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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Eggmud (dying...), 信区: emprise
标 题: 英雄志_卷八_金榜题名
发信站: BBS 听涛站 (Fri May 13 18:44:46 2005), 转信
第一章歃血
浓重的喘息声,急促、慌乱,听来让人倍感惊惧。一名老者咬着牙,状似痛苦难忍,
只听他嘶哑着道:“你……你说……武英皇帝真在那洞里?”
一名方脸汉子端坐一旁,回话道:“正是。属下曾在洞中见到一幅石棺,一身龙袍,
想来皇帝真在洞里待过。”
那老者吞了唾沫,倒抽口冷气,颤声道:“那先皇呢?你亲眼见到他了?”
那方脸汉子摇了摇头,道:“属下没见到。不过洞里景象太过怪异,照属下看,皇
帝断无可能独活,十之八九已然死于非命。尸骨多半给剧毒侵蚀,或被什么野兽咬烂了,
这才找之不着。”
方脸汉子正自述说,猛听一声哽咽,跟着泪水洒落,那老者竟在掩面痛哭。
“侯爷,您怎么了?”方脸汉子极为诧异,连忙站起身来。
昏暗的斗室中,柳昂天低头垂泪,他怔怔地看着手上的羊皮,哽咽道:“错了……
全错了……我从头到尾都错了……霸先公,我对不起你……”说着抱住了头,咬牙切齿,
好似悔懊至极。
斗室中另坐两人,这两人身着朝服,方值少壮年纪,其中一人面貌俊美,正是杨肃
观,他平日模样清雅,但此刻面色却苍白无血,想来是被两人的对答吓坏了。另一人模
样更见紧张,那人身高体壮,生了一张四方国字脸,此时却低首不动,额上冷汗不住落
下,连袍子也给浸溼了,正是伍定远。
耳听上司痛哭,伍杨二人对望一眼,心中十分担忧。
过了良久,柳昂天缓缓抹去泪水,他望着窗外,时值午后,窗外天色阴霾,似要落
下倾盆大雨。他将手上羊皮放了下来,低声叹道:“事已至此,一切都是命。”他看了
杨肃观一眼,问道:“此事有多少人知道?”说话间,又已恢复雍容器度。
杨肃观道:“此事只我和定远二人得知。其他别无他人知晓。”
柳昂天微微颔首,转头看向伍定远。伍定远心下一凛,急忙回话:“属下自离天山
以来,始终守口如瓶。方才是第一回提起此事。不论是秦将军还是韦护卫,没人知道内
情。”
柳昂天松了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他点了点头,从几下摸出一柄匕首,
跟着手腕一挥,刀刃竟向伍定远割来!
伍定远大吃一惊,左掌一挥,已将匕首挡住,他颤声道:“侯……侯……爷,你…
…你……要……”惊骇之下,竟连话也说不清了。一旁杨肃观也是骇然出声,全身颤抖,
想要出言相劝,却也不知该当如何。
匕首给人挡住,柳昂天只摇了摇头,他猛地将刀刃抽回,转朝自己手臂刺去!
众人惊呼声中,柳昂天已割破自己的手臂,只见鲜血涌出,柳昂天取过一只茶碗,
让赤红的血水滴落碗中。跟着将匕首搁到案上。
伍定远至此方知,原来柳昂天不是要杀他,只是要他手臂上的血,却不知是做何之
用。
满心担忧之间,只见柳昂天弯下腰去,从桌下取过一坛烈酒,拍开封泥,一股浓浓
的酒香飘了出来,看来是坛百年难得的陈年好酒。柳昂天更不打话,只提着酒坛,把浓
郁琼浆倒入碗中。三人心事沈重,那香气便再浓郁十倍,也难让他们展眉。
斗室中一片宁静,除了酒水入碗的哗哗声响,就只听得柳昂天沈重的呼吸声。过了
良久,柳昂天将酒坛放下,跟着将酒碗端起,高举过顶,神态庄严肃穆。
伍定远见柳昂天行径异常,心下甚是害怕,忙向杨肃观望了一眼,只见杨肃观低头
不动,长眉纠结,脸上神情凝重,似也在沈思什么。
万籁俱寂中,柳昂天缓缓跪下,双手端着酒碗,朝北方拜了几拜,肃然道:“臣征
北都督柳昂天,今日权以此酒向天发誓,柳昂天有生之年,誓死效忠当今天子,永世不
生贰心。”他顿了顿,回首望向杨伍二人,大声道:“柳昂天若违今日誓言,柳氏一族
满门抄斩,全家死无葬身之地!”语声激昂,赫见森厉。伍定远听这誓言如此恶毒,心
下直是震惊难言。
柳昂天喝了酒水,起身望着杨伍二人,淡淡地道:“你们一起过来,照我的模样起
个誓。”
伍定远恍然大悟,心道:“侯爷怕我卷入朝廷的争端里,这才要我立誓效忠皇上。”
满心混乱之间,想起“披罗紫气”记载的一段话,照那书上所言,自己身负真龙之体,
须得扶持先皇回归正统,可是只要自己喝了这碗酒水,那就万事俱往矣。
柳昂天转头望向伍定远,将匕首递了过去,似在等他动作。伍定远惊疑之下,迟迟
不敢来接。一旁杨肃观却霍然站起,他走了过来,自行接过刀子,凝目来望柳昂天。
只见杨肃观目中生出异光,霎时便将手指划破,鲜血涌出,直落碗中。
柳昂天点了点头,甚是嘉许,道:“杨贤侄,为了朝廷平安,你现下立个誓。”
杨肃观双眉一轩,取过酒水,跪地道:“臣杨肃观,今日权以此酒向天发誓,臣必
效忠吾皇,为所当为,永不犹豫。若违此誓,杨肃观天地不容,死于至亲挚爱之手。”
言毕,喝了口血酒,跪地拜了几拜。
杨肃观站起身来,与柳昂天一同凝视着伍定远,似在催促他快些发誓。伍定远吞了
口唾沫,心道:“说不得了。现下武英皇帝已死,却要我怎么效忠他?我便想完成那位
前辈的心愿,也没办法可想。”他见柳昂天的脸色隐隐带着焦虑,心中又想:“侯爷对
我有救命之恩,我若不照他的心意办事,未免对不起他。”
心念于此,再无犹豫,终于取过匕首,划破了左掌掌心。鲜血滴入酒中,慢慢晕散,
烛光照映之下,望来倍感凄绝。
柳昂天轻声道:“定远,为了朝廷,也为了你自己,忘了神机洞里的事,也别管这
段故事的是非黑白,从今之后,咱们专心效忠当今天子。知道了么?”说话时语气萧索,
好似有什么伤心事,却又让他莫可奈何。
伍定远深深吸了口气,他从杨肃观手中接过酒碗,学着柳昂天样子,将酒水高举过
肩,跟着双膝跪倒,朗声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臣伍定远向天发誓,今生今世,
永远忠于当今天子,绝无贰心。若违此誓,若违此誓……”说到此处,心下忽感战栗,
他顿了顿,眼看柳昂天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猛地一咬牙,大声道:“若违此誓,叫我
伍定远天打雷劈,全家男盗女娼,死于非命!”
柳昂天神色大慰,将伍定远扶了起来,温言道:“有你这番话,天下一定太平。”
伍定远抹去脸上冷汗,正要回话,猛见窗外闪过一道闪电,远处雷声隐隐,竟是下
落了淅沥沥的春雨……
“启禀江大人,人都到齐了。”
一名身着劲装的男子全身溼透,正在门口叩首禀告。书房里一名中年男子低头批阅
奏章,他听了说话,却是头也不抬,迳自道:“快快有请。”
那男子急急答应一声,快步行出。
京城太师府,执掌当今朝廷最高权柄的处所,深夜大雨,蒙蒙水雾之中,更见肃杀
之气,今日不知是什么日子,一众下人早早被喝退,大批锦衣卫高手纷纷进驻,好似有
什么大事发生。
书房宽阔,地铺虎皮,梁绘龙凤,江充轻袍缓带,手提硃笔,自坐案后,左右两人
护卫在侧,左是罗摩什,右是安道京,堂下摆着七张空椅,却不知是给什么人坐的,望
之神秘无比。江充放下笔来,回首看向罗摩什,微笑道:“罗摩大师,今夜是咱们江系
的大会,平常很难见到。你日后要做我的智囊,可得多看着点。”
罗摩什心下一惊,忙垂手道:“属下知道。”自四王子叛变失利之后,罗摩什便转
赴中国,投奔江充麾下,此次密商是他第一回与闻大政,他见气氛凝重,更是不敢多置
一词。
过不多时,一名黑衣人当先走进,后头跟着六人,分作两列,个个头戴黑罩,身上
都被大雨淋溼。罗摩什心下了然,知道这几人便是江充全力拉拢的七名盟友,这七人若
在关键时刻发难,非但能够轻易推倒刘、柳两大派,尚足以一举控制京畿,也是为此,
这七人的身分自须百般保密。料来若把这七人的头罩掀开,定会引发一场惊天动地的斗
争。
罗摩什心下暗自揣测,看江充此时召集这七人,当与天山一事有关,罗摩什虽不曾
窥得神机全貌,但以江充的审慎观之,料来这段秘密非同小可,当真足以震动天地。
这七人进了房门,也不行礼,迳自坐下,安道京端过一盆熊熊炭火,放在厅内,让
众人烤乾衣裳,但那几人任凭水珠滴落,身上衣衫溼黏,却无一人理会。
房内诸人安静无声,只听得院中大雨滂沱,水花飞溅。江充微微一笑,道:“天候
不佳,江某还劳动各位大驾,真是过意不去了。”
一名黑衣人拍了拍身上的水珠,哼了一声,道:“江大人明白就好。大家暗中为你
办事,哪个不是冒着生死之险?你冒冒失失的召集我等,可有什么大事?”口气森厉,
隐隐带着不悦。
江充却也不以为意,微笑道:“我找你们过来,当然是有大事生出。请诸位千万放
心,江某与各位高贤交朋友,绝不会亏待大家。”
原先说话的黑衣人哼了一声,低下头去,便不再言语。
江充迳自端起茶碗,啜了一口,道:“这里先请教东厂的事。不知刘敬那厢如何了?
可有什么动静?”
罗摩什站在一旁,猛听这话,心下登时一凛,知道江充已在刘敬身边安排了心腹探
子,只不知是那人是谁。
左首一名黑衣人略移身躯,尖声道:“据东厂那里传来的消息,总管刘大人近日便
要送上奏章,弹劾阁下擅自出关,调动部队一事。”
这人嗓音尖锐,听来如同钢刀交磨,实在难听之至,只是东厂诸人尽皆出身宦官,
却也不易分辨出嗓音谁属。
江充点了点头,冷笑道:“刘敬想要整我,可没那么容易。上回东厂私运官银出京,
案子还没水落石出哪,我这就吩咐下去,明日请刑部回敬他一本,大家看着办吧。”他
哼了两哼,道:“宫里呢?这几日有什么异状么?”
一名黑衣人咳了一声,这人身高膀粗,虽然坐在席上,却比常人站立还高一个头,
看这人体态如此威武,料来定隶属“大汉将军”,乃是皇帝身边的贴身侍卫之一。只听
他道:“据宫里传出的消息,琼贵妃月前无端出宫,不知去干些什么。”
江充眉头一皱,道:“这女人自来不安分,姘头更是不少。她此番出宫,可与宁不
凡退隐一事有关?”
那黑衣人摇头道:“此事尚不清楚,大人若要细查,还须费点手脚。”
江充如何听不出中间玄机,想来这人是要些钱两使唤,他微微一笑,回头看着安道
京,道:“你一会儿取我令牌,上府库拨十万两白银出来。户部那里,便用修缮长城的
名目交代吧。”
那黑衣人听得白花花的银子落袋,登时大喜,拱手道:“多谢江大人。”
罗摩什听了两人对话,更感惊叹。看这江充权柄如此惊人,国家府库里直通自家私
房,几下手脚动过,要使便使,方便简单,也难怪这许多正直大臣都视他为眼中钉了。
江充喝了口茶,又问道:“柳昂天那儿呢?那伍定远把秘密透露出来了么?”
罗摩什听了这话,心下更是惊叹:“连柳昂天那儿也有密探,江大人实在神通广大。”
诧异之中,更对江充敬畏有加。
一名黑衣人缓缓站起,这人身材修长,形貌不似武人,只听他回话道:“回江大人
话。据说那位伍制使已把事情透露出来,柳昂天已然得知秘密。”
罗摩什听这声音斯文老迈,至少有六十来岁,只是他脸面被黑罩盖住,却认不出是
什么人。罗摩什心下起疑:“柳门中人要不便是年轻之辈,再不便是高大武将,怎么会
有这等人?”他暗自猜测那人身分,一时却又猜之不透。
江充冷笑道:“伍定远说出来了么?嘿嘿,这小子捕快出身,生性怕事,我看他心
里藏了这件秘密,八成吃睡不安,定要找个靠山才觉稳当。”
其余几名黑衣人听了这话,都是嘿嘿冷笑,一人伸手出来,在喉咙上比了一横。罗
摩什也是心狠手辣之人,一看这人手势,便知他要杀伍定远灭口,想来这位制使的性命
堪虞了。
江充却摇了摇头,微笑道:“不必杀他。伍定远性格中庸,不是什么狠角色,便算
武功有成,也成不了气候。把他性命留着,日后还有用处。”他举起茶杯,啜了一口,
道:“日后事态怎么发展,关键在柳昂天,这老东西如要深究天山里的秘密,那可难办
了。”
那苍老声音轻轻一笑,道:“此事大人倒可放心。柳昂天把羊皮焚毁了。”焚毁羊
皮,那便是弃守之意,几名黑衣人听了这话,都是哦了一声,自是甚为讶异。
那江充老奸巨猾,听了这话,却是一阵哈哈大笑。只听他笑道:“聪明,聪明。柳
昂天家里几百口人,遇上这等天地巨变,还是明哲保身为上,果然不敢妄动。”他抚掌
微笑,道:“照此看来,柳昂天那儿不足为虑,咱们也不必再去招惹他。免得逼急了,
反把他推到刘敬那边。”
听到“刘敬”二字,一众黑衣人身子都是一震,显得甚是恐惧。江充嘿嘿冷笑,道
:“东厂那边,咱们要多多留神。你们这几日把人盯牢。倘有什么风吹草动,随时回来
通报。”
他口气虽然平淡,但那三言两语之间,却不知隐藏了多少杀机,不能不让人心中发
寒。
众人答应一声,正要告辞,忽听一人道:“这儿还有一事要问大人。”
江充嗯了一声,挥了挥手,道:“只管说。”
只听那人道:“这回护送和番,柳昂天的几名手下立了汗马功劳,现下送上奏章,
说是要讨些封赏,江大人怎么说?”
江充哈哈一笑,这种鸡毛蒜皮之事,他从不亲自过问,正要答应,忽然心念一动,
想道:“姓柳的一向不给我面子,这回还专门派人去西疆查案,我若不给他排头吃吃,
日后还得了?”当下笑道:“把奏章仔细瞧过,只要能刁难他们,尽管下手去干。”
那黑衣人连声答应,便自走出,罗摩什看在眼里,心知京城里又有人倒楣了。他心
下暗叹,想道:“芸芸众生的起起伏伏,往往便在这些大人物的一念之间,可怜这世间
又要生出许多不平事了。”想起众生如同蝼蚁,更觉自己应当加倍狠辣,否则这辈子定
是难以出头。
眼下别无大事,一众黑衣人便纷纷告辞。安道京忙抢了上来,替众人开门送行,看
他神态卑下,料来那几人的身分非同小可,定是四品以上的朝廷要员,这才让安道京举
止如斯恭谨。
众人鱼贯行出,书房便又空了下来。只余罗摩什与江充二人。罗摩什松了口气,正
要稍懈,忽听江充一声叹息,听来甚是沉重。
罗摩什心下一凛,斜目看去,只见江充低头向地,口唇轻颤,似在祝祷什么。
罗摩什暗暗心惊,先前江充胸有成竹,何等轻松暇意,此刻却怎变得如此恐惧?他
见江充面色铁青,喃喃自语,料知事态极为严重,忙运起内力去听,要把来龙去脉弄个
明白。
断断续续间,只听当代权臣低声祝祷,语音含混不明:“求上苍保佑,让‘他’死,
让‘他’死,只有‘他’死,朝廷才能太平,死吧……死吧……别再出来作祟了……”
细细听去,那声音中隐隐带着哭音,好似一头精疲力尽的野兽在那哀声低嚎,听来直是
让人心头发毛。
罗摩什面色惨澹,急忙收摄心神,只低头垂手,不敢稍动。
第二章人生不相见
三只骰子骨溜溜地滚在碗底,转啊转地,霎时两只骰子停了下来,一只见是个五点,
另一只却是三点,碗旁无数双眼睛凝视着碗底,都在等着最后一只骰子停落。
一条大汉手挖鼻孔,神态粗鲁无比,狂吼道:“大!”
围观众人登时愁眉苦脸,摇头道:“又是开大!老大你也太狠了,咱们都要输个精
光啦!”
那粗鲁大汉笑道:“你们怕什么?这回侯爷发下来的饷银何其之多,你们哪个不是
捧了百来两银子,当我不晓得么?”跟着将桌上的银子一拢,高高的堆了起来,笑道:
“来来来!大家再下吧!”
众人哗然道:“不赌了!不赌了!再赌连老婆都输给你啦!”轰闹之下,霎时走得
一干二净。那大汉哎呀一声,追了过去,叫道:“别走啊!我还没过瘾哪!”
一人走上前来,笑道:“既然秦将军这般好赌,不如我来跟你赌两把,怎么样?”
这人约莫三十四五年纪,肤色黝黑,身形高壮,右手却带了只铁手套。那粗鲁大汉
瞧了那人一眼,只哦了一声,道:“是你啊,怎么你也是此道中人么?”
那人微微一笑,故做神秘地道:“我旧日是西凉城捕头,你说我碰不碰这个玩意儿?”
那粗鲁大汉沉吟一会儿,摇头道:“你们这些当差的,想来不干这档子事吧?”
那人哈哈一笑,道:“办案赌命,平日赌钱,秦将军你也太孤陋寡闻了!”
那粗鲁大汉又惊又喜,两人对望一眼,霎时忍俊不禁,一齐仰天大笑。
那大汉神情粗豪,英风爽飒,正是秦仲海,一旁那铁手男子生得一张凛然国字脸,
人高马大,体格结实,却是伍定远。
这日柳昂天府邸中喜气洋洋,贺客如云,何大人、秦仲海等护送公主有功,令得皇
帝龙心大悦,亲下圣旨封赏柳门一系,消息传出,贺客临门,真把门也挤破了,柳昂天
更笑得合不拢嘴,四下接受众人的道贺。只是秦仲海生性粗鲁,最是厌恶应付这等虚假
场面,此刻便率领西行诸将,自行躲在偏厅聚赌。那伍定远刚从柳昂天书房出来,眼看
无聊,知道秦仲海生性粗豪狂放,便找他寻乐来了。
伍定远四下张望一阵,没见到卢云,便问道:“卢兄弟呢?怎么没见到他?”
秦仲海打了个哈欠,道:“咱们卢老兄这当口不知又发了什么疯,居然独个儿躲起
来读书哪!读书啊读书,当真是他奶奶的越读越输!”
他满口嘲弄,却不提自己在华山脚下一昧逼迫卢云花天酒地的恶行,这名书生自给
莺莺燕燕乱啄乱叮之后,一回京城,直是逢女就惊,遇雌则哀,这才趁机躲得老远,就
怕秦仲海又拉他去风花之地,不免又要给人整得呼天抢地。
此时柳府上下喜气洋洋,任谁都在玩乐,哪知卢云却正读书,伍定远竖起拇指,赞
道:“咱们卢兄弟与杨大人一个样,两人都是读书的好材料。他们这些人若是一日不读
书,便会自觉面目可僧,全身发痒,好似给跳蚤缠身一般。”
卢云曾在伍定远府上寄住数月,是以伍定远对他的习性深为了解,果然是一语中的。
却听秦仲海冷笑一声,道:“那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老秦也是这样。”
伍定远虽与秦仲海相识不久,却知此人不学无术,几与文盲相似,听他这么一说,
好似颇爱博览群书,心下甚奇,便道:“将军此话当真?不知你读的是什么书?可是左
传春秋?还是论语孟子?”
秦仲海面有得色,低声道:“我读的书非同小可,朝廷更是为此日夜查访。”
伍定远心下一惊,道:“什么书这般厉害?”
秦仲海嘘了一声,道:“说来不怕吓坏了你,我读的乃是旷世巨着,比左传春秋更
发醒人心,比论语孟子更微言大义。”
伍定远面色一变,摸了摸怀中的“披罗紫气”,颤声道:“莫非是什么武林秘笈么?”
秦仲海四下望了一眼,见无闲杂人等,这才低声道:“什么武林秘笈?你想哪儿去
了。我说的是‘金瓶梅’与‘肉蒲团’这两大巨著,这两套好书我要一日不读,便会全
身发痒,痛不欲生。只怕比卢兄弟痒得还厉害。”
伍定远面露惊诧之色,他定了定神,吞了口唾沫,跟着四处张望,确定左右无人后,
方才压低嗓子,道:“秦将军,那肉蒲团我只有上册,下册始终买不到,不知可否相借
则个?”
两人正自低声商量,忽听一人道:“伍制使、秦将军,你两位神神秘秘的,在这儿
说些什么啊?”两人抬头急看,那人面貌英俊,潇洒临风,正是杨肃观。
伍定远啊了一声,急忙站了起来,叫道:“杨大人。”秦仲海却大剌剌地坐着,一
手挖着鼻孔,笑道:“咱们在说肉蒲团的精彩情节,杨郎中可要一听?”伍定远面色尴
尬,连连咳嗽,拼命向秦仲海使眼色,谁知秦仲海只顾挖着鼻孔,却是一脸不在乎的神
气。
杨肃观轻咳一声,心道:“这仲海真是天生的粗胚,他去做土匪,那再合贴不过了。”
他眼望二人,道:“侯爷有吩咐下来,说皇上一会儿要传圣旨,请大家到厅前会合,一
同跪下接旨。”
秦仲海打了个饱嗝,跟着扯起了大嗓门,叫道:“卢兄弟!皇帝老子找你啊!快快
出来接旨啦!别再越念越输啦!”
秦仲海正自叫得兴起,忽听杨肃观低声道:“仲海别叫了。”
秦仲海听他语气有异,不禁为之一愣,他朝伍定远看了一眼,问道:“怎么了?”
杨肃观放低喉咙,悄声道:“这回上去的奏章出了点事,咱们卢兄弟的封赏被退了
回来。”
秦仲海大吃一惊,霎时全身出了一身冷汗,他呆了半晌,怔怔地道:“这……这怎
么可能?我送上去的公文写得明明白白,咱们卢兄弟救驾有功,还有可汗亲赠的记功金
牌一面,怎能没有封赏?”
杨肃观摇头叹息,低声道:“刑部转来公文查照,说卢兄以前曾犯过刑案,目下还
是逃犯,领不得朝廷的恩赏。”
伍定远不知卢云的来历,听他出身逃犯,不由得大惊失色,颤声道:“竟有这种事?
卢兄弟是盗匪,这……这要从何说起?”
杨肃观叹道:“若非刑部送来公文,咱们也不晓得此事。还好他们碍在侯爷的金面
上,没要咱们把卢兄交出去。”
秦仲海呆呆坐着,想起卢云为了解救公主,屡次出生入死,后来西疆激战,更是靠
他冒险出手,这才救了可汗性命。若无此人,此次和亲怎能功德圆满?秦仲海越想越怒,
霎时跳了起来,大吼道:“老子操他妈的!不管卢兄弟以前干了什么事,现下他为国家
立了大功劳,便算犯了天条,这当口也该赦了啊!”
杨肃观道:“话虽是这般说,但卢兄这次立的功劳太大,恐怕得的是七品恩赏,这
叫朝中那帮小人如何不妒忌?现下他们硬要搬出刑律,咱们也不能蛮干,否则更不能善
了。”
秦仲海气得面色发青,怒道:“操你祖宗!拼着顶戴不要,老子也要找侯爷说个明
白!”说着便要冲向内厅。
众人吃了一惊,急忙拦住,杨肃观劝道:“秦将军可想清楚,咱们替卢兄弟洗刷出
身要紧,你这般把事情闹大了,弄得人尽皆知,对他的将来反而不好。”
秦仲海心中一凉,寻思道:“这世间好生功利现实,卢兄弟不过是个苦穷酸,不似
当年定远还带着宝贝羊皮,自然无人替他真心出力打理,唉……我那日向他夸下海口,
说他只要能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日后定能扬眉吐气,谁知他性命拼了,功也立了,却
又生出这等事来……这…这要我怎么对得起他?”转念想起卢云的死硬脾气,心中更是
担忧:“这卢兄弟是个烈性的,他要是知道自己洗不掉贼出身,定会气得吐血,这……
这可怎么办?”想着想,忍不住抱头长叹,极是苦恼。
杨肃观见他发愁,当下劝解道:“仲海不必担心,柳侯爷听了这事,已然托了朋友
在刑部里查,看有无法子替他洗刷干净,日后也好让他出头。咱们不必急在一时。”
伍定远想起柳昂天曾为自己洗刷冤屈,忙点头道:“没错,现下正该请侯爷想想办
法。咱们卢兄弟是个清白的读书人,生平最是正直,我看他准是给人陷害的。总之咱们
出钱出力,把事情办好为止!”他是捕快出身,这等贪官陷民的情事自是听多了,果然
三言两语便说出当年内情。
杨肃观连连颔首,道:“还是定远说得对,当前绝不能急,咱们且听刑部消息便了。”
秦仲海双手抱头,叹道:“卢兄弟九死一生,这才保住公主平安,此次西行,咱们
没人比他的功劳更大。唉…他若得不到封赏,大家凭什么拿好处?”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在思索对策。
说话间,忽听一人道:“是谁在叫我?可有什么事么?”
三人面色一变,说曹操,曹操便到。这声音正是卢云。霎时众人无不脸色惨白,一
齐回头看着他。
卢云见他们神色凝重,忍不住一奇,道:“怎么了?大夥儿不是在喝酒吃肉么,怎
地这般难看脸色?”
秦仲海忙挤出一张笑脸,咳了一声,干笑道:“哎呀!你哥哥钱输得多了,脸色自
然不好。来来!卢兄弟,陪我赌上一把,让我翻翻本吧。”说着拿出骰子,便往碗里掷
去。
伍定远也见识过卢云的牛脾气,此时自也心惊胆战,忙陪笑道:“是啊,卢兄弟快
来赌上两手,我方才也输了不少,快让我转转手气!”
卢云见他二人愁眉苦脸,倒也不似作假,当下点了点头,道:“好吧!既然大家都
要我玩,我也不好扫了两位兄长的兴儿,不过这规矩如何,你们可得先说个明白,免得
到时又输了耍赖……”
三人拿出银两,正要聚赌,忽听前厅劈劈啪啪地,响起了阵阵鞭炮声响,杨肃观神
色一变,知道钦差到来,忙道:“前厅有点事,我这就过去看看。”当下转身离开。
伍定远想起卢云个性刚直,一会儿听封赏中没了自个儿的名字,莫要闹将起来,弄
得柳昂天下不了台。他轻咳一声,向秦仲海使了个眼色,便道:“你们两人先玩,我这
就过去瞧瞧。”他急于入厅打点疏通,当下三步并做两步,便往前厅奔去。
眼看院中只余自己与卢云两人,秦仲海面色发苦,偷眼朝卢云望去,寻思道:“咱
们卢兄弟脾气一向不小,这当口我可得想个法子,好好劝他一阵。”他平日虽然凶猛豪
迈,胆大妄为,此时见了卢云的神气,却也无计可施,只得连连搓手,不知该如何启齿。
正烦恼间,却见卢云望向自己,淡淡地道:“皇上要下旨封赏,秦将军怎不去接旨?”
秦仲海听他一语点破,登时一愣,道:“你……你这话是……”
卢云微微一笑,迳自坐了下来,道:“你们方才说的话,我全听见了。”
秦仲海颤声道:“你都知道了?”
卢云点了点头,拿起骰子把玩,却不言语。
秦仲海见他神色无喜无泪,但眉宇间似有着深深的悲愤,想起自己当年作兴相邀,
如今却不能替他平反,心中极感愧疚。他摇了摇头,叹道:“兄弟快别发愁了。放着咱
们侯爷在这里,天下有啥难事?你且耐心点,终有发达的一天。”这话虽在安慰,但说
起来有气无力,连他自己也无法信服。
卢云没有回话,他嘴角带着一抹微笑,缓缓伸手出去,将骰子掷入碗里。三粒骰子
落在碗底,骨溜溜地转啊转,忽然之间,当中一颗骰子滚出碗中,落到了脚边。
卢云轻轻一笑,道:“骰子啊骰子,连你也不认命么?”言中无尽心酸,叫人心生
恻然,眼看他弯腰下去,便要捡拾骰子。
秦仲海眼明手快,健步抢上,已将骰子一把抄起,他蹲在地下,握住卢云的手,低
声劝道:“卢兄弟别难过,咱们好好干,日后高官重爵,指日可待。你可别放弃了。”
话声未毕,只听得一声苦笑,跟着手背上传来一阵湿热,秦仲海心下一惊,急忙抬
头看去,只见卢云低头望着地下,那泪水却顺着双颊滚落下来,滴到了自己的手背上。
秦仲海惊道:“卢兄弟,你……”
卢云摇了摇手,打断了秦仲海的说话。他自行伸袖拭泪,低声道:“我不要什么高
官重爵,封官庇荫……我只求老天有眼,别再让我做贼……我就感激不尽了……”
秦仲海见他垂泪,一时也是心如刀割,他正要劝说,忽见一名兵卒急急奔来,叫道
:“老大!柳侯爷传令下来,要你过去前厅接旨了!”
秦仲海不去理睬,只叹了口气,轻声道:“卢兄弟,当日西疆血战,论功劳你是第
一,纵然群小无知,夺了你的封赏,你也该陪着大家同去接旨。来吧,咱们一起去吧。”
卢云却恍若不闻,只低头看着碗里的骰子,不应不答。
一旁小兵见秦仲海迟迟不动,忙道:“秦将军,柳侯爷吩咐得急,请你快随我走吧。”
秦仲海长叹一声,伸手来拉卢云。卢云侧身闪过,他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想歇
一会儿,秦将军不必理我,你快去接旨吧。”
秦仲海看了他一眼,也不知该说什么,霎时重重一叹,只得随部属去了。
春日暖和,卢云独坐院中,四下别无人影,想来都接旨去了。卢云听得前厅人声喧
哗,热闹非凡,想起秦仲海、伍定远等人与自己的交情,心中便想:“卢云啊卢云,仲
海他们是你的好友,这次能够加官晋爵,你该替他们高兴才是,怎能如此小气?过去鼓
个掌吧!”心念于此,便提起脚步,朝厅内行去。
卢云走入厅中,隐在一根木柱之后,偷眼便往厅内看去。只见满厅都是黑压压的人
头,杨肃观、伍定远都在其中。厅前站着一名宦官,两手高举着圣旨,想来便是传宣圣
旨的钦差了。只听那宦官朗声道:“征北大都督,太子太保孝亲善穆侯柳昂天接旨!”
一名老者快步向前,正是柳昂天,只听他大声道:“臣柳昂天跪接吾皇圣旨!”跟
着躬身向前,双膝跪倒,厅上宾客登时一齐跪下。
那宦官尖声道:“奉天承运,我仁武文德道景皇帝诏曰:蛮夷炽张,西疆日烦,朕
辄悬念不已,幸御史何兴、东宫副总管薛奴儿、游击将军秦仲海等人戮心竭力,保驾公
主,以竟两国邦谊,帖木儿汗国国王使人来朝,盛感诸卿协同敉乱,朕念西行诸臣居功
厥伟,特此封赠赐宝,钦此。”
卢云听到这儿,这圣旨中确实没有自己的名字,他叹息一声,心中便想:“唉……
这等功名利禄,只怕我是终生无缘了……”霎时想起顾倩兮,心中更感酸楚:“我今生
若是不能平反,只怕永远不能再见她一面。老天啊,什么时候才能让我重见天日?”满
心凄凉中,两手握拳,全身轻轻颤抖。
那宦官将圣旨交到柳昂天手里,跟着取出皇榜,朗声唱名:“善穆侯柳昂天上前听
赏!”
柳昂天急忙拜上,伏地道:“臣柳昂天凛接封赏。”
那宦官大声道:“本次西行圆满竟功,善穆侯柳昂天保举有功,朕心甚慰。特封柳
昂天为一等侯爵,另赏龙银三百两,金带一条。”
柳昂天叩首拜谢,朗声道:“臣柳昂天谢主隆恩。”
柳昂天本是二等侯,此次手下战功彪炳,协助盟邦平乱,本该升为国公,哪知只官
加一等,算是聊胜于无了。想来江刘两派都不乐见他坐大,这才做了手脚。
那宦官逐一唱名念去,西行诸人各有封赏,或赏龙银,或赐珍器,不一而足。东厂
诸人封赏颇厚,薛奴儿得了锦袍一件,几名手下也各有赏赐,料来定是刘敬使的力。那
何大人夹在江充、刘敬两大权臣的比拼中,反而无人滋扰,直升左御史大夫,他无端捡
了个大便宜,自是笑得合不拢嘴。
那宦官一路唱名,猛地喝道:“征北游击秦仲海上前听赏!”
秦仲海统率大军,乃是西行和亲第一要角,想来江刘两派便要阻扰封赏,也是力不
从心,料来赏赐必丰。满堂宾客满心好奇,都在等着圣旨宣赐。
那宦官连喊了两声,那秦仲海却是不见人影。众人心下一奇,寻思道:“这秦仲海
好大的胆子,这当口跑到哪儿去了?”
柳昂天也是皱起眉头,霎时站起身来,提声喝道:“仲海!快快出来听赏了!”
卢云躲在木柱之后观看,此时不见了秦仲海,自也感到奇怪。想道:“秦将军外表
粗豪,其实做事稳重,向来不出差错。这紧要关头却上哪儿去了?”
他正自疑惑,忽听耳边一人笑道:“操你妈的圣旨,老子偏偏不接。”
卢云听这声音好生耳熟,急忙转头去看,只见身旁躲着一人,这人手上拿着一只鸡
骨头,正自喀啦喀啦地啃着,却是秦仲海来了。
卢云心下一惊,低声道:“皇上亲旨,岂同等闲?将军快去接旨,别惹出麻烦来了。”
秦仲海斜目看了他一眼,笑道:“你管我这么多?老子天生火气大,就是懒得理会
这些繁文缛节。”说着随手将鸡骨头一扔,便往人群中飞去。一名宾客正自跪着,忽觉
颈中一阵油腻,连忙伸手一抓,见是根吃剩的鸡骨,登时满面讶异。
秦仲海伸了个懒腰,拉住卢云的手,笑道:“走啦!这种封赏有啥好看,咱俩赶紧
去喝个两杯,痛快痛快!那才是正经。”
卢云心下了然,知道秦仲海不忍他独受委屈,竟要拜辞皇帝封赏。他心中感动,颤
声道:“秦将军!你……你别这样……你为了我区区一人,这……这又是何苦?”
秦仲海笑道:“你还真啰唆啊,老子我偏不喜欢跪宦官,这干你个鸟事了?”
两人说话间,忽听一人尖声叫道:“我说这王八蛋跑到哪儿了,却原来躲在这里!”
那人脸上擦着厚厚的白粉,正是薛奴儿来了。他这次也应邀前来柳府作客,方才领
赏也有他的份,此时不见了秦仲海,料知此人定在附近作怪,果然便给他揪了出来。
厅上众人听了薛奴儿的说话,纷纷冲了上来,柳昂天一把抓住秦仲海,喝道:“仲
海你这浑小子!圣旨在前,你还不过去!”说着拉住秦仲海的臂膀,硬要将他架过去。
秦仲海怪叫一声,道:“肚子疼呀!我可要拉稀了!”他往旁一闪,挣脱了柳昂天
的五指,沿着廊下狂奔而去。只听他一路高声叫道:“茅厕何在?你家将军要来临幸啦!”
众人见他这幅疯态,都是看傻了眼。卢云则是心中激荡,知道秦仲海义气深重,宁
可被皇帝责罚,也不愿独领封诰,忍不住热泪盈眶。
那宦官见秦仲海快步逃走,竟是有意侮慢钦差,他心下不悦,将圣旨放了下来,面
上神色极为难看。柳昂天见势头不妙,急忙上前,塞了只金元宝在他手中,低声道:
“游击将军身子不舒服,请公公原侑则个,让老夫代接封赏吧。”
那宦官面色一沉,道:“皇上的封赏何等要紧,怎能这般胡闹?”
柳昂天干笑一声,正待要说,却听薛奴儿插口道:“有什么不行的?秦仲海身子不
舒坦,便由柳侯爷代接封赏,那是再好也不过了。”
众人听他为秦仲海说话,心下都是一奇,不知这薛奴儿何以如此反常?
那宦官听了吩咐,忙咳了一声,颔首道:“好吧!既然薛副总管吩咐了,那便请柳
侯爷接旨。”
这薛奴儿地位崇隆,京城十二监中仅次刘敬,此时这般说话,那宦官自是不敢多言,
当下便请柳昂天接旨。
柳昂天大喜过望,急忙跪倒。那宦官高声道:“秦仲海护驾有功,出生入死,得汗
国可汗致赠记功金牌一面,朕念其武勇忠直,特任秦仲海为御前四品带刀,总管虎林军,
不日入宫听用。”
柳昂天闻得封赏,心下不喜反惊,寻思道:“皇上好端端的,怎么把仲海调到大内
去了?仲海是我的爱将,皇上又不是不知,这不是拆我的台么?”这道封诰有些奇怪,
不是江充作祟,便是刘敬作怪,多半要藉此削弱柳系的兵权,想来便让人烦心不已。
尚书府里的香闺,红罗锦帐,香气袭人,正是那女儿家的秀气宜人。
若从小圆窗探头出去,可以见到好一片春意盎然。初春时分,鸟语花香,尽是牡丹
玫瑰在那儿争妍斗胜,一片红黄紫奼中,直透出一股清新诗意来。
却见小圆窗上倚着一只雪白晶莹的玉臂,上头还枕着张红通通的可人脸蛋儿,那粉
脸上长长的睫毛眨啊眨的,一双柔软的红唇微微颤动,原来是名江南美女,却在这满园
春色中发呆。眼看她正自慵懒地凝望北国之春,娇美的脸庞上更带着一抹淡淡的愁思,
莫非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还是真个儿心伤惆怅?
“小姐,您可快些了!今儿个要出门呢!”
听得婢子的叫唤,小姐懒洋洋地直起了腰,她伸直了两只柔弱的臂膀,轻轻地打了
个哈欠,一名婢子奔了过来,叫道:“小姐啊!莫说小红啰唆,您可快些梳理了,免得
婢子又要挨姨娘的骂。”
那小姐摇了摇头,道:“又是这些无聊应酬,说实在话,我还真提不起劲儿来。唉!
打到北京起,每日里都是应酬来、应酬去,连画也没得画上几笔,真是恼死人了。”
那婢子听了小姐的埋怨,忙道:“京城不比扬州啊,老爷又是当朝尚书,小姐你可
别任性了。”
那小姐轻叹一声,她坐到铜镜之前,问道:“看你气急败坏的,今儿又是要去哪啊?”
那婢子眉花眼笑,道:“小姐您倒忘得快。今天咱们可不是去无聊地方,等会儿我
们要去的地方,可是杨大学士的府邸呢。”
那小姐哦地一声,道:“杨大学士?便是那中极殿大学士杨远么?”
那婢子嘻嘻一笑,道:“除了杨大学士,还有一个杨小学士。”
那小姐见婢子嘻皮笑脸,拂然道:“什么大学士小学士,说话别拐弯抹角的。”
那婢子吐了吐舌头,低声道:“杨小学士就是杨郎中啊,咱们今儿个便是要去杨家。”
那小姐听了“杨郎中”三字,不禁面露讶异之色,道:“啊!原来杨郎中是杨大学
士的公子,这我还是第一回听到呢。”
那婢子笑道:“杨郎中从来不卖弄自己的家世,小姐你当然不会知道啦。咱们快走
吧!可别迟到了呢。”
那小姐嗯了一声,她怔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只觉自己的面目好遥远,一时竟有些
陌生之感。
这日杨肃观做邀,请柳门诸位同侪前去家中作客,秦仲海等人自都欣然与会。
杨肃观的父亲来头不小,乃当朝五辅大臣之一、官拜中极殿大学士的杨远,此时朝
中大学士地位极高,人称“内阁五辅大学士”,声势还在六部尚书之上,其中首辅更有
“阁揆”之称。杨肃观此次邀请诸人到府宴客,柳门诸将自需卖他这个面子。
这日秦仲海与卢云军务繁忙,要到晚膳时方能赶来,便请伍定远与韦子壮二人先行。
却说韦子壮与伍定远步行而去,那杨大学士官居极品,府邸宏伟,只在长安左门之
外,两人便沿棋盘街行去。
一路走去,只见京城人士携来往攘,众人举止温文,无一不是衣着光鲜,直是车如
流水马如龙,好一幅太平繁昌。
伍定远看在眼里,回思过去亡命的生涯,不由得叹了口气,说道:“唉,都说‘人
生合在扬州老’。我看住在天子脚下,怕比江南还快活些。”
韦子壮微微一笑,道:“这话倒也没错。今年风调雨顺,国富民安,除了朝中几个
奸佞作祟,一切都还过得去。”
伍定远想起了江充这帮奸徒,不禁又是一声长叹,道:“小人得志,英雄气短,便
是有这帮贼子坐在官轿子上,这才使英雄豪杰难以出头。”
韦子壮知道他指的是卢云,当下摇了摇头,道:“有些事急不得的,咱们只要好好
跟着柳侯爷,凡事不求躁进,终有出头的一日。”
伍定远望着大街,叹道:“过去我干捕头时,总以为武功练强了,什么事都好办。
哪晓得便算武功练到了天下第一,一见这帮奸佞小人的面,还不是得落荒而逃?唉……
两只铁拳抵不上一张巧嘴,真遇上这帮贼,又能奈何呢?”
韦子壮在京城已有十来年,老婆孩子都有了,自不好随他讪骂,听他提起宁不凡,
当下转过话头,问道:“伍制使,打从华山归来后,可还有人找你麻烦?”
当日宁不凡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忽然向伍定远动手,而后江充、刘敬又连番过来啰
唆,韦子壮虽然不明白内情,但也知伍定远定有什么机密缠身,这才惹上这批凶神恶煞,
他怕伍定远返京后仍有不速之客上门,便来出言探询,也好替他分忧。
伍定远想起柳昂天的交代,自知不便多说,便摇头道:“韦护卫多心了。我打回京
以来,始终安分守己,行事低调,便有人找我麻烦,我也是远远避开,绝不招惹。”
韦子壮哦了一声,转过头去,望着伍定远。只听他一呼一吸,漫长悠远,行路时步
法更是难测,明明脚下轻飘飘地,好似沙尘不起,但抬腿落足之际,却又似力道万钧,
足见伍定远下盘之稳,宛如山岳,轻功复高,犹如飞鸟,已揉轻灵刚猛两大长处于一身。
韦子壮明知伍定远武功大进,绝非昔日的吴下阿蒙,但此时见他行走间的异状,仍
感心下惴惴。那日以罗摩什、金凌霜两人的功力联手围杀,尚且奈何不了伍定远,这些
时日又见他独自习练内外武学,料来武学造诣定是一日千里,看来便有绝世高手过来滋
扰,他也能从容应付。心念于此,便放下心来,颔首道:“这样最好。我只怕卓凌昭又
来找你麻烦,那可有些难办了。”
伍定远听到“卓凌昭”三字,忍不住面上一阵气愤,大声道:“卓凌昭这贼不来招
惹我,我倒还想过去找他哪!可恨昆仑山惨败华山后,忽然销声匿迹,否则……嘿嘿,
看我怎么对付他们!”
韦子壮明白他对卓凌昭极是憎厌,忙劝道:“伍制使莫要心急,想那卓凌昭定是在
苦思什么阴谋,等时候到了,这群人不甘寂寞,自会出来兴风作浪,到时还怕遇不上他
们么?”
伍定远咬牙道:“昔日我不是他们的对手,那也就罢了,今日今时,我只想早些找
出这批贼人,将他们绳之以法,也好为燕陵镖局满门洗刷仇恨。”
韦子壮颔首称是,心中却道:“现下江充势大,羊皮这物证又已无用,咱们要斗垮
江充,只怕还差了那么点儿。”
这昆仑山势力雄大,若要将之一举剿灭,只有出动朝廷军马一途,可是卓凌昭与江
充唇齿相依,若要以军马将之灭亡,非要江充这奸臣点头不可,否则极易惹起事端。
两人随口闲聊,眼见天色将暗,深怕误了时辰,当即加快脚步,往杨家府邸行去。
赶到大明门外,已在杨宅不远,韦子壮伸手指去,笑道:“看,那儿便是杨府了。”
伍定远眺头看去,早春时分,暮色茫茫,街边立着一幢巍峨大宅,官邸围墙上点着
了灯笼,望之如同灯海,几顶官轿来往而过,看来倍显富贵之气。
伍定远看了一阵,心下忽起叹息:“杨大人武功既强,学识又高,再兼家世非凡,
真是人中龙凤啊!”霎时又想起艳婷,心道:“自华山匆匆一别后,迄今也有两个月不
见了,不知她这些时日可好?”
两人走向大门,几名家丁早在守候,一见柳门大将到来,连忙打躬作揖,将两人迎
了进去。
一路进去大厅,都有下人婢女相迎,果见金碧辉煌,气派万千,不愧是当朝大学士
的宅邸。
韦子壮道:“杨家一连出了两个进士,堪称家学渊源,今年杨郎中的弟弟也要应试,
只要中举,那可是一门三进士了。”
伍定远微微一奇,道:“哦!杨大人还有个弟弟?”
韦子壮点头道:“杨大人的弟弟年方二十,与他是一母所生,两兄弟平日感情不恶。”
伍定远哦了一声,正待要问,忽见一人举止温雅,缓步迎出,正是杨肃观亲来相迎。
只听他笑道:“难得两位大人赏脸,来,这就请上座吧!”说着便将两人引到厅上。
伍定远举目望去,只见厅上寥寥坐了几人,都是年轻之辈,他极目看去,却没见到
杨家的家人。想来此次杨府家宴,只邀了几名要好朋友到家中谈天,倒没惊动大学士杨
远。
伍定远轻咳一声,道:“难得有这许多朋友,不知杨大人可否为我引荐一番?”
杨肃观精擅官场之道,登即会意,笑道:“这个自然。”当下便为伍定远引荐厅上
诸人,伍定远见这些人来历非凡,要不是杨肃观的兵部同侪,便是他太学的同窗,算来
都是当朝的俊杰,当下不敢失礼,便上前一一拜见。
伍定远与几人会面后,忽见一名美女坐在厅侧一角。伍定远见此女容色绝美,神情
落落大方,却不与一众京官同席,想来是个出身高贵的官家小姐。
杨肃观见他望向那名美女,登时一笑,道:“伍制使,我与你介绍一位难得的才女。”
伍定远久在公门,深知人情世故,一听此言,当即满面微笑,自行走到那美女身边,
拱手道:“这位姑娘气质高雅,仪态非凡,想来便是杨郎中所称的才女吧!”
杨肃观哈哈一笑,尚未回话,那美女已是微微一笑,回话道:“大人说笑了。”说
着自行站起,向伍定远轻轻福了一福,道:“小女子见过大人。”
伍定远见她多礼,忙道:“我只是个制使,哪称得上什么大人,小姐快别多礼了。”
杨肃观笑道:“这位小姐便是我顶头上司的独生爱女,人称顾大小姐便是,芳名我
自是不方便说了。”
杨肃观虽是柳昂天的爱将,但他官居兵部郎中,以职位来看,自属兵部尚书管辖,
只是这位顾尚书知道杨肃观与柳门渊源极深,平素对他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干
涉他的活动,这才让他自在逍遥,不被杂务绑住。
伍定远心下一凛,原来这女孩儿便是兵部尚书的女儿,当年顾嗣源大寿,他也曾赴
府祝寿,只是当时人多吵杂,他官职又卑,自没机会与这位顾大小姐见面结交。想起此
女的父亲是当朝大员,伍定远急忙弯腰,拱手道:“下官西凉伍定远,不敢拜见顾小姐
清颜。”
杨肃观转头看向那美女,笑道:“伍制使过去是西凉捕头,现下也在柳侯爷门下任
职,他武功高强,曾在华山与天下第一高手交手十余合,实在非同小可。”
那美女微微一笑,回礼道:“伍制使人高马大,果然是英雄气概,非常人可比。”
杨肃观哈哈大笑,拍了拍伍定远的肩头,道:“定远快点坐吧,咱们一会儿就要开
席了。”
平素杨肃观每多一本正经,甚少放怀大笑,此刻神情却极愉悦,想来他甚是看重今
夜家宴。
众人坐在厅心闲聊,伍定远见那顾家小姐言笑晏晏,谈吐非俗,确是才貌双全的美
女,心中也自赞叹。
韦子壮知道杨肃观有意追求此女,当下凑头过去,低声对伍定远道:“这位顾小姐
才貌非凡,日后若能做了杨夫人,对咱们大夥儿的事业都有益处。”
伍定远颔首称是,他见杨肃观不时与顾家小姐低声交谈,想来这女孩儿真是杨肃观
的意中人,他心下忽感喜悦,想道:“看他二人神情亲昵,又是门当户对,八成已有婚
约了。”想起艳婷这番相思终究成空,伍定远忍不住喜上眉梢,寻思道:“杨郎中虽是
天绝僧的弟子,但他官高权重,却算不得江湖中人,艳婷出身草莽,如何配得上他?”
心下正自喜乐,忽地心念一转,想道:“伍定远啊伍定远,你堂堂一条铁汉,怎地
变得这么无耻?人家艳婷相思不成,你也不该这般喜乐,你还算是人么?”不由得摇了
摇头,自责不已。
杨肃观见他神思不属,又见天色已暗,便道:“眼看大家都饿了,秦将军却怎地还
不来,莫非有什么事耽搁了?”
韦子壮正要回话,却听那顾家小姐问道:“秦将军?我常听说‘柳门二将,文杨武
秦’,这位秦将军便是人称‘武秦’的那位么?”
韦子壮笑道:“小姐果然渊博,秦将军也是咱们柳侯爷手下的爱将,下个月起便要
给调入大内,总管虎林军了。”
顾家小姐点头道:“都说这位秦将军是英雄豪杰,却不知与杨郎中相比如何?”说
着望向杨肃观,露出好奇的神色。
杨肃观笑道:“仲海武艺高超,见识卓越,年纪又比我长了八岁,我如何敢与他并
肩?”
那顾家小姐哦了一声,睁着一双清澈明眸,似乎很想见识一下这位武将的风采。
伍定远听了这话,心下却只暗笑,想道:“这位小姐还不晓得咱们秦将军的粗鲁,
等会儿见了,只怕吓得她花容失色。”
杨肃观微微一笑,忽地想起一事,问道:“卢兄今天会来么?”
伍定远一怔,不知他何出此问,便道:“当然会啦!他是咱们的生死弟兄,吃饭喝
酒这等爽快事,怎能少了他一份?”
杨肃观听了卢云要来,却只眉头一皱,颔首道:“这个自然。”
伍定远见他面有忧色,知道他怕卢云的刚直性格在此发作,到时不免惹得大家不快,
当即道:“杨大人放心,咱们卢兄弟虽然心直口快些,却是个聪明人,这等场合他绝不
会有所失态。”
杨肃观哈哈一笑,道:“伍制使说得是什么话?卢兄要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又怎
会有什么不欢喜呢?”
二人正自说话,那顾家小姐忽尔插话:“卢兄弟?他又是什么人了?”众人听她语
音竟是微微发颤,神色颇见异样,一时都不明究理。
杨肃观道:“这位卢兄是秦将军身边的幕宾,秦将军对他甚是倚重。”
伍定远也接口道:“这位卢兄弟做人最是义气,当年我遭逢生死大险,若不是卢兄
弟舍命相救,哪有今日的伍定远?”
那顾家小姐点了点头,却没回话,只是低下头去,似在思索什么。众人见她神情如
此,心下都是暗自奇怪。
杨肃观见秦卢二人还是不来,便道:“大家先入席吧!咱们给他二人留个位子便了。”
当下依照年岁长幼,男女尊卑,便请年纪最长的韦子壮坐了首席,他自己则坐下首,陪
在顾家小姐身边。
伍定远与韦子壮二人对望一眼,都知杨肃观甚是心仪这位顾家小姐,只不知他二人
进展到什么地步了。
家丁送上菜肴,众人纷纷相互敬酒,酒酣耳热之余,杨肃观兴致甚佳,更是连连劝
酒,伍定远与韦子壮自也放怀大饮。过不多时,猛听门外传来一声大吼:“老子操你奶
奶的雄!你们这群兔崽子自己先喝了,真他妈的不够意思!”
众人转头急看,只见一人高鼻鹰目,满脸粗豪神情,正自大剌剌地冲向前来,正是
秦仲海到了。满桌宾客都是文雅名士,听这人说话如此低俗,忍不住议论纷纷。杨肃观
心下一惊,忙往顾家小姐望了一眼,果见她秀眉微撇,自也心中不喜。
杨肃观深怕好好一个家宴,便给这流氓活生生地毁了,当即陪笑道:“只因将军来
得晚了,我们只好先吃,倒不是有意不敬。”
秦仲海自行拉开椅子,坐在伍定远身旁,跟着随手抓了只鸡腿狂啃,吃得嘴上全是
油腻,看来真是饿得狠了。
伍定远笑道:“怎么,卢兄弟没跟来吗?”
秦仲海不去理他,自行扯开嗓门,转头向后叫道:“卢兄弟,快些进来吧!你再不
进来,菜肴可给人家吃完啦!”
一人应道:“是。”众人眼前一亮,只见一人从大门缓步进厅,此人龙眉凤目,器
宇轩昂,正是卢云来了。他今日穿了一袭青衫,腰上插着只军中惯用的令箭,正自缓步
前来。
众宾客见他面貌俊美,心中都道:“此人生得仪表非凡,可与杨大人并称一时瑜亮。”
众人正看间,却见顾家小姐手上一颤,酒杯落了下来,登时打个粉碎。杨肃观慌忙
道:“怎么啦?”却见顾家小姐痴痴望着卢云,竟似认得他一般。
杨肃观心下起疑,忙转头看向卢云,只见卢云也是全身颤抖,脸上神情竟是十分激
荡。众人见这一男一女神色特异,都留上了神。
秦仲海哪管这些男女纠纷,他嘴里咬着鸡腿,猛一把将卢云拉了下来,跟着倒了杯
酒,递给了他,囫囵地道:“呆在那儿干什么,快来喝酒啦!”
卢云全身颤抖,接过酒杯,顿时一口喝光。
秦仲海回敬一杯,笑道:“好爽气,再来!再来!”
伍定远微微一笑,替他二人斟上了酒,道:“究竟有什么事,耽搁这许久?”
秦仲海夹了片牛肉,笑道:“除了练兵,老子还有什么事,难不成去逛窑子么?我
今日苦练这个金锁大阵,只要习练纯熟,日后便再遇上瓦剌的骑兵,那也全然不怕啦!
卢兄弟,你说是不是?”说着伸手出去,拍了卢云一记,卢云嗯了一声,低下头去,却
没回话。
秦仲海不日便要调入宫中听用,但他性勇好战,这几日仍与卢云研习阵式,练兵不
坠,他见众人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忍不住笑道:“大家别光看啊!吃啊!吃啊!”
一名宾客两手持酒,起身道:“在下李如风,敬秦将军一杯。”
秦仲海见这人容貌文雅,当是杨肃观的朋友,便笑道:“李大人是礼部的官儿吧!
哪天有空,可要好好教教老秦一番礼俗,别再让我这般粗俗啦!哈哈!哈哈!他奶奶的!”
那李如风听他满口粗话,只得陪笑道:“好说,好说。”两人当即对饮一杯。众人
纷纷向秦仲海敬酒,祝贺他升任御前侍卫。
席上众人交杯劝饮,好不热闹,那卢云却只呆呆的坐着,非但一句话也不说,还不
住偷看那顾家小姐,众宾客看在眼里,心中都是暗暗不悦,只觉此人实在太过无礼,那
顾家小姐低头不语,杨肃观好生尴尬,都是给这人无礼目光搅扰的。
李如风是杨肃观旧日同窗,心下便自不满,他替卢云倒了杯酒,道:“这位朋友可
是姓卢?所谓非礼勿视,想来这位朋友也听过吧?”
卢云听了这话,却是浑然不觉。
伍定远俯过身去,低声道:“卢兄弟,这位是礼部的李大人,他要敬你的酒,你快
些端起酒杯来吧。”说着轻推卢云的臂膀,替他接过了酒。
卢云给人一摇,这才醒觉,他从伍定远手中端起酒杯,勉强挤出笑容,随口道:
“在下卢云,幸会幸会。”说着一饮而尽。
只是他喝完这杯酒后,却没一句应酬言语,仍是心事重重的模样,李如风看在眼里,
心中自不乐意,只重重地哼了一声。
伍定远见众人面色不善,似乎不喜卢云的无礼,他知道卢云个性高傲,当年便曾莫
名其妙地得罪大批武官,心中便想:“咱们卢兄弟性子最是特异,可别又开罪这几位大
人了,且让我来调解一番。”他见卢云目不转睛,尽在盯着顾家小姐猛看,想来他生性
莽撞,不知杨肃观对此女有意,当下拍了拍卢云的肩头,笑道:“卢兄弟,难得嘉宾云
集,在此一聚,让哥哥为你介绍几位好朋友。”说着带着卢云起身,朝众宾客逐一敬酒。
卢云缓缓站起,神气却是恍恍惚惚,不论是谁,都是酒到杯干,却无一句对答。众
人见他如此无礼狂傲,心下反而暗暗生怨。伍定远看在眼里,更是叫苦连天,想要说些
话和缓场面,又怕卢云更添无礼,他拼命向秦仲海来使眼色,秦仲海却丝毫不理,只低
头猛吃。
介绍到顾家小姐,伍定远一来与她相识不久,二来明白杨肃观对此女有意,自不知
如何开口方是妥当。
杨肃观见他不语,便站起身来,向伍定远微微一笑,道:“伍制使不忙,让我来吧。”
说着眼望卢云,微笑道:“这位小姐姓顾,便是当今兵部尚书顾嗣源顾大人的独生爱女,
人称顾大小姐便是。前年冬才从扬州移居北京。”
卢云咬住下唇,垂下首去,却没回话。只见杨肃观弯腰俯身,贴在顾小姐耳边,悄
声道:“这位是卢兄弟,单名一个云字,现下是秦将军的随军参谋……”
杨肃观低声说话,那顾家小姐却只凝望着卢云,神色凄然,却是欲言又止。卢云见
他二人举止亲昵,满心悲苦间,两行泪水更欲落下。
伍定远见卢云酒杯空了,便替他斟上了酒,附耳道:“卢兄弟,敬人家顾小姐一杯,
别要失礼了。”
卢云脸色惨白,两手缓缓举起酒杯,眼光向地,身子却是微微颤抖。
杨肃观举起自己的酒杯,向卢云一笑,道:“顾尚书吩咐过我,不可让他的千金饮
酒,这区区一杯水酒,便由我代喝了吧!”说着仰起手来,一饮而尽。
卢云神气凄惨,双手颤抖,慢慢地喝下那杯酒,忽地胸口气闷难忍,酒水呛咳而出,
只喷得自己满身都是。伍定远一惊,连忙取过手巾,替他擦拭干净。
李如风早对卢云不满,此时见他出丑,自是大加讥嘲,只听他道:“这位卢公子好
大的派头啊!居然要堂堂的制使替他把尿,却不知卢公子是哪年点的状元,哪年中的进
士啊?”
李如风知道卢云是军中参谋,绝不可能是科考出身,此时便出言相讽。卢云听了讥
嘲,更是全身发抖,低头不语。伍定远也停下手来,满面都是尴尬。
众人脸色正自难看,忽听秦仲海冷冷地道:“却不知你李大人的亲爹是哪年嫖的妓,
哪年生得你这个杂种的?”
李如风听秦仲海说话着实无礼,一举侮辱了双亲,不由狂怒至极,大声道:“你…
…你说什么?有胆再说一次!”
秦仲海往地下吐口脓痰,冷笑道:“操你奶奶的狗杂碎!谅你不过狗一样大的七品
官,也敢招惹我老秦的人马?老子现下是四品带刀,明日火气上来,一次杀光你家满门
老小!听到没有!”说着手按刀柄,站起身来。他与卢云相交不久,但言语投机,感情
亲昵,此时听李如风当众嘲笑,如何忍得?立时便来出头。
李如风心下大怒,却也不敢翻脸,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杨肃观见状不妙,急忙起身,道:“请大家看在肃观的面上,相让一步。”
韦子壮知道秦仲海脾气火爆,也急忙站起相劝,安抚众人道:“没事,没事,大家
继续喝酒。”
秦仲海冷笑一声,哼了两哼,便要去看卢云,忽听呕地一声,那卢云竟摀住心口,
嘴中喷出大口鲜血,只溅得自己满身满手。众宾客大吃一惊,连忙起身相避。
伍定远吓了一跳,忙道:“卢兄弟怎么了?可是受了什么内伤?”
那顾家小姐见了卢云的痛苦神色,再也忍将不住,眼泪扑飕飕地落了下来,哭出了
声。
卢云见她哭泣,霎时也是热泪盈眶,他咬牙转头,脚下一纵,便朝门外奔去。秦仲
海不明究理,惊道:“卢兄弟!你要去哪儿啊!”
卢云却不应答,只见他推开几名家丁,头也不回,早已去得远了。
杨肃观看在眼里,自也感到诧异,他摇了摇头,低头望向顾家小姐,只见她痴痴望
着门外,脸上神情满是悲苦。
杨肃观温言安慰:“倩兮,没料到会有这般事生出,可把你吓坏了。实在对不住。”
那顾家小姐缓缓抹去泪水,轻声道:“没事的。天色晚了,我要回去了。”
杨肃观见她满腹心事,虽然心下疑惑,却也不敢出言相询,只得点了点头。
卢云直冲出门,泪水再难忍耐得住,他见了杨肃观对待顾倩兮的亲昵神情,只觉自
己已然死了,内心更是支离破碎,想起此刻自己仍是待罪之身,尚要靠着柳昂天、杨肃
观这些人出力洗刷提拔,这要他卢云如何看得起自己?他张大了嘴,想要挤出一些声音,
但喉咙却是又干又苦,好似哑了一般。
卢云一路狂奔而去,他此刻内功早非昔比,心神激荡之下,全身神功登即发动,脚
下更如腾云驾雾,瞬间便奔出城去。
忽听天边传来一声春雷,大雨随即落了下来,洒在卢云身上。
卢云心道:“又是这样……当年在扬州也是这样……我一个人孤伶伶的来,又要孤
伶伶的去…老天爷啊!你为什么要让我见到她?她已经是其他男子的女人了,你为什么
要让我再见到她?为什么啊!”
他张口大哭,一时慌不择路,猛地窜到一条山道,卢云只想折磨自己,也不管这山
路通到何处,当即奋力冲上坡去,不多时,只见自己站在一处山冈上,正是当年的“兔
儿山”,秦仲海邀他入夥之处。
卢云望着天边闪电,仰天狂叫,大声道:“全是空的!全是空的!”
他悲痛难忍,一掌往前挥去,掌风夹杂着斗大的雨点,猛地打在一株大树上。只听
轰地一声,天边闪电也自落了下来,却正打在他的身旁。那大树被他掌力所震,满天树
叶飕飕而落,全数洒在卢云身上。
卢云浑然不觉,他任凭大雨落下,树叶袭身,只不住地挥舞拳脚,像是在与自己艰
辛的命运搏斗,他脸上神色悲愤,霎时内力运使不顺,便即摔倒在地。
忽听一个声音叹道:“卢兄弟,你再打将下去,只怕树断了,你也要死了。”
卢云跪在地下,抱头大叫:“走开!不要烦我!”
那人叹息一声,缓缓地走了上来,伸手便往卢云肩上搭去。卢云暴喝一声,猛地一
掌回击,那人避了这掌,却将卢云一把抱住,叹道:“别再打了,你歇歇吧!”
这人模样粗豪,此刻却满面怜悯,正是秦仲海到了。
卢云实在难忍心中痛楚,登时紧紧抱住了秦仲海,痛哭失声。
秦仲海轻抚卢云的背脊,道:“咱们去躲雨吧!”他从怀中摸出一瓶酒,塞在卢云
手里,道:“你先喝个几口,狂怒攻心,最是要这穿肠毒药镇上一镇。”
卢云扔掉瓶塞,仰头狂饮,秦仲海默默地在前引路,四下一片漆黑,只闻大雨落下
的劈拍声响。
两人行到一处凉亭,各自走了进去,秦仲海默运神功,火贪一刀的刚劲发出,身上
水气立时消去。那卢云却似落汤鸡一般,满身都是雨水。
秦仲海坐了下来,问道:“卢兄弟,你怎么识得顾小姐的?”
卢云惨然一笑,望着黑暗的四遭,低声道:“这有什么好说的?不过笑话一件罢了。”
秦仲海低头思量,想起顾小姐世居扬州,卢云也曾怀才不遇,落魄江南,心念一转,
当即猜到了三四分。想那卢云必是在扬州落脚时识得这位顾小姐,只因他过人的才学,
这才博得芳心,却不知两人又为何分离。
秦仲海见卢云满面消沉,便咳了一声,道:“你恨杨郎中吗?”
卢云神情默然,低声道:“没什么好恨的,真要说恨什么,也只恨我自己没出息。”
说着举起酒瓶,又是一大口灌下。
秦仲海点了点头,劝道:“顾小姐才貌双全,京城追逐的公子哥儿不计其数,杨郎
中只不过是其中之一,你可别挂怀。”卢云低头饮酒,却不答话。
秦仲海见雨势已小,当即站起身来,道:“咱们走吧!”
卢云放下酒瓶,惨然一笑,道:“去哪里?我这番得罪他们,还能回去么?”
秦仲海嘿地一声,摇头道:“你快别这样说话,定远和你共过生死,岂同小可?大
家都很担心你,快快跟我回去吧。”说着拉住了卢云的臂膀,硬是要拉他回去。
卢云见秦仲海情真意切,知道他确实关心自己,心下忍不住感动。他走上前去,握
住秦仲海双手,哽咽道:“秦将军……蒙你这些时日的照护扶持,我卢云日后定会回报。”
秦仲海叹道:“大家自己弟兄,说这些不也见外了么?”
卢云眼眶一红,摇了摇头,道:“我要走了。”
秦仲海闻言一愣,惊道:“你……你要去哪里?”
卢云叹息一声,道:“我想回故乡了。我还有些盘缠,若回山东开间私塾,教孩子
们读书,想来也能过得挺好。”
秦仲海急道:“你这是什么泄气话?你不再做帝王将相的梦了么?”
卢云看了脚下的禁城一眼,淡淡地道:“这里不是我该来的地方,梦做够了,也是
该回去的时候了。”言语辛酸,自是感慨无限。
秦仲海望着卢云,只见他满脸无奈,神情萧然。秦仲海看在眼里,如何不知卢云自
伤身世,不愿再与杨肃观等人为伍?
秦仲海双手握拳,霎时热血沸腾,猛地狂吼一声,喝道:“放屁!这样梦就醒了?
你还早得很呢!”他冲上前去,用力住卢云肩上一拍,大声道:“操他奶奶雄!趁老子
还有兵权,咱们痛痛快快的再打一仗!”
卢云一愣,道:“打仗?打什么仗?”
秦仲海嘿嘿一笑,道:“你甭问这许多,这次咱们不为别人而战,只为自己的命运
奋战一场!你陪我打完这场仗,老子就放你走!怎么样!”
卢云见他眼中满是激励神色,想起两人见面以来,言语投机,尚且共同血战西疆,
这番际遇如斯难得,日后回思,也足以快慰生平了。卢云回想往事,也是热血上涌,满
心激荡间,不论秦仲海是要大闹京城,还是要跳崖自尽,他都豁出去了。
卢云喝干瓶里的酒,使劲扔下山去,大声道:“好!我舍命陪君子!老……老子就
陪你打这最后一仗!”他生平从不说粗话,此时第一次自称“老子”,居然有些别扭。
秦仲海听他答应的爽快,登时哈哈大笑,拉着卢云便走。
两人也不回京,连夜返回城郊兵营,秦仲海找来李副官,深夜便命下属拔营,李副
官吃了一惊,但也知秦仲海行事出人意表,想来定有什么隐密军务,自也不敢多问。
卢云见大军起兵向东,不知开往何处,但想起此行乃是生平最后一战,便也不再多
问,只是默默随行。
第三章最后一战
行了五六日,秦仲海都只躲在军营,甚少与卢云说话,这夜大军行进山东省境,秦
仲海忽命部属驻扎。众人安顿好军马,各自围在营火旁谈天,忽听一声长笑,一人从营
帐穿出,正是秦仲海。
李副官上前问道:“将军,咱们已到省城,接下来该当如何?”
秦仲海仰天大笑,朗声道:“你们听好了,今夜看在秦某面上,权为我做一回强盗!”
众人闻言,顿感诧异,卢云更是骇然出声。秦仲海见众人都有迟疑之意,便只嘿嘿
一笑,道:“你们跟着我秦仲海,至今也有七八年了,我身先士卒,不辞苦劳,诸位若
是爱戴我,今日看在老秦面上,且为我犯一回险。”
众士卒面面相觑,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霎时之间,脸上竟都露出笑容。原来这帮
人全数出身草莽,都是给秦仲海一一收服,这才编入军中,先前听说要重操旧业,其实
早已兴奋异常,怕只怕顶头上司假意试探,一听所言是真,无不摩拳擦掌,哪还需要劝
说什么?
李副官向卢云一努嘴,低声道:“秦将军,这位卢公子靠得住么?”
秦仲海哈哈笑道:“你别当他是读书人,他也是盗匪出身。”李副官哦了一声,却
是不太相信。
果然卢云自命圣贤心,如何忍得这等荒唐?当下大步向前,沉声道:“秦将军说的
最后一仗,便是干那打家劫舍的勾当么?”
秦仲海嘿嘿冷笑,道:“我秦仲海何等样人,岂是偷鸡摸狗之徒?你要信得过我为
人,只管跟着我走,绝不会脏了你的半根指头。你要信不过,那便掉头就走,我也不会
怪你一句半句。”说着不再理会卢云,自命下属脱去官军服色,改为黑衣蒙面,便来预
备大干一票。
卢云心下盘算一阵,犹豫半晌,方才道:“好!我信得过将军的为人,咱们这就一
块儿去。”他口中这般说,心中却暗自决定,倘若秦仲海真有害民的主意,自己虽不能
公然与他翻脸,但说什么也要大力劝阻,绝不让他杀害无辜。
秦仲海看在眼里,倒是蛮不在乎,他取出一幅地图,只低声吩咐众人如此这般,不
知究竟有何打算,望来神秘之至。
待到三更时分,大军发一声喊,便从山冈冲下,猛向省城杀去,卢云不知秦仲海意
图如何,怕他伤及百姓,便也急忙随去。
大军杀下,直入城门,此处向少贼匪出没,守城军士不过寥寥数人,夜深之际,早
已睡了,城门也只虚掩着。一众兵卒熟睡间,忽听杀声大起,无数军马冲杀而至,只吓
得众人屁滚尿流,惊道:“山东响马来啦!”
秦仲海一马当先,冲开大门,一众属下随即过来,将守城兵卒抓住绑起。五千兵马
行入城中,却不去骚扰百姓,只在街上飞驰。卢云本来担心秦仲海出刀杀人,谁知他攻
入县城后,只将守城军士绑起,一不来扰民,二不来抢劫,一时甚为讶异,不知他到底
有何打算。
此时四下百姓也已醒觉,听得军马入城,只吓得魂不附体,一时呼爹叫娘,纷纷躲
到供桌下烧香念佛,只求强盗爷爷赶紧离开。
卢云紧皱眉头,随着大军前行,心下不住打量秦仲海的用意,走不半晌,忽见街旁
一间客栈甚是眼熟,他抬头一看,却见上头写着“客来轩”三字。
卢云“啊”地一声,才认出这处县城正是他当年的落魄之地,那年自己科考落第,
曾沦落到此地当店小二,却不知秦仲海何以来此。
正想间,秦仲海已然率军来到县衙,哈哈大笑道:“卢兄弟,可就是这个衙门害得
你惨?”
卢云猛地醒悟,颤声道:“秦将军,你…你是来替我报仇的?”
此处县衙,正是当年陷害卢云,把他打得死去活来的那处地方。卢云后来虽蒙江东
双龙寨的好汉解救,但也被诬指为匪囚共犯,从此展开长达两年的悲惨际遇。
秦仲海仰天长笑,大声道:“朝中小人作梗,硬要把你的封诰撤掉,就是不给你平
反。嘿嘿,那也没什么了得。放着秦某大批军马在此,兔崽子不帮你,咱们便自己硬干,
又有什么好希罕的?”
卢云恍然大悟,原来秦仲海早已查清楚他的过去来历,眼见他有志难伸,便来为他
出头雪恨。他心下感动,回思一生,尚未有人对他这般好,忍不住垂泪道:“秦将军的
心意,卢云心领了。只是我既决定回乡教书,将军又何必为我大费周章?”
秦仲海嘿嘿冷笑,道:“当年我拉你入夥,便已答应替你平反,这本来就是我欠你
的,你啰唆什么?”
卢云摇头道:“你是朝廷命官,怎能做这种事?咱们快回去了吧!”
秦仲海哪来理他,将他一把推开,沉声道:“众军听命,掩上了脸面!”
三军喝地一声,登时上了头罩,秦仲海暴喝一声:“上!”他一马当先,举脚便把
县衙大门踢破,衙门里头的官差听了声响,无不大惊,纷纷冲了出来。
秦仲海骂道:“操你祖宗!”当场一脚一个,猛地踹了出去。后头军士哈哈大笑,
霎时全数涌进了大门。
秦仲海跳进衙门,往县老爷的大堂上一坐,他拉下自己的头罩,神色俨然,暴喝道
:“此地狗官何在?”
李副官急急过来,秉道:“启禀将军,属下已封锁城里城外所有干道,现下正将奸
官吴昌及那师爷满门老小带来,等候将军发落。”
卢云全身颤抖,大吃一惊,急劝道:“将军别要胡来,一会儿给人认出来了,那可
是天大的麻烦。”卢云还待要说,却听外头传来呼喊,大声道:“奸官已到衙门!等候
听审!”
秦仲海哈哈大笑,喝道:“带奸官吴昌!”两旁兵卒大声应道:“带奸官吴昌!”
卢云回头看去,只见李副官已押上一名脑满肠肥的中年男子,正是那吴昌。
卢云望着吴昌,往事一一涌上心头,当年自己被这人打得死去活来,最后还被诬指
为江洋大盗,一切不幸,都是由此人引起。卢云心中悲怒交集,虽说不愿干这非法勾当,
但仇人在前,实在难忍,他全身颤抖,奔上前去,戟指喝道:“奸官!就是你害得我这
般惨!”
只见吴昌缩在地下发抖,不住地哀告求饶,秦仲海命人拦住卢云,笑道:“这人交
给我吧!你哥哥最会对付这种烂东西,你站在一旁看就好。”
李副官端来一张凳子,便请卢云坐在一旁观看。卢云悲怒之余,索性也豁了出去,
连面罩也不戴上,只等着看秦仲海的手段。
秦仲海命人拖过吴昌,兀自觉得不足,又问道:“他的师爷呢?”李副官喝道:
“带狗官的师爷!”过不多时,众人拖过一名尖嘴猴腮的男子,正是那师爷。
秦仲海猛地一拍惊堂木,喝道:“大胆狗官!无耻师爷!你二人认不认罪!”
那二人本不知这帮强盗为何过来,听了此言,只感又惊又怕,惨然道:“大爷要我
们认什么罪啊?”
卢云自坐一旁,猛听此言,直是气愤至极,这两人把自己害得如此之惨,见了自己
的面,却居然毫无悔意。他正自悲怒,却见秦仲海指着吴昌,大声喝道:“认什么罪?
看你生得这等丑怪肥胖,那便是罪!给我打!”
吴昌惊道:“我生下来就是这个德行,这…这也算罪么?”
秦仲海骂道:“凡人四十岁前相貌靠爹娘,四十岁后,仪表靠自个儿!你今年几岁?”
吴昌颤声道:“四十有六。”
秦仲海暴喝道:“就是了!四十有六,还生得这般猪头猪脑,老子看了就火,先打
个二十大板再说!”
李副官笑道:“是!”他拿起藤条,用力往那县太爷屁股抽去,霎时只打得他皮开
肉绽,苦不堪言。
卢云见这县官给打成这样,想起自己过去给这人毒打的惨状,一时心头也有些快意。
那县太爷给打得七晕八素,哭道:“老爷别打了,我认罪便是,都是我娘子太会烹
调,每日里煮的都是山珍海味,这才叫我吃成这个德行。”
秦仲海冷笑道:“好了,听你说得可怜,先放你过去。”
那师爷跪在一旁,心道:“还好我这人仙风道骨,是个天生吃不胖的体格,凭我猴
儿般的身材,今日定可躲过一劫。”正得意洋洋间,猛听秦仲海狂拍惊堂木,喝道:
“他奶奶的!你那狗一样高矮的师爷,为何生得这般瘦小如猴?如此猴模狗样,也敢上
街行走,不怕惊扰了孩童么?该死至极!给老子重重地打!”
那师爷见左右军士手提藤条,只吓得全身发软,求饶道:“大人啊!胖也要打,瘦
也要打,这不是罗织罪名么?”
秦仲海哼了一声,冷笑道:“照这么说,你不该打了么?”
那师爷见他讲理,登时理直气壮起来,道:“在下当然不该被打,我族一无犯法之
男,二无再嫁之女,向来顶天立地,怎会该打?”
秦仲海冷冷地道:“还挺能讲呢!来人,把他蒐罗的民脂民膏都给我拿出来了!”
众人暴喝一声,拖出无数金银,秦仲海冷笑道:“给我秤一秤,看看有多重!”
李副官秤过一阵,道:“共有七十二斤。”
那县太爷原本趴在地下,听了师爷家中财宝直达天数,吃惊之下,猛地跳了起来,
一脚踢向那师爷,喝道:“你…你这混蛋,居然比我还有钱!”
那师爷惨然一笑,四下闪躲,两人登时闹成一片。
秦仲海命李副官架开两人,跟着手指师爷,喝骂道:“狗杂种!你家里藏了七十二
斤财宝,你这猴儿也似的体格又有多少斤?”
那师爷吓得魂飞魄散,颤声道:“我没秤过……”
秦仲海沉声道:“来人,把他吊起来,给秤上一秤。”
众人将他吊起,细细称过,回秉道:“这小子没几两肉,只有六十来斤。”
秦仲海重重一拍惊堂木,骂道:“他妈的,家里这般多的金银,却也舍不得吃,这
泼猴不知再想些什么,给我打上一顿再说!”
那师爷又惊又怕,骇然道:“我天性节俭,怎么也该打啊!”两旁军士不容他再说,
夹头夹脑的乱打一阵。
秦仲海看得全身舒爽,霎时狂喝一声:“来人!带狗官的家属出来!”那二人闻得
家属要给带出,不知会有什么惨祸,只吓得屎尿皆出,一时臭气薰天。
只见军士拖上了几名老少,都是两人的亲属妻小,卢云怕秦仲海伤害无辜,正要劝
阻,猛听秦仲海喝道:“老人小孩都给放了!那几个婆娘都给留着!”一众老小如遇皇
恩大赦,慌不迭地逃出衙门,只留了两名妇女在堂上。
秦仲海见两名奸官的夫人甚为美貌,当下哼了一声,道:“看不出你二人一头猪,
一只猴,居然还娶得这般美女为妻。”
那师爷只要性命,哪管枕边人死活?忙陪笑道:“大王您是不是缺个压寨夫人?我
这婆娘生的虽不是花容月貌,但工夫也还使得,我这泼猴般的体魄便是给她折磨出来的。
大王收她回去,将就着用,这就饶过小人如何?”
秦仲海闻言大怒,当场喝道:“这人天生的龟公!临到头来,连老婆也不要了,实
是无耻之尤!给我重重掌嘴!”两旁军士冲上,直打得劈拍作响,那师爷双颊登时高高
肿起。
秦仲海见吴昌缩在一旁,脸色极为难看,他知道要替卢云平反,定须从此人下手,
当即使了个眼色,李副官会意,立时跳了出来,举刀指住吴昌,喝道:“奸贼!咱们大
王今日是来替天行道的,你有什么亏心事,早早托了出来,咱们大王断案之后,看你做
恶不多,说不定可以留你个全尸!”
吴昌哪敢实说,只是磕头如捣蒜,叫道:“我没有亏心事啊!大王冤枉了!”
秦仲海重重一哼,李副官举刀一挥,削下吴昌的头发,吴昌吓得心魂俱碎,叫道:
“我招!只要不杀我,我什么都招!”说着喘气连连,伏地颤抖不止。
秦仲海嘿地一声,道:“既然要招了,还不快说。”
吴昌抹去脸上冷汗,陪笑道:“是是……小人生平恶事干得不少,平生最大的恶事,
便是到庙里布施太多,救济穷人过量……”
秦仲海听他满嘴胡言,当场怒喝一声:“给我重重地打!”
李副官举起藤条,头脸手脚乱抽一阵,吴昌吃不住痛,嚎叫道:“招招招,全招了。”
李副官闻言,登即住手,吴昌苦笑两声,叹道:“我生平恶事大约分成四门八类,
不知大王要我招哪一种?”
秦仲海心下一奇,这人专门陷害百姓善良,想不到还有这许多花头,当下问道:
“哪四门,哪八类?你一一说出,老子听得爽快了,说不定饶你不死。”
吴昌叹道:“小人攒钱害民的法子,前四门叫做‘吃喝嫖赌’,后八类称做‘偷抢
拐骗、奸淫掳掠’,不知大王要听哪一样?”
秦仲海本只想替卢云平反,哪晓得还有这等意外之喜,他哈哈一笑,道:“看来你
和土匪也没什么不同嘛!咱们至多不过抢抢杀杀,说起这花头来,还不及你厉害。”
吴昌听了称赞,登时面有得色,笑道:“我是进士出身,头脑比你们这些土匪好得
多了,搞起钱来当然方法多多……”
他还要再说,李副官已然一脚踢下,喝道:“哪来这么多废话!”
吴昌滚倒在地,喘道:“好啦!大王要听哪门哪类,还请说吧!”
秦仲海颔首道:“你方才说四门中有吃喝嫖赌,却不知这‘吃’、‘喝’二事,怎
能搞钱害民?”
吴昌干笑两声,道:“不敢有瞒大王,这吃便是鸿门宴,喝就是刀头酒,举凡城中
富商,每逢我娘的寿宴,定需来吃这个鸿门宴,一人一千两银子,没人跑得掉。”
秦仲海哦地一声,道:“原来是这样搞法。那这个喝呢?又是什么绝活了?”
吴昌笑道:“这喝嘛!说来也挺容易。凡到我宴席上的,每人赏酒三大坛,没喝完,
不准走。”
秦仲海哼道:“谁有这么好的酒量,岂能喝完三大坛?”
吴昌嘿嘿奸笑,道:“喝不完,便得买,外带一坛一千五,童叟无欺都有找。”
秦仲海见他嘻皮笑脸,居然还把奸官生意编成歌谣,不由狂怒,当即喝道:“还敢
笑,给我打!重重抽落三十鞭,包他喊疼直叫娘!”众人听秦仲海也学那贪官的口气,
忍不住暗自偷笑。
耳听那县官给打得哎呀叫疼,那师爷正自心惊肉跳,忽听秦仲海问道:“方才这奸
官说了八门贼生意,叫做‘偷抢拐骗’什么来的……”
那师爷不敢不答,慌忙道:“后四类叫做奸淫掳掠。”
秦仲海点头道:“嗯,正是奸淫掳掠。”他忽地大怒,喝道:“还敢说嘴!打!”
众人大喜,纷纷拳打脚踢,直打得满身是汗。
过了好一阵子,秦仲海见那师爷给打得眼冒金星,嘴歪眼斜,便咳了一声,道:
“你们这八门生意不尽不实,有些不大对,想这奸淫两字,本是同义之词,却怎能另有
旁用?”
那师爷苦着脸,道:“宿人之妻谓之奸,偷窥骚扰谓之淫。”
秦仲海点头道:“原来如此。”他忽地大怒,喝道:“还敢说嘴!再打!”众军士
呼啸一声,又往前胡乱揪打一阵。
那师爷鼻青脸肿,歪着嘴道:“大王还要问什么?”
秦仲海冷笑道:“你可曾干过奸淫罪行?”
那师爷见两旁军士面色不善,颤声道:“奸淫又分好几类,不知大王要问哪种?”
秦仲海心下大奇,道:“还有这许多奇妙花头了?你倒说来听听!”
那师爷低声禀告:“奸淫可细分‘想、沾、偷、吃’四大种。”
秦仲海哦了一声,嘿嘿笑道:“想沾偷吃?你想谁沾谁了?”
那师爷长叹一声,道:“想的多了,那是说之不尽的。”
秦仲海哦地一声,道:“那沾呢?”
那师爷垂头丧气,低声道:“沾便是乱摸一把,那也是说不完的。”
秦仲海听得兴起,又问道:“那偷与吃呢?”
那师爷轻咳一声,道:“偷便是使迷药,下迷香,这等傻事我是不干的。不过吃便
是暗通款曲,那是最高境界,螫一口便走,轻松省事,我倒是时常为之。”
忽听吴昌的老婆哭道:“原来你早存了螫一口便走的用心,你……你这死没良心的!”
说着冲上前来,对着那师爷一阵乱踢。
一旁吴昌惊道:“你他妈的死李固!你这小子吃我喝我,还来个淫我!难怪我儿子
老是吃不胖,瘦得皮猴也似,却原来是你这王八蛋下的种!老子跟你拼了!”当下冲向
前去,咬做一团。
那师爷怒道:“你这无耻奸官,你每回醉醺醺的上我家来,你以为是干什么好事吗?”
两人相互叫骂,登即打成一片。
卢云暗叹一阵,这群人食君之禄,行为却如此不堪,看来自己给他们陷害一事,实
在是微不足道。
秦仲海笑道:“好啦!你们两个谁也没吃亏,以后老婆便相互掉换,两家也都开心。”
那两人听得有活命希望,立时跪地讨饶,连声道:“大王饶命!只要饶过小人性命,
咱们日后定会替您起个长生禄位,每日烧香祝祷。”
秦仲海咳了一声,道:“你们的性命没那么容易饶过,得用事物来换。”
那两人齐声道:“愿用黄金一百两,保我还故乡!”
秦仲海冷笑道:“哪有这么便宜?你两个贪官,生平坏事做尽,身上每两肉都是贱
的,这样吧!一两肉需用一两黄金来换。”
吴昌闻言大惊,惨叫道:“可我胖啊!这样不公平哪!”
秦仲海暗暗好笑,当下故做俨然状,道:“我管你这许多,老子也只想出这办法来。”
当下命人一秤,那县官实在肥胖,称来足有百十斤重,全副家当抵上来算,还差二十来
斤。
秦仲海摇头叹息,道:“这家伙胖得不成话,咱们该怎么办理?”
李副官笑道:“那有什么麻烦?把这胖子两条腿锯了,该抵得上二十斤重吧!”
吴昌又惊又急,惨嚎道:“大王饶命,我老婆送给你,总可以抵个几斤吧!”
吴昌的老婆闻言大惊,哭道:“你这无耻小人,这当口还出卖我!”
吴昌撇了她一眼,骂道:“你这小淫妇好生无耻,平日专门偷汉,现下还敢说话!”
吴昌的老婆又哭又叫,两夫妇闹成一堆,秦仲海重重一拍惊堂木,喝道:“不准抵!
你老婆早跟人跑了,不算你的!”
吴昌大惊,哭道:“大王饶命啊!可别锯了我的腿啊!”
一旁李副官见秦仲海连使眼色,知道他要逼吴昌取出刑部公文,当即摸了摸他的肥
脑袋,冷笑道:“奸官啊!你可还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宝贝,快拿出来给咱们大王瞧瞧!”
吴昌拍了拍心口,嘘了口长气,忙道:“有有有,我家还有玉皇大帝用过的算盘,
黄帝大战蚩尤时留下的指南针,样样都是价值连城,您瞧瞧,都在那儿了。”说着便朝
地下摆的算盘与指南针一指。
众人听他说得神奇,急忙转头看去,却见那两件东西破烂无比,实在看不出有啥了
得之处。
秦仲海怒道:“你当老子是白痴吗?打!重重打!”
众人呼啸一声,连番踢打,吴昌吃痛不过,道:“这样吧!我还有两大本囚犯名册,
大王定可从中间捞出好处!”
秦仲海等的便是这宝贝,霎时心下大喜,喝道:“好!全给我拿出来了!”
吴昌带人取来,只见两名军士抬来厚厚的两大本名册,轰地一声,摔在桌上。秦仲
海心下一惊,道:“怎么这等厚?”
吴昌道:“小人不敢有瞒,这两大本名册乃是全省贼囚的名录,小人平日早将许多
百姓平生的恶事细细录下,只等来日一举成擒,便会将之揭发。”
秦仲海颔首道:“瞧你肥头肥脑,办起事来居然这般厉害。看来锦衣卫与东厂都该
请你去讲说心得,好让他们见识学习一番。”
吴昌面有得色,笑道:“上次江充江大人来我这巡查时,我便当面禀报过了,江大
人还直夸我哪……”他还唠唠叨叨的要说,忽见一众军士面色不善,当下急忙住口。
秦仲海翻开那名册,想去找卢云的名字,哪知这书厚重至极,饶他火贪一刀功力深
厚,此刻手臂也是吃力,秦仲海暴喝一声,道:“你这什么鬼书,到底怎么查阅!”
吴昌忙道:“要读此书,那可是有窍门的,请大王先参考前头索引目录,共分为姓
名、罪行、男女、岁数等四种查阅法,可费了我好大的苦心哪!”
秦仲海哼了一声,当即急急去找,他翻了好一阵子,猛地见到卢云的名字。卢云见
是自己的姓名,也急急凑头来看,两人细目一看,霎时心头火起,秦仲海怒道:“这卢
云究竟是谁?怎么会干下这十来页的罪行?”
吴昌一愣,急忙上前来看,读道:“卢云,山东潍县人,杀害狱卒,夥同太湖群盗
越狱,另谋害路人李三、商贩王四、菜贩陈五,奸杀陈婆、许妹、王姐……”他一时想
不出如何回话,沉思片刻,随即笑道:“大王明鉴,小人这叫做未卜先知哪!这帮男男
女女的死因与那老狱卒一模一样,没一个是自己生病死的,姓卢的自然涉嫌重大,也是
因此,小人才给安了嫌疑上去,绝非诬陷。”
秦仲海听他满口胡言,登时喝道:“放屁!你这上头明明写着,说这李三已然死了
八十几年,怎能也是这姓卢的干的?”
吴昌笑道:“这个自然,这姓卢的我见过一面,此人大约一百余岁,是个神秘老人。”
秦仲海见卢云气得七窍生烟,当下喝道:“打!活活打死!”
吴昌也是醒觉之辈,当即跳了起来,大声道:“这姓卢的是大王的好朋友!对不对!”
秦仲海不愿明说,却也不想否认,只嘿嘿一笑,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吴昌用力一拍手,大声道:“只要是大王的朋友,一切都好办!”只见他冲上前来,
举起案上毛笔,一笔画过,那“卢云”霎时变成“卢一云”。吴昌奸指着“卢一云”三
字,笑道:“好啦!所有恶行都变成卢一云干的,山东潍县人卢一云,这小子真个穷凶
极恶哪!”
眼看卢云目瞪口呆,秦仲海也觉荒谬可笑之至,他哈哈大笑,道:“好你个奸官!
这般滑头!”
吴昌嘻嘻一笑,摇头晃脑地道:“大王明鉴,明儿个小人定把海捕公文全换上新的,
不把这贼头贼脑的‘卢一云’就地正法,绝不甘休!”
秦仲海仰天大笑,跟着转头喝道:“来人啊!送上供纸!”一旁李副官闻言,急急
送来供状,摆在案上。吴昌心下一惊,不知秦仲海要如何对付自己,面色已成惨白。
秦仲海朗声道:“你给抄好了!我吴昌与李固二人写下血书一纸,立誓为国效命,
精忠报国……”
吴昌与李固两人面露惊喜,霎时连拍心口,面面相觑,笑道:“大王好生厉害,怎
知我等心中志向!”
秦仲海不去理会,又念道:“是故,吴昌李固共结兰心,不杀奸臣江充、恶宦刘敬
两大贼寇,誓不为人,特立此证为誓,天日共鉴。某年某月某日,于此画押。”
二人听到这里,才知秦仲海有意陷害,这张供纸若要外传,定会惹上江充、刘敬,
这两大奸臣没一个好惹,若要联手对付自己这个小小知县,如何还有活路?
吴昌与李固对望一眼,两人都是吓得魂飞天外,全身飕飕发抖。
秦仲海伸手往供纸一拍,喝道:“快快画押,不然活活打死!两条路给你们选!”
吴昌审度厉害,还是多活一时半刻要紧,便苦笑道:“我画!总不成活活打死吧!”
李固更是乖觉,忙陪笑道:“诛杀奸臣,实乃在下心中志愿,多谢大王帮我写出来。”
秦仲海见他二人画了押,自知已有法子治得他们服服贴贴,当下随手翻开囚徒名册,
心道:“这本名册如此害民,却又重大非常,绝不能随意毁去,咱可要如何是好?”
他见名册上有不少名字,见是赵成、王虎、张龙等好汉,当下便学着奸官模样,举
笔一划,便成了赵一成、王一虎、张一龙,他翻了几页,见余下名字多是三个字的,如
贺招宝、李进官、吴使钱等名,当下都给在姓氏中间加上一横,改叫加一贝招宝、木一
子进官、口一天使钱。自此以后,江湖上若有怪姓,多半都是秦仲海所为,足为后世考
据。
秦仲海道:“你二人听好了,限你们十日里把这本新名录送到刑部,若有什么差池,
老子便把你们谋害江大人、刘总管的生死誓状送上,听到了没有!”
二人吓得连连讨饶,秦仲海不去理会,自将他们的贪污钱财收罗了,当即走出县城,
沿途撒落无数财宝,救济贫穷,最后将他二人赤条条的绑在省城,一人身上写着“公鸡”,
一人身上写着“母鸡”,二人裸身相贴。
秦仲海站在城下,朗声告诫:“你二人日后再敢害民,老子随时来修理你们!听到
没有!”
那二人高高绑在墙头,已是吓得心摇神驰,听了秦仲海怒喝,更是齐声惊道:“大
王饶命!小人不敢了,再也不敢了!”秦仲海哈哈大笑,这才扬长离去。
经此一扰,这两名贪官深以为戒,一怕秦仲海再来光临,二怕百姓宣扬他二人公鸡
母鸡的丑事,恐惧之余,竟尔改过向善,从此不再为恶,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出得县城,天已大明,卢云仰看蓝天白云,回想昨日狂事,只觉荒唐好笑,但想起
自己一生枷锁终于解脱,倒也是喜事一桩。
他正要道谢,秦仲海却不容他多说,伸手过来,一把搭上肩头,笑道:“卢兄弟,
咱们事情干完了,这就跟我回京吧!”
卢云却摇了摇头,道:“不了,京城我是不去了,还请秦将军自回吧!”
秦仲海惊道:“你…你好容易解脱出来,正要好好干一番事业,怎能无端放弃了?”
卢云笑了笑,道:“承蒙秦将军昨夜豪举,替我爽爽快快的洗刷冤情,这口气也出
得透了。但这世间的功名利禄,我已看得淡了,还是回乡的好。”
秦仲海急道:“你…你真要走了?”
卢云颔首道:“我卢云科举不中,那也是天命如此,夫复何言?说来我早该乖乖返
乡,做一名私塾教师,今日能够想通,却也不算迟了。”说着一拱手,道:“他日将军
若来潍县寻幽访古,在下自备水酒招待。”
秦仲海眼望卢云,知道他心意已决。秦仲海轻叹一声,低下头去,想来两人此次分
离,今生再也见不到面了。他摇了摇头,不禁微有沮丧之意。
卢云见他神情如此,反倒上前安慰,劝道:“仲海,都说人各有命,咱们又何必强
求什么?我能平安回乡,那也是件大好喜事啊!”他自识得秦仲海以来,多以将军之名
相称,但此时少了官职羁绊,便能直呼其名,反添了许多亲昵之感。
卢云不再多说,朝李副官等人拱了拱手,立时便要离开。秦仲海望着他的背影,猛
地唤住了他,大声:“卢兄弟,你临走前,哥哥有件事求你,不知你能答应否?”
卢云转过身来,微微笑道:“将军待我如此,卢云何以为报?有何吩咐,只管示下。”
秦仲海露出高兴的神色,点头道:“兄弟好爽气。无论什么事,你都能答应?”
卢云心下一惊,想起秦仲海做事总是出人意表,不由得微微忌惮:“这秦将军老是
不按牌理出牌,不知他会出什么怪题目给我。”但念及两人间的一番义气,如何还能推
托?当即一咬牙,拍胸道:“将军只管说,只要卢云能办到的,定会尽力而为。”
秦仲海面露欣慰,当下走上前去,握住卢云的双手,缓缓地道:“卢兄弟,我想请
你再考一次会试。”
卢云啊地一声,万万料不到秦仲海竟会以此相求。他颤声道:“你……你要我再考
一次会试?”
秦仲海点头道:“正是如此,为了我秦某,请你别放弃了。”
卢云张口结舌,呆呆地看着秦仲海,霎时懂了他的心意,秦仲海不愿他就此埋没,
便出下这道题目来,希望他万莫气馁,能够再试一次。
卢云心下感动,颤声道:“秦将军,你…你为何……”
秦仲海重重往卢云肩头一拍,道:“卢兄弟!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我老秦,别忘了
你今日的承诺!”他转过身去,道:“祝你考运亨通,我在京城静候佳音。”
卢云想起秦仲海千里迢迢地为他平反,此刻又以此相约,那是一心一意的替他打算,
言念及此,已是泪流满面。他忽地走上前去,一把将秦仲海抱住,垂泪道:“将军待卢
云如此,恩同再造,我有生之年,绝不忘将军大恩。”
秦仲海笑道:“你别来抱我,咱俩可成了公鸡母鸡了!”他嘴上说笑,眼眶却也红
了。
第四章男儿汉
秦仲海返京后,便向众人提起卢云之事,说他不愿再留京城,已然返乡去了。伍定
远听了自是闷闷不乐,卢云与他交情非小,两人之间相识虽然不久,但多历艰辛患难,
想不到他竟连一声道别也无,便已自行离去,说来还真叫人伤心。
秦仲海又向柳昂天禀报,请他不必再为卢云洗刷什么冤情,此案已然自行妥当。柳
昂天等人自不晓得秦仲海假扮土匪一事,一时甚为讶异,不知他是行贿还是施压,怎能
三两天就解决此事?秦仲海听众人来问,却只笑而不答。
过了几日,秦仲海托人到刑部打探消息,果然那县官吴昌已送上新的囚犯名册替换,
想来卢云的案底自当更新,终于还给这名凄惨书生一身清白。
过不数日,皇帝下命,将秦仲海调入大内当值,秦仲海向来是个大粗胚,举止言行
多有犯忌,众人都为他忧虑。秦仲海笑道:“看你们怕得,老子是去升官,又不是去跳
海,有什么好担忧的?”
柳昂天多年为官,自知宫廷内险恶斗争极多,听他这般说话,似有轻视之意,当下
骂道:“你还敢掉儿郎当?皇宫虽不是血肉横飞的沙场,但其中暗潮汹涌之处,绝不比
前线上来得轻松!你可给我多多小心了!”秦仲海嘻嘻一笑,口中称是,心下却毫不在
意。
这日已到进宫之日,宫中援引往例,派了名小太监上府相迎,便请秦仲海进皇城报
到。这小太监名唤小六,十二三岁年纪,乃是薛奴儿手下,他出宫前便听说这个虎林军
统领是个火爆脾气,更与自己上司不睦,一路上便着意伺候,不敢稍有违背。
二人走入皇城,秦仲海见四下都是庙堂建筑,宏伟之至,不由得多看几眼。他过去
虽是朝廷的五品游击将军,但平日多在前线打仗,甚少回京面见皇帝,是以这皇城仅是
第二回进来。若非两年前皇帝五十大寿,下令百官朝贺,恐怕至今还没机会入宫。
那小太监见他不熟地形,便沿路解说。他指着四方皇城,道:“启禀将军,咱们北
京城共分四道墙,外城、内城、皇城、宫城,可说城中有城,墙里有墙,光是宫城就有
百五十里长宽,北是玄武门,东是东华门,西是西华门,南面是午门,也就是咱们禁城
的正门。”
秦仲海嗯了一声,忍住了哈欠,眯着眼道:“蛮好的。”
那小太监没留意他的神色,只带他穿过午门,又道:“咱们现下从午门朝里去,便
会见到一条大水,那是金水河,再来是金水桥,然后才是奉天门、奉天殿。这大殿也就
是俗称的金峦殿,那是皇上受朝贺用的地方。”
秦仲海听得烦躁不堪,却又不便说话,只往地下吐了口痰。小太监说得兴起,哪管
他瞌睡连连,怪模怪样,当下又指向另一侧,笑道:“这奉天门的左侧呢,也是一处门,
叫做左顺门,右侧呢,叫做………”
秦仲海猛打了个哈欠,大声道:“右顺门。”
小太监大吃一惊,颤声道:“你……你怎么知道?”
秦仲海抓了抓脑袋,懒懒地道:“若在奉天门的屁股后头,就叫做屁顺门,是吧?”
小太监颤声道:“奉天门没有屁股。”秦仲海打了个饱嗝,心道:“这小鬼也真怕
我,这当口可别欺侮他,省得进宫里给薛奴儿数说,那可真没意思。”当下不再多言。
那小太监见他面色不善,自也不敢再说,只将秦仲海领到文华殿,躬身道:“一会
儿薛副总管便会过来,请秦将军稍等片刻。”说着连连鞠躬,这才敢告退离开。
这文华殿乃是太子读书的地方,每年春秋两季,皇帝更会在此举行经筳,与讲官研
讨四书,只是秦仲海出身草莽,识字不多,哪知这许多典故?他望着空荡荡的大殿,心
中只是愁闷,想道:“想我秦某人何等英雄,谁知沦落到这鸟皇宫来,与没鸟的太监为
伍,真个是虎落平阳了,唉……老子操他奶奶个雄……”他这人生性粗鲁,便连叹气也
要来个操,满心无聊间,自找了张椅子坐下,翘起了腿,在那儿唉声叹气。
他正自叹息,忽听一人道:“敢情你就是秦仲海?”这声音又尖又冷,颇带些高峻
的意味。
秦仲海站起身来,回过头去,只见一名胖大的太监走向他来,这人身子异常雄伟,
竟比秦仲海高出一个头,秦仲海体型本已魁梧,想不到世间还有人长得这般高大,不禁
讶异。
那太监居高临下,冷笑道:“怎么样?土包子进宫,可是怕了?”
秦仲海嘿嘿一笑,尚未答话,那太监已摆了张冷面,举起拂尘,朝秦仲海指了指,
道:“你第一回进宫,事情不懂,道理不知,便须谦恭自卑,多问多学。前三殿、后三
廷,东西六宫,大明、承天、端、午、奉天五门,每个地方都有不同规矩,从今日开始,
你可得用心学着、看着、记着,懂了吧?”他见秦仲海面色惨然,冷面便道:“方才你
走了一圈,想来也记了不少地方吧?说几个来听听。”
秦仲海生性凶猛,如何忍得这等僚气?便想:“看这王八的模样,八成来寻晦气的,
看爷爷把他活活气死。”他打了个哈欠,道:“是记了几个地方,皇帝、皇太后、皇爷
爷拉屎的地方全瞧过了。只差皇太子、皇太妹、皇太龟撒尿的处所没瞧见,一会儿咱再
去看看。”
那太监面色铁青,怒道:“你说话好生无礼,给我检点些了!”
秦仲海讪讪地道:“公公这是什么话?听你这么说,好似皇上不用拉屎似的?要知
咱们皇上文武仁德,好生圣明,你却把他说成不拉不撇的怪物,这日后传扬出去,可是
毁谤当今的大罪哦!”
那太监大怒,挥舞手上拂尘,大声道:“你放什么屁!不怕我揍死你么?”说着踏
步过来,他身材魁梧至极,行走之间,彷佛小山移动一般。
秦仲海有意捉弄,便假作害怕神色,哀声道:“这位公公好高的身材啊,您这等英
雄体魄,可别打我啊!”
那太监见他怕了,当场冷笑道:“看你也不算笨,倒还懂得拍我马屁!要真给我揍
了,保管一拳就死!”
秦仲海假意谄媚,陪笑道:“是啊!公公这般高大,想来世间无敌手吧?”
那太监更见得意,笑道:“没错!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比我高的!你日后想在宫
里混,可得多多巴结我!”
秦仲海嘻嘻一笑,道:“公公这般雄伟身材,净身时定是多费了不少功夫吧?一共
割了几刀啊?”他见那太监脸色发青,全身颤抖,便笑道:“我说错了么?莫非你是银
样蜡头枪,只长了个空大个?不过轻轻一刀挥过,你老哥便就了帐?”
那太监气得脸色惨绿,一声尖叫,便往秦仲海掴去,秦仲海轻轻一闪,那太监登时
打了个空,秦仲海好整以暇,眼见一旁茶几上摆了些果子,当即拿了几个,嘴里便吃了
起来。
这果子是用来增添殿内香气之用,秦仲海却给拿来吃了,那太监看在眼里,如何不
怒?霎时喝道:“好大胆!那不是给你吃的东西!”怪叫一声,又冲了过来。
秦仲海吃得只剩个果核,笑道:“不是给我吃的?那是给你吃的啰?”说着随手一
塞,将果核塞入那太监的嘴里,跟着耳光一轰,伸脚踹出,已将那太监踢飞出去。
那太监正要摔个狗吃屎,忽然一只手伸了出来,这人手法轻盈,毫无霸气,靠着只
手之力,便阻住那太监胖大的身躯。
秦仲海见来人武功高强,急看过去,只见这人年岁甚老,神色却是和蔼可亲,正是
东厂总管、京城十二监之首的刘敬。
秦仲海在华山见过此人行事的手段,知道他眼界手段都是不凡,此时来到,定有深
意,秦仲海咳了一声,拱手便道:“末将秦仲海,见过刘公公。”
刘敬打量他几眼,微笑道:“果然是虎一样的男子,好威风,好厉害。”
秦仲海听出他话中的嘲讽之意,当下嘿嘿干笑,道:“刘公公过来这里,可是有何
吩咐?”
刘敬微笑道:“咱家没什么事,只是专程来看看你的。”
秦仲海哦地一声,道:“看我?我有什么好看的?”
刘敬微微一笑,道:“昔年天下有三分,曹刘孙、魏蜀吴,任谁也是不让谁。秦将
军熟读史书,定当知道这些往事吧?”
秦仲海嘿嘿干笑,当今朝廷鼎足为三,江派最大,其次则是刘柳两派,刘敬以三国
为喻,用意自是借古论今,秦仲海心下了然,便低头不语。
刘敬叹了口气,道:“当年天下情势险峻,孙刘两家相合,北魏再大,也要祸亡无
日。可那曹贼若来拉拢东吴,可怜玄德再得人心,也要命丧黄泉、饮恨而终,这你说是
么?”
秦仲海哈哈一笑,道:“总管大人也姓刘,该不会是刘皇叔的后人吧?”
刘敬微微一笑,道:“秦将军取笑了。当年曹贼势大,吴蜀两国唇亡齿寒,该当戮
力共进才是。谁知群小作祟,两国中竟有些无知无识的愚蠢之徒,只因性爱逞凶,无端
伤了彼此之间的和气,这才使得三国之局烟消云散,唉……真是万分可惜啊!”
秦仲海知道他在讽刺自己行事粗暴,便只嘿嘿干笑,不言不语。
刘敬低叹一阵,跟着张头晃脑,左右探看,道:“不知秦将军法眼锐利,有无见到
这等无知之徒啊?”
秦仲海心道:“有,就是你老子。”嘴上却道:“公公教训的是,贵我两派和气为
贵,日后仲海若遇上这等无知之徒,定会将他揪出惩戒,绝不宽待。”
刘敬哈哈一笑,道:“希望将军记得今日的话啊!”
两人正自说话,却听见一个尖锐至极的声音传来,道:“是谁那么大胆,居然敢打
大宝?”这声音难听尖酸,自是薛奴儿来了。
秦仲海微微一奇:“大宝?”随即明白这“大宝”不是别人,正是方才那高大太监
的名字。果见那大宝脸上留着秦仲海的五指印,哼哼唧唧地站了起来,大声道:“都是
那姓……姓……”
他正待要说,猛见刘敬朝他一瞪,那大宝吓了一跳,便自住口。
薛奴儿一拐一拐地走将过来,却是被罗摩什那枪打坏了腿,此刻尚未复原,他怒目
朝秦仲海一瞪,尖声道:“大宝!是谁打伤了你?跟干爹说!”当时太监无子,有时便
收小太监为义子,甚且取宫女为妻,也算聊胜于无了。这大宝便是薛奴儿的干儿子。
大宝瞪了秦仲海一眼,没好气地道:“我脚下一滑,踩到了一团臭不拉稀的狗屎,
摔了个头晕脑胀,真个倒楣透顶。”他口中这般说,眼睛却直瞅着秦仲海。
秦仲海抓了抓头,心道:“这大宝骂我是狗屎。”
忽听薛奴儿嘿地一声,往大宝头上就是一拳,骂道:“混蛋东西!走路也不看地下!
再说这文华殿归你打扫,你不去清理狗屎,怎地还怪旁人?你一会儿给我去查,找出是
哪位妃子养的狗乱拉屎!咱们可要重重责打!”
那大宝身材虽高,这一拳还是给薛奴儿打在后脑勺上,只痛到骨子里了。
秦仲海心下暗笑,口中却道:“薛公公可别阴天打孩子,我等你好久了,咱们有些
正经事要谈吧!”
薛奴儿双眉一轩,叉起了腰,尖声道:“你才等了这一会儿,便那么不耐烦,以后
怎么在宫里当差啊?”
刘敬见他两人又拌起嘴来,当下笑道:“你二人不要胡乱发火,有话好好说,咱家
先走一步了。”他拉着大宝,身影一闪,便离殿而去。
薛奴儿见刘敬走远,登时冷笑道:“秦仲海,我等这天好久了,嘿嘿,你总算落入
咱家的手里了。”说着摩拳擦掌,露出凶狠的神气。
秦仲海斜目看了他一眼,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道:“昨晚真的没睡好,整整赌到
半夜,薛公公若没别的吩咐,我这便下工回家啦!”
薛奴儿气得脸色惨绿,心道:“这宫里几千个侍卫,哪个不是怕我怕得要死,谁知
却来了这么个无赖子,今日定要把规矩跟他说个明白,日后也好管教。”
他张大了嘴,正要出言去骂,却见秦仲海抓了个果子,又自喀喳喀喳地吃了起来,
口中含浑不清地道:“这果子味儿不坏,脆!是在东华门的果子摊买的吧?一个多少钱
啊?”
薛奴儿气急败坏,大声道:“宫中第一条规矩,不准乱吃殿里的东西!”
秦仲海啊地一声,道:“对不住,对不住,我不知这果子不能吃,实在不好意思。”
说着大嘴一张,便将口中嚼烂的果肉胡乱吐在地下,跟着咻地一声,将果核远远丢出。
薛奴儿气得面色发紫,厉声道:“宫中第二条规矩,不得乱丢果皮纸屑!”
秦仲海歉然一笑,忽地咳嗽一声,已然运起一口脓痰。薛奴儿大惊失色,叫道:
“第三条规矩,不准随地吐痰!”
秦仲海哈哈一笑,随手找了只花瓶,便往里头吐去,薛奴儿哀号一声,惨叫道:
“第四条规矩,不准污损宫中器材!”
当下两人一个做、一个说,转瞬间,秦仲海便听了七十来条规矩。
整整骂了一个上午,秦仲海才领到令牌服饰,那小太监便又过来,引他去了虎林军
的营寨。那虎林军地位不低,正式名称叫做虎贲左卫,向来与金吾前卫、羽林右卫、府
军后卫一同镇守皇城,名义上虽归京卫都指挥使管辖,其实多自行其事,从没把指挥使
司放在眼里。
虎林军平日多在西角牌楼一带歇息,那小太监引他到附近,忽然不敢向前行去,秦
仲海一奇,问道:“怎么啦?迷路了么?”
那小太监心惊胆战,摇头道:“这些御前侍卫好…好可怕,我……我不敢过去,将
军你自己去吧……”
秦仲海也知御前侍卫多是豺狼虎豹,平素里专干恶事,但他能征惯战,是刀头里滚
出来的男子,怎怕这些跳梁小丑?当下笑道:“有我在这儿,你怕什么?”说着连声催
促,那小太监面色犹豫,但听得秦仲海口气渐渐不耐,只有硬着头皮前去。
两人走了一阵,已然到了西角牌楼,却不见半个卫士在此。秦仲海心下纳闷,问道
:“可是咱们走错地方了?怎没见到半个人?”
那小太监也是不解,茫然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他们平常都在这儿的啊?”
秦仲海见左右无人,便提气叫道:“有人在吗?”喊了一会儿,不见有人出来,秦
仲海见牌楼下有扇小门,当即举脚去踢,那小太监惊道:“将军不要乱来!”话声未毕,
秦仲海早已一脚踢下,那门登时轰然倒下。
大门一倒,门里立时冲出一人,只听他暴喝道:“他妈的混蛋,是谁在这里捣蛋?”
那人满面胡须,神态甚是凶恶,他见到那小太监,登即喝道:“你爷爷不是说过了!你
只要敢来这里,便要给打咱们一人打一次屁股!你怎敢再来,还踢你爷爷家的门?他妈
的!不想活了吗?”
那小太监甚是害怕,双手摀住了屁股,颤声道:“不是我……不是我踢的门……”
那人冲了过来,恶狠狠地道:“还敢说!”
却听一人笑道:“你别欺侮小孩子,这门是我踢的。”那人转过头去,霎时便见到
秦仲海,当下喝道:“你是谁!”
秦仲海笑道:“快叫弟兄们出来,你们的顶头上司来了。”
那人奇道:“什么顶头上司?我怎没瞧见?”
秦仲海伸手往自己一指,笑道:“招子放亮点,你以后的老大便是我啦!”
那人笑得直打跌,道:“却原来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鬼,可曾把过尿了?”
秦仲海微微一笑,便往门里走进,那人举手拦住,喝道:“你干什么!虎林军的窝
是你随便闯得的么?”
秦仲海随手一扭,使出擒拿手的招式,已将那人手臂抓住,跟着往上翻转,重重一
压,那人啊地一声惨叫,求饶道:“好汉饶命!别扭断我的手了!”
秦仲海笑道:“我只是替你把个尿而已,瞧你叫的。”他伸手一推,将那人押了进
去。
那小太监甚是惊骇,叫道:“秦将军!你小心点,他们很凶的!”
秦仲海却只一笑,迳自走入门内。只听里头呼喝连连,一人叫道:“他妈的!不知
死活的臭小子,自己来送死啦!”跟着有人冲向门口,伸手将门板扶起,已将秦仲海堵
在房门内,凶暴叫喊声不绝于耳:“咱们怎么宰杀这畜生啊?是清蒸还是红烧啊?”
小太监知道这些御前侍卫粗暴残暴,耳听他们口气不善,想来秦仲海孤身一人,定
然要糟。此时房门已被掩住,小太监空自心焦,却看不见里头的情景。
忽听哼、哈两声,跟着一阵震动,牌楼上泥沙飕飕而下,小太监心惊胆跳,半天听
不到人声,他担起心来,不知秦仲海是否糟了他们的毒手,当下缓步走向门口察看,忽
然之间,门口又传出一阵巨响,门板好似跳了起来,顿给劈出一条裂缝。小太监吓了一
跳,急忙往后退开。
过了半天,却又听不到声响,小太监又惊又怕,他大起胆子,敲门问道:“秦将军,
你还好吧?”话声未毕,忽然一阵天摇地动,那牌楼像是要给拆掉一般,一时木屑纷飞,
小太监吓得面色发青,缩到了角落去。
过了良久,始终没听到人声语响,那牌楼也不再震荡,小太监叫唤道:“秦将军!
你在里面吗?”等了好一会儿,却不曾听得声响,小太监不知高低,正担忧间,忽听秦
仲海的声音传了出来,却是一声惨叫:“啊!好疼!别下这么重手!”
小太监一惊,心道:“惨了!秦将军给他们抓起来了!我得回去向薛副总管禀报。”
秦仲海惨叫连连,好似再受什么严刑拷打,小太监不敢再耽搁,急急回去向薛奴儿禀报。
薛奴儿正在午睡,忽听小太监气急败坏来报,他听了情由,心下大喜欲狂:“这秦
仲海活该,敢来我的地盘来撒野,刚好教训他一番。”他伸了个懒腰,好整以暇地穿起
靴子,慢慢在脸上扑了白粉,小太监急道:“公公!要是慢了,秦将军定会给他们杀了!”
薛奴儿笑道:“杀了就杀了,你急什么?”他笑眯眯地走出了门,便往西角牌楼行
去。
到了牌楼,薛奴儿眯着眼道:“你去敲门,要他们出来迎接公公。”
薛奴儿生性自大,又爱排场,要他敲门拜访,那是杀头一般难的事,小太监听了吩
咐,只得硬着头皮,心惊胆战的走到门口。他敲了两下门,低声道:“请…请问有人在
吗?”
正害怕间,那门板忽地打开,一人探头出来,笑道:“有有有,当然有人在了,公
公您找谁啊?”
小太监不知这人为何如此客气,只吞了口唾沫,颤声道:“我…我是来找秦将军的
…”
那人往门外一看,见到了薛奴儿,急忙打躬作揖,笑道:“原来是两位贵客到了,
来来来,里边请。”
这帮御前侍卫行径凶暴,什么时候有过好脸色?小太监吓了一跳,心道:“糟了,
秦将军该不会被杀了吧?”他回头看向薛奴儿,要看他如何示下。
薛奴儿冷笑一声,这帮虎林军平日虽是凶狠无赖,但他位高权重,再加武艺高强,
这些御前侍卫便有什么阴谋,自也不在眼下,当下跨步走入门中,丝毫不怕。小太监见
长官进门,便也提心吊胆,慢慢朝房里走进。
走入房中,只见四下漆黑一片,却没看见秦仲海,小太监心下害怕,低声叫唤:
“秦将军……你在哪里啊?”
只听房内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道:“我在这儿……”这声音甚是无力,却是秦仲
海的嗓音无疑,猛听他又惨叫一声:“疼!别这么大劲儿!”小太监又惊又喜,喜得是
秦仲海还活着,惊得是他气息低微,定是饱受拷打。
薛奴儿冷笑一声,嘲讽道:“秦仲海,亏你是战场上出来的,还要劳动咱家出手来
救,你还有脸混么?”
秦仲海听了说话,却只哎呀叫疼,全然不理会薛奴儿的问话。
薛奴儿听他叫得凄惨,心中只感快意,正想多听两句,忽见一名大汉走了过来,挡
在薛奴儿面前,沉声道:“两位既然来到此处,何不舒坦一下再走?”说话间两手板动
指节,只弄得劈啪作响。
小太监听得秦仲海哀号不断,早已全身发软,再看那侍卫神情凶暴,吓得双手急摇,
颤声道:“不要……不要……”
那大汉哼地一声,道:“你看不起我的手艺?”
小太监尖叫一声,急急躲到薛奴儿背后去了。薛奴儿何等身分,眼看有人太岁爷头
上动土,自是大怒不已,当场一个耳光搧过,喝道:“公公面前,还敢卖乖?给我掌上
了灯!”
那大汉给他打得七昏八素,当下怒道:“不要就不要,打什么人!”
薛奴儿取出天外金轮,尖声道:“少废话!快给我点上灯了!否则要你全夥赔命!”
那大汉不敢再说,连忙点上了灯,霎时房中亮起,一条大汉大剌剌地躺在一张椅上,
正是秦仲海,他两脚各搁在一名侍卫背上,两旁有人不住捶腿,背后还有人使劲揉捏肩
膀,只听他怪声怪气地叫道:“哎呀!酸!多加点劲儿!哦!爽!”
满房侍卫围坐秦仲海身旁,个个愁眉苦脸,鼻青脸肿,显然都给他狠狠地打过一顿。
一人奔向前来,满脸陪笑道:“两位佛爷是秦将军的朋友,难得来咱们虎林军,不如先
喝口香茶,泡个脚,等会儿再按摩舒服一下,如此可好?”这人满面胡须,却是先前威
吓那小太监的恶霸,小太监见他如此低声下气,登时惊得呆了。
薛奴儿怒目往小太监瞪去,尖声道:“什么秦仲海给人抓起来了?你眼长哪去了!”
说着举手挥出,便要一耳光搧去。
小太监吓了一跳,正要挨打,猛见一人跃了过来,架过薛奴儿这掌,正是秦仲海。
秦仲海挡住薛奴儿的手掌,笑道:“公公何等身分,何必为难一个孩子?”
薛奴儿把手抽了回来,哼了一声,骂道:“你这混蛋不务正业,给我小心点!”
秦仲海笑道:“谁说我们不务正业了?我这几个手下正在苦练鹰爪功哪!捏起来真
个够味儿,公公您日理万机,身体定然疲惫,要不要尝尝滋味?”
眼见秦仲海满脸诚恳,薛奴儿想起自己风湿的老毛病,不由得笑道:“我这几日肩
膀酸得紧……”他忽地醒觉,喝道:“你胡说什么!快给我去办正经事!”
秦仲海笑道:“公公要我办正经事么?”他忽地提起嗓子,喝道:“虎林军弟兄听
命!”只听满房侍卫齐声应道:“属下在!”声音如同雷震,只把小太监惊得跳将起来。
秦仲海见新收的下属甚是乖巧,当场大笑道:“很好,便是这幅精神。”说着向薛
奴儿横了一眼,笑道:“我军气势如虹,公公以为如何啊?”
薛奴儿冷笑道:“这有啥了不得的,也好拿来说嘴?”
他嘴上虽不服气,其实心里却是又惊又佩,虎林军这群无赖甚是凶暴,连着几个头
领都给他们整得死去活来,没一人干得下去,不知秦仲海使得是什么手段,居然片刻间
便把这群侍卫整得服服贴贴,一时也感好奇不已。
自秦仲海收服这干侍卫之后,整日里便是在皇城中打混,此地不比前线吃紧,日子
甚是清闲无聊,秦仲海闲来无事,便强迫众人习练鹰爪神功,替他松动筋骨,有时溜班
回府,便找伍定远嗑瓜子聊天,但他乃是虎狼之性,这种闲日只过了两个多月,却把他
闷得慌了。
这日天气炎热,已入盛暑,秦仲海闲来无事,便躲到仁智殿里睡午觉。这仁智殿位
在三大殿西侧,乃是皇帝驾崩后停灵的所在,此时皇帝正值盛年,这仁智殿若要派上用
场,少说还要等个二十年,今年宫里上下平安,殿中自是安静无人,纵有什么东西打扰,
自也是鬼非人了。只是秦仲海胆大包天,战场上睡倒死人堆中如同家常便饭,鬼魂过来
漂荡,也当轻烟薄雾来看。当下便吩咐手下,要他们两个时辰后再来,他跷高了脚,便
自呼呼大睡。
梦中正自好鱼好肉,风流快活,忽听脚步声响,却是有人朝殿中行来,秦仲海猛地
醒觉,寻思道:“这时候怎会有人过来这里,莫非是金吾军、羽林军的人来此睡觉么?”
转念一想,思道:“不对,这些人若要午睡,多会到建极楼睡去,却怎会来与我争地盘?
这人定有些来头,我可留神了。”
那人脚步声细碎,已然行到不远,秦仲海不及细想,当下双足一点,飞身而起,躲
到了大梁之上。
秦仲海伏在梁上,低头往下看去,只听脚步声越来越响,却是一名貌美的妃子朝殿
内行来。秦仲海心下起疑,他见这名妃子孤身一人,手上提着个篮子,身旁却无宫女相
随,秦仲海越看越是奇怪,想道:“这些妃子平日都在后宫,什么时候跑到前殿来了?
再说这帮女子个个娇生惯养,每多有人伺候,怎能一人来到这空旷的大殿?”心念及此,
更感猜疑。
眼见那妃子朝殿内行去,秦仲海当即低着身子,从梁上飞奔追过,他轻功不弱,此
刻脚下加倍小心,除非是武学高超之士,否则无人能够察觉。
那妃子走到一处书画之前,凝目细观,似在赏玩品评,秦仲海双目如电,见那妃子
脸上神色有些紧张,纤纤玉手伸向书画后头,只听喀地一声,好似有什么机关发动,霎
时之间,那幅墙向上升起,竟然现出一处密道来!
那妃子往外探望一阵,便急急朝内行去。过不多时,那墙刷地一声轻响,竟又落下
来。
秦仲海也是震惊不已,他四下看了一阵,见不再有人过来,脚下一纵,便往下头跃
去。他走到那幅书画之前,将之揭起,赫然见到一个小小的锁匙孔,那孔做得隐密至极,
好似墙上自然生出的一处破损,若非亲眼见那妃子躲入暗门之后,决计发现不了此处的
秘密。
秦仲海心道:“好小子,这里定有些古怪,且待我察看则个。”他贴在墙上,将耳
孔靠在壁上,缓缓发动神功,便想偷听里头的声响。
秦仲海师承“九州剑王”方子敬,主要承习的是一套“火贪一刀”,却不曾学过杨
肃观“达摩天耳”的手段,此时两边隔着厚墙,便仗着自己多年的内功修为,竭力朝内
听去。
只听那女子道:“我好想您……这么多年来,我每日每夜都好想您。”声音高亢,
似乎颇为激动。只听一名男子叹道:“唉……这许多女人之中,只有你最好……”那男
子话声低沉,似乎中气不足,跟着是一阵搂抱亲吻的声音。
秦仲海心下一凛,想道:“好啊!这妃子偷人!”他嘿嘿冷笑,不知哪跑来的野男
子,色胆包天,居然不顾九族亲友的性命安危,却来这禁宫玩乐。
又听那女子道:“今日我可以多留一会儿,先喝了这些热汤吧,可别再瘦了。”接
着传来一阵喝汤的声音。
秦仲海心下暗笑,寻思道:“好小子,这等虚弱了,还来玩杀头的淫乐?”耳听那
人大口喝汤,又想:“看你前头吃补,后头榨出,还不一样白搭?”
喝了一阵汤后,却听两人低声交谈,语气又快又急,秦仲海竭力听去,却听不出所
以然。只是那人声音着实虚弱,绝非练武之人,秦仲海心下暗喜,想道:“还好不是老
子的手下偷人,不然那可会株连祸结,连老子的脑袋也保不住。”
他正待再听,忽然又有脚步声走来,这人脚下快急,却没发出什么声响,秦仲海心
下一凛,知道有高手来了,当下双足一点,便又飞回梁上。
过不多时,只见一人匆匆走来,这人面擦白粉,嘴唇兀自涂得红亮,正是薛奴儿到
了。
秦仲海心下暗骂:“却说哪只狗子教唆通奸,原来是这混蛋!这老小子哪里不好安
排奸情,却搞到老子的地盘来,真他妈的欠杀!”
薛奴儿守在画前,过不多时,竟然盘膝坐下,只见他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
好似在运功打坐一般。秦仲海眉头一皱,此刻若要离殿,却已不可得了。他心下惨然:
“这老王八蛋坐在这里,却要我如何出去!他两人在里头风流快活,我却要蹲在这大梁
上发呆,真是岂有此理。”
果然那对男女恋奸情热,足足搞了一个多时辰,只把秦仲海蹲得头昏眼花,两腿酸
麻,想要脱身出去,却又忌惮薛奴儿武功了得,自己若贸然一动,立时便会给他知觉,
当下只有屏气凝神,心里千百遍地催促这对男女早些完事。
便在此时,忽听外头几人奔了进来,纷纷叫道:“秦老大!快点起床啦!”秦仲海
心下一喜,知道是属下前来寻找自己,薛奴儿听得这几人叫喊,当即面露杀气,哼地一
声,便走了出去。
秦仲海见机不可失,连忙从大梁跃下,跟着从窗口跳了出去。
他从花圃穿身而过,缓步走回仁智殿门口,只见薛奴儿正自疾言厉色的数说自己手
下,神色甚是愤怒。秦仲海哈哈一笑,假作不知情,走上前去,笑道:“薛公公,我这
几个手下又怎么啦?惹得你这般生气!”
薛奴儿脸上青气一闪,厉声道:“你跑到哪里去了?怎么他们说要过来找你?”
秦仲海笑道:“我方才去茅厕出恭了,公公有什么事吗?”
薛奴儿神情紧张,尖声道:“那…那他们怎会说你在仁智殿里睡觉!”
秦仲海伸了一个懒腰,道:“我刚拉完了屎,心情不恶,这才要来睡。”说着打了
个哈欠,便要往里走进。
薛奴儿大惊,急忙拦住,叫道:“走开一点!这里不准进去。”
秦仲海心下暗笑,想道:“这老狗子准是没读通金瓶梅,这拉线的乌龟岂能这般干
法?这不是欲盖弥彰吗?该要这般说:”哎呀,这里头脏得紧,咱家还得清扫打理,这
当口官人可别急。‘他妈的!哪有这般凶暴的龟公?“
薛奴儿见他满脸懒洋洋的神气,怒道:“你干什么!我还没跟你算帐,你猛瞅着我
做什么?”
秦仲海嘻嘻一笑,耸了耸肩,道:“没事,公公别生气。”
薛奴儿戟指骂道:“你这不三不四的东西,巡班时私自返家,已然触犯了‘大内巡
查护卫查核典要’第四十二条规定;这还不说,你现下又想擅自进入殿中偷懒午睡,这
又犯了‘仁智殿修缮置用通则’第九十六条规矩,照理来说,我可以扣你的饷银二十五
两九钱八文,你可知罪么?”
秦仲海佯做惶恐状,求饶道:“请公公高抬贵手,我这几个月手气不好,赊了好些
银两,您再要扣饷,我那爱马‘云里骓’还在当铺里,咱可赎不回来了啊!”
薛奴儿呸了一声,大声尖叫道:“快给我滚!”
秦仲海哈哈一笑,搔了搔脑袋,带了几名下属便走。两旁下属急忙过来,问道:
“老大当真缺钱用?属下还有几百两银子,您若有啥需要,尽管开个口……”
秦仲海随口敷衍,心里却自打量,寻思道:“那偷情男子不知是谁?看薛奴儿的神
气,这人准是朝廷要员,八成还是朝中的大学士。好啊!你们这群混蛋,偷人居然偷到
老子的地头上了,我可跟你没完。”
这夜他自回府里,正想着仁智殿里的古怪,忽听柳昂天使人来报,说有要事相商,
秦仲海是柳门大将,闻言之后,便急忙赶去。
行到府门,却巧一顶轿子停在门口,柳昂天等闲不坐轿,秦仲海心下明白,知道这
顶轿中坐的必是柳家的亲眷,当下不敢造次,只垂手站在一旁。这秦仲海平日虽是吊儿
瑯当,但在柳昂天家人面前,模样却是十分恭敬。
只见轿子里走出一名少妇,容色美艳绝伦,一双妙目更是水汪汪的,看来甚是动人。
门中家丁迎了上来,口称:“七夫人!”那少妇婀婀挪挪地跨进了门,忽见秦仲海垂手
站在门旁,霎时便转过头去,腻声叫唤:“秦将军。”
秦仲海双眼视地,庄容道:“蒙侯爷召唤,说有事与仲海相商,下官便赶来府里。
不意惊扰夫人,得罪莫怪。”
那少妇微微一笑,道:“你又升官了,对不对?”
秦仲海连连咳嗽,道:“夫人消息当真灵通,我现下升为四品御前带刀侍卫,在宫
里当差。”
那少妇想要说什么,却又迟迟说不出话来,秦仲海眉头紧皱,不敢稍动。
忽听门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叫道:“仲海!你在搞些什么?尽杵在门口,却还
不进来!”这声音好生威严,却是柳昂天耐不住等,亲自出来察看。
秦仲海呼了一口长气,如释重负,道:“夫人慢走,我先进去了。”一溜烟窜了进
去。
那少妇望着秦仲海的背影,却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好似若有所思。
秦仲海随柳昂天进了书房,只见伍定远面色铁青,杨肃观唉声叹气,却不知发生了
什么事,他坐了下来,问道:“干什么啊?可是大夥儿同时生了痔疮么?”
柳昂天呸了一声,道:“你说话捡些好听的!今日有大事生出来了!”
秦仲海笑道:“哦!可是你小老婆有喜了?”
柳昂天骂道:“你说些正经的好不好!我都几个儿子了,还使得这般双斧砍树的花
招么?”他召过韦子壮,道:“请韦护卫出去巡查一番,绝不可让闲杂人等行近。”
韦子壮答应一声,自去巡逻。
秦仲海心下一凛,这才知道事情非比寻常。
柳昂天取出一封书信,交给了秦仲海,道:“你先看了这个再说。”
秦仲海嗯了一声,将信展了开来,读道:“善穆侯征北大都督柳公昂天大人足下,
侯爷英姿焕发,威震宇内,为我朝之干城,数十年来北抗蒙古,西破羌戎,武功之胜,
足与我朝开国诸名臣相论,方此天下……”
耳听秦仲海念得支支吾吾,满头汗水,柳昂天嘿了一声,道:“这些全是废话,你
可以跳过不读。”
秦仲海松了口气,往下看去,又道:“吾辄念今日圣聪晦暗,以致境下大乱,盗贼
四起,死伤狼藉,横毙奸杀,无所不为。念其首恶者,江匪也。江贼横行日久,肇庙堂
之祸,启朝政之危,若迟不伏法,我朝何能称大治、焉足称盛世?一日不除群贼,则朝
廷祸亡无日矣。”
秦仲海点头道:“这写信的人想要对付江充这帮匪人奸徒,好来恢复朝廷公道,是
不是?”
柳昂天听他解释文意,赞道:“不坏嘛!还能读懂这段文字!看你文学底子厚实不
少,该是卢贤侄的功劳吧!”
秦仲海嗯了一声,自是不方便当场赞扬“金瓶梅”与“肉蒲团”之功,当下继续读
去:“江贼根基深厚,事业广大,鄙自知力薄势单,难抗妖魔群小,念明公洞烛机先,
深谋远虑,定知厉害远近,待公登高振臂,四海凛然,大事可期,则天下幸甚!百姓幸
甚!”
秦仲海再看署名,念了六字出来:“东厂总管刘敬。”
读到此处,秦仲海已知朝政斗争已达极致,这刘敬居然开始拉拢柳昂天,看来内情
绝不单纯。他沉吟片刻,转看众人脸色,只见伍定远咬牙切齿,看来甚是激动,杨肃观
则不见喜怒,只是低头思量。
秦仲海问道:“这信是谁送来的?”
柳昂天道:“是紫云轩的弟子。”
秦仲海点了点头,想来这信异常重要,刘敬不放心东厂里的高手,便转托琼国丈的
门人弟子送来柳府。
柳昂天道:“这几日朝廷斗得好不厉害,刘敬先托几个大臣上了奏章,指责江充前
些日子不假出宫,非但自行溜到西北地方,还擅自调动部队出关,可说罪行重大,要皇
上将之究办。”
秦仲海微微颔首,那日他奉命出关,曾在天山脚下与江充的军马相遇,那时这帮人
见死不救,凉薄无比,此时刘敬举发此事,秦仲海自是不感意外。
柳昂天喝了口茶,又道:“皇上见了这道奏章,便把江充召来,当着众大臣的面,
把他好好质问了一番,还将玉门关总兵高颜革职查办。江充输了面子,自也不甘示弱,
连夜找人送上奏章,说东厂的人贪赃枉法,偷运官银出京云云,现下皇上把江充的案子
送进了大理寺,把刘敬的案子送到了刑部,两方人马全力运作,都要把对方的人马整垮
斗臭。”
众人脸上神色凝重,都知道此次恶斗下来,朝中定有无数人会因此罢官,甚且抄家
充军,心下隐隐有着不祥之感。
柳昂天道:“刘敬老谋深算,眼见江充反制有道,深知此人极受皇帝宠爱,只怕自
己动不了他的人马,还要被反将一军,当下便找上了我,希望我能助他一臂之力,与他
共同对付江充。”
秦仲海双眉一轩,颔首道:“看来这老太监玩真的了。”
柳昂天道:“只是刘敬这人老奸巨猾,他拉我下水,未必存的是什么好心,八成是
希望我与江充斗个两败俱伤,他再来坐收渔利,也是为此,今日才把你找来商量。”
秦仲海微微一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咱们两家要联手斗垮江充,就好比要去抢
劫一般,咱们与刘敬这两夥强盗,需得先说定谁来把风,谁来下手,一会儿再把好处分
个明白,免得日后分赃时打架,那不就得了?”
杨肃观皱眉道:“秦将军,大家都是朝廷命官,请你别用这种不伦不类的比喻。”
秦仲海笑道:“好吧!那咱们就像是两群山猪,现下遇上了老虎……”
柳昂天嘿地一声,骂道:“你别打比方了!老把咱们说得这般难听!”
秦仲海笑道:“说实在话,大家干得也不是什么好事,做得难看,自该比得难听。”
杨肃观道:“仲海有所不知,那江充早已得知刘敬来盟一事,他今早为此,还亲自
到府上拜访侯爷,希望侯爷能转与他合作。”
秦仲海心下一惊,赞叹道:“好一个奸臣,来的这么快啊!”
江充老奸巨猾,世所周知,眼下刘敬虽想把事情做得隐密小心,但江充眼线众多,
果然还是给他知晓此事。
杨肃观道:“江充已经开下条件了,他说只要咱们助他一臂之力,等刘敬被斗垮之
后,定会送上重礼。”
秦仲海笑道:“什么重礼?他的项上人头么?”
伍定远与江充有仇,猛听此言,一拍大腿,大声道:“说得好!”
柳昂天朝他瞪了一眼,道:“你也被带坏了。”伍定远面色一窘,低头不语。
杨肃观缓缓地道:“江充亲口应允,只等此次事成之后,他便要让出京卫都指挥使
司一职,另交出西疆的兵权。让侯爷的人马接管。”
秦仲海心下一惊,知道这两个职缺份量不轻,柳昂天若能得手,当有多番助益。
他收起笑脸,沉吟道:“那咱们若帮刘敬斗垮江充,有什么好处可拿?”
杨肃观道:“照刘敬信上所言,我们似乎没有显著的好处。”
秦仲海点头道:“照这样来看,咱们若是相助刘敬,那是来去空空,但是相助江充,
咱们还是有点甜头。是也不是?”
杨肃观点头道:“仲海之言,差相彷佛了。”
秦仲海嘿嘿一笑,道:“甭说这些利头了,他们俩家现下玩法作弊,一条命挂在大
理寺,一条命悬在刑部公堂,若有一只给人打死了,咱们总不能向死人收帐吧?现下他
们俩家谁占上风,谁屈下风,杨郎中可曾知晓?”
杨肃观道:“现下大理寺审江充,刑部审刘敬,两边人马虽然势均力敌,但江充多
少还是占一点上风,他与大理寺的几位老人交情深厚,除非寺卿徐忠进亲自审讯,否则
江充的案子应是没事。可刘敬就吃亏不少了,那刑部尚书赵政是江充一手保举的,这人
既受江充请托,此番若不治了刘敬的罪名,那是难以想像的事。”
杨肃观向来精明,此刻便分析朝中局势,果然是入情入理,一语中的。
秦仲海摇头叹息,道:“这刘敬当真傻了,过去他与江充联手干掉左都御史张温,
现下该知道后悔了吧!这张御史若是还在,想他最是正直不阿,定会秉公处理。方今满
朝都是噤若寒蝉之辈,刘敬搬石头砸脚,还能如何?我看这刘总管定要玩完啦!”
柳昂天长叹一声,道:“其实不论江刘两派谁对谁错,都算天下间的罪恶渊薮,谁
都不该相助。唉……可惜那羊皮只是一场春梦,难以查出江充卖国内情,念及咱们孤掌
难鸣,若想慢慢除去这两大罪孽派阀,那是非得循序渐进不可的。”他顿了一顿,重重
问道:“诸位以为,此次东厂与江充相争,咱们该当助谁?”
此言一出,众人神色都是一变。诸人相望,却无人抢着回话。
柳昂天见众人安静无声,当下依着柳门习惯,先问官职最低者,柳昂天道:“定远
啊!先不论你那些江湖旧怨,照你看来,这次朝廷两大派相争,你属意助谁?”
伍定远听了问话,登时嘿地一声,恨恨地道:“江充为了区区的一张羊皮,不知辣
手杀了多少人!下官的同僚仵作黄济被人割去首级,挂在门梁,那燕陵镖局满门老小八
十余口人,更莫名其妙地惨遭诛却!除此之外,尚有知府梁知义、御史大人王宁,都是
先后为此被害!这一切惨事追根究底,全是江充这恶人教唆的!”他站了起来,大声道
:“侯爷!咱们除恶务尽,定须早日解决这恶徒!”
秦仲海鼓掌道:“说得对!这江充最是卑鄙无耻,比那刘敬为恶更深,咱们定需早
日将之除去。”
柳昂天不置可否,他转向杨肃观,问道:“肃观意下如何?”
杨肃观沉吟良久,道:“定远所言,虽是有理,却未必合算。”
秦仲海哦地一声,道:“杨郎中有何高见?”
杨肃观道:“此时江充势大,刘敬与咱们势力较小,即便两派联手,最多也只能与
江充打个平手,却未必能将他整垮,到时双方两败俱伤,咱们不过徒然浪费气力而已。”
柳秦二人闻言,都点了点头,杨肃观这话虽然不中听,却是实情无疑。
伍定远却满脸气愤,全然不能同意杨肃观之言,只听他大声道:“江充干了这许多
的恶事,咱们只要抓出一件两件,如何不能将他关入牢笼?”
杨肃观道:“定远有所不知,大理寺要诛却江系党羽,甚且降江充的官职,都非难
事,但真要让这个奸臣判刑入狱,伏罪赐死,却需来个‘六部会审’,那就不是件容易
事了。”
伍定远心下一凛,问道:“六部会审?那又是什么?”
杨肃观道:“所谓六部会审,便是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尚书一同审案,这
完全是硬里子的人情较量,咱们即便抓住江充的小辫子,也未必能说服六部尚书,将他
定罪。”
柳昂天道:“没错,现下肃观贤侄与兵部顾尚书相熟,或能说动他出手相助,但其
余五部的尚书大人,纵然老夫有些私交,也不能保证他们会秉公办案。”
伍定远身为公门老将,怎会不知这些人情道理?当下面色惨澹,废然不语。
秦仲海道:“那照杨郎中的意思,咱们却该怎么办?”
杨肃观道:“现今江充已然开出条件,只要我们不应允刘敬所请,他便送上两个大
缺。依在下的浅见,这次若能抓住这两个职缺,日后便是少了刘敬他这一派的支援,咱
们也不必再怕江充。”
秦仲海哦地一声,道:“何以见得?”
杨肃观道:“这次最大的肥缺便是京城都指挥使,照我朝典章制度而言,这个职位
可以管辖京城所有军马,上起御林军,下至锦衣卫,无不出其手掌,只要抓住了这个职
缺,侯爷手握京城兵权,实力定会大了一倍不止。”
秦仲海摇头道:“你这话不对。这些年来朝政大坏,京城势力各相统属,谁也不听
指挥,咱们便是抓了这个指挥使司,也未必有用。”他自己是虎林军都统,道理上来说,
也归京畿都指挥使管辖,但他只知这位老兄姓许,长得高矮胖瘦,却是不甚明了,可见
一般了。
杨肃观微笑道:“典章毁坏,难道便不能改好么?照在下之见,只要抓住这个职缺,
到时咱们只要能说动兵部顾尚书,再加上我爹爹与侯爷的力道,定可扩大京城都指挥使
司的实权,此举大出江充意料之外,届时他便想将职缺收回,那也为时晚矣。”
秦仲海想起那日他与顾家小姐神情亲昵,当即一笑,道:“咱们这位顾大人平素特
异独行,从不与朝中三派结党,看来他定是爱杨及柳了?”
杨肃观微笑道:“秦将军取笑了。”
柳昂天轻咳一声,道:“照肃观的意思,咱们眼下便是要与江充联手,不知在座有
无意见?”
秦仲海听了这话,心下已是了然。看来杨肃观事先早与柳昂天商量妥当,这次找他
过来与会,只是照会之意而已。秦仲海打了个哈欠,知道自己口才有限,若要辩论,定
然说不过杨肃观,反正事不关己,索性不再理会。忽然之间,想起了卢云,心道:“这
当口要是卢兄弟还在,定会有所高见,我老秦自也能大闹一场了。”
他正自叹息不已,忽听伍定远沉声喝道:“柳大人,这事我反对!”众人闻言,心
下都是一凛。
柳昂天咳了一声,问道:“定远为何反对?”
伍定远大声道:“侯爷!咱们若要与江充这帮奸贼联手共事,甚且还要共谋分赃,
请问我们与奸臣有何分别?”
众人见他话说得极重,心下都是一凛。
杨肃观劝道:“这只是权宜之计,等将来咱们势大之后,早晚还是要将江充绳之以
法的。”
伍定远两眼一红,眼前浮现出齐家满门惨死的模样,想起凶手至今仍是逍遥法外,
忍不住心中一酸,大声道:“我过去只是一个小小捕快,杨大人说得那些高来高去的话,
我一句都不懂!”
杨肃观眉头一皱,正要相劝,伍定远却用力挥了挥手,将他的话头压下,大声道:
“我为了燕陵镖局的案子,一路从西凉赶到京城,千里奔波,并非是为了求官而来,我
……我只希望沉冤得雪,还给苦主一个公道!几位大人若要与江充这奸臣联手,我……
我明日便返回西凉,再也不必做什么制使了!”说到最后,竟然一拳重重捶在桌上,只
听轰地一声,木桌已然四分五裂,崩塌在地。
当年伍定远初来京城,旋即交出羊皮,凡事只听柳昂天安排,可说行事谨慎,老实
规矩。哪晓得一趟西疆归来,伍定远的脾气竟似身上武功一般,无端强了许多。众人不
知他原来如此性烈,面色都甚骇异。
秦仲海心道:“我只道定远是天生的捕快性子,想不到也有如此血性。”一时心中
满是佩服。杨肃观却想道:“原来定远这般沉不住气,唉,这关头小不忍则乱大谋,我
可怎么劝服他才好?”
众人沉默无语,柳昂天更是叹气连连,伍定远自知太过激动,惊吓众人,当下歉然
道:“我…我只是不忍血案沉冤,这…这才说得这种重话,请大人见谅……”说着双膝
弯曲,竟尔向柳昂天跪倒,哭道:“请大人可怜燕陵镖局满门无辜惨死,万万不能和奸
臣联手啊!”
柳昂天伸手扶起,道:“定远所虑也不是没有道理。想我等凭什么自称是忠臣孝子?
便是因为我们不与江充这干贼子同流合污,唉……看来此事还是要从长计议。”
伍定远叩首垂泪,泣道:“多谢大人!定远终生不敢忘大人恩德。”
杨肃观面色一变,此时少了羊皮制肘江充,若不能掌握江刘两派对决时机,趁机坐
大,日后定会屈居下风,但他见伍定远如此激动,自也不便再多说什么。
秦仲海倒是笑嘻嘻地:“没错,咱们一点不急,一切慢慢来,等江充、刘敬他们提
高价码,咱们再说不迟。”
这夜聊到深夜方散,第二天秦仲海哈欠连连,又赶去禁城上工。他昨夜只睡了一个
时辰,才到禁城,便往西角牌楼一钻,沉沉睡着,几名手下知道他懒性发作,都不敢吵
他起来。
秦仲海正自好梦,忽听外头一阵锣鼓,跟着有手下冲进来,急道:“老大快起来了,
皇上今儿个要去围猎,咱们可别迟到了。”
秦仲海给属下摇醒,听了情由,心下一惊,连忙擦去嘴角口水,匆匆往外奔去,只
见众兄弟早已整装待发,只等他一人到来。
秦仲海皱眉道:“这是我第一回陪狩,你们带路吧!”一名老练属下取出宝胎大弓,
银翎雕箭,呈给了秦仲海,道:“等会儿打猎时,老大只管把猎物赶到皇上跟前,让他
一人射个痛快,可别抢了他的风采了。”
秦仲海嗯了一声,知道这是马屁精的把戏,当下颔首会意。
不多时便已赶到西苑,这西苑便是由北海、中海、南海三处合成的囿场,经辽金元
三朝整建,禁苑规模日大,向为皇帝宫妃游乐之处。此时众军云集,只见金吾前卫、羽
林右卫、府军后卫等御林禁军都已赶到,足有数千之众。
一名将领见秦仲海面生,猜知他是虎林军的新任头领,他有意结交,当下策马向前,
拱手道:“在下巩正仪,是金吾军的头领,敢问阁下可是秦仲海秦将军?”
秦仲海一拱手,笑道:“不敢,正是区区在下。小可刚接虎林军没几个月,只因军
务繁忙,尚未拜见大哥,还请原宥则个。”
那巩正仪举起大拇指,赞道:“都说‘火贪一刀’威仪边疆,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在下真是久仰大名了!”
秦仲海听他说得真诚,饶他是条硬汉,此刻也不禁偷偷欢喜,笑道:“贱名何足挂
齿,倒教大哥见笑了。”
两人坐在马上,各自闲聊,秦仲海见巩正仪相貌堂堂,举止极具气度,一时甚感心
仪;又见他见闻广博,对宫中上下事情颇为了解,当下更是没口子的请教。
两人正自谈说,忽听一名宦官朗声道:“众官伏地,皇上驾到!”跟着远处人声喧
哗,传来阵阵猎犬吠叫之声,看来御驾围猎的大队已然到来。
巩正仪见皇帝便要到来,急忙拜伏在地,秦仲海自也随他下拜,此刻千名侍卫,不
论羽林金吾、还是府军虎林,霎时无不跪在地下,口中大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
万岁!”
秦仲海官职不到,无须参与早朝,是已过去仅见过皇帝一次。他口中跟着众人念着
一阵,心中却无甚恭敬之意,寻思道:“他妈的,每个万岁还不都活那几岁而已,万岁
一声,夺寿一岁,真个阿弥陀佛,呜呼哀哉了。”
秦仲海趴在地下,心中不停讪笑,忽觉一旁巩正仪猛往他身上挤来,秦仲海向来警
觉,察知有异,急忙抬头,猛见一名黄袍男子低头看着自己,这人也不甚老,约莫五十
岁上下,秦仲海心下一惊,明白此人便是当今圣上,他方才胡乱咒骂皇帝,可别给发觉
了,当下神色尴尬,一时不知高低。
皇帝自没察觉自己给人咒骂,当下温言微笑,问道:“你就是秦仲海?”
秦仲海连忙拜伏在地,口称:“末将秦仲海,叩见圣上天颜!”
皇帝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你很好,在西疆替朕争面子,朕很高兴。”
一旁将领见秦仲海有机会与皇帝攀谈,无不露出艳羡神情。秦仲海胡乱拜了几下,
道:“末将得陛下金口称赞,实乃毕生荣华。”
皇帝微微一笑,不再多说,吩咐将领道:“难得风和日丽,朕今日兴致甚佳,大家
这就走吧!”
秦仲海正要爬起,忽然一人急急走来,靴子却正好往他脸上踢来,这脚虽然不重,
却正好踢中秦仲海的脑门,秦仲海大怒,猛地抬头去看,却见那人正是锦衣卫的统领安
道京,看来他心存妒嫉之意,立时便来招惹。
秦仲海狂怒之下,伸手便往腰刀摸去,一旁巩正仪急忙拦住,沉声道:“这些小人
见不得你好,你可千万忍耐。”
秦仲海怒气勃发,翻身站起,却见江充大摇大摆地从后行来,身上却也穿着猎装,
对秦仲海直是视而不见,跟着大批锦衣卫好手也从秦仲海身边走过,个个神情张狂,秦
仲海心道:“等出宫之后,老子不打死你们一两只,便跟你龟孙子江充姓。”
过了一会儿,一名面目慈祥的老者走到他身边,正是刘敬,身旁还跟着薛奴儿等太
监。刘敬往秦仲海瞄了一眼,见他面色铁青,两手握拳,当即笑道:“忍一时,争千秋。”
秦仲海嘿地一声,冷笑道:“刘公公那么能忍,何必还与江充斗得难分难解?”
刘敬眨了眨眼,嘘了一声,道:“咦?秦将军说的话好生奇怪?我与江大人乃是至
交好友,什么时候有过争执了?”
秦仲海见他脸上闪过一阵狡猾神色,心道:“这两大奸臣果然是老奸巨猾,个个都
是沉得住气的奸雄,我可不能露出马脚了。”当下压住火气,也是哈哈一笑,道:“是
啊!大家都是替皇上办事,还分什么大小?公公这番提点,真是叫仲海大开眼界了。”
刘敬见他现学现卖,便笑道:“是啊!难得秦将军少年气盛,却也领悟得这番道理。”
二人说话间,皇帝已然翻身上马,刘敬拍了拍秦仲海的肩头,笑道:“你快些过去
吧!保护圣上可是你的职责哦!”秦仲海微一颔首,便自追了过去。
蹄声隆隆,数千军马便朝城郊猎场飞驰而去,金吾卫当先开路,羽林卫守卫右侧,
府军卫后方警戒,秦仲海率领虎贲卫众多手下,紧紧跟随皇帝左侧。那皇驾正中,却见
大批锦衣卫、东厂高手随行保护。
秦仲海看在眼里,心中便想:“这世间若有人想要暗杀皇帝,只怕难上加难了。”
以这等雄壮军容观之,武功便是到了宁不凡、卓凌昭这等地步,也近不了皇帝身前三尺。
秦仲海正自观看,却见江充、刘敬等人都围绕在皇帝身旁,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却
正聊得兴起,秦仲海微微一凛,心道:“外敌易与,家贼难防。要干掉皇帝老儿,根本
不必硬碰硬的蛮干,只要像江充、刘敬这样的大臣,那是随时随地都可以赏他一刀的。”
只听远远传来江充的声音,笑道:“皇上今儿个为何兴致如此之高?可是有什么美
事么?”
皇帝笑道:“江爱卿问得好!朕这几日看了文书,知道银川受封为汗国太子妃,可
汗又极是疼爱银川。朕看她有个好归宿,自然心头愉悦。”
江充谄笑道:“皇上果然是天生仁爱,文武圣德,公主能得这般父亲,真是羡煞天
下多少女儿家。”
皇帝哈哈大笑,道:“你就是这张嘴甜!”说着叹了口气,摇头道:“这话要是由
银川来说,朕不知有多开心。”言语之间,似乎别有所思。
刘敬微微一笑,劝道:“皇上别烦恼了。若是想念公主,不日便修书一封,请公主
随同夫婿一游中土,一来慰劳公主的思乡之情。二来皇上也好提点这个女婿一番,教他
些做人处事的道理。”
皇帝遥望天际,叹道:“还是刘公公懂朕的心事。”说话间众人已然见到一只兔子,
皇帝登即拍马向前,追了过去。
秦仲海打了个哈欠,心道:“看这两人斗得好不厉害,每句话都是在讨皇帝的欢心。
不过还是这刘敬老谋深算,三两下便把江充这兔崽子比了下去。”转念又想道:“这两
人也真是有法子,自己的案子还押在朝中候审,却还跟皇帝出来打猎,像个没事人一样。”
皇帝举弓搭箭,刷地一声,便将兔子射倒在地,众人立时欢呼叫好,看来这皇帝膂
力不弱,也是个生性好动之人,安道京急急向前,将那兔子拾了起来。
众人赞叹声中,只听江充大声赞道:“皇上弓箭娴熟,武功超凡,真个是天下第一!”
秦仲海心道:“不过是射只兔子,这样若能算是天下第一,老子我不是超凡入圣,
成为五百年来第一高手了么?”
这一路追赶下去,一遇大型野兽,众将立即将之驱赶到皇帝身前,好让皇帝尽情享
受乐趣。秦仲海听那江充满口马屁,刘敬也在那里陪话解闷,一时只觉无聊透顶,也是
昨晚与杨肃观等人谈得太晚,此刻忍不住睡眼惺忪,竟在马上打起瞌睡来了。
秦仲海正自好睡,任凭“云里骓”随着大军前行,迷迷糊糊间,好似大军越奔越远,
过了宫城,已到城郊。秦仲海哪管这许多,只顾着睡,天幸“云里骓”是匹勤奋宝马,
不似主人这般懒,只一路奔驰,倒也没落队。
秦仲海正自好梦,忽然有什么奇异吼声,远远飘来,低低沉沉,听不真切。秦仲海
内力浑厚,虽在睡梦中,仍能察觉周遭异状。他听了怪声,心下忽起异感,急忙睁开双
眼,侧耳去听,只闻极远处传来低沉的吼叫声,秦仲海吓了一跳,赶忙站到马背上,眺
头看去,猛见远处树丛中趴着一只猛虎,那虎身长一丈,体型壮硕,堪称世间罕见,正
隐在林里歇息。
秦仲海大吃一惊,急忙去看皇帝,心中更是一寒,只见皇帝远远脱队,他胯下黑马
名唤“乌云带雪”,神骏非常,此刻纵蹄疾奔,正朝那猛虎行去。秦仲海此刻身在大队
左侧,距离皇帝足有半里之遥,心下着急异常,却也无法阻止。
皇帝兀自不察危险,只回头笑道:“哪个先追上了我,朕便赏他宝剑一柄!”他驾
马一催,黑马嘶鸣一声,往前一纵,又是十来丈远近,已在猛虎身旁不远。
安道京等人武功不弱,此时也发觉猛虎隐藏,纷纷叫道:“有大虫啊!圣上快走啊!”
只是两边隔得太远,皇帝听不清楚,兀自伸手招耳,笑道:“你们说什么?朕怎么听不
见?”
秦仲海见情势不妙,若再拖延下去,皇帝别给老虎一口咬死了,当下驾马急冲,他
的座骑名唤“云里骓”,那日曾大战西疆番将,也是匹宝异非常的名驹,此时拍马纵出,
自是势若飞箭,转瞬便赶上了江充等人,口中更是大叫:“皇上小心!有大虫!”
秦仲海吼声如雷,皇帝登时听觉,他听到附近藏有猛虎,只吓了一跳,正要驾马退
开,猛听右侧草丛里传来一阵喷气的声响,皇帝侧头看去,那草丛里果然躲着一双黄澄
澄的虎眼,正向自己恶狠狠地瞪视。
皇帝大吃一惊,叫道:“大虫!”他拍马一驾,叫道:“快走!”当下急急冲出逃
命,忽然左首“呜哇”一声大吼,又有一只猛虎窜出,原来此地竟有双虎埋伏!
那“乌云带雪”虽是神骏,但眼见双虎在前,如何不怕,它嘶鸣一声,竟然人立起
来,皇帝给这么一掀,顿时摔落在地。
“乌云带雪”吓得慌不择路,迳自往草原深处逃去,只把当今天子留在地下。
皇帝跌在地下,只见双虎嘶吼一声,缓缓朝他爬来,虎口大如血盆,虎爪锐利似刀,
若给抓上一爪,咬上一口,必是血肉横飞的惨祸。
皇帝吓得面无人色,颤声道:“谁来救朕?”
此时刘敬、薛奴儿等东厂人马在右,江充、安道京等锦衣卫好手在左,都是救驾不
及,御前侍卫更是远远落后,只见左首猛虎狂吼一声,便朝皇帝扑去,便在这生死刹那,
猛听一阵枪响,那猛虎已然中枪,摔落在地。众人急看,只见江充手上举着一柄火枪,
枪口轻烟直冒,想不到在此生死关头,竟是这奸臣开枪救驾。原来他那日见罗摩什用的
一手好枪,心中生羡,便向他要了来,没想到竟能建此大功。
皇帝见左首猛虎势头一缓,机不可失,当即冲向东厂众人,双手连挥,叫道:“救
命啊!”但右首猛虎却完好无缺,一见皇帝奔跑,又激发了兽性,当场扑了过来。
江充见猛虎直追皇帝,只吓得他全身冷汗,当下急急填充火药,又开了一枪,原先
中枪那头猛虎给这么一激,登时狂怒,转身便往江充扑去。江充大吃一惊,喝道:“搞
什么!”想要举枪再射,却没了火药,安道京见势头不妙,连忙挺刀去挡。只是那虎实
在勇猛异常,身上中枪,兀自乱抓乱咬,安道京刀法虽然厉害,一时却也拾掇不下。
锦衣卫众人给猛虎乱缠,登时慌成一片。刀枪齐上,直往猛兽身上招呼。
另一头猛虎却是毫发无伤,只见它凶猛狂啸,仍是一股脑儿往皇帝扑来,皇帝全力
奔跑,口中连连大叫道:“救命啊!救命啊!”他脚下一跌,摔倒在地,那虎四足一点,
转过身来,阻住皇帝的去路,只挡在他与东厂诸人之间。
只听猛虎仰天狂啸,血盆巨口咬出,看来这一咬之下,便能将当朝万岁活活咬死。
秦仲海此时驾马飞驰,仅在百尺之外,眼看皇帝命在旦夕,他全身冷汗,急叫道:
“薛奴儿!快快丢出你的‘天外金轮’啊!”谁知薛奴儿好似成了痴呆,竟是一动不动。
秦仲海见不能再拖,顾不得误伤万岁爷,当下举起宝胎大弓,刷地一箭射出,长箭
飞去,只听呜哇一声吼叫,那虎已给射中了后腿,鲜血四溅中,那虎微微一顿,但随即
凶性大发,仍一拐一拐地朝皇帝咬去。
便在此时,只见金光一闪,东厂人马中飞出一只金色圆盘,直往猛虎砍去,秦仲海
心下一喜,这薛奴儿终于出手了,料来猛虎虽然凶狠,却是难挡武林高手的一击。
他细看金轮的去路,心中却又一惊,这金轮的去路有些奇怪,按这劲急的路数来看,
只怕斩死猛虎之后,也会把皇帝一同斩成两截,秦仲海又惊又疑,眼看自己已在皇帝驾
前不远,当下双足一点,便从马背上飞了出去,要将皇帝抱在怀里。
只听呜哇一声惨吼,果然那猛虎已给金轮切成两半,但那金轮力道不竭,仍往皇帝
腰间砍来,这下子若要砍实了,只怕皇帝便要给当场腰斩,秦仲海嘿了一声,轻抒猿臂,
便要将皇帝抱在手里,忽然之间,一阵人影闪过,电光火石的刹那,那人快了秦仲海一
步,已将皇帝抱走,秦仲海见这人身法好快,后发先至,急看面目,却是东厂总管刘敬。
那金轮远远飞出,跟着在半空中一绕,又转回薛奴儿手中。秦仲海心下暗骂:“这
老小子搞什么,险些把皇帝害了,他怎地出手这般重?”他转头看去,只见薛奴儿脸色
铁青,口中念念有辞,好似心中有鬼。
秦仲海见了他的脸色,更感怀疑:“不对,薛奴儿武功高绝,出手怎能如此莽撞?
难不成他别有图谋?”想起薛奴儿近日举止怪异,心下更是猜疑不定。
转头看去,那刘敬抱着皇帝远远奔开,惶恐道:“圣上可曾受了伤?”
皇帝倒在他的怀里,回头看着断做两截的猛虎,他只知猛虎追咬连连,却不知自己
方才差点死在薛奴儿手下,连拍心口道:“没事,朕没事……”
刘敬嘘了口气,正要再说,却听江充远远叫道:“大胆薛奴儿,你竟敢行刺皇上!
快给我拿下了!”
皇帝身无武功,虽不知他险些死在自己人手里,但那江充何等眼尖,自已看出薛奴
儿那招险恶异常,差点便把皇帝杀了,锦衣卫众人驾马直冲而来,已将薛奴儿团团围住。
皇帝闻言一惊,转头看向刘敬,道:“薛副总管要行刺我?这……这从何说起?他
方才不是出手救了我吗?”
刘敬脸上闪过一阵青气,却不打话,他侧目看去,江充已奔到近处,当下一咬牙,
提声喝道:“左右来人,薛奴儿出手不知轻重,惊扰了圣上,快将他拿下了!”
众人闻言,无不大惊,薛奴儿更是全身颤抖,放下了金轮,呆呆站在原地。东厂诸
太监见总管也要擒拿薛奴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秦仲海等大内侍卫见变故连连,也都
呆了。
眼看锦衣卫快步奔来,薛奴儿喃喃自语,他双膝一软,自行跪倒在地,拜伏道:
“臣救驾急切,一时出手太重,还请皇上重重治罪。”
他语带哭音,跪地磕头,连连请罪。刘敬也是面如死灰,想来他管教手下不力,此
番也要受责。
皇帝从刘敬的怀中挣扎站起,他走上前来,凝视着薛奴儿,脸上神情极是不忍,好
似不信薛奴儿会来害他。
江充走向前来,提声喝道:“把这姓薛的给我拖下去,看看他还有没有同夥!”说
话间瞪着刘敬,满面都是肃杀。
皇帝摇头道:“江卿且慢动手!”
江充急忙劝道:“薛奴儿穷凶极恶,用心歹毒,皇上切莫放他过去啊!”
皇帝道:“薛副总管向来忠心耿耿,绝不会下手来害,此事纯是意外,不必追究。”
江充嘿地一声,凑头过去,急急朝皇帝耳旁低声述说。秦仲海运起内力,细细去听,
但两边隔得远了,站的又是逆风位,却只听得“琼贵妃”三个字。
皇帝听了江充的一番谗言后,霎时身子一颤,他低下头去,叹道:“唉!好吧,先
把薛副总管监下了,问过详情再说。”
江充大喜,道:“圣上英明!”
秦仲海心下起疑,寻思道:“这是怎么回事?皇上本来无意治这薛奴儿的罪,但怎
么听了江充一番话之后,却尔变卦?究竟江充说了什么厉害谗言?我可要查个明白了。”
锦衣卫众人架起薛奴儿,喝道:“走啦!”
夕阳西下,晒在刘敬与薛奴儿身上,只见他二人遥遥相望,薛奴儿口唇忽地一颤,
似是欲言又止,安道京伸手往薛奴儿背上一推,喝道:“还看什么!快走吧!”
眼看薛奴儿便这样给押走了,刘敬忍不住叹息一声,似乎有着深深的歉意。
第五章京华秋色
好一个炎热焦躁的艳阳天,阳光普照,蓝天白云,田埂边的池塘挤满孩童,都在那
儿大声嬉戏游水,正是炎炎夏日的婴孩童趣。
却见远处一座偌大衙门,门口一块空地上排着条冗长队伍,数百名挥汗如雨的男子
排作一列,个个神情紧张,心惊胆战,好似待宰的牛羊般,正自恐惧地看着前方,与四
下悠闲景象大异其趣。
却是什么物事如此厉害,居然教这数百男子满心害怕呢?只见前头摆着好一张长桌,
一名身穿朝服的官员神情严厉,凌厉的目光猛朝人群扫去,只吓得众人从心里寒起。
原来今日正是天下大举,无数秀才出身的男子赶来此处贡院,参加三年一度的山东
会试。
那考官打开名册,看了一眼,跟着抬头对着一名男子喝道:“你就是周洋?”
一名瘦弱男子连连点头,颤声道:“小人正是周洋。”
那考官哼了一声,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周洋慌道:“小人是独子,双亲年过八十,家里还有房媳妇。”
那考官斜目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第几次应考了?”
周洋面色尴尬,把头低了下去,小声道:“第七次。”
那考官面无表情,道:“照上头颁下的新规矩,凡是三次以上应考的考生,一律缴
交三十两白银权做过堂费,免得耽误读卷大人的时光。”
周洋愣了一阵,道:“可…可三年前不曾有这般规矩啊?”
那考官皱眉道:“你有没有钱?”
周洋颤声道:“在下…没…没……”那有“有”字却迟迟出不了口。
那考官低下头去,却是懒得多理一眼,迳自道:“下一个。”
那周洋大哭起来,叫道:“我盘缠用尽,实在没有钱啊!大人你放我进场吧!”
那考官打了一个饱嗝,提声叫道:“下一个!”
周洋满地打滚,哭道:“你不能把我赶回去啊!你要我怎么面对爹娘妻子?”
两名官差走了过来,左右各一人托住腋下,登将周洋架到一旁,免得耽误他人进场。
周洋跪地痛哭,泪流满面间,不知该何去何从。
一名胖大的男子走了过来,道:“这位大人,我叫做江大清。”
那考官哼了一声,道:“什么我啊我的,连在下两个字也不懂得用,你还考什么试?
应什么举?”
江大清闻言恼火,道:“你说什么,再把话说一遍?”
那考官呸了一声,冷笑道:“你这个莽撞子,连礼仪也不懂些,居然还敢应考,岂
不笑坏人家的大牙了?”
忽然桌上咚地一响,却是江大清解下腰上金牌,将之摔在桌上,那考官冷笑道:
“你想干什么?”
江大清指着金牌,道:“你看清楚上头的字了。”
那考官哈哈一笑,道:“这牌子上还有字啊?可是你的生辰八字啊?”他低头去看,
却见那金牌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江”字。
那考官吓得魂不附体,颤声道:“这……这是……江太师的金牌?”
江大清冷笑道:“你以为当朝太子太师江充江大人是我的谁?他是我亲叔叔啊!”
那考官吞下一口唾沫,面色如同死灰,只听江大清冷笑一声,道:“你不过是个小
小的外帘官,却敢狐假虎威,说我不配应考,给我站起来了!”
那考官吓得噤若寒蝉,连忙低头站起,霎时江大清重重朝他脸上掴了一掌,江大清
身材高胖,这一掌竟是不轻,那考官登即摔在一旁。
江大清冷笑道:“叫你今日学个乖。”跟着跨开大步,迳自走了进去。
眼见这江大清未曾付钱,也未被询问应考次数,便这样平白地走了进去,周洋心中
不忿,当即跳了起来,大声道:“他…他没有付三十两过堂费!你怎能放他进去?”
那考官一肚子委屈,心里正是又恼又火,听得周洋兀自喊叫,当即骂道:“你再敢
说一句,我一耳光赏给你!”
周洋气愤道:“他能进去,为什么我不能?”
那考官冲上前去,喝道:“没钱就乖乖在家耕田,出来考什么试?”说着一耳光便
要往周洋掴去。
忽然一人抓住那考官的手掌,沉声道:“没钱便不能考试?这是谁家的道理。”
那考官猛地回头,只见此人双目炯炯有神,正自望向自己,想来这人见过世面,那
考官自也不敢造次,便问道:“阁下是谁?”
那人放开那考官的手掌,道:“在下卢云。”
那考官奔回桌前,细细查了一番,道:“嗯,你是卢云,秀才出身,三年前应过一
次举,对不对?”
卢云哼了一声,道:“你要多少钱?快快说吧!”
那考官见他说话爽气,便笑道:“你只考过一次,只需十两白银。”
卢云拿出当日柳昂天犒赏的金元宝,便扔向那考官。那考官喜孜孜地接过,待见那
金元宝足有十两之重,忍不住笑道:“这位卢官人,我要的是银子,可不是金子啊!难
不成你想行贿么?”
卢云脸色一沉,伸手往周洋一指,道:“谁想行贿了?这位兄台付不起过堂费,我
来给他出!”
那考官一愣,道:“三十两银子给这浑小子?那不跟喂狗没两样?”
卢云冷冷地道:“你休要啰唆,这是我的银子,我怎么高兴怎么使。”
周洋正自哭得死去活来,此刻听得两人对答,直是遇上了活菩萨,他当场抱住卢云
的腿,哭道:“多谢大爷!多谢大爷!”
卢云将他扶起,温言道:“大家患难相助,兄台何须言谢?你好生考吧,可别辜负
父母的期望了。”
周洋爬起身来,大声叫道:“如此多谢了!”说着冲向那考官,一把揪住,高声喝
道:“我的蜡烛与墨卷呢?快快给我拿来!”
那考官哼地一声,冷笑道:“死穷酸!你遇上贵人啦!”说着将纸墨蜡烛送上,吩
咐道:“试卷首书你祖上三代姓名、另需写上你的籍贯年甲,文字中还得回避御名庙号,
记得了么?”
周洋奔了进去,头也不回地道:“我考了七次啦!这些规矩比你还熟!”
那考官见周洋进去,便转头向卢云一笑,道:“好心的活菩萨,这回换你进去啦!”
说着送来一应物事,神态颇为客气。
卢云伸手接过,心下却是平静淡然。他轻轻一叹,回首看着一片晴空,想道:“这
次若不还能中,便回家乡教书吧!”
阳光洒在他英挺的面上,却见他脸上丝毫不见紧张期待之情,平淡神色中,好似他
早已看破红尘,超脱了世间的悲欢。
却说薛奴儿给江充等人押了起来,这几日都给监在牢里,秦仲海自向柳昂天等人禀
报,柳昂天摇头叹道:“我看东厂这跤摔得不轻,不必等到刑部的案子发作,刘敬便要
给降级了。”
杨肃观本想重提旧事,再谈与江充合作一案,但见众人闷闷不乐,多在咒骂江充,
他自也无法多言什么。
柳昂天知道这几日情势严峻,便又嘱咐秦仲海,道:“这几日宫里必然风声鹤唳,
你可千万小心,别给人家抓到什么把柄,到时只怕要吃大亏。”
秦仲海唱了声诺,自回宫里去了。
自从薛奴儿给人监禁起来,宫里竟尔变得脏乱无比,宫女太监更是散漫不堪,秦仲
海四下巡查,只见公然聚赌者有之,大开宴席者有之,简直败坏得不成话。想来薛奴儿
虽然生性暴戾,却是打点宫里杂事的第一把交椅,秦仲海虽与他不睦,但这几日少了人
斗口,却也有些无聊。
这日正在御花园巡查,忽见远处有人抬着担架过来,当前一名太监身形高大,几达
九尺,正是大宝,秦仲海见他们一行人面色黯淡,望之颇为悲伤,他走上前去,低声问
道:“你们干什么?这般愁眉苦脸的?”
大宝往担架看了一眼,却是眩然欲泣的神色,秦仲海转头看向担架,只见上头盖了
一块白布,下头血迹斑驳,显然隐得有人。
秦仲海心下一凛,问道:“担架里的是谁?”
大宝叹道:“别说了,我们要过去啦!”
秦仲海见了他的哀伤神情,稍微推算,已知担架里躺的必是薛奴儿无疑,看这个模
样,想来薛奴儿熬不住狱中的苦楚,已然死在里头了。
秦仲海心下恻然,叹道:“你干爹可是……可是已……”
大宝哭道:“别问了,我们要走啦!”
秦仲海叹了口气,想到当年与薛奴儿一同护驾和亲的情份,便道:“你让我瞻仰一
下他的仪容。”说着伸手抓住白布,便要掀起。
大宝急忙拦住,尖声道:“你想干什么?”
秦仲海遥了摇头,叹道:“你别见我平日常与你干爹斗气,其实私底下算得上有些
交情,你让我看他最后一眼吧!”
大宝最是讨厌此人,登时喝道:“你这人不安好心,给我走开点!”
秦仲海也动了气,骂道:“老子不过是想看看你干爹,你怎地不识好人心?没半点
家教!”说着伸手推了大宝一把。
大宝心下狂怒,猛地挥拳冲来,秦仲海冷笑一声,道:“小子欠打。今日替你干爹
教你些道理。”耳光轰出,一脚踢去,大宝脸颊肿起,身子冲天高飞,远远坠入花圃之
中。
秦仲海望着血淋淋的担架,叹道:“薛副总管,你嚣张一世,却也有今日。”
他掀开白布,霎时只见白布下露出了一个光溜溜、血淋淋的屁股。秦仲海吃了一惊,
大声惊道:“这是一个屁股!”
一名抬担太监看了他一眼,叹道:“将军说得没错,这正是屁股。”
秦仲海见那屁股满是杖疮,不禁叹道:“这屁股到底是谁的,怎么全是血?”
那太监眼中含泪,感慨道:“天若有情天亦老,这屁股坐过宝座,用过庙堂便器,
如今却血淋淋的躺在这儿,唉……人生沧海桑田,便从一个屁股也看得出来。”
秦仲海听他胡言乱语,登时大怒,伸手往他头上一敲,喝道:“你在废话什么?我
在问你话哪!”那太监啊地一声惨叫,登时低下头去,不敢再说了。
只听其余几名太监哭道:“薛副总管好可怜哪!整整给人打了一百杖,这才成了这
幅模样。”
秦仲海叹道:“薛奴儿刑杖而死,实在太惨了!”说着便要掩上白布。
便在此时,猛听扑噜一声,跟着臭气薰天,那屁股竟尔放了一个屁出来。秦仲海大
惊道:“死人放屁!”
只听薛奴儿的声音恶狠狠地道:“姓秦的王八蛋,你可别幸灾乐祸。等咱家伤好了,
定要砍下你一条手泄愤!”他脸面向下,声音模糊,听来甚是含浑不清。
秦仲海见他未死,心下甚是高兴,但嘴上仍不留情,只听他嘻嘻一笑,双手合十道
:“薛副总管,你死就死了,可别出来作祟啦!”
薛奴儿怒道:“你给我滚!”
秦仲海看着薛奴儿的屁股,笑道:“想不到薛副总管平日这么威严,屁股上也有这
许多黑痣……明日可要找个算命先生参详一番,也好写个屁经什么的……”说着转身离
去,自言自语地道:“左边屁股有三颗大黑痣,右边屁股长了黑毛……”
说着说,猛见薛奴儿从担架上飞身出来,喝道:“你好大胆!竟敢偷看咱家的屁股!
你…你该死!”但他身上实在伤重,登时摔在地下,一时哼哼唉唉,疼痛不已。
秦仲海将他抱起,放回担架上,拍了拍他的脸颊,笑道:“好啦好啦,看你怕得,
副总管好好养伤吧!你屁股上有黑痣的秘密,我绝不会与人提起的。”
薛奴儿怒道:“你给我过来,咱家生剁了你!”秦仲海却不理会,只哈哈大笑,扬
长离去。
事后秦仲海差人打听,才知刘敬动用了好几重关系,靠着太后与一众妃子的说情,
这才饶过了薛奴儿一命,江充虽然极言指证,说这薛奴儿有意犯上,罪不可恕,但一来
江充拿不出真凭实据,二来当时情况确实险恶异常,若硬要说薛奴儿的天外金轮危及圣
驾,那江充当日开枪射虎,秦仲海弯弓射箭,也都可以派上罪名,反正现下皇帝毫发无
伤,宫内众缤妃又为他讨饶,也就把事情揭了过去。
只是薛奴儿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当下按着江充的意思,薛奴儿屁股上还是重重挨
了一百杖,要不是他内功深湛,这番刑杖早已要了他的性命。眼看事情告一段落,但秦
仲海念及那日薛奴儿使出“天外金轮”的模样,心下还是猜忌难解,以薛奴儿的功力,
绝不可能出到这等莽撞的招式,不知他到底存的是什么用心。
又过了一个月,这日正值午夜,秦仲海率领手下,正在乾清门一带与金吾卫的人马
聚赌,这夜手气背得厉害,一下子便输了百两银子,秦仲海只觉倒楣至极,便溜到门后
解手,也好将霉气消除一些。
正舒坦间,忽见一名妃子婀婀挪挪地朝前行来,秦仲海心下一惊,急忙穿好裤子,
躲到草丛之中。
这乾清门之北便是后宫,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合称“后三宫”,除皇帝亲旨
召入以外,任何人不得擅入。其中坤宁宫是皇后的正宫,乾清宫则是皇帝的寝宫,受召
嫔妃也在此被幸。为防秽乱内廷,大内侍卫的巡查地点便以此门为界,门南防务由御前
侍卫主持,门北则由后廷内侍为之,为免后宫不靖,江充、刘敬便各自荐举一半内侍人
选,相互监视看管。秦仲海虽然胆大包天,但也知自己在此便溺,若给无知妃子撞见,
不免惹出杀身之祸,当即迅速躲好身形。
秦仲海见那妃子走出乾清门,手上还提着竹篮,身旁却没太监宫女跟随,秦仲海心
下微微一奇,就着月光看去,只见那女人眉目清丽,约莫四十好几,赫然便是那日被他
撞见偷汉的那名妃子。秦仲海嘿嘿冷笑,寻思道:“好个荡妇,看她这模样,八成又要
去给谁送汤送饭,且待老子去追究一番。”
他躲在那妃子身后,弯弯曲曲地跟着,果见她又是往仁智殿的方向去了。秦仲海见
她脚步渐快,心下暗笑:“这女子恋奸情热,好生心急啊!”
过不多时,那妃子鬼鬼祟祟地躲在殿前,左右张望一阵后,便地往殿里奔进。
秦仲海待那妃子进殿之后,自也飞身进去,他放轻脚步,沿着梁上行走,把那妃子
的一举一动全数看在眼里。二人一上一下,行入殿中,赫见一名太监已等在里头。秦仲
海心下大惊,连忙停步下来,就怕脚步声过响,不免给人察觉。
他低头去看那太监面貌,却是不识,料来也是东厂的人。
那妃子不见了薛奴儿,便皱眉道:“薛副总管呢?”
那太监躬身道:“启禀琼贵妃,薛副总管伤势未愈,今日由我代班守卫。”
秦仲海听得“琼贵妃”三字,忍不住吸了一口冷气,想到了琼武川。心道:“原来
这女子就是琼贵妃!好啊!原来是皇帝的嫂子偷人。”
这琼贵妃便是国丈琼武川的女儿,这女人出身名门,当是大家闺秀,谁知竟会干出
这等脏事。
秦仲海心道:“这女子定是仗着她老子的势头,到时若给捉到了,还有那铁卷丹书
可以换命,真是他妈的色胆包天。”想起自己头一次用色胆包天形容女子,心里也觉得
荒唐。
琼贵妃嗯了一声,便又打开密道,走了进去,那太监往里头张望一阵,似乎甚为好
奇,琼贵妃见他模样好奇,登时怒道:“你獐头鼠目,探头探脑的,想做什么?”
那太监一惊,跪下道:“娘娘息怒,奴才只是……只是有点好奇……”
琼贵妃哼了一声,道:“里头是我放私房钱的所在,没旁的物事,你可别胡思乱想。”
那太监连声道:“是,是,奴才明白。”跟着叩首连连,琼贵妃不再理他,自行进
去。
那太监见她走进密道,登将耳朵贴在墙上,似要查知里头还有什么人。
秦仲海蹲在梁上,心道:“难怪那日江充一提到琼贵妃,皇上立刻把薛奴儿关了起
来,想来琼贵妃偷人一事多少还是传出了风声。”转念又想道:“这皇上也真是不够意
思,一看不是自己带绿帽,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饶过薛奴儿一命,这先皇武英帝地
下有知,定要气得暴跳如雷。”
秦仲海守在梁上,过不多时,那暗门再次开启,琼贵妃已然走出。想来薛奴儿未到,
她也不敢太过肆无忌惮。
那太监见了贵妃出来,连忙上去搀扶,琼贵妃把身子一缩,挥了挥手,叫道:“这
里没你的事了,快回去向薛副总管禀报吧!”
那太监慌不迭地道:“是,奴才这就去。”说着躬身离开。
秦仲海见那太监神思不属,似乎被眼前的奇事吓坏了,心下暗暗冷笑:“薛奴儿真
是个废物,要找人代班看守,居然还找这么个不中用的货色,真不知他养这许多手下做
啥?”
他见两人走远,便跃下梁来,眼看琼贵妃朝后宫走了,秦仲海便转而跟随那太监,
想把这人的来历查明白。
只见那太监左一转,右一转,直往宫墙而去,秦仲海远远跟在后头,他见那太监脚
下沉稳,看来也是个练家子,若非如此,薛奴儿也不会请他来看守了。
行了一会儿,那太监来到宫墙之旁,只见他停下脚来,跟着簇唇做哨,霎时外头也
传来一声低低的哨响,竟是有人守在墙外接应。秦仲海心下一惊:“这人不对劲!”
那太监见有人守在外头,当下咬破手指,在手帕上写了几个字,跟着包在石子上,
扔出墙去。秦仲海再无疑问,已知此人是奸细,看来琼贵妃在仁智殿的把戏要泄漏了。
想起刘敬平日对下属管束严厉,哪知薛奴儿行事疏失,手下还是出了奸细,怕还是
江充驯养的,秦仲海心下暗暗叹息,不知是否该将此事告知刘敬。
正推想间,那太监已转身回宫,看他行走的方向,当是朝薛奴儿的住处而去。秦仲
海待他走远,这才远远跟随,宫中房舍甚多,到处都是花圃树木,一路跟去,不难隐藏
行踪,那太监自是毫无所悉。
那太监行上廊檐,看来满腹心事,正自低头疾走,忽然一名小太监奔了过来,向那
太监叫道:“干爹!你不是说要回家吃饭么?我到处找你呢!”
秦仲海偷眼看去,这小太监不是别人,正是带他入宫的那名孩子。那太监先是一愣,
跟着微微一笑,温言道:“爹爹有点事,一会儿才回家,小六先回去吧。”他摸着小太
监的头顶,脸上露出慈爱的神情。
秦仲海心道:“薛奴儿有个大宝当儿子,这太监也养了一个,其实这些太监孤身一
人在京,心里定是寂寞。”
正想间,那小六笑道:“好!我先替爹爹煮好茶,你可快些回来喝。”
那太监见义子依恋自己,登时哈哈一笑,他低下头去,让小六在脸上香了一下,这
才缓缓走开。
秦仲海陡见父子亲情,蓦地想起了自己的师父,忍不住轻叹一声,但随即想到柳昂
天、卢云、韦子壮、伍定远这干老友,嘴角一动,脸上乍现笑容,心里的寂寥登时消失
无踪。
过不多时,那太监已然行到薛奴儿房前,敲门道:“副总管,我是小忠子。”
话声甫毕,房里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道:“原来是胡忠啊!怎地那么慢?快给我
进来了!”那太监答应一声,便即进房。
秦仲海心道:“原来这太监便是东六宫里的胡忠,嘿嘿,江充的魔爪伸得可快,连
这人也给贿赂了,看天下还有谁是不能收买的。”他知道薛奴儿武功了得,一时不敢逼
得太近,便躲在房外花圃里,专心听两人说话。
只听薛奴儿的声音道:“怎么样?仁智殿里一切安好?可有遇上什么不寻常的事么?”
胡忠咳了一声,回话道:“托公公的福,今日一切顺遂。”
秦仲海听那胡忠声音平稳,不露半点心事,心下也是暗赞:“这姓胡的家伙当真了
得,前脚才干了见不得人的事,后脚便像个没事人似的,当真是作贼的料。”
两人对答已毕,静默了一会,胡忠便道:“副总管要是没别的事,小的这就告退了。”
看来他心里有鬼,不敢多留,定是想早些开溜。秦仲海伏在草丛,只见窗格上照出胡忠
的影子,正自反身开门,便要离开。
忽听薛奴儿冷冷地道:“你别急着走。方才你离开仁智殿,可曾遇上小六?”
胡忠听了问话,窗格的黑影忽然一阵轻颤,想来心中颇为诧异,不知薛奴儿何出此
问。
秦仲海素来精明,心下也是一凛:“这薛奴儿在出言试探。”看来胡忠只要一个应
对不慎,便是性命之忧。
烛火下只见胡忠的影子转了过去,他咳了一声,道:“回公公的话,我没遇见。”
薛奴儿哦了一声,道:“是这样么?好啦,你这就回去吧。”
胡忠听了这话,似乎松了口气,便急急转身开门,看他的影子轻轻颤抖,想来心里
极是害怕。
忽然之间,秦仲海见薛奴儿的影子一动,跟着现出一只圆形黑影,秦仲海心下一惊,
知道这是薛奴儿的独门兵器“天外金轮”,暗道:“好一个薛奴儿!这么快就要杀人了!”
秦仲海与薛奴儿熟识,知道他的“天外金轮”威力奇大,连汗国国师罗摩什也接不
了一招,若要暗算胡忠,定是轻而易举。忽然之间,秦仲海心中一动,想到了小六:
“可怜的孩子,他再也见不到他干爹了。”他虽与胡忠毫无交情,还是为之恻然。
这念头方一闪过,猛听啪地一声,胡忠竟已撞破窗格,急急逃了出来,秦仲海双眉
一轩,心下暗赞:“好你个胡忠,这般机灵!”
薛奴儿方才取出金轮,胡忠不动声色,其实早已察觉,只是不叫破而已,果然给他
找到了机会,便趁势逃了出来。
眼看胡忠急急忙忙地向前逃去,霎时金光一闪,那“天外金轮”从窗口飞出,一声
轻响传过,那金轮刮过胡忠的后背,却没击中要害。秦仲海心道:“薛奴儿身负重伤,
这才功力不纯,否则那胡忠便有十条命,怕也不够人家一砍。”
胡忠全身浴血,半滚半爬间,仍是咬牙飞奔。秦仲海见他便要逃离现场,忽然之间,
十来个人影穿梭而过,掌风扑出,竟有人对胡忠猛力下手。秦仲海大吃一惊,才知附近
尚有高手埋伏,他偷眼看去,只见胡忠一招内便已不敌,霎时身躯飞上半天,陡地落在
自己伏身处不远。秦仲海知道东厂菁英便在左近,更是屏气凝神,不敢稍动。
正担忧间,一人缓缓走上,蹲在胡忠身边,微笑道:“小忠子,怎地走得这么快?
可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啊?”这人面无胡须,年过七十,神色自若,正是刘敬。
秦仲海见了大人物到来,心下一凛:“连这老东西也出动了,胡忠此番定然要糟。”
胡忠口吐鲜血,喘道:“总管,我……我忠心耿耿,你为何要害我……”
刘敬听他兀自嘴硬,登时哈哈一笑,从怀中取出一条手帕,在胡忠面前一招,笑道
:“小忠子,这是你的东西么?”
这手帕正是方才胡忠丢出墙去的,胡忠见东窗事发,忍不住惨笑一声,料知一切举
措都在刘敬掌握之中,当下也不挣扎,索性缓缓闭上了眼,静静待死。
薛奴儿从房中走了出来,冷笑道:“死东西!你以为刘总管不知道你的丑事么?你
三年前跟姓江的杂碎勾结,咱们早就知道啦!若不是有意试探你,今夜怎会派你过去仁
智殿?”
秦仲海听了这话,心里又惊又佩:“这姓刘的果然厉害!宫里大小事都瞒不过他的
眼去!”
薛奴儿取出金轮,冷冷地道:“小忠子,你要自己了断,还是咱家动手,快快选吧!”
胡忠心下一酸,想到了义子小六,一时之间,竟是泪如雨下。
薛奴儿森然笑道:“还敢哭!咱们东厂没你这等无用的东西!”金光一闪,便要将
他了帐。
忽见刘敬举起手来,将薛奴儿拦住了,笑道:“别这样杀他。”说着将胡忠扶了起
来。
胡忠见刘敬满面堆笑,只低头朝自己凝视,他不知刘敬有什么厉害伎俩要来对付自
己,心中更感害怕。
眼见刘敬缓缓举起手来,却是朝自己背上摸来,胡忠知道这名总管外貌慈祥,好似
个寻常老头,其实手段凶狠,比薛奴儿可怕百倍,他心下战栗,只恨方才没死在薛奴儿
手下,颤声道:“总管,求求你,给我个爽快……”
刘敬哈哈一笑,落下手来,道:“什么爽不爽快的,你想哪儿去了?”却见他伸手
点了胡忠背后伤口的穴道,跟着撕破了自己的衣衫,竟在替他包扎伤处。
胡忠吓了一跳,颤声道:“总……总管,你……你到底要怎么对付我……”
刘敬微微一笑,道:“大家认得这许多年,说什么对付不对付?那不太也见外了么?”
他哼着小曲儿,亲手将胡忠的伤处包扎妥当,笑道:“人生在世么,要不贪财,要
不好色。咱们宫里人,想要女人也要不了,你说吧,咱们东厂几个老的小的,值得多少
钱啊?”
胡忠面色惨澹,垂下首去,低声道:“江大人亲口允诺,等我还乡之时,便要送我
千亩良田,另外给我老家兄弟一笔大钱。”
薛奴儿怒骂道:“无耻小人!几亩田便买了咱们的命啦!狗杂碎!”说着尖叫一声,
又要动手杀人。
刘敬伸手拦住,他凝视着胡忠,颔首笑道:“小忠子啊,你替老家弟兄打算,我也
不怪你,更不想杀你。只是念在宫里老小的性命上,事情多少有些难办。”
胡忠面如死灰,惨然道:“我出卖大家,本没想过有啥好下场。公公便要将我处死,
奴才也没半句怨言。”
刘敬摇了摇头,叹道:“咱们东厂就这么几个人,还能再杀自己人么?胡忠啊,咱
家现下给你条路走,你只要乖乖听话,日后一样找江充拿地拿钱,脑袋却还能留着吃饭,
这个主意听来如何?”
胡忠吃了一惊,道:“有……有这么好的事?总管你可别戏弄我……”
刘敬微微一笑,道:“我好端端的,怎会戏弄你?”他轻抚胡忠的脸颊,道:“我
等了几十年,总算等到一个反间。你想想,日后多少假消息,还要靠你传给那姓江的,
小忠子啊小忠子,你的性命这般要紧,我怎舍得杀啊?”说着竟是哈哈大笑起来。
秦仲海听到这里,心中也是骇然,江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买通了东厂的要
角,却又三两下给刘敬拿来作反间,看这两大奸臣如此狠辣,柳门一系要能在朝廷立足,
非得加把劲儿不可。
胡忠又惊又喜,又愧又怕,眼看活命有望,正要道谢,却听刘敬笑道:“胡忠啊,
你那小六近来怎么啦?身子可好?夜里还会咳嗽么?”
胡忠听他提起义子,登时出了一身冷汗,干笑道:“蒙总管垂询,这孩子挺好。”
刘敬哈哈一笑,道:“是啊,这孩子真是乖啊,方才我才去看过,这孩子挺有孝心,
早泡了热茶等你回去。小忠子啊!你可真好命哪!”
胡忠听了这番话,知道义子已在这位大内总管的掌握之下,只要自己一反叛,小六
便要大祸临头,他心下难受,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霎时哽咽出声。
秦仲海看在眼里,心下也是叹息,忽见薛奴儿四下打量院中,他暗暗心惊,别要给
他发现了自己,以今日情势的险峻来看,倘给人识破身形,定要见血收场。他屏住了呼
吸,动也不敢动上一下。
便在此时,忽听一个稚嫩的声音叫道:“总管、副总管、怎么你们都在这儿?我干
爹呢?”却是那小六来寻干爹了。他见胡忠蹲在地下,便急急奔上,叫道:“干爹!”
胡忠见他乍然到来,心下害怕,不知如何是好。
那小六扑了上去,猛见到胡忠背后包扎,吃惊之下,登时尖叫起来。刘敬走上前去,
轻抚小六的头顶,笑道:“你干爹方才一个不小心,给铁钉刮伤了背,总算包扎治疗好
啦!”
小六紧紧抱住胡忠,哭道:“干爹!你要有什么闪失,小六以后怎么办?”言语之
间,满是真情,胡忠将他一把抱住,父子两人竟是哭成一团。
秦仲海见状,心中便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趁着众人心神微分,当场脚底
抹油,急急开溜回去。
秦仲海见情势太乱,不敢在宫里逗留,便急急回府,他路上不住思量,心道:“这
帮贼子狗咬狗,搞得老子地盘一团乱。嘿嘿,琼贵妃哪里不好偷人,偏偏闹到老子头上,
此事我绝不能善了。”眼看江充、刘敬各显神通,都在抓对方的把柄,秦仲海一来职责
所在,二来也是好奇心使然,便有意把内情查个水落石出。
他回府歇息一阵,养精蓄锐,直至深夜时分,这才回到西角牌楼。他取出大批窃盗
用的器械,跟着找来十名干练属下,吩咐道:“你们等会儿跟我来,咱们有大事要干。”
当下率领众人,便往仁智殿而去。
众属下见他神情凝重,路上便问:“老大带了这许多家伙,究竟是要做什么?”
秦仲海知道案情严重,绝不能外传,便冷笑道:“快别多问了。要知你们的脑袋是
拿来吃饭的,不是拿来砍的。”众人听他这般说了,都是骇异莫名,个个噤若寒蝉。
行到仁智殿,秦仲海吩咐众人,只要有人行近附近百尺,立时拍手为讯,他也好有
个警觉,众人都是虎林军的弟兄,早已给他收服,此时虽见他行止怪诞,却还是不敢多
言。
秦仲海行到殿中深处,跟着来到那幅书画旁边,心道:“他奶奶的,老子今日非把
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不可。”他嘿嘿冷笑,将那幅书画揭了下来,跟着摸准了锁匙孔,取
出大批器械,猛往那锁匙撬去。
弄了半天,只搞得全身大汗,那锁却分毫不动,看来这锁非比寻常,定是高手匠人
所为。
秦仲海心道:“下次可得把伍制使带进来,他是捕快出身,这种窃盗恶行,他定是
在行。”
他喘了一阵,又狠狠地猛撬了几下,只是那锁实在牢固至极,仍是毫无办法。秦仲
海心里越来越是火大,想道:“不管了,细功夫办不到,老子便出重手。”
他静心下来,细听四周声响,只觉一片宁静,想来深夜之中,附近应当无人。他取
出钢刀,运起“火贪一刀”第八重功力,猛地一招“三合火贪”,便要往壁上砍去。
忽听耳边响起一声叹息,道:“秦将军,门是用来开的,不是用来砍的。”
秦仲海猛地跳了起来,这一惊实在非同小可,以他的武功来说,世间能不知不觉地
来到他身边的,实在屈指可数,他情知身后要害已给人制住,自己如要转身,定会给人
暗算,当下背着身子,沉声道:“来者何人?”
那人却只叹息一声,并不打话,秦仲海外表虽然粗豪,其实心思甚是机敏,此时便
想道:“这家伙若要伤我,一上来便把我杀了,这人准是识得我。”心下微一沉吟,已
然推算出这人的身分,当下冷笑道:“刘公公有话便说,何必故弄玄虚?”
果听背后那人咦了一声,道:“好小子,居然认得出我。”
秦仲海转过身去,果然眼前站着一名老者,正是刘敬。两人面对面地站着,都是一
动不动。
秦仲海想起属下,便问:“公公把我的弟兄怎么了?”他知道自己手下无一高手,
决计挡不住刘敬一击,这才无人出声警告,心悬他们的安危,便出言来问。
刘敬面露微笑,道:“公公只是让他们好好睡上一觉,全无恶意。要知一个人需得
多吃多睡,性命才会久长啊!”
秦仲海放下心来,他明白刘敬在恫吓自己,便冷笑道:“多吃多睡,性命才会久长?
这是什么道理?”
刘敬道:“睡得多,必然看得少;吃得多,自也说得少,这是宫中最浅显的道理,
你懂了么?”
秦仲海冷冷一笑,道:“不懂。”
刘敬道:“少看少说,性命无忧;多吃多睡,享福至终。将军想要长命百岁,可多
记着点。”
秦仲海心道:“这老头在吓唬老子。”当下装着蛮不在乎的神气,道:“我又没偷
人偷汉,也没教唆搓合,怎会性命不久?这点倒要请教总管了。”
刘敬脸上闪过一阵狡猾的神气,摇头道:“秦将军,偷人总比杀人好,你说是么?”
秦仲海见他衣带微微飘起,此时无风吹拂,当是刘敬暗暗运气所致。秦仲海也不来
怕,当下手按刀柄,冷笑道:“抓奸如抓贼,事情掉在我秦仲海的头上,我也不来怕事。”
他内劲到处,一股刚劲透入刀身,刀身与刀鞘的接缝登时散出隐隐红光。
刘敬见双方言语益僵,便要大打出手,他微微一笑,忽道:“秦将军,柳侯爷近来
可好?”说话之间,衣带已然缓缓下垂,一如平常。
秦仲海听他忽然提起柳昂天,心下一凛,想起刘敬传信过来,似有意与柳昂天合作,
他不愿太过失礼,便放开刀柄,回话道:“侯爷很好,多谢总管关心。”
刘敬眯起了眼,笑道:“江大人近日好像也挺好,不是么?”
秦仲海嘿嘿干笑,道:“江大人不坏,侯爷也好,加上你刘总管也是身子骨壮,算
来是天下太平了。”
刘敬指着密室,微微一笑,道:“若要天下大乱,那也不是什么难事,只管敲破这
只大门。秦将军如此蛮干,江大人准会赏你一个大红包,那可大大发财了。”
秦仲海何等机灵,一听此言,心下已是了然:“听他说话意思,那是要我睁一只眼,
闭一只眼。我可要答应他?”
此时江刘两派斗得不可开交,自己若贸然揭发琼贵妃偷人一事,不免便宜了江充,
他沉吟片刻,念及其中厉害,已有让步之意。当下咳了两声,便道:“俗话说得好,劝
赌不劝色。虽说偷人比杀人好,但总也要看看偷得是谁,杀得是谁,还希望公公劝劝你
的朋友,偷要偷得灵巧干净,别偷得稀哩哗啦满地脏,惹得扫地的心烦。”
刘敬听他如此说话,知道事情已然缓和,他微微一笑,道:“该给你畚箕打理时,
绝不会给你柄大刀耍,这你放心好了。”言下之意,自是说他会收拾得干干净净,绝不
让秦仲海惹上纠纷。
秦仲海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好吧,看在咱俩都是扫地的份上,我这就回去睡
上一阵吧。”
刘敬哈哈大笑,拱手道:“难得秦将军明理,姓刘的欠你一个人情。”
经此之后,秦仲海虽想查出仁智殿里的机密,但念及刘柳两派仍须相互援助,只得
把心中的好奇压抑下来,含含混混地放他们过关了。
喧闹的街道,又是中秋佳节的好时光,这日风流采士、名门闺秀,多会在京城的谪
仙楼聚会,届时才子佳人在此猜谜解联,赋文吟诗,直是热闹至极。
恰也是中秋这日,顾家的夫人要过五十大寿,顾府上下自也为此张灯结彩,忙里忙
外,光是寄出的名帖,就达千张之数。
眼看再过半月,便要到了八月十五,顾倩兮这几日都在准备贺礼,她向来灵巧聪颖,
自不愿送的物事落于俗套,顾夫人见她四处寻访宝贝,只是笑道:“孩子啊!娘什么都
不缺,就只缺一个好女婿,你只要赶紧出嫁,生个白胖儿子,娘就什么也不愁了。”
听得顾夫人这般说话,顾倩兮只淡淡一笑,却没人猜得透她的心事。
这日顾倩兮带同小红,主仆两人一同出门采买寿礼,她念及娘亲育养自己的辛苦,
此时早把私房积蓄全都拿了出来,只希望给顾夫人一个惊喜。
眼见顾倩兮谈谈笑笑,一展难得的欢颜,小红心下暗暗为她高兴。这两年顾倩兮住
在京城,面上虽然强颜欢笑,但夜间却常泪湿孤枕,独个儿伤心难受,小红看在眼里,
自也是心疼无比,想起把她害得这般惨的那个逃犯坏蛋,心里直是痛恨至极。
也是老天可怜,好容易半年前来了个杨郎中前来追求,也多亏这人文武全才,平日
又风趣健谈,这才让顾倩兮慢慢恢复生气。心念于此,小红暗暗祝祷,只求上苍保佑,
让小姐能有个好归宿,别再给坏人欺侮。
两人行至热闹大街,只见四处都是来往熙攘的路人,端的是繁华至极、喧腾热闹,
小红见到一旁有处玉铺,心下一喜,指着上头的金招牌,道:“小姐啊!这儿便是京城
最大的‘知古斋’,不如咱们在这儿挑些东西吧,也许能找着什么希罕玩意儿呢?”
顾倩兮知道娘亲爱玉如命,当即喜道:“好啊,都说京城是天子脚下,说不定能给
咱们找到什么了不起的宝贝!”当下轻移玉足,便往铺里逛去。
顾倩兮走入铺中,四下探看,她自幼出身豪门,珍奇古玩是见多了,左右看了一阵,
却只见到些寻常物事,实在没有稀奇珍罕。她摇了摇头,心道:“看来京城虽大,却还
比不上咱们扬州的风情。”
她叹了口气,正想叫唤小红离开,忽听一人道:“老板哪!这是家传之宝,我先祖
乃是宋代的大官,才有这等好东西留下来,若不是我家里极需用钱,我也舍不得卖,可
你…你却只出这些银两,这……这怎么使得啊?”
顾倩兮心下一奇,便回头去看,见是一名中年男子来此卖玉,她见那人手上抱只玉
鹿,看来色泽不凡,颇见宝异,当是北宋时期的大内珍藏。她心下暗喜,寻思道:“娘
最是喜欢玉器,要是见了这只玉鹿,准是开心极了。想不到今日运气这般好,居然教我
见到了这只‘白玉黄褐沁’。”转念又想道:“可我今日只带了三百两银票出来,不知
够不够价钱?”
正想间,却听那老板道:“这位老兄啊!咱们生意讲究的是童叟无欺,从不欺瞒方
家,你这玉鹿我只能出三十两银子,这位爷台要是不愿卖,那便请回吧!”说着眯起了
眼,一幅爱理不理的神气。
顾倩兮心下暗暗生气,想道:“这老板只出三十两银子,看来准是在欺负人,要不
就是不识这玉鹿的宝贵。”
也是这时节仿古玉器实在太多,没人敢买来路不明的东西,那男子大概极需用钱,
再不便是走投无路,只听他长长一声叹息,道:“好!算我倒楣,遇上了你这种奸商,
唉!一切全都是命!”说着伸手出去,道:“三十两就三十两,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
货,快把现银拿来吧!”
顾倩兮眉头一皱,心道:“这男子也真傻,这只玉鹿少说值得上五百两银子,这老
板只出三十两,他怎么舍得卖?”
哪知那老板真是十足十的奸商,眼见这卖玉男子确实欠钱使唤,一时贪念大起,又
想多污利头,当下冷冷地道:“什么奸商不奸商?你说的那几句话太也难听,已然伤了
我的商誉,现下你若是要卖,我只能出二十两银子。”
那男子大怒,满脸胀得通红,喝道:“你……你这不是欺负人吗?”
那老板傲然道:“你还敢再说?你再说一句,我就多扣你一两银子。”
那男子又急又气,一时不知要不要翻脸走人。那老板好整以暇,冷笑道:“要卖便
快,我没工夫与你啰唆。”
那人低头长叹,摇头道:“好吧!二十两便二十两,你给钱吧。”
那老板见计谋得逞,登时微微一笑,便要取出现银。
顾倩兮不忍那人吃亏,便要向前阻拦,忽听店门口传来一个声音,笑道:“这位爷
台,你这玉鹿颇为奇异,可否借我一观?”
那卖玉男子一奇,转过头去,只见一名书生笑吟吟地站在面前,顾倩兮心下也是一
喜,想道:“有人出来打抱不平了。”
她撇过头去,只见那书生背对着自己,看不到长相,但听他吐属文雅,官话道地,
想来也是个饱读诗书之人,顾倩兮心下暗暗一笑,却要看他怎么修理那老板。
那卖玉男子奇道:“这里是知古斋,多的良美玉器,公子若要看玉,何不去店里挑?”
那书生笑道:“我偏只爱阁下的玉鹿,不知可否借我一看?”
那卖玉男子点了点头,正要将玉鹿递过,那老板却已怒喝起来,只听他大声叫道:
“你给我听好了!只要你将这玉鹿交给第二人看,老板我便不买了!”
顾倩兮眉头一皱,心道:“这老板好生奸诈,自己只出二十两讹诈,却不许旁人来
看,真是坏透了。”
那男子面色为难,他看那老板已然取出现银,不愿旁生枝节,当下叹道:“好吧!
算你狠!”说着对那书生一弯腰,歉然道:“实在对不住这位兄台,只是我这鹿已卖给
旁人了,兄台若要看,改天自来此处找吧!”
此时店内客人见此处有热闹可看,已有不少人过来围观。
那书生哈哈一笑,道:“阁下何必怕这老板?他若不是做贼心虚,指鹿为马,硬要
讹诈于你,又怎会怕我来看?你别来管他,让在下替你看上一看,保管有好无坏。”
众人听那书生言之成理,都对那卖玉男子叫道:“是啊!这老板定是讹你的,可别
给他骗了。”
顾倩兮掩嘴轻笑,知道这书生已然占得上风,料来那老板已是不得不让步。
果然那老板听了众人的说话,那可是砸招牌的难堪事,他满头冷汗,登时从柜台走
了出来,指着那书生骂道:“你这小子好生嘴利,莫要在此含血喷人!这玉鹿是什么来
历,值得多少两银子,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又懂什么了!”他哼了两声,斜目道:“照
我看哪,你这小子准是人家找来的帮手,想来这里哄抬卖价!”
此言一出,旁观众人也觉有理,此刻世道不靖,市面上颇多骗子,这些人一搭一唱,
有时竟能把废铁哄成黄金,众人多曾听闻此类传言,一时纷纷点头。顾倩兮见那老板出
言挑拨,心下不禁暗暗为那书生担忧。
那书生哈哈一笑,道:“老板啊!我不懂这玉鹿的希罕处,难道你懂了?”
那老板也是哈哈大笑,道:“我出道四五十年有了,算得是北京第一把鉴玉名家,
天下间岂有我不懂的玉器?”
那书生哦地一声,微笑道:“听你夸口的,你真要这么了得,又怎会把这宝贝看走
了眼。”
那老板呸了一声,道:“这种西贝货也能称作宝贝?你这小鬼别再胡说八道啦!小
心我轰你出去!”
那书生一笑,道:“看你尖酸成这个模样,准是不知这鹿的好处,等会儿我若说了
出来,只怕你要两手捧着几百两银子,跪着求人卖你哪!”
顾倩兮暗自点头,想来这老板也不识这只玉鹿的来历,否则以他贪财的性子,若是
知道这玉鹿价值非凡,又岂会这般刁难于人,把这天外飞来的好处往外推?
那老板世代在此开设玉楼,乃是京城有数的行家,眼下被那书生一顿数说,这个脸
如何丢得起?他不怒反笑,道:“好一个猖狂的小子,在我这‘知古斋’中,有胆说这
话的怕没几个哪!你不给老板我说个明白,今日绝不放你出去!”说着伸手一挥,两旁
冲出几名夥计,盯着那书生冷笑。
小红低声惊呼,她急急走来,悄声道:“这老板要打人了,咱们要去报官么?”
顾倩兮微笑摇头:“别怕,有我在这儿,不怕这人使坏。”言语之中,满是官家小
姐的见识气派。
主仆两人正说间,那书生却笑了笑,竟对众夥计的威胁毫不在乎,他自行将玉鹿提
起,用牙齿轻轻一咬,那卖玉男子惊道:“咬不得!”
那书生笑道:“不打紧。”他细细看过玉鹿,颔首道:“不简单,果真是宋代珍品。”
那卖玉男子又惊又喜,问道:“兄台识得这鹿?”
那书生微一点头,道:“这玉鹿乃是宋代雕琢而成的,再兼玉质温润,至少值得几
百两银子。”
顾倩兮见他看玉的门道甚是对头,已知此人乃是方家,便放下心来,看来那老板虽
然强凶霸道,却为难不了他。
那老板哈哈大笑,道:“胡说八道!什么几百两银子,简直是信口开河!”
那书生却不生气,只笑道:“尊驾既然不信,那照你的眼光来说,这玉鹿是哪朝哪
代的物事?”
那老板嘿嘿一笑,伸手抢过那玉鹿,道:“这鹿虽然巧夺天工,却瞒不过我的眼去,
你看它上头的沁色,当是苏州工匠所为,乃是十余年前的仿古之作。”
顾倩兮未曾细细看过那玉鹿,自不知两人谁对谁错,便自提起脚跟,远远眺望。
那书生微微一笑,道:“这玉器出自苏州?老板凭什么这般说?”
那老板冷笑道:“你能说这是宋代古物,我却不能说是当今苏州匠人所作?你若觉
得我所言有错,何不明白举了出来?”
旁观众人听得此言,登时大声附和,都要那书生说出道理。
小红见场面越来越乱,怕生出事来,便拉住顾倩兮,道:“小姐快走吧,这里没什
么好看的。”
顾倩兮摇头道:“不忙,再看一会儿。”她也想知道那书生的理由,当即专心倾听。
却听那书生道:“阁下要听,那我也不客气了。老板卖玉多年,当知方今仕女名流
多喜玉壶玉瓶,这玉器若是近年苏州匠人所作,何不雕成时兴模样,也好方便贩售?却
又何必雕成一只玉鹿,让人来白白讹成二十两?”
众人听他讥嘲,都是哈哈大笑,那老板呸了一声,喝道:“谁知雕刻师父想什么?
你问我,我却要问谁啊?”
那书生笑道:“原来老板也有不知道的东西啊!”
众人更是大笑不止,都在取笑那老板。
那老板听两旁众人讪笑不已,当即怒道:“小子莫要猖狂!咱们莫说这些死无对证
的废话,咱们现下就来映证映证,看看这玉鹿究竟是什么质料所就?你敢不敢?”
这老板对玉质颇有见地,一向自信,此刻便出言相激,就算那书生有什么怪招,反
正旁观并无方家,料来自己信口雌黄,届时定能扳回一城。
那书生笑道:“如此也好,大家切磋切磋。”
那老板有意争回颜面,当即命人取出纸笔,要两人各自写下玉质来历,跟着同时对
照。
顾倩兮心下暗笑,寻思道:“听这位公子言语,当是个大行家,那老板又要丢丑了。”
两人各自写就,过不多时,那老板掀开手上白纸,只见上头写着:“寒白玉。”
那书生笑道:“只有这样么?”
那老板气往上冲,怒道:“你冷笑什么?快快把文字揭了!”
那书生哈哈一笑,掀开白纸一角,上头却只写着“白玉”二字。
那老板傲然道:“你神气什么?你纸上只有白玉两字,却还比我少一字,是你输了。”
旁观众人无知无识,一见那书生写的文字短了一字,便纷纷附和,大声道:“两字
对三字,你输啦!”却把文字短长当作了胜负,直是荒唐之至。
那卖玉男子也是摇了摇头,本以为遇上行家,没想到这书生只是附庸风雅,全没真
本领。众人中只有顾倩兮满脸笑容,似知那书生学问渊博,必能让人大吃一惊。
那老板正要出言嘲笑,只听那书生一声长笑,道:“看清楚,还没完呢!”说着将
白纸完全掀开,露出整篇文字,一名好事之徒走了过来,照念道:“白玉黄褐沁,寒玉
种,当产水间,俗称子儿玉。”
顾倩兮心下暗自一凛,这玉鹿果真是“白玉黄褐沁”所就,自己若能以三百两银子
买得,那可是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那老板惊道:“你怎么知道这许多?”
那书生道:“我适才咬过一口,这玉鹿质地坚硬,自属寒玉无疑,我虽不曾亲见玉
璞,但以此玉的色泽观之,璞衣当属黄褐之色,乃是水产玉的极品。”
众人闻言惊叹,尽皆争睹玉鹿风采。
那书生道:“宋代古玉多为平淡含蓄之作,雕工多承袭唐代,诸位请看。”说着将
玉鹿托起,指着鹿角处道:“此处鹿角雕为斜面,使其更加栩栩如生,这种刀法称为‘
偏刀’,全然不同于当今盛行的‘花下压花’。其间上下差异,可说判若云泥。只有不
识货的人,才会将其误认。”
众人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忍不住赞叹出声。
那书生向旁观众人微微一笑,道:“这只玉鹿刀功非凡,色泽晶莹,又是前代古物,
这位老板却要以二十两买去,诸位说他公道么?”
众人哗然道:“不公道!”更有人叫道:“这人是奸商!”一时群情激愤。
那老板又气又怒,喝道:“你这样乱说一气,又有谁知道真假了!”他回头向夥计
道:“把他给我轰出去了!”众夥计答应一声,便要向前动手。
顾倩兮见那老板太过蛮横,当即走上前去,娇声叫道:“你说不出道理,便要动手
打人,天下焉有是理?”
那老板急忙转头去看,见是个美貌少女在此撒泼,当即喝道:“哪来的泼辣婆娘,
一并给我赶出去了!”
小红急忙上前,大声道:“你们敢!我家小姐是当今兵部尚书的千金,你们要敢动
她一下,回头拆了你们知古斋!”
那老板听了此言,脸上忍不住变色,颤声道:“原来是官家的小姐!”旁观众人听
得大臣千金到来,忍不住也是议论纷纷。
那书生猛听“兵部尚书”四字,霎时如同五雷轰顶,全身更是颤抖不已。
顾倩兮向那卖玉男子一笑,道:“这位爷台,这位老板存心讹诈,你不必理他了。
现下我想买你的玉鹿,不知你能否出个价钱?”
众人知道这小姐也是个识货的,猛地又凑了上来。
那卖玉男子见官家小姐出面来买,登时大喜道:“成!成!”说着往那老板怒目一
瞪,神态甚是不忿。
顾倩兮笑道:“请爷台出个价吧!”
那男子却皱起眉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已知此物大非寻常,决计不只区区二十
两,但眼前自己若把价钱出得太高,只怕成了有行无市的惨况,可若出得太低,又怕成
了自贬身价的无知之徒,旁徨无措间,猛见那书生背对着众人,霎时如同见到救星,当
即急急走到那书生身边,低声问道:“这位兄台,我那玉鹿该出多少价钱?您可有个主
意?”
顾倩兮见他二人正自商量,自也不便催促打扰,她细看那玉鹿,赞道:“鹿者,禄
也。若与蝙蝠同雕,那是福禄双全,若与马儿摆在一块儿,那称作禄马同居,最是祥瑞
不过。”
众人听她见识不凡,心中都道:“果然是尚书府里的小姐,眼光就是不一样。”
那书生先前耀武扬威,好不神气,此时却只背对着众人,低头颤抖,不知是在做啥。
那卖玉男子眉头一皱,低声催促道:“老兄啊!好人做到底,帮我出个价吧。”
那书生听了问话,却只把身子一缩,反而更不敢说话了。
顾倩兮见他二人兀自低语不休,想来是要出个天价,她走了过去,摇头笑道:“你
们快别商量了,我今儿个没带够银两,最多只能出三百两银子,不知您能否廉让?”说
着取出三张百两银票,递给那卖玉男子。
一旁众人见了这等高价,都忍不住惊呼出声,那卖玉男子猛吸一口凉气,万万想不
到这玉鹿值得这许多钱,当下不再多问那书生,猛地伸手抢过银票,笑道:“好!好!
便是三百两银子,咱们就这样说定啦!”他急忙将银票藏入怀中,就怕有人觊觎。
那老板以手支额,惨叫道:“我的三百两啊!”先前他若不是心存贪念,非要多讹
诈那十两银子利头,此刻这白花花的三百两银子便是他的囊中物了,一时又悔又气,跳
脚不已。
顾倩兮向那卖玉男子福了一福,笑道:“大叔倒也爽快得紧,咱们便就说定了?”
那男子拱手笑道:“那当然!咱们银货两讫,小姐可将玉鹿带走啦!”
顾倩兮微微一笑,她见那书生兀自背对自己,想这人学识广博,侠义心肠,倒是不
能不见上一面,便轻轻走到那书生身旁,道:“这位公子见识不凡,小女子佩服得很。”
那书生见她过来,却急急转过了身,背对着她,并不言语。
顾倩兮心下一奇,想道:“这人是怎么了,怎地如此奇怪?”登即走到那书生面前,
抬头去看,霎时全身大震,颤声道:“是…是你……”
眼前这人长身玉立,剑眉入鬓,正是卢云。
顾倩兮震惊之下,不由退开一步。
卢云轻叹一声,低声道:“好巧,我们又见面了。”
当年两人在扬州匆匆分手,事隔多年,终于再次说话。
顾倩兮凝视卢云,一颗心怦怦直跳,她本已觉得这书生说话声音好熟,却万万没料
到这人竟是卢云,她轻声道:“这几年你在哪里?那天在杨府,你为何走得这般急?”
卢云面色铁青,慢慢地低下头去,却是一句话也接不上口。
那卖玉男子正自开心,却见那小姐面色诧异,那公子又浑身颤抖,情状大是奇特,
那卖玉男子惊道:“你们相识么?”他见二人神情如此,只怕他们是一对雌雄骗徒,百
忙中急急往那银票一瞧,就怕给人拐了,待见那银票盖的是户部的大印,端的是万无一
失,这才放下心来。他冲向小红,叫道:“我已收了你家小姐的钱,你可以取物走人啦!”
他怕还有什么闪失,当即匆匆奔出店去。
众客人见主角走了一个,都叫道:“过瘾!过瘾!今日看了一场好戏!”也纷纷散
去。
偌大的玉铺中,只剩寥寥数人,顾倩兮与卢云却是一动不动,仍在痴痴地望向对方。
小红却还没察觉异状,她见银货两讫,当下抱起玉鹿,走到小姐身边,道:“小姐,
咱们走吧!”猛见顾倩兮面带泪光,小红吃了一惊,急忙往卢云看去,见了他的面貌,
忍不住惊叫道:“是你!又是你这骗徒!”双手一颤,那玉鹿登时摔落。
卢云猛地醒觉,伸手一抄,急急将那玉鹿接起。他轻叹一声,把东西往小红手里一
塞,跟着转身离去。
顾倩兮追了过去,颤声道:“卢云!你为何不理睬我,你不识得我了吗?”
卢云停下脚来,低声叹道:“识与不识,又有什么不同?”说着迳自离店。
顾倩兮尖叫一声:“你别走!”登即追了出去,小红手上抱着玉鹿,叫道:“小姐
你别乱走啊!”却也赶了出来。
顾倩兮奔到街上,叫道:“卢云!卢云!”却只见满街人潮,哪里还看得到卢云高
高的身影?她奔得急了,猛地脚下一个踉跄,便往前头跌下,此时一人伸手出来,将她
抱个满怀,顾倩兮急忙抬头去看,只见那人脸上带着一抹不忍的神情,正自痴痴地看着
自己,却是卢云。
顾倩兮垂泪道:“你为什么要跑?你既然不理睬我了,又为何要来相扶?”
卢云低声道:“小姐,你别这样说。”他叹息一声,眼见顾倩兮娇美脸庞上满是泪
痕,忍不住便想伸袖出去,替她拭去面上泪水。
却在此时,心中一个念头道:“卢云啊卢云,你这是干什么?你害她还害得不够惨
么?好容易杨大人过来追求她,你若想要对她好,便该离她远远的,你又想害人害己了
么?”他身子一震,又把袖子缩了回去。
正为难间,只见顾倩兮已然拭去泪珠,缓缓站了起来,她指着街旁的茶铺,道:
“卢公子,我们去喝杯茶,好不好?”
卢云听她声音微微发颤,知道她此时心中激荡,一时也不知该不该答应。
顾倩兮见卢云沉吟不决,登时捏住了卢云的衣袖,硬拉着他向前走去。卢云叹息一
声,袍袖一拂,将她的手震脱了,轻轻地道:“小姐啊,都几年了,大家也都生份了,
你又何必如此呢?”
顾倩兮看了他一眼,摇头道:“我不管你是不是逃犯匪人,我只想和你说上一阵子
话,就像…就像以前那样,等会儿你若是要走,我自也不会拦你。”
卢云见她大大的眼睛里含着一泓泪水,柔美的神色中兀自带着一抹娇羞、一抹哀愁,
似乎有着无数的话要对自己说。
卢云心烦意乱,只想转身就走,却怕顾倩兮伤心难过,但要留下,人家已有杨肃观
这般文武双全的奇男子前来追求,自己实不该再与她有所牵连,他满心苦楚,登时现出
极为难受的情容。
顾倩兮见他迟迟不肯应允,便求恳道:“卢公子,就当是最后一次见面吧,自今而
后,你若是不再睬我,我也不会怪你。”说话间语带哭音,已在哀求。
卢云听了这话,也是心如刀割,想道:“看来这次真是最后一回相见了,也好……
把话说清楚,这番相思总算也有个了局。”他点了点头,低声道:“既然这是最后一次
相见,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了。”
卢云回头看去,只见小红抱着玉鹿,远远地看着他二人,脸上神情也是极为复杂,
好似又感伤,又担忧。卢云回思往事,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心中无限苦闷。
京华秋色中,漫天枯叶纷纷洒落,两人一前一后,缓缓向茶铺走去,深秋的阳光从
街角落下,暖暖地映在两人的身上,卢云看着自己的影子照在顾倩兮纤细的背上,好像
自己正在紧紧拥抱着她,想起几年来的相思之苦,忍不住热泪盈眶。
忽见顾倩兮回过头来,卢云急忙举袖遮面,将泪水拭去。只听顾倩兮轻轻地道:
“卢公子,那日在杨府,为何你一见我就走?”
卢云忍住泪水,摇头道:“那日我身子有些不大舒坦,只好先行离去,还请莫怪。”
顾倩兮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你骗我。”
卢云心道:“没错,我是骗你,可你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你与别的男子好吗?我……
我也是血肉做的啊……”他看着秋日的浮云,泪水又已盈眶。
两人行到茶铺,要了张桌子,便自坐了下来。
茶博士走了上来,招呼二人,顾倩兮轻声吩咐:“店家,给送上一壶龙井。”茶博
士答应一声,迳自去了。
眼见顾倩兮就坐在身前,卢云极力克制,心中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行!你该走了,
她已经跟你没半点干系……为了她好,你万万不该再与她坐在一块儿。”虽说该当离去,
两腿却像是极力反抗心意一般,就是一动不动,心中一个念头道:“她不再是我的,那
…那没有关系,只要再让我坐一会儿,和她说上一段话,我今生也没有遗憾了……”转
念又想道:“卢云啊卢云,明明你俩就不可能再有将来了,你为何还这等放不开?你读
了这许多圣贤书,却为何这等无耻……”
心烦意乱间,忽然一只纤纤素手伸到眼前,修长的玉指上捧了只茶碗,却是顾倩兮
为他奉上茶来。只听她柔声道:“天有些凉了,快趁热喝吧!”
卢云见顾倩兮待己亲厚,一如往昔,心下登时一动,想道:“她…她不曾忘了我啊!”
霎时之间,无数往事飞入心中,眼泪险些掉了下来,他连忙举起茶碗,撇开头去,就怕
自己失态。
远处日光照过树枝,映得客店点点灿烂,宛如梦境。顾倩兮两手托腮,怔怔地看着
他,低声道:“时光好快,都两年了。”
卢云转头望着斜阳,眯起了眼,叹道:“是啊,光阴似箭,现下我三十好几了,而
你…也不再是当年的小姑娘了。”
顾倩兮听他说得愁苦,摇了摇头,淡淡地道:“几年不见,大家都长大了,不是么?”
卢云望着她的盈盈眼波,只觉她神色妩媚,比当年分手时更增娇艳,忍不住叹道:
“我这般年纪,还能长大什么?反倒是你,出落得更加美了。”
顾倩兮听他称赞自己,忽地露出欢喜的眼色,霎时愁容尽褪,道:“认识你这么久,
你第一回说我美。”她掠了掠秀发,对着卢云浅浅一笑,眼中尽是万般柔情。
卢云见了她美艳绝伦的神色,心下大震,碗里茶水猛地溅了出来。
顾倩兮见了他的失态,却是微微一笑,她端起茶壶,替卢云斟上茶水,卢云咳了一
声,忙道:“我自己来吧!”跟着伸手出去,顾倩兮却举手挡开,将卢云的手推了回来,
说道:“不忙,让我帮你吧!”
两人双手相触,卢云只觉顾倩兮的手背滑腻柔嫩,他心中激荡,一时竟不舍得缩手。
顾倩兮一双凤眼却只盯着桌上的茶碗,好似不知卢云正抚摸着自己的手背,她俏脸低垂,
脸上却泛起淡淡的红晕。
过了良久良久,卢云轻叹一声,终于缓缓缩手回去。
顾倩兮秀目低望,一边替他斟茶,一边问道:“卢公子,这几年你上哪儿去了?”
卢云轻咳一声,寻思道:“我该怎么说,一五一十的告诉她么?”
顾倩兮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柔声道:“你若是不想说,那也没有关系。”
卢云想道:“看她这幅模样,只怕还是当我做逃犯,唉……我该怎么解释才好?”
正想间,只见顾倩兮已然倒好了茶水,缓缓将茶碗端到他面前。
卢云嚅囓地道:“我……我那年离开你家,便做了个面贩,在江南一带卖面维生。”
他只觉喉头干涩,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这几句话挤出来。也是这些年来饱受世人轻贱,
他心头暗暗害怕,只怕顾倩兮看不起自己。
顾倩兮听了这话,却是丝毫不以为意,只对他微微一笑,道:“看不出来卢大学士
也会煮面,我还以为你只会写诗画画呢。”
卢云见她不来耻笑自己,心下一宽,轻声道:“我在江南卖了几个月的面,觉得这
般下去也不是办法,便决定上京城闯荡看看。后来总算安定下来,就一直在王府胡同外
卖面。”
顾倩兮啊地一声,道:“原来你就在王府胡同外卖面,我常经过那儿呢……”
卢云微微苦笑,道:“想不到吧,那个面贩就是我。”
顾倩兮做了个顽皮的神情,道:“每回经过王府胡同,都觉得那儿的面好香,可惜
没去吃上一碗。”霎时四目交投,两人一起微笑。
卢云心中一阵温暖,想道:“若能天天为她煮上一碗面,与她这般说笑,今生于愿
足已。”
两人对望一眼,卢云忽地想起顾家老爷,他叹了一声,低声问道:“令尊呢?他这
几年可好?”
顾倩兮听他这一问,登时低下头去,眼中泪光闪动,道:“你问他做什么?你真的
还念着他吗?”
卢云见她神情如此,忙道:“我……我那日不告而别,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顾倩兮别过头去,两手捧住茶碗,低声道:“卢云啊卢云,你只知道自己是全天下
最委屈、最可怜的人,你说来便来,要走便走,从来不管别人的苦处,你…你好生自私
……”说着泪光一闪,两行清泪落了下来。
卢云心下一动,寻思道:“没错,我……我真的很自私,我从没顾虑旁人的感受,
那日我离开顾府是这样,离开定远时也是这样,我……我从没替他们想过……”言念及
此,忍不住全身震动。
顾倩兮见他全身颤抖,深怕自己这几句话又刺伤了他,忙凝目去看,柔声道:“你
生气了,是不是?”
卢云见她爱怜横溢地看着自己,心道:“她怕自己说话重了,会因此伤了我,这才
柔声安慰……卢云啊卢云,你配么?你配消受人家的心意么?”
顾倩兮见他低头不语,轻声道:“两年了,难得我们有缘再见,你可别为了我一句
话生气,好不好?”
卢云听了这话,心中又爱又恸,他仰天一叹,寻思道:“我到底该怎么办?要我忘
了她,我……我舍得么?可要和她在一块儿,我又配么?”满心悲苦间,一手支额,举
袖挡住了泪水。
卢云心里明白,横亘在两人面前的,不是这张薄薄的板桌,而是令人窒息的身世差
距。若非那一缕愁苦的相思之情,今日两人却连见也见不上一面了。
卢云望着店外来往的行人,心下悲伤,苦笑道:“你知道吗?我……我真是个没用
的人……”
顾倩兮痴痴看着他,忽尔道:“卢公子,你是宰相也好,乞丐也好,对我都是一样
的。你永远都是那个不服输的卢公子。”说着缓缓伸手出去,轻轻按在卢云的手背上。
卢云被她这么一握,登时双目泛红,颤声道:“倩兮!我…我……”
顾倩兮见他真情流露,心中也是一酸,哽咽道:“卢郎……卢郎……自你走后,我
每日每夜都在担忧,只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可还有人欺侮你……我……我好生挂记你
……”她再也忍耐不住,泪水洒下,竟在卢云面前哭泣出声。
卢云心中大恸,他紧抓顾倩兮的小手,颤声道:“倩兮,我…我对不起你…对不起
你爹…”
顾倩兮低声叹息,她拭去泪水,幽幽地道:“那日在杨家,我见你吐血的模样,我
心中好生难过,我不要你这样……”
卢云听得此言,陡地想到杨肃观,他身子一震,缓缓地放开了手。
顾倩兮见他这幅神态,脸上神色黯淡,她摇了摇头,低声道:“你又看不起自己了,
对不对?你…你为何总是这样……”
卢云低头凝望自己的茶碗,咬住了牙根,心道:“我真是看不起自己么?嘿嘿,卢
云啊卢云,只怕连你自己也回答不出来吧……”
卢云是个不服输、不认份的人,无论是大牢里的百般折磨,还是二姨娘的恶毒陷害,
他始终坚持自己的风骨,绝不向命运低头。当年若非他断然拒绝二姨娘的提议,此刻的
他,仍是顾嗣源身边的书僮。
只是卢云心中明白,他之所以熬过大牢里的拷打,绝不是要成为一名卑微的书僮,
继续在姨娘、小姐与老爷之间的夹缝尴尬的活着。他饱受世人的讥嘲怒骂,只因他要做
个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伟大人物,但是眼前的他,败得如此之惨,如此令人难堪,
这要他如何面对心爱之人?
对卢云来说,只要能忘却自己卑微的身世,远远地瞧着顾倩兮,那已是生平最大的
福份了,顾倩兮越是接近他,他心中的苦痛越是加深,深到他自己也难以承担的地步。
在扬州分手时还只是一场无奈,但眼前的局面却是现实无比,两年了,他卑微依旧,
贫贱如昔,所差者,只是马齿渐长而已。
过了一会儿,卢云见茶壶里没了水,当即道:“我……我去添点水,一会儿就来。”
顾倩兮嗯了一声,道:“你快些回来。”
卢云走到后厨,将茶壶递给夥计,一时之间,只觉心中千头万绪,实有莫衷一是之
感。他叹了一声,眼看茶博士已将茶水装好,提着茶壶,便要走回座位霎时之间,忽见
一名年轻男子走进店来,那人见了顾倩兮,登即满面惊喜,道:“啊!倩兮!怎地你也
在这儿?”
这人好生英挺,直可说是气宇非凡,他腰上悬了只长剑,身穿一袭宝蓝色的长衫,
却是一名贵公子。
卢云心头大震,心道:“他…他也来了。”
这人正是五辅大学士之子,少林天绝亲传门人杨肃观。
卢云万万料想不到,竟会在这儿遇上了杨肃观,他心下慌张,不知该要如何应对,
急忙别过头去,手里却还拿着那只茶壶。
杨肃观满面惊喜,道:“真是巧了,想不到你也在这儿。”
顾倩兮点头道:“是啊,还真是巧。”
杨肃观指向门口的几名文士,道:“那些是我的朋友,咱们也才刚到。”
顾倩兮微微一笑,转头看向门口,几名年轻男子向她微一点头,纷纷走进店来。这
几人举止文雅,看来都是京城里的俊杰。其中几人曾与顾倩兮在杨府家宴照过面。
顾倩兮眼波流转,嫣然一笑,道:“杨郎中也是来喝茶的么?”
杨肃观笑道:“与几个朋友约了,便到这儿一叙。”
杨肃观的几名友人见他与一名美貌女子说话,登时心中暗笑,都想道:“好一个‘
风流司郎中’啊!又在掳掠芳心了。”诸人互望一眼,脸上都露出笑容。
杨肃观向来世故,当即介绍众人,这几人多是知书达礼之辈,纷纷向顾倩兮微笑点
头。顾倩兮也是含笑回礼。
卢云呆呆地看着这对男女,眼见杨肃观衣着光鲜,顾倩兮言笑晏晏,两人相貌家世,
无一不配,直可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卢云猛地自惭形秽,寻思道:“卢云啊卢云,都
说人各有命,今日今时,你再不认命,还想如何呢?”
热泪盈眶之中,卢云缓缓地垂下手去,壶中的茶水猛地倾了出来,洒上他的裤脚。
客店中的几名文士都是杨肃观的知交,眼见杨肃观对这名小姐神态大为不同,而这
小姐也是落落大方,确是名门闺秀的风范,众人都觉这对男女郎才女貌,心下都是有意
撮合。一人便道:“难得在此相会,不如咱们同坐一桌,也好说谈则个,不知此议如何?”
说着往杨肃观看了一眼。
杨肃观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却见顾倩兮神色间颇有为难,料知她另有朋友在此,
他虽不知顾倩兮与何人相约,但察言观色,自己绝不该在此时打扰于她,当即笑道:
“咱们这群不速之客,可别打扰了人家的清兴,到那儿坐吧!”说着伸手肃客,将众人
引到了一旁。
眼见杨肃观等人往一旁的空桌坐去,却留了顾倩兮一人坐在那儿,卢云心中感慨万
千,寻思道:“人家好好的一对金童玉女,我何必拆散他们?等会儿我若走了过去,与
她坐在一块儿,岂不让她被旁人看轻?卢云啊卢云,你在山东时不是想得清楚了么?怎
么临到她的面前,你又不能自已了……”他虽然这般想,心中却有个声音呐喊道:“别
放弃啊,她曾经是你的啊!”
卢云两行泪水滴下,已然泪湿衫袖。
这一缕相思直是如此锥心,令他万般痛苦难为。
一次又一次的相会,换来一次又一次的痛苦惆怅,尽管他曾燃起过熊熊的希望火焰,
但此时此刻,却已随着杨肃观的来到而消灭殆尽。泪眼朦胧间,卢云的手指已然捏碎茶
壶,碎片割裂了肌肤,只弄得满手鲜血,他自己却浑然不知。
顾倩兮等了卢云良久,却始终不见他来,忍不住便起身去找,只是店里店外看了一
阵,却见不到他的影子,正自焦虑间,只见小红匆匆走来,顾倩兮急问道:“你有看见
卢公子么?”
小红低声道:“他走了。”
顾倩兮啊地一声,颤声道:“又是这样不告而别,他……他到底在想什么?”
小红道:“他要我转告小姐,说从今以后,请你不必再记得他这人,就当你二人不
曾相识。”
顾倩兮全身巨震,俏脸毫无血色,颤声道:“他真的这样说?”
小红点头道:“他说了这两句话后,就急急地走了。”
顾倩兮再也忍耐不住,眼泪夺眶而出,登时泪洒当场。
杨肃观始终留意顾倩兮的神态,待见她忽地悲伤哭泣,顿时一惊,急急走向前来,
温言道:“倩兮你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么?怎地哭成这样?”
顾倩兮望着杨肃观的英俊面孔,耳听他软语相慰,泪光盈盈中,实不知该从何说起。
第六章命里有时终须有
卢云满怀心事,缓缓返回寄居客栈。
他甫一走进客栈,自对店小二道:“取坛大麴来。”
那小二一愣,道:“不是明日才放榜吗?怎么公子这会儿就要喝酒了?”那小二曾
与卢云聊过一阵,知道他是赴京殿试的考生,此时便出言相询。
卢云苦笑道:“放不放榜,对我都没什么不同了,唉,取酒来吧!”
那小二笑道:“公子莫要这般说,你好歹也是举人出身啦,算来比寻常人强上太多,
只要不遇那些进士出身的大人们,你可是谁也不怕哪!”
卢云心道:“唉…可我就专门遇上这些进士大官…”他取过酒碗,自饮自酌起来。
正饮间,忽然一人道:“我操你奶奶,不是说好要来找我吗?又他妈的骗你老子!!”
卢云听这声音粗豪,满口污言秽语,一时心头大喜,抬头叫道:“秦将军!”
果然眼前那人身着军装,腰悬钢刀,正是“火贪一刀”来了。
秦仲海嘿嘿一笑,道:“考得怎么样啊?”
卢云尴尬一笑,道:“我也不晓得。这几日浑浑噩噩的,好容易撑过贡试,谁知来
到京里,却始终定不下心来,唉……想来准是落榜了。”
秦仲海“我呸”、“我呸”地连吐了几口唾沫,大声道:“放屁!还没放榜就先放
屁!我说你定是高中榜首,大魁天下!”
卢云摇头苦笑道:“别说了,喝酒!喝酒!”
秦仲海与他干了一碗,骂道:“许久不见你老兄了,却还是这幅倒楣相,快多喝几
碗吧!”
两人喝了一阵,卢云见秦仲海眉宇间也有淡淡的忧色,想来最近定有什么不顺遂,
当下便问道:“我看秦将军好像有什么烦忧?可是皇宫里有事?”
秦仲海干了一碗,道:“这些日子朝中斗得好凶,这你可曾耳闻?”
卢云奇道:“竟有这种事?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秦仲海想到琼贵妃等人的事情,忍不住心下烦闷,摇头道:“此事不方便提,咱们
还是私下再说吧。反正你老兄这趟回京,总要留个一年半载的。”
卢云低声道:“怎么了?事情真的很严重?”
秦仲海举起酒碗,道:“别说这许多了,喝酒喝酒!”
卢云也是心烦意乱,当下举起酒碗,两人一饮而尽。
这夜两人心情烦乱,只喝个烂醉如泥,秦仲海直到三更才回去。
第二日清早,宫中送出榜单,便要在承天门外张贴,秦仲海不顾昨晚全身酒臭,一
大早便到卢云的客栈里叫嚷,硬把他拖了起来,喝道:“大喜的日子来啰!”
卢云宿醉未醒,头还痛着,一见他这幅神气,便叹道:“秦将军快别这样,一会儿
若要失望,那岂不更加难受?”
秦仲海呸了一声,道:“你看看外头,谁来看你了?”
卢云尚在穿衣,猛见一条大汉冲了进来,这人右手带了只铁手套,正是伍定远到了。
卢云喜道:“伍兄!”
伍定远一把将他抱住,叫道:“你终于回来了!可想煞哥哥啦!”
卢云心下歉然,他那日走得太急,不曾与伍定远道别,当即叹道:“小弟那日好生
失态,请伍兄……”
伍定远大声道:“什么失态不失态?大家自己弟兄,还说这许多?”
秦仲海走了过来,嘿嘿笑道:“是啊!大喜的日子来啰!咱们还说这些废话作啥?
卢兄弟,你自己说,你是状元还是探花啊?”
伍定远用力往卢云肩上一拍,喝道:“卢兄弟当然是钦点状元!”
卢云见他二人这幅神态,心中感激,垂泪道:“两位兄长这般爱护卢云,我……我
真不知该怎么回报?”
秦仲海笑道:“回报个屁,你考上状元后,请咱俩上酒楼乐一乐,那便是最大的回
报啦!”
伍定远见卢云泪流满面,不由得心下担忧,问道:“怎么了?看你这个模样,真是
没有考好?”
卢云抹去了泪水,笑道:“不管有没有考好,总之都已解脱了,唉……大家看榜吧!”
三人走到承天门,只见四周满是人群,都是考生的家属亲友,秦仲海见卢云脚步迟
缓,有意替他打气,便笑道:“卢兄弟,咱们打个赌吧!”
卢云没精打采地道:“打什么赌?”
秦仲海笑道:“你若是考中了状元,那便把裤子脱了,在这承天门绕行一圈,你说
可好?”
卢云面色一窘,道:“将军这话太也无聊,我一来考不中状元,二来不做这等无聊
事,将军怎地却作这荒唐赌约?”
秦仲海嘻嘻一笑,道:“反正你自以为不中,那咱们便赌上一赌,却又何妨?”卢
云不答,迳自往前走去,秦仲海笑道:“不说话便是答应了,老子可计较得厉害。”
三人正要往榜下挤去,却见杨肃观也已到了。伍定远伸手招呼,叫道:“杨郎中也
来啦!”杨肃观身边站着一名少年,只见他眉清目秀,约莫二十岁上下,容貌与杨肃观
颇为相似。
杨肃观笑道:“这是胞弟绍奇,他也参加今年的殿试,我特地带他来看榜。”
那杨绍奇虽然年幼,却已颇见老练,他向众人一拱手,道:“小弟绍奇,见过各位
兄长。”
伍定远连忙还礼,道:“绍奇将门虎子,定然是金榜题名了。”
秦仲海走上前去,不怀好意地笑道:“有其兄必有其弟,又来了一个小小风流郎啦!
可别到处采花啊!”
杨绍奇脸上一红,不知该怎么回话,杨肃观却轻咳一声,道:“仲海别欺侮舍弟。”
杨肃观俊目回斜,霎时见到卢云,他心下一凛,抱拳道:“卢公子,久违了。”
卢云嚅囓地道:“好……好久不见了。”
杨肃观微笑道:“卢兄今日也是来看榜的么?”
卢云嗯了一声,只低下头去,却不打话。
杨肃观道:“卢兄才学过人,必然金榜题名。在此先向卢兄恭贺了。”
秦仲海斜目瞪了他一眼,跟着往地下吐了口脓痰,恶狠狠道:“别说这些客套废话
了,大家各去看榜吧!”
杨肃观笑道:“好说,诸位请吧!”他拉着弟弟,便自转身离开。
秦仲海见榜单已然贴上,当即大声道:“走啦!咱们这就去看!”说着伸手揪住卢
云,道:“从榜首看起,第一眼就看到你卢状元的大名!”
伍定远也道:“秦将军说得没错,卢兄弟才华洋溢,正该是状元!”
谁知卢云却闪了开来,低声道:“我自从后头看起吧。”
秦仲海不愿勉强他,便与伍定远使了个眼色,伍定远会意,当即跳了过来,重重地
往卢云肩上拍了一记,为他打气道:“一会儿见了你的名字,哥哥马上找你庆贺!”
当下兵分两路,卢云从榜尾看去,秦仲海与伍定远从榜首看去,卢云一路唉声叹气,
寻思道:“名落孙山的滋味我早已尝过,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一会儿见不到我的名
字,我可不要自暴自弃才好。”
他长年失败,早已心灰意冷,当下便从最后一名看去,只见“赵一飞”、“严松正”、
“李如龙”等名字高悬其上,这些人高中三甲,都赐与“同进士出身”的地位。卢云满
心寂寥,心道:“今年榜尾叫做赵一飞,我若再次落榜,那可算是名落赵山了。”
他微微苦笑,再往下看,赫然见到“周洋”的名字,卢云心下一奇,那日自己一时
义愤填膺,曾帮此人付清过堂费,想不到这人当真了得,居然也中了进士。
卢云心下敬佩,想道:“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我这番帮忙也算值得了。”一时也
为那周洋开心。
再往下走,便是二甲的榜单,此处共有十五员名额,皆赐“进士出身”的地位。卢
云走不数步,登时见到“杨绍奇”三字。
卢云心中赞叹:“杨门果然非凡,父子两代居然出了三名进士,真可比得上当年的
苏氏父子了。”
当年苏洵、苏轼、苏辙一门三杰,尽取进士功名,传为千古佳话,看这杨家父子如
此了得,自当传诵一时了。
卢云慢慢看去,只见二甲十五人中也没有自己的名字,这次一共录取四十三位进士,
那“二甲进士出身”与“三甲同进士出身”共占四十人,只余下“一甲进士及第”三名
员额。
卢云心中苦笑,寻思道:“二甲也没有了,看来是没我的份了,唉!是该回山东的
时候啦。”
只听身边有人啼哭不休,却也有人大笑不止,直是几家欢乐几家愁的场面,远远那
杨家兄弟已在庆祝,卢云心下苦笑,想道:“其实我早已料中自己名落孙山,又何必哀
伤什么?嘿嘿,把这鬼榜看完吧,等会儿好好计画日后生路,那才是正经生意。”
当下强作微笑,勉强往下看去,只见那探花名叫“江大清”,便是那江充的侄子,
卢云干笑一声,想来读卷官还是重视出身门第,否则这江大清脑满肠肥,却要如何中举?
卢云轻叹一声,再往下看,只见那榜眼叫做“胡志廉”,照名字来看,这人志向非比寻
常,当是以清廉为职志的人物,却不知是何方神圣。
看到这里,卢云已是满心苍凉,面如死灰。他见秦仲海与伍定远二人兀自站在前头,
当即走上前去,低声叫道:“秦将军!伍制使!咱们该走啦!”他叫了一阵,谁知秦伍
二人好似中邪一般,只痴痴地看着榜单。
卢云心下难受,低声道:“秦兄!伍兄!咱们去喝酒吧!”
秦仲海怔怔地道:“你没看见自己的名字么?”
卢云叹道:“没瞧见,唉……”
伍定远呆呆地道:“真的没看见么?”
卢云心下一酸,道:“真的没有。”
秦伍二人对望一眼,道:“读书过多,果然会损伤目力。”跟着往上一指,齐声道
:“那个斗大的卢云两字,你怎么没看见啊?”
卢云全身大震,抬头一看,霎时见到了一十三个大字。
“钦定一甲状元卢云,赐进士及第”深秋时分,金黄色的阳光闪耀在这几个大字上,
望之灿烂夺目,宛若黄金所就。
卢云全身如中雷击,颤声道:“这……这真是我的名字么?”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他妈的,不是你卢云,莫非是卢一云吗?”
伍定远笑道:“卢兄弟,恭喜你了!你这下终于光宗耀祖,扬眉吐气啦!”
卢云全身抖动,双膝一软,已然跪倒在地。
秦仲海惊道:“怎么了?中风了吗?”
卢云泪如雨下,号啕大哭起来:“爹!娘!我中了!我中了!你们地下有知,可以
瞑目了…呜呜…呜呜……”
一时之间,十年寒窗的辛酸,四海流落的苦楚,都在这刹那得到回报。
今日今时,卢云二字,名扬天下。
秦伍二人心中也是一酸,互相望了一眼,都想道:“想我们卢兄弟真个吃尽苦头,
此刻终于苦尽甘来了。”
秦仲海见他啼哭不休,知道难以相劝,当下猛使个眼色,伍定远立时会意,随即将
卢云架起,卢云惊道:“你们要干什么?”
秦仲海大笑道:“你忘了方才的约定么?”
卢云颤声道:“什么约定?”
秦仲海大声道:“只要你中了状元,便得脱了裤子,在这承天门上绕个一圈啊!”
说着便要来解他的裤带。
卢云又羞又急,连连闪躲,却给伍定远牢牢架住了,这“披罗紫气”使来,卢云怎
能挣脱?只能哀哀叫苦,拼命讨饶,惹得旁观众人偷笑不已。
秦仲海喝道:“还动!再动老子便要出刀了!”三人又哭又笑,便在榜单下闹做一
堆。
“小姐!小姐!你可知道今年的状元是谁?”
这日顾倩兮正自梳妆,忽见小红气急败坏的奔来,口中不住叫嚷。
顾倩兮皱眉道:“你怎么了?有话慢慢说。”
小红喘了口气,道:“小姐啊!你可知道今年的状元是谁?”
顾倩兮照了照铜镜,没好气的道:“我怎知道是谁?还不是那家大官的公子了。”
小红摇头道:“不是,不是……今年的状元是个破落户出身,还是你识得的人呢!”
顾倩兮奇道:“哦!我识得的?难不成是裴盛青那个纨裤小子么?”
小红道:“他家可不是破落户。”
顾倩兮横了小红一眼,道:“你有话便直说,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卖关子了?”
小红低声道:“今年的状元姓卢,单名一个云字。”
顾倩兮大吃一惊,手上的铜镜登即摔下,颤声道:“你……你说的可是真的?”
小红道:“状元郎正在游街哪!你不信便去看吧!”
顾倩兮急忙奔上楼去,小红追了过去,叫道:“小姐别急啊!”但顾倩兮奔得好快,
转眼便不见人影。
顾倩兮站在阁楼,伸手将窗户推开,霎时只听鞭炮声响,铜锣不断,她伸头出去,
只见远远地走来一阵车队仪仗,四下百姓都已上街围观,车队当前走着匹高大白马,上
头更坐着一名英俊男子,只见他身上绑了条红带,头上还瓒了朵大红花,正是当年在她
家中做过小厮的卢云。
顾倩兮凝望着他,只见卢云过去那点淡淡的忧郁早已褪去,已然换上了满面的笑容,
自向两旁街坊挥手,正是春风得意的写照。顾倩兮想起前几日两人的诀别,心中忽感一
酸,眼泪险些落下。
此时小红也已过来,主仆二人同在窗口探看,小红看了卢云一眼,叹道:“真是十
年河东,十年河西,想当年这姓卢的多惨,现下却成了钦命状元,唉…真是世事难料…
…”
顾倩兮轻轻一叹,拭泪道:“这些本是他该得的,卢公子才华过人,又饱经艰难折
磨,他若不中状元,却该是谁来中?”她极目望去,只觉两人之间好远好远,卢云的面
目也是渐渐模糊。
说话间,小红已然看到卢云向前行来,她轻拉小姐衣袖,悄声道:“小姐你看……
他朝你这儿看来啦!”
顾倩兮低头看去,果见卢云已行到近处,正自凝目朝自己看来,顾倩兮忽地一咬牙,
伸手掩上了窗子。小红惊道:“小姐,你怎么了?”
顾倩兮垂泪道:“他不是说过了吗?从今以后,我们两人就毫无瓜葛,我又何必再
见他……”
小红拉住了她的手,劝道:“小姐,那日他是吃杨大人的醋,你可别和他当真。”
顾倩兮坠下泪来,颤声道:“一切都算了……他点上状元后,还会记得我吗?唉…
…隔了两年,大家也都生份了,他能飞黄腾达,我也替他高兴……”说着头也不回,迳
自走下楼去。
小红看着小姐离去的背影,心道:“这姓卢的小子实在太混蛋了,以前穷苦的跟狗
一样,全仗咱家老爷小姐照顾,现下稍一发达,非但不懂得来叩谢恩德,还向小姐说那
些决绝的话,真是狗都不如的人。”她越想越气,猛地打开了窗子,一口唾沫往下吐去,
骂道:“我呸!中了状元就了不起吗!”
却听下头人声喧哗,一名粗豪汉子吼道:“你他妈的小丫头乱吐口水,可是找死啊!”
小红心下一惊,眼见那卢云竟然还在窗下,正自痴痴地往上看着,慌张之下,便急
急关窗走人。
那粗豪汉子正是秦仲海,他这日拉了伍定远,两人兴高采烈地陪着卢云游街,谁知
行到顾尚书的府宅旁,冷不防却给一阵口水吐中,登时气得七窍生烟,忍不住破口大骂,
待见那小丫头慌不迭地溜走,便对卢云道:“走吧!这儿有啥好看的!快回去寻乐吧!”
忽听伍定远道:“秦将军,你别把口水抹在我的衣服上,这件衣裳可值五两银子呢!”
却是秦仲海随手抓了他的衣裳,迳往自己脸上擦去。
秦仲海笑骂道:“嘿嘿!这可是小女孩儿的口水,香得很,不比老子的脓痰,一点
也不算脏。”
两人相互调侃一阵,谁知卢云还是呆若木鸡,伍定远过来劝道:“卢兄弟,咱们快
走吧!你可把道路都堵起来了。”
秦仲海皱眉道:“你搞什么啊!可是肚疼要借茅房么?”说着就走到顾家大门,伸
脚踹道:“他妈的!有人要拉屎,借个茅房一用!”
卢云一惊,道:“秦将军别捣乱,咱们走吧!”在秦仲海的大笑声中,众人便自走
了。
是夜众人借了柳昂天的府宅,办了个大宴,卢云虽然朋友不多,但柳昂天着意为他
邀了大批朝臣,众位大臣一来是为了柳昂天的面子,二来也是对这新科状元颇为好奇,
除了江充、刘敬两大首脑以外,其余诸大臣尽皆云集柳府。卢云见众位宾客围着他直打
转,只把他惊得不知如何是好,一时张惶失措,受宠若惊,连说话也结巴了。
一名胖大老者走来,笑道:“这便是新科状元么?果然是一表人才!”
柳昂天拉住卢云,笑道:“卢贤侄过来,快快见过首辅大人!”
卢云心下一惊,这首辅乃是当今阁揆,内阁大学士之首,当下颤声道:“晚辈卢云,
见过阁揆大人。”
那老者哈哈大笑,道:“甭叫我阁揆大人,那多生份,叫我孔老爷子吧!”
柳昂天见孔大学士喜爱卢云,心下也甚高兴,便笑道:“卢贤侄,你日后若能得孔
老爷子宠爱,那可是不得了的大助益啊!”
孔老爷子道:“你现下中举了,可曾想过要去哪个部会干事?”他见卢云不答,又
道:“你是状元,那自是庶吉士,若想留在六部主事,那也毫无问题。你若嫌待在京里
气闷,老夫也可保举你去外地当知州知县……”他正自喋喋不休,忽见卢云面色呆滞,
已然自行离去,孔老爷子又惊又怒,喝道:“你这小鬼,我话还没说完哪!”
柳昂天知道卢云的脾气最是特异,当下干起了苦差,连连对孔老爷子赔罪道:“小
孩子嘛!老爷子别计较,凡事都看在我老柳的面子上……”说着便将孔阁揆拉到一旁,
两人自去饮酒。
却说卢云是看了何人,竟让他如此心摇神驰?只见他泪流满面,走向一名清瘦的老
者,跪下道:“顾伯伯!卢云来给您叩头了。”说着拜了下去。
那老者面貌清瞿,看来仙风道骨,正是顾倩兮之父,当今兵部尚书顾嗣源。
当年匆匆一别,至今已有二载,中间不知发生了多少事。顾嗣源有无数话想说,喉
头却似哽了。他虽爱卢云之才,但家人作梗,硬要逼得卢云离去,终令他惆怅悲痛,两
年来难以自己。本以为终生不得再会,谁知天可怜见,终教卢云大魁天下,二人才得以
再次相见。
顾嗣源轻抚卢云脸颊,面上老泪纵横,喃喃地道:“好孩子,那日我看了榜单,还
以为自己老眼昏花,托人打听之下,才知真的是你。云儿啊云儿,拨开乌云见天日,你
十年寒窗辛苦,总算不枉了……”
卢云心下激荡,泪水滚滚而落,霎时两人抱在一起,同声痛哭。
柳昂天、秦仲海等人见状,纷纷围了过来,秦仲海笑道:“咱们卢兄弟高中状元,
却哭得大出丧似的,这是在干什么啊!”
众人听了他的话,都是笑了起来。顾嗣源抹去泪水,叹道:“是啊!今日状元攒花,
真不该掉泪的。”
伍定远向来周到,忙将卢云扶了起来,替他把衣衫整理了。
柳昂天问道:“原来顾大人认得咱们卢贤侄,只不知你二人怎生识得的?”
顾嗣源叹道:“这说来话长了,云儿以前是我在扬州的幕宾。”
众人纷纷赞道:“顾大人果然有眼光!用了个状元当幕宾!”
卢云回思往事,垂泪道:“若非顾伯伯当年提携照顾,卢云焉有今日?”
顾嗣源叹道:“你能有今天,全是靠自己拼出来的,与老朽没有半点关系。好孩子,
你真是了不起啊!”
秦仲海见卢云眼眶一红,怕他二人又要抱头痛哭,到时不免阴风惨惨,敢忙打趣道
:“好啦,快去喝上两杯吧!不然听多了两位的肉麻话,我看一会儿也不用吃饭了,得
先清了这一身鸡皮疙瘩才行啊!”众人闻言,无不大笑起来。
柳昂天笑道:“仲海说得是,大家先开席,喝个两杯再说吧!”说着伸手肃客。
顾嗣源牵了卢云的手,微笑道:“咱爷儿俩今日好好喝上一盅,不醉不休。”
卢云抹去泪水,点头道:“小侄正要向顾伯伯赔罪,谢过当年不告而别之罪。”
顾嗣源哈哈大笑,道:“你高中状元,那是何等喜事,什么罪都该赦了!”
众人欢饮,高谈阔论,卢云几次想与顾嗣源细述别来离情,但无数宾客上前敬酒,
却让他全然不得空闲,顾嗣源却不以为意,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
席间杨肃观也上来敬酒,只见他神态大方,对卢云一笑,道:“那日在承天门下,
我就说过卢兄必当高中,果不出所料,当真可喜可贺!”
众宾客见杨肃观容貌俊美,卢云神采飞扬,无不出言赞道:“柳门人才辈出,你看
看,光是进士就有两位哪!”
一名老者端着酒杯,走了上来,只见他身形高大,满面富贵之气,正是国丈琼武川
来了。他望着杨卢二人,见二人仪表出众,忍不住心下称羡,便对柳昂天道:“你好福
气啊!这两个小朋友真可算是一时瑜亮,却又都在你门下主事,你可一人占尽天下所有
的好处啦!”
这位国丈往日虽不与柳昂天交好,但在华山上见了柳门几名年轻俊杰,有意结交,
便借这个宴会过来柳府,料来日后必与柳门一系日益亲近。
柳昂天听了这话,心下甚喜,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国丈金口谬赞,老夫真是担
当不起啊!哈哈!哈哈!”
御史何大人与柳昂天要好,自也受邀而来。只听他笑道:“都说‘柳门二将,文杨
武秦’,看我们杨郎中、秦将军,那都是老招牌、老字号了,日后加上了这位新科卢状
元,那更是大大的生力军!”
琼武川曾赴宁不凡的归隐大典,见过伍定远的身手,他走上前去,伸手拉过伍定远,
笑道:“柳门非只出了一个文状元,咱们这里还有位大战华山掌门的武状元啊!”
伍定远听国丈赞扬,敢忙谦逊道:“不敢,那日若非宁掌门相饶,在下早给人杀了,
怎好来说嘴呢?”
秦仲海笑道:“伍制使又来虚伪工夫了!”
伍定远干笑两声,便不再多言。
琼武川哈哈大笑,道:“方今柳门兴盛,不再只是‘柳门二将,文杨武秦’了,咱
们可得改个口,为他们取个新名才是。”
众人纷纷附和,都问道:“该取什么名字才是?”
何大人道:“既然现下是四大将了,咱们该叫他们柳门四将才是。”
礼部胡尚书接口道:“何大人说得是!柳门四将,杨秦卢伍!听起来如何?”
秦仲海皱起眉头,道:“听起来喀啦枯噜的,好不难听。”
何大人笑道:“那该取什么名字?”
秦仲海哈哈大笑,笑道:“我说咱们该叫柳门四兽,鸡鸭鱼肉……”冷不防韦子壮
已然伸出手来,将他的嘴给摀住。
顾嗣源才华高绝,微一沉吟,已有见地,当下道:“这样吧!咱们各取他们名字中
的最后一字,肃观贤侄就取‘观’字,仲海将军便取‘海’字,云儿便是‘云’字,定
远制使便取个‘远’字,咱们依着他们的官职高低,称他们为‘柳门四少,观海云远’,
诸位以为如何呢?”
众人赞道:“好一个‘观海云远’,不愧是当今兵部尚书的金口!”
这夜众人兴起,便给柳门四名年轻英雄定了个排名,众人各取他们名字的最后一字,
依着官职的高低排名,合称为“柳门四少,观海云远”,这观自是“风流司郎中”杨肃
观,海便是“火贪一刀”秦仲海,云是“新科状元”卢云,远则是“天山传人”伍定远。
众人都觉这“观海云远”大是文雅,都是赞不绝口,连秦仲海这等粗鲁的人也陪笑了几
句。
众人欢饮,直至深夜,方才慢慢散去。
顾嗣源临去时召来卢云,道:“明日皇上要赐宴,你好好应对,等午宴过后,你来
顾伯伯家坐一坐,顾伯伯有话跟你说。”
卢云想起顾倩兮,自点中状元以来,两人还未曾见上一面,只不知她是否会原谅自
己在茶铺的决绝。想起游街时顾倩兮满脸怒气地关上窗户,不由得更添担忧,寻思道:
“那日我托小红说那些话,本是要她忘了我,谁知…谁知上天捉弄,却又叫我点了状元,
我可该如何求她原谅我?”他嚅囓地道:“顾伯伯……我……我……”
顾嗣源见他面色迟疑,以为他是怕二姨娘的骚扰,当即道:“好孩子,你还怕二姨
娘么?”这话反倒提醒了卢云,他想到二姨娘的尖酸刻薄,忍不住又是一叹。
顾嗣源道:“你现下是进士了,没人能为难你什么,你只管放心来,知道了么?”
卢云嗯了一声,正要询问顾倩兮的近况,忽听一个清越的声音道:“顾伯伯,小侄
先告辞了,你们慢慢聊吧!”身旁擦过一人,却是杨肃观。
顾嗣源见杨肃观过来,便点头微笑道:“赶紧回去吧,晚了你爹爹可要担心。”言
语甚是熟稔亲切,料来顾嗣源定也极为疼爱这位晚辈。
杨肃观颔首答应,转向卢云,说道:“恭喜卢兄了,今夜好好歇息,明日你还要上
朝面圣呢!”
卢云看着杨肃观英俊世故的俊脸,一时竟是哽住了。
杨肃观却是不以为意,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头,道:“日后同朝为臣,咱们可
要相互打气。”跟着转身道:“顾伯伯,小侄先走一步。”
卢云看着杨肃观离去的背影,心中忽地起了烦乱之感,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声。
第七章打开天眼看文章
第二日近午,皇帝下旨,赐宴一众新科进士,卢云身为己巳年状元,大魁天下,自
需去奉天殿赴宴。秦仲海熟门熟路,又是在宫中当差,当下便领着卢云,两人齐往禁宫
去了。
进了承天门,卢云左右探看,对禁城的华丽甚感讶异。秦仲海见他满是惊奇之色,
便笑道:“看了这金碧辉煌的模样,莫非你也想做皇帝了么?”
卢云闻言大惊,忙低声道:“禁城不比其他地方,秦将军怎么如此胡言乱语?”
秦仲海笑道:“看你怕的,这附近又没半个人,谁会听到我们说话?”
卢云惊魂甫定,喘道:“总得小心点吧。”
秦仲海笑了笑,道:“你到底觉得这里怎么样?很是富丽堂皇吧?”
卢云出身贫苦,想起多年历练中所见的穷苦百姓,不禁叹道:“皇族如此奢华,用
的全是民脂民膏,只要拿出一小半来,天下就可少掉一半的穷人了。”
秦仲海点了点头,正要回话,忽听一人冷笑道:“你二人擅议朝政,罪该万死,可
曾知错了?”
二人心下一惊,回头看去,只见来人身形胖大,模样长得有点像江充,卢云认得他,
知道他便是今年的探花江大清。忙道:“在下只是感慨百姓生活贫苦,不是有意批评朝
政,只怕江兄听错了。”
江大清见卢云头戴红花,知他便是当今状元,待见他仪表英俊,不知胜过自己千万
倍,一时又妒又气,冷笑道:“敢做不敢当的杂碎,看你这幅模样,居然也是什么状元
了,等一下看我向叔叔告个状,准把你吓个屁滚尿流。”
秦仲海听这人说话嚣张,眉头一皱,低声问道:“这胖子是谁?”
卢云附耳过去,回话道:“这人便是江充的侄子,今年的探花郎。”
秦仲海哦地一声,道:“原来是仗着江充的势头啊!”他走上前去,往江大清身上
打量几眼,狞笑道:“死胖子,你想死么?”
江大清见他虎背熊腰,恶形恶状,倒也有些害怕,忍不住道:“你…你想干什么?”
秦仲海上下看了他几眼,忽地心念一动,想到了一条恶整妙方。当下嘿嘿一笑,凑
头过去,笑道:“没事,老兄别慌,只因最近朝廷里挺缺人手,皇上托我四下寻找人才
帮忙,我看你天资聪颖,身材高大,倒真是块材料。”
江大清原本怕他打人,此时听他有意奉迎自己,心中便想:“这侍卫想要巴结我。”
霎时哈哈大笑,道:“看你一幅獐头鼠目的模样,想不到你的鼠目还有点寸光,居然懂
得你老子是个人才!”他见秦仲海有意巴结,登时将下巴高高扬起,神态甚是傲慢。
秦仲海打蛇随棍上,一看江大清摆出官架子,也立时换上一张笑脸,陪笑道:“皇
上吩咐下来,说有个职缺特别要紧,只是找不到才学兼备的人来干,便要咱们招子放亮,
四下寻访合适人才。我方才便是与卢状元谈及此事。”他眼角撇去,见卢云颇有讶异之
色,便微微摇手,要他不要多话。
卢云心下了然,知道秦仲海有意恶整江大清,当下便微笑不语。
江大清哦了一声,道:“怎么样,你们谈定了么?”
秦仲海叹道:“他资质不够,远远比不上江探花,实在干不了这个职缺。”
江大清登时信了,只听他哈哈大笑,说道:“我文武全才,三岁能吃八碗饭,五岁
便会骂粗口,人称神童便是我,资质当然是一等一了!”说着大笑不止,道:“你快说
告诉我这个职务是什么?等一下我便向我叔叔要去!”
秦仲海低声道:“这官叫做‘皇门官门正’,正四品的大官!”
江大清又惊又喜,道:“皇门官门正,听起还好称头啊!这是干什么的?”
秦仲海故做神秘,低声道:“不敢有瞒探花郎。这官职可以亲近无数美女,甚且可
以亲睹她们洗澡更衣,乃是宫中第一等的大肥缺,不知探花郎有意否?”
江大清舔了舔嘴,露出色眯眯的淫笑,道:“这么好?”
秦仲海四下探看,小声道:“非只如此,这个职缺更可长伴君侧,住在豪宅宫殿之
中,说真格的,江探花到底要不要?”
江大清心急无比,连声道:“当然、当然!”
秦仲海忽地一叹,面露忧愁之色,摇头道:“可这官职只能打牌听戏、喝酒唱歌,
可就是不准读书写字,这是太祖立下的遗规,就怕你不能习惯了。”
江大清露出极其神往的脸色,赞叹道:“就是不准读书写字!真是太好了!”
秦仲海奇道:“你不是进士么?不准读书写字,你岂不会无聊死了?”
江大清连忙一咳,道:“我…我这都是为了皇上,这才奋不顾身,投笔从…从乐,
你要明白我的苦心才是。”
秦仲海点了点头,道:“好吧!算我信你一次。一会儿上了金銮殿,你自管向皇帝
开口要吧!”
江大清舒了一口长气,面露感激之色,道:“多谢你老兄了!请教你贵姓大名!”
秦仲海心念一动,道:“在下安道京。”
江大清哦地一声,登时笑道:“原来你就是安统领啊!我叔叔常在家里骂你是个笨
蛋呢!”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安道京本来笨,笨得跟猪一样,江大人教训的实在太是了。”
他口口声声都在骂安道京,但江大清怎听得出其中玄机,当下笑道:“你很谦虚,很好,
很好。回头我在叔叔面前夸夸你。”
秦仲海虎腰乱摆,满脸堆笑,连连作揖道:“多谢江探花再造之恩。”
卢云见秦仲海连连戏弄江大清,忍不住觉得好笑。
江大清得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满面兴奋之色,他走到卢云身边,冷笑道:“状元
了不起吗?我呸!”往地下吐了口脓痰,这才扬长离去。
卢云见他走远,忙问道:“什么叫‘皇门官门正’?我怎么没听过这个官职?你该
不会是骗他的吧?”
秦仲海笑道:“我何必骗他,真的有这个官啊!而且真的可以和美女洗澡,也可以
打牌听戏,我说的都是句句实言啊!”
卢云奇道:“真的么?可是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个官名?”
秦仲海笑道:“我在干这御前侍卫之前,也不知道这个玩意儿。”
卢云心下不解,一脸茫然。
时近午间,已到午宴时分,卢云便由秦仲海领着,心惊胆战地进了奉天殿,今日赐
宴进士,从三品以上的要员方能入殿,秦仲海便守在殿外,其余柳门诸人官职不到,自
也不便过来了。
卢云孤身走进,只见里头闹哄哄地,此时皇帝还没驾到,众大臣便自聚集闲聊。卢
云眺头看去,远处一老一少正在那儿低声说话,那少年容貌俊秀,正是杨肃观之弟杨绍
奇,看那老者身形修长,满面慈爱,当是那大学士杨远了。卢云想起自己举目无亲,不
由得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正哀叹间,脑门被人丢了一记石子,卢云摸着脑袋,回过头去,只见秦仲海躲在殿
门外,正朝他连连挥手,卢云微微一笑,心道:“秦将军真是我生平第一好友,我能识
得他,真是前辈子修来的福气了。”
他正自微笑,忽见一人走了过来,大声道:“卢贤侄,这当口才来!”
卢云抬头去看,赫然便是柳昂天。卢云急忙拜倒在地,唤道:“见过侯爷!”
柳昂天上前扶起,嘱咐道:“一会儿皇上会考你们几个问题,八成是诗词歌赋类的
玩意儿,你可小心应付着。”
卢云点头道:“我理会得。”
柳昂天又吩咐了几句,忽见秦仲海在外头鬼鬼祟祟地闲晃,当下怒道:“这小子又
在恶搞!”三步并做两步,便往外头冲去。
过了一会儿,又是一名老者走来,道:“云儿。”
卢云大喜,冲上前去,拉住他的双手,叫道:“顾伯伯!你也在这儿?”
那老者正是顾嗣源,只听他笑道:“我是当今的兵部尚书,今日这么大的场面,当
然也得来了。”他摸了摸卢云的脑袋,笑道:“一会儿好好干,把你的文才尽量拿出来。
皇上若是喜爱你,定会问你想到何处任职,到时你可要小心思索,细细挑个好差事,知
道了么?”
卢云嗯了一声,他不知自己该当争取何处职缺,便即问道:“顾伯伯若有高见,可
否指点小侄一二?”
顾嗣源低声道:“最近朝廷斗得太凶,顾伯伯希望你能调到江南去当知县,一来也
是避祸,二来也可以帮你们侯爷连络地方官,知道了么?”
两人正待要说,却见大批内侍走出,皇帝便要出来,顾嗣源拍了拍他的肩头,道:
“你快去准备吧!午宴之后,咱爷俩再好好聊聊吧!”
卢云叹息一声,他在顾府住了一年有余,从不曾与老爷夫人同桌吃饭,现下中了进
士,点了状元,要到顾嗣源家中吃饭竟尔变得轻而易举,想来即便清贵如顾嗣源,也难
免予人“三十年来尘土面,至今方得碧纱笼”的感慨。只是想到要见二姨娘的面,忍不
住烦心。
忽觉背上一痛,似有人暗算自己,卢云一惊,猛地回头看去,只见秦仲海连连挥手,
似乎要他注意什么,卢云呆了一阵,转头过来,赫然见到满朝文武大臣都已跪下,只有
自己一个人大剌剌地站在殿中,模样甚是尴尬。
他茫然呆立,不知高低,呆呆听着众大臣口称尊号:“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只见皇帝伸手一挥,道:“众爱卿平身。”众人拜道:“谢万岁!”各自缓缓站起。
卢云从头到尾都是呆立当场,全然不知如何是好。
只见一人身穿蟒袍,猛地向前窜出,喝道:“大胆小儿,见了皇上还不知叩拜见礼,
来人!立刻把他拖到午门斩首!”这人唇上留着短须,正是江充,想来他知卢云与柳昂
天之间颇有牵连,此时一抓到藉口,便来寻事。
却听一名老者笑道:“江大人,你以为自己是谁?什么时候在这奉天殿里,也轮得
到你发号施令了?”这人约莫七十来岁,正是刘敬。虽说最近薛奴儿之事对他有些牵连,
但他看来依旧泰然自若,确实是一代权臣的风范。
江充正要反唇相讥,皇帝却挥了挥手,道:“诸卿不必为此争吵。”说着问向卢云,
道:“看你身披红带,一幅愤世嫉俗的模样,当是方今状元卢云吧!”
卢云见这皇帝约莫五十来岁,模样甚是英俊,长得倒与银川公主有些相似,一时之
间,心里忽有些亲近之感,他抖开朝袍,下拜道:“回圣上的话,小民正是卢云。只因
上天垂怜,卢云侥天之幸,才得以中式。天下多少俊杰,说什么也轮不到小民当这状元
郎,众位阅卷大人却是错爱了。”
皇帝见他仪表非俗,谈吐自若,心下颇为喜欢,他哈哈大笑,道:“看你口若悬河,
又是一表人才,将来定可堪负国家外交使命,这样吧!朕替你安排几个职缺,以后你便
留在朕身边办事了。”
看来皇帝非但与银川公主外貌神似,便连心思也是相近,一见卢云的形貌谈吐,便
生喜爱之意,当下便起意重用。
卢云正要答应,忽见柳昂天与顾嗣源两人连使眼色,好似不要自己答允,卢云心下
警觉,料来定有深意,便回道:“启禀圣上,微臣念及江南一带盗贼四起,民生凋敝,
一心想至江南奉献所学,尚乞圣上恩准。”此言一出,两名老者登时连拍心口,好似松
了一口气。
江充冷笑道:“还没当过一天官,便懂得挑三拣四了,这种人留着做什么?送去充
军算了。”
却听皇帝嘿地一声,责备道:“江爱卿这话就大大的不对了,留在朕的身边办事,
那是何等的美差?谁知这位卢状元却自愿以天下为己任,请调到外地去干苦差,他这般
人品心思,江爱卿怎可出言讥讽呢?”
江充心下不忿,但皇帝既然如此说了,只得应道:“臣知罪了。”
皇帝哈哈大笑,指着卢云道:“你这人看来卓卓不群,虽说举止有些冒失,但朕就
是喜欢你这等独具见地的人才。来!朕赐你一杯酒!”说着举起杯来,两旁太监立时上
前,斟上了酒,奉了过去。
卢云举杯过顶,跪下道:“臣卢云,叩谢皇上圣恩。”两人一饮而尽。
皇帝见卢云喝酒爽气,不似寻常读书人那般扭捏,登时笑道:“卢爱卿看来酒量不
恶,颇有太白遗风。来!让朕考你一考,看看你有没有真才实学?”
卢云心下一凛,应道:“是。”
皇帝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忽听远处雷声隐隐,打落闷雷,跟着哗啦啦雨声响起,
竟是下起了雷雨。此时已入秋季,雷雨已甚稀少,皇帝望着殿外,只见水花四溅,廊庑
皆湿,便笑道:“难得入秋,还能大雨倾盆。既然天降甘霖,咱们便以这为题材,对上
一幅联吧!”
雨声滴哒,落在檐上,听来极为悦耳。一众文武百官应道:“吾皇聪明睿智,我等
洗耳恭听!”
皇帝哈哈大笑,道:“诸卿听好了,朕要念了。”
大雷雨中,秦仲海躲在殿外,已然全身淋湿,他见皇帝沉吟良久,一众文武百官却
都一动不动,全在专心等待,忍不住心下暗笑,寻思道:“皇帝不是说要念了么?怎么
还拖这么久,真他妈的放屁吹牛!”
正讥嘲间,忽地一道闪电劈在身旁,秦仲海吓了一跳,心道:“他妈的圣天子,老
子连说句玩笑话也不成么?”
皇帝凝目望向殿外,只见廊阶早被雨水打湿,他心念一动,缓缓地道:“诸卿听好
了,朕出的上联是:大雨淋漓,洗净大阶迎学士。”
此刻大雨倾盆而下,奉天殿外的廊庑早已湿透,而今日又是皇帝赐宴,迎接众多新
近进士的日子,看来这景泰皇帝确实才学非凡,居然能以短短的一幅上联,便把此时此
景都描绘出来。其中下句“洗净大阶迎学士”,更让人有喜气洋洋之感。
众大臣平素对皇帝早已异常奉迎,听了如此佳作,如何不趁机大表敬意?只听孔首
辅带头惊叫,一时之间,捶胸顿地之声四下响起。江充更取出随身纸笔,细细抄了下来,
垂泪道:“这真是臣生平听过最好的上联,臣此生如此幸运,上天眷顾啊!呜……呜呜
啊……”
顾嗣源、杨远等文臣自有风骨,虽不趁机作态,但听得这上联佳妙至此,却也暗暗
点头,眉宇间满是敬意。
皇帝微微一笑,道:“看大家的神情,好像我这上联还使得么!”
江充擦抹泪水,高声道:“那当然了,这可是千古佳句啊!”
皇帝笑了笑,当即问向卢云,道:“怎么样,对得出来吗?”
卢云轻咳一声,却没回话。顾嗣源、柳昂天等人看在眼里,无不暗暗心焦,知道这
上联确实艰难,卢云纵然才华高超,但一时半刻之间,恐怕也难以解开。
皇帝出的上联共分两句,是为“大雨淋漓,洗净大阶迎学士”,这上联一共用了两
个“大”字,一在上句第一字,一在下句第三字,若要答出一个工整下联,定须对上这
两字,除此之外,还须应上人事时地物五样难处,可谓极为费解。众文官多是进士出身,
听得皇帝相询,忍不住皱眉苦思,也都在极力思索下联破解。
江充见卢云神色凝重,不禁哈哈大笑,道:“小子早点认输吧!省得等一下丢脸!”
刘敬斜睨了他一眼,笑道:“你别得意哦,卢状元若要对不出,一会儿便轮到你侄
儿江大清来答了。”
江充心下一惊,寻思道:“我那个侄儿几乎目不识丁,纯是靠我这叔父才搞上这个
探花郎的,这……等会儿皇上若要亲自垂问,这可怎么办才好?”当下急急吩咐侍卫,
命他们找来罗摩什,请他躲在殿外暗助。罗摩什才学既高,武功也强,想来定能助他侄
儿一臂之力。
皇帝见一众文官神情凝重,知道自己这幅上联确实难解,他取出卢云的试卷,笑道
:“你慢慢想,让朕先看你的文章,你一会儿再答不迟。”
他正要打开卢云的卷子,忽然殿中一亮,天边飞过一道闪电,跟着轰隆之声大作,
那道闪电竟是打在奉天殿正上方,众臣面上变色,都是为之心惊不已。
霹雳交加,雷声隆隆,卢云见皇帝高坐龙椅,手持自己的试卷,霎时双眉一轩,已
有腹案。他躬身拱手,道:“启禀圣上,臣有对。”
皇帝闻言一愣,愕然道:“这么快?”
众文官听他一时半刻便能有解,无不诧异,不少人脸上更现出不信的神色。
殿外雷声隐隐,忽远忽近,卢云更不多言,当下上前一步,躬身道:“万岁爷的上
联是:大雨淋漓,洗净大阶迎学士;臣对的下联是:天雷霹雳,打开天眼看文章!”说
话之间,天际更是雷电闪耀,只照得殿上明暗不定。
众大臣闻言,莫不张口结舌,面面相觑,良久不能言语,过了半晌,奉天殿上才传
来一声暴彩,满朝文武同声叫好,都是大声赞道:“当真是绝对!好一个卢状元!”
敬佩之情颇真,便连江充、刘敬也是暗自点头。
“大雨淋漓,洗净大阶迎学士;天雷霹雳,打开天眼看文章”
这下联以“天”字解了上联的“大”字,“天雷”应“大雨”,“天眼”对“大阶”,
非只对仗工整,还应了人事时地物五样妙处。尤其这几道闪电恰在皇帝取出试卷时打落,
雷霆一闪,有若老天开眼,此情此景,尽入下联“打开天眼看文章”之中。其中“天眼”
二字,更是语带双关,颇有推崇圣上之意,堪称绝妙。
皇帝深爱文学,一听卢云的下联,登时大喜,他猛地站了起来,仰天吟道:“大雨
淋漓,洗净大阶迎学士;天雷霹雳,打开天眼看文章!好!真是好!”眼看这上下联如
此佳妙,出题与解题的自都能流芳百世,皇帝喜上眉梢,当下转过身去,吩咐刘敬:
“你把这幅对联记下来,朕日后要将之收录,列于景泰文集之中。”
顾嗣源听在耳里,心下自也欢喜难言,想道:“也只有云儿这等文才,才能对得出
这等好联,难得!难得!”柳昂天虽是武人,但也知这下联对得极佳,心下自感高兴。
秦仲海躲在殿外,此时身上早已湿透,耳听卢云答得工整,他虽不知其中难处,但
见众人赞叹欢喜之情颇真,想来是难得之作,自也为卢云开心。便在此时,忽见一名圣
僧模样的和尚出现在附近,却是一幅偷偷摸摸的神情。秦仲海认出他是罗摩什,心道:
“这和尚不知来这里作什么,真可怪了。”一时不忙揪他出来,便往殿内看去。
只见皇帝龙心大悦,早命人开席,正在那儿举杯畅饮,一众大臣则端坐几后饮酒,
每人桌上都摆着五碗大菜,一瓶御赐美酒,看来颇为丰盛。
秦仲海看得眼红,心中便道:“他妈的,你们吃得快活,老子却在这儿淋雨,真是
岂有此理。”他舔了舔嘴唇,只想饮酒,又听殿内传来皇帝的声音,道:“卢爱卿如此
聪明,着实难得,看你这等文才,朕实在很想留在身边,唉……真舍不得外放江南啊!”
秦仲海心下一惊,寻思道:“惨了,卢兄弟要是给皇上留在身边,照他的硬脾气,
只要江充三言两语陷害一下,没两天就给杀头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卢云虽是精通妙法,能言善道,但人与人之间的争斗何等为难,比之血淋淋的战场,
只怕还要难上千百倍,他虽然镇日自称“兵之诡道”,但要玩那陷害暗算的把戏,却一
件也作不到。也是为了这个理由,顾嗣源与柳昂天才会劝卢云离开京城,少与这些豺狼
虎豹为伍。
殿内顾嗣源、殿外秦仲海等人各自惶急,又听皇帝道:“朕虽想把卢爱卿留在身边,
但念及江南百姓生活疾苦,实在需要一位父母官,却也只好忍痛割爱了。”说着叹息不
已,颇见惋惜之情。众人听了皇帝改变初衷,方感安心。
皇帝叹息一阵,这才命卢云上前,他取出长洲知州的印信,谆谆嘱咐:“长洲知州
悬缺已久,百废待举,亟须整顿。念尔一心报效国家,上任后需得爱护地方,廉洁自持,
使百姓安居乐业,知道了么?”
卢云大喜,当下跪地接印,道:“臣卢云沾泽圣恩,必竭心爱民,不敢有失。”说
着接下印信,叩谢皇帝圣恩。
皇帝哈哈大笑,挥手道:“真是人见人爱的小子,快去喝酒吧!”
眼看卢云叩首回座,皇帝心中喜乐,一时酒兴甚佳,他连喝了几盅,笑道:“咱们
卢状元果然一表人才,文采飞扬,状元之名当之无愧。却不知咱们的胡志廉胡榜眼人品
如何?”
话声未毕,一人大步向前,跪下道:“臣胡志廉,愿万岁平安喜乐,政躬康泰。”
皇帝哦了一声,低头看去,只见胡志廉身材瘦小,但双目湛然有神,想来也是一名
了得的文士。他微微一笑,问道:“胡志廉,你志向如何?想到何地为官?”
胡志廉跪地回话,道:“启禀圣上。微臣乃兄也在朝为官,乃是当今礼部尚书,臣
希望能留在京中,以求兄弟骨肉团圆。”
那礼部胡尚书猛地上前叩首,大声道:“请圣上恩准,令我兄弟两人团圆,得享天
伦之乐。”
这胡尚书向与刘敬交好,自来多与江充作对,江充看在眼里,登即冷笑道:“老掉
牙的把戏啦!你兄弟二人打着骨肉团圆的破烂幌子,便想骗个京官当当,哪有这么容易?”
皇帝笑道:“江爱卿说话恁也恶毒了,人家自求骨肉亲情,却碍得你什么事了?”
当下道:“两位胡爱卿所求照准,以后朕便称胡尚书为大胡,你胡志廉为小胡吧!”
江充哈哈一笑,讥嘲道:“他二人若是一齐出现,那便合称‘二胡’,这两人专出
悲苦之音,全家都是倒楣模样。”
胡尚书大怒,但眼下江充势大,只得勉强忍耐。
一旁刘敬听了,便接口道:“江大人,你侄子是后江,你是前江,长江后浪推前浪,
嘿嘿,看来你这一代旧人定要给换下来啰!”
江充正要出言去骂,却听皇帝笑道:“两位胡爱卿都请坐,来,胡榜眼,朕也出一
联考你。”他在兴头上,一看桌上摆着三杯酒,也不细想,挥了挥手,便道:“万岁怀
抱三杯酒。”
这上联也是应景,他自称万岁,自是傲视当今的帝王气象,众臣闻得此联,又开始
连声赞叹,江充更是擂胸捶地,拿出本子疯狂抄写,言行更令人错愕。
胡志廉饱读诗书,一听上联,心中立想:“皇上这上联并非原创,原句当是‘千秋
怀抱三杯酒’,下联则是‘万里云山一古楼’,只是圣上为了应景,硬是掉转了几个字,
我该如何是好?”他生来聪颖,眼珠转动,霎时也有好些对子出来,但朝中文人满是高
人,自己虽有对子,却非绝对,实没把握撼动群臣。
他斜目去看卢云,只见他端坐几后,面带微笑,想来此人文才非凡,片刻又已有腹
案生出。他冷汗直流,想道:“半吊子东西,不如不说。今日唯有行险一途。”当下起
身上前,拱手道:“圣上此联太过佳妙,臣一时回答不出,还请见谅。”说着拜了下去,
连连叩首。
皇帝听了这话,忍不住皱起眉头,颇为失望,一众文官却是暗暗点头,都知这位榜
眼见事明白,深谙官场之道。先前皇帝与状元郎随口对答,两人便做出传诵千古的佳句,
料来都是才高八斗之士,胡志廉若不知藏拙,一心大显锋头,只要稍一不慎,便会给卢
云比下去,从此不得翻身。此时遇得垂询,自当另辟途径,以免受制于人。
江充嘿嘿冷笑,一看胡志廉退缩,只想出言羞辱,话到口边,忽地想起下个答题的
便是自己侄子,他心下大惊,眼见刘敬笑里藏刀,站在一旁不怀好意,便把话缩了回去。
皇帝皱起龙眉,显是心中不喜,摇头道:“胡榜眼不愿答题,那便跪下候着,让朕
看看你的文章再说。”他取出胡志廉的试卷细读,要看他是否有真才实学。胡尚书看在
眼里,自为兄弟担忧,胡志廉跪在地下,却是面带微笑,显然胸有成竹。
看了半晌,皇帝不见喜怒,仍是双眉紧皱,迟迟没有说话。胡尚书不知吉凶如何,
心中只感害怕。又过片刻,皇帝忽尔放落了试卷,问道:“你在文章里力呈教战手策,
究竟是何用意?”
胡志廉应道:“臣近年游览乡间,见百姓流离失所,每遇盗贼,常无法自防,是以
藉试卷一角,建言圣上,能令军机下放民间,得使乡勇卫国,以达保国奇效。”
皇帝听他说话掷地有声,又见他双目炯炯,侃侃而谈,丝毫没有惧色,心中起了爱
惜之意,霎时微微一笑,道:“看你见地深刻,笔力雄健,所精当在经史子论,无怪不
喜这些诗词歌赋。”
胡志廉跪地不动,垂首道:“臣生性愚鲁,还请圣上重重责罚。”
皇帝笑道:“你这般经国识见,虽不及卢状元的盖世文章,却也难能可贵。不过你
既然开口讨罚,朕可不能平白饶过你。”
眼看皇帝低头沉吟,胡尚书吓得魂飞天外,正想出言讨饶,却听皇帝哈哈一笑,道
:“好吧!朕意已决,日后便罚你到翰林院修撰吧!你可心服?”
这“翰林修撰”一职官秩颇高,复又清贵,皇帝用罚这一字,自是玩笑之言,别无
他意。
胡志廉闻言大喜,知道计策管用,当下跪地谢恩,诵号道:“微臣谢主隆恩,陛下
万岁、万万岁。”叩首三次,方才站起。一旁胡尚书则连拍心口,竟已吓出一身冷汗。
皇帝赐下御酒,与胡志廉对饮一杯,便问:“江探花何在?”
一名胖大男子冲了出来,大声道:“江大清叩见万岁爷,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猛力叩首,登时咚咚有声。
皇帝笑道:“你不必这般用力,等会儿磕伤了脑袋,你叔父必然伤心。”
江充尴尬一笑,道:“多谢皇上爱护小侄。”
江大清却不领情,大声道:“皇上不必担心,小人的脑袋不怕疼!我叔父自小便常
打我的脑袋,说这样可以聪明些哪!”
皇帝笑道:“你真变聪明了吗?”
江大清嚅囓地道:“我…我也不知道,反正他还是常打便是了。”
众人忍俊不禁,都是一笑。刘敬面带讥讽,微笑道:“果然是家学渊源,了不起,
了不起。”
江充面红耳赤,急急找来身旁卫士,低声传令道:“你们告诉罗摩大师,请他务必
相助小侄过关。”
那卫士依言去了,江充往殿外探看,待见罗摩什已站在窗沿附近,他松了一口气,
这才稍感心安。
皇帝笑道:“胡榜眼精擅经史,试卷里多是精辟见解,乃是治国栋梁,虽不及卢状
元那般才情,却也是难能可贵,他两人一位机智百变,一位擅论史事,你呢,你又会什
么?”
江大清大声道:“我会背诗!”
皇帝哦了一声,奇道:“背诗?那是什么?”
江大清道:“就是唐诗三百首啊!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这些我都会背!”
皇帝点了点头,微笑道:“看你真心喜欢诗词,想来才情必高,来,先让朕看看你
的文章。”说着取出他的试卷,便要去看。
谁知才从弥封袋里取出试卷,那试卷竟如长了翅膀一般,忽尔随风飞去。皇帝吃了
一惊,颤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秦仲海见罗摩什手上抓着一条细线,知道是他在搞鬼,当下微微冷笑,他在地上捡
了一小块石子,猛往罗摩什的光头丢去,罗摩什此刻正专心应付殿内情事,哪知有人暗
算于他,登时给打破脑袋,鲜血长流。他回过头去,怒目望向秦仲海,低声道:“你别
趁人之危!”
秦仲海笑道:“只要你不来搞鬼,我便放你一马。”罗摩什哼了一声,不去理他。
罗摩什与秦仲海说话,心神微分,那试卷便从空中落了下来,刘敬笑道:“看来这
试卷好生害羞,居然会怕人家看。”他伸手过去,便要将试卷抢夺在手。
江充知道这试卷满是荒唐言,不由得惨然一笑,心道:“说不得,只有干了!”当
下提起桌上一大碗汤,立时泼了过去,刘敬尚未拿到那试卷,猛地半空一大碗热汤洒来,
霎时溅上了纸张。那试卷给热汤一泼,便已掉落在地。
皇帝惊道:“江爱卿,你这是干什么?”
江充忙道:“臣一时手脚麻木,不小心把汤碗泼出,请圣上重重责罚。”
皇帝叹道:“人家苦心写的文章,你却把它毁得不成话,你怎么对得起你侄子呢?
快把剩下的部份拿来,让朕多少看一下。”
江充见那试卷溅满汤汁,心下暗喜,想道:“这墨定然荫开了,皇上便是要看,那
也是乌黑一片,根本什么都看不见。”他喜孜孜地提起湿淋淋的试卷,正要送上,猛见
那试卷只有首页姓名处有荫痕,其余诸页都是空白一片,他心下一惊,寻思道:“大清
这可恨的小子,这厚厚一本试卷,他居然只写了名字!”
皇帝催促道:“江爱卿,你快拿来,朕等着看哪!”
江充惨然一笑,猛地张开了嘴,将整本试卷吃了下去。
皇帝大惊道:“你…你干什么?”
江充乱嚼几口,用力将试卷吞落,饶那试卷宣纸所制,但厚厚一本,份量也不算少,
江充陡地面色惨白,险些活活噎死。
刘敬冷冷地道:“看来江大人肚子饿啦!”
江充打蛇随棍上,立时含混不轻地道:“刘总管说得没错,这上头有汤汁,臣不忍
暴眕天物,只好把它吃下去啦!”
皇帝听他胡言乱语,如何不怒?霎时重重一拍龙椅,喝道:“你大胆!这中间定有
隐情,对不对!”
江充吓得跪倒在地,颤声道:“圣上息怒。”
皇帝厉声道:“朕念在你辛苦为国的份上,平素对你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向来
最少管你!可这科举何等要紧,乃是为国荐才,如此国家大事,你却敢胆擅权,随意作
弊舞弄,此事朕却是容你不得!大胆江充,你该当何罪!”
江充吓得屁滚尿流,跪地讨饶道:“皇上饶命啊!”
皇帝气愤之余,转头喝道:“江大清!朕现在考你,你若是答不出中式的,朕便把
你充军,你知道了么?”
江大清吓得全身冷汗直流,颤声道:“救命啊!”
皇帝森然道:“方才我命胡榜眼对得那幅上联,只因胡榜眼不喜诗词,朕便放他过
去,现下朕便以这幅对联,再考你一次!你答吧!”
江大清茫然道:“皇上刚才出的对联是什么?”
皇帝气得险些昏晕,狂怒道:“这会儿就忘啦!你叔叔平日最是用功,早把朕的微
言大义都抄了下来,你过去问他吧!”
江大清嗯了一声,便自走了过去,道:“叔叔啊!你抄的本子借我看一下吧!”
江充摇头道:“不能借你。”
江大清心下一怒,大声道:“你连亲侄子都不救!你太可恶了!”
皇帝也怒道:“大胆江充!你看方才胡尚书兄弟多么友爱,你却做得这般事,把本
子拿出来了!”
江充陪笑道:“是…是……”他往怀里一摸,忽地面色一变,惊道:“不见了!”
皇帝面色铁青,道:“刘公公,你去帮帮他吧!”
刘敬微微一笑,道:“老臣领旨。”说着走到江充面前,道:“江大人,你侄子要
看你的手抄,快取出来了吧!”
江充面色难看,只好拿出本子,嚅囓地道:“你随便看吧!”
江大清冲了上来,夹手夺过,随手翻了一段,蓦地惊道:“叔叔,上面黑黑的,只
有画了一只乌龟而已,没有皇上的诗啊!”
皇帝脸色发紫,勃然大怒,厉声道:“好啊!原来你平日做的笔记都是装模作样,
来人!给我打!”
眼看近侍大汉将军疾冲而出,手提金瓜捶,便要纳头来打,江充泪眼汪汪,跪地求
饶,颤声道:“皇上息怒,念臣多年功劳,饶过我吧!”
皇帝冷笑一声,道:“饶你不饶,看你侄子了。”他喝住殿前侍卫,高声道:“江
大清,你记好了,朕方才的上联是‘万岁怀抱三杯酒’。你给对吧!”
江大清喃喃自语道:“万岁怀抱三杯酒?”
皇帝冷笑道:“料你一时对不出,来人,上一段歌舞!”话声甫毕,立时出来十余
名宫女,在殿前翩翩起舞。
秦仲海见当中有一名宫女相貌极端丑恶,竟然颇似罗摩什,转头急看,果然那罗摩
什已然不见,看来那宫女必是他乔装而成。
皇帝心头烦闷,连喝了一阵闷酒,道:“你到底想好没有?”江大清却仍是一脸茫
然,兀自张大了嘴,皇帝怒道:“朕给你一柱香时分!你给想明白了!”
太监端过香炉,焚起檀香,只等线香烧尽,江大清必定要糟。
只见江大清面无人色,呆呆的站在殿上,满头冷汗中,忽见一名相貌凶恶的宫女对
他直笑,手上却拿着一朵红花,不住地要递给他,江大清心中忽起邪念,想道:“嘿嘿,
这宫女对我有意思。”一时竟然心摇神驰,更是忘了自己身在险境。
江充早看出那宫女是罗摩什乔装的,知道红花中必然藏有纸条,心下暗急,但皇帝
睁眼望着自己,一时却也无计可施。
皇帝暴喝一声:“到底想好了没有!”
罗摩什见不能再拖,登时将手上红花丢出,便往江大清面上扔去,江大清淫笑一声,
便要伸手去接,外头秦仲海见了,霎时也是一枚石子丢来,那石子打在红花上,“啪”
地一声轻响,那红花又飞了回去,掉在罗摩什两脚之间。江充与罗摩什见了这等情状,
都是又惊又急,一时叫苦连天。
皇帝见江大清犹在拖延,怒道:“来人,给我押起来了!”
江大清喃喃地道:“万岁怀抱三杯酒……万岁怀抱三杯酒……”满心惊惶间,陡见
了那丑恶宫女脚下的红花,忽地心有感悟,大声道:“等一下,我有下联!”
众人心下大奇,纷纷惊道:“真的么?”先前胡志廉尚且不愿回答此联,可见这联
真有些难处,江大清文盲一个,如何能答?都有不信神色。
江大清生死关头,哪管众人指东道西,当下冲了出来,指着罗摩什脚边的红花,暴
吼一声,叫道:“万岁怀抱三杯酒;宫女胯下……宫女胯下一枝花!”
众人闻言,忍不住哄堂大笑,罗摩什低头看着自己两腿间的红花,一时也是面色大
窘,这下错有错着,“万岁怀抱三杯酒,宫女胯下一枝花”,人事时地物无一不合,众
人虽觉好笑,却也挑不出毛病来。皇帝闻言也感莞尔,挥手笑道:“算了,饶你一命吧。”
江充脸色惨澹,心道:“天幸这胯下一枝花,不然我叔侄的脑袋可要搬家啦!”
江大清洋洋得意,面有傲色,下跪道:“启禀圣上,臣想求个官。”
皇帝见他须臾之间,便顺着竿头来爬,不禁皱眉道:“你想做什么?”
江大清大声道:“臣想做‘皇门官门正’!”
皇帝闻言,一时又惊又喜,站起身来,大声道:“你真想做‘皇门官门正’?”
江充听得此言,吓得面色惨白,急忙跪下,颤声道:“皇上不要理他,他是胡言乱
语的……”
皇帝大怒,喝道:“给朕退下!这官职好歹是正四品,也不见得委屈你这探花侄子!”
眼见皇帝如此不悦,江充吓了一跳,只有心惊胆战地下去了。
皇帝微微一笑,温言道:“江大清,你真想做‘皇门官门正’?”
江大清见皇帝面带喜乐,心下大喜,急忙喊诺。想道:“那位安统领果然没骗我,
皇上只要一听到我自告奋勇,便会龙心大悦,嘻嘻,看来我今日要发了。”他偷眼看着
江充,只见他全身颤抖,似是欲言又止,江大清又想道:“哼!叔叔最瞧不起我了,一
听我要做大官,他就来妒嫉,真是可恶。”
皇帝点了点头,忽地想起一事,皱眉道:“江大清,朕提醒在先,这‘皇门官门正
’要服侍年轻女子更衣沐浴,你可受得了委屈么?”
江大清大喜欲狂,暗想道:“安道京果然没骗我!”忙道:“服侍女子更衣沐浴,
乃是臣生平之职志,绝无委屈可言。”
皇帝微微颔首,道:“难得,难得,堂堂的进士居然忍得下这口气,不简单。”他
忽地眉心纠起,又道:“可这官职有个大大的难处,只准与大臣女子打牌听戏,喝酒唱
歌,却决计不准读书,你身为儒生,可受得了这个闷么?”
江大清一身本领,全在“打牌听戏、喝酒唱歌”八字箴言上,听得此言,那是正中
下怀了,当场大喜道:“皇上莫要担忧!臣粉身碎骨,也要把事情办好!”
皇帝叹道:“真是委屈你了,好吧!朕便把这个官职给你。”
江大清下跪磕头,大声道:“谢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江大清磕头不休,却见皇帝转过头,问向刘敬道:“刘总管,这种事以前有先例么?”
刘敬道:“启禀皇上,前朝秉笔太监王英是以秀才身分入宫,想来也能算是一个前
例。不过以进士身分进宫的,这位江探花却是史无前例。”
皇帝微微颔首,道:“有先例就好。只是他这么大年纪,还能割得么?”
江大清忽起不妙之感,心道:“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还能割得么?”
刘敬笑道:“皇上放心,老臣亲自操刀,保他万无一失。”说着往江大清胯下瞄了
一眼,点头道:“看东西这么一点点,不挺难割。”
江大清恍然大悟,方知这“皇门官门正”乃是内官,需得净身方能为之,他大惊道
:“不要割!我不要做‘皇门官门正’了!”
刘敬笑道:“君无戏言,皇上已经赏给你了,你怎敢反悔?”
江大清仓皇看向江充,惊叫道:“叔叔!叔叔!救命啊!救命啊!”
江充叹息一声,掩住了脸面,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求情。
群臣哄堂大笑,秦仲海与卢云两人自也忍俊不禁,一个殿内,一个殿外,都是笑得
人仰马翻。
第八章西角牌楼
众人午宴已毕,各自出得宫来,却见江充仍在与皇帝低声哀告,皇帝面无喜怒,江
充苦苦哀求,却不知结果如何。
秦仲海躲在殿外,心下暗笑道:“江大清这下给人喀喳一刀,恐怕要呜呼哀哉了。”
秦仲海极目望去,只见卢云迳自与顾嗣源去了,自知好友要去尚书府作客,心下不
禁替他高兴:“这卢兄弟在金銮殿上扬眉吐气,满朝文武无不钦佩他的文才,顾大人一
个开心,说不定要把爱女许配给他。”转念又想:“可那杨郎中也是一股脑儿的爱慕这
位顾家小姐,这可是个什么了局?照老子看,这两位读书人可有得斗了。他奶奶的,顾
大人怎地不多生几个女儿出来,最好连老子也能分上一个。”
却说卢云一路步行,亲自伴随在顾嗣源轿旁,到了顾府大门,莫名之间,卢云忽感
心中激荡,一时竟是百感交集。他回首看去,望着远处的一家小酒铺,想起自己一年前
还每日来此借酒消愁,再看此时身穿朝服的自己,直有恍若隔世之感。
只听嘎地一声,顾家的大门已然开启,里头的小厮家丁纷纷奔出,高喊道:“老爷
回府啦!”
顾嗣源自行掀开轿帘,便从轿中缓步走出。卢云连忙上前,在旁躬身相迎,这动作
却是他在扬州做书僮的习惯。
顾嗣源微微一笑,拉住他的手,道:“云儿,你已是方今的进士状元,对人不必再
这般恭顺了。”
卢云摇头道:“卢云一向只在顾伯伯面前谦恭有礼,在旁人眼中,却是个狂傲小子。”
这卢云生平有股奇异的执拗,只要旁人对他客客气气的,便要他百般容让,他也不
以为意,但若有人出言侮辱,甚或讥讽嘲笑,他定会如不顾一切的寻个公道。他这几年
饱受苦难,又是泼皮招惹、又是姨娘讥嘲,说来都是为了这个硬脾气。
顾嗣源听了他这话,当即一笑,摸了摸他的头顶,道:“你现下是有势力的人了,
莫要气量狭小,锱铢必较,脾气更得收敛,否则定会害人害己,懂了吗?”
卢云心下一凛,想道:“顾伯伯说得没错,我现下是朝廷命官,不再是当年落魄潦
倒的穷苦书生了,以后待人处事可须多加留神。”当下没口子的答应。
两人跨入大门,一众家丁见了卢云到来,无不讶异万分,卢云念及顾嗣源的交代,
收起往日的愤世嫉俗,只与众人微笑点头。
正看间,一名家丁目瞪口呆,惊叫道:“阿云!这不是阿云么?你怎么回来了?”
卢云回头一看,只见一名小厮呆呆的望着自己,却是当年的旧友阿福。卢云哈哈一
笑,正要回话,顾嗣源已微微一笑,向众家丁道:“云儿已是当今状元郎,不日便要赴
长洲上任知洲。你们以后与他说话,可得多检点些。”
众家丁听得此言,无不张大了嘴,几名欺侮过卢云的侍卫更是全体肃立,面色苍白
无血。
众家丁中自以阿福最为高兴,眼看过去的好友成了大官,当即拉住卢云,连声道:
“阿云哥,以后我要给管家欺侮,你可要帮我出头啊!”
卢云哈哈一笑,道:“放你一万个心,我定会帮你。”
昔年卢云在顾府吃过不少亏,又给裴盛青毒打,又叫二姨娘羞辱,这阿福算来对他
不坏,称得上是患难之交,眼下卢云今非昔比,自当好好回报一番,阿福想到日后有这
状元郎撑腰,忍不住趾高气昂起来,走起路来更是虎虎生风。
管家不知大祸临头,兀自行上前来,正要招呼老爷,猛见卢云站在一旁,那阿福更
满面凶狠地望着自己,他心下一奇:“这小子不是卢云么?怎么还有脸回来?难道是给
官府抓到了么?”他冷笑两声,想起卢云的逃犯身分,正要上前威吓,忽听顾嗣源笑吟
吟地道:“管家来得好。快来见见状元郎,也好沾点喜气。”
管家吞了口唾沫,挖了挖耳孔,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旁阿福哈哈大笑,高声叫道:
“大胆小民!见了状元阿云大人,还不知道跪下!”
管家惊疑不定,待见了卢云身上的朝服,只吓得魂飞魄散,想起往事,心下惨然:
“完了!这小子真的发了,他要是挟怨报复,我定要大祸临头!”眼见卢云向自己点了
点头,管家浑身发抖,苦笑一声,低声道:“卢公子。”
过去这管家何等势利高傲,此刻却低声下气,就怕再惹卢云一点半点,卢云哈哈一
笑,道:“两年不见,管家还是没变啊!”这话也不知是讥嘲管家势利如昔,还是称许
他保养有道,那是没人知晓的了,管家干笑两声,只忙不迭地抱头鼠窜。
行到厅上,两人坐了下来,顾嗣源便垂询了几处生活的情状,问道:“你现下住在
何处?还是在客栈里住么?”
卢云点头道:“是。小侄自山东返京以来,一直都住在客栈里。”
顾嗣源微笑道:“我府里空房许多,不知卢状元愿否盘桓数日?”
卢云啊地一声,想到可与顾倩兮朝夕相对,忍不住全身发热,忽又想到二姨娘等人,
面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顾嗣源一见他的面色,便知卢云仍在意二姨娘。他叹了一声,道:“当年你离开之
后,我与你姨娘大吵一架,弄得家里鸡犬不宁。唉…我见了你姨娘拿来的衙门公文,便
连夜差人去刑部打探消息,这才晓得这通缉榜文是从山东省城里送出来的。”
卢云心中一震,他此时虽已无罪一身轻,但毕竟是靠着秦仲海的粗暴凶狠,这才以
不可告人的手段销案,猛听顾嗣源提及他被通缉的事,忍不住还是心惊肉跳。
卢云颤声道:“顾伯伯,其实……其实我…我是给人冤枉的……”他正想解释,却
见顾嗣源摇了摇手,道:“不必你说,我也知道你是无辜受冤。那省城的县官姓吴,叫
做吴昌,向来是朝中八虎中最为贪财的一位,我那时一见公文,便知你十之八九是给吴
昌栽赃的,我当上兵部尚书后,几次找了朋友,想为你平反,可又找不到你人,唉…就
这么拖下去了。”
卢云啊地一声,叫了出来,这才知道多年来顾嗣源始终在寻找自己,霎时之间,耳
边响起了顾倩兮说的那几句话:“卢云啊卢云,你好生自私,你只知道自己是全天下最
委屈、最可怜的人,从来不管别人的苦处……”卢云泪眼朦胧,这两年来他落拓江湖,
但顾嗣源、顾倩兮这对父女,却又何尝忘了他呢?
卢云哽咽道:“顾伯伯,你待我情深意重,小侄却这般任性妄为…我…我实在对不
起你……”
顾嗣源轻抚他的头顶,温言道:“好孩子,今日咱爷俩还能相见,那便是老天有眼,
什么都不用说了。”
卢云点了点头,脸上流下两行清泪。
两人伤感一阵,顾嗣源问道:“说到这桩案子,后来是柳侯爷为你平反的吧?”
卢云尴尬一笑,寻思道:“若非秦将军仗义相助,把县官吴昌毒打一顿,恐怕我至
今仍是不见天日,只是此事说来实不为外人道,我还是保住秘密才是。”当下乱咳几声,
道:“顾伯伯所料不错,正是侯爷一位手下替我平反的。”
卢云这话差相彷佛,虽然没把秦仲海供了出来,倒也不算欺瞒,只是他若把秦仲海
肆无忌惮的情事一一供出,恐怕会把这位兵部尚书吓出病来。
顾嗣源面露神往之情,点头道:“柳侯爷果然是侠义心肠,改日我定要登门造访,
好好谢上一谢才是。”他却不知柳侯爷手下这位秦将军行事有如土匪,向来以蛮干见长,
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
说话间,只见一名中年贵妇走进厅来,这女子圆圆白白的面孔,满面富贵,正是顾
嗣源的元配、顾倩兮的生母顾夫人。
卢云赫然见了顾夫人高贵的面孔,想起当年被赶出顾府的惨状,立时浑身冷汗。那
时顾夫人好生冷面,临去时吩咐再三,要卢云绝不可对人提起他在顾家待过,卢云此刻
见了她,直是八分惊恐,两分惭愧。他站起身来,硬着头皮道:“夫人。”
哪知换了个身分地方,那顾夫人神态却是完全不同,只见她缓缓向卢云走来,微笑
道:“卢公子,你终于回来了。”卢云听她口气中颇有亲近之意,心中暗暗吃惊。
顾夫人上下打量卢云,眼色柔和,满是珍爱之意,好似在品评什么书画宝玉。卢云
给她看得好不自在,急忙低下头去。顾嗣源哈哈大笑,道:“快别叫他卢公子了,那多
生份,该叫云儿才是。”
顾夫人眼望卢云,替他拢了拢朝服,微笑道:“老爷从来最相信你,定说你是给人
冤枉的,果然老天有眼,终教你爷俩得以团圆。”
顾嗣源笑道:“是啊!现下云儿是钦点状元,终究出头了。咱们可要替他高兴才是!”
顾夫人笑道:“可不是么?那日老爷听你中了状元,高兴得什么也似的,还马上差
人去宫里查呢!”
卢云低声道:“卢云过去给老爷夫人添了好些麻烦,实在万分该死,唉……”说着
低下头去,颇见羞愧之色。
顾夫人听他提起往事,急忙摇头道:“快别这样说了,以前我也有不是之处,对你
有好些成见,今日看来,真是错得可以,云儿,你可别记在心上。”说着向他福了一福。
卢云见她多礼,不由得一惊,慌忙摇手道:“夫人切莫如此,卢云经受不起!”
顾夫人只是不依,定要向卢云道声不是,两人在那里谦让一番,卢云终于还是让顾
夫人道了歉,他自己则是磕头回礼。经此一事,二人再无心结。
顾嗣源看看天色已晚,笑道:“来吧!咱们吃饭了,去唤倩兮出来吧!”说着朝卢
云看了一眼,似是颇有深意。
卢云又惊又喜,心头怦怦直跳,想起自己在茶铺的绝情,却不知一会儿如何向顾倩
兮开口。
众人坐定后,顾嗣源见小姐始终不曾出来,不由得眉头一皱,问道:“小姐呢?怎
么还不出来用饭?”
下人正要回话,忽听一人脚步声细碎,走向厅来,卢云心头大喜,想道:“倩兮还
是来了!”自中状元以来,这还是两人第一次见面,不由得心神激荡。
但听一声娇笑,跟着转出一人,卢云满心欢喜,急急回头去看,霎时笑容僵住,只
见眼前这人徐娘半老,哪里是顾倩兮了,却是最令他头疼的二姨娘。
卢云心下暗暗叫苦,站起身来,拱手道:“二姨娘,好久不见了。”
二姨娘见他到来,却是毫不惊慌,想来早已得到消息,只见她眉花眼笑,笑道:
“原来是卢大官人来了,哎呀!这可把新科状元的喜气带到咱们顾家来了,真是好哪!”
顾嗣源原本颇为忧虑两人相见的场面,此时见双方相让一步,心下一喜,笑道:
“云儿高中一甲状元,大魁天下,实在太难得了,来来,大家坐下吧!”吩咐下人道:
“把小姐叫出来了,咱们一起吃饭。”
家丁答应一声,正要上前,却听一个柔和的声音道:“爹爹。”卢云心头一震,这
声音娇柔轻缓,正是顾倩兮来了。
他抬头看去,只见顾倩兮薄施淡妆,身穿青绿缎子,说不出的娇媚动人,莲步轻移,
正自向前行来。卢云心中微微颤动,想道:“倩兮知道我今日要来,特地为我打扮了一
翻,卢云啊卢云,她待你何其之好,你真是前辈子修来的福气……”
正想间,忽见顾嗣源伸手往自己一摆,笑道:“倩兮,你看看,这却是谁来了?”
卢云满脸通红,凝目望着顾倩兮,心头七上八下,怦怦直跳,谁知顾倩兮只嗯了一
声,向卢云点了点头,便转过头去。神态生份,好似二人全不相识。
卢云微微一愣,一时难测芳心喜怒,只是不知高低。
顾嗣源笑道:“这位便是卢云,他便是爹爹以前在扬州的幕宾。过去爹爹一直想教
你二人相识,谁知始终苦无机会。难得他今日中了状元,便请他来家里吃饭啦!”
一个是自己的爱女,一个是自己疼爱的晚辈,顾嗣源却全然不知两人早已相识,更
不知当年他们曾有一段铭心刻骨的恋情。当年卢云与他女儿相识时,正是那年的元宵,
当时顾嗣源恰好人在北京,到后来东窗事发,众人更不敢让他知道这件事,是以他全然
不知两人早已有情。
顾嗣源满面笑容,转头看着卢云,笑道:“来,顾伯伯替你们介绍一番。这位便是
小女,年方二十,你们年轻人多聊聊。”
卢云满心惶恐,他颤巍巍地直起身来,嚅囓地道:“顾…顾小姐,晚…晚…那个生
卢…卢云,这…这厢有礼了。”想起状元游街时顾倩兮那幅怒色,此时忍不住心惊胆战,
好好一句话说得歪七扭八,竟是十分别扭。
顾倩兮星目流盼,却没理会卢云,迳对顾嗣源福了一福,道:“爹爹,今儿个不巧,
我已然有了约会,现下要出门去了。”
顾嗣源见女儿无礼,一时颇为不悦,皱眉道:“怎么这时候要出门?是谁来找你了?”
顾倩兮淡淡地道:“是兵部的杨郎中。”
卢云全身巨震,他看着顾倩兮,内心直是醋海波涛,寻思道:“这…又是杨郎中,
她明知我今日要来,却与杨郎中约了出去,这…莫非她是故意做给我看的?”想到杨肃
观英挺的面孔,心中直是又酸又妒。
顾嗣源嘿地一声,道:“这肃观也真是的,什么时候不好约你出去,怎么挑在这时
候找你?”
顾倩兮道:“这约会早在半月前就定好了,女儿不知客人要来,也就没推掉。”
顾嗣源叹了一声,摇头道:“这也真是巧了,好容易爹爹安排了这个家宴,唉……”
忽听二姨娘笑道:“老爷您别发愁啊!日后要吃饭,还怕时日不多么?再说这杨郎
中最是知书答礼,讨人喜欢得很,小姐和这种人出去,那也没什么不好的啊!”
顾嗣源看了夫人一眼,见她点了点头,当下也道:“好吧!既然如此,你也不便爽
约,只是定要早些回来。”
卢云听了他们的对答,已知杨肃观早受顾家上下喜爱,杨肃观在朝为官多年,非只
年岁比自己小了四岁,其余家世样貌,人品武功,无不胜己万倍,虽说自己是新科状元,
但以各方条件观之,仍难与其相比。卢云言念及此,心下暗自难受,但他碍在顾嗣源面
上,仍装得一幅无事模样。
眼看顾倩兮轻轻盈盈地走了出去,顾嗣源向卢云一笑,道:“别管这些闲事了,咱
爷俩自己喝点酒,吟诗作对一番,你说可好?”
卢云答应一声,脸上却现出十分惆怅的神情。
二姨娘斜眼一看,见卢云满面愁苦,正自凝望顾倩兮离去的背影,二姨娘知道他心
头苦闷,忍不住暗自高兴,想道:“死小子,你以为中了状元之后,你便是当今天子了
吗?你还差得远哪!”
这二姨娘自赴京以来,眼见顾倩兮交往的对象多是京中名门,那裴盛青又住在扬州,
两家隔得甚远,她自也无法左右顾倩兮的婚事,只有放弃多年经营的布局了。虽是如此,
她还是不容顾家小姐落入自己生平死敌之手,料来只要卢云前来追求,她定会多方阻扰,
大力干预。她见卢云低头不语,登时眉开眼笑,道:“哎哟!难得卢公子中了状元,怎
么还唉声叹气的,来来,快喝一杯吧!”
卢云听她出言调侃,明白她还是记恨自己,当下也不多加理会,迳自举杯起来,道
:“卢云今日侥幸得中进士,全仗诸位长辈提携爱护,大恩不言谢,卢云先干为敬。”
说着一饮而尽。
顾嗣源哈哈大笑,道:“好孩子,两年不见,连酒量也好了,来来,我陪你一杯。”
顾夫人也笑道:“云儿看起来真个长大许多,不比以前那般青嫩了。”
卢云忙道:“顾夫人说笑了,卢云已届而立之年,自不能再荒唐度日。”
顾嗣源兴致甚佳,笑道:“你们不晓得,咱们云儿今儿个在皇上面前多露脸,圣上
出了一幅对联下来…………”
眼见众人兴致昂然地听着自己的事迹,卢云心中却无丝毫喜悦得意之感,只因少了
一位他最挂怀的人,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
这一顿饭足足吃了两个多时辰,卢云见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辞。
顾嗣源道:“不忙着走,今夜咱爷俩来个秉烛长谈,说说日后的打算,好不好?”
卢云心烦意乱,摇头道:“小侄不胜酒力,有些醉了,想先回去歇息一阵,改日再
来拜会顾伯伯吧。”
顾嗣源不愿他走,摇头道:“不成,时辰已晚,你今夜就住在我家里吧!”
卢云想到顾倩兮,心下喟然:“倩兮既不愿再理会于我,我又何必死皮赖脸的缠着
她?我今晚若留在这儿,到时照面了,弄得大家尴尬,岂不可笑?”当下寻个藉口,道
:“小侄有些贵重物事放在客栈里,怕久离有失,还是回去睡好了。”
顾嗣源听他这么说,知道不能勉强,叹道:“好吧!改日我们再叙吧!”便要亲自
送出门去。
卢云连忙拦住,道:“怎么使得,卢云自己走成了。”
好容易说得顾嗣源留步,卢云便自行离府而去。他一路唉声叹气,低头走着,行到
门口巷弄,忽见一对男女远远走来,卢云细目看去,这对男女好不匹配,那男子身形修
长,举止隽雅,正是杨肃观,一旁那女子巧笑嫣然,明眸皓齿,却是顾倩兮。看来两人
玩了一个晚上,却到这时候才回来。
卢云满心悲苦,长叹一声,他不愿与两人照面,便躲在巷道之中,等他二人过去之
后,自己再行悄悄离开。
卢云躲在巷中,只听顾倩兮的声音道:“杨郎中,你送到门口就成了,我自己进去
吧!”
却听杨肃观叹息一声,道:“你别再称呼我为杨郎中,就叫我肃观吧!”
听得顾倩兮嗯了一声,低声道:“肃…肃观……”
杨肃观微微一笑,道:“倩兮,咱们认识一年多了,第一回听你这般叫我,我真的
好高兴……”
卢云躲在巷中,虽无意去听两人说话,但这些声音仍是不绝入耳,卢云一时伤心欲
绝,全身如火之炙,只想将耳孔堵起。
过了一会儿,只听顾倩兮道:“杨郎中,时候有些晚了,我先回去了。”
卢云听她又以杨郎中相称,那是认了生,心下没由来的一喜。
却听杨肃观低声又道:“倩兮,先别急着走,我有话同你说。”脚步声响,已然上
前一步。
卢云知道杨肃观想与顾倩兮说些体己话,只怕两人还会有些亲昵举动,他此时妒嫉
欲狂,真想飞身逃走,却又怕给他二人听到声响,一时没了主意,只是痴痴地站着。
忽听咳地一声,似有人运起了脓痰,跟着扑地一声,竟把痰吐到地上。卢云心下一
奇,不知这声音是谁发出来的,这杨肃观行止文雅,怎能随地吐痰,干出这等粗鲁事来?
要说是顾倩兮往地下吐痰,那更是匪夷所思了。
正讶异之间,猛听一个粗豪的声音远远传来,自言自语地道:“他奶奶的,还是给
江大清那小子逃过了喀喳一刀,真他妈的气死你老子了!我操!”卢云心下大喜,想道
:“秦将军来了!”
京中俊杰无数,若不是秦仲海这流氓,却有谁的举止这般吓人?
眼看秦仲海昂首阔步,大剌剌地行近顾府大门,杨肃观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低声
道:“糟了,又是这流氓……怎么每日都阴魂不散的……”
顾倩兮皱眉道:“既然你的朋友来了,你们自去聊吧,我要回家了。”跟着传来叩
门开门的声音,然后是杨肃观的一声长叹,显是惆怅无限。
卢云身处巷中,耳听顾倩兮走进家门,自是松了一口气。
却听秦仲海的声音道:“咦?这不是杨郎中么?好久不见了!”这声音有如打雷,
好似大喊大叫一般,深夜听来倍觉粗鲁。
杨肃观没好气地道:“不久,一点也不久。”
秦仲海笑道:“怎么啦!大半夜的躲在人家尚书府门口偷窥,可是要干采花之事么?”
杨肃观怒道:“秦仲海,你说话像样些成不成?”
秦仲海哈哈一笑,道:“咱俩是老相好啦!这么开你两句玩笑,你就生气啦?”
杨肃观哼了一声,不愿再说。
秦仲海笑道:“好啦!消消火气吧!今日老子请客,请你到宜花楼坐一坐,把你相
熟的姘头叫出来,咱俩乐上一乐,你说可好?”
杨肃观听他满口胡言,不由嘿地一声,拂然道:“什么宜花楼,你可别乱损我名声。”
秦仲海扯住了他的衣袖,笑道:“你别这样无情嘛!小绿这些日子想死你了,每日
茶不思饭不想,就是等你去哪!走吧!走吧!”
卢云心下暗笑,看来秦仲海准是刻意编排,存心要把杨肃观气上一顿,果听杨肃观
口气悻悻,不悦地道:“要去你自个儿去吧,恕在下有事,先告辞一步。”跟着脚步声
响,杨肃观已然匆匆离去。
卢云听在耳里,心中暗暗感动,想道:“秦将军为何要这般气杨郎中?莫非是为了
我?他……他待我实在太好了些……”心中正自激动,忽听一人道:“咦!卢兄弟,你
怎么也在这里?”卢云急忙抬头,只见秦仲海站在巷口,正朝自己望来。
秦仲海抓了抓脑袋,满面狐疑地道:“你大半夜地不睡觉,却藏在这巷中干啥?”
卢云嚅囓地道:“我……我方才赴顾大人之邀,眼看天色晚了,就……就走到这巷
中,这……那……”他正想胡乱找些理由编排,却听秦仲海笑道:“我知道了,你也是
来采花的,对不对?”卢云满面涨得通红,双手连摇,急忙道:“我没有……”
秦仲海笑道:“看你脸红的快中风了,还说没有?快快从实招来,你采了几朵啦?
红的还是绿的?”
卢云又慌又怕,忙道:“我真的是赴顾大人的约,秦将军万万不要误会。”
秦仲海呸地一声,冷笑道:“什么误会?你这小子采花功夫一等一,想当年在西疆,
咱们银川公主爱煞了你,差点连和番也不干了,我见你在树林里和她摸手摸脚,好不快
活,连这等金枝玉叶你都采了,还要闪躲什么?快快招来吧!你又看上哪家的闺女啦!”
说着淫笑连连,神态极为无耻。
卢云又惊又急,此地乃是顾家大宅,秦仲海如此说话,难免给旁人听去了,他连连
搓手,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嘎地一声响,楼上顾府的窗扉打了开来,秦仲海与卢云一
齐抬头望上,眼见一名美貌少女探头望外,只见她俏脸微怏,嘴角紧泯,正是顾倩兮。
秦仲海笑道:“好一朵香花啊!”
卢云惊喜交集,颤声道:“倩兮……我……我……”话声未毕,忽然楼上一桶水泼
了下来,正洒在卢云头顶。卢云没料到顾倩兮竟会用水泼他,忍不住啊地一声,叫了出
来。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好一桶冷水啊!”
卢云给淋得一头一脸,大是狼狈,抬头唤道:“倩兮,我…我……”他想挤些话出
来,却不知该说什么,正犹豫间,顾倩兮哼地一声,俏脸含怒,已然掩上了窗子。
卢云心下叫苦连天,看来秦仲海这番言语当真害人不浅,自己与顾倩兮非只和好无
望,还给他连番阴损,真算是雪上加霜了。
卢云正自长吁短叹,忽见秦仲海掩身过来,笑道:“身上湿了不打紧,心头还是火
热就好,来来来,咱们去宜花楼坐上一坐,把你相熟的姘头叫出来,咱俩乐上一乐,好
不好?”
卢云啊地一声惨叫,大声道:“你……你又来这套啦!我可被你害惨了!”说着双
足一点,飞身逃走。
秦仲海看着卢云离去的背影,登时哈哈大笑,道:“这两个无聊男子,真个莫名其
妙!放着宜花楼千百个姑娘不去挑,偏要在这争风吃醋,学那狗咬狗模样,真他奶奶的
可耻!”
秦仲海外貌凶猛,其实生性精明,一见杨肃观与卢云的神态,便知他二人又在为顾
倩兮较劲,他生平豪迈痛快,自是见不得这挡子无聊事,当下便来一阵恶搞,省得见他
二人这般搅和。
秦仲海正自狂笑不止,忽地楼上又是一桶水洒了下来,只把他全身也给泼湿了。秦
仲海仰头怒道:“操你祖宗!你他妈的找死啊!”
上头却传来一阵泼妇骂街的声音:“哪来的一群野狗,三更半夜地在这儿吵闹不休,
快给我滚了!”那声音泼辣至极,正是二姨娘。
秦仲海喝道:“你奶奶的老虔婆,有种便给我滚下来,老子教训教训你!”
二姨娘骂道:“没带种的杂碎!只敢欺负女人家!你生下的儿子没屁眼!”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对骂不休,真个是没完没了,却把大街上的左邻右舍都惊醒
了,一时纷纷点灯来看。
时光匆匆,转眼卢云考上状元已有个把月了,他拿到朝廷赐下的第一笔俸禄,便在
城西买了处小小民房,只要一得闲暇,便躲在里头读书,有时伍定远、秦仲海等人更会
过来喝酒谈心。只是这几日朝廷大臣宴客不断,每日都找上了他这位新科状元,直把他
忙得晕头转向,成日都在大鱼大肉的吃喝,难得落个清闲。
这夜宫中无事,秦仲海打听了卢云一人在家,便买了三斤熟牛肉,打了一壶老酒,
便寻到卢云家里,打算来个秉烛长谈。他哼着小曲儿,行到卢云住处门口,正要叩门,
却听卢云的声音从门里传来,叹道:“唉…倩兮啊倩兮,那日我要知自己能点上状元,
我…我也不会说那些决绝话了。你……你别再怪我了,好么?”
秦仲海嘻嘻一笑,寻思道:“好啊!这小子总算把姑娘追到手了,还把人带到房里
亲热,嘿嘿,看他平日道貌岸然的,想不到也是这种货色。且待老子来吓他俩人一跳。”
他缩到墙脚,便要起身惊吓。
秦仲海缩在窗下,又听卢云的声音道:“唉……这一切都是上天捉弄,我本以为要
回山东去了,谁晓得反而成了当今状元,唉…我每日里好想找你,却又不敢…”
秦仲海听了半晌,却没听见顾倩兮说话的声音,心道:“怎么搞的?就咱们卢兄弟
一人唱独脚戏么?”他听卢云说了一阵,都是些感慨命运乖离的话,已知他是一人自言
自语。
卢云正在房内感伤,忽听外头一人尖声尖气地道:“卢相公,你快别伤心了,奴家
这就来看你啦。”
卢云这几日都在思念顾倩兮,只因若有所思,便是风吹草动,鸡鸣狗叫,也都会联
想到顾倩兮身上去,他心下一喜,当即站起身来,叫道:“倩兮,是你在外头么?”也
是他失魂落魄,却浑没注意这声音又粗又哑,直是难听至极,哪比得上顾倩兮的温言笑
语。
外头那声音尖利地道:“啊!外头好冷哪,真把奴家冻死了。”
此时已近冬季,天候慢慢转寒,深夜时路上更会凝出一层寒霜,卢云怕顾倩兮受了
风寒,忙道:“这么冷吗?你赶紧进来,我这儿有炭火!”
那声音道:“炭火不管用,奴家要钻你的被窝,那儿才是暖的。”
卢云俊脸飞红,寻思道:“倩兮向来端庄贤淑,怎会说出这种话来?”
却听啪地一声轻响,窗沿上出现了一包切好的牛肉,跟着又是一壶老酒飞来,那声
音尖锐地道:“你快接过了酒菜,找些盘碗装好,一会儿奴家来伺候你。”
卢云哦地一声,伸手接过,忽然那声音哈嗤一声,猛地打了个喷嚏,跟着传来吐痰
的声音。卢云心下大疑,登即蹑手蹑脚地走出门去。
却见秦仲海缩在墙角,口中兀自说道:“唉呀!奴家这些日子可想死你了,每日里
身子好冷,心头却又火热,直是内外交煎……”他正自说得高兴,猛听后头重重一咳,
秦仲海回过头去,见到卢云满面怒气的看着自己,秦仲海吓了一跳,连忙翻身跳起,装
出一幅大义凛然的神情,沉声道:“方才有名女子在你窗下窥视,我见她身法好快,料
来定是百花仙子,这就追过来瞧瞧了,你可曾被这无耻女子惊扰?”
卢云骂道:“什么百花仙子,我看是火贪仙子吧!”
秦仲海脸上一红,道:“今夜酷寒,先别去追杀那女子了,咱们来喝上一杯吧!”
说着拉住卢云,便往里头去了。
卢云骂道:“你好生无聊,大半夜地来窥视于我……”口中喋喋不休,脚下却跟着
进去了。
秦仲海走进书房,猛见卢云桌上摆着些纸墨,只不知他在写些什么,当下便要去看,
卢云连忙挡在桌前,道:“没什么好看的,你快走开!”
秦仲海心下起疑,寻思道:“看他慌成这样,定是在写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等会
儿老子来瞧上一瞧。”他咳了一声,皱眉道:“谁喜欢看你那些鬼文章啊!老子见了书
就头疼,来来,一起喝酒吧!”说着取出酒肉,便与卢云喝了起来。
两人吃喝一阵,秦仲海有意取笑,当即阴侧侧地笑道:“卢兄弟啊!这几日可曾去
尚书府啊?”
卢云面色一沉,道:“秦将军别再提这事,那日给你害得好惨。”
秦仲海笑道:“我只是见你与杨郎中好生奇怪,放着宜花院里现成的姑娘不去瞧,
整日却像疯狗一样往顾家大门钻,八成还在门口撒尿占地盘什么的……”
卢云怒气勃发,喝道:“你嘴里别这么难听成不成?”说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秦仲海见他愁眉不展,饱受相思苦恼,寻思道:“看他这幅模样,当真爱煞这位顾
大小姐。好吧!看在卢兄弟干过老子参谋的份上,再帮他一回吧。”他这人做事粗鲁无
比,世所罕见,但真要精细起来,却又巧妙连环,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秦仲海转动手
上的酒杯,只想来个出奇制胜,当下便自打量起来。
正盘算间,忽听卢云道:“秦将军,我昨日去赴何大人的宴,听他说皇上要整饬御
前侍卫风纪,说你们成日只会打牌赌博,想开始叫你们读书写字呢!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秦仲海猛听他提起此事,心下不由得一阵气苦,他夹起一块牛肉,叹道:“都是那
些大学士搞的鬼,说咱们每人都要交上一篇文章,还要来个比赛什么的。唉…说起来明
日就要交文章了,他妈的,我怎么现下才想起来……”说着把牛肉放入口中,唉声叹气
的嚼着。
卢云心念一动,问道:“要交什么样的文章?”
秦仲海心下一喜,倘若卢云有意相助,那是万事不愁了,忙道:“皇上吩咐大家每
人写一篇咏叹颂,老子负责的叫做‘西角牌楼颂’。”
卢云奇道:“西角牌楼?那是什么地方?”
秦仲海尴尬一笑,道:“那是我虎林军弟兄平日喝酒赌博的好去处,上次赌博被抓
个正着,八成是这样,皇上才要我好好咏叹一下。”
卢云嘿地一声,笑道:“没错,真该咏叹则个。”
秦仲海见卢云不置可否,当下求恳道:“好兄弟,你是当今状元,皇上硬派我作文
章,你老兄就帮我捉刀一回吧!”
卢云与秦仲海相熟,自知他痛恨读书,便笑道:“好吧!难得能替你做点事,这就
包在我身上啦!”
秦仲海又惊又喜,笑道:“既然如此,你可得快快写,可别误了时辰。”
卢云微笑道:“你放心,一顿饭时间便好。”
那日皇帝赐宴,卢云庙堂之上,随口解对,令得群臣震动,龙心大悦,秦仲海看在
眼里,自知卢云之能,便放下心来,两人各自喝酒谈笑,好生快活。
喝到天明时分,秦仲海虽是狂嫖烂赌之徒,此时也不胜酒力,只趴在桌上小寐。那
卢云也醉倒炕上,呼呼大睡。模模糊糊之间,秦仲海爬起身来,见天色朦胧,已是黎明,
打了个哈欠,便道:“我该回去啦!咱们改日再叙。”
卢云闭着双眼,含浑地道:“你那‘西角牌楼颂’已经写好了,便放在桌上……”
秦仲海大喜,道:“多谢啦!”说着便走到桌前,果见洋洋洒洒地好大一篇,墨色
兀自未干,足见用心。
秦仲海心下感动,寻思道:“卢兄弟连夜为我写就,他待我真是不坏。”他取起那
篇咏叹颂,霎时见到下头还有一篇文章,秦仲海凝目去看,却是一篇情书,他匆匆看去,
只见满纸情爱,料来定是写给顾倩兮的。
秦仲海看得全身肉麻,只想掩面狂奔,心中忽想:“等等!老子不能白拿人家的物
事,总该回报则个。”当即阴侧侧地一笑,将那情书折起,悄没声地走了。
回到府中,天色已然大明,秦仲海找来管家,将两篇文章交了过去,喝道:“把这
两篇鬼东西装到信封里了,老子一会儿要送出去。”
管家忙道:“两只信封上该写些什么?”
秦仲海皱起眉头,道:“一个叫做‘西角牌楼颂’,另一个叫……叫他奶奶的‘卿
卿吾爱颂’,快去给我办好了!”那管家忙不迭地答应,便自去了。
秦仲海倒在厅上,闭目歇息一阵,好容易管家写好两只信封,弥封装好,秦仲海伸
手接过,便匆匆往皇宫而去。行到西角牌楼,只见一众下属愁眉苦脸,围了上来,道:
“方才尚礼监的太监过来,要咱们把文章交上去,说诸位大学士不日便要品评了。”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怕他个屁!老子已经有了文章,保管还夺个头牌!”
众下属早知秦仲海痛恨读书写字,本在担忧受怕,此时听得秦仲海已将文章写就,
不禁惊喜交集,都来追问详情。秦仲海笑道:“不必多说了,你们等着领奖吧!”率着
众下属,便得意洋洋地往尚礼监而去。
行到附近,只见金吾卫、羽林卫、府军卫的人马都已在排队交搞,秦仲海向巩正仪
招呼一声,道:“老巩你写得怎么样啊?”
巩正仪摇头苦笑道:“好久没提笔写字了,昨晚只把我忙到天明,差点没给折腾死。”
秦仲海见他额角多了好些白发,心下暗暗偷笑,寻思道:“老子昨晚喝酒喝到天亮,
你老巩却要埋头苦思,嘿嘿,看来还是咱们虎林军够份量。”
交完差后,又给尚礼太监叫去学习礼仪,说不日宫中便要过年,众人需得学习一番
应对进退,以免在百官朝贺时丢脸。众太监平日便与御前侍卫不睦,难得抓到这个良机,
自是趁隙报复,只把众侍卫折磨得怨声载道,火气冲天。秦仲海给请去习练盆栽园艺,
饶他火贪一刀威力无穷,在这细活之前,也给折磨得双手颤抖不已,恨不得将满园鲜花
全数放火焚毁。
待到出宫时,已是傍晚时分,秦仲海心下痛骂,又累又气之余,只得讪讪去了。
行到王府胡同外的谪仙楼,秦仲海早已饿得头昏眼花,便匆匆冲了进去,喝道:
“给来两盆热炒,三斤白干。”
那掌柜忙道:“这位军爷,今儿个是寒食节,京城客店只有清茶准备,不卖酒肉吃
食。”
秦仲海心下暗怒,想道:“老子今日怎么这等倒楣,到哪儿都不便利。”当下伸手
往大门一敲,暴喝道:“他妈的!有吃的便成!”
那掌柜连忙道:“是,是,请客官上二楼去坐。”秦仲海坐了下来,夥计连忙送上
花生果子,另为他煮了壶热茶。
秦仲海喝了口清茶,咬了口花生,不觉满口清香滋味,只觉口中淡出鸟来,他吃一
口,骂一声,粗话连篇,直是威震四座。
正吃间,忽见右首靠窗处坐了对男女,两人形貌甚是俊雅秀美。秦仲海极目细看,
见那男子正是杨肃观,女孩却是顾倩兮,两人正自谈笑说话,看来颇为愉快。
秦仲海心头火起,寻思道:“你奶奶的,咱们卢兄弟每日在房里长吁短叹,你这小
娘皮却来和人闲话家常,老子看了真个不顺眼。”转眼看那杨肃观,也是满心喜悦的模
样,心中更觉火大:“这几日多少大事未决,这风流浪子还往脂粉堆里钻,老子今日替
侯爷教训这畜生败类!”他却忘了自己昨夜与卢云喝个酩酊大醉,也算不上奉公守法。
眼见杨肃观未曾发现自己,秦仲海心下暗喜,正想拿花生丢他,忽见楼下一名女子
言笑晏晏,正与一众王公大臣说笑。秦仲海细目去看,心中登时大乐,那女子不是别人,
正是那“百花仙子”胡媚儿,此女是个浮浪性儿,那日在华山上便见她使尽风骚,尽在
对杨肃观眉目传情,做得十分功夫。秦仲海念及此处,心道:“好久不见这浪荡女啦!
看老子来挑拨一阵。”他举起花生,便往楼下丢去。
胡媚儿正与一桌男子谈笑,看来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谁知啪地一声,脑门竟给花
生丢中,她大怒站起,喝道:“是谁在此胡闹!”
一众王孙公子本以为她是哪家大人的闺女,谁知竟会如此泼辣,忍不住一惊,胡媚
儿见众人神情骇异,连忙温婉一笑,道:“没事的,大家宽坐。”她坐了下来,浅浅一
笑,忽然一口脓痰吐来,此时胡媚儿已然有备,急忙往旁一闪,那脓痰扑地一声,猛地
落在一名公子脸上。
胡媚儿狂怒不已,不再顾得玉女模样,霎时举起拂尘,冲上楼去,喝问道:“是谁
招惹姑娘!”她见四座都是才子佳人,风流文士,只有一名高鼻鹰目的大汉在那乱吐花
生壳,想来定是此人在此作怪,胡媚儿心下大怒,上前喝道:“你这丑怪家伙,是不是
你招惹本姑娘!”
那大汉自是秦仲海了,只见他冷冷一笑,道:“都说百花仙子好生晓事,谁知如此
愚昧不堪。”
胡媚儿怒道:“你说什么?”
秦仲海喝了口清茶,淡淡地道:“嵩山少林寺的高手在那儿等你,你怎地还不过去?”
胡媚儿怒道:“我说是谁这么大胆,原来是少林寺贼秃!是灵定还是灵真招惹老娘?”
秦仲海伸手一指,朝窗边一处指去,冷笑道:“人在那儿了,你自己去问吧!”
胡媚儿冷眼回看,猛地一纵,稳稳地飞了过去,陡地座上男客转过头来,胡媚儿见
他容貌隽雅,仪表出众,正是天绝僧的关门弟子杨肃观,当下大喜道:“杨郎中!原来
是你!”
杨肃观正与顾倩兮喝茶谈天,谁知天外飞来这名妖妇,忍不住心下一惊,道:“你
……你怎么也来了?”
顾倩兮看了胡媚儿一眼,神情甚是讶异,茫然道:“这位姑娘是……”
胡媚儿自行坐了下来,向杨肃观一笑,道:“我姓胡,和咱们杨郎中是旧识了。”
杨肃观心下暗自忌惮,这女魔头出手甚是毒辣,那日谈笑间便毒死张之越,后又整
垮锦衣卫教头郝震湘,自己可别中了她的阴谋毒手,当下举起茶杯,心中盘算脱身之计。
胡媚儿微微一笑,全然不理会顾倩兮,一双媚眼直往杨肃观身上抛去,杨肃观面上
力做镇静,心下却有发毛之感,他一面要偷看顾倩兮的动静,又要提防百花仙子的阴狠
杀招,饶他少林正宗武功,也有吃不消之慨。
却听楼下传来吼叫之声:“他妈的不卖酒菜,老子拆了你的烂店!”杨肃观听这声
音雄浑有力,当是武林人物所发,却不知又是何方神圣驾临。
只听那掌柜道:“两位大爷行行好,今日是寒食节,咱们可不能卖酒肉啊!”
一个尖锐的声音道:“你奶奶的,什么叫做寒食节?为什么不是暖食节!热水节!
偏偏有这许多古怪!”跟着传来桌椅翻倒的声响,想来是动上了手。
杨肃观皱起眉头,正想藉机开溜,忽听一人道:“师弟算了吧!咱们就喝点茶水,
吃个点心,那也不坏啊!”另一人道:“可恶!咱们华山双仙一日不可无肉,真是倒楣
透顶。”
杨肃观听得“华山双仙”四字,脑中立时浮现华山双怪荒唐至极的模样,心下不禁
一寒,寻思道:“怎么这许多武林人物都来了,真是大大的不巧。”想起这两个怪物的
种种无赖事迹,现下顾倩兮就在眼前,可别生出什么难堪事来。他眼角微撇,赫见华山
双怪已然走上楼来,更是又烦又惊。
原来前些日子是琼国丈的寿宴,那华山玉清观与之交谊非常,自也在受邀之列。琼
国丈虽然官高爵重,但他无意大肆宴会,朝中官员便只请了刘敬、徐铁头等几名好友,
在紫云轩小小办了几桌宴席,是以杨肃观不知此事。
华山双怪坐了下来,各自喝了几口清茶,算盘怪把茶水吐在地下,骂道:“他奶奶
的,这京里的茶水怎么这等难喝,比狗尿也还不如。”
肥秤怪道:“别怨了,咱们两个老的可得快些回山,我看徒孙小掌门这些时日焦头
烂额,咱俩别再给他添忧惹烦了。”
杨肃观听了这话,登时想起苏颖超已接下掌门大位,从二月算起,已有七八个月了,
却不知他这些时日干得如何。
正想间,猛听算盘怪骂道:“说来说去,都怪宁师侄执意退隐,不然咱们现下还是
威风凛凛的,根本不必把这些江湖人物放在眼里。”说着恶狠狠地望向四座,似乎心中
有恨。
肥秤怪劝慰道:“师弟快别这般想了,宁师侄虽然退隐,但咱们依旧威风八面啊!
想那日封剑退隐,连卓凌昭这等剑法也给打下马来,说起来,咱们华山仍旧是天下第一。”
算盘怪大声道:“没错!天下第一,正是这四个字!”
两人说话间,只听一名女子笑道:“两个老不死的,尽是在这儿胡吹大气,羞也不
羞啊!”
华山双怪同时转头,怒喝道:“什么人!”二人怒目看去,却见一名黄装美女端了
杯清茶,正自笑吟吟地喝着,看她妖媚模样,不是胡媚儿是谁?
肥秤怪眼尖,一见百花仙子妖妖娆娆的模样,霎时已认出她来,当即喝道:“百花
仙子!又是你这妖妇!”
胡媚儿微微一笑,道:“方才听两位在那儿胡吹大气,我听得脸红,便忍不住多说
了两句,还请两位老爷子莫要见怪啊!”
杨肃观见这胡媚儿四下生事,心下暗暗叫苦,只怕一会儿要有大打,不免惊扰了顾
倩兮,百忙中偷眼往顾倩兮望去,只见她秀眉不展,显然不喜眼前凌乱的场面。杨肃观
咳了一声,只想拉着顾倩兮开溜,但此时若要贸然离开,反而露了形迹,只有静观局面
了。
肥秤怪强抑怒气,沉声道:“我吹什么气了?你把话说明白点。”
胡媚儿理了理鬓角,笑道:“宁不凡既然退隐了,那跟死了也没什么不同,你们华
山少了他,那是连三流门派也不如啦!你们不急着回家练武图强,居然有脸在京城招摇
撞骗,胡吹大气,还敢自称什么天下第一,唉……我真替你们难为情啊!”
华山双怪闻言大怒,算盘怪抓起兵刃,便要上前动手。肥秤怪猛地想起一事,连忙
伸手拦住,低声道:“听说这女子与江充那狗子有染,这帮贼子高手如云,咱们千万别
在京城招惹她。”此时宁不凡退隐,华山少了天下第一高手,实力不比以往,若要招惹
安道京、罗摩什等人,准会吃上大亏。
算盘怪咦地一声,奇道:“什么?这女子与江充有染?”
肥秤怪左右看了一阵,低声道:“这事你知我知,就是不要大声嚷嚷。”
算盘怪哦了一声,转头往胡媚儿望去,待见她与杨肃观同桌,登时附耳过去,低声
道:“那小子不是少林寺那姓杨的家伙么?怎么也和百花仙子混在一起了?”
肥秤怪向来喜爱道听途说,一见杨肃观的面,登时想起华山会后传开的消息,低声
便道:“师弟有所不知,江湖中人有言,说胡媚儿与那姓杨的小子私下有情,这当口八
成是来幽会的,却给咱们撞见了。”
算盘怪又惊又喜,又气又怕,当场跳了起来,戟指大骂:“好淫妇!终于给我抓到
把柄了吧?本以为你只跟那姓江的奸臣有染,没想到你姘头这么多,终于给我抓奸在床
了吧!”
胡媚儿听他胡言乱语,不由得一愣,道:“你在胡说什么?”
算盘怪哈哈大笑,当场走了过去,冷笑道:“你和姓杨的行得做得,旁人就说不得?
那日华山之上,我看你与这姓杨的小子眉来眼去,老早便在疑心了!没想到你们连孩子
也生出来啦!无耻啊无耻!杨肃观,少林的脸面全给你丢光了!”当场加油添醋,又自
行增了几味料,竟是当成故事来说。
那日卓凌昭一心安排武林盟主的大计,杨肃观便以唇枪舌剑回敬,只说得卓凌昭面
红耳赤,回不上半句话,眼看“剑神”无力招架,那峨眉掌门严松才来胡乱编排,说杨
肃观与胡媚儿有染云云,这话本是围魏救赵,用意只在替卓凌昭解围,哪知几个月下来,
武林人物以严松的话为源头,竟已传得如此难听。
杨肃观听了这话,只气得全身颤抖,不知高低,那胡媚儿听算盘怪说得荒唐,却也
不生气,媚眼只往杨肃观瞅去,腻声道:“杨郎!人家的名节全给你毁了!你可怎生赔
我哪!”
杨肃观听她还在编排,心中又气又急,只是此时若要找算盘怪争辩,不知这人又有
多少荒诞不经的无耻话等着说将出来,杨肃观气急败坏,连忙偷眼朝顾倩兮瞧去,只见
她脸色惨澹,好似信了算盘怪的鬼话。杨肃观心中骇异,寻思道:“好容易今天才约了
她出来,怎么又遇上这等荒唐人物,唉……我恁也厄运连连了……”
算盘怪毫不放松,兀自喋喋不休,拼命加柴添火,大声道:“杨肃观啊杨肃观!你
与百花仙子两相情爱,生下私生孩子也就罢了,居然还让这孩子为祸武林,造成天下莫
大浩劫!姓杨的!你知不知耻!”一时说得兴高采烈,畅快淋漓。
眼见顾倩兮站起身来,已要离去,杨肃观忍不住气往上冲,怒道:“算盘怪!你…
…你莫再胡说八道!”
算盘怪仰天狂笑,喝道:“你与你姘头私下缠绵就算了,居然还敢在京师地方公然
奸淫,你还配称作少林寺的人吗?”
杨肃观气得面色发紫,几欲昏晕,却见胡媚儿眉开眼笑,笑道:“算盘仙,你也真
是的,我与杨郎小俩口的事,你居然也在这大声述说,回头杨老爷知道了,你可要害我
家杨郎给责备了哪!”
顾倩兮听了这话,更是头也不回,走下楼去了,杨肃观面色惨白,道:“倩兮,你
别信他们的鬼话啊!”他正要追上前去,却见楼梯口站着一名流氓也似的男子,正自对
他嘻笑指点,却是“火贪一刀”秦仲海。
杨肃观心头苦煞,寻思道:“今日我可是犯了太岁,不然怎会有这许多凶神恶煞同
时出现,天哪!我是招谁惹谁了……”
却说卢云这日给人邀宴,好容易宴席已毕,离开礼部侍郎的府宅,在路上缓缓而归,
行到谪仙楼下,忽见一名美貌少女气冲冲地下楼,正是顾倩兮来了。卢云见她迎面而来,
一时心头大震,想道:“这……我……我又遇上她了……”他想要上前招呼,一时却又
不敢,两脚好似生根一般,牢牢地定在地下。
却见顾倩兮正眼也不看他一眼,迳自从他身边擦过,只留下一阵淡淡的幽香,卢云
心中感叹,心道:“完了,我与她之间真的完了,唉……”他望着顾倩兮的背影,只觉
胸口哽恶,泪水更要滴了下来。
正难受间,忽然身上微微一麻,竟给人点中穴道,卢云心下大惊,正想张口喝问,
只觉喉咙一哑,连哑穴也被点上,跟着领子一紧,身子竟被人提了起来,他转头去看,
只见那下手之人对着自己嘻嘻直笑,却是秦仲海。
卢云心道:“惨了,秦将军定是喝酒喝多了,这当口发了酒疯,不知他要如何折腾
我,我可小心了。”正自惊惶间,只见秦仲海赶在顾倩兮前头,自往兵部尚书的府宅奔
去。
卢云心中更怕,想道:“秦将军不知有什么可怕阴谋,莫非要让我大大出丑不成?”
他想开口喝阻,可身上穴道又被点上,实在难以出声,一时间只有心急如焚,却是无能
为力。
眼见秦仲海翻过了顾家的高墙,卢云见实在不能再拖,当下运起全身残余功力,猛
往秦仲海怀中撞去,秦仲海骂道:“狗咬吕洞宾!”伸手在他后颈上一斩,登时将他劈
晕过去。
卢云昏晕良久,终于悠悠醒转,他想要坐起身来,霎时脑门重重地撞了一记,只把
他震得头昏眼花,便在此时,忽听一名女子的声音叫道:“啊!床下有老鼠!”卢云听
了这温软的声音,顿时心中一惊,寻思道:“这……这是倩兮的声音,我这是在什么地
方?”
他转头望去,只见四周一片黑暗,正打量间,又听顾倩兮道:“小红你去看看,这
床下有老鼠,我可不敢睡了。”
卢云登时醒悟:“原来我是在顾家小姐的床下,这……秦将军实在太也胡闹了些…
…”看来秦仲海手脚俐落,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搁在顾家小姐床下,这份能耐却
也了得。
卢云顾不得赞叹,一心只想爬出床去,可又怕给顾倩兮发觉,到时不免被当成登徒
浪子,若要给顾嗣源知道此事,那可是万劫不复的惨况,他咬紧牙关,就怕发出一点半
点声响。
却听小红的声音道:“小姐别怕,我去拿只扫帚过来,包管把这老鼠打出来。”
顾倩兮道:“你快些取来!”过不多时,只听脚步声响,那小红已然拿着扫帚过来,
她嘿地一声,叫道:“看婢子的!”只见床脚伸进一根扫帚,跟着往卢云身上扫来。
卢云深怕给小红发觉自己,连忙往墙壁靠去,他用力过猛,霎时墙壁发出轰地一声,
险些给他撞塌了。
顾倩兮惊道:“这老鼠好大!”
小红骂道:“死老鼠!臭老鼠!你赶紧去死吧!”跟着往床下一阵乱打,饶他卢云
武功不差,内力不弱,此时也只能贴紧墙角,给人胡乱撕打一阵,只觉倒楣透顶。
小红打得脸红气喘,却不见有老鼠出来,她趴在地下,往床底看去,卢云吃了一惊,
深怕给她发现自己,急忙运起“无绝心法”,掌中生出一股黏劲,便如壁虎般贴住床板。
小红见床下空无一物,便道:“床下没东西,看来这老鼠逃啦!”
顾倩兮犹不放心,低声道:“不成,咱们用水冲一阵,不然这老鼠夜间又要爬出来,
可会把我吓死。”
小红笑道:“行,包在婢子身上!”当即奔出门去,便要取水过来,卢云心道:
“我若不想个办法,不免被她主仆二人水火交攻。说不得,先吓唬她们一阵。”当下急
忙装作老鼠嘶鸣的模样,跟着发出连串的吱吱叫声。
主仆二人听了这恶鼠嘶叫,顿时一惊,纷纷退后,小红惊道:“这…这该死的老鼠
又出来啦!”她举起扫帚,又往床下一阵乱抽,卢云虽然贴在床板上,臀部背部仍是连
连挨打,当下急急发出“吱”地一声大响,心道:“这一声够凄厉的,她们应会以为老
鼠死了吧?”
果然惨叫过后,小红惊魂未定地道:“这老鼠好像死了。”
顾倩兮悄声道:“你再打两下试试!”
眼看小红又要过来,卢云心中一急,急忙从怀中掏出铜钱,从床脚往外丢出,他内
力深厚,指力非小,那铜钱咕溜溜地一滚,便朝门外飞去,其势颇速,看来真与老鼠有
些相似。
铜钱飞出,只把主仆两人吓得同声惊叫,小红惊道:“这老鼠好像会飞!”
顾倩兮尖叫道:“快去追啊!”
小红举起扫帚,登时往门外冲出,口中大叫:“臭老鼠,有种的别跑,姑娘我来啦!”
卢云见小红远走,便撤去掌心黏劲,身形落地,心道:“还好我熟知兵法,来个声
东击西,否则今夜定给打死在这儿。”
正庆幸间,只见顾倩兮缓缓地走向床来,跟着坐在床沿上,一动不动。
卢云见她一双纤纤玉足就在眼前,脚踝柔美,足掌浑圆,心中不觉一荡,他连忙收
摄心神,就怕自己又发出了声响,到时不免被活活打死。
忽听顾倩兮低声一叹,好似有什么心事,卢云听了叹息,心中便想:“倩兮可是想
起了什么事?难道是杨郎中待她不好么?”
顾倩兮正自叹息,那小红已然打死“老鼠”,走了进来,问道:“小姐啊,你又怎
么了?”
顾倩兮摇头叹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身为女子真是可怜,又怕给男人欺侮,可又
不能不嫁,唉……真不如出家为尼算了。”
小红立即赞同,大声道:“可不是吗!天下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些男子要不
便是忘恩负义,要不便是天生薄幸,个个都是狗一样的无耻货色!小姐若要出家,小红
定也陪着你!”
顾倩兮叹了一声,道:“不说这些了,我该睡了。”
小红道:“我来服侍小姐脱衣。”跟着主仆两人开始宽衣解带。
卢云连忙闭上了眼,心中直怦怦乱跳,只怕窥见顾倩兮的玉体,可想起顾倩兮美丽
的脸庞,又忍不住想偷看一眼,满心挣扎间,好容易听得顾倩兮道:“好了,你下去歇
息吧!”
卢云闻言,登时松了口气,忽又觉得心中一阵惆怅。
只见顾倩兮脱了鞋袜,露出纤细柔美的赤足,正在地毯上缓缓行走,卢云与她相识
经年,却不曾见过她的玉足,此时初看乍见,忍不住两眼发直,呆呆望着。
他看着看,心下忽地自责,寻思道:“我怎么如此卑鄙,非但躲入人家小姐的闺房,
还来偷看人家的小脚,我……我读的是什么圣贤书了?”心中却又想道:“这一切全是
秦将军害的,若非如此,我也不会给卡在这儿,这是‘天之所与,不取反咎’,全然不
能怪我。”
心中善念恶念正自交战,忽听顾倩兮低声叫道:“这是什么,怎会有一个信封?”
卢云心下一奇,不知她说的是什么,却听顾倩兮念道:“卿卿吾爱颂……好肉麻,
这是谁放在我桌上的?”只听她前后翻看,倒不急着撕破信封阅读。
卢云心中长叹,暗道:“唉……不知是哪家公子又来追求她了,卿卿吾爱颂,这等
恶心的名字也用得出来。”
却听顾倩兮娇呼一声,道:“卢云……原来是你……”
卢云心下大奇,心道:“什么原来是我?”陡地恍然大悟,知道定是秦仲海搞鬼。
又窘又羞之间,想道:“这下丢脸了,那日我情思难遣,这才写下了一封情书,谁知秦
将军给我取了这等难听的名字。唉,等会儿给她看了,不知会有什么下稍……”
卢云满脸羞红,却听顾倩兮喉头哽咽,颤声道:“卢云!你平日里冷着一张铁面,
毫不理睬于我,也不求我原谅,我……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原来你还是念着我……”
听得此言,卢云心下又惊又愧,这才懂了顾倩兮的心事,想道:“原来……原来她一直
等我过来低头哀求,我…我恁也粗心大意了…”
看来顾倩兮早有意原谅自己,只是她是姑娘家,自也脸嫩,情郎虽然不解自己的心
意,却也无计可施了。
卢云心中激荡,只想爬出床去,但想起小姐衣衫不整,却又是不敢。
顾倩兮哭了一阵,撕破了信封,道:“卢状元……让我看看你的文章吧……”只听
她哽咽出声,念道:“西角牌楼,耸立皇城,雄奇伟烈,堪为天子左右守护之宝也。”
饶她眼泪低垂,念了这几句话,还是不免心中一奇,道:“好奇怪,什么是西角牌楼?
那是什么地方?”
卢云暗暗叫苦,心道:“这不是我替仲海写的‘西角牌楼颂’么?怎会出现在此?”
只听顾倩兮咦了一阵,又读道:“夕阳西归,余等侍卫登于楼上,仰望京华云烟,
凉风吹拂,四下宁静……”她洋洋洒洒念了一阵,都是些歌颂西角牌楼的辞句,既没半
句轻怜蜜爱,更无只言片语的关怀。她越读越气,猛地怒气勃发,道:“这……这算是
什么‘卿卿吾爱颂’了?原来是戏耍我的!”她重重将那“西角牌楼颂”一摔,将之扔
在桌上,跟着往床上一跳,又哭了起来。
卢云又急又怕,只想出去安慰她一阵,可又迟迟不敢移步,他躲在床下,想起方才
顾倩兮的举止,只觉心乱如麻,寻思道:“卢云啊卢云,其实倩兮未必忘情于你了,只
是你这人始终自卑自惭,从不敢真心去待她好,唉,你啊你,你对得起她的一番情意么!”
卢云守在床下,不住长吁短叹,又过了半个时辰,耳听鼻息细细,顾倩兮已然熟睡,
卢云这才从床下爬了出来。他缓步走向床边,只见顾倩兮睫毛紧闭,面上兀自带着一串
泪珠。
当年扬州分离,至今已有二载,这还是第一回这般无牵无挂地望着她。卢云坐在床
沿,望着心上人美丽的脸庞,不由得轻轻地叹了口气,伸手替她拢了拢被,心道:“我
能这般毫无牵挂的看着她,已是今生最大的福份了。倩兮啊倩兮,你可知道我便在你身
旁么?”
他细细看了良久,竟是舍不得离开。看到后来,想起往事,心中相思之念越重,就
怕自己落下泪来,他不愿自己有所失态,当即轻叹一声,转身过去,便要跳窗而出。
忽听顾倩兮道:“你别走!”
卢云大吃一惊,急忙回身过来,却见顾倩兮仍在熟睡,想来方才那话该是睡梦之言。
卢云微微苦笑,心道:“原来是梦话。”他摇了摇头,转过身去,正待离开,忽听
顾倩兮幽幽地道:“卢云啊卢云…你别走……我不在乎你是不是逃犯……卢云……卢云
……两年了……你可知我好生挂记你……”
卢云痴痴听着,此时顾倩兮虽在睡梦之中,但言语更见真切。卢云缓缓地走到床边,
望着顾倩兮娇美的脸庞,心道:“她从来都是深爱于我,我……我恁也狠心了……”
当年两人无奈分离,顾倩兮心中的伤痛如何比自己少了?想她终日郁郁寡欢,又打
听不到情郎的消息,定是折磨得狠了。他卢云只知自己怀才不遇的辛酸,什么时候把顾
倩兮的苦处放在心上了?心念及此,已是泪流满面。
只听顾倩兮兀自说着梦话,道:“卢云啊……你中了状元,我好高兴……可是你却
不理我了…卢云啊卢云,难道你非要我苦苦哀求,你才肯回来我身边么?卢云…你好可
恨…你好可恨……”
卢云听了她的真情言语,心下大为感动,一时情不自禁,竟尔低下头去,在她唇上
深深一吻。
顾倩兮正自沉睡,忽觉有人亲吻自己,蓦地尖叫一声,吓醒过来,待见卢云深情款
款地坐在床沿,真是又惊又喜,又爱又恨,她轻声叫道:“是你!”
卢云点头道:“是我。”
顾倩兮泪流满面,哭道:“你终于来找我了。”
卢云微微苦笑,叹道:“倩兮,我……我对不起你……”
顾倩兮纵身入怀,痛哭出声,卢云也是又喜又悲,霎时伸手抱住她,两人心头火热,
四唇相接,一时深深香吻,只见满室轻怜蜜爱,宛若身在梦境。
两人吻了一阵,忽听一个森厉的声音叫道:“倩兮!什么事?有谁在你房里么?”
跟着脚步声细碎,二姨娘带着大批丫嬛冲了过来,人人手上拿着棍棒扫帚,却是听了顾
倩兮那声惊叫,都要前来擒拿歹徒。
卢云吓了一跳,惨然道:“天啊!”忙往床下一钻,又躲了起来。
一群女子手提棍棒,推门冲了进来,二姨娘喝道:“小贼呢?”只见顾倩兮睡眼惺
忪,摇头道:“什么事啊,没人在我房里啊!”
二姨娘哼了一声,道:“我明明听到声音了,你可别想骗过姨娘!”说着走上前去,
将锦帐掀开,在里头查了一阵。
顾倩兮娇瞋道:“说过了没人嘛!姨娘怎么还是不信?”
二姨娘尴尬一笑,道:“前些日子有疯狗在咱们家门口乱吠,姨娘只是怕他们跑了
进来,倒不是有什么恶意。”说着歉然不已。
却听小红道:“婢子猜想可能是老鼠,方才在床下发现了一只大老鼠呢!”
二姨娘惊道:“真有此事,大家给我打!”众人举起棍棒,纷纷往床下戳去。
顾倩兮面露惶急之色,叫道:“床下没有老鼠,你们快回去睡吧!”
二姨娘怒道:“不行,这些老鼠成日偷吃家里的东西,不拖出来打死不行!”当下
足足乱打乱戳了小半个时辰,眼见实在没有老鼠窜出,这才扬长离去。
顾倩兮见二姨娘等人走远,急忙往床下一看,低声道:“卢公子,你还好吧?”
却见卢云爬将出来,已然鼻青脸肿,显给人狠狠打了一顿,他歪嘴苦笑道:“天可
怜见,没给人活活打死。”
顾倩兮见状,忍不住噗嗤一笑,她自识得卢云以来,从不曾见他如此狼狈,可也不
曾这般满心欢喜,当即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无限柔情,尽在其中。
第二日秦仲海进宫去了,众属下奔了过来,大声道:“启禀老大,那尚礼监太监要
咱们过去,说大学士已将大夥儿的文章品评好了,这会儿就要发布名次。”
秦仲海信心满满,笑道:“他奶奶的!还要评什么?老子当然第一!”他昂首阔步,
咧嘴大笑,便往尚礼监行去。
行到近处,那太监已然取出众人的文章,道:“本次比赛经诸位大学士公评,已有
胜负结果,请胜者莫骄,败者勿馁,日后还会有类似比赛,大家还有扬眉吐气的机会。”
众人听得此言,都是为之一惊,骂道:“他奶奶的还要写啊!我操你祖宗!”
那太监恍若不觉,笑嘻嘻地道:“这就请孔阁揆亲自颁发奖项。”
只见大学士孔安当先走了出来,手上拿着一纸奖状,道:“本次咏叹竞赛历经艰难,
终始皇上首肯,诸位侍卫大人百忙中抽空参与,本官自是乐见其成……”跟着说了好大
一篇,直是喋喋不休,无止无尽。众侍卫听得废话连篇,纷纷闭目养神,练气打坐,一
时大堂万籁俱寂,众人如同入定坐化。
秦仲海听得气闷至极,正自光火,忽听孔安道:“好了,以下便开始颁发奖项。”
众侍卫听得废话结束,纷纷睁开双眼,顿时满室都是武林高手的炯炯目光,令人叹为观
止。
孔安清了清嗓子,道:“本次竞赛,由金吾卫获取季军,请巩正仪都统取奖。”
巩正仪闻言大喜,道:“不枉我白了鬓角,一夜苦思!总算有些回报了!”说着急
急向前领奖。
孔安道:“巩正仪布局严谨,文章通顺,堪为佳作,各位日后若有兴致,不妨借来
一观。”
巩正仪连连作揖,喜道:“大家若是要看,欢迎到北角牌楼领取。”众侍卫各自在
角落嘻笑谩骂,全无一人理会。
孔安又道:“此次竞赛亚军是府军卫,请李扬鹰都统上前。”
那李扬鹰身长九尺,生得土匪一样,两只鼻孔朝天仰起,谁知竟能写得一手好文章。
只见他慌忙上前领奖,一幅喜不自胜的模样。
孔安道:“李扬鹰的文章以文词见长,对仗恭谨,词藻优美,堪为其中代表之作。”
李扬鹰大笑道:“多亏我那帐房先生……”孔安“咦”地一声,显是怀疑有人捉刀,
李扬鹰嚅囓地道:“多亏我那帐房先生替我捶背揉腰……”
孔安哼地一声,道:“日后要好好努力啊!”
李扬鹰陪笑道:“是,下官理会得。”跟着急急往下一跳,大喝道:“老子中式了!”
便与众兄弟欢庆。
秦仲海轻咳一声,眼见李扬鹰这等土匪都能得奖,自己更不能泄气了,他看众多手
下都有惶急之意,当即低声道:“你们等着看吧!冠军必是你老子。”
孔安清了清嗓门,道:“颁发冠军之前,老夫先得说明一事。”
众人听他此言颇为奇特,急忙抬头聆听。孔安道:“这次冠军极有争议,原本因笔
法太过新颖,过于特异,本想要令其从缺,但因读者莫不垂泪流涕,只觉这等佳作若不
公诸于世,实在太过可惜,众大人几经讨论,这才决定赏下这特奖。”
众人都是讶异,不过是一篇咏叹颂,谁知竟能让人痛哭流涕,说来实难令人相信。
孔安向秦仲海一笑,道:“秦将军,恭喜你了,你写的一手好文章啊!”
秦仲海仰天大笑,得意洋洋走了上去,道:“本就该我得奖!有什么争议不争议的?”
孔安笑道:“只因你文章实在特别,把这西角牌楼当作是梦中情人来咏叹,这才感
动无数阅卷大人。”
秦仲海奇道:“你说什么?”
孔安取出文章,赞叹道:“卿卿吾爱,吾之梦萦,无日或忘,难舍相思……”说着
用力往秦仲海肩上一拍,赞道:“你对‘西角牌楼’的这份爱,我等都是感动万分啊!”
秦仲海恍然大悟,才知那管家弥封错误,竟将“卿卿吾爱颂”放到了“西角牌楼颂”
的信封里,他面上尴尬,寻思道:“惨了,卢兄弟那儿不知有无出了乱子,可别给我害
惨了才好。”
正想间,却听孔安道:“只是秦将军平日要注意卫生,你虽然深爱‘西角牌楼’,
可是不可以用嘴去舔去咬,不然肚子拉稀,可会伤了身子哪……”
秦仲海连连干笑,心道:“你奶奶的,这下错有错着,居然叫老子赢了大奖,真他
妈的莫名其妙。”
第九章决胜千里
却说秦仲海搬了个奖牌回家,正想要挂在何处炫耀,忽听管家来报,说柳昂天有事
相商,当下喜道:“好啊!老子正想找人说嘴,侯爷自己送上门来了!嘻嘻!”说着便
抱着奖牌,直往门外冲去。
到了柳府,只见柳昂天与杨肃观面色凝重,已在等候众人到来,秦仲海笑道:“干
什么了?痔疮又发了么?”
柳昂天骂道:“又再胡说!告诉你,大事不好了!”
秦仲海奇道:“什么大事不好了?皇上也生痔疮了么??p>柳昂天怒道:”你还放
…放那个气了!现下朝廷风起云涌,已到生死立判的地步啦!“
秦仲海怔怔地道:“生死立判?那又是干什么了?”说着往杨肃观看了一眼,只见
他神情也是凝重异常,料来此事定然非同小可。
却说伍定远也接到消息,正往柳府而来。
这几日众人玩闹逍遥,没半个人去做正经事,却只有他一人躲在制使府中,抄写当
年燕陵镖局的案情,打算凭着这张状子,说服柳昂天等人查办此案。他从最早十八名镖
师惨死开始写起,一路记述到燕陵镖局主案、齐伯川死于马王庙等情事,伍定远满腔悲
愤,洋洋洒洒地写了十大张状纸,痛陈昆仑山众人如何凶狠毒辣,知府陆清正如何与匪
人勾结,他文笔虽然不佳,但凭着一股浩然正气,却能令人感动万分。
伍定远匆匆走进柳府,只见众人都已到来,柳昂天与杨肃观脸上神色凝重,两人正
自低声交谈,那卢云却容光焕发,好似霉运尽去的模样。伍定远凝目看去,只见秦仲海
手上却拿了个奖牌,不知从哪里搞来的,正对着卢云大声说嘴。一旁韦子壮替伍定远拉
过了位子,便请他坐下。
柳昂天见人到得齐了,便道:“大家听好了,今早皇上吩咐下来,三个月后刑部审
刘敬,大理寺审江充。上回两派人马与我们连络的事情,已不能再拖下去,需得做个回
覆。今日找你们来,正是为了此事。”
伍定远听罢之后,心道:“好啊!原来又是这件事,我今日定须说服侯爷,也好早
日了结燕陵镖局的案子。”想到此处,脸上现出极为激荡的神情。
柳昂天道:“两雄对搏,已到最后一步。三个月后江充与刘敬二人各自面临一场官
司,一件是‘刑部会审东厂’,另一件便是‘大理寺会审江充’,若不出老夫所料,双
方定会各出奇招,拼命陷害,到时朝中定会腥风血雨,乱成一片了。”
杨肃观点头道:“据说江充这边找出了一个关键人证,自愿出来指证刘敬,只怕刘
总管很难讨好。”众人听说江充居然能买动刘敬身边的人,都是大为讶异。
柳昂天道:“虽说江充阴毒,但那刘总管也不是省油的灯,为了这场大审,刘敬也
找来一位大名顶顶的人物,前来审讯江充,若不把江贼伏法,他是决不甘休的。”
秦仲海哦地一声,问道:“刘敬还有什么法宝?他的手下薛奴儿不是才给人打了一
百大板么?”
柳昂天嘿嘿一笑,道:“刘敬根基深厚,区区此事还难为不了他。据说此次为了找
出这名人物,刘敬还特地请出琼国丈跨刀游说。”
众人都是哦地一声,问道:“究竟此人是谁?”
杨肃观素来渊博,当即沉吟道:“莫非便是大理寺寺卿,即将告老还乡的徐忠进么?”
柳昂天一拍大腿,赞道:“肃观贤侄果然了得,正是这位徐寺卿。这位徐大人名叫
徐忠进,外号叫做徐铁头,一来是说他专砍人家的脑袋,二是说他自己也不要脑袋,有
了这位徐大人出马,江充也不得不忌惮三分,这次两雄相争究竟鹿死谁手,不到审完这
两个案子,那是谁都不知道的。”
伍定远想道:“这徐铁头如此了得,想来江充必然要糟。”心念及此,忍不住大是
兴奋。
柳昂天又道:“老夫今日请诸卿来此,便要大家同来定夺对策。眼下两雄相争,不
日便要开打,咱们眼前若要找人合作,诸位以为谁是恰当?”
这事已是第二回提起,杨肃观当下轻轻一咳,率先发言道:“我主张与江充合作。
那日江充许下了京畿都指挥使司的要职,此刻朝廷局面紊乱,咱们若能拿下这个位子,
定是本少利多,何乐而不为?”
伍定远听得此言,知道杨肃观主张与江充共进,心下甚是不乐。一旁秦仲海笑道:
“杨郎中此言大大的不对,俗话不是说了么?雪中送炭是君子,锦上添花称小人,现下
江充势大,刘敬力小,你一昧讨好这流氓,他未必会真心领情。”
此言一出,杨肃观立时不以为然,正要出言反驳,柳昂天却道:“诸位稍安勿躁,
我有几件事吩咐你们。”众人答应一声,都静了下来。
柳昂天望着眼前的四人,道:“你四人都未成亲,尚未成家立业,说起来老夫便像
是你们的亲伯父一样,总要把你们四人平安护持,直至你们各有一片天为止,这番心意,
你们可曾知晓?”众人站起身来,躬身道:“多谢侯爷爱护之意。”
柳昂天叹道:“我行事一向小心,那也是为了你们的前途打算,这次两雄对决,情
势异常为难,你们可别妄作主张,若要惹出更大事端,只怕对大家都不好。”众人齐声
道:“侯爷教训的是。”
柳昂天看了伍定远一眼,道:“咱们一个一个来,定远,你先说说你的看法吧!”
伍定远一心一意要为燕陵镖局复仇,当即道:“下官千里亡命,所求无多,不过是
替燕陵镖局满门求个公道。不论侯爷决定与哪派合作,下官只求能将这个案子破了,也
好安死者之灵。”众人都知他身负血仇,向以为燕陵镖局雪恨为己任,对此言都不觉意
外。
伍定远递上了状纸,道:“侯爷,我这儿有一份燕陵镖局的状纸,想请您过目。”
柳昂天随手翻了一翻,却是不置可否。伍定远心下暗暗焦虑,寻思道:“看侯爷这个模
样,当有其他腹案,若真要与江充共进,我要如何面对死去的齐家父子?我…我该怎么
办?”
柳昂天将状纸递给杨肃观,问道:“燕陵镖局与你少林渊源极深,杨贤侄可有高见?”
杨肃观接过状纸,翻了几页,摇头道:“以江充太师的地位,倘无六部会审定谳,
只怕很难扳倒此人。何况燕陵镖局一案难处甚多,若想从容破案,只怕大是不易。依我
之见,燕陵镖局一案急不得,须得从长计议。”听他言下之意,自对伍定远之说有所保
留。
柳昂天嗯了一声,道:“照杨贤侄上回的说法,那是有意与江充合作,好来换取直
隶都指挥使司的大位。却不知大家心意如何?”
伍定远最是痛恨江充,深怕柳昂天真要与这奸臣合作共事,他暗自心急,但自知上
次举止过于卤莽,已有犯上之嫌,此时便不敢任意妄言,他面望卢云,希望他能出言反
对,想来仗着新科状元的气势,也许能令柳昂天、杨肃观回心转意,但卢云上回并未与
会,此时只静坐聆听,并未多发一言。伍定远心焦忧虑,可又苦无机会与卢云私下交谈,
一时只是发慌。
柳昂天道:“仲海啊!说到与江充合作,不知你意下如何?”众人转头去看,却见
秦仲海颜面低垂,浓眉紧皱,却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伍定远心中一凉,想道:“惨了!连秦将军也变卦了,这下只剩我一人反对,看来
更要孤掌难鸣了。”杨肃观心下一喜,暗道:“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仲海果然是真英
雄,绝非拘泥之人。”
柳昂天见秦仲海同意,便道:“仲海你既然同意,那便说说你的理由吧!”
众人见秦仲海双目紧闭,神情似是忧虑无比,心中都道:“仲海平日虽是嘻笑怒骂,
临到大关头,却还是正经八百的模样,唉,想来这件事真是难为了。”
过了半晌,秦仲海仍在长考不休,柳昂天道:“仲海,你赶紧说吧!我们都在等呢!”
他催促一阵,只听秦仲海道:“虎……虎……”
众人心下一奇,寻思道:“虎?那是什么意思?莫非要消灭朝中八虎么?”
柳昂天皱眉道:“虎?那是什么玩意儿?你说清楚点。”
秦仲海道:“休…休…”
柳昂天奇道:“休?休什么?要把江充休了么?”众人登时交头接耳,都搞不清秦
仲海的意思。
柳昂天喝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秦仲海道:“呼…呼…咻…咻……”
众人互望一眼,低声道:“呼呼咻咻,那又是什么意思?”
杨肃观哼了一声,道:“别问了,他在睡觉。”
柳昂天大怒,登时大吼一声,喝道:“秦仲海!你给我起来!”
却见秦仲海跳了起来,惊道:“怎么了?失火了么?”
杨肃观叹道:“我们在谈大事,他却来这儿睡觉,唉……”
柳昂天戟指暴喝道:“粪土之墙!”
秦仲海急忙转身,细细在墙上查了起来,慌道:“哪里有粪土?等一下找管家清理
干净。”
杨肃观叹道:“宰我昼寝。夫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污也。”
秦仲海尴尬一笑,道:“墙上全是粪,当然不能再污了。”他干笑数声,道:“嘴
里好渴,先喝杯茶吧!”说着伸手拿起柳昂天的茶杯,连问也没问,迳自大口牛饮起来。
柳昂天哼了一声,道:“方才见你点头连连,莫非是同意与江充合作?”
秦仲海大吃一惊,猛地满嘴茶水激射而出,便往伍定远脸上喷去,伍定远吓了一跳,
他已获天山真传,此刻武功超凡入圣,当下双足一点,冲天而起,躲过了秦仲海的水箭。
伍定远闪开后,那茶水便往杨肃观脸上喷去,杨肃观一惊,使出小巧身法,立时闪到一
旁。卢云此时正在回想与顾倩兮间的甜蜜情事,哪料到一股水箭扑面而来,霎时“啊呀”
一声惨叫,已被喷得满头满脸。
秦仲海歉然道:“对不住,对不住。”当下急急走来,便为卢云擦拭,两人擦了一
阵,只听柳昂天怒道:“仲海!你赶紧把话给我说清楚!咱们要与江充共事,现下定远
反对,肃观赞成,你到底意下如何?”
秦仲海嘿嘿一笑,双手一摊,道:“此事我毫无意见,诸位怎么说,我怎么做便了。”
他与江充、刘敬两家都无怨仇,虽对刘敬较具好感,但也没必要替他出死力,当下便两
不相帮。
柳昂天咳了一声,道:“你既然没有旁的意见,那便去坐下。”
秦仲海哈哈一笑,迳自回座,只见他笑嘻嘻地眼望卢云,神色却是颇有深意。
果见柳昂天转看卢云,道:“卢贤侄,杨郎中赞成,伍制使反对,秦将军又无意见,
这当口便看你的了,你若是赞成,老夫长考之后,当会与江充合作,可你若要反对,老
夫便会选择刘敬这一方。你倒说说你的看法吧!”众人一齐往卢云看来,都要看他示下。
伍定远心道:“卢兄弟是我的生死弟兄,照理应会帮我,只是他脾气古怪,不知他
会不会忽然倒戈?”
杨肃观心道:“惨了,卢云与我交情平平,前些日子在我家里还弄得很不愉快,这
下定会反对了。”他这几日颇为忙碌,中间还抽空离开京城一趟,一直没空邀约顾倩兮
出门,是以不知卢云与顾倩兮之间的事。
众人各存心思,都怕卢云出言反对己见,众人当中,却只有秦仲海一人笑吟吟地,
心道:“咱们卢兄弟以兵法谋略见长,且看他大发议论,到时必有见地。”
秦仲海曾与卢云同赴西疆和亲,对他的计谋甚是心仪,方才他不表意见,其实便是
让贤之意。
卢云沉吟片刻,他方中进士,想不到便面临如此重大的难题,一时长考连连,神色
颇见为难。
柳昂天催促道:“卢贤侄,你这就请说吧!”
卢云想了一会儿,道:“照在下的愚见,即便我们与刘敬合作,仅凭咱们两家的实
力,只怕依旧推不倒江充,不过徒然浪费心力而已。”
伍定远暗叹道:“果然不出我所料,真的倒戈了。”杨肃观心下一喜,想道:“都
说卢云是个古板书生,想不到英雄所见略同。”
二人正想间,卢云又道:“可是我们若与江充合作,那也是与虎谋皮,非但拿不到
‘京畿都指挥使司’,还会被他倒打一耙,只要刘敬一灭,唇亡齿寒,下一个就是我们
了。”
杨肃观双眉一轩,道:“何以见得?”
卢云道:“方今两雄对决,朝廷无数小人都在趁机要胁江充与刘敬二人,希望从中
间捞些好处,照我看来,想要这‘京畿都指挥使司’一职的只怕不在少数,只怕江充未
必是真心给我们。除非他即日便送上这个大缺,不然根本无须理会。”
柳昂天颔首道:“卢贤侄这话有些道理,此事咱们不可不防。”
杨肃观道:“照卢兄的意思,咱们便该与刘敬合作了?”
卢云摇头道:“那倒也不必。”
杨肃观沉声道:“照卢兄所说,咱们既不与江充合作,也不与刘敬交往,莫非要坐
以待毙,等底定大局后,再让这些人来收拾咱们?”
卢云笑道:“杨郎中所言未免太过,方今咱们助刘也好,助江也罢,都是为人作嫁
的苦工夫,不知大家为何如此思索?”
杨肃观嘿地一声,道:“此刻若不助刘,便需助江,局势使然,咱们根本没得挑选。”
卢云摇头道:“我主张两不相助。”
众人闻言,纷纷嗤之以鼻,杨肃观更是笑了起来。柳昂天微微摇头,心下暗叹,道
:“这卢贤侄还是太嫩,这话真是书生之见。”
却听秦仲海大喝一声,道:“大家吵个什么劲儿,先听他把话说完。”众人闻言,
这才安静下来。
卢云向秦仲海微一点头,以示谢意,跟着道:“当今江刘对决,正是所谓‘鹬蚌相
争,渔翁得利’,咱们身为朝臣,食君之禄,正该趁此良机一统乱政,重振朝纲。”
众人听得这话,都是哦了一声,颇感兴味。只听卢云续道:“方才听侯爷所言,这
次大理寺审问江充,主要是要查看他擅自调动玉门关守军一案,其实若要扳倒江充,此
案恐还远远不及燕陵镖局血案来得有用。”
听得“燕陵镖局”四字,众人心下都是一凛,伍定远更是大为兴奋。
柳昂天双眉一轩,显然也看到了其中关键,当下道:“卢贤侄快请说吧!老夫愿闻
其详!”
卢云道:“依在下看来,燕陵镖局一案前后牵连知府梁知义、御史王宁、齐家满门
八十三口人,株连之大,涉案之广,可说甚为罕见。倘若咱们能在腊月二十日大理寺会
审江充前,将相关人证物证蒐罗齐全,凭着这件天地奇冤,定可彻底挟制江充。待得把
柄现出,线索落入我们手中,届时风行草偃,任他江充再大,也难只手翻天。”
卢云过去曾听伍定远提及燕陵镖局的案情,此时便以此剖析情势,果然丝丝入扣,
入情入理。
柳昂天点了点头,道:“卢贤侄此言不错,只是江充这人狼子野心,岂能容我们从
容调查本案?到时杀人放火的局面生将出来,只怕两边都不讨好。”
这次西行调查羊皮一事已然弄得腥风血雨,伍定远还差点毕命天山,柳昂天早经众
人禀告,此时便将忧虑托出。
秦仲海忽道:“眼前江充与刘敬争斗正凶,两大权臣都是焦头烂额的局面,恐无余
力对付我们。咱们若能趁机着手调查,阻力必小。”
秦仲海这话倒是不错,以刘敬而言,他若知柳昂天重开燕陵镖局一案,非但不会有
所阻扰,说不定还会派人相助。对江充而言,虽说燕陵镖局一案是冲着他来的,但他最
怕刘柳两派合而为一,即便知道柳昂天着手查访,也不至立即翻脸,反倒会寻求和解让
步的机会,以免腹背受敌。
众人莫不是老练江湖之人,见识自都明白,此时听秦仲海一说,便都点了点头。
卢云见众人都有首肯之意,心下一喜,又道:“等咱们把人证物证蒐罗齐全后,定
能制住江充。日后助刘则江灭,助江则刘亡,从此朝廷三派之中,自该属柳门最为雄强
了。”
柳昂天一想不错,喜道:“此计大妙!咱们正该如此!”伍定远更是露出欣慰的神
色。
杨肃观道:“卢兄所言不错,可是要掌握全案,其中还有几个难处,一来犯案之人
是昆仑高手,恐难一举将他们制服;二来卓凌昭这些人极可能守口如瓶,即便抓住他们,
恐难逼其招出指使之人。咱们徒然劳师动众,却恐怕会白忙一场。”众人闻言,纷纷点
头,都知其中颇有困难之处。
柳昂天沉吟片刻,道:“扬贤侄所料不错,此事不可不慎。”他知伍定远是捕快出
身,这等审讯追捕之事,定然在行,便问道:“定远啊!若是由你来接这个案子,你打
算如何办理?”
伍定远听得柳昂天垂询,登时大喜,忙道:“卑职与昆仑山仇深似海,只要侯爷吩
咐一声,卑职明日便启程出发,前去打探这群贼人的下落。下官江湖朋友不少,只要详
加寻访,定会找出他们的行踪。”
柳昂天道:“听肃观说来,这批匪人似乎武功不弱,你可有把握擒住他们?”
伍定远单膝跪地,愤然道:“侯爷放一万个心,下官便是性命不在,也要将这群贼
子千刀万剐,以慰燕陵镖局满门在天之灵。”
这伍定远平素老练精明,但为了燕陵镖局一案,非只丢官亡命,几历生死大险,甚
且还曾遭江湖中人怀疑操守,可说日日夜夜都是以此悬念。此时柳昂天问起,自是激亢
难忍,当下便有立定生死状的决心。
众人见他满面愤慨,语出悲壮,似有无尽的血海深仇,都是为之一惊。柳昂天与杨
肃观对望一眼,两人都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却是深以为忧的神色。
秦仲海心道:“看伍制使不要性命的模样,到时与卓凌昭一照面,只怕反而坏事,
我看侯爷决计不会派他出马。”
秦仲海跟随柳昂天日久,深知他做事保守,以伍定远现下的愤慨怒火,柳昂天自不
会放心他去办事,料来这案子定会托付他人。
果听柳昂天转问韦子壮,道:“你可曾知道昆仑山人马的行踪?”
韦子壮摇头道:“自从华山一会之后,那卓凌昭有如销声匿迹一般,全然不在江湖
上走动,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柳昂天叹道:“要是找不出这批人,这案子就难了……”他看向杨肃观,问道:
“你少林寺可有消息?”
杨肃观点头道:“关于这群人的下落,诸位大可放心,据本寺传来的消息,昆仑山
门下已然到江南去了。”
伍定远霍地站起,大声道:“原来这群贼人去了江南!咱们这就去追杀他们!”
柳昂天见他神态冲动,忍不住皱起眉头,伍定远却是不觉,兀自咬牙切齿。
杨肃观轻咳一声,道:“据说卓凌昭败给宁不凡之后,身心俱创,便躲到江南苦思
新剑法,只想再找宁不凡一决胜负。只是他门下的匪人闲不住,便在江南一带行凶杀人,
已然灭掉了十余个弱小门派。”
韦伍二人闻言大怒,齐声道:“这群贼子当真无恶不作!”
柳昂天思索片刻,道:“既然如此,咱们事不宜迟,该赶紧动作才是。”说着对卢
云道:“你不数日便要到江南赴任了吧?”
卢云点头道:“正是,下官后日便要启程,前去长洲上任。”
柳昂天点头道:“好,卢贤侄到江南后先去打理打理,几日后我会上奏朝廷,再请
肃观去巡查沿江防务,这回卢贤侄与杨贤侄两位一齐下去江南办事,不将这群匪人绳之
以法,绝不罢休!”
卢云与杨肃观一同站起,拱手道:“谨奉侯爷意旨!”
柳昂天取出令牌,交在卢云的手里,道:“倘若遇上昆仑山的人马,你迳自调动江
夏的守军前来拿人,那儿足有三万大军驻扎,不怕这些匪人不从。只是非到最后关头,
万不必与他们硬拼。”
卢云应道:“属下知道。”
伍定远听这派令中没有自己,忍不住心下一惊,颤声道:“侯爷,我…我与昆仑山
向来有仇,你为何不派我去?”
柳昂天道:“这几日军务繁忙,老夫想请你多在京城停留几日,反正卢贤侄也要下
去江南,这案子不妨就交给他办吧。”
伍定远心下难受,只低下头去,良久不语。
卢云慰言道:“伍兄万别气馁,这案子是你开的头,小弟自当好好收尾,到时还要
向你多加请教呢。”
伍定远叹息一声,低声道:“若有什么用得着我的,伍某自当尽力。”
秦仲海见伍定远沮丧,情知他心中不喜,当下也劝道:“老伍啊!这卓凌昭又不只
与你一人有仇,老子也跟他这禽兽不共戴天。便算你手痒想杀人,你让卢兄弟将他设计
擒住,届时安排你老兄亲上刑场,来个亲自喀喳,不也算报仇了?”
伍定远嗯了一声,轻轻地道:“秦将军说的没错,谁来执法都是一样的。”众人见
他让步,心下都是一宽。
柳昂天道:“从明日算起,三个月后正是腊月二十,当是朝廷大审奸臣的时刻,咱
们需得赶在大审之前,将燕陵镖局的凶手生擒回京,也好拿来挟制江充。倘若江充冥顽
不灵,始终不肯让步,咱们便与刘敬联手,两案并陈,一齐送入大理寺会审。想他江充
虽然嚣张,却也挡不住这等攻势。”
杨肃观登时站起,大声道:“侯爷英明!”秦仲海等人也都称是,只有伍定远低头
不语,神态甚是寂寥。
柳昂天道:“诸位这几日早些准备,可得动身了。”
却听杨肃观道:“侯爷且慢,我这里还有一个消息奉告。”
柳昂天哦地一声,道:“杨贤侄请说。”
杨肃观道:“这些日子我从少林寺那儿听到一个风声,是关于刘敬的。”
众人见他神色凝重,都是心下好奇,询问道:“什么消息?”
杨肃观低声道:“据说今年正月,刘敬也曾远赴天山。”
伍定远一愣,道:“他曾到天山?可我未曾见到他啊?”
杨肃观道:“这是我派灵音师兄亲眼所见,决计错不了。”
伍定远哦地一声,他知道灵音已然平安返寺,这些日子也颇挂记他,却不知灵音曾
有这段奇遇。
杨肃观又道:“据灵音师兄所言,那日他与一位李庄主被迫离开天山神机洞,众人
才过得一座木桥,便见刘敬与一名容貌猥琐的男子躲在树林,那猥琐男子揹着一只大麻
袋,里头不知装着什么物事,两人便自匆匆离去。”
韦子壮问道:“怎么灵音大师识得刘敬?”
杨肃观道:“昔年剿灭怒苍山匪寇时,他二人曾有一面之缘。”
这“怒苍山”三字一出,猛地柳昂天、秦仲海、韦子壮三人身子都是一震。卢云见
众人脸色大变,心下暗暗罕异,不知他们为何神情如此。
杨肃观轻咳一声,道:“也是为此,那日我灵音师兄便把刘总管认了出来,但那容
貌猥琐的中年汉子却是不识,只是看那猥琐汉子身法高明至极,想来也是一代宗师,只
不知是谁。”
伍定远心道:“那日我在神机洞中,模模糊糊间见到两团灰影,难不成便是刘敬和
那容貌猥琐的男子?可他们去那做什么?莫非也是去找皇帝的骸骨么?”他心下暗自猜
想,却又找不出头绪。
柳昂天道:“照老夫看来,刘敬既然去得天山,八成便是去调查江充的行踪,现下
有徐铁头与琼国丈两人替他撑腰,看来这场斗争还有得拼。大夥儿这几日回去准备准备,
赶紧把行囊收好,和家人知会一声,晓得么?”众人自是高声答应。
柳昂天特意把卢云留了下来,提点他一番做人做事的道理,免得一到江南又得罪豪
门巨富,到时定会惹出无数纠纷。
第十章春风轻拂杨柳岸
第二日清早,卢云带妥印信行李,便要启程南下,朝廷为他雇来十余名书僮家丁,
一路照护他前去长洲,眼见顾嗣源、柳昂天、秦仲海、伍定远等人挥手做别,卢云自是
感动。卢云前夜与顾倩兮说了一夜情话,两人好容易团圆相聚,自都不愿分离。此时出
发在即,卢云不见顾倩兮前来送行,心中更是一片寂寥。
伍定远行向前来,道:“卢兄弟,这次燕陵镖局的案子全靠你了,希望你能为苦主
平反冤屈,也替你哥哥出一口恶气。”
卢云点头道:“伍兄写的状子我已看过,看来那屠凌心、钱凌异二人罪行最为重大,
此次若能抓住其中一人,再令其供出主使,此案必定能破。”
伍定远握住他的双手,道:“昆仑山人马行事残暴狠戾,你凡事多加小心,千万别
着了他们的道了。”
卢云笑道:“再过几日,杨郎中便要下来相助,到时我自可轻松许多。”
伍定远点头称是,却难掩神情落寞。
秦仲海上前道别,他见卢云眼中略略带着愁思,忍不住笑道:“卢老兄啊!你又泪
眼汪汪地做什么?每次看到你都是一脸倒楣相,怎么连干知州还是这般神气啊!”
卢云苦笑道:“秦将军取笑了,你自己也要多保重啊!”
秦仲海笑道:“说什么保重?你这趟下去,几个月后便可返京述职,到时大家再喝
上一杯吧!”
卢云想起这些时日不在京里,只怕与顾倩兮间的感情又有变化,心下平添担忧。
众人互道珍重,挥手作别,卢云忽见秦仲海眼神中有一丝狡狯,不知他又有什么奇
怪阴谋,忍不住暗自起疑。
卢云坐在车里,拿起长洲州志去读,念道:“长洲隶苏州府,户三万七千一百五十
五,口十二万四千九百八十五,长洲倚西北虎邱山,滨长荡阳城等湖,东有娄江,源出
太湖,东南畔运河……”他念了一阵,心道:“我此番受印为官,定须为百姓好好干一
番事业,绝不忘昔日穷苦时的志向。”
他想了一会儿,只觉热血沸腾,满身劲力,忽地凉风吹来,却是好一股浓浓秋意。
当此秋景,猛地又想起顾倩兮,他心下一阵惆怅,只觉情思难遣,忍不住又唉声叹气起
来。
却听车夫道:“这位知州老爷啊!你眼下就要去当官了,怎么还在这儿叹气连连,
好像是要去杀头一样哪!”
卢云听这车夫说话声音含浑不清,喉头有些嗓紧,想来此人定是伤风喉疼,当即道
:“兄台少说点话,免得伤了嗓子。”
那人笑道:“伤了嗓子?那倒不会。”跟着笑问道:“听说卢知州还未娶亲哪!可
曾有了意中人?”
卢云想起顾倩兮,点头道:“在下结识了一位天下第一美人,这几日好生开心。”
那车夫吃吃一笑,道:“天下第一美人?可是杨贵妃么?”
卢云眉头一皱,寻思道:“这车夫好生无礼。”当即低下头去,不理不睬。
过了一会儿,那车夫又问道:“据说卢知州以前曾做过军中参谋,还曾保驾公主和
亲,可有此事?”
卢云咦地一声,道:“你怎么知道这许多?”
那车夫道:“我是听朝中大臣说的。”
卢云想起公主,登时一叹,寻思道:“不知公主这几年过得可好?那喀喇嗤亲王可
曾好好待她?”
正想间,忽听那车夫问道:“卢知州为何叹气?可是想到那貌美如花的公主了?”
卢云点头道:“是啊!公主待我好生亲切,不知她这几年可曾幸福美满?”
那车夫笑道:“卢知州何必发愁?要是她日子过得不快乐,卢知州还可以请调西疆,
好去探望她一番啊!”
卢云听他语气越来越是轻挑,忍不住皱眉道:“你这人说话怎地如此无礼?你专心
驾车吧!”
忽然那车夫提疆一驾,已然转向西行,卢云惊道:“你干什么?咱们是往南去啊?”
那车夫笑道:“我看还是往西去吧!这才能送你早些与公主会面啊!”
卢云心下大疑,猛地跳到前座去,喝道:“你到底是谁?”
那车夫噗嗤一笑,跟着将帽子脱下,霎时迎风飘来一头乌黑秀发,卢云见眼前好一
张柔美面孔,正自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卢云大吃一惊,颤声道:“倩兮…是…是你…”
原来那车夫正是顾倩兮假扮的,只见她掩嘴笑道:“我看咱们还是早些到西疆去,
也好送你去当驸马爷啊!”
卢云想起秦仲海送行中的狡猾眼神,原来他早知顾倩兮乔装车夫,只是不点破而已。
卢云乍见爱侣,一时又惊又喜,又烦又忧,惊的是顾倩兮忽尔到来,实在太出意料
之外,喜的是她如此深情,想来两人感情不至再有变化;只是心中烦忧的却是顾嗣源等
人,想来他们不见了千金小姐,此时定是气急败坏,暴跳如雷。
果然尚书府里已乱成一片,顾夫人与二姨娘更是吓得花容失色,她们四下找不到小
姐,不知她溜到哪儿去了,待要抓住小红询问,谁知这小丫嬛也跑得不见踪影。顾嗣源
从书房里找到一封书信,却是宝贝女儿向他辞行,说要返乡省亲云云。顾嗣源惊疑不定,
找来二姨娘细问,才知顾倩兮与卢云两年前早已有情,看来宝贝女儿定是去寻卢云了。
只是说来奇怪,前些日子要她与卢云同桌吃饭,直是难如杀头一般,谁知过了两日,
却又如胶似漆,舍不得半天分离,看来女人心,海底针,便是他这个做爹的,也是看不
出半点痕迹。
天幸卢云是个知书达礼的人,想来闺女即使与他同游同居,也不会生出什么违背礼
教的事来。只是想起宝贝女儿如此任性,顾嗣源还是颇为生气,只恨过去不曾好好管教。
那二姨娘更是气得牙痒痒的,恨不得将卢云抓来千刀万剐,才能一吐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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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ss you Dev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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