得此言,不论正邪黑白,都是暗暗摇头。

    西门嵩却是丝毫不见放松,他哈哈一笑,道:“如果在座英雄不愿饶过你呢?你又
要拔剑杀人了吗?”

    宁不凡目光黯淡,低声道:“阁下大可放心,即便有人看我不顺眼,前来欺侮于我,
终宁某一生,也会默默忍耐,绝不再与人动手。”

    琼武川闻言,不禁重重地叹了一声,江充斜目看了他一眼,却是笑吟吟的,好似甚
为开心。

    西门嵩大笑不止,道:“好你个宁不凡!有种。”他转过头去,向众宾客叫道:
“这宁不凡说的是真是假,且让我来试试!”说着一口唾沫喷出,竟是朝宁不凡的脸面
吐去!

    满堂宾客见西门嵩狂妄至此,都是惊得呆了。华山门下齐声惨叫,大喊道:“掌门!”

    口水喷来,宁不凡竟是不闪不避,那口唾沫吐中鼻梁,慢慢地滑落嘴角之旁。华山
门下悲怒交加,喝喊连连,都要上前厮杀。宁不凡把手一挥,示意他们不可妄动。

    华山门下群情悲愤,一齐跪倒,悲哭道:“掌门!你何苦如此!”

    却见宁不凡取出手巾,将脸上的唾沫擦去。以他的绝世武功,若非刻意受辱,焉能
被西门嵩的唾沫吐中?看来宁不凡定是有意安天下群雄的心,这才唾面自干。

    琼武川狂怒攻心,霍地站起,怒喝道:“西门小子,你找死么?”

    西门嵩笑道:“是他自己不避的,你怪我什么?”说着走上前去,拍了拍宁不凡的
脸颊,笑道:“这下我信你了,你真有意退隐,很好!很好!”

    宁不凡低声道:“阁下既然信了,这就请回座吧!我要将长剑封印了。”

    西门嵩哈哈大笑,道:“好得很!好得很!”

    众宾客见宁不凡如此卑屈,心中各有评断。有的人心中鄙夷,便想:“这宁不凡根
本是个贪生怕死的东西,这种人也配称什么天下第一么?”有的却极是敬佩,心道:
“这宁不凡真是大仁大勇的英雄,他这般苦心意旨,定有所图,否则他怎能忍得下这等
屈辱?”一时各有评价,莫衷一是。

    眼见西门嵩如此嚣张狂妄,不少正道中人都是心下不忿。只听一人轻斥一声,当场
站了出来,喝道:“西门嵩,给我站住了!”此人神态不忿,手握三节棍,正是宁不凡
的知交好友阮世文。宁不凡有意劝阻,阮世文却不容他多说,霎时跳到西门嵩面前,摆
了个门户,当场就要动手。

    西门嵩见他杀气腾腾,只嘻嘻一笑,道:“你想干什么?替人出头么?”

    这两人早在山脚客店照过面,那时阮世文看这人猖狂,早有意出手教训,此时又见
他侮辱老友,那真是自取死路了。阮世文暴喝一声,摆开手上三节棍,冷冷地道:“西
门嵩,你死到临头还敢放屁么!今日我没把你打得一路归西,便跟你这下三滥一个姓。”
棍身飞舞中,左右两截便朝西门嵩腰间砸去。

    西门嵩也不来怕他,哈哈一笑,竖起摺扇,便往阮世文喉间戳去。

    两人正要过招,忽听一声叹息,一人道:“安统领啊,这使三节棍的老先生是谁?
看他挺有侠义心的,可否帮我引荐一番?”

    众人听这声音不急不徐,好似是那江充所发,忙转头去看,果然这奸臣翘着腿,端
着茶,好整以暇,模样闲适,却不知有何阴谋。

    安道京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急急翻阅而过,答道:“启禀大人,这人姓阮,双名
世文,生性武勇,以三节棍法名闻洞庭一带。”

    阮世文心下一凛,不知吉凶如何,便先退开一步。西门嵩也不追击,只笑吟吟地看
着,似乎有恃无恐。

    江充点了点头,道:“生性武勇,蛮好的。”他喝了口茶,又问道:“他名字里还
有个‘文’字,可是家里有人念书做官?”

    安道京细读册子,道:“回大人的话,阮氏本家都在练武,没有功名在身。不过阮
世文有个女儿嫁到了江西,翁婿是个知县,姓丁,七品顶戴。”

    阮世文听人提起女儿一家,猛地心下一惊,隐隐有着不祥之感。

    江充点了点头,笑道:“文武一家亲,好了得。难得阮先生生性这么喜欢打抱不平,
我可佩服得紧。你快把丁知县的名字记下了,等回京之后,咱们可要好好提拔这位朋友。”

    安道京大声喊诺,命部属送上笔砚,问道:“请问大人,我们该如何提拔丁知县?”

    只听江充笑道:“近年北疆一带不甚平安,鞑子四出掳掠,百姓苦不堪言,需要一
个父母官过去打理。我看阮师傅这般高明武艺,他的女婿定也差不到哪儿。咱们边疆这
个大肥缺,就等着丁知县来干啦。”

    安道京摇头晃脑,赞叹道:“大人如此体恤百姓,又给了丁知县如此肥缺,真是两
全其美啊!”

    阮世文听这两人一搭一唱,竟有意将自己女婿流放边疆,想起爱女一家已然大祸临
头,饶他武艺精湛,手脚还是发起抖来。众人见阮世文面色惨澹,心下无不暗暗叹息,
这西门嵩背后有江充撑腰,阮世文此番贸然出头,下场必定凄惨无比。

    琼武川坐在一旁,听这奸臣玩法弄权,如何不怒?当下喝道:“江充!放我琼武川
在这儿,你还敢作怪?你当我是木头人吗?”

    江充哦地一声,道:“琼国丈气什么啊?人家丁知县武功非凡,我怎能不为国举才?
琼国丈要是看不顺眼,咱们不妨到金峦殿前,找皇上说明白啊。”

    眼前北境征战不断,边疆一带确实动荡不安,亟需地方父母官前去安顿,琼武川虽
然气得脸色发青,但若以此指责江充弄权舞弊,怕也站不住道理,琼武川徒然咬牙切齿,
吹胡子瞪眼,却也无计可施。

    西门嵩见那阮世文低头垂手,面色灰败,不禁哈哈大笑,走上前去,捏了捏阮世文
的面颊,笑道:“老狗子,还想逞威风么?”

    阮世文自知一个对答不慎,便会祸延子孙,只好不发一言,任凭作弄。

    西门嵩乐不可支,笑道:“不敢动手,那便给我滚回去吧。”说着一脚踢上屁股,
阮世文下盘工夫扎实,这脚自然踢他不翻,但他不敢出手反抗,一脚受过,便垂头丧气
地退开。锦衣卫众人见状,全都大笑起来。

    西门嵩望着厅上众人,笑道:“还有谁要过来教训在下?快快上啊?”

    以阮世文与宁不凡的多年友谊,尚且不敢替他出头,其余各大门派与宁不凡交情平
平,谁想淌这混水,与当代权臣犯冲?杨肃观、秦仲海虽曾戏弄过西门嵩,但此一时,
彼一时,此刻若要大干一场,自不免把柳昂天牵连进去,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肆虐了。

    一时之间,场内众人都是默然不语。上起灵定、下至娟儿,无论身分尊如国丈,还
是卑似乞丐,只要活在人世间,每日须吃饭喝水,就不能不向权势低头,众宾客心下暗
自难受,却无人胆敢出手。

    西门嵩见人人面怀忿恨,却无人敢过来啰唆,当下大摇大摆,朝自己座位行去。只
见他伸了个懒腰,嘻嘻笑道:“能在天下第一的脸上吐口唾沫,这份爽快可真难得啊!
哈哈!哈哈!你们要不要试试?”

    华山弟子群情悲愤,但明知掌门是故意忍耐,自己若要上前厮拼,只有坏了他的用
意,一时只有垂泪忍耐的份了。

    西门嵩正自得意洋洋,忽听破空声劲急,竟有一物飞来,西门嵩笑道:“啊呀!怎
么了?有人看我不顺眼吗?”他抽出铁扇,手腕轻摆,扇面已然张开,噹地一响,登将
那暗器挡住,铁扇功使来,神态倒有几分潇洒。

    西门嵩哈哈大笑,正要说嘴,忽觉那暗器上的劲力大得异乎寻常,扇面虽是精铁所
铸,但给暗器一撞,竟尔凹陷下去。西门嵩手腕痠麻,心下大惊:“这是什么玩意儿?”
忽觉暗器还蕴着第二道暗劲,雄浑力道撞来,他手腕剧痛,再也抓不住扇柄,霎时铁扇
脱手飞出,回撞胸膛,喀啦一声,肋骨竟已折断。

    西门嵩正自惨叫,那股劲力兀自不歇,撞断肋骨后,还再往前撞击,猛力一震,西
门嵩的身子倒飞出去,轰地巨响传过,肥大的身子竟已撞破土墙,直直滚了出去。

    满厅宾客震撼之至,都是惊呼出声。罗摩什走上一步,从地下捡起一枚物事,众宾
客定睛看去,只见那物状做圆形,中间一个方孔,却是一枚铜钱!

    众人心下大惊,仅凭这枚小小的铜钱,竟能传出排山倒海的雄浑力道,说来实是骇
人听闻,厅上众人交头接耳,都不知是何方高人出手,居然能有这份能耐。

    江充心下大怒,脸上却不动声色。他端起茶碗,轻啜了一口,道:“安统领,这又
是谁在打抱不平啊?还不快点请人家出来?”

    满堂宾客听了这话,都知这奸臣片刻便要发威,那出手之人定然要糟。

    安道京笑道:“大人放心,属下这就揪他出来,也好帮他升官发财。”说话间,手
挺钢刀,便往暗器来处走去。

    哪知一步跨出,忽又倒退回来,只听他颤声道:“大……大人……是……是他……”

    江充放下茶碗,皱眉道:“什么他啊我啊的?到底是谁在作怪?”

    话声未毕,猛听咻地一声,跟着乓啷大响,江充手上茶碗竟给暗器打得粉碎,只溅
得他满头满脸都是热茶,虽没受伤,却也狼狈不堪。一众属下急忙扑上前来,替他擦抹
身体。

    江充大怒欲狂,一把推开众人,站起身来,怒道:“是谁敢这般无礼!不要命啦!”

    只见那暗器是枚铜钱,撞破茶碗之后,势道不休,兀自向前飞出,啪地一声轻响,
铜钱撞上了墙壁,跟着反弹倒飞,直朝厅心飞去。这手暗器功夫一露,众宾客无不大为
惊叹,若非碍在江充面上,定要大声叫好。

    众人目光随着铜钱飘移,只见那枚铜钱旋转不定,半空画过一个弧线,便往人堆急
坠而下,众宾客见麻烦飞来,深怕惹祸上身,都是急速让开,厅心只余一人傲然独坐,
宛若石像。众人讶异之间,急忙去看那人面目,却不知是何方神圣。

    万籁俱寂之间,厅心那人手掌迎空,双眼微眯,一动不动,铜钱半空急速坠落,正
掉在掌心之中。霎时那人握住拳头,双目睁开,微笑道:“江大人,好久不见了。”

    侠者之尊,以武犯禁,任你千万人沉醉,天地唯我独醒。此人以绝世武功冲撞当朝
第一大权臣,正是那“九州剑王”方子敬!

    “九州剑王”乃是昔年的英雄前辈,近年早已销声匿迹,众宾客有不少人没看过这
人,不由大吃一惊:“这人是谁?怎地如此大胆,居然不怕江充?”满厅少年更是交头
接耳,都在打听此人的来历。

    秦仲海见师父大大折辱江充,心下甚是痛快,卢云则是张大了嘴,颇感讶异。

    众人正惊奇间,猛听江充倒抽一口冷气,跟着暴喝道:“九州剑王在这儿么?来人,
给我拿下了!”

    话声甫毕,一众锦衣卫士已然冲出,将方子敬团团围起。众宾客见江充忽然翻脸,
一见苗头不对,纷纷往旁逃开,都怕惹祸上身。

    江充大声道:“方子敬屡犯教条,忤逆当今,今日却还敢大模大样的在此露脸,给
我抓起来了!”

    几名识得方子敬的宾客都是为之一惊,这“九州剑王”向来闲云野鹤,什么时候成
了朝廷的眼中钉了?众人都是诧异不已。

    秦仲海见师父与江充之间颇有恩怨,心下自也一凛,想道:“难怪师父平日要我别
提他的名字,原来江充这厮与他颇有怨仇。”以师父天生性子的偏激,八成是路见不平,
殴杀了朝廷官员,这才与这奸臣结怨。只不知是何年何月犯下的刑案,却没听他提起过。

    卢云也是一惊,忙凑上头来,低声道:“看江充的模样,定要公报私仇,咱们绝不
能让老先生给人欺负,说不得,我先去调军马过来,保护老先生离开。”

    秦仲海素知师父之能,便在千军万马之中,也能来去自如,当下微微一笑,道:
“卢兄弟不忙,这奸臣虽然厉害,却奈何不了我师父。你且耐心看着。”他一来知道师
父武功非比寻常,绝无危险;二来不愿把柳昂天牵扯进来,便叫卢云不必插手此事。

    只听江充怒喝连连,叫骂不休,方子敬双目却仍闭着,只不时转动颈椎,彷佛脖子
酸疼一般。江充见他神态傲慢,如何忍得?大怒道:“方子敬!你死到临头了,还不知
怕吗?”

    方子敬受了威吓,只笑了笑,跟着睁开眼睛,朝江充看了一眼。江充大怒不已,喝
道:“好一个逆贼!大夥儿给我上!”

    一众好手轰然答应,吼声震得满堂宾客耳中生疼,但这帮人多是老江湖,自然听过
“九州剑王”的手段,威名之下,竟无一人胆敢上前,只在那虚应故事。

    这“九州剑王”隐退多年,武林中人没有十多年的阅历,决计不知此人的厉害。厅
上青年见锦衣卫众人面色惨澹,心下都感奇怪,不知眼前这老者有啥了得之处,却让堂
堂的锦衣卫怕成这样?几名老成之辈却见多识广,自知方子敬武功非比寻常,若要与他
动手,那可是一脚踩进了鬼门关,自不以锦衣卫众人的神态为耻。

    江充见众人胆怯,只气得七窍生烟,怒喝道:“你们干什么!快给我上啊!”

    罗摩什闻得召唤,立时缓步上前,他站在方子敬面前,合十道:“这位施主起来说
话,江大人有话问你。”

    这罗摩什出身西域,过去不曾听过方子敬的名号,此刻便上来逞功立威,说话时更
是面带微笑,丝毫没把方子敬放在眼里。

    方子敬微微一笑,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是谁?”

    罗摩什也是面带微笑,道:“小僧西域人士罗摩什,曾为汗国第一国师。”话声虽
然平淡,但言语间却透出一股傲气。

    方子敬哦了一声,上下打量他几眼,跟着闭目养神,道:“没听过。”

    罗摩什见他神色轻蔑,登时大怒,他森然冷笑:“站起来说话。”盛怒之下,双手
运气,只等着出招杀人。

    方子敬看了罗摩什一眼,眼神烦闷,好似给孩童纠缠的大人,直是不胜其扰。他叹
息一声,跟着缓缓站起,道:“我站起来了。大师有什么吩咐么?”

    罗摩什怒道:“你戏侮太师,眼里还有王法么?这就过去跪下道歉!”

    方子敬听他说话带有侮辱之意,却不以为意,只微笑道:“成,反正好久没见江大
人了,我这就过去。”

    眼看方子敬脚步踏出,罗摩什忽然身子发冷,大感不对。要知世间禽兽多有奇妙直
觉,小兽豺狼不必亲见猛虎,只要闻到气味,立生恐惧之感,罗摩什生性奸恶,能够活
到今日,靠的也是这等生死感应,他见方子敬眼神隐藏猛烈凶性,霎时吃了一惊,心中
念头急转:“这人万万不能招惹!”

    心念一动,脚下急退,往后飘开三尺,随即双臂高举,拿出成名绝技“幽冥玄指”,
左右两手食指急挥而下,这招守中带攻,攻中带守,法度森严,霸而无躁,端的是精妙
难言。

    罗摩什绝招使出,方子敬若还上前,便是一个死字,罗摩什自知逃过一劫,正想喘
上口气,忽然之间,头顶一阵温暖,似有人在抚摸自己的光头。

    罗摩什啊地一声惨叫,抬头一看,只见方子敬不知怎地,竟然站在自己面前一尺,
满面微笑,手掌更放在自己的头顶上,来回抚摸不休,好似在抚弄小狗一般。

    罗摩什全身发抖,颤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场中诸大高手看得明白,方才罗摩什出招防御,双手点向敌手太阳穴,这招霸道迅
疾,绝无转圜余地,方子敬除了立定脚步,绝无闪避之法,可是他若要停顿,便会让罗
摩什趁势逃开。谁知方子敬既不停顿,也不中招,他跨步上前,眼看“幽冥玄指”将触
要害之际,脚下忽尔一顿,身形竟硬生生凝住。

    这下变故大出众高手意料之外,靠着这么一顿,罗摩什双手便已挥空,他旧力已尽,
防御松懈,方子敬脚下却持续上前,这便破解了罗摩什的精彩防守。

    方子敬这下看似简单,其实大大不易,要知一个人脚步跨出,后脚跟提起,重心全
然前倾,方子敬却能陡然停顿,平衡不动,若非全身筋肉收放自若,否则要如何办到?
也是为此,这才一举击溃罗摩什这个武学高手。

    举步成招,谈笑破敌,方子敬没有用上一招半式,不过一步行出,竟尔让西域国师
出手无功,要害顿成空城。群雄在一旁观战,心下无不佩服得五体投地。

    卢云曾与罗摩什激战天山,生死对决不下百合,深知这番僧的厉害,眼见方子敬举
重若轻,浑不在意,转眼便将罗摩什擒住,心下更感震惊。满心惊叹之余,便想道:
“昔年北魏曹子建七步成诗,这位方先生一步擒贼,真有异曲同工之妙了。”

    罗摩什给人制住,自知死在眼前,对方只要五指用力,便会将他捏得脑浆迸裂,目
突骨裂而死,想起往事,一时大为悔恨,泪水竟是滚滚而下。

    正要闭目待死,忽听方子敬安慰道:“乖,别哭,来吃糖果。”说着从怀中拿出一
颗煮熟的芋头,塞在罗摩什手里,却是把这位国师当作了婴孩。

    罗摩什呆呆的拿着芋头,面色大是尴尬,双脚一软,已然跌坐在地。

    只见方子敬缓步走向江充,微笑道:“江大人,好久没见了,您气色一样好啊。”

    江充吓得心魂俱碎,惊叫道:“快拦住他!”

    方子敬叹息一声,又拿出一颗煮熟的山芋,皱眉道:“大人为何要拦我?方某每日
住在山洞里,孤魂野鬼,无妻无子,长年伴着凄惨山风,好生无趣。只想请大人回家作
客,煮些好吃的芋薯给您尝尝,大人怎好拒我于千里之外呢?”

    江充听他要抓自己回去,想起地狱般的苦日子,登时尖叫道:“快快来人啊!”

    众好手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敢动。江充越看越怕,便往安道京推去,安道京给这么
一推,只得颤巍巍地走到方子敬面前,他全身发抖,竟连钢刀也拿不住了。

    方子敬见安道京全身乱颤,只是一笑,兀自向前走来。安道京见他靠近,霎时神态
惊惧,双手连摇,脚下更是急急后退。

    方子敬看了他一眼,道:“安统领,几年不见,你胖了。”

    安道京牙关轻颤,眼光向地,颤声道:“是……我……我怕了……”方子敬说的是
个胖字,那安道京不知听错了,还是舌头大了些,竟把一个胖字说成怕字。

    方子敬微微一笑,道:“安统领,没事来我家吃点芋头,身形才不会发福。”说着
缓缓举起手来,将芋头放在安道京手里。

    安道京伸手接过,登感全身发冷,颤声道:“不……不了……我喜欢住京城……”
慌乱之间,一股尿臊味传出,几名宾客站得近,登见他裤档湿淋淋的,竟是尿溼了裤子。

    这景象虽然好笑,但在“九州剑王”的杀气之前,竟无一人出声嘲笑。秦仲海心道
:“师父好了得的霸气,我可得好好学着。”一旁卢云则是满脸讶异,张大了眼,怔怔
地说不出话。

    方子敬见那安道京无胆放对,当下微微一笑,便朝江充走去。

    这下轮到胡媚儿倒楣了。她吓得花容失色,惊道:“你……你不要过来!”她两手
扣满银针,但来人举步破敌,武功之高,实是生平所仅见,满心恐惧之间,实在不敢贸
然出手。

    眼看强敌走来,江充全身冷汗狂流,惨叫道:“卓掌门!请你过来!”

    霎时人影一晃,一道白影飞身过来,已将江充护在背后。来人身穿白袍,冷冰冰的
脸上满布杀气,正是“剑神”卓凌昭!

    锦衣卫好手见“剑神”到来,士气大振,登也拔刀在手,团团护住江充,一旁昆仑
好手也抽出剑来,加入战团。便在此时,道观外奔入了百名火枪手,却是罗摩什召来的,
一时间,满场武林高手、兵卒将士,全在等着方子敬动手。

    卢云吃了一惊,忙问秦仲海道:“怎么办?卓凌昭来了,咱们要帮方老师么?”秦
仲海面带微笑,向卢云摇了摇手,示意他莫要惊慌。

    剑王剑神,凝目互视,二人相距五尺,都是一动不动。

    方子敬看了卓凌昭一眼,淡淡地道:“你也想吃芋头么?”

    卓凌昭面色一沉,森然道:“方子敬,卓某面前,你若想装疯卖傻,一会儿可别后
悔。”

    方子敬听他说话霸气十足,只哦了一声,道:“你自号剑神,到底剑法如何?”

    卓凌昭一摆手中长剑,凛然道:“阁下想要知道,不如一决雌雄吧!”

    众人听得卓凌昭放话,顿时群情哗然。这“九州剑王”方子敬成名极早,几十年前
盛名便已传遍江湖,向与少林天绝僧并驾齐驱。只是物换星移,十余年前天下爆发一场
大祸,逼得当世两大高手形同退隐。自此大难之后,武林中才崛起了“天下第一”宁不
凡,至于卓凌昭的出现,那更是近几年的事情了。眼下卓凌昭出言向方子敬挑战,这两
人各领风骚数十年,若要厮杀一场,那可是轰动江湖的大盛事。

    眼看对方毫无退让之意,卓凌昭断喝一声,手按剑柄,长剑便要出鞘,便在此时,
方子敬忽地伸手过来,按住了卓凌昭的剑柄,这手法快如闪电,竟不让对方拔剑。

    卓凌昭面露杀气,怒道:“你怕了!”霎时一股霸气绝伦的内力震出,这股内力世
所罕有,足以斩妖除魔,扫荡天地,只怕方子敬也禁受不起。

    强悍内力震来,方子敬忽地笑了笑,须臾之间,掌中生出阴阳双气,便以阴柔之力
接下卓凌昭猛霸至极的内力,那阳刚之气则顺着剑柄,如一道刀刃撞入卓凌昭体内。竟
在一招之间,反守为攻。

    卓凌昭哼了一声,心道:“这老头儿有些鬼门道,倒也不是唬人的。”当下运起十
成十内力,数十载勤修苦练的神功发动,身上顿生一道厚厚的气墙,转瞬之间,已将方
子敬发出的刚劲消弭无形。

    巨力对撞,一时竟是不分轩轾,两大高手各自退开一步。他二人此番交手,全以无
形内力对抗,除了几名绝顶高手之外,无人看得出其中玄机。

    卓凌昭冷笑一声,森然道:“阁下不让我拔剑,怎比得出剑法高低?”

    方子敬微微一笑,道:“我这几年弃剑从刀,要比剑法,算你赢好了。”说着将手
拢在袖中,竟是蛮不在乎。

    卓凌昭冷冷地道:“你这是做什么?你若是怕了,只管开口说,我也不会强逼于你。”

    方子敬摇了摇头,微笑道:“方某风烛残年,早已心冷,你也不必出言相激。阁下
真想找人打,过去找他吧。”说着伸手出来,却是朝大厅一角指去。

    卓凌昭双眉一轩,顺着他的指尖望去,只见厅角站了一名汉子,脸上沾着西门嵩吐
出的口水,正拿着手帕擦拭,此人这般猥琐卑贱,不是那宁不凡,却又是谁?宁不凡本
在擦抹口水,一见厅上宾客望向自己,忙陪上笑脸,做了个四方揖,彷佛掌柜迎客一般。

    方子敬淡淡一笑,道:“你便是胜过了我,也赢不了他。”

    卓凌昭怒火冲天,厉声道:“我与宁不凡尚未交手,你何以断言胜败!”

    方子敬道:“此事无须论断。当今之世,无人胜过宁不凡。”

    众宾客听得此言,顿感震惊,先前众人见宁不凡谈吐卑屈,又见他被人口吐唾沫,
早已不当他是一代宗师,此刻听“九州剑王”对他推崇备置,好似这人真有什么门道似
的,一时都感惊诧讶异。连秦仲海与方子敬师徒之亲,也感纳闷不解,不知师父堂堂宗
师身分,何须如斯看重这个貌不惊人的宁不凡?

    卓凌昭见这方子敬故做姿态,好似要激怒自己一般,他心下不忿,想道:“这姓方
的不知收了宁不凡多少好处,尽想替他拉抬声势。我可得镇静些,免得着了这帮小人的
道儿。”

    他调匀气息,压下了胸中怒火,道:“剑王既然如此推崇宁掌门,咱们不如请他出
来,大家公平较量一场,日后也少纷争。”

    方子敬叹道:“你想与宁不凡较量,你那位江大人满脑子权谋好处,他会答应你么?”

    卓凌昭重重哼了一声,森然道:“我自号剑神,今日来此,便是为了夺取天下第一
的名号,无论是谁,都无法阻拦我与宁不凡动手!”说着往江充瞪了一眼,眼中满是杀
意。

    卓凌昭这话绝非作假,他为了天山里的绝世武功,可以杀人放火,无所不为,那时
在南天门之下,甚且与江充公然反目,这一切所作所为,只为了“天下第一”四字荣衔,
倘有人胆敢阻拦他向宁不凡挑战,那可是自找死路了。

    江充平日虽然嚣张无比,但在这当世两大高手间,却连一句话也插不下去。给卓凌
昭这么一瞪,只干笑两声,不见其他。

    卓凌昭睥睨冷笑,道:“听方先生说了这许多,尽在吹捧宁掌门。只是阁下既然自
承技不如人,又何必上华山来?莫非是来给人叩首的么?”

    方子敬听了讥嘲,也不动气,只摇了摇头,道:“谁是天下第一,方某并不在意。
我此番上来华山,只是来看个人而已。”

    卓凌昭哼了一声,道:“什么人?”

    方子敬淡淡地道:“‘戊辰岁终,龙皇动世,天机犹真,神鬼自在’。我今日上来
华山,纯是来找这条真龙的。”

    卓凌昭一愣,道:“你说的是天山里的绝世武功?”

    方子敬笑了笑,神色有些凄清,道:“没错。唯有继承天山的绝学,方能独霸江湖,
重振朝纲。天下间也惟有天山传人,方有可能胜过宁不凡。”

    宁不凡听了这话,吞了口唾沫,脸上神色甚是尴尬。那卓凌昭却是嘿嘿冷笑,模样
甚为不服,其余宾客无人听懂他俩的对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头雾水。

    众人茫然间,却见江充面色铁青,好似恐惧万分。他回头往观外看去,全身冷汗涔
涔而下,好似那人面蛇身的怪物正在外头窥伺,随时要将自己吞噬一般。

    第六章天山传人

    却说伍定远与艳婷一路逢山则赏,遇水便游,真个快活似神仙。伍定远一生光棍,
难得佳人相伴,路程中倍感温馨。这区区百来里路,竟足足花了十日时光。只是伍定远
的右手时时发出毒性,稍一运力运气,立生燐燐紫光,望之太也古怪,他怕惊吓了艳婷,
路上便买了绷带,将右手牢牢扎起。

    这日正是二月初一,伍定远亲驾大车,终于来到华山脚下。伍定远坐在前座,反身
掀开车帘,笑道:“艳婷姑娘,咱们到啦!”

    艳婷喜道:“真的么?”说着从车帘里探头出来,往雄奇的华山望去。

    两人咫尺相隔,呼吸相闻,艳婷娇嫩雪白的脸颊凑来,更与伍定远那张风霜老面相
贴。粉香脂香,吹气如兰,伍定远侧目看去,艳婷那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的,更增柔美。
一时竟有些意乱情迷,只想将艳婷紧紧搂在怀里,好生怜惜一番。

    正心猿意马间,忽见艳婷伸手一指,叫道:“伍大爷,你看那儿!”

    伍定远依言看去,只见远处军营林立,营帐前玄黄军旗正自飘扬,当中帅旗书着朱
红“柳”字,营帐两旁另插着几面小旗,上头却是个“秦”字。

    艳婷笑道:“这是你们柳大人的军营吧!看来好威风呢!”

    伍定远听得“柳大人”三字,霎时心中一震,想起了杨肃观。心道:“我这几日逍
遥快活,却怎把杨郎中给忘了?艳婷姑娘如此专情于他,我可要如何是好?”他全身一
颤,冷汗竟尔涔涔而下。

    艳婷见他脸色陡变,忙道:“伍大爷,你怎么了?”

    伍定远急忙回神,干笑道:“没事的。只是想起公事,心里有些烦。咱们这就上山
去吧。也好与你师妹碰面会合。”

    艳婷欢容道:“太好了,不知这几日师妹怎么样了。”

    伍定远暗自叹气,他心里明白,一会儿上了华山,恐怕两人便要分开,日后要再与
艳婷见面,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了。

    虽说烦恼,但伍定远毕竟捕头出身,饱历风霜,自来性格颇能忍耐,眼看情势如此,
便要泪眼汪汪,还不一样莫可奈何?他一摇头,提起缰绳,便即驾车前行。

    到得山脚,那山道颇见艰难,已不便行车,伍定远便与艳婷下车步行。此时天候尚
寒,地下还有些冰霜,伍定远怕艳婷着凉,侧头望去,只见艳婷身上还穿着貂皮袍子,
暖呼呼的,却是那日自己着意为她买的。

    伍定远心下安慰,想道:“这女孩日后便是嫁与他人为妻,我也不后悔对她好。”

    那日神机洞中两人遭逢大险,生死之际,伍定远为了救出艳婷,竟不惜烂身蚀骨,
拼死跃下冥海。回想当日的豪举,只感热血上涌,一时间,满心都是舍命相救时的一片
痴情。

    艳婷见他咬牙切齿,忍不住有些担忧,当下握住伍定远的手,身子靠了过去,柔声
道:“伍大爷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坦么?”

    伍定远定了定神,他见艳婷握着自己的双手,深怕自己右手毒性太烈,竟尔弄伤了
她,忙抽手出来,干笑道:“伍大哥好得很,怎会有什么病痛?没事的。”

    艳婷一双妙目满是柔情,轻声道:“伍大爷快别这样说了。人要是病起来,那可比
什么都快,这几日天候时暖时寒,你可得小心风寒哪。”

    伍定远心下苦笑:“我现下这种体格,连百花仙子的银针也奈何不得,还能得风寒
么?”

    自出神机洞以来,伍定远非只夜眼锐利、掌毒惊人,行路间还快逾飞马,与妖怪相
比,也不过一步之隔。当日中了百花仙子的毒针,尚且浑然无事,若说日后还会头痛发
烧,伤风拉稀,反倒成了怪事一件了。

    他心中虽然这样想,但嘴里不方便说,免得吓了艳婷。摇了摇头,正想把话头带过,
忽听道旁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笑道:“小女孩儿好生聪明啊!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
夕祸福,管你神佛仙道,妖魔鬼怪,一个不小心,都要弄个身败名裂。怎能不小心哪?”

    伍定远听这话声颇为尖锐,有些不男不女的味道,连忙转头去看,却见道旁站着一
名老人,正蹲在地下捡拾干柴。这老者身形痀偻,蜡黄脸色,约莫七十来岁,除一身粗
布外衫,别无棉袄遮蔽,身上衣衫颇为单薄。想来是个贫苦老人,却来山脚捡拾柴火维
生。

    那老者见伍定远望着他,便笑了笑,道:“这位大爷可是要问路么?怎么一直盯着
老头瞧?”

    伍定远对人一向周到,一看这老人穷苦,便解了外袍,递给那老者,道:“这位老
丈,山上天气寒,你穿上这件袍子吧。”

    艳婷看在眼里,心中便想:“伍大爷模样虽然凶,其实心地很好。”

    那老者却不来接,只哦了一声,道:“这位大哥与我素未谋面,如何对老头子这般
好?”

    伍定远道:“四海之内皆兄弟,老丈你这么大的年纪了,便受些照护,也是应该。”
说着硬把外袍塞了过去。那老者起身接过,却只捧在手中,不见穿上。

    艳婷连忙上前,温言道:“这位老丈,咱们大哥做人最是诚恳,他请你穿上这袍子,
那是真心诚意的,你快快穿了吧。”接过袍子,满面温柔,柔声道:“老丈,我服侍你
穿衣。”说着将外袍抖开,让那老者穿上,模样温婉亲切,好似媳妇儿一般。

    伍定远看在眼里,猛地想起父亲,心下伤感:“要是爹爹还在人世,我媳妇儿能替
他披件衣衫,那该有多好。”便这么一想,眼眶竟忍不住红了。

    那老者见伍定远目不转睛,尽是盯着自己与艳婷,便笑道:“两个小孩好心肠,这
般体贴老人家,对父母定也孝顺。”

    伍定远听他说出自己的心事,更是长叹一声,默然不语。

    那老者向艳婷打量了几眼,啧啧赞道:“好美丽的小姑娘,可对了婆家没有?”

    艳婷脸上一红,道:“小女子年方十八,未得媒妁之言,师门之命,如何论及婚嫁。”

    那老者哦了一声,向伍定远一指,笑道:“这条大汉生龙活虎,相貌堂堂,小丫头
老实说,你可曾偷偷喜欢人家?”

    艳婷啐了一口,双颊羞得火红,急忙转过头去,不再言语了。

    伍定远听那老者如此打趣,那是正中要害了。他心里虽然欢喜,脸上可不能稍露心
事。他微微一笑,拱手道:“这位老丈,咱们有大事要办,没时光与你多说,这就告辞
了。”说着拉过艳婷,转身走开。

    那老者笑道:“别走得这么急啊!咱们再多聊聊嘛!”

    伍定远见艳婷满面羞红,模样可人,嘴角忍不住泛起微笑。两人脚下渐渐加快,直
往山上行去。

    二人延道上山,伍定远见路上别无宾客,也没华山门人出来相迎,看来己经迟到了。
便道:“看来咱们误了时辰,这当口玉清观大概开始行礼了。咱们得走快些。”说着携
了艳婷的手,运起轻功,顺着山道奔上。

    走出数里,那艳婷只低头疾走,并不和自己说话。伍定远见她垂首无语,心下有些
担忧:“看她这模样,似乎有些不开心。莫非方才那老人的话已惹得她不快?”他一时
猜想不透,却又想不出什么因头闲扯聊天,只得加快脚步,免生尴尬。

    两人运起轻功,约莫半个时辰,已到北峰,伍定远见远处有座道观,上书“玉清”
二字,伍定远心下一喜,正要进观,忽见观前空地摆了几顶轿子,大批厂卫好手挤在门
口,望之足有数百人之多,正是江充的人马。

    艳婷见了锦衣卫到来,自也骇然,颤声道:“这些坏人又来了!”

    伍定远停下脚步,暗道:“这帮牛鬼蛇神怎地阴魂不散,这当口又来华山做啥?”

    伍定远打量半晌,此时己方高手云集华山,灵定、灵真功力深厚,韦子壮、杨肃观
足智多谋,便连秦仲海、卢云也都是身怀绝学之辈,如此人多势众,再加自己武功大进,
看来只要与众人会合,无论单打独斗,还是群殴凶杀,都是稳操胜卷。他盘算已定,便
道:“姑娘莫慌,只要咱们进去此间,与大家碰面了,那就什么也不怕啦!”

    艳婷面露忧色,道:“可门口全是锦衣卫的人,咱们要怎么进去?”

    伍定远道:“这节倒不必担忧,看伍大哥的。”伍定远自来行事周密,区区绕道入
厅这等小事,如何难得倒他?当下拉着艳婷,便从山边小径绕到观后,寻找入厅道路。

    走到观后空地,见了一堵高高的围墙,想来翻过墙头,便能进观,伍定远正要飞身
跃过,忽听一人笑道:“啊呀!怎么这般巧哪!又遇上你们两位好心人啦!”

    伍定远听这声音好熟,连忙转头去看,只见一名老者缓步行来,却是山道边遇上的
那名老人。只见他笑容可掬,身上还穿着伍定远的外袍,模样甚是和蔼可亲。

    艳婷向那老者一福,笑道:“又见到老先生了。咱们可真有缘啊。”

    那老者笑道:“有缘千里来相会,看咱们这么有缘,下辈子定会一块儿搭船渡河啦!”
所谓“十年修得同船度,百年修得共枕眠”,听那老人的说话,自是以此打趣了。

    他说着说,上下打量伍定远与艳婷,笑道:“你们两人又在这儿干什么?可是要修
那共枕眠的良缘啊?”

    艳婷大羞过耳,啐道:“老丈你说话好不正经,看我老大耳刮子打你。”说着一顿
足,纤腰轻扭,一转身,不再理会那老人了。

    那老者见了艳婷的羞态,只是大笑不止,甚为开心。

    伍定远心下暗喜,面上却不动声色,他咳了一声,道:“老丈说话太也无聊。咱们
是来此地找人的。”

    那老者哦了一声,道:“原来是来找人啊。这倒也巧了,咱也是来找人的,不如一
起进观吧?”

    伍定远听了这话,忍不住微微一凛。先前他见这老者如影随形,已觉不太对劲,待
听他说出这话,更感戒备。他目光炯炯,望着那老人,道:“老丈好眼力,怎知我们要
进道观?”

    那老者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北峰光秃秃一片,实在没啥好瞧,你俩若不是要进
观参拜,还能去哪儿呢?莫非真要去找床睡么?”说着又是哈哈大笑起来。

    伍定远沉下脸来,心道:“今日是宁不凡退隐的日子,来宾都是武林中人。看这老
人模样古怪,别是江充的手下,我可小心应付了。”他拉了艳婷的手,迳道:“这位老
丈,我们眼前有事要办,没时光与你多说,恕不奉陪了。”说着脚下一晃,便要带着艳
婷离开。

    那老者追了过去,道:“哎呀,大家一起进观,图个热闹,有啥不好呢?快随我走
吧!”

    伍定远听他高声叫嚷,可别把江充的手下引来了。他哼了一声,回过身来,森然道
:“老丈到底有何指教?”说话间吸了一口真气,暗自戒备,伍定远此际功力通神,早
非那个武艺低微的捕快,不过稍稍运功,身遭便出一股气流,竟令衣衫微微胀起,右手
更是隐隐幻出一阵紫光,看来着实吓人。

    那老者见他面色不善,连忙双手摇晃,惊道:“小老弟可别凶霸霸的。我只是来找
人的,可没碍着你啊!”这话高声喊出,好似打雷一般,料来锦衣卫众人定会听到。

    伍定远听他大喊大叫,定会引人过来,正要怒责,猛听后头有人喊道:“那里有人
说话,咱们快过去看看!”伍定远回头去看,只见三五人快步奔来,来人身穿厂卫服色,
却是安道京的手下来了。

    伍定远嘿地一声,正要发怒,那老者嘻嘻一笑,道:“快快走吧。一会儿给人看到
了,非要动手不可。”说着纵身跃起,一举翻上墙头,身法竟是十分灵便。

    伍定远见他身怀武功,心下更感戒备,只是后头锦衣卫人众已然奔近,双方若要照
面,定有麻烦生出,他叹息一声,搂住了艳婷的纤腰,提气一纵,轻飘飘地飞了起来。

    那墙头足足有三人高矮,伍定远手上抱着一人,不过轻轻一跳,身形尚且高过墙头
数尺,竟似御风飞行一般。那老者坐在墙上看着,不由得满脸惊叹,脱口赞道:“好了
得!这般轻功,不愧是天山来的!”

    伍定远听他叫破自己的武功来历,霎时心中大震,便要出言喝问,艳婷手快,连忙
掩住了他的嘴。那老者却只嘻嘻一笑,自行翻下墙头。

    伍定远听那老者喊破自己的来历,如何不来逼问明白?他半空放脱艳婷,一个纵跃,
已然拦在那老者身前,沉声道:“老丈刚才说什么来着?”他声音虽低,语气却是十分
严厉。

    那老者神色茫然,摇头道:“你干什么?咱什么都没说啊?”竟是一口否认。

    伍定远见他赖皮,霎时高举右掌,脸上满布怒火,道:“你莫要戏耍我,你当我是
好欺侮的么?”

    艳婷怕他出手伤人,急忙拉住了,劝道:“这老丈不过多说了几句话,没什么恶意
的,伍大爷可别为难他。”

    伍定远情知对方绝非平常人,自己若不查个明白,定有后患。当下不去理会艳婷,
冷冷地道:“老丈说明白,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知道我的来历?”说话间,满面都是
杀气,只要那老者一个回答不慎,便有一场好打。

    那老者搔了搔头,皱眉道:“好啦,你定要问,这就告诉你吧。咱姓刘,是个孤苦
无依的老头儿,这样够了么?”

    伍定远嘿地冷笑,道:“老丈如此敷衍于我,当我是三岁小孩儿么?”

    那老者苦着脸道:“那你又要如何?想看我家的族谱么?可我放在家里,没给带出
来啊!”

    艳婷听了这话,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伍定远则是面色铁青,一时心念急转,
却想不出哪位武林人物姓刘,却又长得这般形貌。

    他正自猜疑,忽见大批火枪手往观内涌进,伍定远心下一凛,不知江充是否已与杨
肃观等人打了起来。伍定远心悬同伴,顾不得那老头儿,脚下一点,便朝道观奔去。

    那老者笑道:“看到江充的人马,你的劲儿就来啦!”

    伍定远又是一惊,停步道:“你也知道江充!”

    那老者笑道:“这江贼何等奸恶,天下有谁不识得他?”他口中说话,脚下却甚迅
捷,霎时便已奔出数丈。

    伍定远随那老者奔出,心下却是暗暗惊惧,寻思道:“这老者到底是什么来头,怎
么像是样样都知道,却又说是姓刘,到底这人是何方神圣?”他潜心思索,竟尔忘了拉
住艳婷,回头一看,却见艳婷亦步亦趋的跟着自己,脚下丝毫不见慢了。

    伍定远曾在天山见识过艳婷的轻功,此时看她身法轻盈,自不感讶异,便只含笑点
头,艳婷见伍定远目中隐隐有着赞许之意,便也报以一笑。

    不旋踵,三人已至道观后门,便各自跃上屋檐,从屋瓦悄声穿过。这三人都是轻功
高明之辈,一路走去,未曾发出半点声响。行到一处檐角,却见那老者飞身下去,身影
一闪,便已不见,想来下头定有入口。

    伍定远心下一凛,知道这老者定与玉清观有些渊源,否则岂能如此熟悉地形?他不
再多想,当下拉着艳婷,便学那老者下窜。两人身形飞下,果见眼前有处窗格,长宽尺
许,当容身子穿过,便一前一后钻了进去。

    甫进观内,二人方在屋梁站稳,猛见下头满是黑压压的人头,望之足有千人之数,
忍不住都是一惊,转看那老者,却已不见踪影。艳婷低声道:“怎么办?咱们要跳下去
么?”

    伍定远摇了摇头,尚未打定主意,忽见一座匾额后探出手来,向两人轻挥数下,原
来这老者隐身匾后,这才把身形藏得半点不露。

    伍定远见那匾额十尺来长,上书“剑舞飞扬”四字,心下一喜:“这匾额如此巨大,
倒是个藏身所在。”当即带着艳婷,便也躲了进去。

    二人躲入匾额,缩在那老者身旁,伍定远见那老者笑吟吟的,心里只有无数话想问,
正要开口,忽听一个声音喝道:“阁下只敢欺侮身无武功之人么?究竟敢不敢与我较量?”

    伍定远听这声音好熟,忙探头去看,只见卓凌昭手按剑柄,盯着厅心一名高大男子。
伍定远见卓凌昭模样甚是气脑,不由得暗暗诧异,心道:“这贼子无往不利,一向嚣张
狂妄,怎会气成这模样?”

    伍定远心下好奇,不知厅心那人是何方神圣,只想去看他的面貌,但他背对着自己,
一时却看不到五官。

    此时场内宾客不分老少贵贱,都在盯着那高大男子猛瞧。只见卓凌昭背后躲着一人,
这人身穿蟒袍,面色铁青,正是江充。场边另有大批高手包围,数百火枪手举枪在肩,
众人神态专注,都是如临大敌。

    便在此时,那人忽然转过头来,却是朝匾额看来。伍定远见那人察觉自己,忍不住
轻轻咦了一声,心道:“原来是他到了,无怪这般势头。”

    那人面貌苍老,却又一脸执拗,正是昔年有过一面之缘的方子敬。

    那老者笑了笑,伸肘朝伍定远身上碰了碰,笑道:“不愧是剑王,三两下就察觉咱
们来啦。”

    当年白龙山匆匆拜见,之后自己便流落江湖,远赴他乡,中间不知发生了多少事情,
现下自己非但成了京城的制使,还练成一身奇妙武功,伍定远想起昔年往事,不由得百
感交集,竟是叹了口气。

    梁上伍定远叹息不休,梁下卓凌昭却在连番搦战。只听他喝道:“方子敬!你身为
剑术高手,江大人身无武功,你为何屡次出言威吓?放着卓某在这儿,过来比个高低吧!”

    伍定远听卓凌昭出言挑战,心下一凛,急忙凝神去看。

    那方子敬却无意动手,只笑了笑,道:“谁威吓他了?我只是想请他吃个芋头而已。”
说着又摸出一个芋头,直朝江充扔去。江充吓了一大跳,便往罗摩什背后一缩。那芋头
登时打中罗摩什的光头,落到了地下。

    方子敬皱眉道:“这芋头栽种不易,可别糟蹋了。”说着便要上前捡拾。罗摩什大
惊之下,急急把芋头捡了起来,跟着往安道京嘴里一塞,安道京怕方子敬生气,也不敢
吐出,连皮吞落,三两口就吃完了。

    方子敬微微一笑,道:“好吃么?”安道京满口食物,只有胡乱挥手,面色却是惨
白,想来难吃得紧。

    卓凌昭见他兀自戏耍旁人,登时怒火攻心,喝道:“你老是顾左右而言他,莫非是
怕了卓某?”

    方子敬回头看了他一眼,跟着淡淡一笑,道:“就算我怕好了。剑神武功天下第一,
人品天下第屁,老夫自当甘拜下风。”说着拱手回座,竟把卓凌昭僵在当场,直是气炸
了胸膛。满听宾客听了嘲讽,想起卓凌昭平日的为人处世,不由得都是面露微笑。

    方子敬威风八面,三两下便整得一帮奸贼灰头土脸,登让艳婷目瞪口呆,问道:
“这老先生是谁,怎地这么神气?”

    那老者笑道:“小妮子记好了。这人叫做方子敬,外号‘九州剑王’,二十年前,
江湖上属他武功最高,曾经风光好些年。江充这小子若想招惹他,那是自讨苦吃了。”

    伍定远心下也是暗自赞叹,想道:“这才是真英雄、真豪杰的气派,盼我日后能有
方大侠的一半气势。”

    卓凌昭性格高傲,听那方子敬当众出言嘲笑,如何不气得七窍生烟?只见他双目生
光,当场便要出手杀人,忽见人群中穿出一人,急急挡在卓凌昭身前,却是昆仑山第二
把交椅,“剑寒”金凌霜。他在卓凌昭耳边低声说话,似在劝说什么。

    二人说话声音微乎其微,场中无人听闻,伍定远仗着“披罗紫气”的威力,耳力超
越常人千百倍,却是无所不能听。心道:“看这两人的模样,定有什么阴谋,我可不能
放过。”神功运出,登将二人说话听去,只听他们对答又急又快,但反覆来去,却脱不
了四个字,正是那“武林盟主”!

    伍定远面色惨白,正自惊疑不定,只见卓凌昭压下满腔怒火,深深吸了口气,森然
道:“只要方先生不来招惹咱们朝廷要员,念在他是前辈的份上,我也不勉强他动手。”

    众人多知卓凌昭性格好胜,听他说话退让,不由暗暗讶异。只是卓凌昭开口让步,
那方子敬却不感激,只见他早已坐回席上,这当口却是打起盹来了。

    卓凌昭不愿再去招惹方子敬,他转向宁不凡,冷冷地道:“宁掌门,我这里有个不
情之请,此事与天下武林同道的身家性命有关,还望你成全。”

    众人听他口称天下同道,更感惊奇,这剑神凶狠残暴,凉薄自私,什么时候会以天
下人为念?想他如此说话,必有什么计谋,一时都留上了神。

    宁不凡知道卓凌昭行事狠辣,为了日后门人安危,如何敢无端得罪?听他有事开口,
忙咳了一声,道:“卓掌门有何指示,不凡自当追随,还请说吧。”

    卓凌昭转看厅上众宾客,目中生出光芒,沉声道:“诸位高贤,难得群英聚集华山,
本座想趁这个难逢良机,立个武林盟主出来。”

    “武林盟主”四字一出,厅上登时哗然,所谓“武林盟主”,便是天下群雄之首,
一得推举,言出法随,无人能有异议。众宾客心惊之余,纷纷朝昆仑门人看去,只见屠
凌心模样凶狠,钱凌异得意洋洋,倘若武林盟主真落入这群奸贼手中,以这帮人的残酷,
江湖哪有宁日?厅内杨肃观、韦子壮,厅外秦仲海、卢云,一时无不肃然。只有伍定远
先一步听到此事,自是不感诧异。

    宁不凡大惊失色,颤声道:“你要立武林盟主?”

    卓凌昭凛然道:“正是!”说着缓缓回首,朝江充看了一眼,两人眼神相对,嘴角
都泛起了狞笑。

    第七章制霸天下

    伍定远躲在梁上,把场内情势看的一清二楚,一看这两人的神态,心中立感不妙:
“看这帮奸徒的模样,定有什么阴谋。无论如何,定得想个法子阻止他们。”

    此刻华山之上,江充手下人多势众,那剑神武功又强,连方子敬号称“剑王”,也
不愿与这帮人相斗,卓凌昭提出武林盟主之议,定是志在必得。伍定远虽知自己武功大
进,但他过去不过是个小小捕快,若要他在这等千人大会上贸然出头,还是不免有些担
忧害怕。

    卓凌昭目光炯炯,凝视着宁不凡,微笑道:“宁掌门,不知你意下如何?可赞同本
座这个提议?”

    宁不凡身为华山首脑,自知其中厉害,正要出言反对,猛听江充咳了一声,宁不凡
话到了嘴边,大惊之下,猛地又缩了回去。嚅囓地道:“在下待退之身,如何敢有什么
看法?”

    卓凌昭冷笑道:“阁下号称天下第一,岂能没个主意,还是交代一声吧?”

    宁不凡撇眼看去,只见江充目光凶残,正对着自己冷笑不休,他咳了一声,忙朝诸
大掌门拱了拱手,陪笑道:“难得各大掌门群聚华山,大家怎么说,不凡就怎么做了。”

    宁不凡把烫手山芋扔了出来,诸大掌门立时面上变色,众掌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情知若不能拦阻卓凌昭的提议,等武林落入他们的毒掌中,日后人为刀徂,我为鱼肉,
自己门户定然要糟。

    只听一声长啸,一名道士越众而出,正是武当山的元易。他满心正义,立时发难,
朗声道:“中原武林本已纷乱不休,为了一个天下第一的虚衔,不知有多少人打得你死
我活。眼下若再设个什么盟主,那不是自找麻烦么?我元易代表武当掌教真人,第一个
反对。还请阁下收回此议。”

    武当这些年势力虽然不再,但仍是江湖中人仰望的大派,此时元易出言反对,卓凌
昭要不正面干上,要不收回提议,已无转圜余地。众掌门都是暗自叫好。

    元易武功不弱,太极拳剑堪称双绝,师弟韦子壮又在柳昂天手下办事,卓凌昭若要
对付武当一派,软硬两手都不见得有用。他正自思量对策,忽听一人重重叹息,道:
“可惜啊可惜,元易师兄武功虽高,但格局太小,目光短浅。想来真让人惋惜啊。”这
话纯是为卓凌昭解围之用,众人往说话之人看去,只见那人坐在掌门人席上,却是峨眉
金顶的掌门严松。

    杨肃观心下一凛:“峨眉地处边陲,向来与世无争,什么时候与卓凌昭勾结上了?”
待见严松与江充眉来眼去,杨肃观登时了然,想来此人定是受人指使,否则以卓凌昭的
狂冷傲面,这严松贵为一派掌门,又何必为卓凌昭作嫁?

    元易看了严松一眼,淡淡地道:“贫道这几年行走江湖,眼见武林人物你杀我,我
杀你,一下子抢夺秘笈,一下子争夺地盘,腥风血雨,纷乱异常,此时咱们不急着正本
清源,反而再立一个惹争的武林盟主,这不是本末倒置么?却不知贫道这番看法,可有
什么不对?”

    严松听他词锋锐利,倒也不慌,只微笑道:“非是我说嘴,元易道兄真是大大错了。
江湖之所以会这般纷乱争执,正是少了一位武林至尊前来指挥,倘有一位平息干戈的龙
头,凡事秉公处置,替群雄排难解纷,武林还有什么好争的?”

    众宾客听他如此一说,都觉有理,立时有人大声附和,昆仑众人更是喜形于色。

    元易哦了一声,道:“严师兄说的也没错。只是贫道想要请问一事,倘若武林至尊
自己便是祸乱源头,杀人放火,无所不为,这样的人要如何替咱们排难解纷,平息干戈?
此事还想请教严师兄。”

    杨肃观等人都知他这话是冲着卓凌昭而来,心下都是暗自叫好。

    卓凌昭如何不知他在讽刺自己,他冷笑一声,正要出言反讽,却听严松咳了几声,
道:“元易道长这是什么话?在座几位掌门出身正道,无一不是清白人物,哪来的杀人
放火,无所不为?照在下看,一个人只要不曾聚众上山,造反作乱,便有资格来争这个
武林盟主。不知道长以为如何啊?”

    元易本来理直气壮,一听“聚众上山,造反作乱”这八字,登时面如死灰。杨肃观
看在眼里,颇感奇怪,正要去问韦子壮,却见他低下头去,眼中竟是噙着泪光。

    杨肃观心下一凛,想道:“看韦护卫的模样,难道武当山与朝廷有过恩怨?”

    元易听了严松的一番话,好似泄气皮球,他点了点头,低声道:“反正只要忠于朝
廷,就算好人,那就随你们去吧。”

    这几句话隐隐有着讽刺之意,只说得满堂宾客暗自起疑,一众朝廷命官皱起眉头。

    杨肃观心下暗惊,脑中急急推想,料来武当这几年销声匿迹,定与严松说的那几句
话脱不了关系。

    严松见元易退了回去,便自一笑,向卓凌昭道:“难得元易道长别无异议,宁掌门
又愿追随各位掌门的脚步,这就请卓师兄主持局面,好来推举武林盟主吧。”

    卓凌昭见他三言两语便打发了元易,心下也是暗自佩服:“这严松嘴巴厉害,日后
倒是个帮手。”他看向众人,微笑道:“既然元易道长不表反对,这就请其他几位掌门
说话。”

    此刻天下武林门派中,以河南少林、湖北武当、西域昆仑、陕西华山四派最大,另
有四派较小,分别是峨眉、九华、以及崆峒、点苍等几个门派。卓凌昭有意一举压倒群
雄,便从八派中最弱的点苍问起,只听他冷冷道:“咱们要立武林盟主,敢问海川道兄
意下如何?”

    那点苍掌门名叫海川子,乃是点苍七雄之一,这人庸庸懦懦,无所作为,门下师兄
弟多半看他不起,当此要紧关头,如何敢擅自出头?只干笑两声,道:“大家怎么说,
我就怎么做。不必问我了。”这点苍山虽然称霸云贵,但门下并无绝世高手,要与中原
各大派相比,自是有所不如,便有意来个明哲保身。

    卓凌昭哼了一声,森然道:“海川道长究竟赞成反对,须得有个主意。”

    海川子面色铁青,朝几门师兄弟望了几眼,嚅囓地道:“我……我就算赞成好了。”

    点苍门人见他无端屈服在卓凌昭的淫威之下,不禁面有怒色,但此刻宾客云集,虽
有不悦之情,却也不便当众发作,只能闷哼几声,以示不满。

    卓凌昭哈哈一笑,甚是满意,便问崆峒掌门邢长老,道:“邢老师怎么说?”

    崆峒山位居中原,向与河北祝家庄、岭南赵家庄等几个武林世家交好,算来势力不
小,掌门邢玄宝岁数甚老,过去曾奉朝廷之命,随军围剿过反贼怒苍山,江湖中人无不
尊他一声老师,说来资望颇为可观,若要与卓凌昭破脸,未必份量不够。

    邢玄宝嘿嘿一笑,正想开口,忽见江充眉头紧锁,一言不发,只凝目望着自己。邢
玄宝想起不少弟子投身军旅,自己别要一个失言,替他们招惹了麻烦,忍不住又支支吾
吾起来。

    卓凌昭颇见不耐,道:“邢老师到底想要如何,爽爽快快的说了吧?”

    邢玄宝张口结舌,被卓凌昭一瞪,只惊得全身发软。他面色惨白,摇了摇手,卓凌
昭森然道:“邢老师摇手示意,可是不赞同立这武林盟主么?”

    邢玄宝大惊,忙道:“我赞同。”可双手还是胡乱摇摆,看来是个东摇西摆的骑墙
派。

    卓凌昭点了点头,道:“既然邢老师这般份量,也赞成在下的拙见,想来在座大家
都是好朋友,不会不给咱们一个面子。”他冷冷一笑,道:“那我们便来问下一位,九
华山的青衣掌门,你怎么说?”

    话声甫毕,千人目光便向青衣秀士望来,娟儿本来站在师父背后,心下一惊,急忙
缩到椅子背后了。那青衣秀士自是丝毫不惊,只缓缓起身离座。

    那艳婷躲在梁上,乍见师父,心下大喜,几乎要脱口叫唤,伍定远连忙掩住了她的
嘴,低声道:“现下不急着相认,一会儿情势稍定,咱们再见不迟。”艳婷没有回话,
她双目凝视师父,只轻轻地点了点头。

    伍定远见她望着师父的目光满是仰慕眷恋,他心下羡慕,忍不住叹了口气,心道:
“我今生要给她看上这么一眼,便死也无憾了。”

    青衣秀士缓缓下场,迳向众人拱了拱手。众宾客都知九华山掌门乃是不世出的奇人,
自他上山求道之后,九华山财富堆积如山,门人武功大进,从第三流的小门派一举跃成
武林中的大门户,此时他有话要说,众宾客自是鸦雀无声,只听他开口说话。

    卓凌昭冷冷地道:“素闻青衣掌门足智多谋,此番咱们推举盟主,掌门定能知所厉
害,为天下苍生谋福。这就请说吧。”口气冰冷,话中的威吓之意甚是明显。

    青衣秀士淡淡一笑,道:“卓掌门不必多问了。这事我反对。”

    众人听他口出反对之言,忍不住惊呼出声。此时势力大如华山、武当,都无人敢与
卓凌昭为敌,没想到九华山一个小门派却有这个胆识,一时都是又惊又佩。

    卓凌昭也不惊惶,冷然道:“阁下为何反对?”

    青衣秀士道:“武林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方今天下武林,有少林、武当等大派主
持局面,已然足够,又何必再立什么盟主?请诸位想了,日后若是几个大门派相互争斗,
咱们即便有了盟主,又能奈何?难道盟主还真能上到嵩山,前去捉拿方丈么?照我看来,
武林盟主有名无实,徒令大门派假借因头,前来兼并弱小,丝毫无助天下安宁,是以敝
派绝不赞成此事。”

    青衣秀士三言两语便道破其中机关,场中绝大多数宾客都出身地方,所属多是孤门
小派,穷帮弱会,想起日后处境堪虞,无不暗暗点头。

    卓凌昭冷笑一声,不再理会青衣秀士,迳自转问峨眉掌门:“严先生平生最是重义,
为了武林的安危,您定是赞成了。”

    严松先前为卓凌昭说话,此时自是点头大笑,道:“这个自然,事不宜迟,咱们快
开始推举盟主吧。”

    卓凌昭皱眉道:“可是九华青衣掌门出言反对,咱们怎好置之不理?”

    严松摇头道:“青衣掌门平素带着面具,说起话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咱们要干大
事,总不能为了区区三五人,便无端放弃武林盟主这等大计吧?还请卓掌门以天下为重,
快快倡议盟主之位吧!”

    众宾客心下暗叹:“这严松平日道貌岸然,想不到这么无耻。”

    卓凌昭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忽听一个声音讪讪笑道:“咱们还倡议什么?卓掌门
号称‘剑神’,武功盖世,才德兼备,放着这般天地无双、万年罕见的人物在前,咱们
何不先立他为盟主,再来盖个‘剑神庙’,好好拜上一拜。大家以为如何呢?”

    众人听这声音懒洋洋的,满是讥讽之意,纷纷回头看去,却见说话那人呵欠连连,
两眼半睁半闭,正是方子敬。

    卓凌昭满脑权位名声,竟没听出方子敬话中的嘲讽。他听了称颂,心下狂喜,微笑
道:“在下自号剑神,纯是几位朋友的玩笑之言,岂能当真?方大侠要为我立庙受祀,
那可真折煞在下了。”他心里高兴,竟改口称呼方子敬为大侠,好似忘了先前这人给他
的讥嘲。众人忍俊不经,都在暗自偷笑。

    卓凌昭又谦逊了几句,道:“八派之中,七派赞成提议,仅一派反对,但咱们以苍
生为重,只有请青衣道长委屈则个,这便开始立盟主吧。”

    严松哈哈大笑,道:“正该如此。还请卓掌门主持大局,咱们要比试还是推举,这
便拿个主意吧。”

    这两人一搭一唱,便要开始筹划,便在此时,猛听一声佛号,只震得满场宾客耳中
嗡嗡作响。一人森然道:“卓掌门,放着嵩山少林在此,你如何置之不理?”

    众人不必去看,也知那说话之人正是少林罗汉堂首座,灵定大师。

    卓凌昭哦了一声,歉然一笑,道:“真是过意不去,我倒忘了武林间还有少林寺,
不知大师有何高见?”少林乃是天下第一门派,卓凌昭怎可能忘掉不提?定是刻意侮弄
了。

    灵定抑制怒气,沉声道:“盟主一案事前未曾知会我寺方丈,太也仓促。此事老衲
不能答应,留待日后再议。”眼看卓凌昭如此无礼,灵定也不想与之多说,迳对宁不凡
合十道:“老衲此来华山,只为宁掌门退隐一事而来。请掌门不必理会这些杂事,这就
开始封剑大典吧。”

    宁不凡松了口气,当下连连称是,便要从圆盘中取出长剑。卓凌昭哼了一声,抢了
上来,将他一把拦住,冷冷地道:“灵定大师,我知道你对卓某有些成见,但我此番提
议,乃是为天下苍生着想,你可别因私怨而坏公义。”

    江充听了这话,也是轻轻咳嗽,料来是为卓凌昭撑腰之用。

    厅上宾客心下了然,卓凌昭与江充一夥人勾结,少林若要与昆仑对上,不免招惹了
这位大奸臣。果然灵定听得江充连连咳嗽,想起这奸臣的手段,不禁面色微变,不知该
要如何回话。

    猛听一声轻啸,众人眼前一亮,一名贵公子越众而出,只听他道:“卓掌门,贵我
两派之间,虽有些私务待了,但我少林弟子侠义为先,什么时候忘了武林正义?阁下不
必借题发挥。”此人面如冠玉,模样潇洒,正是“风流司郎中”来了。

    杨肃观面向琼武川、江充,躬身拱手道:“兵部职方司郎中杨肃观,见过两位大人。”

    江充见柳门大将现身,只感头疼,当下冷笑几声,不多理睬,琼武川却呵呵大笑,
道:“杨郎中不在京里办事,却跑到华山做啥啊?可是替你家侯爷采灵芝来着?”

    这杨肃观乃是朝廷五品要员,征北都督第一爱将,又是内阁大学士之子,江充势力
再大,对他也毫无作用,看来少林寺有朝廷大臣撑腰,根本不必怕昆仑这一干人。

    杨肃观行礼已毕,转头看向卓凌昭,微笑道:“卓掌门,神鬼亭一别,真是好久不
见了。”

    卓凌昭冷笑道:“少林寺不是由灵定大师做决定么?什么时候轮到杨郎中说话了?”
他知道杨肃观口若悬河,比灵定更难对付,便有意挑拨离间,让杨肃观自行退开。

    灵定素知杨肃观之能,见他上来解围,那是求之不得了,他口宣佛号,道:“老衲
与杨师弟一体同心,谁来说话,并无不同之处。”

    卓凌昭笑了笑,道:“可怜啊可怜,咱们灵定大师空有一身道行,在寺里却毫无地
位,说话份量还比不上一个年轻人。”

    这话纯在激将,灵定如何听不出来,他脸上黄气一闪,登时沉下脸去。一旁灵真也
是大怒不已,但此刻不论如何说话,都等于打了自己人一耳光,反给敌人得利。一时气
喘吁吁,却也无法可施。

    杨肃观听了挑拨,却是丝毫不慌。只听他淡淡一笑,道:“卓掌门身居一派之长,
见识怎地庸俗若此?我灵定师兄生具佛法,性格谦冲,自来提拔后进,从不曾计较什么
地位排名。可惜卓掌门却以小人之见,度量我灵定师兄的君子之腹。如此狭窄浅薄,岂
不侮辱了‘剑神’美名?”

    卓凌昭给他讥嘲一顿,只气得脸色惨白,但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一时竟哑口无
言。一旁昆仑门人暴喝道:“放你妈的屁!你才狭窄浅薄!”这些话粗俗无聊,不说还
好,一旦出口,更显得卓凌昭的词穷。众宾客见杨肃观口才如此了得,心下都感佩服。

    秦仲海看在眼里,登时对卢云咧嘴一笑,道:“咱们杨郎中最会耍嘴皮子,卓凌昭
号称‘剑神’,却要找咱们‘屁神’斗口,那可是自找死路了。”

    卢云微微一笑,心道:“杨郎中口才便给,庙堂之上,定是舌灿莲花,今日可要好
好见识一番。”

    梁下秦卢二人旁观好戏,这厢伍定远躲在梁上,自也关心场内情势,耳听杨肃观三
言两话便逼得卓凌昭封口,心下不由暗暗叫好。

    正痛快间,忽听身旁传来一声轻叹,那声音满是心酸,彷佛有无尽哀怨。伍定远急
忙转头去看,却见艳婷满脸红晕,紧泯下唇,一双妙目却在凝视望着杨肃观。看她眼中
泪光闪动,睫毛一眨眨的,满是相思爱慕,好似要她为杨肃观去死,也是心甘情愿。

    伍定远心下一凉,好似被泼了一身冷水:“这孩子看我时,从不曾有这等神气,这
……怎么分开越久,这女孩儿反倒更加爱慕杨郎中?难道……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相思之
苦么?”

    看艳婷的神情,已是情根深种,若要她忘掉杨肃观,那是万万不能了。伍定远轻叹
一声,心知自己这番深情已然付诸流水,心下一酸,脸上便现出十分落寞的神情。

    艳婷听了伍定远的叹息,便望向他来,待见了他神色悲苦,不由得微微一怔,她面
露关怀之色,柔声便问:“伍大爷,你怎么了?”说话间,身子靠了过来,柔软的胸脯
碰到了伍定远的臂膀,二人身子如此亲昵,她却浑然不觉,一双大眼只凝视着伍定远。

    伍定远见艳婷对自己毫不避嫌,但望着自己的目光中,只见小女孩儿的恭谨敬畏,
好似把他当成自家长辈,便如她师叔一般。伍定远摇了摇头,心下更添烦闷,他把身子
一侧,避开艳婷温软的娇躯,轻声道:“杨郎中在说话,咱们专心去听,可别错过了。”

    艳婷听了这话,登时用力点头,忙去探看杨肃观的动静。伍定远看在眼里,心下苦
笑:“伍定远啊伍定远,你什么事不好干,怎么来爱个小姑娘家?你往日多么精明能干,
你啊你,可别害苦自己了。”想着想,竟又叹了一声。

    那老者本来一言不发,听了伍定远的叹息,忽然凑了过来,笑道:“小子,忘了自
个儿是真龙啦?”说着拍了拍伍定远的肩头,好似在激励他一般。

    伍定远先是一愣,跟着脸上一红,当下急忙收摄心神,不敢再胡思乱想了。

    梁上意乱情迷,梁下却是硝烟弥漫。过了半晌,卓凌昭咳了一声,道:“无论少林
是谁拿主意,今日天下气数,全在嵩山门人的一念之间。却不知杨郎中属意如何?”众
宾客心下一凛,都要看杨肃观如何回话。

    却见杨肃观双手一摊,笑道:“卓掌门,此事你问我,我却还想问你呢。”

    卓凌昭听他推托,登时面露怒色,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杨肃观笑道:“卓掌门口口声声要立盟主,却不知这盟主究竟执掌如何?权柄如何?
在下虽想答应提议,可你没把执掌权柄说个明白,却要我如何拿捏?我看卓掌门武功虽
高,做事却如此粗疏,唉……可真叫我为难了。”

    卓凌昭狂怒攻心,森然道:“你说我行事粗疏,那照你之见,却该如何!”

    杨肃观微微一笑,道:“武林盟主的权柄何其重大,岂能三言两语定断?依在下之
见,须得先拟定一本‘武林盟主权掌建制律典’,分通则、执掌、任免、刑赏等四章,
草拟条文之后,再由诸派耆宿一一审阅。待各门各派一致同意,咱们便能召集天下群雄,
将之定案了。”

    杨肃观为官多年,平日公文往返,尽在推诿卸责,若要拿官场那套对付卓凌昭,那
真是杀鸡用了牛刀了。

    众宾客听得繁文缛节,无不毛骨悚然,一人问道:“此事须得多久?”

    杨肃观微笑道:“草拟条文,在下可以代劳,所需约莫一年。条文订定之后,公文
往返各派之间,又须一年。待八派掌门每人各以一年细细眉批,尚须八年。料来十年之
后,便能召开大会了。只是各派掌门若有意见不合,尚须召集调解,那时间就抓不定了。”

    众人听说十年后方能再开大会,无不脸上变色,柳门中人却哈哈大笑,纷纷鼓起掌
来。

    卓凌昭知道杨肃观有心推诿,霎时大怒欲狂,但众目睽睽,总不能一剑把他杀了,
只气得他脸色惨澹,喘息不止。昆仑门人见掌门气愤,如何忍耐?钱凌异已是大声咆哮,
喝道:“黄口孺子也敢大发议论,快快给我滚了!”

    杨肃观听得昆仑门人叫嚣,登时摇头叹息:“卓掌门,你门人要我少林退下山去,
你怎么说?难道真要我少林门人退出武林么?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阁下武功虽高,
但门人言行不能服众,你便做了武林盟主,也是枉然。”

    众人听他言语不带一个脏字,却把昆仑门下说得满脸通红,心下无不暗暗佩服。

    灵真大笑道:“说得好!剑神武功天下第一,人品天下第屁!”这话却是方子敬用
来嘲讽卓凌昭的,便给灵真拿来借用一番。

    钱凌异狂怒攻心,骂道:“死贼秃,你少放几个屁!没人当你是哑巴!”

    灵真回嘴道:“放你妈的屁!你这猪狗不如之辈,也敢在这鸣叫!”

    两人稀哩哗啦,当场对骂起来,钱凌异满口市井俚语不稀奇,那灵真贵为四大金刚
之一,居然说起粗口也是如此顺溜,众宾客不识得他的,都感惊诧万分。

    却听一个娇媚的声音道:“快别吵了,杨郎中话还没说完,你们吵什么嘴哪?”钱
凌异听这声音温柔无比,直是荡气回肠,忍不住心下一荡,忙往声音来处看去。

    只见一名美貌女子妖妖娆娆地站在厅旁,却是那妖淫无耻的胡媚儿,她满心爱慕眷
恋,只盯着杨肃观猛瞧。那艳婷躲在梁上,一见胡媚儿对杨肃观满脸情意,新仇旧恨全
都涌了上来,想起师叔惨死,不由得恨恨地道:“又是这无耻女人。”

    伍定远见她满脸痛恨,心中便想:“我可想个法子帮帮她,让她杀了胡媚儿报仇。”

    胡媚儿见杨肃观看着自己,登时娇声道:“杨郎中,咱们好久不见。奴家好想你哪!”

    众人都知胡媚儿乃是江充这方人马,听她如此说话,无不暗自惊奇。那江充却不见
喜怒哀愁,料来胡媚儿天生荡性,爱谁要谁,连他也管不住。

    严松见杨肃观口才厉害,打得卓凌昭毫无招架之力,此时便来解围。他看胡媚儿与
杨肃观有些暧昧,登时抓住话柄,叹道:“看不出杨郎中年纪轻轻,却是交游满天下,
更与咱们‘百花仙子’如此交好,唉……真是难得啊!”这话甚是阴毒,一举将两人编
排上了,果见满场宾客议论纷纷,那百花仙子却开心得很,笑吟吟地瞧着杨肃观,姿容
妩媚,神态娇憨。

    胡媚儿媚眼抛向杨肃观,柳门四人看在眼里,表情各异,伍定远眉头深皱,秦仲海
笑骂不休,卢云则是茫然张嘴,一脸讶异。那杨肃观却是个情场老手,只咳了一声,便
自宁定。

    卓凌昭森然道:“杨郎中,你别来那套官场文章,江湖中人一诺千金,言出必行,
你究竟赞不赞成立下盟主一职,这就快快说吧。”

    杨肃观笑道:“既然卓掌门定然要问,在下就不能不答了。”他转头看着青衣秀士,
叹道:“方才听了几位前辈高人的说话,有的赞同盟主一职,有的却又反对。在下细细
思量,只觉两方意见都是言之成理。只是在下若要赞同青衣掌门,不免得罪同道,可若
要同意其他几位掌门所言,不免又伤了青衣掌门的心。唉……可真难为啊!”

    卓凌昭面上青气一闪,道:“杨郎中说话意思好生难懂,你左摇右摆,到底愿不愿
立下盟主一职?”

    杨肃观微微一笑,道:“卓掌门不必心急。适才在下言道,这盟主立是不立,端看
盟主执掌而定。只要卓掌门答应在下所请,一切自都好谈。”

    卓凌昭想起杨肃观精擅推托,脸色微微一变,道:“你又想草拟什么通则么?”

    杨肃观微笑道:“那倒不必,只要卓掌门答应一事,一切都好谈。”

    卓凌昭怕极此人的种种怪招,当下咳了一声,道:“只要你不来那套官场文章,没
什么不能答应的。”

    杨肃观收起笑脸,点头道:“卓掌门快人快语,在下先谢过了。”他气沉丹田,朗
声道:“只要卓掌门立誓,日后立定盟主,不论此人是谁,你都愿追随号令,使之行赏
管罚,令出如山,如此肃观必然第一个赞同。只不知掌门意下如何?”

    听他言下之意,竟是要立个亟具实权的武林盟主,厅上宾客没料到他会如此说话,
一时都是哗然出声。卓凌昭更是为之愕然,本想杨肃观定会反对设立盟主一职,哪知他
非但开口同意,尚且要扩张盟主权柄,倒是意料之外了。

    诸大掌门讶异之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面色凝重,都在推算其中利害。

    灵定也没想到杨肃观竟会出言赞成,诧异之下,忙对他急使眼色,杨肃观却自做不
知,只望着卓凌昭,等他过来回话。

    卓凌昭向来自负,杨肃观就算别有居心,他也不放在眼里,他微微一笑,道:“难
得杨郎中如此明理,本座先谢过了。既然少林别无反对之意,咱们这就开始推举盟主吧。”

    他向宁不凡一笑,道:“劳烦阁下稍待片刻,待盟主立定之后,再行退隐不迟。”

    宁不凡唯唯诺诺,连连称是,连头也抬不起来了。

    这厢卢云也感纳闷,忙秦仲海:“杨郎中到底打什么主意?怎像为卓凌昭说话一般?”

    秦仲海嘿嘿一笑,道:“杨郎中语不惊人死不休,平生专门行险,只盼他别砸了手
才好。”

    秦仲海心下了然,以今日与会群雄来看,有能耐争这武林盟主宝座的,除开自己的
师父九州剑王以外,不过是灵定、卓凌昭、宁不凡这几人。眼下宁不凡有意退隐,他师
父又早已看破虚名,不问世事,说来便只有灵定与卓凌昭二人有心相争,只要灵定打败
了“剑神”,那嵩山少林便要重归武林盟主的宝座。杨肃观看似满腔热血,其实全是替
师门打算。

    卢云听了情由,暗自心惊,想道:“杨郎中此计恁也险了,卓凌昭武功了得,灵定
大师岂敢自称必胜?一会儿少林寺若要败下阵来,武林难不成要沦入虎口?”

    只是他见过杨肃观办事,知道这人一向谋定而后动,看他自信满满的模样,料来别
有计谋,绝不会白白为卓凌昭作嫁。

    众人交头接耳间,点苍派中走出一人,这人身穿道袍,模样清健,群雄认得是点苍
七雄中的玉川子。只听他道:“大家说了这么多,虽然挺有道理,但现下这许多人在场,
不知要如何推举武林盟主?难不成来个抽签中式么?”

    卓凌昭冷笑道:“既是武林盟主,武功自须服众,咱们不妨出手比试。”

    此言一出,厅上众人都是大为兴奋,一时纷纷叫道:“比武夺帅!比武夺帅!”

    元易听了众人的呐喊,不禁一叹,道:“若真要比武较量,在场宾客多达千人,只
怕要杀伤大半,这可怎么得了?”

    邢玄宝道:“元易师兄所虑甚是,为免杀伤太多,各派推举一人出来比试好了。”

    灵定虽不愿设立盟主,但火烧眉毛,也没法子可想了。只听他合十长叹,道:“阿
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众位如何比试并不重要,要紧的是不能杀生。”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议论不休,各有所见。忽听宁不凡叹道:“武林盟主,天下
第一,诸位不知这些虚名何等沉重,在下奉劝一句,还是忘了这些劳什子的好。”

    厅上有野心的听了这话,无不暗自冷笑。心道:“这宁不凡好小的心眼,他自己想
要退隐,便不容旁人来当武林第一人。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眼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都想不出一个妥切的法子比试,忽听一人道:“既然嵩
山少林也不反对设立盟主,当前七派共议,我九华山自当追附骥尾,为天下谋福。”

    众人转头看去,说话之人带着人皮面具,却是九华山掌门青衣秀士。卓凌昭哈哈一
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青衣掌门果然聪明。”

    青衣秀士不去理睬,迳自道:“武林盟主日后既要指挥群雄,比试时便不能杀伤太
多,免生怨怼。在下不才,这里提个办法出来,一来可以少伤人命,二来也能省下比试
时光。”先前他大力反对设立盟主,但既然木已成舟,只得顺势而为,尽力减少杀伤。
众人知道青衣秀士聪明绝顶,便都安静无声,只等他来吩咐。

    青衣秀士道:“据我估算,在场门派约有八派十七门,其余帮会也有三十余个,即
便各门派帮会单推一人出来比试,那也要斗上数十场,方能一决雌雄。那可会大费周章,
只怕一个月也比不完。”众人知道实情如此,纷纷点头。

    青衣秀士见众人颔首,又道:“今日之事,既以武学见高低,照在下看来,不妨设
下一处机关,若得通过,方能出手挑战,如此必使较量之人锐减,也免杀伤太过。”

    众人大声道:“什么机关?可是考试么?”

    青衣秀士颔首道:“虽不中,亦不远矣。”只见他纵身跃起,轻飘飘地往厅中飞来,
从他的座位到厅心,足足有十余丈之遥,谁知他全然不必落地借力,只如飞鸟般地飘了
过去。

    九华山向以轻功闻名于世,众人都是久仰了,但乍见这手凌虚横空的轻功,众宾客
仍是骇然出声,心道:“若以轻功而论,这青衣秀士当称天下第一,独步武林了。”

    宁不凡、卓凌昭等人见了这等骇人听闻的轻功,也都是暗暗称异。

    青衣秀士落下场中,向宁不凡一拱手,道:“请贵派取出道观中的红烛,在下相借
一用。”

    宁不凡却不答话,只转头望向苏颖超。苏颖超登时领会,想起自己已是名义上的掌
门,当下咳了一声,上前道:“诸位高贤前来敝山推举盟主,华山玉清忝为主人,自当
相助。”便吩咐门人取出观中红烛,好让青衣秀士来用。

    众宾客听苏颖超言语得体,已有几分掌门人的火候,心中都想:“看这宁不凡确实
眼光远大,这孩子眼下虽然不成气候,但日子一久,等他的武功练得好了,凭着他过人
的才干机智,华山定可重振声威。”

    过不多时,华山门人抱来一只一人合抱的大蜡烛,立在厅心。苏颖超道:“这蜡烛
乃是敝派逢年过节所用,不知是否合前辈之意。”

    青衣秀士颔首道:“可以,可以,不过这蜡烛如此巨大,能上场较量的更少了。”

    苏颖超奇道:“前辈所言何意?”

    青衣秀士却不答话,迳道:“请诸位点着了火。”

    华山门人依言点火,霎时熊熊火光燃起,此刻已值午后申牌,厅上原本有些阴暗,
这巨烛点燃之后,登令满室生辉。

    青衣秀士站稳脚步,离那巨烛约十来丈,道:“请诸位看好了。”他扎下马步,深
深吸了一口真气,双掌并合,向前疾推,众人只觉劲风刮面,一股无形劲气凝聚寸方,
扑向烛火,霎时火光晃动一阵,跟着轻烟飘起,竟然被青衣秀士的掌风扑熄。

    眼见这蜡烛如此巨大,距离又遥,谁知青衣秀士竟以无质无形的掌风将之扑熄,功
力之纯,足可傲视武林了。过了半晌,众人才爆出一声采来,竟是久久不息。

    人群中一名少女叫得最是大声,却是娟儿,只见她满脸兴奋,显然极是爱慕师父这
手神功,艳婷看在眼里,自也倍感骄傲,两姊妹一上一下,都是兴高彩烈。

    青衣秀士命人重新点上烛火,道:“只要能扑熄烛火的,便有资格来争武林盟主,
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都面有难色,要说这法门太过简单,那必会给人出言
相激,若是被迫上去一试,看这蜡烛如此巨大,自己多半会大大出丑。可若要说太难,
定又给人讥笑嘲骂,当下无人作声。

    青衣秀士转头看向江充与琼武川二人,问道:“两位朝廷官长意下如何?”

    琼武川颔首道:“这个法子很好,可以省下不少人命杀伤,老夫第一个赞成。”

    青衣秀士微微一笑,道:“多谢琼国丈捧场,江大人呢?您意下如何?”

    江充喝了口茶,笑道:“这些武功的事,我是不懂的。你们自管去干,不必来问我。”
言下之意,自是对卓凌昭的武功大有信心,无论何种法子比试,料来难不倒这位“剑神”。

    青衣秀士点了点头,道:“既然两位官长也无反对之意,那咱们便开始吧!”说着
伸手向宁不凡一比,道:“在下斗胆,想请此间主人先行试炼。”

    宁不凡摇头叹息,道:“我即将退隐,乃是五湖废人,又何必再试?”众人听得此
言,都是哦了一声,料来宁不凡定是掌力不足,这才不敢下场丢丑。

    青衣秀士却不答应,摇头便道:“宁掌门就算有意退隐,也不能不顾及华山的颜面。
你今日若不下场,华山门人日后不免受人嘲笑,掌门却要他们如何在武林立足?”

    宁不凡料知如此,他叹息一声,道:“青衣师兄教训的是,在下这就献丑吧。”

    他老老实实地站到青衣秀士身边,运气良久,这才双掌一并,往前推出。众人只觉
一股细细微风吹来,那烛火摇摆一阵,火势忽大忽小,良久良久,终于火光黯淡,缓缓
熄灭了。

    众人见宁不凡招式平淡无奇,手法毫无可取,竟连采声也没一个。只有华山门下零
零落落地叫好。众宾客看得暗暗摇头,寻思道:“这宁不凡枉称天下第一,看他掌力不
怎么厉害,不知他那八百胜是怎么来的?莫非是靠剧毒暗器得手的么?”

    众人叹息声中,却听一人大笑走出,正是点苍七雄之一的赤川子,只听他道:“宁
不凡徒然号称天下第一,掌力不过尔尔,看我的!”他呼喝一声,双掌相持成圆,掌中
竟有风雷之声。众人心下一惊,想道:“点苍山称雄西南,真有两下子。”

    那人双掌奋力推出,大喝一声:“熄!”

    猛见那烛火激烈飘荡,却是微微一颤,丝毫不见熄灭。那人满脸通红,又是用力一
推,这下掌风扑去,好似加柴添火,蜡烛反而烧得更旺了。赤川子丢不起这个脸面,一
时连连催动掌力,只弄得满身大汗,那火光却是熊熊明艳,丝毫不见黯淡。

    宾客中有好事的,当场便笑了出来:“好啦!天也黑了,快下来歇歇吧!”

    赤川子面红耳赤,更是拼死出力,可那掌风越来越弱,到后来烛火更是一动不动。
只听他大叫一声,在众人嘲笑声中奔出观门,看他满脸泪痕,当真羞惭至极。

    当下各人纷纷上前试炼,不少人本来自负掌力雄强,但运劲出掌后,多半掌力不足,
眼看烛火不动分毫,才知自己原是井底之蛙,只有满脸羞惭的退下。

    半个时辰不到,上去了百余人试炼,却无一人有此功力,此时众宾客方知此中艰难,
便收起先前狂妄自大的心情。

    青衣秀士见良久无人上场,便问道:“可还有人要上来试炼?”

    杨肃观此时坐在人群里,便问韦子壮:“韦护卫可要上去一试?”

    韦子壮自拊功力不到,若要上去,只怕丢不起这个脸,便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正安静间,忽见昆仑门中跃出一名高手,喝道:“我去!”

    众人转头一看,却是“剑寒”金凌霜。他走下场中,打坐良久,这才缓缓站起。只
见他吐纳几声,跟着双掌一并,奋力向前推去,霎时一股寒冷至极的凉风吹过,那烛火
却只一闪,并无熄灭之象。

    众宾客大多凉薄,从来见不得别人好,一看金凌霜丢丑,便要出言讥嘲,便在此时,
忽见蜡烛旁隐隐现出一层寒霜,跟着烛火明灭不定,终于缓缓熄灭。这掌却是靠着阴寒
内力取胜,倒不是掌风本身有何了得之处。金凌霜嘘了一口长气,向卓凌昭一躬身,方
才回座。

    青衣秀士皱眉道:“这下糟了,天下只三人通过此一关卡,难不成武林中别无俊杰
么?”

    却听一人喝道:“大胆狂言!放着嵩山少林寺在此,竟敢如此说话!”一声暴喝传
过,跟着一股劲风扑来,众人只觉那风势劲急,竟是面如刀割,霎时之间,烛火应声而
灭。

    众人心惊之下,转头急看,只见出手之人身材胖大,满脸横肉,正是灵真和尚。

    只听他喝道:“点上烛火了!我师兄要下场!”华山门人心下一惊,急忙点着烛火,
便等灵定过来。

    烛火掩映中,只见一名老僧缓缓走下,正是少林罗汉堂首座,素有圣僧美誉的灵定
和尚。所谓“达摩院中三宝圣,罗汉堂前四金刚”,这灵定武功仅逊于天绝僧,几与方
丈灵智并驾齐驱,众人心存敬意,都要看他的手段。

    灵定站在巨烛之前,合十道:“非是老衲有意争竞,只因我辈身为少林子弟,不可
辜负千载武名。”

    只见灵定气随意转,两脚跨步,竟不吐纳运气,单掌推出,猛地一阵狂风吹过,众
宾客给这烈风一刮,或立足不定,或衣衫飘起,都是大叫起来。

    掌风劲急,宛如飓风雄烈,众人各找物事扶持,几名女客更是紧抓裙摆,就怕泄了
裙下春光,只听轰地一声,那巨烛竟给掌风推倒在地,烛火更是早已熄灭。

    众人脸上变色,都是骇然发抖,良久无人言语说话。过了许久许久,终于爆出一声
喝采,远远从道观中传了出去。远处乡民或在耕田,或在织布,听得这雷动般的声音,
都以为打落春雷了,一时出门收衣者有之,回家取伞者有之,道上行人竟是络绎不绝。

    宁不凡心下也是骇然,赞叹道:“少林寺领袖武林,果然名下无虚,看来我定可让
出这天下第一的虚名了。”

    青衣秀士看了他一眼,道:“宁掌门未出全力,又何必客气?”

    过了半晌,又请华山弟子上前扶起巨烛,重新点上了火。青衣秀士问向众人:“少
林大师已然下场,可还有人要上前一试?”

    眼见无人愿意上前,青衣秀士走到方子敬座旁,问道:“不知方大侠意下如何?”

    方子敬并不起身,只摇了摇头,道:“蜡烛是死的,敌手却是活的,掌门的办法虽
然立意良好,却不能与真实武功相提并论。”

    青衣秀士劝道:“以方老师功力之深,若要熄灭这区区烛火,想来易如反掌。放着
如此大好身手,老师何不来争武林盟主之位?”

    方子敬微微一笑,道:“当此风烛残年,何必还求这些虚名?我今日来此,只是想
看看当世真龙,掌门的好意我是心领了。”说着将双手拢在袖中,却不出手。

    几名好事之徒笑道:“说了这许多,原来是怕丢丑!”话声未毕,那几人已给一脚
踢飞,滚入场中,跟着一人冲了过来,一阵狂吼之后,只见他身子如同陀螺般转起,霎
时火光闪过,劲风急急冲向巨烛,飕地一声轻响,烛火也已熄灭。

    众人转头急看,只见来人身着军装,却是一名青年将军,卢云、杨肃观等人纷纷拍
手,叫道:“仲海好高的武艺!”这人不是别人,却是秦仲海上来试刀。

    青衣秀士笑道:“这位将军虽不是凭藉掌力,但以刀风灭烛,那也差相彷佛了。可
以算得一份资格。”

    秦仲海听了这话,却是摇了摇头,道:“青衣掌门见笑了。以我的浅薄武功,如何
来争夺什么武林盟主?在下只是想试试自己的功力是否到家,此外别无他意。”说话时
脸面却向朝着方子敬,好似在向他说话一般。那方子敬却只闭目养神,看不出喜怒哀乐。

    众宾客中,却只卢云明白秦仲海的意思,他不忿旁人讥嘲师父,便亲自下场试刀,
只是苦于师门教诲,无法在众人面前点明师徒情份,但那“徒弟尚且如此,何况师尊本
人”的意思,还是浓浓地透了出来。

    青衣秀士笑道:“无论阁下是否愿意加入比试,都有这个资格争雄。”他转头问道
:“可还有人愿意下场?”

    却听一人道:“既然仲海下场,我也上来一试吧!”那人面貌英俊,却是外号“风
流司郎中”的杨肃观。他一上前,便听胡媚儿笑道:“杨郎好好干!我在这儿为你鼓掌
打气!”

    杨肃观轻轻一咳,心道:“她再要这么夹缠不清,旁人还以为我与她有什么奸情,
这可要如何分说明白。”他更不打话,迳自往前一站,旋即抽出腰间长剑,当下一剑幻
成七剑,七剑闪动中,又自幻出四十九点寒星,正是“菩提三十三天剑”的绝招。

    卓凌昭笑道:“好一招涅盘往生啊!”

    众人闻言,都是一惊,这招是少林寺近三十年来名气最响的一招,众人都是耳闻已
久,却都是第一次见识。只听嘿地一声,三百四十三点寒星向前飞扑过去,刷地一声轻
响,烛火竟尔裂成无数小小火花,跟着逐渐熄灭。

    众人心下赞叹,一时纷纷叫好,胡媚儿更是娇声大叫,有如莺啼燕叱。

    青衣秀士颔首道:“少林寺非同凡响,竟有三人通过试炼,无愧武林第一大派美誉。”

    他转看众人,又问道:“还有哪位朋友要上前一试?”

    猛听一人喝道:“让开了!”

    话声未毕,一股气流猛地往前喷出,青衣秀士脸露惊诧,双足一点,身子急速盘旋
而上,已然闪开那股凌厉凶猛的劲风。众人不知发生了何事,却听那巨烛剥地一声,竟
然裂成两半,倒在地下。各派掌门中仍有不少尚未试炼掌力,眼看道具毁损,不由得面
上变色。

    众人不知是谁下的手,各自惊疑不定,却见卓凌昭走下场中,傲然道:“说了这许
久的气闷话,实在太也累人。现下本座想要动动筋骨,活活血脉,哪位想上来指教?”

    众人心下一凛,却说那巨烛怎地忽尔断裂,却原来是卓凌昭下的手,只是他手法快
极,竟无一人看到他如何出剑。

    青衣秀士摇头道:“阁下怎地如此心急?现下咱们还未排定较量场次,规矩也尚未
定出,卓掌门如何能私寻斗殴?”

    卓凌昭有意一举压服全场好手,当即冷笑道:“老兄说了这许多,想来这张嘴也是
累得很吧,反正你我俱有这个资格,不如先开一场杀戒如何?”

    青衣秀士嘿地一声,道:“阁下要与我动手?”

    卓凌昭冷冷地道:“你没有三两下功夫,怎敢在此啰唆半天?要打便打,不打便退
下吧!”

    青衣秀士摇头道:“卓掌门怎能如此说话?放着这许多过关英雄在此,你难道要一
个个打杀过去吗?盟主之位本在止息干戈,你这样杀人,日后还来调解什么纷争?”

    众人听得此言,纷纷点头。此时众高手凭仗绝学,都在争夺武林盟主之位,倘若一
个不巧,竟给心术不正之人夺去,天下正道高手不免要听贼人吩咐,厅上宾客想到此处,
心下都是暗自担忧。

    卓凌昭森然道:“我不想杀这许多人,不过若有人妄想打败本座,那是非死不可的。”

    青衣秀士摇头道:“阁下说话恁也重了。在下虽无意争夺什么天下第一、武林盟主,
但卓掌门举止太也霸道,实难令人心服。”

    卓凌昭闭上了眼,淡淡道:“要就动手,不然废话少说,这里不是给弱小站的地方。”
众人见他狂妄至极,心中都是不满。

    猛听“战”地一声暴喝,跟着传来轰声巨响,石屑纷飞中,一名胖大和尚推开宾客,
走了出来,冷笑道:“姓卓的!你还有空找别人麻烦?你亲爷爷在这儿等你好久啦!”

    卓凌昭听这人说话狂妄,便即转头,只见那人身形胖大,光头秃顶,正是灵真。他
一听卓凌昭说话狂妄,气愤之下,便以偌大腿劲踩裂青石地板,跟着下场挑战。正道高
手见他出场,都是暗自心喜:“有灵真这莽和尚出来打头阵,那是再好不过了。”

    灵真冷笑道:“姓卓的,爷爷每次要教训你,你却三番两次的逃走,我上昆仑山揪
你出来,你却脚底抹油,溜得比谁都快。到神鬼亭揍你,你又逃得稀哩哗啦,好似乌龟
长翅一般!你到底有无胆子接你亲爹的招式!”

    众人听他把卓凌昭说得如此不堪,一时都是将信将疑。

    卓凌昭气得脸色惨白,他压下怒气,道:“你想出手,这就上来吧。咱们不妨在天
下同道面前印证功夫,看看谁强谁弱。”

    灵真哈哈大笑,道:“你想要藉此出名是不是?我告诉你,你爷爷今日就把你打得
鼻青脸肿,让你这小子出名出个够!”

    卓凌昭有意在天下群雄一显身手,听灵真放话搦战,那是求之不得了。灵真也是存
心威震群雄,双手摆出“大力金刚指”的架式,凝神运气,只想一举击倒卓凌昭。

    这灵真和尚虽然粗鲁,其实外门硬功异常了得,拳是“罗汉铁拳”,掌是“大金刚
掌”,头锤叫做“天额裂金石”,手爪唤叫“猛爪碎千山”,全身上下共练了一十三处
绝技,此人拳头如铁,额角似钢,此刻往下一站,那真是如山之凝,如岳之尊,任谁也
要怕他三分。

    大敌当前,卓凌昭却正眼也不瞧他一眼,他迳自望向宁不凡,森然道:“宁掌门,
请你看清楚了。”

    灵真见他兀自向旁人说话,不由大怒,正要说话,却见昆仑门下一齐起立躬身,朗
声道:“弟子恭睹掌门人神技!”人人神态恭敬,都在等着卓凌昭出招。满厅宾客见他
们如此自信,心下都是一惊。宁不凡则皱着眉头,凝神观看卓凌昭的动静。

    灵真呸了一声,霎时跳向卓凌昭,喝道:“姓卓的,你家几只走狗恶心无聊,可真
笑死人啦!你放马过来吧!”他运气凝力,呼喝连连,但卓凌昭却只站在原地,脸上似
笑非笑,迟迟不上前动手。

    灵真颇见不耐,喝道:“你快快过来啊!”

    卓凌昭仍是一笑,丝毫不见动静。

    灵真呸了一声,喝道:“你要是不敢过来,佛爷可要过去啦!”双手握拳,马步跨
出,轰地一声大响,正拳便朝卓凌昭门面打去。他这拳力非同小可,破空之声更是猛烈
异常,旁观众人见他拳头隐隐蕴着旋转之力,都知他这拳打中敌体之后,必是一扭,那
猛烈刚劲便会破入脏腑,已算是一击必杀的绝招。

    眼看得手,灵真脸上露出狞笑,忽听灵定叫道:“师弟小心!”

    灵真一愣,那卓凌昭连动也没动上一步,却叫他小心什么?但他知道师兄见识非凡,
此时出言叫唤,定有深意,忙用力跨步踏出,轰地一响,震破了地板,硬生生地退开三
尺。

    他回头撇了师兄一眼,皱眉道:“你要我小心什么?可是有什么事吗?”

    忽听钱凌异嘻嘻笑道:“你师兄怕你给咱家掌门杀了,这才出言警告,懂了么?”

    灵真大怒,喝道:“放你娘的狗臭屁!姓卓的龟缩不出,你们还不知耻地大言不惭!”

    灵真正自狂骂不已,忽见厅上众人都是掩嘴偷笑,一旁灵定与杨肃观两人却是一个
叹息,一个脸红,都是垂首不语。灵真奇道:“你们笑什么?”

    钱凌异笑道:“贼秃啊!你看看你的裤子!”

    灵真心下一惊,急忙低头去看,霎时全身出了一身冷汗,只见裤带已被利刃割断,
整件棉裤已然滑落在地。灵真面无血色,这才明白卓凌昭方才已然出剑,只是这剑快若
闪电,自己竟是一无所觉。

    灵真面红耳赤,一时不知是否要拉起裤子,猛听钱凌异笑道:“这人屁股上的疮好
脏,怎地不去治上一治?”跟着厅上众人哈哈大笑,都朝着他指指点点。

    灵真心中一悲,回头看着众人,只见人人嘻笑不绝,面上都带着鄙夷之色,灵真虎
目含泪,想起自己一生令誉已然断送,恐怕还连累了少林千年武名,想到心酸处,猛地
举起拇指,便往胸口戳落,竟是要出手自尽。

    旁观众人没料到这等变故,一时都惊得呆了,灵定又惊又急,大声道:“师弟快别
如此!”他越众而出,一把将他拦住。只要慢了一步,灵真便已惨死当场,卢云、娟儿、
艳婷等人见了,都是满身冷汗。

    灵真垂泪道:“我学艺不精,已辱及少林武名,今日若不自杀谢罪,怎有颜面回山?”
他双手挣扎,猛力使去,便要甩脱灵定的怀抱。

    灵定知道师弟一身蛮力,恐怕自己也抱他不住,便急急往杨肃观瞧去。杨肃观轻叹
一声,他走到灵真背后,五指轻轮,迅即无比的的点下,灵真此时羞怒交迸,早已失了
防备之心,霎时便给制住,跟着软倒在地。

    卓凌昭看在眼里,只是微微一笑,道:“这位大师要死要活的,还真是难看得紧。
回头贵派定要将他好生看管,免得他又自尽了。”昆仑山众人闻言,都是哈哈大笑。只
听钱凌异笑道:“掌门人说得对,这家伙若要死了,到时准又赖在咱们身上,那可烦不
胜烦啊!”

    卓凌昭上前一步,微笑道:“解决了一个,不知哪位还想较量?”

    一众正教高手见他杀气腾腾,都是心下忌惮,眼前若给卓凌昭夺下盟主之位,以此
人的狭窄气量,江湖好汉不知要如何度日。可这人武功如此之高,绝非常人可比,众人
心下担忧,都不知如何是好。

    猛听一人道:“卓掌门,我来接你的招。”

    众人回头一看,却见一人大踏步的走向场来,正是少林罗汉堂首座,圣僧灵定。

    眼看师弟受辱,灵定心中虽是狂怒,脸上却毫无喜怒之情。他面色平静,合十道:
“卓掌门,老衲无意争夺什么天下第一、武林盟主,但念及敝寺与贵山之间的恩恩怨怨,
今日却不能不做一个了断。”

    卓凌昭嘴角斜起,冷笑道:“大师有意教训在下,那是再好不过了。”

    灵定道:“卓掌门纵容门下,屠戮燕陵镖局的性命在前,抢夺我肃观师弟的物事在
后,今日若不能逼勒阁下交出真凶,物归原主,老衲如何对得起天下间成千上万的少林
弟子?”他面目一沉,厉声道:“卓掌门,你今日若要败给了老衲,便需跟我回山受审!”

    卓凌昭哦地一声,道:“受审?少林寺也有衙门么?”昆仑门下登时哈哈大笑。

    哄堂大笑之中,忽听一人道:“少林寺没有衙门,但若要成了武林盟主,却为何不
能设上一个?”众人回头去看,说话之人却是青衣秀士。只听他道:“咱们眼下推举武
林盟主,便是要让他号令群雄,调解纷争。此人既是武林至尊,便不能没有刑律权柄。
盟主若要设个衙门刑堂,咱们自也乐观其成。”

    卓凌昭哦了一声,道:“所以灵定和尚若是赢了我,便能把我押解回山审判啰?”

    青衣秀士淡淡地道:“这是武林盟主的执掌,在下无权过问。”

    卓凌昭哈哈一笑,道:“青衣掌门好多废话,那我问你一句吧,如果是我做了武林
盟主,可不可以杀了你啊!”

    青衣秀士听了这话,登时嘿地一声,说不出话了。他脸上带着人皮面具,旁人自也
看不到他的脸色,但瞧他身子一震,心下定是震怒。

    灵定踏上一步,森然道:“卓掌门莫要说嘴,你敢不敢下场?”

    卓凌昭笑道:“也好,你当了盟主,我卓凌昭任你处置,绝无怨言。不过我从不做
吃亏生意,我若做了武林盟主,从今之后,只要少林弟子见了我昆仑门人,必须躬身求
饶,绕路而行。不知大师能否答应此事?”

    在场众宾闻言大惊,这卓凌昭太也狂妄,竟想藉此机会,一举压倒嵩山少林寺,倘
若灵定此战真要败给卓凌昭,少林日后在江湖必无立足之地。

    灵定全身冷汗直流,心道:“此战干系太大,倘若我有什么疏失,累得少林威名扫
地,我必成嵩山本院的千古罪人。”

    灵定心下犹豫,方今寺中第一高手乃是天绝僧,若由此人与卓凌昭决战,当可多了
几分胜算。他不知如何是好,便回头看向杨肃观,等他裁决。

    众人屏气凝神,都在等少林门人说话。万籁俱寂中,杨肃观已然走上。他满面微笑,
竟是丝毫不慌。

    卓凌昭斜目看了他一眼,道:“灵定大师胆小怕事,却不知杨郎中有无胆否?可想
打退堂鼓啊?”昆仑门人闻言,都是哈哈大笑。

    杨肃观微笑道:“卓掌门不必为担忧。今日咱们就此约定,只要我寺夺得武林盟主,
卓掌门便需随上嵩山,受我寺长老审判。倘若盟主之位是给卓掌门得去,我寺僧人依着
约定,从此见了贵派弟子,一律绕路行走。”

    众人听了这话,都是大惊,卓凌昭则是微微一笑,颇见心喜。

    灵定骇然失色,附耳过去,低声道:“卓凌昭武功非同小可,杨师弟别中了他的激
将毒计,等禀明方丈之后,日后再请天绝师叔出手就是。”

    杨肃观微微一笑,摇头道:“非是肃观不听师兄的劝,但眼前情势紧张,咱们若要
低头逃避,只怕少林的声誉也给咱们毁得差不多了。日后便算师父扳回一城,那也于事
无补。”

    灵定眉头紧皱,道:“那咱们该怎么办?就这样贸然一闯吗?”

    杨肃观微微一笑,附耳过去,低声道:“师兄,用修罗神功。”

    灵定大吃一惊,颤声道:“这……这怎么使得?”

    杨肃观低声道:“为了少林千载武名,此役绝不能落败,师兄不必再有顾忌。”

    灵定听了这话,却是冷汗直流,不言不动。

    卓凌昭见他二人交头接耳,不禁笑道:“到底怎么样了?你们商量好了吗?”

    眼看杨肃观已退了回去,厅上宾客数千只眼睛都在盯着自己,灵定自知别无转圜余
地,他深深吸了口气,森然道:“卓掌门多担些自己的心事吧,不必为我们烦心。”说
着两手合十,沉声道:“少林罗汉堂首座灵定,谨接昆仑‘剑神’高招!”

    卓凌昭平举长剑,微笑道:“好说,大师请出招吧!”

    众人屏气凝神,都要看看当世两大高手的决战。

    方才卓凌昭击败灵真,并将之羞辱一番,虽有些攻敌不备的味道,但剑法之快之狠,
已令场上众人骇异耸动。其中惊叹最甚者,却以昆仑门下的“剑豹”莫凌山为甚。原来
卓凌昭方才使出的那招快剑,正是出自莫凌山的绝招“剑豹”。只是功力之纯之精,却
远远胜过莫凌山的手法。

    这昆仑山共有十三套剑法,其中“剑寒”以寒气见长,传于二弟子金凌霜:“剑蛊”
阴劲破心,由三弟子屠凌心继承;其余“剑影”、“剑浪”、“剑豹”、“剑飞”等剑
法,各由门下弟子习得。这一十三套剑法无一不是博大精深,乃是数百年来无数前辈高
人苦心创制而成。只是这十三套剑法相互制肘,难练异常,开派至今,从无一人得以全
数练成,直到“剑神”卓凌昭出现。

    卓凌昭悟性奇高,自入昆仑山以来,早将所有剑法融会贯通,他虽是贪多务得,但
此人的聪明才智实在惊人,每学一套新的武功,必能融入自己原有的武学之中,新招旧
招使将起来,每能鬼斧神工,丝毫不露斧凿痕迹。三年前,卓凌昭武功本已极高,谁知
天命使然,竟又让他挖掘出昔年“剑神”古墓,并找出墓中的绝世武功。待他练成“剑
神”留下的古传绝招之后,更是狂妄不可一世,从此便开始一连串的厮杀挑战。

    卓凌昭照着剑经所载,自知除了天山的绝世武功以外,当世无人可挡他一招半式,
也是为此,他一方面与江充约定,亲赴天山,欲将所藏占为己有,若不能得,也要亲手
毁去,以除心腹之患;一方面又多方树敌,大肆杀戮,以图创出声势,好向宁不凡逼宫。
这一切心机苦劳,全都是为了夺得天下第一的名号,好来制霸天下。

    卓凌昭深深吐纳,眼下终于到了水到渠成的时刻,只要击败这个灵定和尚,夺得武
林盟主之位,从此昆仑定可压倒少林,成为武林第一大门派。他想起自己终将名标青史,
成为后人景仰的大英雄,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此时伍定远隐在匾额之后,眼见灵真惨败,卓凌昭更要与灵定对决,他见底下情势
如此凶险,忍不住轻咳一声。

    那老者笑道:“怎么了?给他们吓坏了么?”

    伍定远尴尬一笑,道:“那倒不是,我只是推算谁胜谁负,一时沉思难解,这才咳
了一声。”

    那老者道:“你是天山传人,照你来看,这场胜负如何?”

    伍定远听他又如此称呼自己,忍不住嘿地一声,颇感不悦。

    艳婷在一旁听着,便插口道:“灵定大师为什么不用兵刃?他明知卓凌昭是剑术高
手,怎么还如此托大?”她心仪杨肃观,自不乐见少林败北,心下隐隐担忧,此时便说
了出来。

    那老者往伍定远一瞧,笑道:“你说呢?这灵定真是托大么?”

    伍定远凝目望去,他自练成神功之后,目力已大非寻常,任何细微的举动都瞒不过
他的眼去,他细看灵定的脚步身形,忍不住咦了一声,道:“灵定大师的衣衫有些不对
头,里头定有些古怪。”

    那老者面露嘉许之色,道:“不愧天山之名,果然有两下子。”

    一旁艳婷颇为不解,她见灵定衣衫一如寻常,怎有什么古怪奇特,当下茫然道:
“伍大爷在说什么啊?我怎地一句也听不懂?”

    伍定远凑到她身边,伸手指去,低声道:“你仔细看灵定大师的僧袍。”

    艳婷看了一阵,只见灵定低头念佛,一如平常,便摇头道:“没有什么啊!”

    伍定远催促道:“你看仔细些,注意他的袖口。”

    艳婷依言望去,霎时一惊,道:“他的袖子怎么缩了起来,好像变短了?”

    伍定远点头道:“没错,你再看他的裤脚。”

    艳婷急忙看去,果见灵定的裤脚上升了数寸之多,好像大人穿了小孩的衣服一般。

    那老者哈哈一笑,拍了拍她的头顶,道:“小女娃懂了么?”

    艳婷想了一阵,霎时惊道:“他…他怎么长高了?”

    伍定远点头道:“没错。这正是奇怪之处。”

    那老者笑道:“你们看着吧!卓凌昭这老小子虽然嚣张,但灵定也不是省油的灯,
这场较量还有得打,你们藉此对照自己所学,保管受用一世。”说着朝伍定远一笑,那
笑容中隐隐有着深意。

    伍定远心下一凛,他矮着身子爬开,转身背对那老者,跟着从怀中取出“披罗紫气”
的秘笈。他翻开上头讲授的武学要义,只见第一页写道:“拳之道义在于神,剑之精华
见于意,我披罗紫气非拳非剑,却又若拳若剑,剑中藏拳,拳含剑气,是以化天地大法,
以为己用……”

    一旁还有不少武功招式,伍定远心下赞叹,他看着书上的图形,便要以下头的武功
一一印证。

    第八章比武夺帅

    两大高手缓缓地走向对方,转眼便要出手决战。厅上众人虽是事不关己,但眼看当
世高人出力相拼,此战如此难得,众人暗叫痛快,都有不虚此行之感。

    卓凌昭连番打下灵音、灵真两大金刚,已把少林武学来历看得一清二楚,他心中推
算,知道以内功而论,这些少林高手多半内力深湛,比其他门派的高手扎实许多,但若
讲到招式的灵巧机变,这群和尚却又差了一筹,便连俗家弟子杨肃观,也会犯下同样的
毛病,若要击败这群硬里子的好手,需当正奇互用,那才能一举建功。卓凌昭面带微笑,
心中却是诡计连连,不住推算阴谋招式。

    他手按剑柄,正要出鞘去攻,却见灵定低头垂目,口中好似念念有词,不知在使什
么邪法,卓凌昭微微一笑,心道:“这老和尚不知有什么古怪,死到临头还在念经,真
要为自己超度么?”

    他吞吐罡气,正要出剑,忽觉灵定的身影有些奇怪,细目看去,赫然发现他长高了
数寸!卓凌昭心里发毛,心道:“这老和尚到底在弄什么玄虚?”

    他越看越惊,霎时呼啸一声,内力狂涌,青光暴闪而出!只见剑光闪动,宛若天雷
霹雳,直非常人所能挡。须臾之间,灵定身上连续中剑,喉咙、人中、肩头、小腹、下
阴,全身要害无一不中,看来卓凌昭剑法之快之绝,已入化境。

    厅上众人武功稍低的,此时还不知卓凌昭已经出剑,真正看清楚他出剑路数的,只
有宁不凡、方子敬等高手。

    胜负已分,卓凌昭面带微笑,霎时还剑入鞘,跟着转身回去。他心下得意,想不到
灵定虚有其表,根本是只纸老虎,居然连他一剑也挡不住。眼看这场胜仗来得如此容易,
还真有些料想不到。

    正要离开,忽听一人道:“转过身来,老衲从不背后暗算于人。”

    卓凌昭心中一惊,连忙转头过去,只见灵定双手抱胸,低头看着自己。

    卓凌昭仰起头来,惊道:“你……你怎地变得那么高了?”只见灵定身形蓦地长高
了一个头不止,原本矮小的身材,竟变得高壮无比,足有十二尺之高,便是身材高壮的
大力士,也要相形见拙。

    灵定本是慈眉善目的圣僧,此刻却如同妖魔鬼怪一般,脸上更泛着浓浓的杀气。厅
上众人面露骇异之色,只呆呆地看着。灵定厉声道:“卓凌昭!一切全是你自找的!若
非你这般逼使我,我却如何违背寺规,使出这禁传的‘修罗神功’?”

    卓凌昭喃喃地道:“修罗神功?”霎时之间,想起了一则典故,忍不住全身冷汗涔
涔而下。

    少林自古以来,一共传下七十二绝技,其中几套武功威力虽大,但因过于阴狠残忍,
与慈悲佛法大不相容,便给寺中高僧列为禁传,这“修罗神功”便是其中之一。这套武
功虽然神妙难言,但施用者一旦发功,魔性必定大受催引,百年前一名年轻僧侣习成后,
竟尔逃脱下山,杀人奸淫,无恶不作,后经寺中高僧联手扑杀,便将这套神功列为禁传。
除了寺中方丈、罗汉堂首座等寥寥数人之外,寺中僧侣一律不得参阅。只为此战关系少
林存亡荣辱,灵定只有使将出来,以图立于不败之地。

    卓凌昭面色惨澹,不知该当如何,便在此时,灵定捶胸顿地,仰天狂吼,猛朝卓凌
昭冲来。众人见灵定不再是个面貌慈和的高僧,不由得心下害怕,纷纷往后退开。

    灵定举掌一挥,蒲扇般的巨掌猛地拍下,卓凌昭脚下一动,剑光四射,霎时连出七
十二剑,剑剑都刺中灵定胸腹间的要害。但长剑刺下,灵定却全无疼痛之感,鲜血也不
曾溅出一滴。卓凌昭心头骇然,自知遇到生平仅见的强敌。

    灵定狞笑一声,道:“原来你自称剑神,剑法不过如此而已。”他忽地一声大吼,
两拳猛往卓凌昭头顶掼下,卓凌昭急忙闪开,地下土尘四起,顿时被灵定刚猛无筹的拳
法击出一个大洞,这两拳若要打实了,只怕卓凌昭骨断筋折,当场死于非命。

    这灵定内力本就深厚,若在武林排名,定在前十之列,以他这等功力,此时又用上
禁传绝招,体内潜能更是完全激发,一掌下去,力道之雄,恐怕天下无人能挡。

    卓凌昭见情势不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真气,跟着长剑转绕成圈,钱凌异见了这招,
登时惊道:“剑影!这是我的绝招剑影!”

    只见长剑转绕越快,直是让人眼花撩乱,全然看不见卓凌昭长剑的去势,剑去无影,
剑落无踪,正是“剑影”的最高要旨。那钱凌异尚须凭藉“无形宝剑”方能欺敌,卓凌
昭却只靠着绕剑成圈,便使对手无法看清长剑去路,虽在同门学艺,但两人之间的功力
差距,实不可以道里计。

    忽地青光一闪,卓凌昭的长剑已然激射而出,猛朝灵定双目刺去,正是“剑影”、
“剑豹”合而为一的绝招,剑去无影,却又势若雷霆,端的是厉害无比。

    卓凌昭心道:“便算你练成金刚不坏体,却难道眼球也坏不得?”剑法快若闪电,
宛若双剑同出,同朝两眼刺去。

    卓凌昭喝道:“中!”霎时剑尖飞落,已往灵定目中刺下,却在此时,灵定猛地低
下头去,用额头往剑尖撞去,这招若是寻常人使出,那定是自杀之举,只等剑尖入额,
断无活路可言,谁知此刻灵定全身坚硬似铁,额头撞下,竟将卓凌昭的长剑撞曲,自也
避开了双目要害。

    这一撞之力甚是猛恶,幸好剑身柔软,这一撞只让长剑荡开,并未折断。饶是如此,
也使卓凌昭全身冷汗直流,惊骇地说不出话来。

    灵定虎吼一声,喝道:“纳命来吧!”

    他双手连挥,无数拳掌击出,有如千手罗汉,又似八臂金刚,拳脚的劲风大得异乎
寻常,劲风到处,厅上不少人都给刮倒,众人运功护体,都是强忍脸上刀割般的疼痛。

    卓凌昭左支右拙,辛苦异常,脚下连连闪避,身旁地板木柱都给灵定撕烂打碎,一
时只有逃命的份。众宾客见灵定全身如同铜墙铁壁,卓凌昭的长剑丝毫伤他不得,但他
却能凭着刚猛掌力杀死卓凌昭,看来这场比试的胜负已经分晓了。

    灵定神威凛凛地喝道:“大家看好了!今日要为燕陵镖局报仇!”左掌挥出,劲风
已然拦住卓凌昭退路,他大吼一声,右拳便往卓凌昭脸面打落,这拳来得实在太快,后
头又是避无可避的局面,卓凌昭闪避不及,霎时给他这拳击中面颊,只听碰地一声大响,
卓凌昭的身子如稻草般的飞出,跟着撞在道观的照壁上,登把照壁撞得粉碎。昆仑弟子
都惊得呆了,不知掌门性命如何。

    灵定仰天狂吼,声势惊人无比。此刻胜负虽已分晓,但厅上众人仍是呆呆地看着灵
定,心中的骇异实是难以言喻。

    江充本想亲见宁不凡退隐,再见卓凌昭夺得武林盟主的大位,谁知这人平日只会摆
架子,武功却是不堪一击,别说与宁不凡交手了,竟连一个灵定和尚也打不赢。江充摇
了摇头,眉头微皱,对锦衣卫众人道:“你们上去看看,瞧瞧他死了没?”

    锦衣卫众人平素最恨此人,此时幸灾乐祸,便喜孜孜地往前奔去,一人笑道:“卓
老儿,你还活着么?”伸脚出去,便要往卓凌昭臀上踩下,金凌霜、屠凌心等人大怒欲
狂,纷纷奔了出来,喝道:“把你的脏脚收回去!”

    那好手一愣,陪笑道:“开个玩笑而……”那个“已”字尚未出口,只见青光一闪,
那好手忽然裂成两断,竟给人从中腰斩,跟着一人披头散发的站了起来,模样阴森至极,
正是“剑神”卓凌昭。

    金凌霜等人见掌门还有气在,知道这场比试尚未了结,众人心下大喜,纷纷往旁退
开。

    只见卓凌昭大踏步地上前,手上紧握长剑,灵定见他未死,当下狂吼一声,又是一
拳往他身上砸下,拳力刚猛,劲风猛恶,端的是凶狠至极的杀招。

    卓凌昭森然冷笑:“你灵定有禁传绝招,我卓凌昭自号剑神,难道没有生死绝学么?”
霎时举起长剑,内力到处,剑上猛生三尺青芒,如同熊熊火炬,照耀大厅。

    厅上众人都是骇异,大惊道:“这……这是什么?”此际天色已晚,夕阳便要西下,
厅上颇见黑沉,剑上青芒更显夺目,直逼得众人连眼也睁不开了。

    方子敬本来双目半张半闭,对任何情事都不甚在意,便是方才灵定使出“修罗神功”,
也不曾让他睁眼,此刻见到这三尺吞吐不定的青芒,忍不住双目神光暴现,霎时站起身
来,惊道:“剑芒!好你个小子!”

    灵定哪管什么剑芒刀芒,反正自己金刚不坏,宝刀利刃也伤他不得,当下狂吼一声,
不顾一切的挥出一拳,却在此时,那卓凌昭也将长剑刺出,那青芒一闪,便往灵定胸口
射去,灵定嘿嘿冷笑,不闪不避,拳头仍是朝卓凌昭打落。

    只见青芒一钻,竟尔刺入灵定的胸口,但灵定的拳头也已打中卓凌昭的下颚,两人
身子都是一动不动,好似僵死了一般。

    过了良久,卓凌昭缓缓伸手出去,将灵定打在自己颚上的拳头推开,只听轰地一声,
灵定巨大的身子猛然摔在地下,跟着胸口喷出一股血箭,显然身遭重伤,鲜血射出,灵
定的身子便开始缩小,不过片刻,竟又变回原本矮小慈和的圣僧模样。

    众宾客见这战高潮迭起,最后竟被卓凌昭逆转获胜,心中都是骇然。

    卓凌昭还剑入鞘,将头发衣冠梳拢了。朗声道:“诸位听好了,从此少林弟子遇得
我派门人,一律相避让路,否则这灵定便是个榜样!”

    杨肃观、韦子壮等人见灵定命在旦夕,当下急忙抢上,韦子壮叫道:“我来止血!”
他双手连点穴道,但灵定胸口伤处太深,鲜血仍是激射而出,众宾客见灵定如此年迈,
只怕这伤已要了他的性命。杨肃观双手按住伤处,但血箭仍从指缝中喷射而出,全数射
在他的脸上,秦仲海、卢云二人见了灵定伤重,也是急忙奔出。

    秦仲海从怀中摸出伤药,道:“试试这个!”众人手忙脚乱,但却无一对症,眼看
灵定流血越多,气息渐弱,杨肃观没料到此战结局如此,一时深为自责,紧抓师兄的手
掌,咬牙道:“师兄!你可撑住啊!”

    一旁走上一人,沉声道:“都让开了!”众人回头过去,只见来人不怒自威,正是
“九州剑王”方子敬。秦仲海知道师父要出手救人,心下一喜,忙叫众人退开。

    眼看无人挡路,方子敬双指凌空一点,只听嗤地一声轻响,劲力透骨而入,穴道受
封,灵定血流立缓,厅上众人见了方子敬这手凌空点穴的工夫,登即议论纷纷,颇见骇
异。

    方子敬眯着双眼,道:“听闻青衣掌门医术精湛,便请过来相助吧。”

    青衣秀士听他召唤,当即走来察看灵定的伤势,他看了一会儿,道:“这剑伤到了
脏腑,需得立即救治。”他取出一只又细又长的金针,又从包袱中拿出一只金色的药盒。
他将金针在药盒中一抹,沾上了浓浓的黄色膏药,跟着以针送药,将膏药抹在剑伤深处,
那膏药灵验无比,伤处一经涂抹,立时开始收缩,不多时,内侧便开始愈合。

    众人见那伤药如此灵验,无不大为惊叹,心中都道:“无怪九华山财宝堆积如山,
这伤药如此宝贝,真比黄金还要贵重。”

    青衣秀士又取出一粒药丸,塞在灵定嘴里,道:“这几日千万别跑跳纵跃,否则伤
口又要破裂。”

    杨肃观心中感激,合十拜道:“蒙掌门出手救治,少林上下同感大德。”跟着又向
“九州剑王”拜去,道:“前辈高义,晚辈铭感五内。”

    两人点了点头,却不言语。

    卓凌昭见众人正自救治灵定,当下一声冷笑,转头道:“众位朋友,本座已将少林
寺灵定大师击败,可还有人要下场挑战?”

    方才这场大战只打得天地变色,四座皆惊,众人见灵定如此神奇武功,尚且败在此
人手下,哪还有人自不量力,上前讨战?

    卓凌昭凝视着青衣秀士,道:“阁下也是个够资格出手的人物,可要上来活动一下,
与本座玩个两招?”

    青衣秀士摇头道:“我不是卓掌门的对手。”

    卓凌昭微微一笑,道:“人贵自知,青衣掌门果然聪明。”

    他转过头去,问向杨肃观与秦仲海二人,道:“你二位少年英杰,可有意与我一决
雌雄?”

    杨肃观双眉一轩,登时起身,此时两位师兄相继败北,自己的一番计谋已然失效,
若还不能上前应战,少林的威名必定荡然无存。

    秦仲海知道杨肃观不是对手,若要贸然上前,不过送死而已。忙将杨肃观一把拉住,
跟着嘿嘿冷笑,对卓凌昭叫道:“你找我们做啥?你看看后面,那位天下第一的宁不凡
正盯着你瞧哪!”

    卓凌昭微微一笑,道:“是啊!我怎地忘了他?”他蓦地转头,沉声道:“宁兄!
你可要与我一搏?”目光凌厉之至,猛朝宁不凡盯去。

    此时方子敬不愿出手较量,天绝僧又未曾到来,四大宗师中,只余宁不凡一人足以
对抗卓凌昭,只要宁不凡打垮这嚣张至极的剑神,武林又回到最初局面,那是谁也不吃
亏了。众人知道武林气数尽在此战,无不眼望宁不凡,都要看他如何示下。

    宁不凡干笑两声,陪笑道:“在下如何是卓掌门的对手?卓掌门神功盖世,天下无
敌,这天下第一的美号实至名归。”

    众宾客心下鄙夷,想道:“宁不凡是纸老虎,根本不敢应战。”

    那卓凌昭却只哼了一声,道:“宁先生客气了。卓某未曾胜你,如何自称武林盟主?”

    宁不凡躬身作揖,道:“盟主千万别这般说。您老人家打败无数强敌,实在让人景
仰的很,区区在下如何接得你的一招半式?请您高抬贵手,放我这颗脑袋吃饭吧!”

    众人听他说得卑微,登时面露不屑之色,却有人以为他另有些阴谋打算,一时众人
脸上阴晴不定,都在揣摩他的用意。

    卓凌昭冷笑道:“你真不愿动手?”

    宁不凡迳自望向场内众人,朗声叫道:“诸位在此见证,昆仑掌门卓老师武功天下
第一,已居武林盟主大位,请各位早日到江湖上宣扬,在下感激不尽。”他从圆盘中取
过长剑,大声叫道:“不凡今日封剑退隐,从此不问江湖事,日后大家若有什么指教,
请去找卓盟主,不凡在此多谢了。”说着取过火烛,便在金盒下烧烤,看他神色匆忙,
好似赶着去投胎一般。

    元易等正派人士废然长叹,已知宁不凡无意打这最后一仗,众人想起武林正道气数
已尽,忍不住心下叹息。杨肃观更是面白如纸,咬住下唇,全身轻颤。

    江充见场面大致抵定,当下走上前来,笑道:“卓掌门既已夺得天下第一名号,我
不日回京时,自当送上一份奏章,请朝廷勒封卓掌门为本朝护国天师,永保皇室安危于
不坠。”

    卓凌昭面露喜色,拱手道:“草民卓凌昭,多谢江大人的知遇之恩。”

    江充哈哈一笑,道:“卓掌门凭的是真实本领,本该受此天恩,又何必来谢我。”

    琼武川原本神情落寞,待听江充此时大言不惭的说话,忍不住站了起来,喝道:
“你这小子,护国天师是你说封就封的么?”

    江充笑道:“卓掌门乃是一代剑神,皇上将封号赐给了他,却有何不对之处么?”

    琼武川呸了一声,道:“宁不凡没给人击败之前,永远都是天下第一!”这句话甚
是铿锵有力,华山门下登时鼓掌起来。

    宁不凡听得此言,脸上不禁变色,手上一颤,那金盒竟尔落了下来,噹地一声响,
里头的红漆洒落满地,望之如同鲜血。

    江充忽地叹息一声,道:“琼国丈啊,一句好话可以救人一命,可一句笨话也能杀
死一个人,这你知道么?”

    琼武川哼地一声,道:“你说什么鬼话,老夫半句也听不懂。”

    江充叹道:“原本宁不凡可以平平安安的退隐,谁知你这句话一说,他却要大祸临
头了。”

    琼武川脸上变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充叹道:“本来只要他乖乖地让出这天下第一的名头,便没人会来搅扰于他,可
是你这句话一说,宁不凡只要还在世上,任谁都称不了当世第一,你说是么?”

    琼武川心下一惊,往宁不凡看了一眼,只见他脸色惨澹,竟是半晌说不出话来。

    琼武川面向江充,厉声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江充微微一笑,道:“天无二日,江湖也不能有两个天下第一,否则盟主之位虚有
其表,那可难看得紧了。”说着站起身来,便往宁不凡走去。

    江充甫一站起,众护卫有了先例,霎时纷纷抽出腰刀,紧挨着江充保护。一旁火枪
手更是举枪瞄准,紧紧对着厅上众人,只要有人再行妄动,便是百枪齐发。

    江充见属下保护周到,卓凌昭也是提剑在侧,更是有恃无恐。他站到了宁不凡身前,
微笑道:“宁大侠,我想向你借一样东西。”

    宁不凡面色一变,陪笑道:“华山穷困,小人又是身无长物,不知大人要借什么?”

    江充却不答话,只往宁不凡的双手摸去,脸上堆满了笑。

    宁不凡颤声道:“在下双手粗糙的紧,大人万万别摸了,只怕脏了您的手哪!”

    江充握住宁不凡的双手,笑道:“哪里的话?这双手珍贵得很哪。只是老弟既然自
承打不过人,又承诺日后决不使剑,这两只手以后除了吃饭写字,想来也没别的用处了
吧?”

    宁不凡颤声道:“大人…你…你要做什么?”

    江充笑了笑,道:“没什么,反正你这两只手没别的用处,这就借我带回京去吧,
等你将来入土之时,我自会差人送还,你说好不好?”

    宁不凡一愣,颤声道:“我退隐还不够,你…你还要我的两只手……”

    江充笑道:“没错,若不这样,我要如何安心?卓盟主又怎能放心地号令群雄?”
此言一出,场内众人一齐哗然,华山众人更是狂怒,只见他们纷纷拔剑,旋即冲了上来。

    江充笑道:“把他们拦住了!”霎时胡媚儿、安道京、昆仑门下一齐上前,火枪手
也是掉转枪口,对准了华山门人。

    厅上宾客打量情势,心下都甚明白,如果华山门下想要硬拼,以他们的区区实力,
实在不能与江充手下的众多高手为敌,定会死伤过半。各大派的掌门互望一眼,都是摇
了摇头,奸臣为祸,天地无人可挡,自无人胆敢上前助阵。

    江充见宁不凡全身颤抖,却只笑了笑,道:“宁不凡,把你的双手砍下来吧!你若
想要华山门下平安度日,只有把双手卸下,用你的两手换来华山真正的平安。”

    宁不凡眼见合山弟子尽在奸臣火枪之下,只得苦笑道:“用我的双手换得满门平安,
说来也算一门便宜生意了。”

    苏颖超按耐不住,霎时冲了出来,忍泪道:“师父!我们拼了!”

    宁不凡笑道:“好孩子,你有这份孝心,师父已经很高兴了,快些退下吧!”华山
满门一齐跪地,哭道:“掌门人!”

    琼武川虽想阻拦,但江充手下太多好手,硬把他拦在道上,不让他过去干预。他知
道只要宁不凡动手反抗,便无人能拿他奈何,当下大声叫道:“不凡啊,你真要任凭人
家砍掉你的手吗?你动手吧,他们奈何不了你的!”

    江充斜目看了琼武川一眼,笑道:“琼国丈别怂恿了,他少了两只手,从此快乐逍
遥,你可别活生生的害死他。”

    琼武川怒道:“你……你这般霸道,我……我绝饶不过你!”

    江充哈哈一笑,道:“我江充霸道也不是一日两日,琼国丈若想整我,只管自便。”
他挥了挥手,喝道:“动手!”

    华山弟子齐声叫道:“众弟子!大家今日一起血溅华山,宁死不辱!”

    安道京等人喝道:“要死还不快吗!”

    秦仲海、杨肃观等人虽想干预,但一来灵定身受重伤,已无实力出手,二来与宁不
凡交情平常,都不想淌这个混水,当下也是一言不发。只见华山门下给人用火枪指住,
其他高手知道只要一个妄动,便会害死华山门人,看来都是爱莫能助了。

    场面危急,方子敬却是面带微笑,好似不甚担心,只见他眼角直觑着一面匾额,上
书“剑舞飞扬”四字,却不知匾额后有何古怪。

    眼看江充步步亲逼,宁不凡如何愿意门人卷入争斗,他摇了摇头,朗声道:“华山
门下听命,我今日自愿断手,大家全部退下,不要心存怨恨。”他不顾门人呐喊,自行
伸手出去,向卓凌昭道:“卓掌门,请你砍了姓宁的两只手吧!从今以后,你便是真正
的天下第一了。”

    卓凌昭却不愿趁人之危,只见他面色凝重,摇头道:“卓某杀人虽多,却非无耻小
人,敢问阁下为何不与我一战?莫非是瞧不起我?”

    这几句话一出,众人立时暗赞,毕竟这卓凌昭还有练武之人的几分风骨,与江充多
少不同。

    宁不凡摇头叹息,道:“我有我的苦衷,你只管砍吧,不必多说了。”

    卓凌昭见他百般逃避,登时嘿地一声,便向厅上众人道:“这人一昧不敢应战,我
现下提剑砍下他的双手,各位休怪我不得。”他抽出长剑,森然道:“宁兄,本座得罪
了。”

    几名华山弟子惨叫道:“不要啊!”想要上前阻拦,却给人拦下了。

    伍定远见下头情势连番巨变,卓凌昭便要砍断宁不凡的双手,他正自骇异,心道: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宁不凡不就是要退隐而已,怎地江充这帮奸贼要如此为难他?”

    正思量间,忽听一旁那老者轻轻一笑,道:“时候到了,咱们下去吧。”

    伍定远尚未回话,却见那老者脚上一纵,已然跃了下去。

    第九章神剑如我

    剑光闪动,卓凌昭正要砍下宁不凡的双手,忽听一人哈哈大笑,如飞将军般落了下
来,挡在宁不凡身前。

    那老者缓步上前,斜眼看了江充一眼,道:“江大人,好久不见啦!”

    江充吓了一跳,颤声道:“是…是你…你也出京来了?”

    卓凌昭见来人笑容可掬,约莫七十多岁,他心下一凛,料知眼前这名老者定有什么
特异之处,当下便凝剑住手,往后退开一步。厅上众人见这老者貌不惊人,衣着寒酸,
不知此人是何方神圣,一时都是暗自起疑。

    那老者见众人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只笑了笑,拍手叫道:“都下来了吧!”

    众人面带诧异,心道:“上头还有人么?”抬头向上,只见人影飘动,一男一女落
了下来,那男子一张凛然的国字脸,身形颇见高壮,正是昔年的西凉名捕,人称“伍捕
头”的伍定远。那少女身材苗条玲珑,有如出水芙蓉,正是九华山的女弟子艳婷。

    这三人一进场,厅上众人登时乱了起来,却见卢云、杨肃观等人纷纷上前与伍定远
相认,众人围住他问长问短,一时只把他忙得不可开交。那艳婷自向师父跪下请安,娟
儿神态激动,拉着师姐又哭又叫,师门三人相会,自也有一番悲喜。

    伍定远、艳婷忙与熟人相会,那老者却也没闲着。只见他走到第三张位子上,迳自
坐了下来,跟着向琼武川一笑,颔首道:“琼国丈,好久不见啦!”

    琼武川哈哈大笑,道:“你怎也上山来了?可是皇上准你出京的?”

    那老者笑道:“这个自然,若没皇上的恩准,难不成咱家还能溜出来么?”他转头
看向江充,笑道:“倒是咱们江大人好端端的,不在皇上身边办事,却跑来华山吆来喝
去,成日价就想砍了旁人的双手,皇上要是知道了,岂不觉得奇怪至极么?”

    江充听了嘲讽,竟是不敢答话,面色颇为难看。卓凌昭眉头紧皱,望着那老者,道
:“尊驾究竟是谁?”

    那老者微微一笑,道:“咱家姓刘,单名一个敬字。”

    “刘敬”二字一出,站在近处的众人立时一震,旁人见这些人呆若木鸡,连忙追问,
霎时一传十、十传百,原本大厅里唧唧聒聒,登时鸦雀无声。

    那老者见满厅宾客神色骇然,登时哈哈大笑,道:“怎么啦?咱家不过是个老太监
而已,各位何必如此骇异?好像我是什么怪物一样?叫人怪难为情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哑口无言。眼前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名震天下,
足与江充、柳昂天鼎足而三的东厂大太监刘敬!

    杨肃观等人都是朝廷命官,见了这位京城十二监之首,随侍当今天子的秉笔太监,
心下无不暗自惊奇。

    秦仲海咳了一声,低声道:“怪了,这老太监等闲不出宫,怎地今日却忽尔来此?”

    杨肃观自也感到纳闷,点头道:“无论如何,此人出宫必有什么阴谋,咱们可得小
心在意了。”

    卢云见伍定远低头不语,忙问道:“伍兄怎么会与这人一同躲在匾额后?你们约好
一起上山的么?”

    伍定远见三人一起望向他来,忙摇手道:“大家别误会,我上山时无意在道上遇见
这人,倒不知他便是刘总管。”众人哦了一声,都是将信将疑。

    杨肃观见疑云重重,如何能平白放过,当下便要追问,忽听刘敬道:“诸位朋友,
我今日上得华山,只是想见识一下各方英豪的英姿,看看谁是当今的武林盟主,现下可
推举出来了么?”

    杨肃观一听此事,便感头大,方才卓凌昭击败灵定,宁不凡又不愿与他较量,算来
这“剑神”已是方今的武林盟主,想到日后少林名声定然毁在自己手上,脸色已成惨白。

    江充走了上去,笑道:“刘总管问得好,当今公认的武林盟主,便是咱们昆仑掌门
卓凌昭卓老师,诸位朋友日后便听他号令吧!”

    刘敬笑道:“哦!原来武林盟主已经是卓掌门了,这我倒不知晓。却不知咱们宁不
凡宁大侠公认天下第一,却是怎么败下来的?可是输在拳脚不及,还是剑术不到啊?”
说着往卓凌昭看去,眼中都是询问的神色。

    刘敬这么一问,那比什么暴力威吓、阴谋陷害都要来的厉害,果然卓凌昭面上变色,
摇头道:“卓某不曾与宁掌门较量,倒不知是谁强谁弱了。”

    刘敬笑道:“原来你二人还没比试过,那怎么卓先生便可以自称武林盟主啦?莫非
卓先生天生的料事如神,还是能够未卜先知啊?”

    卓凌昭听了嘲讽,面上登时青红不定。同样的一句话说来,琼国丈徒然说得暴躁气
愤,但这刘敬却能说得讥讽巧妙,让人无法回击。

    江充冷笑道:“这事倒与卓老师无关。咱们宁大侠很有自知之明,根本不敢下场较
量,须怪卓掌门不得。”跟着转头向宁不凡一看,狞笑道:“怎么样?我这话可有什么
不对?”

    宁不凡轻咳一声,道:“江大人所言不错,在下不是卓先生对手,不比也罢。”

    琼武川见他一脸懦弱,登时又急又气,大声叫道:“你又来啦!你到底在怕什么?”

    刘敬伸手出去,往琼武川肩上一拍,笑道:“国丈有所不知,他是怕咱们江大人,
倒不是怕卓先生。”

    琼武川知道刘敬口才了得,此刻如此说话,定有用意,当下便假意接口,奇道:
“总管这话好生奇怪,咱们宁大侠明明是与卓掌门下场较量,怎会来怕江大人?莫非江
大人也练了厉害武功么?”

    刘敬哈哈大笑,道:“照啊!琼国丈所言不错。咱们江大人正是练了两套神功,一
套叫做‘铁口随心功’,另一套叫做‘御前咬耳功’,这两套神功使出来,便是宁大侠
这般武艺,也要甘败下风。”

    琼武川如何不知刘敬有意讥笑,当即假意问道:“什么是‘铁口随心功’?那是什
么神奇武功了?”

    刘敬笑道:“这个‘铁口随心功’,顾名思义,便是一张嘴巴神通广大,威力无穷。
只要铁口发威,往刑部公堂一坐,两张嘴皮就这么吆喝几下,嘿嘿,管你本事通天,人
家几千张海捕公文贴出,几万名官差抓来,任你逃到天涯海角,也要给他搞掉性命。”

    琼武川惊道:“这么厉害!简直比隔山打牛的功夫还了得!”他二人一搭一唱,都
在讥讽江充平日的为人处世,众宾客都觉得好笑。

    刘敬叹了口气,道:“那算是什么,比起‘御前咬耳功’,这‘铁口随心功’还只
能算是粗浅的武艺哪!”

    琼武川奇道:“御前咬耳功,这又是什么厉害武学了?”

    刘敬道:“铁口随心功不过对付区区一人,可御前咬耳功更是非同小可,只要他在
金銮殿前咬个几咬,任你几百人、几千人的大门派,一夜之间便会成了天下万民的公敌。
他说你是雌的,你便不是公的,他说你是雄的,你便不是母的,黑白是非随他说,红黄
绿白任他咬,几口下来,管你精忠报国,还是碧血丹心,一样给送去刑场报到。你看咱
们江大人法力无边,却要芸芸众生如何抵挡啊!”

    琼武川面露赞叹之色,点头道:“原来如此,无怪宁不凡怕他怕个要死,这天下第
一的封号,该送给咱们江大人才是。”

    江充满脸通红,嘿嘿一笑,回敬道:“两位话恁也多了。所谓江湖自有江湖理,咱
们朝廷中人,还是少说个两句吧。”

    刘敬笑道:“我自与琼国丈谈天纳凉,闲聊几句,怎么江大人就不高兴了?好吧!
你要咱家闭嘴,咱家就安安静静的好了。诸位有话请说,有屁请放。”

    此时众人都知他们有意对付江充,若要出言插话,不免介入两大权臣间的比拼,当
下都是默然无语。

    琼武川摆了摆手,笑道:“大家有什么事,只管说啊,怎么这般安静呢?”

    那钱凌异平日最爱出风头,眼看无人敢答腔,登即冷笑道:“你这糟老头子少放两
个狗屁,没人会当你是哑巴。”

    众人听钱凌异说话大胆,都是为之骇然。果然刘敬咦的一声,道:“你是谁?怎么
对琼老爷说话这般无礼?”

    钱凌异冷冷地道:“在下昆仑山钱凌异,外号‘剑影’的便是我。”

    刘敬叹道:“原来是钱四侠啊,唉……我以为昆仑山高手见识非比寻常,谁知却如
此无知,真可惜了。”

    钱凌异仗着有江充撑腰,也不来怕,只怒喝道:“你说什么!”

    刘敬微笑道:“钱四侠,你真以为这位老先生只是个糟老头子么?”

    钱凌异心下一凛,这才想起琼武川身分非比寻常,他往金凌霜等人看了一眼,只见
众人垂手低头,不敢稍动,这才知道闯下大祸。他咳了一声,嚅囓地道:“我…我是…”

    刘敬叹道:“你以为他是谁?一个可以给你随意作弄的人是不是?”

    钱凌异陪笑道:“不是……在下岂有此意……”

    刘敬忽地面色一寒,喝道:“大胆刁民!你可知道他家中摆着太祖御赐的铁卷丹书,
便是金銮殿上皇爷也不敢骂他一句两句?这般人物,是你一个小小顽民可以骂得的么?
你不怕杀头吗!”

    钱凌异吓得魂飞魄散,颤声道:“我……我不是有意的……”

    刘敬厉声道:“他那条二十四节龙头金鞭,连皇上都打得,你却说他是个乱放狗屁
的糟老头子,难道你以为自己比圣上还要了得吗?你想要造反是不是?”

    钱凌异吓得跪倒在地,叩首道:“求总管饶命,是我这张狗嘴说错话了!我该打!
我该打!”说着自行掌嘴,一时劈拍有声。

    众人见刘敬一出场,三言两语间便逼得钱凌异磕头下跪,心中都是暗自佩服。伍定
远心道:“江充、刘敬这两个奸臣着实了得,个个都有天大的本领,我与他们的机智口
才相比,那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了。”杨肃观、秦仲海也是佩服无比,各人心下暗自揣
摩,都在学这老太监行事的手段。

    卓凌昭见门下给人整治得极惨,便咳了一声,道:“在下管教不严,致使门人说话
无礼,还请两位大人原谅则个。”

    卓凌昭这般说话,已算给足刘敬面子,哪知刘敬丝毫不见放松,只笑道:“卓掌门
放心,咱们琼国丈肚量大,绝不和钱四侠计较。不过人家的宝贝女儿是皇上的嫂子,只
不知皇上是否这般肚量宽宏,能容得一个小小百姓指骂他的亲家。唉,那可是诛九族的
大罪啊!”

    钱凌异听得此言,吓得更是磕头如捣蒜,江充知道刘敬嘴巴厉害,自己若要出言求
情,不免被胡乱编排,当下只一言不发。

    卓凌昭见刘敬丝毫不给面子,霎时断喝一声,手按剑柄,沉声道:“刘总管与琼国
丈一搭一唱,到底是想怎么样?若想一昧袒护宁不凡,咱们自行下山便是,也不用看他
假惺惺的退什么隐,就当这一切全是狗屁!”

    卓凌昭面带杀气,那日为了天山里的绝世武功,这“剑神”尚且不惜与江充翻脸,
倘若刘敬真的逼迫太甚,他可是啥也干的出来。

    刘敬微微一笑,道:“卓掌门好大的火气啊!”当下对钱凌异微微招手,道:“好
啦!看这位钱四侠头也磕破了,想来真是有意悔过,这就起来吧!”

    钱凌异如遇皇恩大赦,啜泣道:“小民得总管相饶,终身不敢忘总管的大恩。”

    刘敬笑道:“你不敢忘我的大恩?那江大人怎么办?莫非你要投靠到我这儿来么?”

    钱凌异偷眼望去,果见江充面色不善,他心下一惊,急急缩到卓凌昭背后去了。

    卓凌昭嘿地一声,不再理睬刘敬,迳自怒目望向宁不凡,大声道:“阁下到底是要
退隐还是要怎地,快快放下一句话吧!我们没工夫陪你闲耗!”

    先前江充独霸全场,宁不凡始终处于挨打局面,此刻刘敬现身制衡,照理宁不凡该
喜形于色,只是说也奇怪,宁不凡见了刘敬,脸上神色丝毫不见轻松,反有更添烦忧之
象。场中宾客看在眼里,都是暗自纳闷。

    只听宁不凡叹了口气,道:“在下今日退隐,便是为了远离纷争,日后无论朝中恶
斗也好,江湖凶杀也好,一律与我宁不凡无关。请诸位大人成全,别再为难我了。”言
中之意,真是有意退隐,却与江充无涉。他伸手到第三只铜盘里,拿出了那段白绫,递
给了刘敬,道:“这块白绫请大人转交琼贵妃,就说宁不凡直到退隐江湖,始终对得起
她。”

    众人见那段白绫破烂腐旧,谁知竟与当朝贵妃有关,心中都是一奇。江充更是脸色
大变,连琼武川也是叹了口气。

    刘敬见众人脸上都有猜测的意思,当下将白绫展了开来,众人只见白绫上满是血迹,
上头却有一人的题字,琼国丈朗声读道:“功在国家,朱炎题。”

    伍定远眉头一皱,问道:“谁是朱炎?”

    杨肃观低声道:“这人的名字不能乱叫,他便是先皇武英帝的名字。”

    伍定远啊地一声,道:“原来……原来宁不凡识得先皇……”霎时之间,脑中一阵
混乱,只觉此事大有蹊跷,但一时却又想不清楚,只是皱眉苦思。

    一旁江充更是面色铁青,全身轻轻颤抖,好似极为紧张。只见他口唇低颤,喃喃地
道:“老天爷……难道事情还没了结……不要……千万不要……”

    此时卓凌昭有江充撑腰,宁不凡也有刘敬助阵,两方可说谁也不怕谁,就算宁不凡
一改初衷,决定放手一搏,甚且下场争夺武林盟主,也无不可。刘敬见他低头不语,忍
不住劝道:“你真要这样走了?咱们还有多少大事等着干,你对得起自己这身武功么?”

    宁不凡听了“多少大事等着干”几字,身体一颤,急急低下头去,拱手道:“求总
管放了我吧。二十年来,不凡始终效忠朝廷,已然鞠躬尽瘁。日后的事还请总管多多担
待了。”

    厅上宾客把二人的对话听在耳里,心下无不了然。看来宁不凡与刘敬间的交情定是
非比寻常,也难怪江充不惜以大臣之尊,老远赶来此处捣蛋。只是宁不凡一向颇有侠名,
却怎地与刘敬搞在一起,想来真是让人不解。

    眼见宁不凡执意退隐,刘敬看在眼里,也不便再加阻拦。他凝视宁不凡良久,终于
长长一叹,道:“好吧,念在咱俩多年交情,你放心退隐去吧!咱家祝你日后平平安安,
长命百岁。你这些徒子徒孙,咱也会替你看着,绝不让他们受人欺凌。”

    宁不凡听了这几句话,登时大喜过望,当即躬身道:“多谢公公成全。”转身又向
众宾客一鞠躬,道:“多谢各位不吝上山观礼。”转身又向卓凌昭一拱手,陪笑道:
“盟主在上,日后多多提点华山一脉,不凡感激不尽。”

    卓凌昭听他马屁奉承,忍不住露出笑容。一旁杨肃观、秦仲海、卢云等人却都苦着
一张脸,知道宁不凡退隐之后,武林气运已尽。想起少林从此受人欺压,杨肃观更感罪
责深重,饶他久经历练,仍有茫然不知所措之感。

    宁不凡见再无人阻拦自己,便喜孜孜地取过长剑,跟着提起火漆,便要将之封印。
此时江充与刘敬相互牵制,卓凌昭又已顺利夺得盟主之位,无论正邪双方,都无人过来
干预,想来这回封剑已成定局。

    火漆正要落下,忽听一个声音叹道:“功名利禄,男女情爱,把人紧紧来缚。枉称
是天下第一高手,却沦落到这个地步,真让人没眼看了。”

    众人转头去看,只见说话那人神情萧然,自坐一张板凳上,正是“九州剑王”方子
敬。他话声平淡,一非指责,二非喝阻,只是飘飘渺渺,好似有气无力。只听他道:
“小子宁不凡,今日便要以这身武艺行侠江湖,为众生好好做一番大事业,老前辈你是
当今剑王,我无论如何要与你一决胜负……”

    宁不凡本来兴冲冲地等着封剑,听了这话,彷佛当头棒喝。他停下手来,苦笑道:
“方大侠好聪明的记性,都十多年了,你居然还记得我俩动手前说过的话……”

    秦仲海一听得师父这番言语,便知有异,当下寻思道:“听师父这般说话,看来他
曾与宁不凡动过手,却不知谁胜谁负……”他正自推想,忽地心中一惊:“都说师父是
天下有数的大剑客,却怎地弃剑从刀?看来他…他也败在宁不凡的剑下…”一时心中激
荡,良久说不出话来。

    方子敬缓缓站起,走到宁不凡面前,叹道:“当年我敬你是个剑客,这才与你比武,
哪料到名缰来驾,利锁来袱,你枉称一代宗师,却连退隐之刻也难能自在。宁不凡,你
练武究竟为的是什么?是为了世间虚名?还是为了蝇虫之利?”

    宁不凡听了这话,喉头忽然一哽,竟是难以回答。

    方子敬凝视着他,伸手取过“勇石”,刷地一声,将剑刃抽出半截,道:“你过来
看看,你还认得他么?”

    剑刃雪白如镜,登时照出了一张脸。宁不凡低头看去,只见剑刃上的那张脸满布风
霜,好似受尽世间折磨,眼角皱纹层叠,更似心机无穷。

    情欲野心,妒嫉仇恨……那个满面谄媚的中年人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不凡,宁
不凡……

    宁不凡痴痴地凝望着自己的倒影,满心悲苦中,那剑刃上的老脸淡淡隐去,慢慢的,
映出了一张挂着鼻涕的纯真小脸,那小小孩童模样蠢笨,正对着自己傻笑不休。

    往事飞入心中,蓦然之间,宁不凡再也忍耐不住,泪水登时滑落双颊。

    方子敬幽幽地道:“你本是百年难得的练武奇才,一手剑法风华绝代,谁知十余年
不见,你竟沦落成这个模样。今日上山宾客有不识得你的,还以为你是华山打杂的长工,
是什么折腾了你的志气?是女人情?是财富?还是权势?奸臣过来说个两句,你便乖乖
的伸手出去,任人宰杀,你啊你……你枉称天才,你对得起自己这一身天赋么?”

    宁不凡听了这话,更是伸手掩面,泪如雨下,众人见了他这幅神情,都是为之愕然。

    方子敬还剑入鞘,把剑柄交在宁不凡手中,道:“宁不凡!身为一个剑士,就该拾
起你的剑来,轰轰烈烈的干一场!死也好,活也罢,都是性命一条!要知今日封剑之后,
你无论练成多高的武艺,天下间都没有对手可以较量了啊!”

    方子敬武林辈分极高,此时一开口说话,场中之人无不肃穆,几名年轻人更有热血
沸腾之感。在这一代剑宗面前,江充等奸臣又如何插得上话,都是哑然无语。

    宁不凡缓缓抬起头来,望着梁上的两面锦旗,正是“长胜八百战,武艺天下尊”。
宁不凡轻轻一叹,心道:“是啊……我本是一名剑客,只知道用剑而已……我什么时候
变得这般胆怯无用,这般无耻可笑……我不是为了名利而活…也不是为了华山而活…我
生在世间,只为自己的剑而活……”

    霎时间,他仰天狂叫,大声道:“跳舞!一起跳舞!”只见他握住剑柄,高举过顶,
如跳舞般转了个圈子,跟着前走三步,旁走两步,原地跳跃不休,好似跳起了庙会里的
祭神舞。

    当年的一舞,舞出了名动天下的绝世高手;今日的一舞,恐怕是世间绝响。华山门
下顿时泪洒当场,赵老五、肥秤怪等人想起往事,更是痛哭失声。众宾客不明所以,都
是张大了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方子敬淡淡地道:“秦霸先的传人已经出山了,你难道不想与他较量一场?你练了
一生的武功,不就是在等这个机会么?”

    宁不凡忽地跳了起来,哈哈大笑道:“是啊!秦霸先!可惜你早死了,否则我宁不
凡定要与你分一个高低!”

    伍定远心下一惊,暗道:“又是这姓秦的,他到底是谁?怎像是挺重要的大人物?”

    江充听得这个名字,忍不住脸上变色,跟着恶狠狠地盯向伍定远,心中大恨,想道
:“又是这帮可恨逆贼,至死都阴魂不散!”

    刘敬一直默默旁观,待见宁不凡满脸欢喜兴奋,也是淡淡一笑,道:“宁掌门,好
久不见你这般喜乐了。”

    宁不凡哈哈大笑,道:“莫叫我掌门,我此刻只是一名寻常的剑客,一名自求我道
的剑客!”他飞上半空,喝道:“什么功名利禄,什么权势财富,全给我滚吧!”内力
到处,“勇石”已然出鞘,只听“锵”地一声大响,那声音直震屋瓦,梁上泥尘竟尔飕
飕落下。

    众人面上一惊,方知宁不凡的真正功力。看来他直到此刻,才终于得到解脱,又恢
复成天下第一高手的气派。

    方子敬哈哈大笑,道:“好一个宁不凡!这才是天下第一!”

    宁不凡手持长剑,双目竟尔变得明亮清澈,只听他道:“多蒙方前辈指点教诲,不
凡已然想清楚了。华山日后便遭奸人陷害,自有天命护持,不必我这个凡人再有多言。”
他转身看向众人,朗声道:“宁不凡自今以后,便当引退,终生不再动剑,诸位若想指
教一二,与在下分个高低,这便请下场。”

    众人见到他的目光,忍不住都是一凛,原本这人只是个店小二模样的猥琐人物,此
刻持剑在手,却如巨人一般,令人无法逼视。江充本想威吓,待与他目光相接,竟是悚
然一惊,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宁不凡提剑下场,仰天傲视,着实是天下第一的睥睨气派。卓凌昭见猎心喜,眼前
他只要击败这个宁不凡,这“武林盟主”的宝座更是实质名归,再无旁人讥嘲,心念于
此,便自往前一站,冷冷地道:“宁兄,卓某人今日领教你的高招。”

    宁不凡望着卓凌昭,竟是仰天长笑,道:“卓掌门本是一代枭雄,其实若非有人作
梗,我早想与你一战了!”这宁不凡原先何等庸懦,此时持剑在手,竟连说话语气也变
得自信起来。旁观众人本来看他不起,现下却无一人敢出言讥讽。

    卓凌昭微微一笑,道:“蒙阁下看得起,卓某三生有幸。”他夹着击败少林三大高
手的名声,已是中原武林声望崇荣的人物,自足与宁不凡较量比试。

    两人互望一眼,各挺长剑,同时走下场中。

    双雄相互凝视,都在打量对方。宁不凡见卓凌昭目光如火如炬,身上杀气腾腾,便
自微微一笑,问道:“剑神凌昭,你告诉我,你的剑是什么!”

    卓凌昭双目精光暴射而出,森然冷笑:“神剑如我,吾即剑神!举凡公理正义,无
一超乎我手中长剑!”说话间提起剑鞘,平举在胸,更显出剑神的睥睨气势。

    宁不凡点了点头,道:“好狂气!”

    卓凌昭嘴角斜起,傲然道:“却不知阁下的剑是什么?”

    宁不凡耸了耸肩,微微一笑,道:“我打小就笨得厉害,一不会读书写字,二不会
手艺雕刻,长大以后也不懂什么权谋霸术、仙佛鬼怪,我只会练剑,也只喜欢练剑。”
他轻抚剑柄,道:“我就是剑,剑就是我。”

    当世最为知名的两大高手站下场中,相互凝视,大厅中顿时生出一股腾腾杀气。一
个是自号“剑神”的西域掌门,昆仑山开派以来最为聪颖的天才剑客;一个是公认“天
下第一”的当世最强高手,即将封剑归隐的华山掌门,这一场好斗,堪称惊天动地,震
古铄今。旁观宾客被两人间的杀气一逼,纷纷躲到了墙角,场内立时空出一大块地方。

    卓凌昭见眼前的绝代高手气势磅礴,确实是中原第一人的气派,寻思道:“此人称
霸中原十余年,从无人胜过他一招半式,却不知他剑法究竟高妙到什么境界,莫非他真
已如传言所称,已然体悟天道?”心下不禁微有惧意,但转念一想,胸中豪气斗生:
“想我卓凌昭生平会过多少高手?便灵定这般厉害人物,还不是败在我的剑下?这宁不
凡不过四十多岁年纪,能有多高的功力?且看我撕下他‘天下第一’的虚名来!”

    心念于此,自信必胜,拱手便道:“有僭了!”

    刷地一声,长剑闪动,“剑豹”旋即使出,剑雨洒落,如同水瀑飞泉,霎时攻出八
八六十四剑,一剑比一剑快,寻常武功中有所谓“三连环”、“七连技”,却从未听过
一次攻出数十剑的招式。剑光闪耀,宛若狂风暴雨,直朝宁不凡身前杀去。

    杨肃观见了这等快剑,心下也是骇然,寻思道:“我那‘涅盘往生’已是武林间罕
见的异数,谁知此人剑法更高更快,那日在京师相斗,天幸他是空手,否则我今日哪有
性命留着?”众人给这剑光逼得难以直视,只眯眼观看这天下难得的奇景。

    只听噹地一声,卓凌昭已然还剑入鞘。

    众人满脸茫然,不知这招谁胜谁负。

    场中诸大高手却看得明白,方才宁不凡在惊天动地的剑花到来前,竟已平举剑身,
在卓凌昭的胸口轻轻地刺了一下,这剑妙到颠毫,去势虽然不快,却攻入了庞大剑网的
空隙,所幸卓凌昭轻功了得,在长剑破衣的那一刹那,便已往后急跃,否则此刻早已毕
命。

    卓凌昭双眉一轩,更不打话,迳自提剑走向宁不凡,刹那间剑光一闪,长剑由左至
右,猛朝宁不凡腰间切去,这剑夹带着轰然巨响,宛若狂波怒涛,两旁众人只觉劲风割
面,脸上火辣辣地甚是疼痛,以剑风观之,这剑所附的真力实是非同小可。这剑气势雄
浑,乃是昆仑十三剑中的“剑浪”。

    宁不凡双脚不动,只微微屈膝,手臂伸直,长剑缓缓地指向右前方。宁不凡这剑以
逸待劳,卓凌昭若不收手,他长剑力道虽猛,但剑刃尚未触及宁不凡之前,手腕却会先
给他割下来。众人心下赞叹,忍不住大声叫好。低辈弟子识不得宁不凡剑法的好处,还
以为众人是为卓凌昭霸气绝伦的剑招所喝彩。

    卓凌昭见剑招被破,不待招式用老,手腕一振,剑尖立时由下往上疾刺,指向宁不
凡的喉头,这剑快若闪电,但去路却又蜿蜒曲折,教人摸不清他那一点剑尖的去处,剑
尖颤动,只见宁不凡上半身所有要害都已受制,正是昆仑十三剑之一的“剑蟒”。

    杨肃观心下佩服,寻思道:“卓凌昭真不愧是当代四大宗师,看他这般使剑,天下
有几人接得了他的一招?”

    便在此时,宁不凡右手提起,放在自己的腰上,剑刃却软绵绵地指向左侧。众人看
他这剑毫无气势,眉头都是一皱,不知这剑有何作用。那方子敬却暗暗点头,显然甚是
佩服。

    果然卓凌昭见了这一招看似无用的剑式,只得立即变招,想来宁不凡剑尖的去处,
又是卓凌昭剑法的要害。

    卓凌昭清啸一声,又已拔剑来攻,一时“剑豹”、“剑浪”、“剑蟒”、“剑飞”
纷纷使动,十来种截然不同的剑法使来,竟是毫无斧凿痕迹,彷佛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众人眼花撩乱,都是目瞪口呆,但宁不凡却足不动,手不抬,单靠手腕颤动,那一点剑
尖指去,却逼得卓凌昭立即变招。

    卢云站在一旁印证,心道:“当年我与那陆爷约定了三拳较量,他也是手不抬、脚
不动地破去我的拳法,看来这宁不凡也是如此,只是他比陆爷的功夫更为高明。兵法有
言:”善战者,攻其所必趋,是以制人而不制于人,至于无形神乎‘,照这道理来看,
宁不凡已然看清卓凌昭的剑路去势,这才能后发先制,攻敌所必趋了。“

    百余招过后,大殿上满是剑神的脚印,可是宁不凡却不曾移动半步。卓凌昭面色铁
青,也缓下手来,静静凝思下一招的攻法。

    宁不凡微微一笑,道:“你别急着抢攻。剑神的剑法当不只如此。”口气虽然谦和,
但言辞却如长辈指点弟子一般。

    卓凌昭大怒欲狂,心道:“我今日若不能逼他移动一步,我日后如何在江湖上行走?
昆仑山还有何颜面面对天下英豪?”想起自己已是武林盟主,今日若要莫名其妙地惨败,
一切心血不免付诸东流。心念及此,深深地吸了一口真气,催动身上雄厚的内力,霎时
一丝白烟飘过,卓凌昭的剑上竟尔凝出一层寒霜。

    金凌霜大惊失色,颤声道:“这是‘剑寒’……”厅上众人只觉身上越来越冷,竟
连空气也要凝结成冰,卓凌昭剑上竟似会吸收热气一般,只见剑上寒气大盛,冒出了缕
缕寒气,卓凌昭缓缓舞动长剑,白蒙蒙的冰尘飘来,剑身竟然慢慢消失无形,金凌霜颤
声道:“这是‘剑寒’、‘剑影’合而为一,天啊!掌门的功力竟已深到这个地步……”

    只见卓凌昭身上裹着一团白雾,缓缓地行到宁不凡面前,寒剑森森,看来剑上的内
力大有毒性,若要擦破了皮肉,绝不只是流个几滴血这么简单,怕还要被那阴寒毒性所
伤。只见薄雾茫茫中,卓凌昭的剑刃已然幻化成模模糊糊的一团白光,殿上寒气大盛,
四下都是阴森一片。

    卢云心道:“方才宁不凡之所以能胜,靠的全是料敌机先,只是卓凌昭这招太过匪
夷所思,竟能隐藏出剑的路数,看这模样,宁不凡看不清对手的剑路,断无法再以逸待
劳了。”

    原来卓凌昭见对手不断破解自己的剑招,料知这天下第一高手的剑道造诣定然已至
神而明之的地步,居然能在瞬间便识破自己剑法中的破绽。也是为此,他便藏去自己的
剑路,看这宁不凡目不能视,却要如何破解自己的绝招。

    卓凌昭喝道:“去!”猛地剑光一闪,白雾四散,这融合两大剑法的绝招已然使出。

    此剑风声萧然,夹杂着猛烈的白雾薄烟,寒气冲来,端的是气势逼人,不知宁不凡
要如何抵挡。

    猛听“嘿”、“哼”两声过去,众人引颈急看,却见两大高手一言不发,各自退开
了一步,两人都已还剑入鞘。只是双方动手太快,加上卓凌昭又使出无形剑法,实在难
以看出两人之间到底谁胜谁负。

    一阵山风吹入殿内,在众人的惊骇声中,卓凌昭的衣袖落下了一片。这剑已然分出
胜负,却是卓凌昭输了。

    宁不凡目带怜悯,轻声道:“你败了。”

    卓凌昭颤声道:“我已然使动‘剑影’,照理你决计看不见我的剑路,你……你是
怎么破去我的剑法的!”

    卓凌昭向以心机深沉著称,当年他曾以一招击败灵音、李铁衫两大高手,凭的全是
阴谋诡计,谁知此刻费尽心机绝招,却被宁不凡轻轻松松的破解,似乎还行有余力。

    宁不凡道:“你的剑影靠的是内力运使,我眼睛看不见你的剑路,但却感受得到你
剑上的杀气,是以能够破去你的招式。”

    卓凌昭一声惨笑,道:“剑上的杀气?”

    宁不凡点头道:“举凡学武之人的一言一动,我都能从他的杀气查知动作举止,这
便是我派武学的精华。阁下心中所思,我自不能尽皆知晓,但若要以阁下的脚步呼吸来
猜测招式,那也不是什么难事。”

    卓凌昭嘿嘿一笑,道:“所以…所以不管我出什么招式,你都能事先预料了?”

    宁不凡点头道:“不错。不过卓掌门不必因此自责,我此刻虽然胜过你,但我内力
不如你,剑术也不如你,所长者,不过是‘制敌于先’四字,倒不是武功真的比你高。”

    众人心下雪亮,宁不凡所言只是安慰之意。这剑神确实差了天下第一高手偌大一截。

    天下间的武学所求不过二者,那便是“力”与“智”。以“力”而言,求得是超出
对手能耐的神技,你的招式能快一步,我便要快你两步,你能举百斤,我便能担千斤,
胜负之际,靠的纯粹是力大。无论是灵真那般苦练外门硬功、或是卓凌昭这般逆练玄奇
剑法,致胜之道却都是一般的路数:“我的气力比你更大”。

    但论到武学的“智”,那便是骗倒对手的技巧了。你要往左,我却偏偏能骗得你往
右,你要往右,我却偏偏唬得你往左,等你的招式已被我全然预料,任凭你招数再快再
狠,力道再猛再强,我都可以“料敌机先”、“制人而不制于人”,进而轻轻松松地取
得胜果。以此练剑,便是一个三岁小孩拿着一根细针,也能打败大力士的千斤铁锤。为
了这个“智”字,各门各派无不苦练诱敌虚招,以期能够骗倒敌手。但却无人能练到宁
不凡这般境界。

    卢云生性聪明,把两人过招的情状看在眼里,心下自有体悟。想道:“只要能制敌
机先,无论是何等平凡无奇的招式,都能成为天下最为强劲的绝招。看来宁不凡真是天
才,若非如此,他凭什么以最寻常的招式破解人家最繁复的剑法?”

    宁不凡的剑上并没有丝毫真气内力,只是寻常的一口利刃,但卓凌昭的剑上却满是
阴劲寒气,出招时更是以快取胜。卓凌昭剑招华丽,威力奇大,有如山珍海味的滋味,
端的是千奇百怪,无所不有,但宁不凡的剑招却如青菜豆腐一般,平淡无奇,毫无可取
之处,一不需内力,二不需轻功,只是把手上长剑缓缓一举,随意刺出,这种剑法便连
三岁小孩也会,可是两种剑法相较,居然是宁不凡胜过卓凌昭,这中间差异所在,便是
“天才”二字。

    这等剑法之妙,已入“天道”,自是天才之所为。卓凌昭费心尽力,以人力弥补剑
法的不足,便能练到绝顶之境,至多也只能称的上“人间之道”、“人定胜天”了。

    卢云见卓凌昭低头不语,昆仑门下目中含泪,心中隐隐有着一丝同情。想道:“其
实这剑神当真不容易了,一柄长剑能使到这等鬼斧神工,天下间恐怕没几个人办得到。
可怜他练到这个地步,却抵挡不了宁不凡的随手一刺,这要他情何以堪。”

    宁不凡见卓凌昭满面痛楚,垂首无言,便微笑道:“卓掌门,我们不必再比了吧?”
他转头看向厅上众人,问道:“还有哪位要来赐教?”

    忽听一人森然道:“转过身来,我们还没比完。”这声音冷傲高峻,正是卓凌昭所
发。只见他双目生出无限凶光,好似要把敌手吞噬一般。

    众人心中都想:“他法宝出尽,人家却连一步都没动,他还想比什么?”先前宁不
凡不曾移动一步,便把剑神击溃,两者孰高孰下,已是一目了然,不知卓凌昭还想挣扎
什么。只是众宾客碍在昆仑山人多势众,都不敢出言讥嘲。

    宁不凡皱眉道:“阁下还要打么?”

    卓凌昭却不打话,霎时深深吸了一口真气,只见剑上顿生一股青芒,那青芒不断上
涨,一尺、两尺、三尺,慢慢地竟如同一只巨大火炬一般,精光耀目,此时日已西沉,
大殿中夜色弥漫,那青芒灿烂耀眼,只逼得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宁不凡颔首道:“好厉害的剑芒!宁某生平仅见。”

    卓凌昭仰天傲视,昂然道:“我之所以自称剑神,意即在此,请宁掌门赐教吧!”
他口中说话,那剑芒却丝毫不弱,反而更见光彩夺目。

    何谓剑芒?这剑芒自古便是剑客追求的最高境界,乃是剑士以深厚内力逼出剑上的
燐粉,使之在空气中燃烧,望之如同火炬,故以谓之“芒”。以此无形剑气所凝聚而成
的光芒,非但能断铁裂金,无坚不摧,尚且有无数巧妙变化。若有人以此横行天下,任
你带着名剑宝刀,也无法抵挡正面一击。

    众人见了如此雄浑的剑芒,纷纷赞叹,老一辈的剑客多闻剑芒大名,却不曾亲眼目
睹,只因这剑芒使动起来极耗内力,江湖上练成的直是少之又少,寻常好手只要能运出
半尺剑芒,且撑上一口呼吸,便足以傲视江湖了,眼见卓凌昭的内力直如无止无尽,剑
芒非只长达三尺,尚且精光炯炯,绝不缓歇,真可谓震古铄今了。得见天地奇观,不少
剑客竟尔潸然泪下,只觉不虚此生。杨肃观等人想起灵定便是败在“剑芒”之下,更感
肃然。

    方子敬虽然看不起卓凌昭的为人,此时见了这等绝学,心下却也暗暗敬佩,想道:
“这剑芒如此难使,卓凌昭定是练过什么神奇法门,否则决计无法支撑这般久。”

    方子敬却不知道,这“剑芒”正是卓凌昭自古墓中挖出来的绝学,若非前人智慧所
积,卓凌昭内力再强,也不能使得这般惊天动地。

    卓凌昭手腕轻抖,剑芒闪过,迳自朝宁不凡颈上掠去,以圣僧灵定的金刚不坏体,
尚且不能与挡这剑芒的一击,这剑芒若要在宁不凡喉头上一划,那可是断颈斩首的惨祸,
宁不凡心下一凛,随即低下头去,那剑芒便往他身后切去,霎时斩断一只木柱。厅上众
人惊叫一声,纷纷闪避。

    三尺剑芒,加上五尺剑身,威力所及,天地无物可挡。此时卓凌昭仗着剑上无形青
芒,远远朝宁不凡进击,两人相隔极远,卓凌昭可凭无形剑气杀人,但宁不凡却无法举
剑反击,已是大落下风。

    木屑纷飞之中,剑芒一闪,又朝宁不凡背后削下,卓凌昭厉声道:“与我剑神相斗,
不容你站立不动!”

    宁不凡嘿地一声,当下只有让开一步,只听轰地一声大响,地下竟已给卓凌昭的剑
芒劈出一道深沟,这地板乃是青石所铺,坚硬渝铁,谁知却被卓凌昭劈出缝来,想来真
是令人心悸。

    只见剑芒闪耀,剑气冲霄,转瞬间两人连过十招,二人相距极遥,宁不凡难以还手,
只有四下闪避的份,根本出不了一剑,过了一柱香时分,那剑芒竟越来越盛,全然不见
衰弱。

    大殿上剑气纵横,众人早已躲到一旁,便连武林高手也是一般,眼看这剑芒如此锐
利,谁敢正面抵挡一击?众人只有紧挨墙壁,将后背尽量贴在壁上,以求不被卓凌昭剑
气扫及。

    卓凌昭喝道:“宁不凡!你可以尽破人间所有招式,但这剑芒乃是天界所传,我看
你如何来破!”霎时雄浑的剑芒一散,竟幻化为数千条淡淡的青光,猛朝宁不凡身周左
右击去。

    方子敬吃了一惊,心道:“霞光千道!世间真有这等武学!”

    宁不凡见这招太过强猛,实在不能硬接,当即往右侧一纵,远远地跳了出去。千道
剑芒便从他身侧穿了过去,只听嗤嗤地连声轻响,霎时照壁上竟给戳出数千个小孔,众
人见了这等剑气,心下都是骇然,寻思道:“这剑法太也可怖!卓凌昭真是剑中之神!”

    卓凌昭冷笑一声,又是一招“霞光千道”使出,宁不凡面色惨澹,急急闪躲,模样
狼狈无比。

    百余招过后,宁不凡仍是左右闪避,全然无法招架,旁观众人有的便皱起眉头,心
道:“这天下第一高手怎么不敢正面还招,如此不是浪得虚名么?”有的好事之徒便大
声喝叫起来:“快快决一死战!别只知道逃!”华山弟子登时反唇相讥:“你急什么?
想要下场过招,一会儿多的是机会!”大殿上争执喝叫,闹成一片。

    卓凌昭早在上山之前便已推算明白,只要凭着自己的剑芒绝技,定能使武林人士大
为震惊,推崇备致。一会儿宁不凡若还不敢还手,他只要停手罢斗,宁不凡自也不能再
上前邀斗,到时武林盟主的尊号便是他的囊中物了。想到自己今日先败少林、再破华山,
这份丰功伟业当是昆仑开派以来所仅见,忍不住露出得意的微笑。

    卓凌昭大占上风,已是好整以暇的出剑,颇有卖弄的意思。他见宁不凡脚踩七星步,
正在自己身旁疾走,好似随时要扑将过来,卓凌昭微微一笑,心道:“你剑法再高,也
无法抵挡我的无形剑芒,你若硬要挤来,那不是送死么?”

    正要使出“霞光千道”,将敌人一举斩杀,忽见地下的足迹有些特异,大部分散乱
的脚印都是他自己的,可是却有一圈奇特的足印以他为中心,已然围绕成圈,似乎要把
他包围起来,却是宁不凡踏出来的。

    卓凌昭往宁不凡看去,只见他面色凝重,似乎在推算什么,卓凌昭心下微微一凛,
寻思道:“看他这模样,决计是有什么阴谋,我可得小心了。”

    卓凌昭推算两人距离,眼见宁不凡慢慢朝自己走来,已有十尺远近,卓凌昭自拊仗
着手上长剑的威力,以五尺剑身加上三尺剑芒,当足以毁去八尺方圆内的所有物事,此
时宁不凡缓缓朝自己接近,若再不出剑将之诛却,更待何时?

    卓凌昭断喝一声:“来吧!”他猛吸一口真气,只听轰地一声大响,“霞光千道”
激射而出,剑上青芒如同排山倒海,猛向宁不凡面前冲去,料来宁不凡武功再强,轻功
再高,也必成为血肉模糊的一团。

    烟消弥漫,大殿上满是飞灰,众宾客站了起来,无不惊叫赞叹,华山弟子见掌门垂
危,则是捶胸顿足,哭声连连。卓凌昭见胜负已分,霎时脸露微笑,便要还剑入鞘。

    便在这喜气洋洋、胜负已分的一刻,忽地眼前精光一闪,卓凌昭面前忽尔多了一件
物事,却是一柄长剑直向门面而来,正是宁不凡的配剑“勇石”!

    这一惊直是非同小可,眼看“勇石”已经及胸,卓凌昭急急后退,想要一举甩开宁
不凡的进击,宁不凡举步向前,丝毫不让,两人一个进、一个退,转瞬便退出一丈有余。
满厅宾客见变故忽起,无不惊得呆了。

    方子敬冷眼旁观,心道:“好一个宁不凡,居然抓得住这十尺致胜之道。”

    卓凌昭的剑芒几可称当世无敌,任你掌力再强,内功再深,都不能抵挡他剑芒的一
刺,举凡血肉之驱,全都不能与之争锋。只是这剑芒虽然霸气,却有一个小小的缺陷,
便是在“霞光千道”这招使出时,需得有一口换气时间,适才宁不凡不断拖延闪躲,用
意并非在于消耗卓凌昭的内力,而是要看清楚这口换气时间的长短。

    只是卓凌昭功力实在太深,这口换气只需刹那便可完成,宁不凡以自己的轻功推算,
料来需得逼近卓凌昭身前十尺,方有机会搏命建功,他等待良久,终于放手一搏,总算
在“霞光千道”出招前,抢先一步攻入内圈,随即破解了卓凌昭惊动天下的剑芒绝技。

    此时卓凌昭也已明了情势凶险,倘若宁不凡逼入身前十尺,他便能以迅雷不及掩耳
的手法攻入内圈。两人若要近身肉搏,卓凌昭的傲世剑芒反成累赘,以宁不凡剑法之高,
短兵相接世间无敌,卓凌昭必然惨败。

    卓凌昭心念及此,连连往后退避,宁不凡脚步轻缓,也是亦步亦趋。宾客中不晓事
的便笑了起来:“他两人是在跳舞么?怎么一个进,一个退,便练也练不到这么合拍!”

    这些无知之徒哪知此番局面的险恶,宁不凡若要给甩到十尺之外,卓凌昭便会以
“霞光千道”一举将之格杀,但卓凌昭若给宁不凡逼入十尺之内,转瞬间胸腹要害便会
受制,两人一个退,一个进,都在鬼门关旁搏斗。

    卓凌昭不住后退,眼看便要退到照壁之旁,到时自己如何还有生路?总不能把墙壁
撞破,往山下逃之夭夭吧?卓凌昭额头冷汗涔涔而下,他自习剑以来,至今已有四十余
年,生平会过高手无数,却从不曾遇过如此怪异的敌手,以内力而论,方才的灵定恐还
在宁不凡之上,以招式精妙而言,自己更是胜过他千百倍,可是无论如何,就是没办法
破解此人的随手一刺。

    卓凌昭面色铁青,心道:“我此战若是败得如此难看,日后还能在江湖上行走么?
我…我自幼天才横溢,识得我的师长无不夸赞,三年前又蒙得上天垂青,赐下古剑神的
剑法于我,我得此天赋天赐,难道还赢不了他么?我…我绝不能输……”

    霎时之间,“两败俱伤”、“玉石俱焚”的念头已然浮现眼前,卓凌昭仰天狂叫,
胸腹间的内力登即狂涌,霎时剑尖上幻出数千条霞光,地下青石板给这霞光一激,登时
碎裂,旁观众人见了他的气势,一时间无不心惊肉跳,都庆幸与他敌对的是号称“天下
第一”的宁不凡,不是血肉作成的自己。

    满室剑光缭绕,那千百道剑芒竟不往前方射去,而是围绕卓凌昭身周。众人见这剑
芒竟能弯曲,更是骇异惊叫。宁不凡见卓凌昭给剑芒紧紧裹住,全身已无破绽,便也放
缓脚步,不再追击。看来这战不见生死,不判胜负,两大高手中定有一人惨死当场。

    场上众宾客却无一人知道,此刻卓凌昭已将手上长剑震成碎片,凭着自己雄浑无比
的内力,这才使之在身边围绕飞舞。但卓凌昭如此使动内力,已然伤了脏腑,他嘴角流
下鲜血,只是在耀眼的光芒下,却无一人见到他的惨状。

    卓凌昭心下刚硬,想道:“此战若是败了,我也不用活了,今日便把内息耗尽,拼
个功力全失,我也要杀掉宁不凡!”他狂吼一声,无数碎片夹着凛冽的剑芒,已然冲至
宁不凡身前,直是惊天地、泣鬼神的气势。

    宁不凡见了卓凌昭嘴角的鲜血,已知他为了取胜,不惜拼个功力尽失,只怕这招使
完之后,便要成为废人。宁不凡轻轻一叹,摇头道:“剑神啊剑神,你既然自称为神,
却为何看不破世间虚名呢?”他面露悲悯,双脚站立不动,剑柄抵住额头,口中念念有
辞。

    华山弟子见了师尊的神态,霎时纷纷惊呼∶“仁剑震音扬!”众弟子面露欢喜赞叹
之色,竟是跪倒在地。旁观宾客不知他们何以如此作态,无不议论纷纷。

    方子敬看在眼里,却是轻轻叹息,心道∶“仁剑出手,胜负要分晓了。”

    持剑如持香,宁不凡面露慈悲,只见他两手掌心向外,以黏劲吸住剑柄,内力发动,
剑刃旋转如盘,望之如同月轮。这剑转动快速劲急,却不闻分毫破空之声,足见剑上内
力之柔之韧,实达化境。远远看去,金轮盖顶,热气飘荡,彷佛佛顶光晕一般,更让人
心生敬畏。

    卓凌昭见宁不凡还有绝招未出,顿时心头一震,想起了方子敬的话∶“难道……难
道真如方子敬所言,世间惟有天山传人,方有可能击败宁不凡?我不信!我不信!”

    想起自己为了羊皮杀人放火,落个丑恶至极的名声,今日却还被人逼到这个田地,
心中直是悲苦羞愧,无以复加。此役若要败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不免成了可笑至极的
闹剧,想到心酸处,忍不住大声狂吼,全身内力更是急速涌出,已到搏命一击的地步。

    便在此时,那光晕往外膨胀,登将卓凌昭的剑芒包在圈内,只听叮叮噹噹之声不绝
于耳,无数断剑已然跌落地面。

    众人满脸诧异,纷纷互问:“怎么了?谁赢了?”

    话声未毕,猛听一声惨嚎,跟着一人口吐鲜血,跪倒在地,那人满面悲愤,正是昆
仑掌门“剑神”卓凌昭!

    方子敬叹了口气,心道:“可怜卓凌昭机心算尽,还是过不了‘仁剑震音扬’。”

    华山所传“三达剑”,共分三招绝技,称为“智剑平八方”、“仁剑震音扬”、
“勇剑斩天罡”,正所谓智剑屈敌,仁剑护身,勇剑斩杀。那“智剑”寻敌破绽,最初
两大高手相斗,卓凌昭剑法连番被破,全是败在“智剑平八方”的招数里。而方才决一
死战的最后一式,却是王道服人的“仁剑震音扬”。当年方子敬与宁不凡相斗,也是败
在这招“仁剑”之下,此刻再见此招,自是不免感伤。

    青衣秀士等高手互望一眼,方知这宁不凡不只剑法傲视江湖,连内力也是远超常人,
这才能使出“仁剑”压服强敌。以此观之,方才卓凌昭大占上风之时,宁不凡早可凭藉
内力取胜,只是不愿而已。

    众高手中,自以方子敬最为了解此人,深知宁不凡向来只以招数分胜负,从不喜以
力伏人,若非他怜悯卓凌昭自残功力,也不会使出绝招“仁剑震音扬”,一举将之制服。

    宁不凡见胜负已分,便缓缓走了上去,低头望着卓凌昭。卓凌昭不愿如此屈服,只
运起全身内力,努力想要站起,但他全身如同虚脱,平日霸道绝伦的内力荡然无存,费
尽气力,连撑了几下,这才站起身来。

    两人对面站立,卓凌昭自知技不如人,已是面如死灰,只咬牙道:“你杀了我吧!”

    宁不凡摇了摇头,扶住了卓凌昭的肩头,温言道:“卓掌门快别自责了。阁下的剑
法确实高绝,若非热爱剑道已极,绝不可能练成这等剑气。外界虽说你是个杀人不眨眼
的大魔头,但以剑魂而论,阁下确实称得上光风霁月,实乃顶天立地的一条好汉。”说
着将一股内力输入他的体内,却是在为卓凌昭治疗内伤。

    眼看强敌为自己耗费功力,若是一般人,定会感激涕零,但卓凌昭生性高傲,宁不
凡为他疗伤,那比打他杀他,还要令人难受。卓凌昭断喝一声,奋起全身之力,袍袖拂
出,便将宁不凡震开一步。只是他身有内伤,稍一使动内力,忍不住便要吐血,但卓凌
昭自来极好面子,当下硬生生将鲜血吞落,跟着以剑鞘拄地,这才稳住身形。

    宁不凡面露不忍,劝道:“人生起起伏伏,胜负之际,何必看得这么重?”

    卓凌昭嘿嘿一笑,道:“强者为王,败者为寇,卓某剑术不如你,夫复何言?”

    他面露倔强之色,仰头看着梁上的两面锦旗,见是“长胜八百战,武艺天下尊”,
他凝目望着,想起自己已成手下败将,霎时心中一恸,泪水滚滚而下,悲声道:“既生
瑜,何生亮?”口中鲜血狂喷而出,竟尔摔倒在地。

    宁不凡摇了摇头,便要将卓凌昭抱起,金凌霜身为昆仑第二把交椅,掌门惨败,已
是不能不出面。他叹息一声,随即抢了上来,自行将卓凌昭抱在怀里,躬身道:“华山
掌门果然天下第一,我昆仑山甘拜下风。”

    宁不凡面无喜色,只摇了摇头,叹道:“请转告贵山掌门,便说宁不凡退隐前得与
他较量一场,深感荣幸,请他不必再挂怀胜负。”

    金凌霜心道:“此人不愧是天下第一高手,举止气度,大是令人心折。”当下又是
一个躬身,道:“多谢宁大侠了,在下自会将此言转告敝派掌门。”

    眼见卓凌昭以惨败收场,方子敬却是毫不意外,他摇了摇头,心道:“其实这两人
之间的差距,在过招前便已看出端倪了。”

    适才两人动手前各自喊话,卓凌昭自称“剑如神”,那是霸气绝伦的话,但却失了
意境,宁不凡自称“剑如我”,那才是人剑合一的最高境界。方子敬自己是剑术高手,
一听两人对话,便知卓凌昭心有窒碍,一心只求声名利禄,练武只为求胜。但宁不凡却
已超脱生死荣辱,只在剑术中寻得真我,两人对剑道的见解差异如此之大,走的路子自
也不同。同样是克敌致胜,宁不凡求的是自然,卓凌昭求的却是霸气,这两种剑术一旦
相遇,胜负自是一目了然。

    众人眼见剑神如此收场,心下莫不凄然。数十名宾客原是卓凌昭寻来助阵的,此刻
见他败得如此之惨,便悻悻然地离去,口中还不住叫嚷:“他妈的,什么狗屁剑神,根
本是纸糊的老虎,全不是人家的对手嘛!”不屑讥嘲之情,溢于言表。

    方子敬望着这些凉薄之人,不禁摇头叹息:“便是这些世间毁誉,才会让一代高手
做出这许多恶事。卓凌昭若要听得这些人的嘲讽,定会抑郁终生了。”

    第十章江山代有才人出

    此时灵定、卓凌昭都已落败,方子敬又不愿下场,那武林盟主的尊号宛若春梦一场,
终究还是要随宁不凡一起退隐了。满堂宾客都想:“宁不凡武功如此了得,等他退隐后,
这世间武学又要倒退一步,真是可惜了。”

    所谓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武林中本该生生不息,但今朝江湖无人能
与宁不凡并肩,不免使人有今不如昔的感慨。

    宁不凡退隐在即,典礼便要落幕,不少宾客见大事底定,纷纷起身告辞,几名下山
客人经过昆仑众人之旁,便来冷嘲热讽一番,昆仑门人大怒之余,自是恶言相向,屠凌
心更要动手杀人,几名华山弟子过来劝阻,一时乱成一片。

    金凌霜叹了一声,想起上山的声势,心下倍感难堪。他望着昏迷不醒的卓凌昭,心
道∶“掌门人一生要强好胜,为了一个虚名,落得无恶不作的名声,唉……这值得么?”

    正想间,忽见宁不凡弯腰俯身,指着地下一块东西,问道:“这是你们的东西么?”

    金凌霜心下一凛,急急去看,只见地下一块白色物事,恰处宁不凡脚边,那东西薄
薄一片,尺许见方,正是将昆仑山一路引向罪恶渊薮、令卓凌昭背负无恶不作名声的那
块羊皮。

    金凌霜心下了然,想来掌门人重伤之下,无力顾及身上东西,这才从怀中滑了出来。
他走了上去,道:“这是咱们的东西,劳烦宁先生还给我们。”

    便在此时,柳门中行出一人,朗声道:“且慢!这东西是咱们的。宁先生切莫听他
们胡说!”只见说话之人面目英俊,正是杨肃观。

    宁不凡听了两方人马说话,只感纳闷,便直起身子,茫然道:“这到底是谁的东西?”

    猛听一人道:“这是江大人的东西,谁敢来拿!”只见一名番僧快步走出,正是罗
摩什。此时神机洞虽已毁坏,但仍有不少大臣视羊皮为江充的卖国物证,这种东西自须
早些夺回销毁,免生麻烦,当下便出言来讨。

    宁不凡咳了一声,心道:“看他们几人杀气腾腾,先把东西收起来,免增无谓杀业。”
当下弯腰去捡,金凌霜见状,霎时一惊,想起掌门极是重视这羊皮,当下一个飞身向前,
便要去抢羊皮。

    杨肃观喝道:“撤手了!”运起轻功,也是急速冲出,手中长剑更已出鞘,要将金
凌霜挡开。罗摩什见三人出手去抢,如何愿意坠后,身形闪过,也要来拿。

    四人同时出手,宁不凡站得最近,但他不知羊皮重要,只是缓缓俯身去拾,其余三
人都是志在必得,眼见四人手指都要触到羊皮,那罗摩什手上练有奇功,霎时手臂暴长,
已然抓住羊皮一角,杨肃观如何让他得手?长剑出鞘,寒星急急点去。罗摩什哼了一声,
侧身让开,手指却已松开,杨肃观见状大喜,急急蹲下,左手已然摸到羊皮一角。

    此时金凌霜也已赶上,他大喝一声:“放手!”剑寒出鞘,压住了杨肃观的长剑,
跟着左指点出,却是向杨肃观眉心点去。罗摩什心下一喜,暗道:“天助我也!”左手
顺势去抓羊皮,右手却运起“幽冥玄指”,也往杨肃观胸口点去。

    杨肃观忽给两大高手围攻,只是他右手剑刃已给金凌霜压住,左手却捏住羊皮一角,
实在腾不出手来御敌,看来只有放手退让一途可走。

    远处艳婷见杨肃观情况危急,登时大声尖叫,卢云等人也叫道:“杨郎中!放手啊!”
众人发一声喊,一时纷纷来救,但两边相隔丈许,恐怕来不及了。

    杨肃观武艺高明,如何不知情势凶险?只是他心下明白,此时只要一放手,这羊皮
便要落入奸人手里,先前灵定受伤,他已深感自责,怎能再失落羊皮?他咬住了牙,眼
看敌人招式攻来,竟仍紧抓羊皮,丝毫不让。

    便在这生死一刻,猛地一阵紫光闪过,一个影子飞入场中,这影子势如鬼魅,疾若
飞鹰,众人惊呼声中,那人已落在四大高手之中,他右手一推,将杨肃观推出圈外,登
让他脱离险境,跟着掌风发出,逼得罗摩什退开一步,夹手一抓,当场夺过了羊皮。

    众人见这人手脚之快,动作之准,直如妖魔一般,霎时急急去看他面目,只见他身
高膀粗,一张凛然的国字脸,正是伍定远来了!

    金凌霜吃惊之余,长剑一圈,便朝伍定远胸口刺去,这剑去势快极,伍定远站得太
近,断无闪避之途,只见他身子猛然翻倒,单指倒立,头下脚上,那剑便刺了个空。

    一旁罗摩什见状不妙,立时出手抢攻,伍定远此时倒立在地,只见他虎吼一声,单
指用力,一个筋斗翻过,左脚踢出,直向金凌霜门面而去,右足更踹向罗摩什胸口,双
腿齐用,来势飞快,霎时已将两大高手逼开。跟着稳稳落下地来。

    杨肃观站在一旁,眼见伍定远居然凭着单指之力,便能翻身跳跃,身手既强且怪,
直是前所未见,讶异之余,颤声道:“定远……你……你的武功……”

    伍定远自知此事太玄太怪,若要解释,不免多费口舌,他微微一笑,道:“这事一
会儿再说,咱们先把东西收起来吧。”说着伸手出来,便要将羊皮交给杨肃观。

    伍定远正要取过羊皮,忽觉手上一紧,好似有人扯住羊皮另一端。伍定远回头看去,
只见一人两眼大大张着,正自凝视着自己。这人手上拉着羊皮一角,却是天下第一高手
宁不凡!

    伍定远心下一凛,忙咳了一声,道:“这东西是我们的,请阁下放手。”

    宁不凡却是恍若不闻,只听他颤声道:“你就是天山传人?”

    伍定远乍听这个称号,不免皱眉,他又咳了一声,道:“前辈若有指教,可否一会
儿再说?请您先把东西放开。”

    伍定远见宁不凡扯住羊皮,对他的话不理不睬,两眼更是上下打量自己,好似他是
什么怪物一样。此时神机洞已毁,洞中武学也在自己手里,这羊皮已如废纸一般,无须
再惹纷争,伍定远心念于此,便松开了手,要让宁不凡把羊皮收去。

    便在此时,猛地一剑正面刺来,正是宁不凡的“勇石”来攻!

    伍定远不知宁不凡为何要杀自己,大惊之下,伍定远嘿地一声,仰天翻倒,单指着
地,跟着以指为支,身子急速旋转,劲风扑过,已然闪过致命一击。满厅宾客见了这招,
不由得面面相觑,都已说不出话来。这招之难,全在指上力道。若非指力强若臂膀,绝
无可能这般支撑身体。杨肃观满身冷汗:“我少林虽有‘一指禅神功’,却也只能单指
倒立,定远究竟练了什么功夫,指力怎么如此可怕?”

    柳门中人正要喝止,但宁不凡的长剑来得好快,不过一眨眼不到,只见宁不凡剑刃
一转,后发先至,竟已算准伍定远闪避路线,剑刃以逸待劳,早在一旁等候。伍定远倒
翻过来,等于将喉咙要害自行送上剑锋。此人事事料敌机先,登让伍定远心下骇然,先
前他看卓凌昭与宁不凡相斗,尚不知此人的可怖之处,待到此刻亲身经历,方知何以卓
凌昭的超卓功力,尚无法抵挡此人的随手一击。

    剑刃朝喉刺来,伍定远虽想出言告饶,但此刻情势危急,自己身子又处倒立之势,
实在没有空闲说话,眼看自己身子倒立,难以左右闪躲,当此穿喉之祸,只听他断喝一
声,右手筋肉一紧,爆发莫名力道,霎时身形凝住,竟以倒立姿势直直倒退,躲开了致
命一击。

    伍定远这下闪躲怪异莫名,转折处形同直角,厅上众人都是惊叫出声,不知他怎么
办到的,连伍定远自己也有茫然之感。其实这一切神妙变化,全是因“寒丹宝池”之故。
伍定远自浸泡宝池之后,体质筋脉已与常人大相迳庭,一见喉头被制,手中便生新力,
这才能往后急速跃开,躲过喉头的关键一剑。

    这“智剑平八方”专攻天下各大绝招的破绽,但伍定远武功如此怪异,每到绝境,
便有怪招生出,如此一来,破绽便不再是破绽,两人对决虽只一招,但已足以震动天下
第一高手了。

    果然宁不凡满面冷汗,眼看伍定远朝后逃开,剑尖立即追踪而至,朝着伍定远喉头
点去。这剑非但对准身上要害,剑锋在内力鼓荡之下,更是散成弧形,根本看不准落点。
这剑寒光抖擞,散若穹苍,料得伍定远若不撒手投降,便是穿喉惨祸等在眼前。

    杨肃观等人见情势实在不妙,众人呼啸一声,同声喝道:“住手!”四人一齐发招
攻去,只见秦仲海在左,卢云在右,杨肃观飞身跃起,韦子壮扑滚在地,四大高手分别
出招,全力阻拦宁不凡这招攻势。

    只听嗤地一声怪响,场内两人已然缓下手来。杨肃观、秦仲海等人见状,也各自退
开一步,要把情况看明白再说。

    只见伍定远脸色铁青,右手护住了要害,手上的绷带却已被割裂,露出了赤裸的紫
色右臂。看来宁不凡有意相饶,否则勇石只要在往前推进一寸,伍定远的右手必定断折。

    柳门中人见情势稍缓,登时全数奔入场中。只见卢云挡在伍定远身前,秦仲海、杨
肃观各出兵刃,众人已将宁不凡团团围住。

    杨肃观手挺长剑,朗声道:“前辈可是有意寻少林的晦气?倘若真有意挑战我派,
在下自当禀明师尊,日后再接阁下高招。”韦子壮也走了上来,道:“宁掌门何必为难
后生晚辈?若要找人较量,在下这就奉陪。”

    卢云转头问向伍定远,道:“怎么样?手臂有没有割伤?”

    伍定远摇了摇头,当下解开了绷带,露出赤裸裸的右臂,他猛提一口真气,霎时右
手紫光闪动,如闪电般弥漫全身,须臾之间,紫光一收,复归丹田。柳门诸人见了这异
状,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不知伍定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宁不凡见了伍定远的紫臂,忽地叹息一声,跟着还剑入鞘。他缓缓走下场中,向满
堂宾客一拱手,道:“多谢诸位朋友来此见证,不凡自此退隐江湖,不问世事,请各位
多替在下宣扬,就说武林中已经没有宁不凡这号人物了。只盼日后江湖相逢,各位高抬
贵手,别来欺侮在下。”

    在众人的错愕中,宁不凡已自行走向伍定远,拱手道:“多谢阁下,在下退隐前能
与天山武学交手,大慰生平,此生已无遗憾。”说着将羊皮交到伍定远手上。

    伍定远差点给人杀了,此时听他过来道谢,只得干笑两声,也不知该说什么。

    宁不凡凝视着伍定远,拍了拍他的肩头,微微一笑,便转向观门,自行走了出去。
众人见他离开得急,一时都是为之愕然,苏颖超忙向前追,急道:“师父!你要去哪里?”

    宁不凡停下脚来,笑道:“我要回家。”

    苏颖超叫道:“师父,这里就是你的家啊!”

    宁不凡摇头道:“我尘缘已尽,你们好自为之,再会了。”身影一闪,已然走出观
门。

    苏颖超冲了过去,大哭道:“师父!你别走啊!别走啊!”他正自哭泣,忽然之间,
半天中落下一枚物事,掉在他手中,却是一枚泥丸。

    苏颖超心中一奇,不知这泥丸有何用处,远远传来宁不凡的声音,道:“日后若遇
上什么麻烦事,将泥丸捏破,你们自会找到解决之道。”

    苏颖超知道师父必是留下日后联系的法子,当下大喜,跪地拜道:“多谢师尊,弟
子定会竭心尽力,以卫华山。”

    众宾客见宁不凡已然远去,想起天下第一高手从此行踪杳然,都是一阵惆怅。

    苏颖超正自跪地哭泣,忽见一人走来,伸手将他托起,那人面上无须,约莫七十来
岁年纪,正是刘敬。只听他道:“你师父这次之所以隐退,我多少也要担些责任,念在
咱们两家的交情,日后你要遇上什么大麻烦,便差人到京城找我,咱家定会助你一臂之
力。”

    苏颖超跪下道谢,啜泣道:“承蒙刘大人爱护,小子感激不尽。”

    刘敬微微一笑,将他一把拦住,道:“你现下已是华山掌门,除非是遇上了天子,
否则等闲不能向人下跪。”他方才手上一托,已然察觉苏颖超内力根柢极佳,当下道:
“你武功底子很好,看来悟性也不坏,日后好好习练武艺,定可重新发扬华山门户。知
道了么?”

    苏颖超忍泪道:“多谢刘大人。”

    两人说话间,却见琼武川走了过来,苏颖超急忙拱手,道:“老爷子也要走了么?”

    琼武川朝刘敬看了一眼,大笑道:“我能走么?你一个小小孩子,如何料理得了这
许多大事?我要在山上住上一会儿。”

    华山众人听得此言,心下都是一喜,料来国丈在此,那可是万事不愁了。

    伍定远稍一得空,柳门诸人便围了上来,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在问他别后之情。
伍定远却是心有旁骛,非只说话支支吾吾,眼光还朝一角望去,模样似甚烦忧。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青衣秀士带着两名徒弟,正与其他几名掌门寒暄,却
不知有何异状。秦仲海拍了伍定远一记,笑道:“他奶奶的!你老盯着人家,可是要找
青衣秀士买伤药么?还是要弄张人皮面具戴戴?”九华山伤药灵验,适才众人便见识过
了,秦仲海言下之意,自是以此打趣了。

    伍定远醒觉过来,忙向众人歉然一笑。此时艳婷便要随师父离山,伍定远也要与众
人一同返京,两人离别在即,却连私下说话的机会也找不之着,自不免有些神思不属了。

    卢云上下打量他一阵,奇道:“伍兄究竟怎么了?可是伤到哪儿了?要不要小弟替
你把脉?”

    伍定远尴尬一笑,他这病纯是心病,若要把脉,不免得将他灌醉,才查得出其中病
因。当下摇了摇手,苦笑不语。

    杨肃观见伍定远忽尔练成神功,宁不凡又以天山传人相称,早感疑心,他咳了一声,
道:“伍制使,你失踪那几日,究竟发生了何事?可否交代则个?”

    伍定远想起“披罗紫气”的那篇记载,自知其中秘密不得随意外传,他心下一凛,
不知该如何回话。

    便在此时,忽听一个阴侧侧的声音道:“伍制使,守口如瓶保平安,满嘴妄言招祸
来,你可记下了。”

    柳门众人听这声音好似江充所发,都是一惊,急忙转头过去,果见江充站在不远处,
正盯着伍定远,神态甚是阴狠。

    伍定远面色铁青,只掉转头去,避开了江充的目光。江充冷冷一笑,向柳门诸人望
了一眼,道:“各位小朋友,大家京城再见吧。”说着便走了出去。

    安道京伸手一挥,喝道:“大夥儿走吧!”大批好手应道:“是!”当即前呼后拥,
保护江充离山。

    秦仲海往地下吐了口脓痰,骂道:“这狗贼好神气,看咱们两家以后还有得搞。”

    伍定远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忽听背后一个声音道:“义所当为,毅然为之,此乃
忠臣孝子的本分。伍制使,这你懂么?”

    众人回过头去,只见说话之人满面笑容,正是东厂总管刘敬。众人心下一惊:“伍
制使怎么变得炙手可热,好似江充、刘敬都在找他?”

    伍定远不去理睬刘敬,只低下头去。刘敬拍了拍他的肩头,跟着笑吟吟地离开。众
人惊疑之间,急忙凑来询问,伍定远想起此事关系重大,如何能答,只摇了摇头,叹道
:“大家先别问了,等我回京之后,自会禀明侯爷,到时再请他定夺吧。”

    众人不明究理,眼看他心烦若此,料来逼问不出,也只有点头称是。

    杨肃观自来缜密,如何愿意善罢甘休,正自打量如何启口,忽听背后传来一个荡气
回肠的声音,腻声道:“杨郎中,你们慢慢聊,奴家先走了。”

    杨肃观回头一看,正是胡媚儿来了。他最怕此女纠缠,急忙拱手道:“仙姑慢走。”

    胡媚儿一笑,跟着举手一挥,霎时一张纸片飞来,杨肃观不疑有他,随手接过,忽
地想起胡媚儿全身是毒,只惊得脸色泛白,冷汗急流。胡媚儿笑道:“你已中了我的相
思蛊毒,不需再下别的毒啦!”说着掩嘴轻笑,翩然而去。

    杨肃观眉头一皱,将纸片展开,却见上头写着短短一行字:“三月初八,奴家于京
城宜花楼相候大驾,不见不散。”

    秦仲海贼兮兮地凑头过来,霎时猛吸一口气,笑道:“好香啊!”

    杨肃观见他歪嘴斜眼,满脸不正经,忙将纸片折起,拂然道:“仲海恁也无聊了。”

    卢云却是老实人,一看胡媚儿飞纸传情,忙拉住杨肃观的手臂,劝道:“世间好女
子所在多有,在下忠言相告,杨大人金玉之体,可千万别受那妖女的蛊惑。”

    杨肃观听了劝告,反气得脸色惨白,大声道:“你们当我是谁?京城浪子吗?”

    忽听一名女子道:“没错!你就是京城浪子!”

    杨肃观猛地转头回去,只见一名女孩含泪望着他,神色苦苦可怜,正是艳婷。杨肃
观心下一凛,忙摇手道:“姑娘别误会……”

    秦仲海嘻嘻一笑,向卢云眨了眨眼,低声笑道:“又是一笔烂帐!”

    杨肃观见艳婷泪眼盈盈,眼神中满是哀怨,一时也感焦头烂额,不知如何劝解。

    艳婷俏脸含泪,转过身去,迳向伍定远福了一福,道∶“伍大爷,多谢你这些日子
照顾,日后若有空闲,定要上来九华山作客。”

    伍定远点了点头,想说些什么,喉头却似哽了,发不出半点声音。艳婷抹去泪水,
向他一笑,便随师父、师妹走了。

    秦仲海看了这群饮食男女的丑态,正自哈哈大笑,忽见一名老者飘然离厅,正是方
子敬。秦仲海见师父便要离山,急忙追了出去。

    杨肃观拉住了他,皱眉道:“仲海要去何处?”秦仲海身上带着两千兵马的令符,
若是奔得不见人影,到时大军无人调度,那可麻烦之至。

    秦仲海哪来空闲理他?一脚回踢,将杨肃观逼开一步,大叫道:“他奶奶的!老子
出去撒泡尿,一会儿便回来!”他急急奔出观门,眺头望去,却见山门外一片寂静,寒
风徐徐吹来,竟已不见了师父的踪影。

    秦仲海自幼蒙师父扶养长大,一向情同父子,两人已有五六年不见,此次难得来山,
本想与他好好聊上一阵,谁知又是这般来去匆匆。饶他生性粗豪,此时望着空山冷影,
心下仍是感喟:“这番分手,却不知何时才能见面了。唉……”

    晚霞灿烂,瑰丽缤纷,宁不凡站在山巅上,凝望着七彩浮云,心中感慨万千。

    自他十二岁入山以来,至今已有三十年,想起退隐以后,自己便要孤身一人在江湖
漂泊,一时之间,竟有不知何去何从之慨。

    他见山道上离去的宾客络绎不绝,轰闹之声更是不绝传来,宁不凡心下微微叹息:
“日后见到这些江湖人物,可不能再以真面目示人了。”他封剑之后,从此不能提刀论
剑,想起今生因剑而不凡,如今少了长剑,宛如残废一般,不觉又叹了口气。

    眼看夕阳西沉,不觉有些饿了,宁不凡微微苦笑,过去三十年来,都有人服侍他吃
饭更衣,现下退隐了,这些权柄风光自也不再,他摸了摸钱囊,所幸还有厚厚一叠银票,
看来几年内只要不嫖不赌,日子大概还过得去。

    正想去找吃食的,忽然之间,树林里飘来甜腻香味,似有什么人在那儿烤食,宁不
凡吞了口馋涎,正要反身去看,猛听树林里传来一阵笑声,跟着一颗山芋飞了过来,宁
不凡伸手接过,霎时只烫得掌心生疼,不过他身负绝顶内力,掌上稍一运气,疼痛感登
已消失无踪。

    只听树林里传来一个声音,笑道:“怎么样,烫手山芋好吃么?”

    宁不凡此时倍感孤寂,听了故人到来,登时大喜,叫唤道:“方前辈!”

    话声未毕,只听一人哈哈大笑,从树林里转了出来,他手上拿着根树枝,上头插了
只芋头,正是方子敬。

    方子敬找了块大石,迳自坐了下来,笑道:“才当第一天的闲云野鹤,便在那里唉
声叹气?你啊你,要真舍不得,那就别退隐啊!”

    宁不凡哈哈一笑,道:“方前辈别取笑我。当了几十年掌门,一朝恢复自由身,难
免有些不对头。”说着剥开山芋,咬了一口,只觉满口香甜,滋味竟是不坏。

    方子敬看了他一眼,道:“老实说吧,刚才退隐得急,可是给天山小子逼得慌?”

    宁不凡闻言一愣,跟着苦笑道:“不愧是剑王,瞒不过你的眼去。”他摇了摇头,
将“勇石”解下,递了过去。

    方子敬拔出长剑一看,只见勇石的剑刃上缺了一处,竟给伍定远的掌毒腐蚀出小指
大的缺口。方子敬点头道:“若非你眼明手快,没给那小子捏住剑身,不然这柄剑是毁
定了。”

    适才两人交手,众宾客都以为宁不凡有意相饶,便连伍定远也是这般觉得,却没料
到里头竟有这等玄机。

    宁不凡点头道:“这剑陪伴我几十年,虽非什么宝剑利刃,但多少也有些感情。实
在不忍它这般毁损。”他仰头看着晚霞,幽幽地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天下之大,无
奇不有,今日却叫我见识了,唉……”

    方子敬将兵刃还了回去,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你又没出全力,怕这小子做什
么?他真要练到秦霸先那般武艺,那还有得学哪!”

    宁不凡微微摇头,叹道:“这人现下拳脚虽然粗疏,但日后若加习练,恐怕不在秦
霸先之下。唉……也只有到那时候,我那‘勇剑斩天罡’才派得上用场……”他仅以
“智剑”、“仁剑”两招剑法,便已坐拥天下第一的美名,此际言语,自有高处不胜寒
的感慨。

    方子敬哈哈大笑,道:“还想这些事做什么?该打的仗已经打完了,眼下你便要退
隐山林,去过那逍遥快乐的日子,何必还想这些身外之事?”

    宁不凡登时醒悟,笑道:“方前辈说得是,过去几十年的朝廷是非,我是听都听怕
了。好容易可以自在逍遥,真该为自个儿打算了。”

    方子敬听了“朝廷是非”几字,登时眉头紧皱,道:“朝廷的是是非非,那是咱们
闲云野鹤的大忌,我劝你还是甭管这些事,连想都不要想,那才是正格的。”

    宁不凡望着暮色下的玉清观,忽地微微一笑,转头问道:“方前辈这般洒脱,难道
没有牵挂的人么?”

    方子敬嘿嘿一笑,却是不愿回话。他拿起手上的芋头,正要低头去吃,猛听远处传
来粗豪的吼声:“他妈的!师父你快别躲啦!咱已闻到你在烧芋头啦,快快出来见你徒
弟啊!”

    这吼叫声来得好快,不旋踵便已来到十丈开外,方子敬尴尬一笑,拱手道:“我的
俗务来了,可须先走一步。”脚下一点,已如轻烟般遁去。

    宁不凡见方子敬急急逃走,忍不住也是哈哈一笑。他低头看着手上的勇石,微笑道
:“朋友啊朋友,此番良晤,甚是有幸,来日再要见你,却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他仰天长啸,将勇石抛下深谷,跟着将芋头放入怀中,微微一笑,悄然远去。

    第十一章铁口直断

    二月天寒,傍晚时分,刚过完年没多久,街上的人还懒洋洋的提不起劲儿干活。冷
清清的街道旁,一名中年男子坐在店铺门口,眯着一双怪眼,直瞅着稀稀落落的几名行
人。只见那男子背后的店铺挂着幅招牌,上书“华山玉清嫡传仙法,铁口直断吴半仙”,
看此处模样,必是个算命摊子,那中年男子,当是那自称铁口直断的算命仙了。

    原来这中年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宁不凡的同窗吴安正,外号叫“小安子”的那
名孩童,光阴飞逝,岁月如梭,转眼三十年过去了,这小安子虽没本领当什么一代高手,
但因缘际会,却也成了个道貌岸然的阴阳术士。

    寒风吹来,天上飘下雪花,吴安正点起了灯笼,找了件外衣披上,心道:“昨日不
是二月初一吗?嘿嘿,小狗子一辈子练剑,练得两手生茧,到头来还不一样要退隐?看
我多聪明,三十年前便懂得走,这不是比他们这群傻瓜强得多了吗?”想着想,嘴角泛
起了微笑。

    这吴安正生性怠惰,绝非练武的料子,当年七环关卡只过了三环,名列众弟子最后
一名,拿来擦抹掌心的猪油球又给人搜了出来,眼看次日便要给吊起毒打,怕痛之下,
只得连夜溜下山,从此便在华山脚下的小镇定居。

    天无绝人之路,吴安正练武不成,反倒在命理上打出一条活路,那时赶着下山,路
上肚饿难忍,找了药草充饥,哪知无意间却吃了一只千年灵芝精,从此吴安正居然生出
异能,一双瞳子转为“通天目”,号称能观看众生的魂魄。

    这话说起来玄,其实也不那么难懂,若是正直之人,只要给他脉门一摸,吴安正仗
着法眼锐利,便能见到白蒙蒙的光芒,富贵之人,则能见到大红喜兆,除此之外,将死
之人色呈灰黑,奸恶之徒色做暗褐,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仗着天生异能,吴安正无师自通的念了些经书,摆摊数十年,居然大发利市,生意
兴隆,兼收了许多门人弟子,在陕西一带小有名气。只是他有个古怪脾气,凡是收弟子,
没给他打上百来个耳光之前,硬是不准入门,不论男女老幼,一率先打再说,否则一切
免谈。

    正想间,几名家丁簇拥之下,一名贵妇哭哭啼啼的奔了进来,叫道:“吴老师,我
丈夫又另结新欢了。你可替我作主啊!”

    吴安正斜目看了那贵妇一眼,只见她肥胖臃肿,直要把门给挤破了,看她如此形貌,
便已认出她来。这女人丈夫是个富商,生平好色,但家有恶妻,不敢纳妾,只好日夜寻
找因头,想尽办法在外鬼混。也是为此,这贵妇才会请他来算命改运。

    吴安正打了个饱嗝,没好气地道:“上回不是才帮你当场抓奸么?怎地又有事了?”

    那贵妇哭道:“谁知道哪家的狐狸精又来招惹,吴老师可替我拿个主意啊?”

    吴安正叹了口气,迳自伸手出去,道:“一百两银子。”

    那贵妇大喜,当下命人取出五锭龙银,恭恭敬敬的送了上来。

    吴安正拿着银子,往木柜里一送,跟着伸手出去,搭在那贵妇的右腕上,好似在诊
疗一般。命理中男左女右,便如医术相同。

    吴安正功力深厚,稍一把脉,便生感应。手指一搭脉门,霎时脑中一闪,竟看到一
条污脏小溪,那溪心躺着一头黑黝黝的野猪,正在烂泥中打滚,其馀野猪无不四散奔逃。

    吴安正大吃一惊,心道:“此女生具野猪之象,天生克男。要说翁婿不花心,真没
天理了。这下可无救了。”

    那贵妇见他皱眉,霎时慌道:“吴老师,你别发愁啊,我该怎么办?”

    吴安正干笑两声,不知如何是好,忽见那贵妇背后站着一名家丁,干瘪瘪的好似枯
柴,吴安正见他容貌迥异常人,心念一动,便道:“这位小哥,你过来一会儿。”

    那家丁一愣,忙走了过来,吴安正伸手往他脉门一搭,霎时见到一条干瘪小蛇,正
张着嘴在那儿乱咬,好似什么都吃。

    吴安正大喜,心道:“天助我也。这肥婆遇上真命天子啦!”霎时阴侧侧地一笑,
道:“你丈夫花心,那也没什么。他每月可有银两给你?”

    贵妇点了点头,叹道:“有钱有什么用?奴家要他天天抱着疼惜,那才开心啊。”

    两旁家丁闻言,纷纷皱眉歪嘴,急急掉转头去。却只那名干瘪蜡黄的男子目生异光,
盯着那贵妇猛瞧,好似颇为疼惜一般。

    吴安正心下暗笑:“看这男人饿的,真个饥不择食。”当下摸出一枚丹药,笑道:
“好啦,要改运还不快么?镇上有处地方,叫做宝来大客栈,你到客栈里找间上房,到
里头把丹药服了,便能心想事成啦!”

    那贵妇大喜,道:“只要吃了这药,我丈夫便会回心转意么?”

    吴安正故做俨然,道:“这个自然。不过你服药时不能没有人相陪。”他伸手朝那
干瘪家丁一指,沉声道:“你八字与你家夫人相合,吃药时可得服侍一旁,若有差池,
惟你是问!”

    那家丁身子一颤,却又喜上眉梢,忙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眼看那群人慌不迭地去了,吴安正走出店门,在街旁伸了个懒腰。心道:“干蛇战
野猪,得其所哉,也省得天天你哭我叫,我这算是做善事吧?”

    正自心摇神驰,想像小蛇吞野猪,忽听一人道:“这位大哥,敢问镇上有无药铺?”

    吴安正听这声音泊然清雅,他算命三十年,功力非凡,只这么一听,便知来人是世
家出身,恐怕还是朝廷要员。他满面堆笑,转过头去,道:“有有有,镇上当然有药铺。”

    抬头看去,只见面前站着名贵公子,样貌英俊,腰悬长剑,身挂令符,实在仪表非
凡。他暗自赞叹一声,也是好奇心使然,便想替这人推算命格,笑道:“这位公子,难
得到华山脚下,可要算个命?”

    那贵公子微微一笑,道:“一会儿再说吧。我有个朋友受了剑伤,赶着换药。”当
下问明去路,便往药铺去了。

    吴安正有个怪僻,只要见到命格特殊之人,千方百计也要替他算上一回。他看着那
贵公子的背影,不由得扼腕叹息:“这人面相不凡,天生的九纹丹凤眼,一会儿定要替
他把个脉,也好看看他魂魄何属。”

    他正垂首叹息,猛听后头一人暴喝道:“喂!妓院怎么走!”

    吴安正听这声音凶狠粗鲁,已知来人必是流氓土匪,多半还是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
徒,他满面堆笑,心惊胆跳的转过身去。

    只见面前站着一条大汉,腰悬钢刀,满面粗豪神气,手上还抓着一只鸡腿,正在那
乱啃乱咬,吴安正心下一惊:“这人霸王气势,非凡人也,我可得算上一算。”

    正要开口,那大汉瞪了他一眼,恶狠狠道:“你他妈的快给老子说!这妓院怎么走!”

    吴安正吓了一跳,忙压下念头,颤声道:“走过大街,朝右走几步,便是风尘女子
聚居之处了。”

    那大汉甚是满意,把手上鸡骨头扔了出去,朝后头大喝一声:“卢兄弟!快点来吧!
咱们去乐上一乐。”只听后头唉地一声叹息,走上一名愁眉苦脸的书生,这人长方脸蛋,
剑眉星目,脸上却挂着一幅愁相。

    吴安正心道:“这人温文儒雅,应是读书人,怎么也逛起窑子了?真是人不可貌相。”

    他看着那书生,正自叹息人心不古,忽然之间,惊觉此人天庭饱满,目中智慧湛然,
当是天才洋溢之人。吴安正心下大惊:“这人生具如此智慧,实非常人!我吴半仙等了
三十年,终于遇上传人了!”他大叫一声,猛地扑了上去,喝道:“徒儿啊!快快拜我
为师!”

    那书生本来唉声叹气,一见吴安正行径怪异,猛地大吃一惊,当下急急闪开。

    那大汉冲了过来,一脚将吴安正踢开,骂道:“疯子吗?”说着拉住那书生,笑道
:“老子成日看你愁眉苦脸,心里实在烦。来来来,这就让你见识些新鲜把戏,快跟我
走啦!”

    那书生左右闪躲,只是哀哀告饶,但那大汉粗鲁力大,终于还是把那书生硬拉着走
了。

    眼看两人离去,吴安正想起那书生的种种聪明之相,越想越是心疼,当场捶胸顿地,
追了过去,叫道:“徒儿别走啊!我今儿个破例,不打你耳光,你快快拜我为师啊!”

    正哭叫奔跑间,忽听背后一人道:“这位老师,敢问你这儿有帮人算命么?”

    眼看终于有客人上门了,只是吴安正生意兴隆,倒也不把几个小主顾放在眼里,他
擦抹了泪水,回头过来,冷冷地道:“废话,摆明了铁口直断,难道是假的么?”

    吴安正撇眼望去,只见眼前站着一名高大男子,右手包着绷带,四方国字脸,正自
凝望着自己。吴安正冷笑一声:“看这人一脸苦相,准是来问婚姻的。”

    正想漫天要价,猛见这男子方脸大耳,面相隐隐不同于常人,吴安正咦了一声,凝
目细看,霎时越看越奇,竟然欢呼起来,叫道:“三奇盖顶!仙佛降世!我算了三十年
的命,终于给我遇到了!”一时心下大是兴奋,想道:“今儿个运气怎么这般好,一连
遇上的几人都是非同凡响。”

    那男子微微一笑,问道:“敢问半仙,算一回命多少钱?”

    吴安正却不打话,他咧嘴一笑,伸手往那男子的左手一拉,跟着伸指朝脉门一搭,
霎时潜心运功,要把那男子的来历看个明白。

    指腕相接,脑中立生感应,只见烟波袅袅,紫气缭绕中,一座山峰上盘着一条神龙,
正自凛然望向自己。吴安正大喜若狂,当场跳了起来,尖叫道:“看你这般命格,我不
收钱!不过你可得做个人情给我,日后我要是遇上麻烦,你可得帮我一回!”

    那男子听他嘉言称颂,登时大喜,道:“成。日后我要真能飞黄腾达,必不忘给你
好处。”

    吴安正哈哈大笑,急拉那男子,两人便奔入店里去了。

    吴安正坐了下来,笑道:“阁下要算什么?”

    那男子微笑道:“什么都算,官禄、财帛、福泽、田宅、子女,都请你帮我批上一
批。”

    吴安正嘻嘻一笑,道:“大哥好兴头啊。要批命数细节,不能只靠把脉,请兄台写
下生辰吧。”

    那男子写了姓名生辰,便送了过去,吴安正一看,登时倒抽一口冷气,惊道:“四
柱同命!”

    那男子听不懂术语,眉头一皱,便问:“四柱同命?主何吉凶?”

    吴安正面露惊叹,道:“四柱同命,便是年月时日四柱干支全然相同。这位大哥,
你可曾遇过生死难关?”

    那男子闻言一惊,霎时连连点头,道:“半仙果然功力不凡。月前我确实由死往生,
走了一遭。这事可是命中注定的么?”

    吴安正微微颔首,道:“四柱同命,必受大苦大难,方能成就日后富贵。”他不再
打话,只不住推算姓名笔画,道:“人五伍,六划,宝盖定,八划,袁绰远,十四划。
伍定远,共二十八划……”那男子见吴安正细细推算,便也正襟危坐,专心聆听,不敢
稍动。

    这男子便是伍定远了,他与杨肃观、秦仲海等人离开华山,天色将黑,灵定大师身
上又有伤,赶不得路,众人便在山脚小镇歇宿。

    一来太过无聊,二来艳婷又已离去,伍定远心情烦闷,便上街溜躂,他见此处替人
相命,想起江充、灵智大师曾说自己命数奇特,便来推算则个,也好解开几分烦恼。

    吴安正细看八字姓名,他推算一阵,霎时双手一拍,赞道:“阁下日后位极人臣,
长伴九五至尊,果真是神龙之命!”

    伍定远听得心旷神怡,微笑道:“还请先生再说。”

    吴安正喜孜孜地找了古书出来,开始眉批,只见写的都是些好话,诸如某某年进仆
进财,某某年高升云云。写了良久,却没批到婚姻。

    伍定远等的有点心焦,便低声问道:“我日后婚姻如何?”

    吴安正嗯了一声,翻了几页古书,皱眉道:“阁下一生位高权重,只婚姻多有波折,
恐怕命犯桃花煞。你老实说,近日可曾遇上心仪女子?”

    伍定远身子一震,却是叹了口气。

    吴安正心下暗笑:“便是真龙降世,也难逃世间情爱纠葛。”自来求问命理,每多
情爱烦恼,吴安正是看得太多了,他看伍定远眉宇中满是心酸,便道:“阁下心中既有
心仪女子,那咱们便来推算一番,看看此女是否与你有缘。”

    伍定远大喜,道:“多谢先生。”

    吴安正道:“若要推算,须有生辰,你可有这女子的八字?”

    伍定远苦笑一声,摇了摇头,道:“我与她道上相逢,如何能有她的生辰?”

    吴安正点头道:“那也没关系。你把她的名字写下来,我来测个字吧。”

    这吴安正道行非凡,举凡四柱推命、铁板神算、希夷斗数、龟卦测字,可说无一不
会,无一不精,当下便取出笔墨,要伍定远写下心上人的大名。

    伍定远喜上眉梢,取过毛笔,便要将名字写落。

    正要落笔,猛听一人道:“咦?这不是定远么?怎么不在客店歇息,却跑来这儿啦?”

    伍定远回头看去,只见一名中年汉子走了进来,这人满月脸,身形微胖,手上还拿
着些酒菜,正是韦子壮到了。伍定远吓了一跳,忙把毛笔放下。

    韦子壮打量几眼,登时哦了一声,笑道:“好你个定远,居然跑来算命了。”

    伍定远干笑两声,陪话道:“店里无聊,秦将军、卢兄弟又跑得一个不见,我这才
出来走走了。”

    韦子壮朝伍定远手上的纸笔看了一眼,笑道:“你可是来算姻缘的啊?”

    伍定远脸上微微一红,咳了一声,却不打话。

    吴安正见这韦子壮形貌普通,一望便知是条俗命,他打了个哈欠,道:“这位兄台,
我正在替人测字解运,你可别来打扰。”

    韦子壮噗嗤一笑,拍了拍伍定远的肩头,道:“好啦,你慢慢算,灵定大师一个人
在店里,不能没人照料。我先回去了。”

    好容易韦子壮离去,伍定远连吞唾沫,连拍心口,却迟迟不敢下笔,吴安正知道这
男子甚为脸嫩,便笑道:“你慢慢写,我先去煮点茶来。”说着走进内堂,烧起水来了。

    伍定远见无人过来打扰,松了口气,提起笔来,便要写落心上人的大名。

    才挥了几笔,猛见一名书生停在店门口,只见他手抚胸口,气喘不休,道:“世风
日下,人心不古啊!这镇上的女子见人就抱,如此寡廉鲜耻,还有天理王法么?”

    那书生喃喃自语,在门口喘息良久,忽然眼角一撇,便往店里看了进来,一见伍定
远坐在里头,当场叫道:“定远!你在这儿做什么?”说着三步并做两步,急急走了进
来。

    伍定远惨然一笑,忙把毛笔放落,跟着掩住了字迹。他心下叫苦连天,道:“卢兄
弟,你不是跟秦将军出去了么?怎地又跑来这里了?”

    卢云摇头叹息,道:“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我方才去的所在绝非善处,想我卢
云饱读圣贤书,这等无耻行径,如何使得……”

    那书生正是卢云,也是秦仲海多事,整日见他唉声叹气,便将他押到酒楼妓院,也
好替他解解霉运。只是卢云天生刚直,如何见得这种风尘之事?眼看众女如狼似虎,急
忙藉故尿遁,这才脱身逃走。看他脸上布满唇印,想来经历一番苦战。

    那吴安正本在内堂烧水,听了外头的说话声,便探头来看,一见卢云在那儿唠唠叨
叨地述说,当场大喜欲狂,惊叫道:“徒儿啊!你还是没忘了师父!终于回来拜师啦!”
声音激动无比,好似如获至宝,便又急急抱了上来。

    卢云给人牢牢抱住,想起适才酒家里的惨况,登时惊叫道:“这镇上的人怎地那么
怪,不分男女都来抱人?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啊!”正要反手将人推开,只见吴安正已
一把抓住他的左腕,跟着凝运功力,用力推算起来。

    手腕相触,脑中电光闪耀,霎时闻到一股檀香,吴安正低头看去,只见自己身处蔚
蓝大海,脚下波光荡漾,仰天抬头,天顶云彩变换,远处太白金星闪耀,天际更落下了
无数花朵,彷佛神佛将至。

    吴安正潸然泪下,啜泣道:“文曲星下凡,我吴安正能遇上这等传人,此生无憾。”
说着更是紧紧抱住卢云,打死不放。

    卢云给他抱得全身发软,挣脱不出,忙向伍定远连使眼色,伍定远也是惊疑不定,
便上来劝阻。

    三人正自拉扯,忽听门外一人道:“你们怎地都跑出来了?灵定师兄可没人照料了。”

    店中三人听这声音清越优雅,各自回首看去,只见一名贵公子站在门口,手上拿着
药包,正自望向店内,眼中满是疑问之色。

    吴安正先前见过这人,可惜没能帮他推算一番,此时见猎心喜,当下放开卢云,笑
道:“爱徒你等会儿,为师先去办点事。”霎时冲了过去,便往那贵公子左腕抓去。

    那贵公子眉头一皱,伸手一挥,将吴安正挡了下来,道:“这位先生有何贵干?”

    吴安正给他一阻,身子便过不去,但他用意只在算命,当下嘻嘻一笑,伸手便往那
贵公子脉门抓去,好来感受他的魂气。

    那贵公子举止温文,形貌又如此俊美,自是杨肃观了,他身带武功,脉门岂能给人
拿住?眼看吴安正举止怪异,当下身形一个回旋,往旁飘开数尺,沉声道:“阁下到底
有何指教?可是要动手?”

    伍定远忙上前劝道:“杨郎中不必多心。这人是个算命的,没什么恶意。”

    杨肃观哦了一声,往店招一望,道:“原来如此。我虽不信命理,不过难得有缘,
不妨听上一听。”便转头问向吴安正,微笑道:“这位大哥,不知在下命数如何?可否
替我铁口直断一番?”

    吴安正嘻嘻一笑,伸手便往他手腕摸去,指腕一触,脑中陡生异象,只见自己身处
月宫,四下银白闪耀,美不胜收,远处更见嫦娥轻舞歌唱,玉兔纵跃跑跳,端的是神仙
画境。

    吴安正微微一笑:“这是蟾宫折桂之命,此人风流潇洒,治国栋梁也。”正要张眼,
忽然之间,全身蓦地发起冷来,转头看去,那月宫满是冰霜,玉兔嫦娥更已冻成冰块一
般。

    吴安正大吃一惊,急急睁开双眼,心道:“我算了三十年的命,从没见过这等怪事。
这人外貌俊美,明明是蟾宫折桂之相,可又为何寒冷一片,彷佛身处冰宫?究竟这人是
何来历?”

    杨肃观见他面色陡变,不禁眉头微皱,道:“这位半仙,究竟我命相如何?可否说
上一说?”

    吴安正摇了摇手,干笑道:“你别问我,我不知道。”说话声音竟是微微发抖。

    伍卢二人见吴安正牙关轻颤,好似刚从冰窖里爬出来,都不禁微感奇怪。杨肃观也
是一头雾水,只瞅着吴安正,不知他何以这般说话。

    吴安正叹息一声,自知道行有限,难以猜透这位贵公子的命格,他摇了摇头,又往
卢云扑了过去,叫道:“徒儿啊!咱们别管闲杂人等,快来拜师吧!”

    卢云最怕这人纠缠,忙道:“你千万别过来,我眼下还有事,没空理你。”

    吴安正哪里管他,只是死缠烂打,拼命来拉。

    正闹间,忽听一条大汉哈哈大笑,叫道:“卢兄弟!姑娘都给你准备好了,你还想
跑到哪儿!”这人张牙舞爪,猛朝卢云冲来,正是秦仲海。

    卢云给吴安正拉着,已是烦躁不堪,一看秦仲海奔来,当场吓得魂飞天外,惊道:
“你别过来!”

    秦仲海笑道:“不过上个酒家,看你怕的?”左腕挥出,往吴安正手上一推,将他
逼开,跟着拉住卢云,笑道:“走啦!快去风流吧!”

    卢云惨叫道:“我不要去,你别来拉我!”情急之下,使出“无双连拳”,便要往
秦仲海身上招呼,秦仲海笑道:“干什么?要和我翻脸么?”双手摆开架式,便要接招。

    杨肃观与伍定远对望一眼,心中都想:“仲海实在太胡闹了。可别打起来才好。”
二人正要阻拦,忽听碰地一声大响,众人听了重物翻倒之声,讶异之下,纷纷回头望去,
只见吴安正倒在地下,满面惊骇之色。

    秦仲海回头看去,啊地一声,歉然道:“对不住,我出手太重了。”说着伸手出去,
便要将吴安正扶起,哪知吴安正见他过来,只是尖叫一声,身子往后一缩,急急躲到桌
子下去了。

    秦仲海与众人对望一眼,不知吴安正在怕些什么。卢云皱眉道:“这位半仙怎么了?
可是跌伤脑袋么?”正要俯身去看,忽觉身上一紧,竟已被秦仲海牢牢抓住,看来只要
一个疏忽,便会着了道儿。

    秦仲海笑道:“管他半仙全仙,咱们快活似神仙!”说着扯住卢云,狂放笑声中,
二人早已冲出门去了。

    杨肃观见秦仲海胡闹的厉害,不禁微微苦笑,道:“伍制使,我先回去煎药了,你
一会儿无事,可也早点回来。”说着转身离开。

    伍定远也是苦笑两声,想不到好好一场算命,却会落到这个田地。他弯下腰去,朝
桌下的吴安正拱了拱手,道:“多谢大哥金口眉批,只是在下身上有事,改日再过来吧。”

    吴安正却不接口,只是倒在地下,脸色惨白,好似失心疯了一般。伍定远微微摇头,
便自离开。

    空荡无人的店中,吴安正倒在地下,喃喃自语:“地狱业火,焚我残躯……老天爷
啊…天下要大乱了……”他眼望门外,口唇兀自低念不休,好似在祝祷什么一般。

--
Miss you Devil


※ 来源:·BBS 听涛站 tingtao.net·[FROM: 59.66.170.16]
[百宝箱] [返回首页] [上级目录] [根目录] [返回顶部] [刷新] [返回]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28.789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