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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Eggmud (dying...), 信区: emprise       
标  题: 英雄志_卷九_神剑擒龙
发信站: BBS 听涛站 (Fri May 13 18:46:14 2005), 转信

第一章三重惧

    景泰三十二年,鞑靼翁金城,九月初三,天阴恐惧是什么?

    恐惧,是胆怯畏缩的娘亲,是大声哭嚎的近邻……

    恐惧,是世间最无益的情感。

    就像羞耻、悲伤一般,恐惧是如此的无用,如此的令人鄙夷……无益于成功,无益
于胜利,只益于苟延残喘,卑颜屈膝……

    鞑靼国第一高手,哲尔丹这样教导着弟子。

    自六岁丧母以来,五十七岁的哲尔丹不曾再落下一滴泪,也不曾感到一丝迷惘与恐
惧,他是可汗最仰仗的武将,弟子心头最崇仰的慈父,他是北境匈奴最能打的人,身长
九尺,铜筋铁骨,额角峥嵘。

    “无畏者,无敌也!”

    当哲尔丹用铿锵有力的阿尔泰语吼出这句话的时刻,他的身影仿佛便是战神的化身。

    这就是哲尔丹,北疆沙场的无敌勇士。

    有奇怪的声响。

    喀、喀喀、喀喀喀……

    好生诡谲,仿佛有野兽在嚼碎人骨,浓列的杀气弥漫四周,那咀嚼声自远而近,由
幽入明,伴随着远处兵卒的低沉哭声,黑暗中,仿佛罗刹到来,降临翁金城。

    罗刹,西方佛国的凶神,会吃人的恶鬼,当它迈入宫城,此地即将成为人间炼狱,
哀号与哭声,惨绝人寰的血腥屠场,将会让残存百姓永难忘怀。

    罗刹到来,已在宫门不远。

    魔王降临,天地孰能挡之?

    我能挡。我的名字叫做哲尔丹。

    黑暗中,哲尔丹屹立正门,炯炯目光像是两盏明灯,照亮了惊骇中的翁金城。

    宫门正前,黑暗无光,死神跨过满地的尸首兵刃,一步步地朝哲尔丹行来。

    千名兵卒,数百侍卫,无人能够阻挡恶鬼潜入宫城,唯一的屏障,只剩下哲尔丹的
一双铁拳。哲尔丹清楚自己的使命,作为最后一道防线,可汗的天威,妃子的贞节,都
必须用自己这双铁拳守卫住。

    无尽的黑暗、低沉的哭嚎、孤身一人面对妖魔,这样的处境让人感到绝望。

    也许常人会因此畏缩吧,但站在这里的人叫做哲尔丹,漠北第一人,蒙古第一高手,
匈奴北境最能打的人,他有许许多多的称号,来者即便是真正的妖魔,他也没有退让的
理由。

    在蒙古,他绝对是无敌的!

    来人已到三丈开外,终于停下脚来,睁着野兽般的铜铃大眼,直直望着自己。

    很高,很壮,肩膀宽阔地像只站起的牛,不太像人的长相。哲尔丹虎目生威,反瞪
着眼前的恶鬼,九尺身材,加上鬼也似的丑脸,乍一见到,确实会让人联想起魔王。

    会怕么?不巧得很,自己恰好也是九尺高矮,连一寸也没差。不同的是,他哲尔丹
可不是站起的牛,他是步行的雄狮,从塔克拉马干到戈壁间最强的雄狮。

    “停步!”雄浑的吼声从哲尔丹的喉间冒出,短洁有力,足让所有敌人心悸。

    来人停下了,好似在回答哲尔丹的吼声,他的喉间也发出了嘶嘶声响。

    黑暗中,铜铃大眼生出异光,嘴唇下森白的牙齿露了出来,上头还沾着碎肉,让他
看起来更不像人。连牛也不像,只像只怪物。

    哲尔丹望着怪物,问道:“想活?”他手指远方,冷冷地道:“滚。”

    简洁,直接,毫无转圜余地,这便是哲尔丹说话的调子。

    黑沈夜色中,对方裂开了嘴,挂着笑,褐红色的牙龈让人想吐。

    冷笑、蔑笑、轻视的笑,对方没有退让,便是挑衅,哲尔丹的声音撕裂了诡异的夜
空,震天价响:“你要战,便作战!”

    蒙古第一高手,以雷霆万钧之势喊出了成吉思汗的名言,霎时间,排山倒海的真气
从体内汪涌而出,力道爆发,哲尔丹重重向前踏下,刚猛无俦的掌力扑击而去。气势之
强,足以傲视北境数十国。

    轰!巨力相互撞击,沙尘飞扬,对手身子一晃,哲尔丹也是一晃。

    对手没有倒下,那么自己呢?

    哲尔丹望着脚下,地上现出了深深的凹痕。这个足迹是他留下的,青石地板,深达
寸许的足印,那是只有绝世高手才能踏出的痕迹。

    不过,也只有往后退开的人,才会留下这种痕迹。

    哲尔丹发怒了,他暴喝一声,击出了第二掌。

    双掌对撞,巨响声中,有股怪力向前冲来,撞开了哲尔丹的右掌,他的脚踝感到了
疼痛。那股莫名力量还在向前袭来,刹那间,鞑靼国第一高手的胸腹发闷,现出了郁闷,
他必须把浊气吐出。

    想要调匀呼吸,对手没有放松,他主动发招,又是一掌击来。

    第三次对掌,只闻轰然大响,这次哲尔丹必须力灌双腿,不然自己会倒下。再一掌,
他喘着气,又一掌,想要弯腰,终于,第五次对掌,哲尔丹伸手捂住了胸口。

    “怎么会这样……”无敌的勇士咬着牙,问着自己。

    黑暗无光的夜晚,除了自己浓重的喘息声,他什么也听不到。魔王嘶嘶冷笑,还在
向前走来,十尺、五尺、三尺,终于触手可及,眼前的景象慢慢模糊,五十七岁的自己,
武功体力俱达巅峰,他若挡不下眼前的妖魔,天下孰能挡之?

    哲尔丹的脸色已成铁青。掌心开始出汗……心跳渐渐加快……嘴角微微颤抖……

    这是什么感觉?九岁随父亲第一回出猎,在山道上亲见了黑熊,是不是现下这个样
子?没法子再想,又是一掌来了,这是第六掌……

    哲尔丹听到奇怪的声响,那是自己的呕血声。

    怎么回事?脑中一直浮现天堂地狱的情景?

    怎么回事?泪水不断从眼角流下?

    这是什么感觉?是屈辱?还是羞愧?

    不!不!这种熟悉的感觉是……

    是恐惧?

    是恐惧!

    四十岁那年,他向天发誓,即使天山崩塌于前,他也不会为之惧怕。五十岁那年,
踩着高丽国最强手的身躯,他赫然发觉,天下再也找不到让他畏惧的东西。

    在这死前的- 刻,他居然怕了?

    望着那蕴有无边神力的妖魔,哲尔丹第一次体会了身为人的渺小,无奈、恐惧、悲
伤、乞怜……种种感情淹没了他……好似一个漩涡,不断地将他吸入无边苦海……

    霎时之间,哲尔丹仰天狂啸,他撕裂了衣衫,发出巨大吼声的他,双掌并力向前。

    “无畏者,无敌也!”

    能够压倒心头恐惧的,只有自己这生笃信的信念,当勤修苦练的内力,排山倒海般
移出丹田时,他再没想过自己的生死、荣誉、职责、练武人的志向,尽在双掌之中。

    作为妇孺弱小的守护神,北疆国境的万里长城,此刻的哲尔丹,肩负着保卫行宫御
驾的职责,他有不能败的理由。

    九月初三……这一夜,鞑靼国翁金城像是打了一场仗……

    一场惨烈莫名的战役……

    ※ ※ ※景泰三十二年,中国居庸关,九月二十二日,细雨练剑的,很少不知卓
凌昭,练拳的,无人不识少林灵定,就像写书法的一定听过王羲之,念佛经的必然认得
鸠摩罗什,千百年下来,每行每业总要摆几个顶尖儿的大人物给你瞧。便连剃头的、杆
面的,多半也会出一两个名震遐迩、远近驰名的人物,这便是“行行出状元”的意思。

    武学里的状元们,个个身怀绝艺,也各有大志向。

    宁不凡习武,求的是武学道法的完备,自身武功的极境巅峰。

    卓凌昭练剑,求的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笑傲武林,睥睨群雄。

    天地随我独行,沛然莫能挡之,那是方子敬的境界。渡己渡人,造化万物,那又是
少林和尚的宏愿。总而言之,侠心与武学的绝妙搭配,缺一不可。

    少了信念,就成了暴汉,杀人不眨眼的妖魔鬼怪。为此,武林间的师父们无不细心
开导徒弟,入门前考察人品,下山前谆谆嘱咐,都是要练武之人秉持侠心。

    少了侠的武,会变成什么模样?

    听过“萨魔”两个字么?

    就有这么一个人,练武只为杀人,只为奸淫掳掠无人能挡。引领这人一次又一次立
于寒风抖擞拳脚,竟是为了领略杀人的无穷乐趣,以及那奸淫强暴的快感。

    要知道他的事,只要越过居庸关,找个带家伙的人一问,那人定会跳起身来,暴喝
道:“你是谁!问萨魔做啥?”

    举凡蒙古出身,练武练剑,听到这两个字,莫不是双眉一轩,倒抽口冷气,接着便
要满身杀意、大为戒慎。

    这个萨魔,平常只要不巧撞见了,老远瞧个半眼,便算是倒了两辈子大霉,哪晓得
今儿个刚巧不巧,咱们安道京还真三生有幸,偏给他遇上了这位老兄,还要一路随这鬼
怪行走,直达十天半月之久。

    “他妈的!这怪物就是”萨魔“么?怎会给老子遇上了?”

    安道京坐在马上,苦着一张胖脸,眼角瞅着背后的囚车。

    秋风斜雨,天色阴霾,大批锦衣卫好手从官道行来,马蹄声响,却不闻分毫说话之
声,连安道京也收起酸懒,手掌不离刀柄。

    来人共计六十二人,分三圈守护- 辆囚车,最外圈共计三十人,诸人骑在马上,提
疆带刀,徐徐前进;第二圈好手缓缓步行,散列在囚车四周,只见他们全数空手,腰间
悬着钢索,个个神色凝重。

    最内一圈只三人,各自骑在马上,紧挨囚车之旁、这三人身着官袍,当前一人面如
重枣,足跨骏马,正是安道京。

    六十三名好手押解一人,连锦衣卫统领也到了,足见车中囚犯的要紧。

    囚车顶开了一处方孔,犯贼的脑袋从方孔中凸了出来,那头颅面罩黑布,看不到脸
面,但看他头大如斗,定是高大无比的巨汉。囚车里铁索紧绕,绑住了硕大的身躯,除
一颗脑袋突出车外,其余全给铁索牢牢缚住。

    车牢钢栏,径若茶碗,铁索也有拇指粗细,若非如此,怕也关不住这等熊虎之徒。

    虽说防备森严,万一这魔王挣脱铁索,扭弯钢栏,来个破笼而出,那事情可麻烦至
极了。也是为此,车旁还有一道防护,只要这怪物稍有妄动,两大高手随时准备将他一
刀斩杀,绝不留情。

    大车左右各立一人,四道目光冷若寒冰,左是“河北最快刀”陈旋制使,此人崆峒
出身,号称“抽刀断水,一削破空”,乃是江充亲自出面,向“直隶都指挥使”手下借
来的大将。车牢右侧一条壮汉,乃是“午门断颈爷”刘德,刑部下手最辣的刽子手,此
人体型高壮如牛,号称能倒立出刀,闭眼断头,无论情势多为难,他都能在须臾间出刀,
乃是刑部赵尚书主动出借的好汉,绝非寻常刽子手可比。

    左是最快刀,右是断颈爷,若有稍动,两柄刀便如利剪夹下,绝无手软可能?

    只是防卫越森严,越显出一行人的色厉胆敛,到底这凶徒是谁,怎有这般可怕气势,
让这六十三人个个心惊胆战?

    萨魔,恶贯满盈的暴徒,便是此行押解的囚犯。

    身长九尺,力担千斤,杀人不眨眼的狂徒,据说九月初三那夜,此人仗着一身神功,
伪装成禁军侍卫。潜伏到鞑靼国翁金城行凶,非只杀死无数禁军高手,还将大名鼎鼎的
哲尔丹打成重伤,尔后肆虐行宫,烧杀奸淫,逼得可汗仓皇逃出。

    有何深仇大恨,非要如此挑战可汗天威?

    据哲尔丹事后转述,萨魔没有理由,只是新练了一套神功,想杀人习练,寻常百姓
不是对手,只有到大内去找了。

    这岂止是日无王法而已,简直是失心疯啊!

    数千火枪,数万兵马、狂怒至极的可汗出面邀约,三山五岳、五湖四海的好汉纷纷
出手。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连中原的几名耆宿高手也受邀出马,北上蒙古追杀萨魔。

    只是萨魔生性狡猾,虽给高手追捕,仍是从容逃亡,他辗转窜入海西女真,尔后路
经多伦、开平等地,沿途所过,无不杀害军民妇女,手法残暴,恣意妄为。最后,来到
了中国北境要塞居庸关。此人一旦入关,中原必定生灵涂炭。居庸关守将听闻风声,急
忙向朝廷求援,数千兵马严阵以待。

    不知幸还是不幸,这名暴徒面对中国守军,居然没有抵抗,便活生生地给捕获了。

    平白捡了个大便宜。,中国守军自是大喜过望。消息传到关外,可汗立即修书一封,
盼中国能以两国邦宜为念,将此人押解北国,可汗要亲手砍杀泄愤,以慰无辜惨死的爱
妃。

    眼看可汗如此痛恨此人,这凶徒反倒变得炙手可热起来,太子太师江充老谋深算,
如何愿意平白交货?当此奇货可居,江充打起如意算盘,预备将此人押入京城天牢,也
好来做趟大买卖。

    便是为此,安道京奉命押解暴徒,将之带回北京。

    “启禀统领,那家伙十天没吃了,咱们可要给他些吃食?”

    天色已黑,锦衣卫众人圈坐火堆,各自烤火。耳听下属过来禀报,安道京头也不抬,
迳自怒骂:“放屁!给他吃多了鹿肉,难免长了气力,到时跑出牢笼,你来挡啊!”

    他咒骂两声,低头咀嚼香喷喷的鹿肉,又加了一句冷笑:“活活饿死这凶徒,也算
是替天行道,百姓会感激咱们的。”

    那属下听了说话,便是一阵摇头,道:“统领啊,临行前江大人前细细交代,不是
说要囚犯完完好好地回到京城么?咱们可以揍他,却不能真把这小子饿死了。”

    听了“江大人”二字,饶郡安道京阅历无数,还是禁不住身子发冷,脑海中浮现出
一张留着短髭的笑脸。那张脸平素总是笑得好生畅快,便连交代那句名言:“没用的东
西,拖出去砍了”,脸上总也是挂着那幅奸笑,那笑睑如此诡异难测,好似要笑掉你的
七魂六魄,一想便让人心烦。

    安道京回首望着囚车,那颗罩着黑布的头颅,兀自孤伶伶地凸出车外,那“河北最
快刀”一手拿着鹿肉咬食,一手提着宝刀防备,仍不敢掉以轻心,安道京哼了两哼,只
得道:“好啦!你就拿两块鹿肉过去,好好喂他吃了!”

    眼看属下走了过去,安道京咒骂两声,只管低头吃肉,匆听脚步声响,一人走到自
己背后,唤道:“安统领。”

    安道京转过身去,只见一条壮汉站在眼前,正是“午门断颈爷”刘德。那“断颈爷”
虎样身材,此时却面露倦容,好似有话要说。

    安道京知道刘德刑部出身,绝非自己下属可比,自也不便失礼,站起身来,颔首道
:“怎么样?刘兄有事指教?”刘德摇了摇头,道:“安统领,说好三班守夜,轮流看
守那囚犯,怎地方才陈制使过来吩咐,说你今夜另有要事,又不能轮守了?”

    此行六十三人中,最内圈便是由三大高手联手看管,这三人以安道京武功最高、地
位最隆,但也以他行径最懒,白日里还好,黑夜里若要他彻夜不眠,就近看管囚车,那
可会要了他的老命。

    安道京听了刘德的说话,只哦了一声,眯起了眼,一幅爱理不理的神气。

    刘德咳了一声,把话又说了一逼,安道京拉紧衣领,打了个哈欠,讪讪地道:“你
听了,非是本官不帮忙,只因本宫身怀要务,每晚都要批阅公文,实在无暇监督,只有
劳烦你两位多担待了。”

    刘德睁着满是血丝的双眼,这番话十日前早已听过,只因当时不便反驳,竟落得夜
夜不得好睡,想起今晚又要扎针刺腿,苦熬那漫漫寒夜,他越想越气,再也忍耐不住,
当场大吼一声,怒道:“姓安的!你少来这一套!我刘德属刑部管辖,可不是你锦衣卫
的下属!你老这般散漫推托,回京之后,休怪我找赵尚书分说明白!”说着怒目望向安
道京,竟是要翻脸了。

    刘德猛一发作,远处那“京城最快刀”立受感应,那陈旋三两口吃完鹿肉,随手把
油腻往身上一擦,便也站起身来,恶狠狠地朝安道京瞪去。两名同侪发作,安道京知道
自己若要搪塞,可得找些新花头,当下只是干笑几声,却没回话。

    刘德怒道:“怎么样?说好了三人轮守,你到底干不干?”安道京轻咳两声,双手
一摊,正要勉强答应,忽见属下从身旁擦过,手上拿着烤熟的鹿肉,却是要去喂萨魔的。

    安道京望着鹿肉:心下忽起一计,当下一把拉住,暍道:“且慢!”

    那下属闻言停步,尚未问话,安道京急急把鹿肉抢来,跟着从怀中取出一包药粉,
全数洒在鹿肉上。那粉末色成黄褐,闻起来却有一股清香,却不知是什么来历。

    那属下吃了一惊:“怎么?大人要给他调味?”安道京骂道:“调你奶奶个雄,你
想哪儿去了?我这是蒙汗药,包管萨魔吃了之后,一觉好睡到天明。”他斜目望着刘德,
干笑道:“好啦,今晚算我一份苦工,包你两位老兄安心睡觉,怎么样?”

    刘德看在眼里,不禁又恨又羡,看这安道京何等聪明,早藏了迷药,只等自己出马
看守之时,便来将妖怪迷昏,这懒鬼自也能高枕无忧了。刘德神色悻悻,暗骂自己不长
见识。拱手便道:“如此多谢了。”心中却打定主意,只等到了镇上,也要去黑店里买
几包蒙汗药回来,绝不让安道京专美于前。

    安道京洋洋得意,便随属下过去,要亲眼见怪物把蒙汗药吃了。两人行到囚车旁,
那下属手持鹿肉,朗声叫道:“这位朋友,咱们要喂你吃肉。请你张开嘴了。”他喊了
两声,不见那颗头颅有丝毫动静,黑面罩盖住了五官,自也看不到脸上神情,望来倍觉
诡异。

    那属下摇了摇头,伸手到头颅嘴角,缓缓将面罩掀开,便要将鹿肉塞过去。

    便在此时,一声惨叫划破长空,那属下的右手竟给硬生生地咬住,霎时痛得他大声
惨嚎,欲待拉出手臂,那妖魔却又咬得极紧,一时之间,鲜血喷洒飞溅,只将囚车染得
红了。

    惨叫声中,传来一声声喀啦脆响,那属下的手骨竟给怪物咬碎了,安道京大惊之余,
急忙喝道:“陈旋!你还不动手!”陈旋轻啸一声,快刀斩出,须臾之间,已将那人的
右臂及肘斩断。那下属惨叫哀号,抱着断臂,只在地下翻滚不定,众人急忙围了上来,
替他包扎伤势。

    正慌乱间,黑面罩下传出一阵阵清脆的响声。

    喀……喀喀………喀喀喀……黑罩下的头颅咀嚼不停,好似咽下了甜美多汁的鸡爪
子。

    安道京骇异之极,大吼道:“他妈的!给我打!”

    锦衣卫中全是凶徒,眼看这萨魔狂妄至此,居然敢咬断同伴的手臂,大怒之下,无
不手提水火棍,对着那人的脑袋便是一阵狂抽滥打,数十根木棍砸下,砰啪之声不绝于
耳。

    众人打得满身是汗,忽听轻响传来。

    喀……喀喀……喀喀喀……

    那头颅还在吞咽……

    众下属骇然惊吓,纷纷退开,安道京也是面无人色,嘴角发抖。若要他单独看管这
怪物,他宁死也不愿意,“他奶奶的!你太小看你祖宗了!”

    面对如此凶恶的贼囚,安道京没有后退,仰天狂吼的他,立时从包袱中取出法宝,
便要很很地对付怪物。

    安道京双目生出神光,从行囊中取出一只铁管,大步冲向囚车,众人见那铁管黑黝
黝的,长不渝尺,毫不起眼,不知是什么用途。一旁陈旋见安道京满面激愤,可别当场
打死那怪物了,想起此人要紧,便要出面阻拦。

    正待上前,只听安道京冷笑道:“既然你不吃蒙汗药,那便赏你两管子迷香吧!”
他将管口对准面罩,使朝底端吹去,袅袅白烟送入,其味浓郁,果然便是采花淫贼专用
的迷魂香。眼见铁管原是这般用途,众下属面露讶异,傻傻地看着。

    安道京毫无羞愧之意,拼命吹那迷香,忙了良久,那怪物的面罩已被迷烟灌满,余
烟所及,周遭人等无不睡眼惺忪,连陈旋与刘德功力深厚,也不禁哈欠连连。安道京心
下暗暗得意,看这迷香何等厉害,这怪物便再强上十倍,也要昏死过去。

    过不片刻,果见那头颅往旁一歪,似乎熟睡起来。安道京嘘出一口长气,向陈旋笑
道:“好啦!本官体恤大家辛苦,你两位自去歇息吧,这儿有我替你们守着。保管万无
一失。”

    陈旋与刘德咕哝一声,也不知是心怀感激,还是暗自鄙夷,摇了摇头,各自找块干
净地方睡下。也是十天不得歇息,稍一躺平,便已鼾声如雷,睡死过去。

    舟车劳顿,防范的又是要犯,锦衣卫众人早已疲惫不堪,此时要犯已给迷昏,不免
松懈下来,安道京更是大剌剌地取过软垫,往地下一铺,迳自躺平,也来舒坦一番。

    秋夜静,秋月明,除了远处守卫来回定动的脚步声,其他别无声响。

    此刻刘德、陈旋早已熟睡,火堆旁的下属不敢懈怠,仍照三班轮守,来往巡逻不休。
安道京放下心来,便也闭上了眼,只管呼呼入睡。睡梦间,一股幽幽迷香飘来,好似海
外仙山的袅袅烟波,尽在鼻端飘渺。

    安道京闻着香气,忽起淫荡之念,脑中更感一阵晕眩。正想翻转个身,往梦中情人
身上搂去,忽然之间,心下一惊:“这味道好生淫邪,不是我那迷魂香么?怎地给人拿
出来烧了?”

    他秉住了呼吸,睁开双眼,便往四下打量,只见营地起了大雾,朦朦胧胧,众多属
下俱都倒地安睡,竟是中了迷魂香。安道京冷笑一声,看来定是属下手脚不干净,竟想
趁机迷昏众人,也好行那窃盗之举,安道京心道:“外贼易与,家贼难防,看我揪出这
败类来。”

    方一转头,忽见囚车旁云雾缭绕,无数迷香不是从别的地方来的,却是从黑面罩底
下徐徐送出。安道京大吃- 惊:“原来是这妖魔作怪!”他急急思索,看来此人定然练
有龟息密法,居然憋着一口长气,将迷香吸入肺中,待众人心神松懈后,再行吐出。

    此时内圈众人尽在熟睡,除外圈守卫,其余人等全无战力,安道京睡在囚车旁,自
是首当其冲,倘若萨魔脱身离开,自己势必第- 个被杀,安道京又惊又怕,只想起身动
手,趁那怪物还在囚车里,先行一刀将他了断。

    安道京佯作熟睡,手指才摸到刀柄上,猛听囚车传来关节异响,似有武林高手发动
缩骨神功,正将全身骨赂收拢一处。安道京心下大惊:“完了!这怪物要出来了!”撇
眼看去,果见囚车里萨魔那庞大的身躯逐渐缩起,须臾之间,身上铁链再也缚他不住,
竟尔掉落在地。

    安道京骇异之至,他知道萨魔武功高得出奇,此时若要贸然移动身子,定会给人发
觉,怕没动上手,便给打成一堆烂泥。他躺在地下,不敢稍动,只缓缓伸手出去,从地
下摸了颗石子,没声没息地,便朝陈旋与刘德睡卧的方位扔去,料来三人合力出手,未
必便输。

    石子坠下,正打在刘德头上,那“断颈爷”却似少了脑子,仍在呼呼大睡。

    安道京暗自咒骂,正要扔出第二枚石子,忽听喀喀两声,囚车上的铁笋已被怪力绷
脱,营火映照,一只黑头罩缓缓升起,高大无比的身躯正从囚车中冒将起来,望之如同
死神降临。

    安道京吓得魂不附体,黑暗中,那萨魔缓步向前,来到了自己身边,以此人功力之
深,只要一脚踩下,脏腑如何还能保全?安道京吓得全身发软,闭紧了双眼,心中求爷
爷告奶奶,只盼平安渡过今晚。

    萨魔低笑一声,在安道京身边蹲了下来,不知要做些什么。安道京满身冷汗,恨不
得自己能够晕死过去,忽然之间,两只冰冷的手指摸上了喉头,这下子安道京再也按耐
不住,裤档湿热,只吓得屎尿俱出,暗道:“呜呼!吾命休矣!”

    想起自己死后,家里的美貌老婆定会给他绿帽戴,不由泪眼汪汪,心里千百遍地叹
息。

    正要闭目待死,那手指却不曾捏碎喉结,只移上了鼻端,好似住察看自己是否熟睡。
安道京念头急转,知道还有活命良机,他故做熟睡,梦呓道:“老婆……别再摸了……”
拼起生平余勇,直往萨魔的脚背抱去,嘴唇撅起,还去亲吻。

    这下行险做作,果然瞒过了萨魔,耳听那怪物蔑笑两声,将脚提了起来,安道京不
禁泪眼朦胧,暗自感谢老天保佑,看来准是自己行善多多,这才能侥幸逃得性命。

    正感慨间,忽听远处咀嚼声响起,好似有人在吃食什么,安道京急忙睁眼,赫见那
怪物蹲在火堆旁,手上拿着残余鹿肉,在那儿张口大嚼。

    安道京心下惊诧,暗想道:“这家伙好容易逃出牢笼,怎么不逃走,反在这儿吃食?
难道他是饿昏了?”百忙中不及细想,随手抓了颗石子,用力扔向刘德。

    石子飞出,啪地一响,正中刘德脑门,只打得他鲜血长流。刘德睡梦中给人暗算,
登时大怒,他咒骂两声,坐了起来,一睁眼,便见火堆旁一条巨汉在那吃食,不是那萨
魔是谁?

    刘德吓得魂飞魄散,正要去摇陈旋,匆听萨魔低吼一声,转头便朝自己这个方位看
来,刘德心头惨叫,当场往后倒下,任凭血流满面,睡姿仍旧安详。

    安道京何等奸滑,一看刘德那幅死相,便知这小子装聋作哑,定也在那装死。心下
不住口地痛骂:“死小子,这当口只求活命,还称什么武林高手!”

    他知道情势危急,如果萨魔发起疯来,众人不免惨死当场,此刻万万不能惶急,他
静下心来,侧耳倾听,只听那萨魔嗯地- 声,打了个饱嗝,八成是吃得胀了,又听脚步
声细碎,似在众人身上搜东搜西,霎时给他找出了一袋酒浆,当即举头狂饮,咕噜噜地
灌着。

    忽听一人喝道:“什么人?”也是萨魔举止太过猖狂,终给最外圈的兵卒察觉,一
人口中喝问,快速奔来,走不三步,萨魔飞身而起,大滩鲜血已然洒落满地,那人竟给
怪物撕成了两半。安道京看在眼里,知道萨魔武功远胜自己,更吓得全身发软,不敢稍
动。

    萨魔冷笑一声,提着两块死尸,飞上树悄,便将尸首藏在树丛。过不多时,便又折
返囚车,只听骨骼轻响,耶萨魔竟又运起缩骨神功,再次回到车里去了。

    眼看怪物把囚车当成住处一般,安道京不由得诧异万分,不知他有何阴谋。安道京
猜来想去,霎时心下大惊:“这家伙好大的胆子,原来存心要上北京闹去!”

    先前萨魔大闹翁金城,只为验证自己的武学高低,便无端闯入鞑靼可汗行宫,打死
百余高手,奸杀十来名嫔妃,这怪物武功如此高强,居庸关的守军怎可能拿住此人?想
来可汗追捕太紧,萨魔索性被俘,也好借着锦衣卫的囚车,一来避开北方高手的追杀,
二来又可安安稳稳的抵达京城。也算是两全其美了。

    安道京越想越怕,怪物要是真的入京,皇城腥风血雨,不知要死多少人,想起自己
一家老小都在京城,心里不住发慌,只想找个法子传讯回去,好让众人有个防备。

    只是情势异常为难,囚车里的怪物既奸且残,自己若要贸然行动,定会打草惊蛇,
以这怪物武功之高,随时都能发难,安道京满心叫苦,只有佯做不知,在那儿苦苦装睡。

    好容易挨到天明,安道京急忙爬起,他双眼发黑,兀自装模作样,大声叫道:“好
一场睡!真个爽快啊!”话声甫毕,众下属纷纷睁眼揉睛,爬将起来,也都喊道:“好
睡!昨夜真睡得畅快啊!”

    众下属个个眼眶发黑,面色惨淡,哪像是饱睡一场的模样?照此观之,这群家伙没
给迷香薰倒,十之八九全在装睡,就怕- 个不慎,给萨魔发觉了,不见给人活活撕成两
半。

    那刘德满头是血,兀自在那儿大喊畅快,安道京又气又恨,急急走去,一脚便往他
脸上踢去,刘德急忙闪开,陪笑道:“统领起得早啊!”此时陈旋也已起身,揉着眼道
:“怎么了?可有事么?”看他睡眼朦胧的模样,只有他一人睡得安稳,丝毫不知惊险。

    安道京哼了一声,努了努嘴,示意陈旋去看远处地下那滩血。陈旋猛一瞧见,登时
大惊,正要大声嚷嚷,刘德眼明手快,忙掩上他的嘴,示意他不要大声说话。

    陈旋也是个醒觉的:心下惊疑不定,只把眼瞅着安道京,等他吩咐。

    安道京压低嗓音,道:“大事不妙,那妖怪老早解开囚车铁索,随时可以发难杀人。”

    安道京一边说话,一边瞄着囚车的动静,就怕给怪物听见了,不免提早动手。

    陈旋脸色发青,颤声道:“那咱们该怎么办?立时出手火并么?”

    安道京摇头道:“这人武功高得出奇,咱们千万别硬拼,待我飞鸽传书,先行知会
江大人一声,等援军到来再说。安道京向来精明,知道江充手下能人无数,只要拖延得
当,朝廷定能请来高人降魔护法,等这些大人物一到,何必还要自己硬拼?自能留住性
命吃饭了。

    安道京怕萨魔发觉,便吩咐下属打点行囊,假作忙碌,他自己则悄悄取来鸽笼,提
了纸笔,写了张字条,便请江充派人过来援助,到时不管是罗摩什过来,还是卓凌昭出
手,总之都强过自己。忙了一阵,二人偷偷摸摸地走到树林里,方敢放鸽高飞。

    白鸽冲天飞起,三人抬头望上,各自低声祝祷,忽然之间,囚车里一枚石子破空飞
出,竟将白鸽击落下来,准头之佳,世所罕见。

    安道京惨嚎一声,低声道:“完了!这魔头好生奸滑,不让咱们往外联系。”

    刘德面色惨淡,低声道:“怎么办?咱们就这样坐以待毙么?”

    安道京皱眉苦思,这萨魔武功太高,随时可以破车杀人,己方说来不过三个好手,
其余下属武艺有限,若要当场硬拼,实在挡不住这怪物的攻势。他心中思索,手上却没
闲着,解开死鸽脚上的竹简,扔入脚边的淙淙小溪,盼有乡民百姓察觉,能将字条送到
驿站去。

    陈旋与刘德想起性命垂危,都是眉头深锁,神态甚为哀戚。

    安道京见他们害怕,霎时嘿地- 声,奋然道:“大家别慌,三十里外有处鹰险峡,
地势极险,朝廷在那儿又有座驿站,守军足有五百人,咱们便在鹰险峡来场大厮杀!”
说着重重往两名同侪肩上各拍一记,打气道:“虚死谁手,还不知道哪!”

    眼看陈旋、刘德唯唯诺诺,安道京心里抱定主意,一到鹰险峡,他老兄便要脚底抹
油,溜之大吉,至于陈旋等人的生死,只有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 ※ ※景泰三十二年,鹰险峡,九月二十三日,天阴鹰险峡,长三十里,乃是
通往京城的一条捷径。此地既称捷径,必然客商云集,果然峡谷入口人声鼎沸,往京城
贩货的、访友的、求官的,来往商旅络绎不绝,直把小镇挤得满了。镇上最大的酒铺名
唤小莺楼,占了这等地利,自是生意兴隆,高朋满座。

    小莺楼,顾名思义,此处自有不少莺莺燕燕,时近黄昏。大批旅人在此歇宿,众人
一掷千金,欢饮唱歌,更显出阔气来。

    这天,镇上忽然来了名怪客。

    这人身穿红衣,身形巨大威武,面色黄褐,一望便知是个蒙古人,但即便高大些,
肥壮些,还不至于让人怕。这人之所以叫人心里发寒,实在是因为他的眼神,好似不是
人似的。

    这人走到门口时,小莺楼的掌柜便知来了个可怖人物,他开铺做买卖几十年了,这
种识人眼光决计少不了,心里不住祈祷,别让这人走进来。

    世上不如意事,总是那么多,平日想要客倌进门,磕头也没人理会,但凶神恶煞赶
上门来,却是推也推不掉。当那怪客跨进门里,伸手敲了敲桌子之时,掌柜心下叫苦,
只觉霉气冲天,可又不能置之不理,当下急忙赶将过去,抬头陪笑。

    忽然之间,脚下好像踩到了湿黏黏的东西,他低头望着脚边,看见了靴旁的血水。

    淙淙血流,正从那怪客的红衣上滴落下来,流满了酒铺之中。

    那不是红衣,而是血衣,沾满血浆的红衣裳。

    那掌柜骇然出声,也许眼前的不是人,而是妖、是魔、是刚从地狱爬出的凶神恶煞。
他望着妖怪,泪水盈眶,只恨自己平日节省,舍不得多吃些好的,恐怕日后再也吃之不
着了。

    那掌柜低下头去,全身发抖,那怪客森然一笑,伸手抚摸他的脸庞。

    杀气传来,掌柜只觉自己的心跳已然停顿,想要移动脚步,却少了胆子,想打躬作
揖,却没了气力,最后,他双膝软倒,语带哭音,悲声道:“爷要什么?”

    那怪客眼光冰冷,朝店里的酒肉瞧了一眼,又朝店里姑娘瞄了一眼。那掌柜如何不
懂心意?霎时磕头如捣蒜,连声道:“成……成……马上给您送上……”说着急急吩咐
后厨送来酒菜,要姑娘们全数过来陪坐。

    店中客人本有身强力壮的,但见了怪客的可怖模样,哪还敢罗唆什么,霎时走得一
个不剩,店中女郎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可怪物上门,谁敢不应?众女花容失色,颤巍巍
地走将过去,站在桌边发抖。

    那怪客望着自己的酒杯,低吼一声,一名姑娘全身发抖,提着瓷壶,胆战心惊地斟
上了酒。那女孩儿怕得厉害,双手着实拿不住酒壶,霎时之间,洒水不曾入杯,酒壶反
倒摔落在地。

    那怪客低吼一声,左手伸出,接住了酒壶,跟着右手一探,按住那女孩的头顶,似
要惩罚她的无礼。那女孩尖叫起来,拼命要逃,但那怪物力大无比,手中微微用力,便
如铁钳般夹住头颅,女孩儿身小力弱,如何能逃?当场泪如雨下,两手连连挥舞。

    那怪物提起酒壶,仰头痛饮。只等酒壶喝干,便要捏碎这女孩的头骨。

    掌柜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想要差人去报官,却又不敢移步,只在那儿叫天叫娘。

    “店家,看座!”

    在这肃杀的- 刻,门口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众人回头看去,只见一条大汉杵在门
口,这人身穿制使服色,左手提着行囊,右手戴了只铁手套,看他相貌堂堂,四方国字
脸隐隐生威,却是位朝廷命官来了。

    “店家!看座!”

    那大汉唤了两声,见众人飕飕发抖,仍无人招呼自己,他满脸纳闷,摇了摇头,自
行走入店户。

    甫一入店,陡见店中老小面无人色,只盯着店中一张板桌,那大汉微微一愣,眼角
飘移,随着众人目光看去,只见西首角落里坐着一条巨汉,正举着手掌,按在一名女孩
的头顶上,似乎要捏死她。

    那大汉吃了一惊,他身为朝廷制使,不能坐视不管,当下跨步向前,走到板桌之旁,
沈声道:“放了她!”那怪客不去理他,自管仰头喝酒,掌上微微发劲,那女孩儿面露
痛楚之色,双目渐渐突出。那大汉见情势危急,哼了一声,铁掌拍出,便往那怪客手腕
攻去。

    那怪客冷笑一声,右手仍是牢牢抓住那女孩儿,左拳挥出,猛向那大汉回击过去,
这拳力道雄浑,拳风劲急,桌上碗筷给狂风刮起,霎时摔落一地。

    猛见那怪客武功高得出奇,那大汉也是吃了- 惊,霎时真气涌出,铁掌瞬即加力。

    拳掌相接,无声无息,两人身子都是微微- 晃,竟是不分轩轾。那怪客面露讶异之
色,松开了右手,那大汉眼明手快,立时将那女孩儿拉开三尺,示意她退到一边。

    那女孩儿高声尖叫,摔倒在地,店内众人又惊又怕,急忙将她抱了起来。

    那怪客见杀人兴致被人打断,当场低吼一声,甚是愤怒。那大汉却也不惧,他抖开
官袍,对面坐下,沈声道:“吾乃征北都督麾下,京城制使伍定远,敢问阁下堂堂一条
男子汉,何故欺侮一个卖酒女孩?”

    此人满身公门气味,手上又带着铁套,自是伍定远到了。前两日他本在押解漕运米
粮,忽地接到了公文,要他孤身前来鹰险峡驿站,说有要务接应云云,好容易赶到此处,
没见着朝廷驿站的人马,反撞见这名怪客,顺手便救了一各女孩儿。

    那怪客沉默无言,眼光却是凶残冰冷,伍定远见他不似中土人士,正猜想他的身分,
忽见大门外一名肥胖男子急急奔来,停在门口,跟着向他连连挥手,似在示意他急速离
开。

    伍定远眼光锐利,已认出挥手那人便是安道京,看他模样狼狈,全身浴血,不知发
生了什么惨事,他心下大奇,正要站起询问,忽然之间,身前板桌疾冲而至,伍定远防
备不及,霎时给撞上了腰间。

    碰地大响传过,板桌已成粉碎,伍定远给巨力- 撞,身子倒飞出去,撞塌了背后砖
墙,倒在烂石堆中,死活不知。、门外那人正是安道京,原来这日正午,囚车甫人鹰险
峡,安道京尚未开溜,“京城最快刀”陈旋已然发难,当头便向萨魔狂砍一刀,那萨魔
早已有备,旋即破车而出,双方激战一场,萨魔虽只孤身一人,武功却是既高且怪,下
手更是凶狠无比,己方好手无人能挡一招半式,霎时死伤殆尽。安道京费了九牛二虎之
力,靠着生性奸滑,连连装死,总算给他逃出了虎口,本想怪客定往京城去了,便先逃
回镇上,天晓得又在这儿遇上了他。

    眼见萨魔缓缓转过头来,对着自己森然一笑,安道京全身发软,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得双手连摇,一步步向后退却。

    猛听萨魔狂吼- 声,声震屋瓦,店中姑娘无不掩耳大叫,纷纷朝外奔出,萨魔兽性
大发,直向安道京冲来,安道京惨叫一声,便往一名姑娘背后躲去,抱住了她的腿,在
那儿飕飕发抖,那女孩儿吓得大哭:“你……你一个大男人,别躲在我背后!”

    安道京心魂俱碎,哪敢转身出来?反把身子一缩,更躲在那女孩儿脚下。萨魔哪管
这些小丑心情,嘶嘶冷笑,斗大的拳头挥出,便要将安道京与那女子一并击死。

    忽然之间,一道紫光闪过,斗大的铁拳如雷霆般击来,正中萨魔嘴角,这拳力道好
重,只打得他弯腰后仰,几欲倒地。

    只见一条大汉神威凛凛,怒目望向萨魔,正是伍定远来了!

    天山传人,号为真龙,正所谓“神眙宝血符天录,一代真龙海中生”,伍定远身负
真龙之体,怎能轻易便死?众人见伍定远非但未死,尚能出手御敌,无不欢呼起来,便
连安道京也是高声叫好。

    萨魔见敌人未死,更不打话,双手登时急攻,左右双拳各出八记,共计一十六记飞
拳,拳力刚猛破山,举路却又诡异难测,正是他用以击垮鞑靼国高手哲尔丹的绝世武功。

    快拳攻来,伍定远嘿地一声,跨开了马步,也是两手急挥,左右各出八记手刀,护
住了全身要害。

    手刀飞拳相互激荡,劈拍脆响不断,两人四臂急挥,都在以快打快。

    那萨魔身长九尺,乃是罕见的巨汉,伍定远身形也甚高大,只比萨魔矮了几寸,二
人激战之下,如同熊虎拼杀,客店伙计掌柜早已逃得一个下剩,店中桌椅给两人拳锋扫
过,无不破烂润粉碎。

    安道京虽已逃到店外,但劲风扑来,却也觉得火辣辣的甚是疼痛。他见伍定远武功
高得出奇,不由得心下骇异,暗想:“几个月没见这姓伍的动手,怎地武功练到这个地
步?他妈的,那神机洞还真有些鬼门道,”

    斗到酣处,萨魔见伍定远身手快得出奇,若要以快制快,自己实在占不到上风,须
得另出奇招,方能制胜:心念甫动,身子兜转成圈,避开了伍定远的手刀,跟着化拳为
爪,趁势扭住伍定远的臂膀。这招正是他的独门摔角绝学,中原人士无从得知,果然便
一举得手了。

    伍定远仗着自己力大,也不来怕,正要反身挣脱,忽然之间,萨魔向前一挤,贴身
近靠,两手环腰,膝盖顶住尾椎,跟着奋起神力,竟将伍定远举了起来。

    伍定远没料到对方竟有这手怪招,一个防备不及,已被头下脚上,重重倒摔下去。

    萨魔虽然杀人成性,其实武功甚是渊博,早将摔角技法融入高深武学之中,这种打
法全不同于中原的小巧擒拿,走的是大开大阖的路子,中者或颈骨断折,或脊骨碎裂,
可说惨不堪言。这招倒摔便是由蒙古摔角演化而出,专用在近身肉搏之时,虽无点穴的
灵巧,却比点穴更见杀伤威力,也易于学习许多。果然伍定远脑门撞地,已然鲜血长流。
这下撞击力道奇大,非只带上了身子的份量,还加上了萨魔的雄浑内力,若非伍定远浸
泡过伏羲宝池,体质大异常人,恐怕这下撞击已让他脑浆迸裂,死于非命了。

    伍定远被撞得浑浑噩噩,不知高低,萨魔毫不放松,揪住了伍定远的头发,提起脑
袋,用力便往地下撞去,砰啪声响中,砖岩尽裂,沙石四射,伍定远满面鲜血,已然昏
晕。

    萨魔知道伍定远甚是耐打,怕这几下还要不了他的命,当下左手探出,叉住伍定远
的颈子,将他身子高高提起,跟着重重一拳击出,正中脏腑要害。

    伍定远受了这拳,身子便如断线风筝般,直直滚入客店后堂。

    萨魔击败强敌,登时仰天狂笑,转身便朝安道京走来,安道京又惊又怕,又急又气,
大声叫道:“伍定远!你怎么死得这般早?你不是他奶奶的天山传人吗?快快起来还手
啊!”

    此刻店中老小逃得一个不剩,只余安道京孤身一人,眼看毫无转圜余地,除了拔刀
御敌,别无生机。安道京把心一横,纵声大叫,霎时亮出宝刀,已是准备放手大杀了。

    萨魔冷笑连连,左右两手相握,指间关节劈啪作响,目光凶狠难言。安道京见了这
鬼模样,忍不住全身发抖,方才的勇气又抛到九霄云外,心道:“怎么办?我真要硬拼
么?”

    眼看那怪物一步步走来,安道京忽地面露喜色,指着后堂叫道:“伍定远,快!快!
快起来揍他!”萨魔听那伍定远未死,忍不住一惊,急急回头望去,那伍定远哪里爬起
来了?兀自倒在地下,一动不动,好似死了一般。

    萨魔转回头去,只见安道京手上拿着刀,正想往自己身上捅入,看来这人当真奸滑
至极。萨魔轻蔑冷笑,一个耳光用力挥出,登把安道京打倒在地,这掌力道好重,只打
得安道京右边脸颊高高肿起,连眼睛也张不开了。

    安道京趴在地下,待见萨魔跨步过来,便要杀害自己,他急忙吐出几枚牙齿,陪笑
道:“大爷、老爷、亲爷爷,您别急着杀我,回头看看后面,相好的又上门啦。”说话
间兀自挤眉弄眼,十分卖弄玄虚,萨魔知道他黔驴技穷,哪会再次中计?怪笑两声,拳
头便自击落。

    眼看安道京便要被打成血肉模糊的一团,忽然间,萨魔喉头一紧,竟给人牢牢扼住
了。

    萨魔又惊又怒,侧目看去,只见伍定远竟尔爬起身来,血流满面间,脸上满布怒火,
直往自己瞪来。萨魔吃了一惊,万没料到这人如此耐命,忍不住大为懊悔,方才自己没
趁势扭断他的颈子。

    此刻萨魔喉头受制,已被伍定远用肘弯紧紧勒住,万难挣脱得开,慌张间,萨魔两
脚往地下一撑,身子往后重重撞去,正中伍定远胸膛,伍定远胸口疼痛,手腕便自松了,
萨魔身子一矮,抓住伍定远的手腕,趁势向前弯倒,霎时便将他摔了出去。

    这时情况危急,伍定远若要倒栽葱似的摔下,必然暴露全身要害,敌手必趁机痛下
杀手,他临危不乱,半空中提起真气,身子一个翻转,两脚向地,稳稳朝下落去。萨魔
本要上前抢攻,却险些给他的脚跟砸中头顶,大惊之下,急忙往后闪开。

    萨魔呆呆望着伍定远,似被他的怪异身手吓呆了,他愣了半晌,这才发出狂吼,使
出摔角技法,又住伍定远抓来。他见对手打不死一般,连着几次爬起再战,已是恼怒至
极,倘再不出生平绝学,将伍定远的颈椎一次扭断,却要如何出这口恶气?

    蒲扇大手抓来,不知隐藏多少厉害后着,伍定远身处危境,但他武学根柢有限,要
他如何看得懂这些独门摔角技法?安道京虽然见多识广,却也猜不透萨魔的招式,想要
提醒伍定远,却不知窍门何在,只有干着急的份了。生死之际,萨魔的身形闪动,已在
眼前,伍定远虽然进退如电,但眼前这人脚法太过难测,忽左忽右,实在不知该往何处
闪躲。

    正犹豫间,萨魔已来到身前五尺,手掌更摸上了伍定远的后颈。

    伍定远情急之下,也想不出什么绝招御敌,索性运起师传拳法,一招“开门见山”,
便向萨魔门面打去。

    这招“开门见山”平庸可鄙,便连初习武的孩童也能使,当此高手决战使出,实在
太也难看,萨魔仰天狂笑,便要侧头闪开,跟着扭断伍定远的颈子。

    猛听劲风飕飕,势道雄烈,拳速快得惊人,稍一眨眼,便至鼻梁之前。萨魔大吃一
惊,不知这拳怎能这般快法?看这拳力道如此沉重,若要正中脸面,五官哪还能保,怕
连眼珠都要给打将出来了。骇异之下,顾不得下手扭断颈椎,当下急忙放手,侧让一步。

    伍定远大叫一声,又是一招“开门见山”,再次对着萨魔进击,这拳伴着猛烈风声,
竟比上一拳还要劲急快速。萨魔见无法可挡,只有靠着独门步法,加水蛇般侧身绕开。

    安道京站在一旁观看,眼看伍定远接二连三逼开敌手,全是仗着拳脚奇快。武功本
身倒甚幼稚。只因他身负真龙之体,凡俗招式到了手中,便比常人快上千百倍,仗着这
个“快”字,敌人自然难以抵挡。也是为了这个“快”字,那时华山上以宁不凡剑法之
精,尚且无法制服伍定远,安道京心下了然,已知萨魔招式再奇再怪,也要屈居下风。

    只见伍定远再次挥拳,又是一招“开门见山”打出,萨魔给伍定远的怪招连番纠缠,
早已心浮气躁,再见了这招“开门见山”,忍不住大怒欲狂,他苦练无数技法,哪知却
敌不过区区一招“开门见山”,他怪叫一声,也是一举挥出,朝着伍定远的拳头击打过
去。

    两拳对撞,那是硬碰硬的真功夫,决计无法取巧,萨魔仗着自己力大无穷,生平从
无敌手,对方若要以力较力,那是正中下怀了。

    二人争头尚未交锋,已听爆裂声不断,却是两人拳头间的空气受猛力急速挤压,便
如拍爆纸袋的声响一般,足见二人拳上的真力何等惊人。

    双拳对碰,爆出轰然巨响,只听萨魔厉声惨嚎,右手五指鲜血四溅,指节竟遭粉碎!

    萨魔生性悍勇,虽然重伤,却无退缩之象,只听他怪叫一声,飞脚踢出,直朝伍定
远门面而去。伍定远斜身闪开,猛然间,萨魔一声冷笑,胸膛一挺,十来枚钢镖从怀中
飞出,全数射在伍定远身上。

    这下变故忽起,只把安道京看得目瞪口呆,那时萨魔给他擒住,想他宗师身分,也
不会暗藏什么暗器,便没搜身,没想这人卑鄙成性,身上居然暗藏这等玄机,倒真是料
想不到了。看这些钢镖色做朱红,状做十字,定是染满剧毒,可怜伍定远定要性命不保。

    此时伍定远双目紧闭,身上满布钢镖,安道京情知唇亡齿寒,大势已去,他虽与伍
定远有隙,但两人此番共御强敌,无形中也生出了一些情谊,忍不住撇开头去,叹了口
气。

    萨魔哈哈大笑,他被伍定远打得鼻青脸肿,心中恨极,但最后自己终以卑鄙招式打
败强敌,大大折辱他一番,倒也算是快意。他踏步向前,照着蒙古习俗,便要将伍定远
的脑袋揪下,好来当作战利品。

    正要下手,忽见伍定远双目睁开,精光暴射而出,冷冷地道:“奸贼,你如此卑鄙
无耻,可别怨我下重手了。萨魔见他身中毒镖,竟尔未死,直如怪物一般,只惊得他低
吼连连,往后跳开一步。

    伍定远昂起头来,仰天狂啸,内力到处,身上钢镖竟给震脱在地,安道京睁眼望去,
只见伍定远身上伤口甚浅,看来他有内力护体,不曾给伤了要害。这场龙争虎斗还有得
打。

    伍定远双目环睁,将铁手除下,厉声道:“奸贼!真以为我不敢杀人吗?今日让你
见识伍某真正本领!”时近黑夜,伍定远怒目望向萨魔,只见他右臂坦露,璘璘紫臂幽
幽生光,好似什么鬼怪一般、萨魔不知这紫臂的底细,只愣了半晌,便又上前抢攻。

    伍定远仰天叫道:“虚空紫!”三字喊出,右掌挥出,一道紫光离掌飞去,正是
“披罗紫气”的起手式“虚空紫”!

    天山传人首次使出正宗武学,紫光闪过,只听“啊”地一声惨叫,萨魔抱住了脸,
只在地下打滚,安道京揉着双眼,目瞪口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伍定远站在一旁,冷
冷地道:“我虽不知你是何方神圣,但你几次痛下杀手,行止卑鄙,今日不将你就地正
法,不知要害多少人。”说话间举起右臂,望之如同龙爪。

    此刻胜负已然分晓,伍定远铁手在身,萨魔已见不敌,何况他尽除枷锁,龙爪奔出?
萨魔知道敌人武功远在自己想像之上,他不敢恋战,纵身便往店外奔去。伍定远哪能放
过他,双足一点,便也追了过去。安道京是株墙头草,一见有便宜可捡,便也急急尾随
出店。

    甫出客店之外,只见萨魔随手一抓,手上多了件东西,伍定远错愕之下,只得停下
脚来?萨魔手上抓的,不是什么神兵利刀,而是一名老人,一名穷困无辜的年老乡民。
萨魔嘿嘿一笑,勒住那老人的颈子,目光大见凶残,只要伍定远上前一步,他便要扭断
这老人的颈椎。看来此人的卑鄙无耻,远在寻常奸徒之上。

    萨魔嘶嘶冷笑,手指着伍定远,示意他往后退开,伍定远不敢违背,向后退了一步。

    萨魔见计谋得逞,嘴角斜起,正想着出奇制胜的险招,便在此时,安道京也已奔出
店来,他猛见那乡民的面,便是一句惊叫:“刘总管!你怎也在这里?”

    萨魔听了“刘总管”三宇,不由得微微一愣,便在此时,怀中那名老者笑道:“安
统领,好久不见啦!”

    话声末毕,那老者的手指快如闪电地点出,直朝萨魔小腹插去,萨魔吃了一惊,不
及防备,霎时小腹已受了暗算,这指真力强韧,登时穿体而入,饶那萨魔内功深厚,也
是受之不起,一时面色如纸,两手便松了开来。

    萨魔心机再深十倍,哪能料到眼前这个毫不起眼的穷酸老人,竟是堂堂京城十二监
之首、身怀绝技的秉笔太监刘敬?一个不慎,身上登时重伤,已是单膝跪地。

    眼看刘敬还要抢攻,萨魔大怒之下,纵声狂吼,直向刘敬冲去,伍定远吃了一惊,
深怕刘敬敌他不过,正要上前助阵,刘敬却微微一笑,向他摇了摇手。便在此时,两旁
民房传来呼啸之声,屋顶上黑影闪动,跃下了两名秃顶男子。伍定远恍然大悟,才知刘
敬早有万全准备。

    那两名伏兵身法快绝,一左一右,便与刘敬三人合力抢攻,此时萨魔的右拳已给伍
定远打碎,手指断折,许多摔角技法难以使出,武功自是大打折扣,那三人身手又是高
明之至,此起彼落,攻势如同阵法,萨魔先前受了刘敬一指偷袭,胸腹已有内伤,久战
之下,全身气力渐渐不济,又过了几招,身上接连中掌,他悲声嘶吼,犹在做困兽之斗,
刘敬等人毫不放松,接连抢攻,终于刘敬一掌印上萨魔胸口,将他打倒在地,一动不动
了。

    刘敬知道萨魔狡猾异常,当下使了个眼色,一名秃头男子伸指出去,又朝萨魔前胸
后背几处要穴点下,以免他故做姿态,又暴起伤人。

    此战东厂、锦衣卫同时出手拿人,孰高孰下,一目了然,安道京站在一旁观看,心
中也感惊叹,登即陪笑道:“刘总管神功盖世,真叫小人大开眼界了。”他虽是江系大
将,但只要江充不在场,他对刘敬可是千依百顺,马屁十足,就怕得罪一点半点。

    刘敬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安大人,人家陈旋、刘德两人身受重伤,你却跑得
不见人影,安大人的轻身功夫可真越练越高哪。”安道京脸上一红,知道自己独自逃亡
一事已被揭发,当下拱手为礼,急急赶回鹰险峡去了。只是一会儿残存下属见他逃命回
来,气愤之下,不免上前围殴,到时他可要再找法子脱身了。

    事情了结,伍定远松了口气,他抹去脸上血水,问向刘敬:“敢问刘总管,可是您
传讯过来,要下官赶到此地的么?”刘敬微微一笑,颔首道:“这个自然了。若不是你
这位天山传人出手,京城有谁挡得下这只蒙古怪物?”说着拍了拍伍定远的肩头,神态
甚是亲热。

    看来刘敬消息灵通,眼线遍布全国,还是靠着这名老太监的手段,这才保全京城无
数百姓。江充这厢人马闻讯,定要自愧不如了。

    伍定远对这太监向是三分敬、七分怕,十分摸不着底细,他把身子一缩,躬身道:
“既然人犯已然捕擭,在下职责已尽,这便回京去了。”正要转身离开,忽听刘敬笑道
:“别急着走,你的职责哪这么容易尽啊?伍定远啊,天山里的故事,你难道忘了?”

    伍定远听了这话,忍不住全身一震,反身望着刘敬。

    刘敬微笑道:“可否借一步说话!”伍定远面色铁青,做了个手势,示意他明说。

    刘敬眼光瞄过,那两名秃顶男子立时会意,当下快步行开,守住了四周。伍定远见
东厂诸人慎重若此,全身冷汗更是涔涔而落。适才他与萨魔决战百合,尽管生死立判,
尚且不曾如此紧张,足见他心中对刘敬有多么敬畏。

    寒风潇潇,落叶纷飞,天空灰霾一片,刘敬肃然仰天,道:“伍定远,咱家想请你
杀- 个人。此人高居庙堂之上,若无绝顶武功,绝难近他身前三尺,不知阁下意愿如何?”

    伍定远倒退一步,颤声道:“你要我杀江充?”

    刘敬没有回答。他回过头去,凝视伍定远的双眸,那眼神不像是求恳,倒像是一种
期待,一种鼓舞,伍定远给他看得难受至极,低下头去,竟是喘息不定。

    刘敬慢慢将目光移开,淡淡地道:“你别害怕,咱家绝非强人所难之人,你若不情
愿做,咱家也不会为难你。”伍定远听了这话,略略松了口气,拱手道:“多谢公公。”

    刘敬将身上乡民的衣杉除下,露出里头的官服,他弯身脱衣,也不去看伍定远,迳
自道:“算了,你自管走吧。不过走之前,咱家先问你一句,你无端捡了这身武功,连
蒙古来的绝顶高手也敌你不过,你有没想过日后要做什么?就这样屈就一个小小的制使,
每日押粮押米?天山传人身负天之道,却成厂朝廷豢养的一条走狗。你说可笑么?”

    伍定远呆呆听着这席话,刘敬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头,微笑道:“也罢,就当
咱家多说两句了吧,也许你心中的道,便只那么点高。又何必为难你呢?”伍定远身子
一颤,低头望着自己的右臂,面色苍白若纸,刘敬见他若有所思,只挥了挥手,道:
“你可以走了,”

    伍定远扬起头来,霎时心有所感,他伏身下地,朝刘敬拜了几拜;说道:“刘大人,
伍定远读书看限,很多道理是不明白的,伍定远的那点心眼,也成就不了太难的大事。
但我一朝生为执法,便明白自己该做什么,请刘大人放心,我绝不会辜负这身武功的。”

    刘敬颔首道:“很好,咱家还是那八个字送你,义所当为,毅然为之。”伍定远听
了这话,却不答话,迳向刘敬叩首三次,便自起身。

    临行前,两人眼神相对,霎时间,伍定远忽然懂了宁不凡的心事,这世间的是非善
恶,忠奸黑白,当真好难……刘敬、江充,这些人都不是他能懂的,也许连柳昂天、杨
肃观,也不是他能理解的人……也许,做个小小的捕快,提着那把小小的尺,才是他该
走的道路?

    伍定远叹息良久,向刘敬微微一拱手,便自离开。

    眼见伍定远缓步离去,刘敬看在眼里,也不阻拦,只是脸上神色寂寥,似有些倦了。

    一名秃顶男子走了过来,站在刘敬身边,低声问道:“刘大人,这人意向如何?可
愿意赌这一把?”刘敬凝望伍定远背影,却是叹了口气。

    那秃顶男子皱眉道:“他不愿动手?”

    刘敬叹道:“硬要激将,他是逃不过我的手掌心的。不过伍定远太过忠厚,这次宫
廷大战何等为难,绝不能有所闪失,他武功虽高,性子却是不合。”

    那秃顶男子沉吟道:“照秦霸先留下的遗嘱来看,若无他的传人一同举事,大事绝
难竟功,伍定远若不与事,大人却要如何打算?”

    刘敬闭上了眼,淡淡地道:“不打紧,没有伍定远,我还有一步棋。”他睁开双眼,
遥望天际,道:“此人天生反骨,命中注定。只等咱家点破关键之处,谅他不得不反。”

    秃顶男子似懂非懂,却也不敢反驳,只得连连颔首。

    第二章新官上任三把火

    却说卢云与顾倩兮乍得相逢,也是两人依依不舍,顾倩兮这位官家小姐竟尔任性起
来,只留了封书信交代,迳与心上人一同南下任职。

    其实这回南下,别说卢云担心两地相隔,便连顾倩兮也是暗自忧虑。先看卢云做起
事来那股执拗,却要顾倩兮如何放心得下?此番到任,攸关卢云的宦海生涯,倘使他古
怪脾气发作,行事一个不慎,别要给地方豪门排挤了,定会惹上无数纷争。也是为了这
个理由,顾倩兮芳心意决,这才随他过来,也好有个照应。

    除此之外,顾倩兮自也有她女孩儿家的一些心事,那就不便明说了。意中人外貌英
俊,官居知州,手握地方权柄,可又单身未娶,放着这等肥羊,江南地方不知有多少狐
狸精垂涎三尺,就等着过来宰杀。偏偏卢云又是呆头鹅,全不会应付女人,一不小心留
神,等返京述职之日,说不定带个美貌的江南姑娘同归,到时顾倩兮的面上可难看得紧
了。也是为此,才来个亦步亦趋,也好就近监督一番。车行好不快速,这日已在德州运
河渡口不远,却也巧了,这运河不是别处,正是当年卢云落难逃亡之地。卢云回想昔年
往事,只想凭吊一番,便吩咐停车,自行站到高处眺望。

    顾倩兮下车过来,轻声问道:“怎么了?”

    卢云望着来往南船,眼看景物依旧,自己却从逃犯摇身一变,成为朝廷指派的知州
大人。回思昔年往事,不免满心感慨。他回首看着心上人,轻轻叹道:“当年我从山东
牢里逃出,便是从运河一路乘船南下,这才到了扬州,识得了你,唉…这两年来,真不
知发生了多少事……”

    顾倩兮听他言语喟然,当即安慰道:“你现在是堂堂的状元郎,不日更要成了卢知
州,何必还挂记那些不愉快的旧事呢?”卢云摇了摇头,叹道:“为人不可忘本,我卢
云出身寒贱,今日虽小有成就,却绝不能安享富贵,却把贫寒岁月的良知良心给忘了。”

    顾倩兮听了他这段话,登时仰头看着他,满面爱怜,微笑道:“卢郎,你可知道,
为何我会这般欢喜你?”

    卢云向如木头,情场应对甚是粗疏,听得顾倩兮忽出此言,不由微微一愣,道:
“这……

    我……我……“他见顾倩兮笑吟吟地看着白己,想起当年灯会初次相遇的往事,便
咳了两声,道:”该…该不会是我猜谜功夫了得吧?“

    顾倩兮啐了一口,面带红晕,道:“你猜谜厉害?那日要不是我在场哪,怕你还猜
不出那”鸟握掌中“呢!”卢云听她点破,当场干笑两声,左右张望,只想来个顾左右
而言他。

    眼见情郎神色不安,左顾右盼,顾倩兮伸手聒了聒了他的睑颊,嫣然笑道:“你啊
你,真不知自己的好处?”卢云咳了几声,干笑道:“我要知道了,那还不妥善利用,
也来当个”风流卢知州“么?”

    顾倩兮听他提起杨肃观,心下微微一醒,低声道:“卢郎,你还在意杨郎中的事么?”

    卢云原本只是玩笑之言,待听顾倩兮这么一提,眼前反而浮现出杨肃观的那张俊脸,
想起这位同侪的种种强处,不由得叹了一声,摇了摇头。

    顾倩兮见他微有醋意,忙握住了他的手,微笑道:“你现下可是堂堂的钦点状元了,
不管同谁相比,都是毫不逊色,怎么还叹气呢?”卢云听了说话,却只摇了摇头,并不
回话。

    顾倩兮站到他身边,两人并肩望着运河,天蓝若海,河上阳光闪耀醒目,- 时竟有
些剌目。良久良久,顾倩兮轻声问道:“怎么不说话了?”卢云微微苦笑,叹道:“有
什么好说的呢?说起杨郎中,他真是人中龙凤……我家世不及他,官品不及他,见识阅
历,容貌外表,无不甘拜下风。唉……我与他天差地远,每回想起来,总觉得好生惭愧
……”

    顾倩兮听他如此说话,似乎仍感自卑,她有意激一激心上人,便弯下腰去,仰头望
着卢云,微笑道:“你这话没错。说起杨郎中,他确是人中龙凤,文才武功,莫不威震
当世。这样的男子,很难不让姑娘家倾心,你说是不是?”

    卢云听了这话,猛地想起当日茶铺里杨肃观与心上人说话的情景,一时心坎里酸溜
溜地,很是难受,霎时间,撇开了头,往后退开了一步。

    顾倩兮见情郎吃醋的厉害,自悔失言,忙走了上来,凝望着卢云,轻声道:“说句
玩笑话,你生气了?”卢云低下头去,摇首道:“倩兮,跟你说正格的。既然杨郎中人
品这般好,又如此欢喜你,你为何要委屈自己,与我处在一块儿?”

    顾倩兮柔声道:“你有你的好处,他再强上十倍,也不关我的事。”

    卢云轻叹一声,他眺望运河上的来往帆影,怔怔地道:“倩兮,打识得杨郎中的那
一日,我便没想过要同他争兢什么……我自小虽不认份,但那只是读书人的硬脾气,其
余身外之物,总要学着勘破,唉……人生不如意事这般多,若不放开胸怀,却要如何渡
过呢?”

    顾倩兮听他言语满是感伤,当下微微一笑,仰头望着他,道:“你不该这样说话。
即使争的是我,你也要退让么?”卢云一笑,那笑容略带苦涩,却是没有回话。

    顾倩兮往前走上一步,紧握住卢云的手,柔声道:“卢郎啊卢郎……杨肃观是个高
高在上的人物,风流潇洒,温文儒雅,就像是图画里走下来的人……可你卢云却是活生
生的人,历经人情冷暖,是个饱受风霜的真男儿。”说着紧挨着卢云的身躯,将脸颊贴
在他的胸膛上,低声道:“我之所以对你难以忘情,正是因为你这身凛然傲骨。”

    顾倩兮虽然行事大胆,从不拘泥世俗之见,但毕竟这两句话吐露了自己的心事,一
时间难以掩饰羞态,脸上满是晕红,说了这两句话后,身子更是娇柔无力。

    卢云啊地一声,心下甚是感动,眼见顾倩兮面带娇羞,红扑扑地甚是可爱,他内心
情动,忍不住也伸手出去,环住了心上人的纤腰,将她拉近了一些。

    两人身子贴合,紧紧相拥,卢云低下头去,靠在她耳旁,轻声道:“倩兮,卢某今
生受你如斯见爱,真不知该如何回报。”

    这“如何回报”四字一说,那是认了生,再听“卢某”二字,倒像是道上弟兄结伙
杀人时用的称谓,真没半分像是爱侣。顾倩兮听他说的太也生份,不由得暗暗生气,当
场横了他一眼,娇嗔道:“你不必回报我了,只要你卢大人在我面前收起那幅牛脾气,
姑娘我就谢天谢地啦!”

    卢云“咦”地一声,忍不住摸着自己的脑袋,心道:“她不是爱我的傲骨么?怎么
这会儿又不要我的牛脾气了?”他正自狐疑不定,忽见顾倩兮俏脸一板,将他推开一步,
沈声道:“卢云,你可听好了,你别以为我随你南下,便要任你整治欺侮。我先分说明
白了,要不是那夜你低声下气地跑来我家,还装成老鼠的模样躲在床下,我根本不会再
理你这人,这你知道么?”

    卢云心下大惊,颤声道:“这……真…真是这样?”

    顾倩兮哼了- 声,道:“我还会骗你么?”她侧着脸蛋,伸出食指,轻轻抵在面颊
上,皱眉道:“只是我一直猜想不透,不知你怎地开的窍,居然还懂得委屈自己,求姑
娘原谅?”

    卢云嘘了一口长气,寻思道:“还好老天有眼,若非仲海误打误撞,错有错着,把
我藏在倩兮的床下,不然我这番相思定要付诸流水了。”

    顾倩兮见他连拍心口,好似十分庆幸,忍不住又白了他一眼,娇声道:“你啊你,
堂堂一个状元郎,连写个情书也怕,还弄成什么”西南牌楼颂“的奇怪文体,把人家当
成风景名胜似的,真是莫名其妙。”

    卢云惨然一笑,想起秦仲海的荒唐举止,忙摇手道:“那……那是一场误会……”

    顾倩兮看了他心惊肉跳的神色,登时哼地一声,嗔道:“什么误会?这”西角牌楼
“该不会是什么风月之地吧?那夜你和那姓秦的流氓躲在我家楼下说话,我一听之下,
就知道你已经学坏了……卢云啊卢云,你好的不学,尽跟那些流氓太保混在一块儿,我
不理你了……”说着纤足一顿,气冲冲地掉头而去。

    卢云满脸尴尬,想道:“这西角牌楼害人不浅,需得早些拆除才是……”

    顾倩兮官家小姐出身,性子难免强了些,卢云算是第一次领教了。过去两人在扬州
相处,只因卢云身份卑微,顾倩兮怕说话刺伤了他,反而事事迁就,从不敢发上一顿脾
气。但现下卢云不再是小小书童,而是那百姓景仰的知州大人,若要她屈颜承欢,这可
不是她顾倩兮行事的调子,当下便来个下马威,日后也好方便管教。

    卢云倒是聪明乖巧,眼看顾倩兮为他离家出走,怎好再让她不快?便将昔日的狂傲
收拾起来,一路上加倍体贴,不敢稍违。路程中每遇名胜古迹,好山好水,必定驻留良
久,不带着意中人赏景凭吊一番,绝不轻易离去。那小红本对卢云有些不善,待见小姐
开心喜乐,对这位未来姑爷便也换上了一幅笑脸,平日嘘寒问暖,甚是乖巧。

    两人兴高采烈,轻车简从,不一日便到长洲。

    行到县界,已是华灯初上。当地衙门的公人早已前来迎接,足足列了两大列队伍。
卢云见他们神色恭谨,可又想到当年自己曾被这群虎狼毒打的往事,情知公门中人面上
一套,手下一套,他心怀戒慎,当下无喜无怒,只淡淡地道:“师爷是哪一位?”

    人群中行出一名中年男子,躬身道:“启禀大人,衙门师爷今日有事,没能前来。”

    卢云见这人容貌凶猛,便问:“阁下是谁?”知州垂询,那人急忙回话:“小人是
长洲捕头,姓洪,草字铭冲。”卢云面色平淡,只微微点头,道:“原来是洪捕头。”

    顾倩兮凑过头来,低声道:“有些不对劲。新任知州上任是何等重大的事,衙门里
的师爷怎敢不到,莫非有什么隐情么?”顾倩兮自年幼便随父亲四处上任,向来熟知这
些排挤事端,此时便出言提醒。

    卢云心想不错,若非师爷有不法情事怕给自己知晓,怎会不敢过来拜见?只是自己
方才上任,倒也不忙着点破,当下挥了挥手,道:“好了,既然师爷不在,咱们这就走
吧!”

    洪捕头见这新任知州神色不善,心下暗自害怕,只垂手道:“是。属下遵命。”

    众人进到城里,已是傍晚时分,却见城门大剌剌地开着,全不见有人看守,卢云曾
随秦仲海远征西域,自是熟知军务,此时见了城门未曾关闭,守城军士更是毫无踪影,
心下不悦,沈声道:“好一个长洲,军务败坏至此!一会儿我可得找来团练的教头,向
他问个明白!”

    洪捕头听他一说,知道团练地方的蔡数头要糟,他冷汗流了满身:心道:“看起来
这位知州不是个嫩角色,我可要小心应对了。”

    一旁车夫问道:“启禀大人,咱们这过关文碟怎么办?”卢云哼了一声,道:“既
然没人守城,咱们也不必缴验,这就进去吧!”洪捕头欲言又止,却又怕挨骂,低头领
路,急急地往前走了。

    车行人城,只见街上不少百姓行来往去,阻了去路,洪捕头呼喝频频,要百姓回避
让道。卢云皱起眉头,掀开车帘,沈声道:“咱们安安静静地进城,不许扰民!”洪捕
头吓了一跳,心道:“惨了,来了个自以为清廉的长官,以后定有苦头吃了!”他缩着
头,苦着脸,迳自在车旁行走。

    顾倩兮等人都是第一次到长洲来,各人坐在车里,不住地往外探看,都想见识一下
长洲的风土人情。只见远处商家青旗招展,人来人往,四下一片热闹喧腾,端的是商业
鼎盛。小红笑道:“好一座长洲城,我本以为这儿很是荒凉呢,想不到这般繁华,好像
花城一样。”众人见四下灯景缎带,美不胜收,听她用“花城”二字形容,都觉得极是
贴切。顾倩兮伸头去看,只见四下民房都已拉起彩带,点上灯笼,将贫瘠的街景衬得美
仑美奂,忍不住笑道:“真的好美啊!今日城里可是有什么喜事么?”说着朝卢云看了
一眼,眼中蕴的全是笑意。

    哪知卢云最是不解风情,看了满城灿烂灯火,不见赞叹,却只哼了一声。他向洪捕
头一瞪,冷冷地道:“我上任只是衙门的事情,哪须张灯结彩,浪费公帑?这是谁的主
意?”洪捕头吓了一跳,惊道:“大人明察啊!这不是我们干的!”

    卢云沈声道:“不是你们,那是谁弄出的花俏?”洪捕头道:“这是城里一位欧阳
老爷要做寿,这才把长洲点缀成这个模样。”卢云知道错怪了人,却只皱起眉头,不言
不语。洪捕头不知该说什么,心下暗自戒慎。

    顾倩兮是官家大小姐,向来熟悉世故,当即打个圆场,问道:“这位洪捕头,您适
才说城里欧阳家做寿,却是怎么回事?”洪捕头见来了个懂人情的,松了口气,又见顾
倩兮端丽大方,与卢云神态亲昵,想必与这冷面知州关系匪浅,当下笑道:“这位姑奶
奶好生高贵,可是卢小姐啊!”

    顾倩兮听他称呼自己是卢家的人,一时芳心暗喜,忍个住害羞,饶她生平聪颖,也
不知要如何回答。一旁小红看了小姐的羞态,更是掩嘴偷笑。

    却听得车里传来一声重哼,跟着两道森厉目光射来,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卢云这
新任知州又来发威了,只见他板着睑,森然道:“洪捕头休要拉拢人情!这位小姐是我
家亲戚,你只管称她做顾大小姐!”

    洪捕头哎呀一声,心里慌不迭地叫苦,千百遍地诅咒卢云:“连叫声姑奶奶也不成,
这知州真是他妈的怪物!”口中不敢违背,苦着老脸,低声道:“卑职见过顾大小姐。”

    卢云故做俨然,点了点头,道:“很好。”他装了好一阵冷面,忽觉面皮紧绷,却
是有些累了,便转头望向顾倩兮,只见她转头向外,对自己全不理睬,那小红更是满脸
没好气,翻着一双白眼,对他直是视而不见。卢云心下纳闷,想道:“她主仆两人这是
做什么?我头一天上任,倩兮怎会忽然不高兴?”

    卢云自来既顽且硬,仿佛石头一样,要他如何懂得女儿家心事?他称顾倩兮是亲戚,
那是认了生,日后下人官差背后指指点点,都要说顾倩兮来历不明,不守妇道,却要她
如何是好?看这卢云满腹治国要旨,却不懂人情事故,登把心上人给得罪了,这下真可
要糟。

    卢云探头探脑,兀自在那儿猜测不休,顾倩兮心下着实生气,暗道:“卢云啊卢云,
人家问我的来历,你可以说是未婚妻啊,再不可以说是表妹,怎地用了个不痛不痒的亲
戚?你要我日后怎么做人?”想起自己离家出走,居然只得了这等待遇,只气得眼泪都
快滴下来了。但此刻外人在旁,脸上自不能露出气愤模样,只能强压悲愤。

    那洪捕头却远比卢云精明,他见顾倩兮心下不悦,自管眺望远方,对卢云不理不睬,
心中便想:“这位姑奶奶定是知州大人的心上人,只是这卢知州是个脸嫩书呆,满口白
痴言语,这才惹她不快。看我来做个人情。”想起日后得罪卢云之时,还要靠这位大小
姐救命,忙向顾倩兮躬身哈腰,解围道:“大小姐,方才您老人家问起欧阳老爷,可是
要与咱们知州大老爷同去拜寿啊?您吩咐则个,小人定去安排。”

    果然这话一说,顾倩兮便已微笑颔首。自来拜寿祝贺,定是至亲伴侣方能随行,洪
捕头这话当真高明之至,不必刻意言明两人之间的亲昵,却又能点明顾倩兮与卢云间不
寻常的关系,既不得罪大人,又能讨好小姐,若无十年官场功力,决计说不出口。

    听了这话,顾倩兮大感喜乐,早把气愤之情忘得一干二净。她转头望向卢云,笑道
:“怎么样?咱们这寿宴去是不去?”话声未毕,却见卢云喝来洪捕头,面色阴沈,冷
冷地道:“这位欧阳老爷是何来历?可有作奸犯科的情事?”

    顾倩兮见了情郎无故发威、忍不住脸色惨白,她好端端问上一问,只想多认识地方
人物,哪晓得卢云又让她下不了台。顾倩兮一时又惊又气,已是泪水汪汪。

    顾倩兮却不知晓,这卢云出身寒微,饱受富贵人家欺侮,向知地方官员与富豪人家
同流合污的丑事,此时他若不查明欧阳家来历,却要他这个铁面清官如何做下去?

    场面肃杀,洪捕头见了知州的凶脸,更是暗暗哀号,他躬身拱手,惨然道:“启禀
大人,这位欧阳老爷是昔年朝廷敕封的”江南铸造“,专在长洲打铁,直到十多年前才
歇业收手,这家人打的铁远近驰名,做的是正经营生,绝不是罪犯人家。”

    卢云哼了一声,道:“他可有欺压善良,逼迫百姓的豪门恶举?”

    洪捕头双手连摇,道:“没有,万万没有!欧阳家世居长洲,乃是有名的大善人,
平素接济贫穷,造桥铺路,大弟子更是咱们衙门的师爷,人人若不相信,只管查阅公文
卷宗,找个穷苦百姓一问,那就明白啦!”卢云听他极力申辩,料知欧阳家当非土豪劣
绅一流,他稍稍放缓脸色,又问:“咱们师爷与欧阳家有旧?”

    洪捕头低声道:“咱这位师爷名唤巩志,端的是文武双全,精明干练,咱们师爷所
以没来迎接大人,正因他是欧阳家弟子,只为打理师父寿宴,昨夜出城去了,这才没来
迎接您老人家。卢云放下心来,点头道:”原来是师父寿宴耽搁,须怪他不得。“

    原本卢云甚是担忧师爷私下为非作歹,只因心里有愧,这才不敢迎接长宫到任,听
得实情如此,便也松了口。

    卢云见洪捕头满面惶恐,想起自己一再提防于他,不觉有些过意不去,当下收拾架
子,温言道:“看来这位欧阳老爷非比常人,我明日是该去祝贺一番,也好向他请益地
方民情。”洪捕头听他有意与欧阳家结交,不禁大喜道:“大人若肯驾临,欧阳老爷定
是欢喜无限。”

    卢云查明欧阳家行径来历,方才首肯祝寿,确是正直无私、爱民如子的心情,只是
他全了这样,便少了那处,这番做作,却把心上人得罪了。果然顾倩兮心中气苦,寻思
道:“卢云啊卢云,你要东便东,要西便西,只管自己的面子:心里还有我这人么?”
她越想越悲,忍下住暗自啜泣。

    卢云俯下身去,轻声问向顾倩兮:“倩兮,明日拜寿,你可愿与我同去?”

    顾倩兮犹在生气,冷冷地道:“我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亲戚,如何上得了抬盘?”

    卢云轻声道:“你别这般说。你见多识广,若能陪我同去寿宴,我也会放心许多。”

    颠倩兮哼了一声,一双妙日只凝望着街景,却是不置可否。

    卢云情场上果若木鸡,当年保驾公主和亲,每见她忽使小性,总当伤风来看。此时
见顾倩兮没来由的乱发脾气,实不知该如何招架,他左右探看车外,只想找出解围办法,
忽见街上悬着几只花灯,心中登生一计,忙凑过头来,柔声道:“倩兮,你看哪儿张灯
结彩的,多像咱们扬州的灯会?”

    顾倩兮依言往外探看,想起当年与卢云初识的情景,心下柔情忽动,怒气略略平息。

    这招端是高明,称为“老虎看花灯,自成病猫”,一切要旨,全在移心转志,只想
让你旧情绵绵,怒气全消,乃是杨肃观的生平绝活,谁知卢云妙法领悟,竟也无师自通
起来。

    卢云见计策管用,登时打蛇随棍上,握住了她的小手,轻声道:“从京城到长洲,
这几百里路有你陪伴,当真好生快活。倩兮,这几日我真是欢喜……”

    这招称为“明白人说梦话,要你发昏”,要旨便在口含蜜糖,逢机便吐,举凡天下
女子中了连篇梦呓,无不思维生碍,行止若癫,已有杨肃观功力的七成火候。饶她顾倩
兮秉性聪颖,听了这等温柔款款的说话,怕也要中蛊,果见顾倩兮身子一颤,似乎大为
感动。也是她生性温柔,乍听呆头书生的心坎话,登即打动心中的百转柔情。想道:
“今日是卢郎上任的日子,他十年寒窗,好容易有了今日,我实不该发他的脾气。”想
着想,换上了爱怜横溢的神色,她见卢云兀自握着自己的手,忙道:“有旁人在,你快
别这样。”卢云却不缩手回去,只牢牢地抓着她的小手,一幅难舍难分的模样。顾倩兮
又羞又喜,早将气愤之情抛到九霄云外了。

    小红见了两人的神态,只遮着双眼,在那儿歪嘴吐舌,假作鬼脸。

    洪捕头从车窗偷看进去,见两人和好如初,心中便道:“看我这张嘴多会说,三言
两语就让他两人笑吟吟地。嘿嘿!日后只要买动这位知州夫人,定有好日子过啦。”他
陪笑道:“老爷夫人,不不,大人小姐,欧阳老爷这几日做寿,城里着意布置,虽比不
上扬川苏州这些大城的风情,但与北方贫瘠县分相比,那也是了不起的地方了。大人这
几日难得清闲,定要带着小姐四下看看。”

    卢云点头道:“你说的不错,长洲是我治下之地,正该好好察看风土人情。”

    洪捕头嘻嘻一笑,心道:“买动夫人,老爷便是掌中物,看来这条铁律准没错。”
自古官场应对,全是同样一套文章,不管是锦衣卫统领,还是御前侍卫,定须好好详熟
这套秘笈宝典,看这位洪捕头如此精明,日后定要官运亨通了。

    大车缓缓前行,卢云与顾倩兮并肩而坐,心头甚是恬静。他看了一阵街景,又问道
:“明日欧阳府寿宴,几时开席?”洪捕头躬身道:“回大人的话,时辰早定好了,明
日申牌开席。”

    申牌尚未黄昏,仅在午后,未免有些早了,卢云不禁微感奇怪,便问:“怎会这么
早?”洪捕头答道:“此事大人有所不知。据巩师爷说,明日傍晚时分,欧阳老爷便要
趁着七十大寿的大好时光,重新让铸铁山庄开业。只为挑个良辰吉时复业,他才选在申
时开席。”

    卢云点头道:“原来如此,既然欧阳家双喜临门,我可得早些过去瞧瞧。”

    众人行到衙门,驻守官差赶了出来,迳自在门口放起鞭炮来了。爆竹声中,喜气洋
洋,卢云眼望大门,想起昔年仓皇逃亡,不得平反,全是官府所害,谁知今日今时,自
己却能前来为官。他凝视衙门高悬的明镜,内心打定主意,日后定须主持正义,为民除
害,方不辜负这一身的抱负志向。

    一行人匆匆看过衙门,便往宫邸而去,两处地方相隔不远,只在咫尺之间。众人行
到门口,洪捕头吩咐官差取出锁匙,谁知过了良久,竟是迟迟找不出来,前任知州早已
离职,官邸已有半年无人住居,想来手下定是因此疏忽,这才把锁匙弄丢。洪捕头满面
尴尬,向卢云一欠身,苦笑道:“惨了!锁匙不见了!”他知这位卢知州脾气下小,这
下找不到锁匙,定要重重挨骂。心惊肉跳之际,却听卢云微笑道:“诸位莫慌,找不到
锁匙也不打紧,且让我来应付。”

    卢云此时心情极佳,先前他摆着冷面,只是怕洪捕头与衙门师爷欺瞒枉法,此刻既
知实情,他生性温和有礼,哪还会乱发火气?他见锁匙不见,却是丝毫不怒,向前一步,
轻轻搂住顾倩兮的腰,微笑道:“倩兮,咱们一齐过去,你说好不好?”

    顾倩兮见他在众人面前与自己亲昵:心下又惊又喜,已是满面娇羞,寻思道:“这
古板书生可是吃错药了,居然不怕腼腆?”她还没回过神来,卢云已是哈哈大笑,搂住
顾倩兮的纤腰,提气一纵,霎时如飞鸟般跃过墙头。顾倩兮人在半空,忍不住娇声惊叫,
卢云微笑道:“有我守着你,你可别怕。”他凝力屈膝,吐纳真气,将顾倩兮横抱怀里,
稳稳落下地来。

    洪捕头也是学武之人,眼见这墙有两人高矮,谁知卢云竟能一跃而过,手上还带着
一人,忍不住大声赞好,高声喝道:“知州大人好轻功!”

    洪捕头叫得声嘶力竭,口中像是称妙,心下却是惨淡:“这下惨了,什么人不来,
却来个练家子当上司,以后他若整起我来,我这条老命定是死无葬身之地!”他从城门
一路心惊胆战地行来,从最早的“我有苦头吃了”,一直想到现今的“我死无葬身之地
了”,直被这新任知州吓得全身发毛。

    众家丁虽未练过武功,但见这位新科状元身手了得,心下自也骇然。小红心头害怕,
想道:“原来卢公子武功如此高强,以后小姐要与他吵嘴打架,定会给这坏蛋欺负了。”
她心下暗自发愁,却不知她家小姐聪明绝顶,精擅驭夫之术,卢云的武功便似宁不凡那
般高绝,怕还是给顾大小姐整得服服贴贴、乖顺似羊。

    卢云打开府宅大门,让众人进来,此时前任知州虽已离职,但宫邸里大小家具还是
一应俱全,应有尽有。洪捕头老练精干,眼见知州一行人面带倦容,知道他们旅程劳累,
便权做主人,命下人张罗酒菜,替他们安顿行李。

    卢云毕竟年少,眼见爱侣在旁,此时又有了自己的窝,只觉欣喜欢愉,大有何事不
可为的气概。趁着时候还早,他牵着顾倩兮的小手,四下探看厅房,两人看了一阵,卢
云满心欢喜,笑道:“以后这里就是咱们的家啦,你这个女主人可得多费些心思才是。”

    顾倩兮睑上微微一红,道:“咱们还没定媒娶亲,我怎能做得你家的女主人?”

    卢云笑道:“等我返京述职之日,我便要向顾伯伯当面求恳,请他老人家将爱女嫁
给我。”

    颠倩兮闻言大喜,却不能稍露欢喜之情,当下低声道:“爹爹要是不答应呢?”卢
云笑道:“那我只好弃官逃亡,带着你流浪天涯了。”顾倩兮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
“不管你去哪儿,我都跟着你。”卢云心头温暖,微笑道:“走,咱们便去瞧瞧房子该
如何布置,好歹我这个知州得做个三两年,总得把住处整顿妥善才是。”

    两人信步而行,一路看房观厅,顾倩兮确实聪颖过人,每见一处花草房舍,便有别
出心裁的主意布置,卢云笑吟吟地听着她说,心道:“老天爷待我真好,我卢云能有今
日,再多的苦难也算不上什么。”二人想到日后的美好日子,心中都是喜乐平安。

    用过饭后,卢云心悬公事,便与顾倩兮同进衙门察看、此时已在夜间,只见公堂上
一片黑暗,卢云点上了油灯,就着微光望去,那公堂四下收拾得干干净净,看来官差定
是每日打扫,不敢有怠。

    卢云走上台阶,从知州的位子放眼望下,只见视野宽阔,公堂里外钜细靡遗,大小
事尽收眼底。卢云微微一笑,心道:“此地日后就是我审案之处了,可得好好干一番事
业啊!”

    满面微笑间,自管探看四周,他望向一处角落,忽然之间,身子竟是一颤,仿佛幽
暗之处,正跪着一名年轻人,那人仪表堂堂,却又满脸是伤,正用着激愤悲凉的眼神望
着自己,好似要说些什么,却又听不真切……

    往事飞入心头,卢云忍不住热泪盈眶,竟尔怔怔坠下泪来。

    顾倩兮见他好端端的,却忽尔垂泪,忍不住吃了一惊,急急走了过来,轻声问道:
“怎么了?身子不舒坦么?”卢云不愿多说过去悲惨往事,当即伸袖拭泪,摇头道:
“我挺好,你别多心。”

    顾倩兮扶住了他,柔声道:“你快别瞒我了。要有什么心事,只管跟我说,别闷在
心里。”

    卢云叹了口气,他眼望堂下,幽幽地道:“以前跪在下头,心里只想,上头坐的官
老爷,心怎能那般黑、那般凉?今日走上台阶,真尝了滋味,方才知晓了,原来这台子
是那么高、那么远……唉……老百姓跪在地下,官大爷高坐堂上,久而久之,谁不自以
为高人一等?坐得越久,眼越花、心越硬、嘴越刁……”他满心感慨,转头望向顾倩兮,
道:“我不想变成那样,有生之年,我宁可穷死,我也不要变成那样。”说着握住双拳,
身子微微颤抖。

    卢云面带不忍,凝视堂下,一股悲天悯人之意,油然而生。顾倩兮见了他的神情,
心中又是骄傲,又是爱怜,她走了过去,在卢云颊上轻轻一吻,柔声道:“傻子,你这
牛脾气永远不变,便算死了,都是这模样,决计改不了。”

    卢云喜道:“真的么?一辈子都是这个牛脾气?”顾倩兮做个鬼脸,取笑道:“看
你乐的,笨牛一条,又有什么好得意的?”她见卢云面带尴尬,当下往他背上轻推,嫣
然笑道:“先别说这些了,你去堂案坐下,让我看一会儿。”

    卢云不知她所欲为何,依言端坐案后,问道:“像这样么?”顾倩兮微笑道:“再
坐直点。”卢云哦了一声,把腰杆挺直了,他呆呆坐着,不知顾倩兮要做什么,待见她
眼波盈盈,满是顽皮之意,霎时心下恍然,原来她想看看自己做知州的威风。卢云哈哈
一笑,提起惊堂木一拍,喝道:“好一个大胆女子,居然敢戏弄你家知州!”

    却听喀地一响,那惊堂木的声音颇为奇怪,卢云正自纳闷,顾倩兮笑吟吟地走了上
来,拿起一只木条,道:“这才是惊堂木,知州大人您拿错了。”卢云脸上一红,心道
:“那我拿的又是什么?”他低头一看,却是只砚台,忍不住神色大窘。

    他俩看过衙门,便在长洲城中四下溜达,也好见识一下此地的民情。

    二人并肩走在长洲的路上,眼见偌大的街上满是行人,有的是在此营生的摊贩,有
的却是出门游玩的一家老小,人人脸上带着欢容,好似赶集庙会一般,卢美颔首道:
“今儿个是十三日,本不该有市集,想那欧阳家财大势大,这才把这长洲城衬得如此热
闹。”

    顾倩兮笑道:“你明日不是要给人家祝寿么?怎么都不担心贺礼啊?”卢云双掌一
拍,叫道:“是啊!我怎么忘了这事!”说着掏出钱包一看,惨笑道:“这下槽了,我
只带了十两银子出门,等会儿能买什么物事?”

    顾倩兮笑了笑,伸手取出一叠银票,塞在卢云手里,笑道:“别发愁呢,先拿去用
吧。”

    卢云慌忙摇手,急道:“这是你的钱,我怎好来使?不成!不成!”说着伸手推拒,
顾倩兮听他言语见外,分了彼此,不由得俏脸生怒,娇声道:“你老是这般生份,不如
我回北京去好了!”说着把银票往卢云手里一塞,跟着转身便走。

    眼看情人发怒,卢云大惊,忙道:“倩兮,你别生气!”说着拔腿去追心上人,慌
张间,手上没抓牢,那银票竟尔落下了半叠,随风飘去。卢云大吃一惊,知道这些银票
百两一张,全是顾倩兮的私房钱,自己怎可失落?当下顾不得去追顾倩兮,运起轻功,
刷刷刷地连抓了五六张下来,但仍有三张飞了出去,正要去抓,猛见一名獐头鼠目的男
子从路边冲来,伸手一捞,已将银票揣在怀中,跟着匆匆走了。

    卢云又惊又怒,喝道:“你干什么!”那人听得叫唤,走得更急了,卢云见那男子
已然逃远,当即使出轻功,沿着民房纵跃过去,他轻身功夫着实了得,煞那间便已拦在
那人面前。

    卢云双臂伸开,拦住道路,喝道:“小贼!快把银两交出来!”那人却是个无赖子,
只见他上下打量卢云几眼,冷笑道:“什么银两啊?你这白脸的在说什么啊?”说着掏
了掏耳朵,好似听之不清,闻之不楚,却是一幅死皮赖脸的神气。

    卢云高声喝道:“大瞻刁民!我是此地新上任的卢知州,你偷盗钱财,居然还敢狡
赖?快快把钱两拿出来了!”那人打了个哈欠,道:“什么知州知府的,你爷爷我还是
皇亲国戚哪!”卢云见此人满面刁顽,一幅有恃无恐的神色,忍不住心中一叹,暗道:
“我恁也背运了,以前是民,专门遇上贪官虎狼,现下是官,又专遇这些刁民鼠辈,唉
……我的命好苦哪!”唉声叹气之余,忍不住自怜自伤起来,那人见卢云兀自不走,冷
笑道:“你给闪开点,爷爷我要过去了!”说着便要从卢云身边擦过,卢云如何能放他
走,将他一把揪住,沈声道:“拿人钱财,便是罪犯。你若还知错,那便早些交出,本
官自可将你从轻发落。”

    那人狂笑道:“拦爷道路,便是该死,你若还识相,那便早些滚开,本爷还可以留
你性命吃饭!”这人好生狂妄,却是学着卢云的语气说话。卢云嘿地一声,道:“你这
刁顽小贼,一会儿有你苦头吃了!”那人喝道:“放你妈的狗屁!”登即举脚踢来。

    卢云这些时日忙于公事,虽不曾勤练武功,但他授业于陆孤瞻,拳脚岂是常人能比?
哼了一声,使出“无双连拳”,一拳便把那人打倒在地,跟着将他扯了起来,喝道:
“快把钱财交出来!”那人没料到卢云一个白面书生,竟有这等武艺,不免又慌又怕,
正想乖乖就范,忽见路上行人极多,更有不少人往自己看来,他心念一动,陡地狂叫道
:“救命啊!杀人啦!强人打劫啊!”

    这叫声凄厉之至,好似给重刑拷打,一旁百姓闻言大惊,立时围了过来,待见卢云
抓住了那人,忍不住惊道:“怎么好好一个白面书生,却在这里打人?”一名老者劝向
卢云道:“这人是黄贩子,只是地方上的穷人物,没什么油水好捞,你快快放开他了!”
眼看无数人群出言指责,卢云忙道:“这人偷盗钱财,理当究办,我怎能将他放走?”

    黄贩子怕众人相信卢云的说辞,张口欲叫,卢云知道此人舌尖嘴滑,若要任他信口
雌黄,不免招惹事端,他手上发劲,内力到处,直往黄贩子经脉窜去,黄贩子吃痛不过,
登时哀号不已,嘴上自也不能言语了。

    卢云喝道:“还不把钱财交出!”黄贩子惨嚎道:“我交!我交!”说着从怀中取
出银票,乖乖送在卢云手上。卢云数了数银票,见一张未少,登即喝道:“现下跟我走!”
说着便要押他离开。黄贩子哭道:“这位大爷啊!钱已经给你了,求求你饶我一命,别
再押我走啦!”说着只是不依,尽在地下打滚求饶,其状甚哀。

    卢云哼了一声,道:“早些拿来不就没事了,现下才知悔悟,不觉迟了么?”

    耳听黄贩子哭哭啼啼,卢云又是满口狠话,众人心生恻隐,几名老者急道:“快来
人啊!土匪当街行抢啊!还要把人押走啦!”十来名年轻人见义勇为,霎时连声呼喝,
当场便要开打。

    卢云见群情哗然,醒起自己身在嫌疑之地,难免让他们有所误会,忙道:“诸位朋
友!我真是新上任的长洲知州,这人偷盗钱财,逼得我亲自出手来抓,你们可误会了!”
众人喝道:“什么知州!摆明是骗人的!”卢云嘿地一声,道:“诸位看清楚了,这是
朝廷交付的印信。”他入怀去摸,那知州印信却放在行李之中,不曾随身携出。

    众人见卢云掏摸半天,却拿不出半样印监信物,又看他年纪轻轻,貌不惊人,不信
他便是知州,一时叫嚷的更凶了。几名年轻力壮的大踏步地向前走来,立时便要出手教
训。

    卢云练有“无绝心法”,精通“无双连拳”,当年曾在西域大战罗摩什百合,出入
战场,如同家常便饭,怎会怕几名乡民?只是这些人都是地方良善,总不能个个都打上
一顿吧?卢云叹了口气,颇感烦忧,那黄贩子见有机可趁,立时往地下一趴,哭道:
“这位大王,求求你把银两还我吧!那是小人娘亲的看病钱啊!”

    原来这黄贩子平日有个外号叫黄蜂子,平生最爱使顺风舵,还有个顺竿子往上爬的
绝妙功夫,他见众人都有怀疑卢云之心,当下便来个苦肉计,也好让众人毒打他。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卢云生性聪颖,饱读诗书,战场上遇到了汗国国师,武
林好汉,无不能妥善对付,便在庙堂之上,也是一派从容。但他生平最怕这等泼皮无赖,
这些人要钱不要脸,死皮赖脸起来,种种无耻法门使出,直是叫人难以置信。

    四周人群见了苦情戏码,纷纷中计,一见黄贩子如此可怜,更是激愤无比,都要找
卢云拼命。

    卢云心下惨淡,想道:“好啊!我卢云饱读兵法,今日却被一个三流无赖戏弄,以
后我还断什么案?做什么官?”言念及此,直是气馁无比,虽然不愿打人,但总不成平
白被人毒打一顿,当下摆出举脚,便要御敌。

    便在此时,身旁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轻声道:“大家先别打人,惹出人命来可不
好。且让我来问个明白,一会儿也好去报官。”卢云听这声音似是顾倩兮所发,心下大
喜,忙转头去看,果见是顾倩兮出面说话。正要对她解释,却见顾倩兮连使眼色,叫他
不要相认。卢云明白心上人有意为他解围,当下沉默不语,静观其变。

    围观众人见顾倩兮貌美如花,又似官家小姐的气派,料来是个有见识的,一时都安
静下来,也好让她过来问话。

    顾倩兮笑吟吟地上前,问向黄贩子,道:“这位大叔,您姓啥名谁?给人抢了多少
银两?可要我为你去报官?”黄贩子见顾倩兮貌美,登时面露淫笑,说道:“小人姓黄,
是本地的摊贩。”顾倩兮点头道:“原来是黄大叔。”说着朝卢云一指,又问道:“黄
大叔给这恶霸抢了多少银两?”黄贩子随手乱抓银票,哪记得清,便道:“我也记不得
了,反正有好几百两。”

    旁观众人听得此言,忍不住议论纷纷,都觉不可思议。顾倩兮皱眉道:“连少了多
少两银子也记不得,一会儿怎么替你报官啊?”

    黄贩子心下暗惊,忙道:“反正是那种一百两一张的银票,大概是掉了三两张吧!”
顾倩兮掩嘴笑道:“阁下好坏的记性,连带了几张银票出门都不记得。”黄贩子心下起
疑,怕她是卢云一路的,急忙喝道:“老子给人抢了,却还要你这婆娘来笑上一句两句,
这成什么体统?”卢云听他说话无礼,登时大怒,顾倩兮忙向他使了个眼色,要他稍安
勿躁。

    只听顾倩兮问道:“这位大叔先别动气,小女子只是来问上一问,全没恶意的。”
她笑了笑,又问道:“不知大叔是做什么营生的,如何在这夜间带着几百两银票出门,
那岂不危险得紧?”卢云微微一笑,知道顾倩兮已然说上要紧处,只是自己处在嫌疑之
地,便有天大的口才也使不上力,只好看心上人的本领了。

    那黄贩子给顾倩兮一阵质问,却是全然回答不出,只得哼道:“老子做啥营生,却
关你这婆娘什么事了!”一旁众人叫道:“黄贩子是城里卖果子的!”顾倩兮奇道:
“卖果子要带几百两银票出门?敢问这位大叔是去买果园么?”众人听顾倩兮说得有理,
都是问道:“是啊!黄贩子你什么时候这么有钱了?”

    黄贩子深怕事机败露,佯怒道:“爷爷方才说了,我娘近日身子不适,一会儿我便
要替她抓药去。怎能不多带些银两?”顾倩兮笑道:“时候这么晚,银票兑不了现,您
不怕找不开么?”黄贩子喝道:“你管老子这许多?老子高兴去买老山人参回家进补,
你管得着么?”

    顾倩兮连着几个题目问下,已将种种不合情理处点了出来,众人本来同情黄贩子的,
此刻都转为疑心。顾倩兮微微一笑,正要点破他的伎俩,忽听一名老妇朗声道:“儿啊!
这般晚了,你不回家来,怎还在路上寻人相骂?”这声音雄浑有力,只震得众人耳中鸣
鸣作响,黄贩子转头一看,猛见那女子身形壮硕,正是他娘亲,他陡见老母,只吓得张
口欲叫,跟着急使眼色,那老妇却是不解,只是奇道:“你乱眨眼睛做什么?今日果子
生意坏么?”

    顾倩兮察言观色,笑道:“这位可是黄太夫人么?她气血红润,身子看起来好得很
哪!”黄贩子呸了一声,正要说话,郡老妇看了顾倩兮一眼,忽地打了黄贩子一个耳光,
喝道:“你这死小子,是不是又乱摸人家漂亮女孩儿了?上次才打过你,可又手痒了?”

    黄贩子吃痛不过,大声道:“娘!你身子有病,怎么不在家里休养哪!”

    那老妇气急败坏,暍道:“我有什么病?你这不肖子居然敢诅咒娘亲?我打烂你这
张臭嘴!”

    说着追打过去。眼见黄贩子给他娘压在地下毒打,众人已知他在讹诈钱两,忍不住
都感好笑。正闹间,洪捕头已闻讯赶来,他见众人围住了卢云,吓出了一身冷汗,急忙
上前跪地,朗声道:“知州大人在上,属下救驾来迟,还请大人重重责罚!”

    洪捕头何等威风,众乡民谁不认得?待见城里堂堂的捕头老爷一股脑儿跪倒,又称
这位白面书生做知州大人,才知卢云真是此地新任知州,霎时之间,一众乡民无不吓得
魂飞天外,几名老人适才随着叫骂,此刻只是面无人色,飕飕发抖,不知会否给人押进
衙门毒打。

    卢云尚未说话,洪捕头已然满脸火气,他站起身来,怒目望向众人,大声道:“你
们这些有眼无珠的东西!这位便是方来此地上任的知州卢大人,咱们长洲何等有幸,却
让圣上钦点的状元郎过来任官,你们怎么有胆犯上?还不快快跪下求饶?”

    众百姓闻言,急忙跪地叩首,哭道:“小民不知大人驾临,还请恕罪啊!”

    卢云是个读书人,一看众乡民跪了,哪里还有脾气?再说他们见义勇为,虽然卤莽,
却也是一片善良之心,忙道:“诸位乡亲快别这样,不知者无罪,请各位起来吧!”说
着亲自上前,一一扶起。

    众乡亲看他举止有礼,与寻常官员的趾高气昂大不相同,忍不住都是啧啧称奇。

    洪捕头拿住那黄贩子,强押下跪,大声道:“启禀知州,此人偷盗财物,满嘴狂言,
罪不容诛!还请知州大人重重责罚!”黄贩子的娘亲站在一旁,吓得跪地大哭:“这孩
子一时见财起意,请知州大人饶命啊!”说着叩首不止,其状颇哀。

    此时黄家母子吓得浑身发抖,卢云却不说话,他低头细望,只见两人衣服上打着补
丁,母子两人肤色黝黑,想来平素日子确实辛苦,这才见财起意,生出小贪念。

    卢云心下微起怜悯,寻思道:“这人本性未必便坏,我若重罚于他,反倒毁了他的
一生。”他自己曾经沦为逃犯,关过大牢,明白里头的黑暗,断案自是谨慎万分。沉吟
半晌,才道:“黄贩子犯行不大,只是过于贪财,本宫便罚他清扫长洲大街半年,早晚
各扫一回,日后洪捕头若见街上有半张果皮纸层,便找这黄贩子是问。”

    洪捕头听这责罚甚轻,忍不住咦了一声,先前卢云给黄贩子连番恶整,差点给众百
姓毒打,料来定要大肆报复,以泄心头之恨,哪知便这样不痛不痒地了事。洪捕头颇经
世故,已知这位知州大人面冷心热,是个善良之人。当下躬身回话:“大人放心,属下
定会照办!”

    黄贩子母子听了责罚甚轻,急忙跪地道谢,感激恩德。卢云将黄贩子一把拉起,谆
谆嘱咐:“钱财乃是身外之物,你日后取财当有正道,若再给我抓到类似情事,定会重
罚不贷。晓得了么?”黄贩子感激涕零,忙道:“不敢了!小人以后便扫街时捡到银两,
也会送到衙门里报官。”

    卢云微微一笑,道:“好了,你可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你们母子俩这就去吧!”

    眼见那黄贩子给他娘捏着耳朵去了,料来回家定要给重重毒打三十大板,卢云与顾
倩兮相视一笑,先前小小的不快登即抛到九霄云外。

    卢云摇了摇头,苦笑道:“枉我饱读典籍,自称精通兵法,却连个刁钻顽民也治不
住,嘿,真让你笑话了。”顾倩兮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快别这样想了。读书本就不
是做官,两件事大不相同,便像常打胜仗的名将,也不一定懂得百姓的机灵心眼。你那
么聪明,日后经一事、长一智,阅历多了,这些琐事定能慢慢通晓。”

    卢云微微点头,正要回答,却听身边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一人悄声道:“这位小
姐好厉害,不让须眉呢。”又听一人笑道:“看她那么美貌,以后定是咱们的太上知州
……”

    卢云一愣,急忙看向四周,只见十来名百姓躲在四周,笑吟吟地盯着他俩围观,好
似看戏一般。看来这些乡民对他这位知州大人颇为好奇,又见他没甚脾气,这才生出胆
子过来偷窥,果然便听闻精彩对答了。

    卢云与顾倩兮对望一眼,两人神色微窘,都感尴尬。

    一旁洪捕头赶将过来,大声喝道:“大伙儿闹什么?不想要脑袋了吗?全给我回去
啦!”众乡民怕这捕头远甚于知州,听了暴喝,这才大笑而散。

    眼看众人散去,洪捕头也躬身离开,卢云登时哈哈大笑,他向顾倩兮躬身行礼,拱
手道:“多谢太上知州救命之恩,小民卢云这厢有礼了。”

    顾倩兮脸带晕红,道:“你哪学的这么不正经,快别胡闹了。”卢云笑道:“大人
没叫平身,小民焉敢妄动?”

    顾倩兮啐了- 口,正要再说,忽听远处传来一名少女的声音,纳闷地道:“这不是
卢哥哥吗,怎么在这里弯身哈腰,欠了人家的钱吗?”

    卢云没料到还有人窥看,脸上一红,急忙直起身子,转头望去,只见一名少女蹦蹦
跳跳地走向前来,看她面容秀丽,正值芳华,脸上却又带着一抹顽安笑容,竟是娟儿来
了。

    卢云陡见故人,登时大喜,笑道:“不是娟儿姑娘么?怎么到江南来了?”娟儿笑
吟吟地道:“我是随师父来玩儿的啊,”卢云颔首道:“原来尊师也到了,那可真是贵
客。”

    娟儿笑道:“不说这些了,倒是你卢参谋武功高强,不去大战西域番僧,怎也跑来
江南啊!”卢云听她提起往事,不由得微微一奇,他在西域之事,向来少有人知道,不
知娟儿是从何得知的,他微微一笑,道:“这说来话长了,你怎会知道我从军之事?谁
同你说的?”

    娟儿嘻嘻一笑,道:“是秦将军啊!那时咱们一起去华山,路上他说了你好多事迹
呢,听说当年卢哥哥在西疆好生勇猛,连番出生入死,打得番僧落花流水,实在厉害哪!”

    卢云听她夸赞自己:心里甚是受用,他脸上笑眯眯地,眼角便往顾倩兮瞄去,要看
她是否面露惊叹。果见顾倩兮面带微笑,也在专心倾听。意中人在旁,卢云便想多谈当
年英雄事迹,当下笑道:“姑娘过奖了,战场上马革裹尸,本分而已。不知秦将车还说
了什么?”

    娟儿笑道:“秦将军说得可多了呢,你全都要听?”卢云哈哈一笑,道:“这个自
然,你都说吧。”娟儿想了一阵,托着自己的圆脸蛋,侧着脸道:“嗯,还记得秦将军
说了好大一篇,说你每天装着一张苦脸,专骗女孩儿家怜惜疼爱,比那个少林寺的杨肃
观还坏上十倍,叫我小心提防,别要给你骗了呢。”卢云面色惨白,惊道:“这是什么
鬼话?”

    娟儿不去理他,又道:“秦将军还说呢,他说公主跟你相处了几日,便给你骗得好
苦,弄得她日日夜夜都惦着你。真有这种事吗?”卢云听她越说越不成话,霎时面色已
成惨白,娟儿见他脸色极为难看,皱眉便道:“我说错了么?这些都是秦将军告诉我的
啊!”

    秦仲海此时远在京城,遗害却远及长洲,卢云心下惨然,正想请娟儿闭口,忽觉背
后两道凌厉眼神瞪来,直如寒冰一般。卢云暗暗吃惊,回头去看,却见一名美貌少女走
了过来,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正是顾倩兮来了。

    娟儿见美女到来,忍不住上下打量了几眼,跟着笑嘻嘻地扯住卢云的袖子,低声道
:“卢哥哥,这位姊姊好生美丽,她就是公主殿下?”卢云脸色难看,忙偷眼往顾倩兮
看去,只见她笑吟吟地似乎不太生气,但卢云素知女人性子多变,她面上如此,谁知心
里在想什么,一时只感心惊肉跳。

    娟儿天性机灵,哪会不懂人情世故,纯是故意恶整了,她见卢云面色凄惨,还想落
井下石,忽听一名女子道:“师妹又胡闹了。真是越活越回去,直跟咱们阿傻一般。”
众人听这话声颇有教训之意,回头望去,只见一名艳光四射的美女盈盈走来,正是师姐
艳婷。

    只见艳婷背后还有两名男子,一人坐在马上,脸上罩着人皮面具,正是青衣秀士,
另一人样貌非凡,站在白马之旁,却比青衣秀士还高了半个头,体型可说魁梧至极,但
脸上却挂着一幅难看的傻笑,只不知是谁。

    艳婷走了过来,问向娟儿:“怎么样?找到歇脚客栈了么?”娟儿方才只在胡闹,
哪有空找什么客栈,她嘻嘻一笑,指着卢云道:“没找到客栈,倒找了个朋友,不愁没
地方住了。”

    艳婷哦了一声,正要出言询问,青衣秀士已然驾马行来,武林前辈到来,卢云不敢
失礼,忙向青衣秀士躬身,拱手道:“晚生卢云,见过青衣掌门。”

    青衣秀士回了半礼,颔首道:“数月前华山一会,没想半年不见,卢公子却已高中
状元,实在可喜可贺。”卢云心下微奇,这青衣秀士身在江湖,想下到对朝中之事了若
指掌,当即谦逊道:“不敢当。在下得中进士,纯是运气使然,做不得准的。”

    娟儿听了卢云点上状元,不由得大为诧异。艳婷也是吃了一惊,她急忙走了过来,
捡衽为礼,道:“原来公子文才如此出众,小女子倒不知情,日后该向你多多请益才是。”
艳婷过去仅和卢云有过一面之缘,上回两人华山照面,人多口杂,不曾细谈,倒不知这
白面书生如此了得,此刻赞叹敬佩之情颇真。

    娟儿嘻嘻一笑,瞄了艳婷一眼,笑道:“师姐你一个姑娘家,要向人家请益什么?
难不成你也要点状元么?”艳婷微笑道:“咱们女子是不能参加科考的,不过平日多念
点书,那也不是坏事。”说着又向卢云轻轻一福,柔声道:“小女子笨得很,只怕日后
要多多劳烦卢状元指点了。”

    自张之越过世后,青衣秀士便着意磨练这名女弟子,凡事都让她学着打理,日后也
好把九华山的门户交给她。卢云见她神态大方,已与那日华山上的羞态大不相同,一双
俊目只凝视着艳婷,却是有些目瞪口呆。

    艳婷见他望向自己,当下笑道:“卢状元这般看着我,可是要出题目下来,也好考
较小妹的资质么?”卢云见艳婷容貌娇媚,身材高挑,全是北方美女的架式,也不知如
何回答方才妥适,只咳了几声,道:“这……这倒不是……”

    顾倩兮本在一旁含笑观看,待见眼前这名美女落落大方,美艳照人,对卢云又是加
倍客气亲近,她秀眉一扬,纤足一伸,已然下场。她笑了笑,问向卢云:“两位姑娘好
生玉雪可爱,却不知是哪家的小姐?可否为我引荐一番?”说着向两名少女微微颔首,
以示友善。

    艳婷早在留意顾倩兮,不待卢云开口,便已微微欠身,自行回话道:“小女子艳婷,
不敢请教小姐大名。”卢云正想介绍,顾倩兮却自行接口,柔声道:“原来是艳婷姑娘,
在下姓顾,有缘结识足下,幸何如之?”

    这两名少女都是二十岁上下,也都到了嫁人的年岁,只见顾倩兮巧笑嫣然,尽是江
南名嫒的温柔秀气;艳婷桃笑李颜,却是北方侠女的艳丽开朗,两人都是红扑扑地娇艳
睑蛋,一般玲珑有致的诱人身材,却不得不教卢云这铁头书呆看傻了眼。

    卢云见她二人热络:心下甚喜,匆听一人粗声粗气地道:“你们忘了问姑娘我啦!”
众人转头去看,却是娟儿撅着一双红唇,看来很是不快,艳婷微微一笑,道:“这是我
的师妹,名叫娟儿,平日最是顽皮捣蛋。”娟儿嗯了一声,道:“好像每回介绍我,从
来不曾少了顽皮捣蛋四字,看来我真该反省反省了。”众人见娟儿娇憨,忍不住都笑了
起来。

    四名年轻人说笑,不免冷落了青衣秀士,他身居掌门,乃是武林前辈、一派之长,
自不该失礼,卢云便向青衣秀士介绍顾倩兮,只是顾倩兮离家出走,卢云碍在顾嗣源的
面子上,也不好明说身分,便只说是表妹。顾倩兮听在耳中,甜在心里,心道:“这只
驴子有长进了。”此时美女在侧,卢云若想把两人关系撇个干净,她定会翻脸走人。

    艳婷听了表妹身分,却是哦了一声,道:“原来顾小姐与卢公子是中表之亲啊!两
位联袂到长洲来,莫非是一块儿来探亲的?”卢云正要说明,顾倩兮迳自道:“那倒不
定,我此次南下,便是随卢表兄前来上任。他刚接下长洲知州,今日初次进城。”

    艳婷虽然聪慧,却没料到卢云已是地方官长,她掩嘴惊叹,道:“原来公子已经是
知州大人了,小女子方才真是失礼了。”说着连连欠身。卢云慌忙摇手:“没有的事,
快别多……”那个“礼”宇尚未出口,便听顾倩兮笑道:“好说,咱们卢知州方才上任,
日后还要请诸位朋友多多照护指教。”

    艳婷微微一笑,仰望着卢云,道:“小姐这话言重了,想咱们卢知州高中进士,凭
他状元郎的手段,又怎需咱们这些百姓照护什么?”卢云听了称颂,只傻笑两声,不知
高低,顾倩兮却淡淡地道:“自来官场险恶,只有无知之徒不知天高地厚,才会妄自尊
大,目中无人。便算官居阁揆,也需各路朋友提点,才能久保平安。”

    艳婷哦了一声,掩嘴笑道:“是么?卢知州这么谦和,怎么会目中无人呢?这小妹
倒是不信。”顾倩兮听了这话,却只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卢云见两名少女相互微笑凝视,艳婷秋波盈盈,顾倩兮也是巧笑嫣然,他心中忽然
微微发毛,寻思道:“今日场面有些怪,我还是少惹她们为妙。”

    眼见二姝大开杀戒,娟儿忍不住心下偷笑,想道:“师姐就是见不得别的姑娘比她
美,看来她与这顾小姐较上劲啦!嘻嘻,可怜姓卢的书呆要给人拿来练功,他可要倒大
楣啦。”

    女孩儿家有时会暗自比较容貌身材,倘无男子在场也就罢了,一旦众多美女遇上年
轻男子,非得将之当作战场,若不验证自己是胜人一筹的绝代风华,那可万万不能罢休
的,这道理便与宁不凡、卓凌昭等人比武的心情相同,决计小看不得。寻常人若无杨肃
观这等手段见识,过上这等高手对决,绝难全身而退,倘不幸如卢云那般食古不化,怕
有大苦头吃了。

    果然卢云心中害怕,连忙走向青衣秀士,迳自聊了起来。

    卢云咳了一声,道:“昔日华山匆匆一别,一直未曾上山拜会。今日难得掌门前来
长洲,且让在下略尽地主之谊,到寒舍盘桓则个。”青衣秀士尚未说话,那娟儿已然笑
了起来,道:“太好了,咱们有地方住了!”

    艳婷见卢云远远逃开,如何愿意平白放过?便又走了过去,微笑道:“多谢卢知州
了,咱们今夜找不到客店,正自担忧,天幸在这儿遇到你。不然可要伤神了。”卢云最
是害怕这名美女,只干笑几声,眼光向地,不敢回话。顾倩兮走了上来,与卢云并肩而
立,笑问道:“不知几位怎会忽然来到长洲?可是为欧阳老爷拜寿来着?”

    顾倩兮天生聪明,比之卢云,绝不逊色,须臾间便已猜到内情。果然艳婷面露讶异,
颔首道:“顾小姐果然灵通,我们这回到长洲来,确实是向此地的欧阳庄主祝寿。”顾
倩兮与卢云对望一眼,心中都想:“难怪这许多客店都住的满了,原来都是给欧阳庄主
拜寿的。”

    艳婷望向师父,眼见他微微点头,这才取出一张帖子,交到卢云的手里、这下递帖
却是对着卢云而来,顾倩兮自也不便代接,当下退在一边,笑吟吟地看着情郎与这美女
间的举止。

    卢云接过帖子,一不小心碰到艳婷滑腻的手腕,霎时心下一惊,又见艳婷向自己娇
媚微笑,直是明眸皓齿的可人模样,卢云刹那间满脸通红,胸口气血翻涌,跟着倒退数
步,缩到了顾倩兮背后。

    卢云抚胸喘息,心道:“好厉害的无形掌力,恐怕连宁不凡这等高手都敌不过,我
可得小心了。他呼出一口长气,这才取出帖子去看。忽觉鼻中一阵幽香,却是顾倩兮-
同探头来看,卢云与她粉睑相贴,忍下住又是心中一荡,心道:”这个香味有助于功力
提升,闻一闻倒是不妨。“当下拼命调匀呼吸,果然心旷神怡。

    卢云咳了一声,想起众人都在一旁观看,连忙收慑心神,朗声读道:“九华山青衣
掌门足下:人生七十古来稀,欣逢敝庄欧阳庄主七十大寿,久慕青衣掌门文武全能,高
材震世,恭请贵宝山于十月十三敝庄庄主生辰,前来长洲铸铁山庄欢聚。”念了一阵,
顾倩兮乌黑的发丝又拂过脸庞,登让卢云再次面红耳赤。

    卢云乱咳几声,定了定神,道:“这位欧阳庄主果然交游四海,连长洲客店都给住
得满了,看来明日定有一番热闹。”青衣秀士微笑道:“其实我与欧阳庄主只有几面之
缘,今日到此,纯是来看一件东西的。”卢云奇道:“掌门千里迢迢地赶到江南,只为
看一件东西?”

    青衣秀士道:“此次寿宴中,有人送了一件极为重大的贺礼给欧阳庄主,据说靠着
这神奇无比的贺礼,便可使欧阳家重新开业,再行炼铁之举。我便是为了这样物事而来
的。”卢云哦了一声,问道:“什么东两这等贵重?居然能有这般功效?”

    青衣秀士道:“说来毫不稀奇,乃是一只大铁锤。”

    众人颇为诧异,连顾倩兮这位宫家小姐也留上了神,异口同声地道:“大铁锤?”

    青衣秀士道:“正是。相传雷帝雷泽手上有一只锤子,以之发天火、落天雷,听说
便是欧阳家拿到的这只锤了。想来凭着这只铁锤的种种神力,欧阳家必能重拾往日风采。”

    卢云情知说来话长,当下道:“诸位行得也累了,不如先到寒舍歇歇吧!咱们边吃
边谈!”

    娟儿大喜道:“等你这话好久啦!只把我两腿站得酸哪!”众人闻言,都是为之哈
哈大笑。

    卢云当下引着众人回府,众家丁见有宾客到来,连忙抢上,替九华山诸人安排住房,
卢云命人理了一桌宴席,请诸人坐下饮酒,也算替他们接风。

    娟儿看着偌大的知州官邸,笑道:“真好!能住这等房子。我也想考个官来做做。”

    艳婷笑道:“傻丫头,咱们女子是不能当官的。”

    娟儿叹道:“这我也知道,唉,女子不能当官,这是谁定下的讨厌规炬啊!”她发
愁一阵,忽地笑道:“没关系,咱们女子不能当官,总能找个官嫁吧!自古皇太后都比
皇上强,看我也找个好官嫁了,不把他整治得乖巧,姑娘跟你姓!”

    艳婷笑道:“甭去找别的男子了,说不定你的阿傻也能考上进上哦!”

    众人听她调侃,纷纷转头去看,只见阿傻已然吃得满身油腻,两手黏脏,他见众人
看着自己,便来个咧嘴傻笑,一时更添傻气。娟儿凝视着他,轻轻叹了口气,道:“可
怜阿傻脑袋不清楚,不然他这般高大威风,便大将军也做得了。”

    娟儿活泼可人,对谁都是没大没小,哪知此时忽有伤感,想来对阿傻很是不同。卢
云看在眼里,忙劝道:“我看这位兄台的疯病也不是没药医,令师这般好医道,改日不
妨请他抽空一试,定有转机。”说着望向青衣秀士,等他示下。

    那日灵定身受重伤,若无青衣秀士的精湛医术,早已毕命华山,倘连青衣秀士也没
法子医治,那阿傻也只有认命了。青衣秀士望着阿傻,淡淡地道:“不劳卢知州吩咐,
老朽早替他瞧过病况。只是此人脑门受过外力重击,若无重大击打,恐怕无药可救。”

    娟儿叹了口气,道:“他再好不了,只好请欧阳老爷用那只大铁锤敲上一记了,说
不定挺管用的。”那阿傻虽然傻得厉害,此时听得要用铁锤敲打脑门,居然懂得怕,急
忙摇手道:“这不成,我阿傻吃亏生意决不做的,娟儿姊姊可别害我!”娟儿秀眉一扬,
在他脑门上打了一记爆栗,道:“十两银子,赌你的脑袋禁得起铁锤敲。”阿傻哦了一
声,傻呼呼地道:“原来有得赌啊,那多打两记好了。”众人闻言,纷纷大笑起来,顾
倩兮也感莞尔。

    众人相互敬酒,各自闲聊,卢云想起欧阳家一事,又问道:“先前听衙门中人提过,
好似这欧阳家来历不太寻常,莫非他们也与朝廷有旧?”众人听他提起欧阳家,都感好
奇,纷纷安静下来,专心听讲、青衣秀士颔首道:“这欧阳家确与朝廷有些牵连。欧阳
家的主人名唤欧阳南,旧日做过”江南铸造“,算是朝廷命官,只是在二十多年前,他
为了”洪武天炉“一案被人牵连,这才退隐洗手,不复往日风光了。”

    卢云哦了一声,奇道:“洪武天炉?那又是什么东西了?”

    青衣秀士道:“景泰十年,本朝曾从跤趾夺得一批火器,乃是西洋人造出的赤金大
炮,皇上见这些火器厉害,一时龙颜大悦,便命大臣江充依着样式,监造一批相同的火
器。”卢云听到“江充”二字,隐隐觉得有些不祥,想来这欧阳家定会吃足苦头。

    青衣秀士又道:“江充见皇上甚是看重此事,便从全国各地寻访出一批高手匠人。
只是这帮人手艺虽精,但各地的炉火都赚太弱,烧不出同等的炮身材质。此时朝廷有人
荐举,言道江南名匠欧阳南炼铁有方,江充便向皇上请命,由这位”江南铸造“起造一
座大炉,以供朝廷制作西洋火器。”众人听说欧阳家曾有这等风光,绝非寻常乡绅可比,
艳婷、娟儿都是习剑之人,无不想拜见这位当代闻名的炼剑宗匠,也好见识一番。

    青衣秀士又道:“朝廷听得江充的建言,自是大喜,立即拨下十万两白银起造,那
欧阳南见皇帝如此看重,自也卯足全力。他苦心意旨,专程捡了一块祖宗留下的风水宝
地,这地风力强盛,四季不歇,又兼灵性奇重,乃是世所罕见的铸铁好地,在这地方起
造的铸铁炉,自也是千年罕见的名炉了。”他见众人聚精会神,又道:“想那欧阳南何
等身分,以他宗师地位,尚且耗了两年功夫,花费无数精神,这座神炉自当是天下无双、
旷古难见了。眼看欧阳家便要大展鸿图,谁知道福兮祸所倚,好容易炉座完成、初次启
用之日,皇上便下令封炉,不准欧阳家再行铸造之举。”

    众人听到此处,无下大奇,不知欧阳南何以这般倒楣,卢云沉吟道:“莫非是江充
这奸臣搞鬼么?”青衣秀士摇了摇头,道:“江充作恶虽多,这事却怪他不得,纯是欧
阳家自惹祸端。”顾倩兮向来聪颖,略加推测,便问道:“这样听来,可是欧阳家的炉
子做得不好,这才引来皇上震怒?”

    青夹秀士叹了口气,道:“顾大小姐所言恰恰相反。这欧阳南号称当世第一炼铁手,
手艺怎会不精?说来说去,只怪这炉子做得太好了。”

    众人哦了一声,都感不可思议。青衣秀士又道:“当年大炉初成,欧阳南立即定名
为”洪武天炉“,一来感念太祖恩德,二来彰显此炉的非凡,他若没有十足十的把握,
自也不敢擅用这个名字。那日点火启用之时,满朝大臣来了大半,都要看一看这座”洪
武天炉“的威力。”说到此处,青衣秀士只咳了一声,却不再言语,众人听得兴起,都
想知道后情,娟儿忙摇着师父的手,追问问道:“后来怎么了?师父别卖关子啊!”

    青衣秀士叹道:“那日炉火一点上,就把欧阳南的铁钳烧融了。”众人心下大奇,
惊道:“把铁钳烧融了?”

    青衣秀士道:“正是。这座”洪武天炉“焰火腾烧,色做青白,任何质料的铁钳都
耐不住一烤,东西可说是有进无出,那日皇上本来下令,要欧阳南先打出一批火枪,谁
知炉火一升,便降不下来,他想尽办法,却都取不出埋头的生铁,最后只好用大水泼熄
炉火。”

    卢云叹道:“那可惨了,这堆生铁必成废铁了。”青衣秀士道:“非只如此,那炉
火好生凶猛,竟把模具、铁料全数烧为烂渣,不堪再用。江充闻讯,自是大怒欲狂,当
下亲来责问,那欧阳南面对权臣责难,不说自己手艺不到,反说天炉灵性太重,性子倔
傲,不愿烧制凡俗兵器云云。江充听了这妖妄之言,想起十万两白银无端给糟蹋了,只
气得他七窍生烟,终将欧阳家的大儿子充军,以敬效尤。”

    卢云听了这段往事,忍不住摇头叹息,道:“天炉性子太傲,这话实在也太玄了点,
无怪江充会大发雷霆。”自古铸剑师多喜灵异气象,每将妖妄传言附会于名剑宝刀之上,
想来欧阳南虽是武林罕见的铸剑宗师,却也难脱这等迷信,只能算是自取其咎了。

    青衣秀士颔首道:“也是侥天之幸,欧阳家少了儿子,却还保住首领,整整过了二
十来年,终给他们找到了一柄神槌。传说这柄槌耐得住烧烤,无惧天火锻冶,所谓”工
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欧阳家既有神锤,便要在明日傍晚复业,重新开启这座”洪
武天炉“了。”

    卢云听得目瞪口呆,他定了定神,忙道:“看这天炉如此神妙,到时定要好好见识
一番。”

    娟儿掩嘴笑道:“照啊!到时你卢知州是小卢看大炉,两只炉子干瞪眼了。”她知
道卢云个性温文,绝下会无端生气,便随口开个玩笑,倒也没有恶意,只是卢云和善敦
厚,顾倩兮就不一定好惹了,娟儿偷眼去看,果见顾倩兮睁着大眼望向自己,娟儿有些
害怕,忙扮了个鬼脸,赔罪道:“姊姊你别生气,我跟他说着玩的。”

    顾倩兮微微一笑,道:“他这人古板得紧,本就该损个几句,妹子别在意。”

    娟儿听她叫自己做妹子,那是脱了生份,心下自也欢喜。

    夜寒露浓,眼看天晚,众人便各自回房。长洲知州宅邸宽广,客房无虞,卢云便请
家丁安排住处,让九华山诸人歇宿。

    酒席已毕,卢云初得新居,又有嘉宾到来,席间见顾倩兮言语得体,落落大方,仿
佛便是知州夫人的风采,卢云看在眼里,心下自感喜欢。他与顾倩兮携手走入花圃,两
人相视微笑,都感甜蜜温馨。

    顾倩兮仰头看着情郎,替他理了理额,笑道:“几年不见,看你变得老练许多,还
结识了好些江湖朋友。”卢云微笑道:“你不也是?今夜黄贩子好生奸滑,若非你来解
围,只怕我这知州要给百姓们毒打一顿呢!”顾倩兮取笑道:“谁敢打你,咱们银川公
主定会砍他的头!”卢云听她言语中带着醋意:心下却感暖烘烘地,很是喜乐。

    说话问,秋风徐徐吹拂,顾倩兮衣衫单薄,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卢云见园中颇有寒
意,便道:“院子里太凉,咱们到房里去坐坐吧!”说着携了顾倩兮的手,将她带向知
州卧房。

    两人行近卧房,卢云指着房门,笑道:“就差上头的一个喜字,你便是咱们家的女
主人了。”顾倩兮听了古板书生的情话,一时娇羞难抓,身子软绵绵地,好似使不出气
力来。

    卢云推开房门,笑道:“你进来吧,我有样好东西给你。”

    眼见卢云坦荡荡地走入房中,顾倩兮一张俏脸却羞得火红,心中只想:“三更半夜,
孤男寡女,卢郎却要我到他的卧房……他是个读圣贤书的人,不会做出不守礼法的事吧
……”

    此时卢云早巳等在房里,含笑远望着她,顾倩兮沉吟良久,半推半就,这才缓缓走
进,才一入门,卢云反手便掩上房门,低头赞道:“倩兮,你今日好美。”顾倩兮抬头
望着情郎,心下又羞又喜,饶她平日聪明机辩,当此情景,脑中也只乱烘烘地:心中只
余一个念头防备:“他……他要是- 时把持不住,乱了本性,想做什么坏事,我…我可
不能依他……”

    却见卢云走到床边,招手道:“倩兮,你过来。”

    顾倩兮全身发烫,只想转身逃走,可又难以移动脚步,卢云见她迟迟下来,便再次
低声叫唤,柔声道:“倩兮怎么了?只管来啊。”

    顾倩兮一颗心怦怦直跳,好似要从口腔里跳出来似的,她偷眼看着窗外,只见四下
无人,便压低喉头,低声道:“你……你可不能乱来……”卢云微微一笑,道:“别说
这些了,你快些过来吧。我有礼物给你。”顾倩兮含羞低头,心道:“这可怎么办呢?
一会儿我若过去了,卢郎若来轻薄,我却要如何推拒于他?可我若不过去,他是否又会
生气?”左思右想,沉吟许久,终于轻移莲步,缓缓走到卢云身边。

    顾倩兮这几步路走来,直如海国千山行一般,卢云却是个木头,看她走路歪歪斜斜,
还以为她喝醉了,只听他哈哈一笑,笑道:“倩兮,看我为你准备的好东西!”双手往
枕边掏摸,跟着拿出一幅仕女图,便要递给顾倩兮。

    卢云笑道:“我费了好些天的功夫,才画就这幅图……”话未说完,只见顾倩兮全
身酸软,竟已摔倒卢云怀里。卢云吃了一惊,忙道:“怎么?真的受凉了?”

    顾倩兮满面娇羞,低声道:“卢郎啊,你总是装傻,你好坏……好坏……”双手搂
住了卢云的颈子,便往他唇上吻去。

    四唇相接,天外飞来艳福,卢云大吃- 惊,不知如何是好,只想道:“这…这是怎
么咿了?怎地飞来这般美妙……不,不,这般意外的事?”

    却说卢云哪来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三更半夜,将姑娘约到房里亲热?原来他这几
日悄悄以顾倩兮的容貌画了幅仕女图,此番趁着酒兴邀她,只想将图画亲手送出,也好
让心上人惊喜一场。哪知还来不及品评,便已飞来艳福,卢云手足无措,此刻他身在脂
粉之乡,手上抱的是温香软玉,唇上吻的是一点丹唇,如何不意乱情迷,神魂颠倒?

    他心中念头急转,想道:“当年我破庙苦读,早已立志成为卢下惠,只求日后坐怀
不乱,三过洞房而不入,也好让孔孟周公击节赞赏……哪知簧夜之间,我非但与未婚女
子独处一室,还有意轻薄于她?这岂不辜负了千载圣贤的教诲?铁汉书生的美名?”

    虽然这般想,但香吻方酣,饶你铁汉硬汉,也要乖得似猫似羊,果然这古板书生神
智逐渐不清,一股热气冲入脑门,“无绝心法”早巳溃堤:“今夜如此侥幸,若不能多
吻半刻,日后怎有良机一亲芳泽?孔夫子在上,孟夫子在下,所谓圣之时者也,这便是
说天道无常,不可违乱,云从龙,风从虎,我卢云自当遵从天命……”心中动情,脑中
胡思乱想,竟然大起胆子,便往顾倩兮腰上搂去。

    红烛掩映,满室温馨,这对男女正自香吻,眼看渐渐情浓,忽听院子里有名少女说
话,大喝道:“阿傻!你不可以在人家院子便溺,小心我打你脑袋!”

    两人原本难分难舍,猛听了这话,宛如当头棒喝,都是悚然一惊,立时分开。

    只听那阿傻讪讪地道:“干什么啊?这里的树长得不好,需得多施点肥才对。”跟
着院中传来水花四溅的声音,看来真在施肥了。

    听了大煞风景的哗啦啦声响,卢云与顾倩兮对望一眼,都是摇头苦笑。卢云知道顾
倩兮生性爱洁,便道:“你别担心,我明日找人把院子清理一番。”顾倩兮秀眉微撇,
摇头道:“算了,既然脏了,打掉花圃重做好了。”卢云啊呀一声,只感肉痛无比,他
每年俸禄约有五百两白银,若要重作这花圃,不免花费甚巨,但一时又不敢违逆,只得
哼哼哈哈地敷衍。

    两人给这一搅扰,都是深为克制,就怕再生出什么事来。二人默默相对,卢云忽地
想到一事,急道:“糟了,明天那欧阳家要做寿,咱们可不能空手去,可得准备些寿礼
才成啊!”

    原本两人便是上街采买礼品的,谁知给那黄贩子一阵打扰,却是什么也没办成。他
连连搓手,烦恼道:“这可怎么办?明日就要送礼了,现下已经三更半夜了,这……这
要怎么办才好?”顾倩兮丝毫不慌,笑道:“你担什么心,我保管你明日风风光光,送
个又大又好的稀世珍宝,满堂宾客就数你的礼品最体面。”

    卢云惊道:“你还没嫁过来,可别拿了自己的珍藏倒贴啊!”顾倩兮又羞又气,登
地啐了一口,娇嗔道:“你啊你,别再白吹白擂了!”

    卢云哎呀一声,急道:“好姑娘,你就说吧!究竟该怎么办哪?”

    顾倩兮看了他一眼,掩嘴笑道:“现下有些晚了,咱们明早再谈吧!”

    卢云出身寒微,本就不知这些大户人家的礼数,想起自己出任知州,已是朝廷命官,
明日拜寿之时,总不成摆出当年落拓江湖的模样,只来个满面讥嘲,冷眼傲笑,便大剌
剌地登门上座吧?他越想越是担忧,忙求恳道:“明日傍晚就要用的东西,早上赶制不
是迟了点么?你可快些说吧!”

    顾倩兮嫣然一笑,做了个调皮的神情,笑道:“卢大人,你就慢慢地等吧!”说着
翩然出门,却把卢云愣在那儿,良久作声不得。

    第三章文渊阁

    “老大,这是上头下来的公文,请你过目吧!”

    一名粗豪的男子挖着鼻孔,两只脚高高地翘在桌上,将手上公文抖开,漫不经心地
道:“他奶奶的,这又是什么狗屁了。”他正要打个哈欠,忽地吓了- 跳,当场站起身
来,颤声道:“这……这是……”

    一旁下属见他面色骇异,急忙探头来看,霎时纷纷笑道:“恭喜老大了,大学士孔
安好生喜欢你,终于把你调到文渊阁看守了。”那租豪汉子见下属幸灾乐祸,更是满面
苦恼,心道:“这下惨了,老子要输得到家了。”

    那粗豪汉子正是秦仲海,自卢云离去后,他每日无所事事,便在偌大的京城里闲晃。
也是闷出名来了,这日居然接到大学士孔安亲下的公文,说那文渊阁近日不甚安宁,常
有人擅自翻阅文书,还有些文献遭人窃走,便调秦仲海前去文渊阁镇守三十日,等朝廷
拨发专款之后,方才另行调人看管。

    孔安甚是重视这件案子,临行特地找来秦仲海,当面交代吩咐:“老夫这次之所以
会挑上你,正是因为你那手非凡的好文章!想你这人爱书如命,必能好生看守典藏。老
夫自也能高枕无忧了。”

    阁揆亲自吩咐本案,秦仲海纵然懒散狂悖,却也不敢怠慢,眼看难以推托,只得苦
着一张臭脸,率领大队人马,驻进文渊阁。为防宵小再次光临,他更移居书库,非只棉
被枕头,连夜壶茶壶都准备了。众太监见他手上大包小包,直往书库里搬,不知是去做
什么的,纷纷笑问道:“秦将军这是去做什么?可是要躲债主啊?”秦仲海怒道:“放
屁!老子兴致来了,偏想考个状元当当,你们不信么?”众太监向来与秦仲海不睦,听
了这话,无下放声尖笑,只当秦仲海疯了一般。

    秦仲海满面通红地走入书库,好容易放落满手物事,才一擦汗,便见四处书本堆积
如山,有红有绿,或厚或薄,直是千奇百怪,无一不有。秦仲海看得嘴歪眼斜,全身乏
力,忽然间,突发奇想:“都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他奶奶的,这里好多鬼书,搞不好真
有什么过瘾的!”当即兴冲冲地翻找金瓶梅等书,就想亲睹书中美女的庐山真面目。

    他找得满头大汗,只见书里全是层层叠叠的文字,始终找下到半张图案,辛苦半天,
终于摸到了一只卷轴,秦仲海大喜过望,心道:“皇天下负苦心人,颜家小姐,秦小生
这厢有礼了!”他心头怦怦直跳,忙将卷轴展开,正想凑嘴去吻,猛然间,只见一名凶
恶男子怒目望向自己,神态严厉异常。

    秦仲海吓得魂飞天外,惊道:“妈啊!”这卷轴哪里是什么轻解罗衫的美女?却是
张太祖遗像,不知是谁搁在这儿的。这太祖方头大耳,满脸横肉,模样倒有点像伍定远,
想起方才差点吻上去,秦仲海忍不住狂叫一声,将太祖送上半空,跟着飞脚将书本踢开,
霎时清出偌大地方,好供他打地铺之用。

    秦仲海躺了下来,恶狠狠地瞪向群书,心道:“他奶奶的,怎地世上会有这许多书?
到底是什么疯子写了这许多废纸?又有哪个疯子能把这许多书念完?”他鼻中一痒,只
觉鼻涕长流,随手抓了一册缮本书,当场擤起鼻子来了。寻思道:“嘿嘿,我偷个百本
出去,一年半载内,拉屎都不需草纸了。”正得意间,下头已有人送上饭菜,秦仲海笑
嘻嘻地道:“他妈的,总算有正经事了。”他随手抓出一本书,打算解手时应用,当场
监守自盗起来。

    吃饱拉完后,秦仲海携着残破书籍回去,他才一走入书库,那浓浓的书香味便自冲
鼻而来,秦仲海只觉中入欲呕,他勉强压下烦躁,想起阁揆交代典籍被偷一事,心中便
是一阵叹息,想道:“咱们孔大学士只会做官,不会做事,少了什么书也不说个清楚,
这般劳师动众的看守,根本只是浪费人力物力,全然不成作用。”

    他自知若要查出遗失的书籍,不免要躲在千本书之中翻照核对,恐怕花个十天半个
月不止,就这么一想起,已是毛骨悚然,如何敢当真?便只巡视一圈,大致盘点则个。

    秦仲海虽然疏懒,但真要精明起来,却又把细得紧。他四下走了- 阵,细细算过了,
只见大小书架共四百六十五座,尚未整顿的散置书堆合计七十八处,他拿着虎林军的封
条,一一作好标示,先做个认记,有了对证,免得无端受人诬赖栽赃,说他没把事情办
好云云。

    正贴着封条,忽见书堆后有扇铁门,模样甚是隐密,上头拴着铁锁,还贴着朝廷的
封条。秦仲海何等机灵,一看这扇门如此要紧,心下便已了然:“他奶奶的,原来这姓
孔的只是在意这里头的玩意儿,却教老子方才白忙一场。”他走了过去,细细察看密门
上的铁链,见是不久前才换的,想来原本的铁链定是给人持刀砍断,这才将他调来此处
看守。

    秦仲海冷笑一声,心道:“好你个狂贼,本领不小啊?居然敢偷看密本?天幸我秦
仲海学问渊博,见识无双,孔大学士又是个识货的,嘿嘿,看本将将你手到擒来!”

    想起孔阁揆的器重:心下甚是得意,正沾沾自喜,忽地心念微动,转念想道:“不
对,这门后收藏的都是密本,这姓孔的夸我秦仲海爱书如命,可他既知爷爷是当今文豪,
无书不读,却怎不怕我监守自盗,自行偷看这些玩意儿?”霎时已懂了孔大学七的心意,
想来他根本把自己当作文盲,这才放心找他过来,料来他便算躺在机密之旁,也不会多
看一眼。

    心念及此,下免心下大怒,寻思道:“你奶奶的雄!老子不把你这里的书看完,誓
不为人!”他回头一看,只见自己如同置身书海,霎时又改变想法:“他妈的,老子不
捡个一两本要紧的来看,誓不为人了!”

    自经琼贵妃偷人之事后,秦仲海早已向伍定远多番请益,磨练开锁技巧,经这西凉
名捕指点,他此时开锁功夫突飞猛进,已非吴下阿蒙,他细看拴在门上的铁锁,见上头
打著「王三“印记,当即冷笑:”这宫里的太监真是坏,这锁明明是城南王三铁铺五十
文钱的破烂货色,他们居然也拿来用?这拴得住我这“火贪一刀”么?“

    他取出铁线来,喀啦啦地弄个几声,已然将铁锁打开,秦仲海心道:“其实我一刀
砍烂便是了,何必这么麻烦?明天再去王三铁铺,便买一百个换上都成。”他却不知太
监们饱捞油水,这铁锁足足花了朝廷五百两银子,足可请个知州干上一年的差。

    秦仲海缓缓推开大门,定了进去,霎时闻到一股霉味。秦仲海取了油灯来照,只见
密室里摆着无数铁盒,却不再见到什么厚重的典籍书本。他缓缓行去,打开了铁盒,猛
见里头摆着厚厚一叠奏章,上头写著「密奏“二字,想来既是”密奏“,定是藏有秘密
的奏章。

    秦仲海大喜,心道:“孔安!你瞧不起你亲爹,这下你可惨了!老子不把你看个饱,
便跟你这王八姓!”他伸手在里头乱翻一阵,随手拿起一本奏章来看,只见是前朝锦衣
卫统领所就,其中内容揭人阴私,光怪陆离,多是百年前的尘封往事。秦仲海读了半晌,
霎时面露惊叹,道:“原来张三是李四的亲生儿子,还跟陈六的老娘有一腿,这老子倒
不知道!”他又乱翻了一阵,忍不住大声狂笑:“想不到这皇帝居然死于痔疮发作,真
他妈的好笑!”

    这些奏章多是某甲杀了某乙,某乙毒死某丙云云。只是其中内容多是旧闻,有些早
已外传泄漏,成了口耳相传的稗官野史,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秘密,何况牵涉之人多
已作古多年,即便公布此间的隐密,朝廷里也无人在乎。

    秦仲海看完这些旧闻,兀觉意犹末尽,便起身绕行一圈,看看有无更为惊世骇俗的
密闻。正想着奇文共欣赏,忽见前方一处书架,上头标着大大的三字,正是“怒苍山”。

    秦仲海心下一喜,他对造反匪寇最有兴趣,何况自己也曾见过其中的几名好汉,想
到那言二娘,忆起破庙旁的一场大战,直是宛若昨日。秦仲海热血上涌,心道:“这女
人不知现下如何了?可曾找到她的丈夫了?”转念想到公主强迫他放掉“铁牛”欧阳勇
等好手,事情虽已经年,心下仍是忿忿不平,寻思道:“老子出生入死,好容易抓下这
一大堆人来,却给这金枝玉叶的小娘放了,真是他妈的蚀本生意。”

    此刻公主早巳西嫁和番,当年的参谋卢云也已高中状元,说起自己,更从边疆猛将
变成这个无所事事的御前侍卫,想来真也算是景物依旧,人事全非了。

    秦仲海出神半晌,想道:“无论如何,老子连怒苍山的大殿也曾去过,这怒苍山的
风流历史倒是不可不知。嘿嘿,左右无事,便来看上一阵吧!”当下取过一本奏章,便
自细读起来。

    只见这道奏章是个叫做刘梦龙的人写的,秦仲海读道:“臣以为怒苍山群匪侵官暴
民,残贤害善,朝廷若不扫除凶逆,黎民苍生不得安宁。当此贼匪,臣自请军十万,进
水陆二路,必可生擒敌酋,诸夷逆暴,请陛下务准。”秦仲海心道:“听这刘梦龙口气
好大,且不知胜负如何?”他取出下一道奏折,读道:“瘟疫四散,天降奇灾,大水纷
至,神雷轰击,当此水土不服,致使军未伤而士卒惊,战未开而大将亡,虽有忠义之佐,
挟于天地之制,奈何不败?此诚非战之罪也。乞陛下天恩浩荡,开赦吾等罪孽。”

    这道奏章却不是刘梦龙所写,已换成另一名叫做“杜浩正”的将领,秦仲海心下冷
笑,寻思道:“什么狗屁瘟疫,神雷轰击?定是大败亏输,这才来假用借口,这刘梦龙
八成已给人家宰了。嘿嘿!照这般看来,这怒苍山果然了得。”他面露神往之情,直想
与这群匪徒好好的交手一次,看看谁才是当世英雄。

    他又往下翻去,见一本奏章上写著名录二字,秦仲海心下大喜,那日他曾在怒苍山
上见过这群土匪的外号姓名,但对这帮人的来历却不甚明了,当下便细细翻阅下去。

    他翻开第一页,只见上头写著「怒苍山匪酋之首:秦匪霸先。“

    秦仲海惊道:“秦霸先!又是这姓秦的老乌龟!原来他就是怒苍山的老大!”想起
华山上江充曾多次提及这人的名字,好似宁不凡与自己师父也识得此人,却说这老小子
名声何以如此响亮?原来他便是名震天下的怒苍山匪酋大头目。

    秦仲海心道:“这老小子想来很是厉害,嘿嘿!照老子看,只要姓秦的,多半不差
劲。”他翻开下一页,想看看第二把交椅是何方神圣,赫见一行字,见是“怒苍山群匪
左军师:朱匪阳,贼号潜龙。”秦仲海心下一凛,想道:“他妈的,这人居然还姓朱,
不知跟皇帝有无干系。”此时皇族朱姓,天下何止万千,他望著「朱阳“两宇,左思右
想,猜测不休,却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他不识得此人,再又往下翻看,只见一行字写道:“怒苍山右军师:唐匪士谦,贼
号凤羽”,这两大军师的名号,秦仲海早在大殿见过,知道是“潜龙凤羽”,但直至此
时,方知这两人的真实姓名,原来一个叫做“朱阳”,另一个叫做“唐士谦”,只是这
两人毫无江湖名气,也猜想不出他们有何事迹,只得再往下翻看。

    此时已见过了幕僚参军,下头便是怒苍山的将领名录,秦仲海低头念去,赫然读道
:“怒苍山五虎上将之首:方匪子敬,贼号九州剑王。”

    秦仲海心中大惊,两手一颤,手上的名册顿时掉落在地。

    他全身发颤,脑中乱成一片,寻思道:“师父是怒苍山的大将?这……这从何说起?
我怎么没听人提起过?难不成有人诬陷么?”霎时间,脑中电光雷闪,想起从小到大见
到的无数怪事:师父经常郁郁寡欢、听到自己要投效朝廷时的怒气勃发、江充在玉清观
下令格杀师父……秦仲海张大了嘴,想道:“这……照此看来,师父真与怒苍山有所牵
连……”他低下头去,心中乱成一片:“原来那日在怒苍山大殿上见的断头虎,刻的便
是师父的名字。可惜啊可惜!若凭师父这身武艺,他若能投效朝廷,定是威镇边疆的大
将,又为何要造反呢?”

    秦仲海呆了一阵,他虽不是忠君爱国的典范,但多年在柳昂天的麾下办事,早视朝
廷安宁为己任,也常以忠义孤臣自居。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到处搜罗不得志的豪杰,好
来为朝廷效力。眼见教养自己的师父乃是朝廷眼中的大反贼,不能不为师父感到惋惜痛
心。

    他心慌意乱,依序往下读去,只见下头是其余将领的名号:“石匪刚,贼号气冲塞
北”、“陆匪孤瞻,贼号江东帆影”、“韩匪毅,贼号西凉小吕布”、“李匪铁衫,贼
号铁剑震天南”,这些名字甚是眼熟,都与那日在怒苍山大殿所见的名号相同。秦仲海
急速翻看,只见其余尚有言振武、言二娘兄妹、常飞、项天寿等名号,一时数之不尽,
实在不及细看。

    正想间,忽听文渊阁楼下传来太监说话的声音,秦仲海心下一凛,自知身在禁地之
中,虽然这些人未必上来,但若给他们贸然撞见,却也不是好事,当下三步并做两步,
急急冲出密室门口,跟着反手将大门掩上,自行下楼去了。

    过不数日,这日恰逢皇帝召见柳昂天,韦子壮身居护卫,便一路随行进宫。眼见柳
昂天与皇帝在养心殿里谈论不休,韦子壮知道- 时半刻完不了事,一来四下无事,二来
久不见秦仲海,便去寻他谈心。

    韦子壮早知秦仲海给调到文渊阁去,当下便沿路来寻,他到了文渊阁,只见虎林军
门禁森严,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韦子壮心下暗赞:“秦将军平日里虽是散漫,其
实治军有方,谨谨有条,绝不在咱们侯爷之下。”他行到门口,向守卫禀明来意,那守
卫答应一声,忙去通告了。韦子壮守候良久,才见秦仲海从顶楼下来,却是神思不属的
模样。

    韦子壮知道秦仲海负责看管书库,一见他面色有异,心下便感惊慌,忙问道:“怎
么了?可有什么东西少了吗?”秦仲海刚看完怒苍山名录,心中自是烦闷,没好气地道
:“哪少了什么?你可别自个儿吓唬自个儿,没事弄出病来。”韦子壮啐了一口,道:
“我是怕你有什么闪失,你还数落我哪。”

    秦仲海干笑两声,他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忽地想起韦子壮出身武当,向来熟知
江湖事,脱口便问:“韦护卫,你可曾听过怒苍山?”

    韦子壮听得“怒苍山”三字,忍不住面色大震,身子急急颤抖,秦仲海眼尖,已然
看出韦子壮神态非比寻常,他站起身来,沈声问道:“韦护卫怎么了,可是这群匪人与
你有怨么?”韦子壮叹道:“没事…没什么好说的……”即神色放松,笑道:“哎呀!
不过随口问个两句,瞧韦大哥紧张得。不说了…不说了……”

    韦子壮嘘了一口长气,道:“没事别谈怒苍山这群人,那可是犯了忌讳的。”

    秦仲海脸上露出一丝狡狯的神情,笑道:“不谈怒苍山,那谈谈秦霸先总可以吧!”
韦子壮胖大的身子弹了起来,惊恐万状地道:“你…你为何提…提到这个人?”

    秦仲海心下念头急转,寻思道:“秦霸先定有些古怪,决计不是普通的一个土匪头,
否则韦护卫绝不会变成这般模样。”他装着蛮不在乎的神情,笑道:“秦霸先……秦霸
先……这人有什么了不得的?那日在华山上,宁不凡与方……方子敬不也提到这人的名
字么?”他提到师尊的名字,忍不住便想换上方大侠的称谓,但此时要套问于人,自不
便引人猜疑,也就连名带姓的叫了。

    韦子壮颤声道:“你…你别公然谈论这人……绝没什么好处的……”秦仲海侧目打
量,心中暗暗推想:“咱们韦护卫久历江湖,实为老练好汉,什么时候怕得像个鼠辈?
不对,这秦霸先定与他有些干系。”他咳了一声,便道:“到底秦霸先怎么了?连谈论
一下也不成,难不成这小子揍过你么?”说着伸手搭上了韦子壮的肩头,在那假作亲热。

    眼看秦仲海拼命来磨,韦子壮实在耐不住扰,一把将他推开,叹道:“也罢,反正
你一定要问,我这便告诉你吧。”秦仲海把头凑了过来,满脸热切,忙不迭地道:“快
说,快说,这老小子究竟是啥来历,我可等不及听了。”

    韦子壮仰天一叹,凄然道:“他是我师兄。”

    此言一出,反轮到秦仲海吃惊万状了,这朝廷视为第一号大反贼的秦霸先,居然是
韦子壮的师兄?他张大了口,指着韦子壮,颤声道:“你……你是朝廷反逆的师弟?”
韦子壮轻叹一声,道:“秦师兄也不是生下来就造反的。他二十六岁前是个道士,谁知
不守清规,竟与一名女子相恋,因而反出武当,成为我武当山的叛徒。”

    秦仲海哦地一声:心道:“原来是个急色鬼,倒和杨家卢家那两个混蛋一个样。”
他又问道:“那后来呢?这秦霸先反出武当之后,就立刻反叛朝廷了么?”韦子壮面露
难色,低声道:“这几年承蒙侯爷收留,我武当山才保得首领,没给朝廷查封,这一切
全是拜我秦师兄所赐,将军就别多谈了吧!”

    秦仲海啧了一声,正要出口去问,忽听一人重重一哼,大声道:“仲海!你又在胡
闹什么?”秦仲海听了这声音,不必回头也知道是柳昂天,反身便唤:“侯爷。”

    柳昂天面色铁青,似是极为恼怒,秦仲海久随身侧,极少见他这般生气,当下咳了
一声,道:“侯爷,难得来文渊阁,坐下歇歇吧。”

    柳昂天全不理会,只森然道:“你为何问起怒苍山之事?”秦仲海心下一凛,寻思
道:“看侯爷这模样,准是气极了。我可小心点。”他清了清嗓子,道:“偶然听人提
过这群匪人之事,一时好奇,就多问了两句。”

    柳昂天嘿嘿冷笑,戟指骂道:“你这小子根本不知道厉害!这当口情势危急,你再
去翻这笔陈年老帐,有十个脑袋也不够赔!”秦仲海脸向一旁,没好气地道:“侯爷教
训的是。”

    韦子壮见柳昂天话说的重了,忙打圆场道:“侯爷快别气了,秦将军只是随口问起
而已,没别的意思。”柳昂天哼了一声,向秦仲海瞪了几眼,行到门口,匆地想到一事,
停步问道:“仲海啊!你不是说你的老家在淮南么?什么时候回去看看?”说话语意森
然,大非寻常。

    秦仲海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只淡淡地道:“卑职父母都已亡故,家里剩没几个亲
戚了,不回去也罢。”柳昂天点头道:“没事还是多回家瞧瞧,免得数典忘祖。”

    秦仲海听他出言极重,全不给自己留脸面,霎时额头青筋暴起:心下大为不满:
“他妈的,侯爷今日怎地这般凶?老子可是犯了他奶奶的太岁?”

    柳昂天走后,秦仲海一人留在文渊阁,想起柳昂天昔日的见重,哪知今日为了一桩
小事,便与自己闹得如此难看,一时只感闷闷不乐。

    正自不悦间,却见韦子壮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秦仲海见他没随柳昂天离去,只斜
目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怎么啦?韦大人还有情么?”此时即便韦子壮要谈怒苍山
之事,他也无心多听了,只翘着脚,在那眯眼睡觉。

    韦子壮挨过身子,低声道:“秦将军,侯爷又回来了。”秦仲海眼中生出怒火,道
:“怎么了?又来数落老子数典忘祖么?”韦子壮示意噤声,压低嗓门道:“侯爷骂了
你,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又来看你了。”

    秦仲海冷笑两声,回头看去,一名老者提了两只大竹篮,匆匆向前行来,这人满头
白发,身形高大,正是柳昂天来了。他一言不发地走进厅上,找了张桌子,放下满手物
事,喝道:“仲海你过来!”秦仲海哼了一声,兀自坐着,讪讪问道:“怎么了?有啥
事情么?”

    柳昂天看也不看他一眼,迳自从竹篮中取出些菜肴,大声道:“吩咐属下去取些碗
筷来,老夫要吃饭了。”秦仲海一愣,只见柳昂天将物事一样样取出,见是盘香辣卤牛
筋、一只上好肥满烤鸭、一条糖醋大鲜黄鱼、一小锅酸菜羊肉火锅,都是秦仲海平日最
爱吃的菜肴。

    柳昂天哼了一声,道:“老夫行到承天门,忽觉有些饿了,就上街买了些东西回来
吃食。”

    他有意讨好爱将,却不敢说了出口,只胡乱说是自己饿了。秦仲海见他如此疼爱自
己,满腔火气全往云里去了,心下只是偷笑,寻思道:“侯爷向来就是这个模样,嘿嘿,
根本舍不得骂我嘛!”他顺着竿子望上爬,登时翻身跳起,哈哈大笑,搂住柳昂天的肩
头,笑道:“侯爷饿了只管说哪,我去御膳房偷来便是,何必还要去买呢?那多费事啊?”

    柳昂天听了这话,忍不住怒气勃发,骂道:“你这小子平素最不听话,现下又想去
偷去抢?这当口两雄相争,你别再给我惹麻烦!”说着将秦仲海一把推开,神态甚是恼
怒。

    韦子壮惨然一笑,心道:“惨了!又吵起来了!”偷眼去看,果然秦仲海面色铁青,
他袍袖一拂,迳自往木倚上一坐,大声道:“惹什么麻烦?我秦仲海战场上出生入死,
什么时候丢过你的脸?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么?”柳昂天满脸怒气,喝道:“好啊!学着
邀功了?老夫告诉你,年纪轻轻,可别自以为是,免得日后身败名裂!”

    韦子壮见两人越说越僵,急忙劝解道:“你们别吵了,有话好好说,大家都是自己
人!”两人一同转头怒喝:“滚开!没你的事!”韦子壮吓了一跳,身子一缩,更不敢
说上一个字。

    忽听秦仲海大喝一声,神态凶狠,好似要暴起伤人,韦子壮吓得魂飞魄散,忙冲将
出来,护住了柳昂天。他运起武当绝学,正自全力戒备,却见秦仲海连连拍桌,大吼道
:“放他妈的屁!甭说废话了!快快取酒出来,大家拼个你死我活!有无胆否?”柳昂
天怒极反笑,猛地抱出一坛极品御赐花雕,拍开了封泥,递到秦仲海面前,喝道:“混
帐东西!醉死你这小王八蛋!”

    秦仲海取坛狂饮,跟着递给柳昂天,哈哈大笑道:“看你这老头有没种喝!”柳昂
天呸了一声,戟指骂道:“老夫喝酒时,你这小王八蛋还在娘亲怀里喝奶哪!”他举起
酒坛,也是一大口喝落。

    韦子壮见他二人相互递着酒坛狂饮,不时吃着菜肴,都是一言不发,神情凶恶,他
不敢掉以轻心,仍在一旁守护监视,就怕有什么意外生出。

    吃喝良久,柳昂天霍地站起,大声道:“这里喝不出胜负!到我家拼去!”秦仲海
哼了一声,冷笑道:“在你家喝,上上下下都是你的帮手,又是三姨太,又是七夫人,
咱们到宜花楼去!”柳昂天喝道:“照!就这么办!便拼着给七个老婆责打,老夫也要
教训你这小王八蛋!”两人怒目相对,气冲冲地站起,并肩往外去了。

    韦子壮目瞪口呆:心道:“他们真是在吵架么?怎地面孔铁青肚快活?还吵到酒家
去了?”一时猜想不透,只有悻悻然地跟着走了。

    这夜秦仲海酒足饭饱,回到文渊阁时已是半夜,这夜好吃好喝,将帅交心,秦仲海
念在柳昂天的人情上,自知不便再查访什么,只知别再翻看阁上的书籍,便是对大家都
好的局面。秦仲海搔了搔脑袋,心下暗叹:“怎么最近老遇上这些荒唐古怪的事。又是
刘敬包庇通奸、又是侯爷怕东怕西,怎地每个人都有这么一箩筐的罗唆啊?”

    秦仲海跟随柳昂天,至今已有七八年之久,算得上柳门资格最老的人,平素他与柳
昂天相交,从不拘礼,彼此也不用心机,好似父子一般。相形之下,杨肃观虽较受柳昂
天器重,但两人感情却没这般亲昵,秦仲海是个痛快的人,只求大家好鱼好肉,爽快度
口,倒也不会计较什么地位排名,也是他自居次位,江湖才有“文杨武秦”这般说法传
出。

    也是酒喝得多了,忍下住有些睡意,秦仲海打了个哈欠,便要走回楼阁去睡,才走
到楼上,正要脱靴,忽见密本室的铁链有些移位,自己做的手脚已然被人掀动。

    秦仲海心下一凛,急急走近密门,跟着将耳孔贴在铁门上,内力发动,果听室里传
来阵阵轻响,秦仲海嘿嘿冷笑,他不动声色,下来召集下属,低声问道:“你们之中,
可有人到楼上去?”众人答道:“谨奉秦将军之命,我等都在下头守护,绝不敢稍有违
背。”

    秦仲海哼了一声,情知有人进到密本室中翻阅文书,他低声道:“传令下去,所有
兄弟准备弓箭绳索,今夜生擒贼人。”

    秦仲海知道手下并无高手,只有自己能与高手较量,当下挺起钢刀,从室门闪身进
去。

    行到里头,只见不少奏章已给翻动,秦仲海尽量压低脚步声,从书架后慢慢向前绕
行,只等埋伏妥当,便来暗算歹徒。

    万籁俱寂中,只听远处传来阵阵轻微声响,秦仲海听得方位,便压住呼吸,缓缓走
去,他艺高人胆大,此时虽说敌暗我明,但只要自己藏得好,那也未必不能变得敌明我
暗,他靠到近处,躲在一座书架之后,屏气凝神,只等找到良机,便要一举擒下这诡异
的偷书贼。

    只听咚地- 声,似有什么东西跑动不休,秦仲海更不打话,挺刀向前一滚,钢刀挥
出,便往敌人脚下砍去,这刀只在制敌,不在杀人,只听啪地轻响,刀身已然砍中一样
物事。那手感软绵绵的,秦仲海微微一奇:“怪了!我这明明是砍中他的脚骨,入刀处
怎会软成这般?”他举出火折,就着火光一看,只见一只灰大老鼠烂死在地,原来自己
这刀竟是砍中了老鼠。

    先前听了声响,误以为是贼,想下到却是只老鼠。秦仲海心下暗笑:“当真是猫捉
耗子,我还以为有贼呢!”正笑间,隐隐觉得不妥,想起密室门口铁链无端移位,心中
便道:“不对!这地方又没吃食的,怎能忽然冒出一只大老鼠?好个奸贼,定有人在引
我出来!”

    心下正自警戒,果觉背后传来一股浓洌杀气,秦仲海暗暗吃惊,背上冷汗涔涔而下。

    耳听那脚步声细微,一步、两步、三步……秦仲海情知自己性命已在旦夕,他见不
能再拖,猛地往前一滚,跟着钢刀往后便砍,“火贪一刀”刚劲发出,便要将来人逼开。

    便在此时,敌人的兵刀已然穿过刀网,只听嗤地一声轻响,秦仲海肩头已然受伤。

    秦仲海方才那招攻守具备,哪知还是受伤,足见敌人武功极高。血流如注中,秦仲
海虎吼一声,运出火贪刀第八重功力,一招“龙火噬天”,双手抓住刀柄,猛地向前疾
冲,他狂吼连连,刀锋急舞,宛如火球般撞去,霎时之间,对面人影一闪,敌手冲天飞
起,已然躲开他的绝招。秦仲海收刀不及,火光扑过,接连砍倒了三座书架,无数奏章
被他的刚劲带起,都飞上了半空?

    那人身法闪动,快得异乎寻常,转瞬间便已躲起。

    秦仲海肩头受伤,急忙伸手按住,以免流血过多,他提声喝道:“贼子滚出来!你
已经身陷重围,决计跑不了的!”此时大批属下在外守候,此地又在禁宫大内,这话倒
非虚假,秦仲海又叫了两声,仍是不见人影,更没听到有人答话,正起疑问,猛听后头
破空之声劲急,敌人竟又趁机暗算。秦仲海心下大怒:“好你个贼!当我是纸糊的?”
他假意不觉,待兵刀来到背后,他嘿地一声大叫,翻身跃上半空,跟着一招“火云八方”,
直往身周左右砍去。

    只听嗤地一声轻响,那兵刀来势诡异,刹那间又穿过严密无比的刀网,竟朝秦仲海
腕上轻轻剌入,秦仲海腕上受伤,忍不住大吃一惊:心道:“好小子!居然连着刺中我
两记!这人到底是谁?”他手上疼痛,真气不纯,便自摔下地来,慌忙间只见一名蒙面
人向前奔来,手上使的却是一柄长剑,秦仲海却不来怕,登时暴吼道:“纳命来吧!”
左手握刀,运起全身气力,直向前方扔去,那刀倏地飞来,夹杂猛烈风声,端的是凶狠
至极。

    那蒙面人见秦仲海倒在地下,本以为稳操胜卷,没料到他还有这手不要命的绝招。
那人无心恋战,眼看刀锋将至,霎时侧身避开,跟着破窗逃出,远远去了。

    秦仲海身中两剑,俱在流血,其实早已无力防御,适才扔刀退敌,纯粹是性格悍勇
而已。他蹲在地下喘息,心道:“原来是个用剑高手,好了得,好厉害。”耳听属下大
声喊叫,跟着是举弓射箭的声响,只是那人武功超卓,料来虎林军无人拦得住这等高手,
果然下属叫喊一阵之后,声音渐渐缓歇,料来敌人定已从容离去。

    秦仲海缓缓站起身来,喟然长叹,这一战他中了两处剑伤,敌手却是全身而退,真
可算是大败亏输了。

    过不多时,众多下属冲了进来,眼见他身上流血,无不吃惊,急忙为他包扎。秦仲
海问道:“可曾看清贼人面貌了?”一名下属道:“启禀将军,那贼子身影好快,一时
间实在看不清,不过他离去时还暴起伤人,一共刺伤了一十三名兄弟的手腕。”

    秦仲海心下暗暗罕纳:“好剑法。当世有这等武功而又偏好用剑的,就那寥寥数人
而已。看来不难把这人揪出来。”他寻思一会儿:心下忽地一惊,想道:“难道是卓凌
昭重出江湖?”此念一过,便知不对,这卓凌昭现下是在江南苦思剑法,怎能忽然折返
京城?

    秦仲海情知猜想不透,他嘘出胸中一口火气,伸手召来手下,道:“你们听了,今
日之事莫跟外人提起,不然孔阁揆怪罪下来,大家都有事。”众下属齐声道:“我等理
会得!”

    秦仲海道:“明儿个叫受伤的弟兄来找我,每人发三十两银子嘉奖。其余兄弟出力
御敌,都有功劳,我每人发十两银子喝酒。”他这招叫做闷声大发财,只要你闭上嘴,
老子便给你一顿甜头吃。果然众人尽皆大喜,都想道:“不愧是前线回来的大将!出手
这般豪气!”当下喜气洋洋地走了,都觉能跟随这等上司,实乃三生有幸之至。

    秦仲海此时酒性方退,他坐在一堆奏章上,心道:“好小子,看来文渊阁真不好守,
居然能伤到你老子。”那日他与煞金决战百合,身上却也没有挂彩,谁知此时不过守一
座小小书库,竟然连中两剑,算是生平罕见的大败。

    秦仲海叹息一声,眼见天色已明,料知明日兄弟们来找他要钱,不免缺银使唤,他
屈指一算,受伤者十三人,每人三十两,共须发出三百九十两,其余弟兄则须六百余两,
想来共要拿出千两银子之数。说起钱财来,秦仲海自是头大无比,他生平最少攒钱,平
日银钱都往酒楼里扔,搞到今年三十二岁了,却连个老婆也没有,他自知床铺底下还埋
着三百两银子,那是前些年攒来当棺材本的,免得死在前线没人理会,此时欠钱使唤,
只好一并拿出充数了。

    秦仲海摸摸鼻子,眼看缺钱,便想找人来借,心道:“那杨郎中最是有钱,只是他
多半已到江南去了,我那卢兄弟也不在北京,便在也是穷鬼一个,唉……这事又不能让
侯爷知道,说不得,去找伍定远当冤大头吧!”

    想起伍定远平日最懂人情世故,日子也节俭,想来荷包定是满满。秦仲海心下一喜,
当即把伤势遮掩了,跟着三步并做两步,急急往制使府行去。

    行到杨大学士府附近,只见杨家门口停了十余辆车,几名家丁正自打点物事,秦仲
海拦住- 人,问道:“怎么门口挤了这许多人?你们杨家大出丧么?”那家丁听这话难
听无比,脸色自是铁青,还没回话,只听一人唤道:“秦将军,你也来替哥哥送行么?”
秦仲海回头去看,来人面貌清秀,二十岁上下年纪,却是杨肃观的胞弟杨绍奇。

    秦仲海听说杨肃观还在京城,心下暗暗高兴:“好你个杨肃观,原来还没滚啊,这
当口刚好来勒索他。”他打了个哈欠,道:“有什么好送的?去个江南也要送?老子等
一下去拉屎,你送我不送?”

    杨绍奇听他满口粗话,脸上一阵青红,心道:“这人实在粗鲁。”秦仲海见他红嫩
可爱,心下暗笑,更是不住口地调侃。杨绍奇书生一个,却要如何应付流氓捉弄:心下
只是哀哀叫苦,盼他赶紧离开。

    秦仲海口中胡扯,拼命来说金瓶梅的桥段,杨绍奇掩住耳朵,就怕多听了一个字儿,
正闹间,匆见一人走了过来,皱眉道:“仲海又在欺侮舍弟。”说话这人容貌英挺,举
止老沉,正是杨肃观来了。

    秦仲海没好气地道:“谁在欺侮他啊!我这是提点你家小弟,免得他将来不懂事,
给人在欢场里骗光了裤子。你们还不多谢我?”眼见胞脸上羞红,杨肃观怕他给污染视
听了,便低声嘱咐几句,命他先行离去。

    秦仲海正想着如何开口借钱,忽见杨肃观走近两步,神色凝重,似有话与自己说。
秦仲海嘻嘻一笑,自行凑了上去,道:“有事么?”杨肃观微微颔首,低声道:“仲海,
你这几日待在京里,可需多多留意伍制使,我有些担心他?”秦仲海咦了一声,道:
“担心他干什么?他嫖妓找不着门路么?”杨肃观皱眉道:“你别来胡扯,我跟你说正
经的。”低声又道:“伍制使自从天山归来后,就变得颇多古怪,我怕他胡思乱想,惹
出事来。”

    秦仲海奇道:“是么?我每日见他大碗吃饭,大口喝酒,还搞了个神气的铁手套,
说来好得很啊!有什么好担忧的?”杨肃观叹了口气,道:“那倒未必。侯爷这次没派
他南下,我看他眉宇间全是悲愤。”秦仲海嗯了一声,想起伍定远对燕陵镖局一案耿耿
于怀,柳昂天却又不肯委以重任,真让人情何以堪。但事已至此,又能说什么?只摇了
摇头,并不回话。

    杨肃观叹道:“定远现下武功非比往昔,他脾气又烈,可别一个冲动,惹出祸端,
那可难收拾了。”秦仲海哈哈一笑,道:“他要真这么带种,那是再好不过了!要我是
他奶奶的天山传人,早就溜到江南去杀人了。你们谢我都来不及,哪还需要帮老子收拾
什么?”

    杨肃观看了他一眼,摇头道:“便是这样,那也还算是小事。我只怕他……怕他对
我有误会。”秦仲海大乐,笑道:“又有误会了?可是为了女人?”眼见杨肃观面色窘
困,秦仲海当即阴恻恻地笑了也来,道:“这档子狗屎事情,对你有误会的人可多了,
嘿嘿,搞不好老子对你小白脸也有误会哦!”此时顾家小姐早与卢云私奔,料来惕肃观
也已知情,秦仲海念在同门多年,自也不好当众取笑,便只讥讽一番。

    杨肃观啧了一声,道:“你别再火上加油了。据说伍制使很欢喜一名九华山的女弟
子,还曾为这名女子多次冒险犯难,连性命也不要……”他还没说完,秦仲海已然自行
接口,笑道:“偏生那女子是个水性杨花的烂货,只来偷偷喜欢你杨大人,却不来疼咱
们伍制使,对不对?”这话实在太也难听,只说得杨肃观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
好长叹一声。

    秦仲海笑道:“你想要老子替你调解调解,对不对?”杨肃观面色尴尬,点头道:
“有劳仲海了。只因几次会商大事,定远都显得甚是激动,每回我说起与江充共进一事,
他便是气愤填膺的神色,我怕他老是想不开,终于与我疏远。”

    秦仲海嘻嘻一笑,道:“谁叫你从来不赌不饮,专只往脂粉堆里钻,活该众家兄弟
讨厌你。”他伸手出去,怪眼一翻,道:“老子调解不难,一百两银子。”

    杨肃观见他流氓一样的神气,实在是天生的土匪料,忍不住气愤道:“大家同在柳
门共事,不过是说上几句好话,你怎能处处要钱?”秦仲海笑道:“这你就不懂了,一
会儿我要带他去宜花楼移移心性,岂能没钱花花?宜花宜花,借钱花花!”杨肃观叹息
一声,命下人取上五锭二十两龙银,自行双手奉上,道:“不管怎么样,凡事多拜托了。”

    所谓破财消灾,至于是不是肉包子打狗,那也没法想了。秦仲海见杨肃观悻悻离去,
便自嘻嘻奸笑,心道:“凑了一百两啦!”算算还差个五百两银子,便往伍定远家中窜
去。

    行到制使府,秦仲海有求于人,自不好大喊大叫,他轻轻叩了叩门环,轻声细气地
叫道:“伍制使,伍大爷,老子来跟你借……借书看了。”他怕自己借钱二字一出,伍
定远便要吓得落荒而逃,便来谎言欺骗一番。

    喊了几声,不见有人应门。秦仲海心下暗暗奇怪,想道:“他家里请了门房管家,
怎能没人应门?难道有什么事么?”心念一动,便翻身上了墙头,迳往花园去了。

    一路溜到伍定远卧房,秦仲海扯起嗓门,大声叫道:“伍定远!你他妈的快出来!
老子要看书!”却不管伍定远粗人一个,能摆什么书在家里,只在那敲窗踢门,没完没
了。

    打了半天门,仍是无人理会,秦仲海正感纳闷,匆听脚步声响,却有人走人大厅了,
秦仲海心下一喜,急忙朝大厅冲去,入厅便是一声大喝:“伍定远!你跑到哪儿去了?”

    只见来人干瘪瘪的,哪里是伍定远,却是个无名老头,他见秦仲海恶形恶状,只吓
个魂飞天外,迳自摔在地下,手中连摇:“壮士饶命啊!”

    秦仲海见那老人满脸惊吓,想来把自己当成了歹徒,他脸上一红,连忙伸手拉起,
问道:“对不住啊,敢问老丈,伍制使上哪儿去了?”那老者奇道:“伍制使?那是谁?”

    秦仲海皱眉道:“你耳背啦?便是住在这里的官儿啊!”

    那老者哦了一声,笑道:“那个戴铁手套的男子啊!他前两日把房子卖给我家老爷
了。”

    秦仲海跳了起来,惊道:“他把房子卖了?他去哪里了?”那老者笑道:“我又不
认识他,我怎会知道?老头子今日是来打扫的。你是他的朋友吧?”耳听那老头喋喋不
休,秦仲海哪里听得进半个字,心中只想:“好你个伍定远,究竟死哪儿去了?难道是
去江南么?”

    他别过老者,自行走出制使府,还没走上两步路,一人迎面而来,却是韦子壮。秦
仲海知道韦子壮专责守卫,等闲不离柳昂天身边,此时过来,必定有事,他抢上前去,
问道:“怎么,有啥大事?”韦子壮面色愁苦,道:“伍制使昨夜辞官挂印,竟然把官
印留在侯爷书房里,还附了一封信,说他想辞官远游了。”

    秦仲海倒吸一口冷气,冷笑道:“辞官远游?好你个定远,定是去找卓凌昭报仇了!”

    韦子壮惊道:“你怎么知道?”秦仲海回首望着制使府,道:“他连房子也卖了,
你说他去做什么?我看他啊,连命都豁出去了!”他连连颔首,又道:“看不出伍定远
老实人一个,平日做人做官都是周到,骨子里却有股热血,算是条硬汉!”说着竖起拇
指,赞叹不休。

    韦子壮叹道:“你别夸他了!这卓凌昭有江充护持,咱们又要靠人家指认罪证,至
多只能让他到案,却怎能杀他呢?老天保佑,可别生出事来才好。”

    秦仲海哈哈一笑,道:“这你别发愁,伍制使虽然今非昔比,卓凌昭也不是省油的
灯,不会出人命的。”他沉吟半晌,想起杨郎中还没离开,便道:“事不宜迟,趁着杨
郎中还没离京,你赶紧差人通报他一声,就说伍制使已经下去江南了,要他多看着点。
别把事闹大。”

    韦子壮听了情况紧急,赶忙答应一声,正要转身离开,忽听秦仲海叫道:“等一会
儿,我还有件大事。”

    韦子壮回过头来,道:“怎么?秦将军还有吩咐?”

    秦仲海咳了一声,道:“有件事想麻烦你。最近手头太紧,需要点钱两花花。”

    韦子壮苦笑道:“又赌输了?真是……”他眉头紧皱,伸手到怀里一摸,取出张五
十两的银票出来,哀叹道:“先拿去用吧,不必还我了。”

    秦仲海扭捏地道:“那不够。”韦子壮惊道:“你到底要多少!”

    秦仲海低下头去,羞愧地道:“五百两。”

    韦子壮倒吸一口冷气,颤声道:“五百两!我……我可是有老婆小孩的人哪!老兄
你这也太狠了吧!”看来两人平日定是借贷多多,至于谁向谁借,是否有借无还,那是
没人知道了。

    秦仲海哪里管他,想起一众属下还在等着花用,当下揪住韦子壮乱扯,大声道:
“老子不管这许多,反正我今日就要用!你不能借我,老子只有跳海啦!”他见韦子壮
面露难色,便把钢刀丢给了他,喝道:“这只刀算是质押,你快把钱两给我。哦!还有
别让侯爷知道!”

    韦子壮苦着一张脸,寻思道:“这家伙死皮赖脸,硬是要派我麻烦,唉……等会儿
怎么向老婆开口才好?我那口子脾气最烈,等下定有好戏看了……”

    他看秦仲海满脸无赖模样,若是不依,恐怕没完没了,只有硬着头皮走了。

    第四章雷泽刑天

    深秋的长洲,已然透着寒冷冬意,寒风雨点打在空旷凄清的街道上,令人备觉清冷
寂寥,欧阳南缓缓抬头,凝视着桌上的古旧铁锤,轻轻叹了口气。

    今日是他七十岁的寿宴,无数弟子门人都赶将回府,来向这位先皇册封为“江南铸
造”的铸剑宗师祝寿。尽管身旁围绕着几十位的儿孙晚辈,桌上堆着小山高的贺寿礼品,
可是此刻的他,却没有丝毫的快意。一名男子走了上来,躬身问道:“师父今日大寿,
何故叹息?”

    欧阳南望着桌上摆着的铁锤,怔怔地道:“咱们傍晚便要复业了,可到连这东西是
什么人送的都不知晓,这不太也荒唐了么?”

    烛火掩映下,只见那铁锤生着浓浓的铜青绣,好似古旧破烂,但明眼人却看得出来,
那铁锤内里隐隐散出一股青光,想来定有什么占怪来历,绝非凡物。

    那汉子见师父眉头深锁,忙劝慰道:“师父切莫忧心,这锤子定是公子送的。除了
他,谁还能有这份心意,要让咱们铸铁山庄重振雄风?”

    这说话汉子身材壮实,面孔却是斯文白皙,原来此人便是欧阳家的大弟子巩志,有
个神气的外号“铁狮儿”,他非只是铸铁山壮的首徒,还是长洲衙门的师爷,眼下卢云
要来长洲为官,这巩志日后便是他的手下了。

    欧阳南叹道:“我也希望这锤子是我那铁牛孩儿送来的。唉……可是他既然送了这
等要紧物事,人却怎么不回来呢?”巩志低声道:“师父……师弟既成朝廷反逆,便算
孝顺十倍,却要他如何回来?师父可别怪他啊……”

    欧阳南长叹一声,摇头道:“当年为了天炉,害惨我那铁牛孩儿。唉……别说这些
了,只希望今日开炉顺顺利利的,也不辜负他找出这只刑天锤的甩意了。”

    大厅上燃着微弱烛光,黄光映去,锤身铁锈望之更加青黄斑驳,更显出历史悠远。
欧阳南怔怔望着,恍惚之间,往事一一涌上心头,竟似痴了。

    正出神间,一名少年走上厅来,这孩子约莫十七八岁,模样甚是好动。他见欧阳南
目不转睛,尽在盯着铁锤瞧,便走了上去,笑问道:“爷爷还在瞧这只铁锤啊!这锤子
来家里三天啦,您还没瞧够?”这男孩名唤欧阳洵,正是铸铁山庄第三代的门人,欧阳
南的孙儿,巩志微笑道:“小少爷,这神锤是无价之宝,老庄主别说看他三天,便看个
三十年,怕也不嫌闷哪。”欧阳洵摆出少爷的架子,道:“听你夸的,看这铁锤模样破
烂,哪能这般好?”

    欧阳南知道巩志不便出言顶撞,便离座而起,亲自上来教诲。他俯下身子,抚摸着
桌上的神锤,幽幽地道:“相传古时的雷神名叫雷泽,这神仙人首龙身,手上还有把锤
子,以之发雷击电,便是这柄”雷泽刑天锤“,传说这柄锤能耐三昧真火烧烤,捶落时
能发出天雷轰响,乃是我辈铸剑师梦寐以求的宝贝。”他转头望着孙儿,道:“洵儿,
你将来要接下铸铁山庄,不能不知这铁锤的典故。免得日后人家笑我们有眼无珠,糟蹋
了宝物。”

    欧阳洵看着满是铁锈的大铁锤,笑道:“爷爷啊!方今理学昌明,你真信这等鬼话
吗?”巩志见他神情轻挑,实在按耐不住,皱眉道:“小少爷,便算这传说有些夸大,
但此锤确实有些神异之处,你可千万别小看它了。”欧阳洵微微一笑,眨了眨眼,却不
打话。

    欧阳南见孙儿兀自不信,便站起身子,道:“你既然不信,那便拿起这铁锤,往地
下敲- 记,便知好处了。”欧阳洵年纪虽小,却是十分聪明,他摇头笑道:“爷爷啊!
这铁锤一记敲落,只怕要碎上十来块砖哪!到时打坏地板,岂不多费气力整理?”欧阳
南嘿地一声,道:“你只管打,不打不晓得好处。”

    耳听爷爷吩咐,欧阳洵只得苦笑,道:“既然爷爷吩咐,那洵儿可不客气了!”

    欧阳南命众人搬开桌椅,空出一块地方,让这少年一试神锤,巩志双手抱胸,眼睛
睁得老大,自也想见识这刑天锤的真实威力。

    欧阳洵拿起铁锤,用力在地下一敲,只听轰地一声,如同雷震,众人耳中嗡嗡作响,
纷纷退开几步。巩志虽知神锤了得,却也禁不住吃惊。欧阳洵首当其冲,自是耳鸣难忍,
他面色惨淡,喘道:“这锤子怎能这般大声?真是古怪了。”他喘息一阵,俯身便朝地
板看去,便要查看这神锤的威力加何。

    欧阳南见孙儿俯身察看,微笑便问:“怎么样?知道好处了么?”欧阳洵看了一阵,
却是忍俊不经,他指着地下,笑道:“搞什么,打了重重这么一记,怎么地下只这么尖
儿大的洞?这锤子怎那么没用啊?”说着哈哈大笑起来。此时厅上已聚集不少弟子,众
人听他这么一说,全都围了上来,果见地下只一处尖针也似的破损,寻常铁锤砸下,少
说破上一面砖,这神锤如此巨大,哪知却这般不堪,众人心下奇怪,忍不住交头接耳起
来。欧阳洵笑道:“爷爷啊,不是我说,什么雷泽刑天,这锤子纯唬人,我看定是西贝
货!”

    欧阳南听了这话,却是不动声色,只听他淡淡地道:“你别急着说,你先伸脚出去,
朝地下跺一记试试。”欧阳洵举脚起来,往青砖纵去,笑道:“像这样……”那个“么”
字还没出口,脚下忽地一空,竟尔摔个口吃屎。一旁弟子吃了一惊,忙将他扶起了。

    欧阳南微笑道:“现下知道厉害了吧?”

    欧阳洵心下诧异,忙低头去看脚下,只见地下青砖早已粉碎,成了一处深洞,两旁
砖石却一如平常,丝毫不见破损。他抬头望着爷爷,颤声道:“这砖头方才不是只破个
小孔?怎地变成这模样?”欧阳南道:“你仔细摸摸砖头的碎层。”

    欧阳洵拾起残层,只见青砖早已化为粉末,细致疏松,好似经铁杵研磨过一般。他
面色一变,惊道:“爷爷,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欧阳南淡淡地道:“寻常铁锤敲落,便只有拳头大小的锤子,也能碎上两三面砖石,
以刑天锤的大小观之,至少要击碎十来块。你先用脑筋想想,以神锤之大,怎会只破了
一面砖?”欧阳洵听他这么一说,登也看到了要紧处,他双眉- 轩,便蹲下察看,神态
十分专注。

    欧阳南道:“怎么?看出道理了么?”欧阳洵起身摇头,道:“还是不懂。”

    欧阳南哈哈大笑,亲自走了过来,拿起神锤,遍示众人,道:“神锤之所以能不偏
不倚地将正中的物事敲为粉末,只因此处有个奥妙。”众人见他手指锤面一处,急忙伸
头来看,只见锤上一处微微突起,尖针也似,只比锤面突出一点,众人咦地一声,都感
诧异。

    欧阳南指着尖针,道:“你们别看锤头西瓜大小,真往下头击去,只有这根剌会与
物事相触,便是如此,才会不多不少地打坏了一面砖。”众人见那尖针细小无比,竟比
绣花针头还细小许多,谁知却能承受雄浑力道的冲撞,一时都感不可思议,不知这神锤
是何等质料所就。

    欧阳洵满面疑惑,道:“可这青砖居然会烂成粉末一般,这又是怎么回事?”

    欧阳南微微一笑,反问道:“打铁一事,首重为何?”欧阳洵世家出身,自是家学
渊源,当下想也不想,径自道:“打铁成钢,首重力足。”

    欧阳南颔首称许:“答得好。只是你说说,何谓力足?”

    欧阳洵想了一阵,道:“力气大,那便是足了。”

    欧阳南哈哈大笑,道:“小儿之见。”他伸手召来门人,问道:“你们平日打铁,
可知有几成力道使在铁上?”众人面露疑问,都不知他此问何意,巩志上前答道:“回
秉师父,我辈铸剑师打铁,九成力道使在铁皮上,却只有一成力气灌注铁心。”

    欧阳南抚须大笑,道:“不愧是你们的大师哥,见识就是不同。”他拿起粉末似的
青砖,道:“打铁讲究的不是力大,而是要把力道灌到铁心里,这才能使铁性锻冶,去
芜存菁,寻常咱们用锤多在浪费气力,八九成力道都打在铁皮上,但这”雷泽刑天锤
“靠着这一点尖针,便足以力灌铁心,使万斤之力稳稳实实地打入铁料,所谓一捶成钢,
便是这个道理。”

    欧阳洵惊道:“一捶成钢?便是靠着这个法门,才能使砖头烂为粉末一般?”

    欧阳南点头道:“不错。这刑天锤之所以号称天下第一神锤,便是为此。”

    欧阳洵此时已收起小看之心,他手抚神锤,面露赞叹之色,怔怔地道:“好一把神
锤!力大无穷,却又如此细腻,有了这神锤,咱们定能造出天下第一的神兵利刃!”

    欧阳南本在微笑,待听了“天下第一”四字,脸色却是一变,神情竟是不大自在。

    阳光普照,风和日丽,这日已是十月十三下午,此时已近欧阳家开席时辰,那青衣
秀士远从九华山过来拜寿,早巳率着徒弟离去,卢云却还留在府里,想起寿礼毫无著落,
只在那里发慌,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惶急间,只见顾倩兮缓缓向厅行来,卢云大喜,当下奔上前去,道:“倩兮啊!
你昨夜不是说要替我准备寿礼么?怎地快到下午了,却还不见那礼品的踪影?”

    顾倩兮啊地一声,掩嘴道:“哎呀,这事我给忘了!”卢云搓手道:“惨了,惨了,
一会儿没礼品送上,可要如何是好?唉……说不得,去买些寿桃充数吧!”顾倩兮摇头
道:“今日欧阳老爷宴请百姓,没人开门做生意。”卢云惨然一笑,道:“好吧!只有
称病不出了。”

    顾倩兮见作弄他够了,当即笑道:“好了,不欺侮你了。咱们现下来准备寿礼吧!”
说着拉住卢云,两人一齐朝书房走去。卢云喜道:“原来寿礼在书房里,你可藏哪儿去
了?我昨夜怎没瞧见?”顾倩兮笑道:“你别急。昨夜没瞧见,一会儿便瞧见了。”

    两人走入书房里,里头只摆着家具书本,丝毫不见那寿礼的踪迹。卢云愁眉苦脸,
望着心上人,顾倩兮笑了笑,伸手朝书桌一指,卢云哦地一声,道:“在桌上么?”走
了过去,细细翻了一阵,只见桌上摆的全是杂物,毫无贵重物事,忍不住皱眉道:“你
……你又戏耍我了,唉,这当口可别开玩笑啦……”

    顾俏兮把他按上倚子,纤纤素手伸来,笑道:“寿礼来罗!”说着在桌上铺了张白
纸。

    卢云皱眉道:“一张白纸?这……这便是寿礼?”顾倩兮不答,笑吟吟地递来一枝
毛笔,塞在卢云手上。卢云面色惨然,道:“要送这只笔?这不太寒怆了些?”

    顾倩兮噗嗤一笑,道:“谁要你送笔了?我是要你画幅寿画,写上几个字啊!”

    卢云恍然大悟,原来顾倩兮是要自己题字为礼,他连连摇头,道:“我的书画又不
值钱,如何送得出手?”顾倩兮庄容道:“你是己巳年状元,一甲进七及第,又在承天
殿上应了圣上的绝对,文名早已远播天下。可别妄自菲薄了。”

    卢云猛然醒悟,喜道:“原来如此,我自己倒没想过呢。”

    顾倩兮将笔杆交在卢云手里,又道:“以你新科状元之尊,亲题的字画可不是寻常
物事,一来带喜,二来尊贵,人家想求都还求不到呢!”

    卢云大喜,当下提笔便画,不多时,便画了幅“岁寒三友图”出来,他才情高绝,
虽只寥寥数笔,笔意却是苍然劲节,顾倩兮赞道:“好一个卢郎,寒冬将至,这松竹梅
最是应景不过呢。”她随口品评鉴赏,竟是赞不决口。一来这“岁寒三友图”确是佳作,
二来这画是情郎所绘,便是狗爪子胡印,也要宽打几分,直把卢云夸上了天去。

    卢云脸上一红,心道:“听她说得这般好,敢情我已列入当朝四大家了?”他盖上
了知州的官印,又在一旁写上了贺词。他放落了笔,等着墨汁阴干,忽地想起欧阳家财
大势大,今日宾客必多,想起交际一事,不由烦心、皱眉便道:“我现下是地方父母,
可过去少与人应酬来往,唉……人情不熟,一会儿可别失礼才好。”顾倩兮知道心上人
不善交际,忙劝慰道:“你莫烦忧,凡事有我在呢。”

    顾倩兮出身豪门,什么样的人没见过,长袖善舞,风度翩翩的人,她是见得多了,
反倒是像卢云那样正直敢言的,却没见过几个,也是为此,才赢走了她的芳心。只是情
场上可以占便宜的,官场上可就不行了,卢云个性刚硬,一个不留神,定会得罪地方豪
门,顾倩兮看在眼里,早有盘算,昨日便向洪捕头打听了,知道欧阳南是个大而化之的
人,一会儿便让卢云应付,至于欧阳家的女眷老小,便由她出面担待。看她顾大小姐手
腕高超,此番出手,定让满门老幼服服贴贴,日后卢云若有什么请求,这些人决计死心
塌地,不敢有违。

    二人说话间,那墨色已然阴干,卢云将书画卷起,便与顾倩兮联袂乘轿,一同赶去
欧阳府。

    行到欧阳府上,门口家丁见了官轿到来,已知新任知州驾到,当下慌不迭地往内禀
报,卢云甫下轿来,只听两旁传来一阵掌声,家丁提声道:“长洲新任知州,钦点状元
郎卢云卢大人驾到!”卢云生性朴素,什么时候受过这般排场,他面色微微一窘,只想
掩面急走,稍微转身,一个没提防,脚下竟在轿梁上一绊,人便往前摔下。

    眼看使要跌个狗吃屎,卢云心下惨然,只想使出轻功翻转,又怕惊吓了围观百姓,
正不知如何是好,猛地- 双手凑了过来,- 把将他扶住。

    卢云抬头急看,却见一名老者笑嘻嘻地看着他,想来便是欧阳家的老爷欧阳南了。

    卢云慌忙拱手,道:“晚生卢云,见过欧阳老爷。”欧阳南大笑道:“什么晚生?
卢知州实在太客气了!你卢大人驾临长洲,老夫却是一无所知,未曾远迎,实在是罪该
万死啊!”

    卢云连忙摇手,道:“老爷可别这般说,我是地方父母官,怎能惊扰百姓?”

    欧阳南笑道:“欧阳家过去是”江南铸造“,也算个官儿,说来都是自己人,卢知
州就别客气啦!”

    两人说话间,一名汉子已然跪倒在地,道:“下官巩志,拜见卢知州,小人不假而
出,这几日不曾在衙门办事,还请知州重重责罚。”卢云知道这巩志便是他的师爷,只
见他身材壮硕,不似一般师爷那般牙尖嘴利,弱不经风的模样,心里已多了几分好感,
连忙将他扶起,道:“巩师爷快别如此,你师门有事,当然须得回来帮忙了。”此时巩
志跪在地下,给卢云伸手一托,身子不由自主地站起,显然这位知州的功力远在他之上。
巩志躬身拱手,微笑道:“知州大人文武全才,好了得的功夫啊!”两人相互打量,都
有惺惺相惜之感。

    众人边走边说,已然入了大厅,顾倩兮是女孩儿,当时男尊女卑,她便自行跟在卢
云后头,一齐走进厅内。

    只见厅上摆了四五十张圆桌,不少宾客已然坐定,贺客云集,大厅却不见窘迫,足
见欧阳家的财势确实惊人。卢云细看众宾,只见他们多半形容怪异,有的更是携带兵刃
家伙,多半是江湖中人,他心下暗暗留神,想道:“这些人龙蛇混杂,我可要小心应付
了。”

    正想间,欧阳南已给他排定了上位,却是让他坐了首座。卢云谦逊道:“小子年幼,
欧阳老爷万不可如此。”欧阳南笑道:“自来朝廷官长谁不坐这大位?卢知州就别客气
了。”

    卢云面红耳赤,远处顾倩兮向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卢云只好就坐,眼见青衣
秀士早在身旁坐定,卢云向他尴尬一笑,道:“掌门来得早啊!”

    青衣秀士目光炯炯,迳往厅上众人打量,卢云心下担忧,便问:“看这些人不是寻
常百姓,可有什么不法歹人么?”青衣秀士摇头道:“卢知州放心,今日是铸铁山庄大
喜的日子,请的多是亲友,应不会有什么大厮杀。”卢云见他胸有成竹,多少也安下了
心。

    此时顾倩兮也已坐定,却是坐在女宾席位,身旁尚坐着艳婷、娟儿二人。卢云见顾
倩兮与艳婷言笑晏晏,两名美女交头接耳,宛若花朵般可人,四下宾客都是不住眼地偷
看她两人。卢云心下暗暗奇怪:“前几日她两人说话时针锋相对,怎地现下又跟好友一
般,真是让人猜想不透。”只是想起自己不必再与她们同桌,不免心下称庆。他转头四
下看去,厅角却有不少人正自聚赌,只见阿傻兴高采烈,看他面前堆满了银子,想来今
日手气不坏。

    正看间,忽见几名高大老者走来,青衣秀士当场起身相迎,卢云自也站起,众人互
报姓名,却是点苍七雄来了。过不多时,只见峨眉掌门、泰山掌门也都派了第一代门人
与会,看来今日寿宴虽比不上宁不凡封剑退隐,却也是江湖上的一桩盛事。

    这些人多曾参赴宁不凡的退隐盛会,说来都算正道的英雄。卢云身负长洲治安,眼
下有这些人物帮忙,一会儿便有凶徒前来长洲滋事,那也不必担忧了。众人相互寒暄,
卢云虽然江湖经验甚浅,但他官至知州,众人也不敢怠慢,一时颇为热络。

    过不多时,寿宴便自开席,卢云是此地父母官,自需上前说话,他上前一拱手,道
:“诸位高贤,在下长洲新任知州卢云,日昨方至此地上任,喜逢欧阳老爷子七十大寿,
便欣然来此贺寿,以表朝廷对欧阳一家祝贺之意,所谓贺寿,自古由来甚多……”卢云
平日饱读典籍,难得有机会当众说法,自是要好好运用一番,他机机聒聒地说了一大篇,
却见下头人等嘻嘻哈哈,各自喝酒谈天,全无一人专心聆听,便连顾倩兮也不停地应付
欧阳家女眷的询问,全然闲不下来。

    卢云说了老半天,只见赌的赌,玩的玩,全无一人理会于他,当下急急收尾,道:
“是故,下官知州卢云于此恭贺欧阳老爷长命百岁,福禄双全!”话声甫歇,只见满堂
宾客精神为之一振,人人都停下手边的事,一齐转头朝他看来,似乎要他赶快下去。

    卢云心下大怒,想道:“好啊!只要我这知州一开口,你们便去吃喝玩乐,只要我
闭嘴,你们精神就来了。真是可恶。”他哼了一声,又吟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七十古稀,实乃至德,盖天地首重仁爱……”此言一出,众人又高声谈笑,各自玩闹起
来。

    也是无计可施,卢云只得闷咳三声,假做吟诗已毕,料来也无人发觉。他取出贺礼,
朗声道:“当此大寿,敝人仅以书画一幅,致赠欧阳老爷,仓促之际,还请笑纳。”

    欧阳南接过书画,将之展开,厅上众人见有礼品可看,都是仲头过来,只见这“岁
寒三友图”笔劲非凡,众人虽是武夫居多,看不出其中珍贵,但反正是知州大人所赠,
想来决计不至寒酸,一时都胡乱喝彩。只听远处有人叫道:“好漂亮的菊花!不愧是知
州大人画的,真是他妈的美啊!”

    卢云心下苦笑,寻思道:“这群人真是如同文盲,却把梅花当作了菊花,居然还可
以出言夸赞,真是莫名其妙。”远处顾倩兮听了一众江湖人物的胡言乱语,也忍不住掩
嘴轻笑。

    众人中只有艳婷满是钦佩之意,一双妙目不住朝卢云看来。卢云不知她为何望向自
己,当下也报以一笑,心道:“怎么艳婷姑娘懂书画么?看来九华山弟子真个文武双全,
渊博非凡啊!”

    欧阳南接过书画,着实夸赞一阵,倒也说得头头是道。卢云见他喜爱自己所赠的寿
礼,这才喜气洋洋地坐下。过不多时,各人纷纷送上贺礼,只见青衣秀士送的是一只雪
山人参,其状已成人形,颇为珍异,青衣秀士话却不冬,淡淡地道:“这是敝山自行栽
种所成,请老爷子笑纳。”众人闻言,一时大为惊叹,不知这野生人参怎能自行栽种而
成,都是议论纷纷。

    欧阳南谦逊道:“老朽不过虚长几岁,却劳烦掌门赠这等贵重物事,却要我怎么经
受得起?”他与青衣秀士相识数年,交情平平,谁知他却送上这等大礼,当下在那里推
辞一番,方才收下。

    青衣秀士之后,其余众人也纷纷送上礼品,点苍七雄送的是只金狮,想来值得上千
两银子,颇为贵重,峨眉泰山两派送的都是折扇、锦袍之类的物事,也都是有些渊源的
物品。但其余诸人送的参差不一,有的颇见诚意,有的却只应景之用,聊胜于无。

    众人送礼已毕,各说了些祝贺之词,便纷纷坐下吃食。自古“吃”这一字,便是各
类婚丧喜庆的重头戏,举凡生子嫁女,升官送终,全都少不了这一宇,果然众人交代了
礼品,便各自大吃大暍,恨不得多捞几两回去。够本之意,真是溢于言表了。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巩志见众人酒饭已毕,各自在那喘歇,便上前道:“今日敝庄
双喜临门,一来适逢吾师七十大寿,二来天降奇物,传言中的”雷泽刑天锤“已然见世。
当此双喜之庆,敝庄将重开”洪武天炉“,再行铸铁之举。”

    这“雷泽刑天锤”五宇出口,众人都是哦了一声,卢云虽曾听青衣秀士提过这只神
锤,却不知这锤子的全名便叫“雷泽刑天”。

    只听一名道士哈哈大笑,这人满面红光,正是点苍七雄排名第三的赤川子,他行上
前来,笑道:“这可太妙了,我赤川子行走江湖多年,一直耳闻这神锤的好处,还请巩
狮儿快快取出,也好让贫道大开眼界!”他言语间隐隐有些兴奋,当是对这“刑天锤”
心仪万分。

    巩志笑道:“神锤见世,敝派自不会藏私,当用以造福生民。赤川道长若是要看,
敞庄如何敢怠慢?”伸手一挥,霎时五名家丁合力抬出一只铁锤。

    众人听这神锤的名字好生威风,又见这锤好生沉重,居然要五六名家丁合力抬出,
当下急急伸头来看。谁知一看之下,不免大为失望,只见锤身古旧,上头满是铁锈,形
状虽然硕大无比,但也看不出什么了得之处,众人暗自摇头:“什么神锤,名字这般了
得,却是破烂东西一件。”

    巩志见厅上众人多半面露失望之色:心下暗暗摇头,寻思道:“这些人全是土包子。”
但他用意不在炫耀,却也不多加说明。

    卢云定上前去,俯身去瞧,众人见知州走来,纷纷让了开来。卢云细目看去,这神
锤满布铁锈,看似平庸,但仔细一瞧,那锤面却隐隐裹在一层青光之中,看来此锤定有
神秘之处。巩志见他连连颔首,便微笑道:“大人有何高见?”

    卢云淡淡地道:“相传汉代以”雷泽“为雷神,”刑天“则是天神之敌,是为山海
经所载神祗,汉代以后,此二神并不常见。照此看来,此锤当是汉代古物。”

    巩志双眉一轩,拱手道:“大人果然高见,一语中的,傅说这神锤便是汉代张衡所
传,至今已有千余年。”他见厅上众人都已看过这神锤,便道:“天降祥瑞,既然”雷
泽刑天“已然现世,仗此天威,我庄定可重新开业,再起”洪武天炉“之火。”说着向
卢云等人一躬身,道:“一会儿还请卢知州及青衣掌门一同见证,让朝廷大臣知晓这”
洪武天炉“确可制作器械,绝非江充大人口称的废物。”厅上众人多半不知铸铁山庄与
朝廷间的恩恩怨怨,听巩志这么一说,都是交头接耳,纷纷打探详情。

    巩志道:“吉时已届,请各位稍移算步,随我派门人前去见证”洪武天炉“。”厅
上众人多是粗鲁的武人,耳听有好戏可看,登时轰然道:“走啊!快啊!”不少性急的
便自冲出大门,眼看几名老者尚在喝酒,巩志自不好催促,只在一旁等候,几个年轻壮
汉迳自叫道:“快啊!有什么好喝的!”

    好容易众人凑得齐下,便由欧阳南带领,迳自往城南而去。卢云心道:“听说这天
炉性子倔傲无比,到底什么是傲性之炉,我今日可要见识明白了、”正走间,忽觉右侧
有阵幽香,卢云心下一喜,知道顾倩兮来了,便想去握她的小手,两人手掌相触,卢云
忽觉不对,细目一看,那女孩儿却是艳婷,当下只把他吓得屁滚尿流,他往左侧闪去,
却又撞上了一个温软的身子,他吓了一跳,便要往前飞跃。旁观众人心下一奇,都想道
:“这知州大人有些怪,怎么走路歪七扭八的,可是生什么病了?”

    却听那女孩儿道:“卢郎,你怎么了?”这声音却是顾倩兮,卢云拍了拍胸口,转
头向她一笑,道:“没事,我只是想到”洪武天炉“好生了得,这才有些失态。”

    顾倩兮笑道:“这”洪武天炉“尚未生火,我看你这”知州卢“便要烧起来了。”
卢云脸上一红,心道:“我方才只一认错人,便给她发现了,这姑娘家的眼光怎地如此
锐利?”

    众人行到城南,只见一座十来丈高的大炉,看来雄伟壮阔,想来便是什么洪武天炉
了?正看问,欧阳南已然掀开炉旁的封条,说道:“我家这座”洪武天炉“另有一个名
字,名唤如意炉,此炉大有灵性,用的是沙模烧烤,绝非常炉可比。”众人心下一奇,
寻思道:“炉子又不是猫狗,怎能有什么灵性?”当下都是好奇,只想见识一下什么叫
做有灵性的炼铁炉。

    卢云心道:“自古以来,无论是木匠、铁匠、石匠,莫不以为器械有神,看这欧阳
庄主虽是非凡人,却也脱下了这等纤纬之说。无怪会给江充安上了罪名。”

    欧阳南亲自烧起炉火,霎时间火光四溢,烈焰腾天,众人见这炉火烧得如此之快,
无不大为骇然。卢云细看那座大炉,只见通风口居于北面迎风,想来此际正值秋冬之交,
风力定能自行灌入,无怪这炉火须臾间便烧得如此剧烈。

    欧阳南命弟子取出物事,见是只百两重的元宝,道:“今日便以这金子为试。”他
将金元宝置于地下,取出“雷泽刑天锤”,呼地一声,猛力灌下,只听巨震一响,直若
雷鸣,众人心下骇然,都想道:“好一只”雷泽刑天锤“,光听这声音就非同凡响。”

    众人细看那金元宝,只见已然给压得极扁,宛若一只盘子也似,地下另有些细细的
粉渣。欧阳南从地下拾起粉末,道:“诸位请看,这不是金粉,乃是添加在元宝中的铜
粉。”

    众人看过之后,都是啧啧称奇。看来这神锤敲落,巨力震荡,居然能震脱其中杂质。
一般铁匠敲打铁面千百锤,无非是想去芜存菁,使铁中含碳之量改变,但这神锤一记敲
下,却抵得上旁人的千百锤,果真是非凡之物。

    欧阳南运起内力,将压扁的元宝吸附于神锤之上,跟着丢人炉火中锻炼,众人见他
内力深厚,轻易便将元宝吸起,一时都是暗暗称许。卢云带着顾倩兮,也自立于人群后
观看,卢云见意中人脸露讶异之色,好似颇为叹服,颔首便道:“这位欧阳庄主内劲不
小。这黏劲用得恰到好处。不愧是欧阳家的宗主。”顾倩兮听他出口品评,似乎胸有成
竹,不禁又惊又喜,当即问道:“怎么?你也会这手功夫么?”

    卢云微微一笑,他的“无绝心法”也能从掌心运出一股吸力,当日在西疆悬崖上,
不知多少次靠此救命,这才活了自己与公主的性命,以功力而论,也未必输于这个炼铁
宗师了。当即运起内力,掌心发力,登将顾倩兮的小手牢牢吸住。

    卢云微微一笑,道:“我这黏劲使将出来,你可万万甩不开。”

    顾倩兮眼角秋波,啐道:“人家练功是拿来吸金元宝的,你却是拿来干什么?”想
起心上人文武双全,非但文才出众,武功也不在堂堂的炼铁宗匠之下,忍不住喜上眉梢。

    欧阳南烧烤半晌,见元宝渐渐熔解,便提起刑天锤,入炉取金,将之遍示宾客,道
:“诸君请看,这便是”洪武天炉“的如意妙法。”

    众人早想见识所谓的神炉灵性,当下急急去看,只见金元宝已然烧成一枚金球,圆
润滑腻,光可鉴人,便用沙模来造,也未必有这般细腻,一时之间,无不大为惊叹。

    欧阳南将金球放在地下,道:“诸位,这只金元宝之所以烧成球形,绝非我欧阳南
所为,而是”洪武天炉“以为黄金纯正,当做球形,这才将之锻烧成这个模样?”

    他见众人议论纷纷,各有不信之意,欧阳南又道:“寻常铁匠打造物事,定要事先
造模,否则不成形状。但我家天炉号称不世玄秘,岂同凡俗?这炉下乃是一只沙坑,坑
中藏有矿脉,名曰”如意八宝砂“,内含金银铜铁锡铅等八宝,如意砂依着锻烧物事的
天性,自行为之包覆烧结,如非事先定制砂模,否则炉里会烧些什么物事出来,那是无
人知晓了。”

    众人闻言,更感讶异万分。照他这个说法,这“洪武天炉”竟能依照锻烧之物的属
性,自行为其打造形状,听这话如此荒唐,众人都感难以置信,不知他在弄什么玄虚。

    欧阳南又道:“纯金太软,放入神炉冶炼,便得赤铜。铁质易锈,神炉便为之掺混
银铬,只要烧冶之物本身有未尽良善之处,天炉凭著「如意砂”的种种奇妙,便能为之
增补。“

    一名宾客面带冷笑,道:“照你这么说,不管你放任何东西下去,这天炉都能为之
妥善锻造了?”欧阳南道:“正是如此。只要是有用之物,这天炉都能烧出个妥切的模
样来。”

    那宾客哈哈大笑,道:“可若东西本身已达完美之境,这天炉该怎么办?”

    欧阳南摇头道:“世间万物都有缺陷,何来完美之有?”那宾客冷笑道:“你休要
随口狂言,且看我这把刀。”说着解下佩刀,递给了欧阳南。

    那宾客面有得色,道:“这刀是我在武当山下的天龙铁铺里打来的,足足花了我三
千两银子。如此天价,还会有什么不足么?”欧阳南听他说得狂,登时哦了一声,急忙
伸手接过,跟着细摸刀身,却是良久不语。那宾客冷笑道:“怎么样,天龙铁铺也是响
叮当的字号,比起你炼铁山庄的手艺如何啊?”

    欧阳南叹了口气,摇头道:“阁下给人骗了,这柄刀铁质不纯,怕不是好货。”

    那宾客怒道:“这刀随我已有十年,转战大江南北,无往不利,你居然敢出言嘲笑?”

    欧阳南无意招惹纷争,他将刀上下挥动,道:“在下绝无嘲讽之意,请阁下莫要见
怪。这样吧,既然天炉已然重启,我便把这柄刀重新锻造一番,你说可好?”

    那宾客老远赶来此地祝寿,早有所图,其实先前说的什么三千两云云,用意只在相
激,也好捞些油水。此刻听欧阳南这么一说,已是掉入圈套,他心下大喜,但脸上却摆
出不大情愿的神色,只皱眉道:“好吧,看在你诚心的份上,便让你试上一试。”

    欧阳南听他说得狂,却也不以为忤,他举起“刑天锤”,望着那人,道:“你这刀
杂质太多,需用”刑天雷“敲打一记,方能去芜存菁。不知兄台意下如何?”

    那人笑道:“我这刀非比凡物,不怕敲打,你只管敲。”

    欧阳南点了点头,暴喝一声,神锤已然砸下,只听巨响震爆,好似天雷击落,在众
人的惊叫声中,那刀已然四分五裂,竟尔烂成碎屑一般。

    欧阳南吓了一跳,惊道:“你这刀不是值得三千两银子么?怎地这般不耐打?”先
前神锤敲在黄金上,只因金质极纯,便无散裂之象,谁知此时一锤击落,刀身竟如砖块
般爆开,想来那宾客根本在胡吹大气,这柄刀定是值不上几两银子的西贝货。

    那宾客见随身兵刀烂成一团,登时惨叫起来:“完啦!完啦!咱没吃饭家伙啦!欧
阳南!你定要赔我!”欧阳南叹了- 声,吩咐弟子道:“好了,就算咱们不对吧。带这
位朋友到兵器库去,让他随意取件兵刀,算是赔给他的。”

    那人大喜欲狂,嘻嘻一笑,便随弟子去了,这欧阳家手艺精湛,兵器库里藏有无数
宝剑利刃,等闲家生根本入不了他们的眼,近二十年来不再外卖兵器,所藏更是丰富无
比,想来那人定要因祸得福了。

    眼见那人欢天喜地而去,欧阳南向场内宾客逐一拱手,道:“诸位朋友,好容易开
炉复业,诸位宾客又是远道而来,我欧阳南定须打造出一把像样的兵刀,方能无愧”江
南铸造“之名。”说着朝弟子们吩咐,道:“你们去取铁砂来,师父今日要造柄好剑出
来。”

    这欧阳南贵为“江南铸造”,眼界自非常人可比,他所称的像样兵刀,恐怕已是一
般人眼中罕见的神兵利刃,众人先前见识了金球的玄妙,都想见识一下,看欧阳南口称
的好剑,会是什么样的神奇物事。

    眼见山庄门人躬身答应,便要取铁砂出来,匆听一人道:“壮主不必麻烦了!寻常
铁砂如何堪用?且看我这柄宝剑,倘若以此为基,重新铸造,定能打出一柄流芳万古的
神兵,永为贵庄之见证。”众人转头急看,只见说话那人高瘦身材,身穿道袍,正是点
苍七雄之一的赤川子。

    赤川子跨步上前,刷地一声,抽出了佩剑,只见那剑约莫半人高矮,色做血红,望
之如同火焰,大有玄异之象。赤川子面带傲色,昂然道:“此剑名为”赤龙“,乃是本
派密传的七大神兵之一,今日既然阁下坐拥神锤、天炉二宝,不如再加上我这一宝,也
好打造出一柄惊天动地的好剑!”说话间平举剑身,但见剑上散出血样杀气,以气势观
之,已是一口难得至极的利刃。赤川子有意展现威力,随手提剑,便对一侏大树斩下,
剑身斩落,如裂纸帛,霎时树身已然倾斜,跟着便已倒落在地。

    赤川子将长剑递过,沈声道:“谨奉赤龙,以图神剑!”旁观众人听了这话,无不
兴奋鼓掌,都在大声喝彩。

    寻常铸剑,多以精钢锻造,倘若本是神兵利刀,除非有破损缺口,否则极少有人愿
意重铸,赤川子此时愿意借出爱剑,一半是因为天炉、神锤的名气实在太响,再一半则
是因为“赤龙”剑身过长,与他的武功不太匹配,这才有意重新锻造,倒不是有意来出
这风头。

    欧阳南细细审视赤龙,颔首道:“纹理细腻,柔展并济,应为唐代工匠所制,确实
是柄好剑。”他将剑柄除下,将剑刃平放地面,跟着取起神锤砸落,好来去芜存菁一番。

    只听轰地一声,锤剑相交,火光四射,众人听这声音好响,急忙探头去看,只见那
“赤龙”已然烂成一团,只余巴掌大小的一团红铁,其余碎屑都是四散分飞,溅得满地
都是。

    赤川子面色惨白,道:“怎么变得这般小?”欧阳南道:“这剩余的铁块,乃是”
赤龙“的真正精髓,其余纷飞之物,都是其中残渣,不如不要。”赤川子虽然肉痛,但
他本就希望赤龙能稍短- 些,当即点了点头。道:“既是如此,请阁下为我好生打造,
也好造出- 柄绝世匕首。”

    欧阳南默然无语,迳将红铁送人火中,只见炉火忽高忽低,青红相间,想来大炉已
在锻烧。赤川子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寻思道:“嘿嘿,这回若能打出一柄旷世匕首,
配上我赤川子的神妙武功,从此点苍派便要名扬四海,那掌门之位,自也脱不出我的手
去啦!”

    他喜上眉梢,正自想像日后威风八面的好日子,欧阳南已将“雷泽刑天锤”伸入火
中,跟着取了赤龙出来,道:“道长,您的赤龙已铸好了!”

    赤川子大喜,急急奔向前去,旁观众人心下艳羡,也都上前观看。

    百双眼精一起瞧去,却不见神锤上吸附有物- 赤川子惊道:“我……我的剑呢?”
欧阳南皱起眉头,甩镊子夹起一根针,道:“不巧了,那红铁耐不住烧,竟变成一根针。”
赤川子惨叫道:“我的赤龙!我的赤龙!”

    欧阳南叹道:“对不住,你的赤龙变成赤针了。”

    赤川子泪眼汪汪,伸手去取钢针,正要入手,欧阳南急喝道:“小心!烫!”这话
声虽快,还是迟了一步,赤川子只觉掌心疼痛,霎时便给烫出一个水泡,那钢针更已掉
落在地,直直朝一块大石落去。

    只听哆地轻响,那针头向下,竟没入了半截之多。众人赞叹道:“好锋利!”赤川
子见钢针锋锐无比,也不知该哭该笑,正要伏身去拾,谁知那针力道不歇,还在缓缓往
下钻动,好似沉入泥沙一般,不过眨眼,便已沉入大石,跟着隐没不见。

    众人见这钢针如此锋利,直是匪夷所思,忍不住都是骇异出声。赤川子也是吓了一
跳,大叫道:“赤针!赤针!你可别跑啊!”他将大石搬开,只见地下留有一个细孔,
那针又已钻入地底去了。赤川子惨叫道:“快拿铲子来!我一定要把赤针找出来!”欧
阳家门人甚是过意不去,连忙取过铲子,让赤川子就地挖掘。

    一名大汉喝道:“什么神兵利器?全是些假东西!”众人转头急看,只见那人身长
九尺,端的是铁打的大汉,手中宝刀开阔雄大,刚猛罕异,宛如飞鹰展翅,想来定非凡
物。

    那大汉喝道:“退开了!”他抽刀出鞘,虎吼声中,已然举刀砍落。只是刀入石面,
无声无息,霎时已将大石剖为两半。众人见那大石切面甚是光滑,无不大为震撼,想来
这柄宝刀真是罕见的精品。

    那大汉用力一掼,立刀于地,冷冷地道:“此刀名为”翔鹰“,大大不同于”赤龙
“那西贝货,随你们整治吧!”

    此时赤川子哭得死去活来,点苍山便由玉川子作主,他眼光尖利,一见这人虎背熊
腰,便已将他认了出来。当下冷笑- 声,回敬道:“我说哪来的傲慢小鬼,说话这般难
听,原来是神刀门的少门主啊,令尊宋老爷子还好吧?”那大汉双目如电,沈声道:
“你们这帮俗人别来扰我,我此来长洲,只为炼冶这柄宝刀,其余我一概不想理会。”

    众人见他神态傲慢,各有不悦之色,欧阳南却是面无喜怒,他点了点头,道:“翔
鹰…翔鹰……原来这柄便是大名鼎鼎的”翔鹰宝刀“,此刀号为天下第十,今日一见,
果非凡物。”

    那大汉哼了一声,道:“天下排名,实乃虚妄,哪柄刀与我这”翔鹰“较量过了?
欧阳庄主未曾亲眼考察,仅以道听途说,便来论断高下,不免有失身分。”

    欧阳南听了这话,却不生气,只微微一笑,道:“少门主不必气恼,是否神兵,刑
天锤下,自能分晓。”他举起神锤,猛地敲落下去,只听当地一声雷震,那翔鹰宝刀竟
只微微弯曲,丝毫不见碎裂。众人惊叹万分,忍下住大叫起来。

    那大汉仰天狂笑,傲然道:“此刀如何!可否称得上天下第一?”欧阳南却不正面
应答,只颌首道:“难得,难得,此刀确实罕见,且待我来试炼一番。”他拿起神锤,
将之放入天炉之中,当此珍品,巩志不敢怠慢,便抢了上来,亲自拉扯风箱,霎时只见
火光熊熊,直达尺许。

    那大汉双手抱胸,凛然看着天炉,神色甚是自信。旁观众人心中都想:“好你个神
刀门,平素尽是胡作非为,今日再给你们打出一柄绝世宝刀,怕真要横着走了。”

    这“神刀门”自来多为朝廷办事,近年更派遣不少门人弟子在锦衣卫当差,深得江
充欢心,若再打出一柄绝世宝刀,自可挤身武林第一流门派之列,足与武当、昆仑、华
山、少林等大派并肩了。旁观诸人多与神刀门交情平常,眼见他们兴旺可期,无不面露
妒嫉之色。

    过不多时,欧阳南从天炉之中取出一物,高声喝道:“天炉妙法,已然重铸翔鹰,
诸位请看!”说着以铁钳夹举宝刀,遍示群宾。

    众人急急看去,霎时诧异出声,只见那翔鹰宝刀前头成铲,后柄如棍,成了一件奇
形兵器。那大汉揉了揉眼睛,颤声道:“这……这是什么?”

    欧阳南道:“”洪武天炉“如意妙法,砂模自然浑成,以”翔鹰“的铁质冶炼,自
烧为这般模样。”

    那大汉拿起那柄怪刀,只见前头实在太扁,有如扫帚一般,后头却细长如棍,实不
知要如何应用伤敌,一时皱眉苦思。旁观诸人也是议论纷纷,都在评论这神刀的奥妙之
处。

    众人正自猜测,却听娟儿噗嗤一笑,道:“师姐,这怪刀前头好扁,后头却又连着
一根杆儿,看起来好像是……好像是……”艳婷哦了一声,问道:“像是什么?”

    娟儿笑道:“像是根锅铲。”艳婷忍俊不禁,掩嘴笑道:“真的很像呢,拿来炒菜
应当不坏。”旁观众人细看之下,也觉此言不假,忍不住大笑起来。

    卢云听在耳里,心头自也莞尔,想道:“看来这”洪武天炉“当真是座狂傲无比的
怪炉,人家的神兵利刃放了进去,它却硬要烧成锅铲模样,想来太也气人。”

    耳听两名美貌少女出言调笑,那大汉如何听得下去,一时狂怒不止,喝道:“你们
这两只雌的!却在放什么屁!”急怒之下,指着欧阳南骂道:“你这老狗子,把我这”
翔鹰“弄成这幅模样,我要你赔命!”说着伸手出来,便往欧阳南脉门扣去,欧阳南一
来心里有愧,不敢闪避;二来那大汉身为神刀门第二把交椅,武功确实高强,霎时之间,
手腕竟给那大汉牢牢抓住。那大汉举起怪刀,狂吼一声:“好一柄锅铲!老子先拿你的
脑袋炒菜!”大怒之下,便往欧阳南脑门敲落。

    欧阳家众弟子见状大惊,纷纷喝道:“快放开我师父!”卢云更是提声大喝:“大
胆!休得伤人!”卢云尚未出手,只见满天花雨,无数奇形怪状的兵刀扑天飞来,原来
欧阳家乃是炼铁世家,无数名刀利刃都是出自他们手中,众弟子们平日便打造了不少奇
门暗器,以补武功的不足。

    暗器飞来,那大汉却丝毫不怕,虎吼一声,举起怪刀一挡,只听叮叮当当连声轻响,
那神刀仗着前头扁平如铲,竟将无数暗器接了过去。众人见这大汉武功了得,都是骇异
出声。

    那大汉将欧阳南往地下一摔,怒吼道:“看我杀了你!”众弟子见师尊危急,急忙
奔下场中,卢云也急急下场,但刀铲已至额头,恐怕谁也救不了欧阳南的性命了。

    当此生死一刻,却听一个温文的声音叹道:“好啊!好一柄能接暗器的宝刀啊!”
旁观众人闻言回望,只见说话之人带着人皮面具,正是青衣秀士。

    那大汉陡听此言,霎时便停下手来,怒目看向青衣秀士,大声道:“你说什么?你
也在嘲笑我的”翔鹰“么?”青衣秀士道:“在下岂有此意?只是我见阁下的兵刀非比
凡物,方才无数暗器发来,你随手一挡,便将暗器尽皆收了去,有这等绝妙兵器在手,
不知要羡煞多少英杰。”

    这话一针见血,果然那大汉傻傻愣住了,他低头看着手上的“翔鹰宝刀”,颤声道
:“没听你说,我倒真没察觉,这翔鹰原本太粗犷了些,想不到成了这怪模怪样,反而
好使许多。”

    欧阳南见他不再伤人,便也站起身来,皱眉道:“这位朋友,翔鹰宝刀之所以成了
这怪模样,纯是天炉妙法所为,你若不乐意,一会儿老夫再以凡火重打造,将它做回原
有模样,不知你意下如何?”

    那大汉尚未回话,猛见一旁跳出名高瘦男子,喝道:“这位神刀门老兄,你若是不
要这刀,求你卖给我吧!”那大汉一愣,转头道:“你是谁?”那男子下答,迳自从背
后取出一只巨大锅子,用力挥了挥。

    那大汉只觉莫名其妙,怒道:“你怪模怪样地干什么?”那男子大声道:“我这锅
子是二十年前请欧阳家烧出来的,从来不沾一点渣屑,只是始终找不到一只好锅铲!今
日来此,便是求锅铲的,请老兄将这”翔鹰“卖给我,多少两银子都成!”

    旁观众人认出这名男子,低声都道:“这人便是御前名厨赵龙膳,都说他炒一道菜
值得千两银子,原来也是欧阳铁铺的主顾。”

    只听赵龙膳提声喝道:“阁下想清楚了!我厨艺天下无双,这”翔鹰“若能为我所
用,天下人可有口福了,求阁下快快把”翔鹰“卖给我吧!”

    那大汉听他说得荒唐,只虎吼一声,喝道:“滚你妈的!去死吧!”说着使出本门
刀法,刀铲劈出,直向赵龙膳而去。这刀快速绝伦,却又静寂无声,登让众人目瞪口呆,
寻常兵刃挥出,多会风声大作,哪知这刀铲形状特异,却能破空无声,若非柔韧锐利已
达极点,绝不可能达此境界,一时之间,场内群豪无不大为惊叹,连那大汉也是为之心
惊,抚刀赞道:“神刀,神刀,真是绝世神刀啊!”

    赵龙膳见这了大威力,登时大叫:“什么神刀?那是绝世神铲啊!这位大哥卖我吧,
姓赵的出三千两白银!”他口中说话,脚下却是往前急扑,竟要抢夺那柄刀铲。

    那大汉暴吼连连,喝道:“不卖!”说着举刀出击,一招“旋风扫落叶”,平扁的
刀头挥出,已笼罩敌手上下三路,竟比原本的“翔鹰”威力更广,登把赵龙膳逼开一步。

    这雨人一个砍,一个躲,转眼便过十来招,赵龙膳身法轻盈,武功当非凡俗,只是
在这神刀之前,全然无法还上一招半式。两人你追我逃,赵龙膳出的价码也已加到五万
两白银。

    几招过后,那大汉越加觉得这刀比以前更为顺手,长短轻重,尽皆如意,忍不住缓
下手来,抚刀赞叹。

    赵龙膳着地一滚,抱住那大汉的腿,哭道:“老兄啊!求求你把神铲卖给我,我这
辈子烧菜辛苦,却不曾真个用过好器皿,民以食为天,求求你念在老百姓的份上,把这
铲子卖给我吧!”说着呼天抢地起来,这赵龙膳也是江湖赫赫有名的人物,哪知为了买
一柄锅铲,居然出到这等丑陋模样,众人都觉好笑。

    那大汉一脚将他踢开,骂道:“好容易我这”翔鹰“成了这等神奇模样,你居然敢
动它的主意?给我滚!”赵龙膳滚倒在地,大声道:“你若不卖,咱便用偷用抢,也要
搞它到手!”说着杀猪似的尖叫起来,又朝那大汉抱来。

    那大汉给他缠得烦闷不堪,当场抱刀飞奔而去,赵龙膳却不死心,爬起身来,也是
急追而出。众人见这两人一个跑,一个追,又是骇然,又觉好笑。

    欧阳南提声叫道:“这位朋友,你到底要不要把翔鹰弄回原状?”话声未毕,远远
听那大汉叫道:“免啦!从今以后,老子不练刀法,专搞铲法!”神刀门“不复在矣,
从此江湖只有”神铲门“!”

    众人正好笑间,忽听那赤川子叫道:“我的赤针!终于给我挖到了!”

    众人转头急看,只见赤川子已然挖了一个五丈有余的深洞,想不到尖针柔细,还能
入地如此之深,忍不住都是惊叹。赤川子从洞底跳了出来,手上捻着那根赤红细针,垂
泪道:“想我一身剑法傲视武林,谁知我的宝剑竟成了一只针,天哪!这要找如何是好?”

    匆听点苍七雄的玉川子道:“其实这针也未必是件废物,若以我派的”点苍玉袖功
“使动这根尖针,想来倒也不坏。”这玉川子乃是赤川子的师兄,此时一语道破玄机,
登令赤川子身子一震。他低头细想“玉袖功”的套路,旋即大喜道:“师兄所言极是!
若以玉袖功的灵动,配上这根神针的锋锐,我派武功定然大进!”他忽地想起一事,又
自笑道:“嘿!我家妹子刺绣功夫冠绝云贵,先不提武功,便把这天下第一的绣花针送
她,她定也欢喜无比!”说着喜悦跳动,竟似迫不及待,霎时飞身离去。

    赤龙化剑为针,翔鹰炼刀成铲,都令主人感恩戴德,欢喜而去。青衣秀士颔首道:
“好一座神炉,专损神兵利刃,却又另赐妙法,当真是特异之至了。”

    欧阳南叹道:“唉……当年也是这炉子太过倔傲,才为我欧阳家惹来大祸,谁知有
了这”雷泽刑天锤“,还是烧不出真正的神兵利刃,唉……这可要如何是好呢?”

    卢云见他低头叹息,心中便道:“看这怪炉如此奇特,怎能拿来铸造西洋火枪?想
来朝廷罚这欧阳南,却是没罚错了。”正想间,却听身边一人走了过来,附耳笑道:
“卢大人,这怪炉子酸溜溜地,仿佛似只倔驴子般,倒与你卢状元的驴脾气有几分相似。”

    这声音秀气宜人,却又带着三分调侃,不是顾倩兮是谁?卢云望着心上人的粉脸,
不由得微微一笑,心道:“倩兮这话虽是嘲讽于我,却也不失为一语中的。若要拿些破
烂家生给我品评,我是决计出不了好话的,看来这炉子也和我一般尖酸狂傲。”

    两人说笑一阵,那欧阳南却是愁眉苦脸,他叹息良久,转问宾客道:“难得有天炉
神锤二宝,请问诸位孰要冶炼兵刀?”众人见锋锐如“翔鹰”一般,都给整治成一只锅
铲,只怕自己随身刀剑连神锤那关都过不去,到时一个不巧,定给砸得稀烂模糊,众人
心下害怕,都是摇头不语。

    几名好事之徒心存好奇,心道:“他奶奶的怪炉,看老子丢些废物进去,它会生将
什么狗屁出来?”这几人趁着欧阳南不备,迳往炉里乱丢东西,一时间水壶、铜钱、旱
烟杆纷纷飞入?欧阳南猛地惊觉,急道:“你们别乱来!”那几样烂东西落入炉口,只
见炉火往外一卷,迳自将那些废物烧成灰烬。众人吓了一跳,连忙退开。

    众人正惶惑间,忽听一人道:“神锤、天炉虽已降世,但等不到真正的玄铁神钢来
冶炼,仍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众人转头急看,只见一人身穿白袍,痴痴地注视洪武天炉,却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到
来的。

    卢云见了这名白袍客,心下大惊,拉住顾倩兮,急急向后退开一步。

    顾倩兮急问道:“怎么了?这人是谁?”

    卢云低声道:“他便是”剑神“卓凌昭。”

    第五章神剑降世

    自华山一会后,卢云已有半年未见这位昆仑掌门,此时乍然见面,只见卓凌昭瘦了
一圈,脸上神情颇见憔悴,竟不复昔日的冷傲神采。想来他败给宁不凡之后,定是折磨
得很了。

    众宾客多也参与宁不凡归隐大会,没料到会在此处见到卓凌昭,忍不住都是诧异出
声。

    欧阳南自也认得这位一代剑宗,陡见此人到来,却不惊慌,只拱手见礼,问道:
“据说卓掌门的佩剑已在华山毁去,莫非今日也是来求剑的么?”

    卓凌昭闭上了眼,颔首道:“庄主料事如神,若非如此,卓某人又何必费尽千辛万
苦,硬要找出这柄雷泽刑天锤来?”众人听了这话,都是大吃一惊,欧阳南也是啊地一
声,颤声道:“原来这柄神锤是你送来的,我们两家从来不熟,你……你何必对我这般
好?”

    卓凌昭淡淡地道:“欧阳庄主是本朝排名第一的炼铁师,又坐拥神妙难言的洪武天
炉,这柄雷泽刑天锤若不归你所有,天下有谁该得?”

    欧阳南听了对方的奉承,已知他必有所图,当下嘿嘿干笑,道:“看阁下如此费心,
当是要打出一柄真正的好剑了!”

    卓凌昭傲然望天,颔首道:“正是。”

    众人闻言,无不面上变色,心下都有惧意。

    卓凌昭生性好胜,自败给宁不凡后,无日不在苦思自己剑法的破绽。他那日以一招
“霞光千道”,连番使动无形剑芒,却始终拾掇不下宁下凡,最后还惨败在对方的“仁
剑震音扬”之下。卓凌昭思来想去,自觉内力不输对手,剑法也不见得弱于对方,推算
起来,最大的症结便是人剑不能合一的缺憾。

    那宁不凡自称“我就是剑,剑就是我”,武功平凡自然,便是使动寻常兵刃,也有
取胜之道,但卓凌昭自称“神剑如我,吾即剑神”,却不能没有真正的神兵刊刀来搭配。
卓凌昭的武功霸道异常,那日斗到最后关头之时,更以全身功力灌入剑中,结果反将长
剑震成粉碎,终使他的武功破绽大现,以致兵败如山倒。

    卓凌昭自知内力威震当世,但若兵器承受不住强悍内劲,一切都是枉然。便是为此,
他便请出欧阳南,好替他打出一柄真正合用的兵刃,以补人剑不能合一的缺憾。

    卓凌昭凝目望向欧阳南,道:“老爷子,在下这个不情之请,不知你能否答应?”

    往昔卓凌昭开口闭口自称“本座”,什么时候用了“在下”两字?欧阳南听他说话
谦和,心下反而更担忧,眼前这人恶名远播,自己若要推拒,门人弟子哪还能行走江湖?
恐怕一出长洲,便要给昆仑高手砍成烂泥。他低头思量一阵,叹道:“卓掌门如此诚心,
又送了这等重礼,于情于理,老夫都该为掌门打出一柄好剑。请掌门不必担忧。”

    欧阳南命人取出铁沙,立时便要打剑,卢云看在眼里,却是暗暗惶急,寻思道:
“这卓凌昭武功已然如此高强,再给他拿了神兵利器,天下还有谁制他得住?”

    卢云虽想出言阻止,但打剑一事,纯属欧阳家与昆仑山的事,自己虽是州官,却未
必有足够道理阻扰,何况此时杨肃观尚未到来,若要说破了动手,仅靠自己孤身一人与
几十名官差,实在不是人家的对手。更何况顾倩兮就在身边,自己还要分心保护?

    卢云心中忧虑,便望向青衣秀士,要看他如何示下,却见这位掌门仍是一言不发,
似在静观其变。卢云暗暗推算,知道不能硬干,心中暗叹:“看青衣掌门的意向,今日
是不会出头的,我还是等调集部队之后,再想法子擒拿这群贼人吧!”

    正想间,那欧阳南已将铁砂取出,正要倾入炉口,卓凌昭已自行上前,淡淡地道:
“欧阳庄主不必麻烦。我已自备了铁料。”

    欧阳南哦了一声,正待要问,只见卓凌昭一挥手,霎时后头传来一声暴喝。跟着浓
重的喘息声响起,场中众人听这喘息粗重低沉,好似有苦力到来,心下一惊,无不回头
去看。

    车轮磨地,嘎嘎声响,远处缓缓行来- 辆大车,上载一颗巨大圆石,望之甚是沉重,
众人见推车的汉子多达四人,却是金凌霜、屠凌心、钱凌异、莫凌山等昆仑好手,这四
人脸上流下大滴汗水,看他们推车时咬牙切齿,发声呐喊,好似吃力无比,众人心下一
惊,寻思道:“这四人武功高强,个个能担千斤,怎会推不动这辆大车?莫非车上的巨
石真个是沉重异常?”

    众人细看车轮,只见那轮子也是精钢所铸,此时却有变形迹象,又见地下车轮的痕
迹深陷地下,所过之处,无论是石板沙地,都给压出一道寸许长的深沟,以此观之,这
巨石确实沉重至极。

    推车行到近处,那刑天锤莫名震动,隐生蓝光,跟着往前滑去,众人的兵刃更是嘎
然作响,连顾倩兮、艳婷的首饰也在晃动,卢云天性聪颖,一见这等异象,心下便是一
凛,忙唤道:“大家小心!这巨石有磁力!”众人闻言,急忙抓住兵刃,就怕飞了出去,
误伤旁人。

    寻常兵刀还能拿住,那刑天锤感应甚强,有如活了一般,霎时便冲向大石,“铁狮
儿”巩志见状不妙,急忙拉住锤尾,但磁力实在太大,却把他一起拖了过去,几名铸铁
山庄的弟子跳了过来,全都压在“刑天锤”之上,只盼阻住锤身移动。

    此时磁力越来越强,六名弟子以全身功力拉扯神锤,却阻不住向前之势,只见地下
慢慢地拉出一条痕迹,那巩志的虎口也已破裂出血,欧阳南心下领悟,急忙喝道:“大
家不必硬撑,这两件东西一主阴,一主阳,本该相合!你们快快松手了!”

    众人闻言,当场松开了手,那神锤刚地一声,直向大石飞去,势道极其猛烈。昆仑
诸高手见神锤撞来,也是大吃一惊,立时避了开来。

    只见神锤撞在巨石上,似乎努力要往里头钻去,只是那巨石甚是坚硬,却是不为所
动,场边众人无不目瞪口呆。欧阳南见了眼前异状,也是大为惊叹,他嘿地一声,问向
卓凌昭,道:“这可是”梅山铁精“?”

    卓凌昭点头道:“欧阳庄主果然渊博,这正是铁精。若非我有剑神古谱,否则也寻
无觅处。”欧阳南哈哈大笑,道:“无怪你要把”雷泽刑天锤“找来,否则这石壳如此
坚硬,要如何取出里头的精华?”两人如此对答,旁观众人却连一个字儿也听之不懂,
无不一脸茫然。

    说话问,只见天边彤云密布,闪电隐隐,似有天雷要落,欧阳南双眉一轩,道:
“大家退开一点,阴阳交会,正负相合,”刑天锤“要引雷下击了。”众人吃了一惊,
都是不信,但此时异象连连,再不信邪,那也由不得你。眼看风声呼啸,雷云满布,卢
云率先拉开顾倩兮,两人走得远远地,其余众人见知州大人已然避开,也是纷纷走远。

    便在此时,天际闪过一道白光,跟着霹雳巨响,那白光正落在刑天锤之上,霎时石
屑纷飞,大石已然暴成碎层。烟雾弥漫,满地乌黑烂渣,地上滚出了一颗灰黝黝的圆石。
那石头约有斗笠大小,状如鹅卵,形状却比方才的局石小了甚多。雷电击打,圆石的磁
性似已消失,众人拿着兵刃,都在那儿喘息。

    顾倩兮见了这怪石,霎时樱唇微张,惊道:“这就是铁精了?”青衣秀士颔首道:
“典籍有载,太古舜帝当政之时,天坠红物于梅山,大地震动,太阳七日不落海,众臣
为此叹曰:”唯天唯大,如日方中。“恐怕这便是梅山铁精的由来了。”此时卢云、娟
儿、艳婷等人也各自探头来听,听这“梅山铁精”来历甚奇,无不惊讶难言。

    这厢铸铁山庄众弟子都是铁匠出身,自知铁精传闻,相传炼剑之时,只要置入一点
半点,寻常兵刃便能成为天下罕见的奇珍异宝,本以为这是传说,想不到世间真有这等
怪异东西,不由得瞠目结舌,在那死命来瞧。顾倩兮官家小姐出身,更不曾见过这等罕
异怪事,她俏脸惨白,只紧紧抓着卢云的手臂,掌心满是冷汗。

    天降神雷,异象陡生,非只场内众人惊骇,连那欧阳南贵为天下无双的铸铁师,却
也难掩兴奋神色。他揉了揉眼睛,叹道:“老夫活了七十岁,有生之年居然还能见到这
宝贝,嘿……老天真是待我不薄了……”说着走上前去,轻抚那块“铁精”,神情仿佛
见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一般,满是爱怜之意。

    卓凌昭见他神思不属,当即微微一笑,道:“欧阳庄主不必伤感,现下最要紧的是
如何打造这块铁精。这还请你多伤神了。”

    欧阳南蹲在铁精之旁,上下细细抚摸察看,颔首道:“铁精乃是天地间纯度最高的
铁料,以这块圆石之重,当可打上百十把兵刀。不知卓掌门有何打算?”众人听说要有
百柄宝剑问世,都是大为惊叹,看这铁精如此宝贵,这百柄神兵中只要有一柄落入自己
手中,日后定可称霸一方了。一时都是喜形于色。

    哪知卓凌昭却只摇了摇头,淡淡地道:“卓某所求不多,一柄利刃足矣。”

    这铁精如此罕异,若只造出一柄兵器,实是暴轸天物,说来太也可惜,众人听了卓
凌昭这话,无不摇头叹息,有的更现出护嫉憎恨之情。

    欧阳南却不以为意,他是打铁匠出身,只管造剑,不问其他,何况材料是人家带来
的,道具是人家赠的,自己如何能多置一词?他照着行规,点头便道:“掌门既然如此
说了,老夫自需凛遵。”卓凌昭微微点头,道:“好说,这就请庄主动手。”

    欧阳南更不打话,当下举起神锤,用力往那铁精敲打,只听咚地一声,铁精只凹下
了一块,先前不论是宝刀宝剑,金银元宝,莫不一锤成灰,这铁精挨了神锤重击,却无
碎裂之象,看来此物确实宝异非常。

    欧阳南提起神锤,正待要敲,却见铁精缓缓拱起,先前受击凹下之处,竟又恢复了
原状。欧阳南吃了一惊,提起神锤,当场奋力一击,那铁精受了重锤,登又凹下,但过
不多时,下陷处再次缓缓突起,模样一如平常。

    欧阳南抹去冷汗,他毫不死心,运起深厚内力,出锤如飞,一连敲了数十记,哪知
他徒然敲得满头大汗,那铁精过不半晌,复为卵形,竟无分毫改变。

    众人心生赞叹,想道:“这神锤所向无敌,却也耐这铁精不得,看这两大名物同时
现身,却要欧阳南如何料理?”

    欧阳南满身大汗,知道其中有异,他俯身蹲地,细看良久,叹道:“这铁精有展性,
打它不得。”巩志走了过来,道:“师父,既然这块铁精如此灵异,也许不需敲打,可
以直接锻造。”欧阳南拍手道:“此言有理,正该如此铸造!”他吩咐弟子道:“你们
几人过来,将这铁精抬起,放入天炉里。”

    众弟子答应一声,急急奔上前来,众人各抓一角,奋力往上一托,便要将铁精搬起,
谁知这铁精重量着实惊人,饶那一众弟子连声呐喊,脸红气喘,那铁精却似生了根一般,
全然不为所动。欧阳南沉思良久,他走上两步,拿起“雷泽刑天锤”,往那圆石一靠,
霎时运起毕生功力,奋然道:“起!”

    内力到处,只见刑天锤靠着一股黏劲,竟将沉重至极的铁精慢慢吸起,顾倩兮站在
一旁观看,眼见欧阳南全身汗水直下,老迈的肌肉不住颤抖,她心下担忧,低声问道:
“这位欧阳庄主这么大的年纪,还使得这般力气么?”

    一旁巩志听了她的问话,答道:“小姐莫要担忧!我等炼剑士不见奇珍异宝则已,
一旦亲见,那便是拼了性命不要,也要将它铸成兵器。我师年岁虽老,但以此铸剑雄心
而论,却与少年无二。”

    卢云点了点头,心道:“铸剑名为小道,其实与学儒求武之道无异,都是秉着赤诚,
求其极致。我可不能小看了。”

    偌大的炼铁场寂静无声,只闻欧阳南沉重的呼吸声响,众人见他一步步地行向天炉,
脚下踩出的印子却深达寸许,想来生平功力已发挥至极点。

    欧阳南走近天炉,炉口已扑出阵阵青红热焰,欧阳南内劲略松,已将铁精送入炉里。
他抛下神锤,猛力扯动风箱,顿时间烈焰腾空,有如青龙般地从烟囱升上,一时高达十
来尺,蔚为奇观。

    谁知那腾空火焰烧过一阵之后,忽地衰竭,好似热气给什么物事吸尽一般,只见欧
阳南死命扯动风箱,就怕火焰熄灭,饶他内劲渐渐枯竭,那火焰仍无转旺迹象,却是越
来越加黯淡。巩志见了这个情状,颤声道:“好一块铁精,倘若连师父也奈何不得,世
间还有谁能降伏?”

    卓凌昭见欧阳南渐渐软倒,当即道:“请欧阳庄主歇- 歇,这等粗活何须高人下场?
交给我派门人便成了。”他目光一撇,霎时屠凌心、金凌霜两人跨步上前,便接过欧阳
南手中风箱。欧阳南兀自喘息不定,嘱咐道:“两位壮士小心,天炉锻造神物,定需旺
火,可千万别让火焰熄了。”

    金凌霜颔首道:“请庄主莫要担忧,且看我派门人身手。”

    话声未毕,只听屠凌心暴喝响起,霎时便已开始拉扯风箱,金凌霜见师弟下场,便
也出手相助。两人各拉一只把手,雄浑内力到处,火焰又自腾空烧起,这两人的内力远
胜欧阳南,只见热焰直冲炉顶,足达数丈之高。众人见了这等异象,都是骇然出声。

    两人拉扯一阵风箱,浑身热汗都已被热气逼干,两人毛发更有蜷曲之象,足见炉边
何等炽热,又过小半个时辰,屠凌心一张丑脸渐渐惨白,显然真力有所不济。

    此时两大高手一同下场,二人中只要有一位内力不足,火焰便生反应,果见火头又
是慢慢落下。金凌霜与屠凌心对望一眼,都知此时已到要紧关头,决不能任凭火焰熄灭,
二人奋起毕生气力,狂扯猛拉中,那火焰又自上升。只是屠凌心如此使运内力,已到极
致,丹田如火之焚,料来时候一长,不免身受重伤。

    欧阳南见他二人气力渐渐不继,便道:“徒儿们,上前相助。”一众门人答应一声,
便要下场接手,众宾客看在眼里,却都暗暗摇头:“昆仑高手何其了得,连他们也支撑
不住,铸铁山庄的几名弟子又算得什么?看来要功败垂成了。”

    众弟子正要上前,只见身影飘动,一人已然抢在前头,众人凝目去看,竟是卓凌昭
亲自下场。他此番多方奔定,又是神锤,又是铁精,一切只求冶炼出一柄宝剑,怎能在
此功亏一篑?也是为此,再也顾不得一代宗师的身分,便亲自下场拉扯风箱。

    卓凌昭请众弟子退开,他跨开马步,吸纳一口真气,双手轻拉把手,霎时之间,四
周气流竟然转向,全数往炉口吸入。众人见他功力如此深厚,都是骇然变色。卢云心下
又惊又佩,想道:“好一个卓凌昭,内力果然了得,看宁不凡退隐之后,江湖上还有几
人制他得住?”

    卓凌昭见炉火转旺,当下吐纳几口,一声轻啸响起,猛地烈焰扑天窜起,火色转赤
为白,这么一烧烤,天炉更是变为赤红之色,仿佛要滴下血来。欧阳南赞道:“好厉害!
无愧是四大宗师之一!”

    众人只觉热气扑面,宛若盛暑,几名离炉口近的宾客,身上夹衫登即着火,两旁亲
友急急跃上扑熄,众人见了这等惊人高热,都是急忙走避。卢云见顾倩兮额间发稍为高
热所逼,已有卷曲之象,他心下怜惜,忙将她拉离数丈,免得伤了身子。

    天炉越来越烫,慢慢地生出裂痕,卢云心道:“看这模样,只怕这天炉会支撑不住,
可千万别炸开了。”欧阳南也怕天炉崩坍,便守在炉旁细心照护,不时以黏土封补,口
中念念有词,好似在照顾爱马一般。众人见他对这炉子爱怜备置,都想到:“此人炼铁
成痴迷,无怪被称为当代第一号炼剑师。”

    又过半个时辰,一轮银月已然升上,那赤红的火焰在黑暗中更觉猛烈,卓凌昭仍是
一阵阵地扯动风箱,若非是此人的悠长内力,却要如何支撑这天炉日以继夜的焚烧?

    匆听欧阳南叫道:“小心!有东西要出来了!”众人闻书大喜,又急急围拢过来。
欧阳南取出神锤,快速绝伦地往炉口一仲,霎时之间,取出一段五尺长的钢片,众人见
那钢片亮晶晶地甚是耀眼,纷纷大叫道:“天下第一剑!”

    那钢片虽然尚未打就,但赤眼望去,已觉锋锐至极,谁知欧阳南随手一扔,道:
“不对,不是这玩意儿。”他虎吼一声,又急急往内探索。

    旁观众人见他无端扔掉钢刀,无不感到惊讶。玉川子借过火钳,拾起地下那段钢片,
只见刃口生出森森寒气,怕已是罕见的宝剑,他提起佩剑,往那段钢片一挥,当地一声
轻响传过,佩剑竟已断成两截。众人心下骇然,寻思道:“这欧阳南眼界也太高了些,
竟连这等神兵利刃也不要,他这么大方,不如给我好了。”

    卢云、青衣秀士等人见识不凡,自不会为之分心,心中都想:“看欧阳南如此挑剔,
一会儿炉子里烧出来的名剑,定是风华绝代、震古铄今,只不知到底锋锐成什么模样。”

    ;只见欧阳南连着取出三段钢片,都是看也不看,迳自往地下一扔,他又搜寻一阵,
忽地哭道:“天炉啊天炉,我欧阳家被你害得好惨,二十年来不见天日,你生性如此狂
傲,谁知真的给你玄铁神钢,你又不能造出好剑,你……你对得起我吗?”

    众人听他哭泣不止,心下都是讶异:“这欧阳南终于疯了,这炉子不过是死的东西,
他怎会对之说话,还来个哀哭不已?真是奇哉怪也。”

    欧阳南惨嚎不止,忽地狂叫一声,便往炉内窜去,竟要以身殉炉,青衣秀士眼明手
快,霎时人影一闪,已将欧阳南挡了下来。欧阳南兀自挣扎不休,喝道:“你放开老夫!
这”洪武天炉“造不出神剑,老夫焉有颜面活在这世上?”

    青衣秀士摇首道:“神剑能否降世,自有缘法,阁下不必逆天而行。”

    二人说话之间,忽听天炉喀喀作响,炉身竟是震荡不已,火焰窜劲,直从炉壁上穿
透出来。欧阳南面露喜色,将青衣秀士推开,颤巍巍地走了过去,大喜道:“好啊!你
终于听懂老夫的话了!快……快……快造剑出来……”

    那天炉似乎懂得欧阳难的催促,震动地更加猛烈。欧阳南凝神细观,霎时之间,双
眉一轩,似看到紧要处,他取出神锤,炉面上一敲,喝道:“神剑降世!”

    锤炉相碰,火光闪过,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洪武天炉”竟尔爆裂开来,众人只觉
一阵炽热至极的热风扑面而来,卷起一阵风砂,良久不止。

    卓凌昭见天炉已碎,便自放脱风箱,走向前来,问道:“欧阳庄主,这就成了么?”
欧阳南眼中生出光华,凝视着破裂的巨炉,道:“正是,”洪武天炉“无愧付托,已为
阁下锻造出绝世神剑。”卓凌昭哦了一声,问道:“神剑已生?这柄剑不必再行敲打琢
磨?”

    欧阳南指着炉口,道:“神剑天物,不必人力多加一指,阁下看了就明白。”

    两人说话之间,炉中生出冷列寒气,炉火原本炽烈无比,被这寒气所激,竞尔黯淡
熄灭。卓凌昭面露惊叹,道:“这寒气好生了得,莫非是神剑上生出来的么?”

    欧阳南点头道:“我欧阳家故老相传,说此地风水奇佳,只要能聚集天地灵气,如
意八宝砂便能造出一柄唤做”擒龙“的神剑。倘若今日有缘,这铁精吸收天地灵气之后,
说不定能炼出这柄”神剑擒龙“。”卓凌昭喃喃地道:“神剑擒龙?那该是什么样的宝
剑?”

    众人心中也是暗自猜想,寻思道:“这天炉生出的断渣都算是罕异的宝贝了,这”
神剑擒龙“到底是怎么个了得法?”

    此时炉火已灭,已能往内看入,钱凌异指着炉壁破孔,大声惊叫:“大家看!好多
剑啊!”众人急看炉内,只见火光黯然,宽阔的炉中倒插着十来柄兵刃,或长或短,宽
窄不一,全都生出森然寒气,却不知哪一柄才是“神剑擒龙”。

    玉川子点头道:“这些兵器既是”铁精“所铸,把把都称得上绝代名剑。”此地汇
集无数奇门异宝,炉是“洪武天炉”、锤是“雷泽刑天”

    、铁是“梅山铁精”,再加上这位一代名匠欧阳南的绝世手艺,自该荟萃出一柄震
动古今的神兵。

    众人见炉内晶莹璀璨,无数神刀宝剑都倒插在地,这些利刃只需加上剑柄,便都是
江湖人人垂涎的宝剑了。众人本骇于“翔鹰”、“赤龙”的大威力,待见了真正罕异的
宝剑利刃,又觉先前那两柄兵器算不上什么。料来只要从炉中取定一柄,日后开山立派、
扬名立万,都是指日可待。

    欧阳南见众人各有艳羡之意,当下冷笑一声,道:“众位莫看这许多宝剑,其实真
正称得上希罕的异宝,却只有那柄”神剑擒龙“。卓掌门,神锤是你找出来的,铁精也
是你带来的,这柄剑自当归属你有,请你去取出来吧!”

    钱凌异心焦不过,大声道:“何必掌门亲取,让我来拿!”他不待卓凌昭许可,便
已冲了进去,待见炉内满是兵器,实不知哪柄才是所谓的“神剑擒龙”,他四下探望,
赫然见到一柄灿烂夺目的宝剑,在一众兵刃中倍觉耀眼,钱凌异大喜,急急地将之拔起,
跟着冲了出来,喊道:“我找到了!这就是”神剑擒龙“吧!”

    众人见钱凌异单臂高举一剑,刀锋隐藏光华,剑面平滑如镜,想来确是难得一见的
神物。钱凌异随手- 挥,只听半空中传来“啪”地一声,宛若甩鞭作响,这剑破空如斯
锐利,可见锋芒已至极限,他将神剑置放石上,剑尖透石而过,有如切入豆腐,众人骇
异之余,都是赞叹不已。钱凌异哈哈大笑,道:“有了这柄神剑,咱们定要天下无敌!”

    欧阳南看在眼里,却是冷冷一笑,道:“吹毛断发,削铁如泥,充其量不过是俗人
眼中的宝剑,决计称不上什么神兵。阁下的眼光真是低得可以。”钱凌异惊道:“他奶
奶的!这般厉害的宝剑,居然还算不上神剑?”欧阳南不去理他,迳向卓凌昭道:“卓
掌门,今日在场之中,以阁下的剑法最是高绝,你既然自号剑神,还是请你取出神剑吧!”

    卓凌昭点了点头,更不打话,转身进炉,便去寻那绝世神剑。

    卓凌昭行入炉内,低头探看,只见十来柄神兵倒插地下,无一不是灿烂生光,耀眼
夺目,与原用的佩剑相比,只有更加锋锐森寒、只是卓凌昭心中明白,他梦寐以求的兵
器,既不要华丽外观,也不要阴险机关,他自号剑神,武功如何,天下人有目共睹,便
是空手御敌,也足以傲视武林,仗剑出手之时,凭着剑上三尺青芒,便是废铁也能成为
宝剑,所谓的切金断玉,根本不在他眼下,更非心中所求。

    卓凌昭梦寐以求的神物,乃是一柄坚毅之物,一柄能够承受无上剑气的绝世神兵。

    只有这样的剑,才能让他的功力运转自如。也只有这样的傲绝神器,才是剑神心中
的神剑。无论这柄剑是多么丑恶平庸,只要入了自己的眼帘,那是决计不会认错的。

    众人等候一阵,不见卓凌昭出来,忍不住议论纷纷。欧阳南做了个手势,道:“诸
位不必心焦,神剑降世,绝非等闲之物,便是以剑神的目光之利,恐怕- 时半刻也难以
找到。”

    卢云听了这话,心中暗暗祝祷,只盼卓凌昭寻无觅处,空手而返,虽知机会甚是渺
茫,但想起昆仑门人下手的狠辣,还是期盼这帮恶徒的美梦落空。

    正想间,忽听钱凌异叫道:“出来了!掌门人来了!”众人早已等得不耐烦,闻得
此言,心下都是一喜,急忙探头去看,便想见识“天下第一神剑”的风采。

    众人目光期待,一人缓缓走出,正是卓凌昭?只见他双手握拳,却不曾握得有剑。

    卢云心下大喜:“太好了,传说的”神剑擒龙“根本不在人间,卓凌昭只是白忙一
场。”

    其余众人见卓凌昭手中无剑,也是议论纷纷,各自猜想。

    有人生性小心,一见剑神手中无物,便想:“好你个卓凌昭,怕咱们眼红神剑,过
来抢夺,竟把东西藏起来了,真个小气到家。”有人心机深沉,看卓凌昭空手而归,便
往阴险处想:“卓凌昭被骗了,方才钱凌异找出的那柄剑才是正主儿,欧阳老贼故弄玄
虚,怕人家把剑取走,这才打死不认,真个卑鄙。”

    众人猜想间,钱凌异已然迎了上去,他眼望掌门人,低声问道:“怎么了?掌门没
找到神剑么?”卓凌昭闭上了眼,淡淡地道:“我找到了。”

    钱凌异吃了一惊,在他前后左右绕了一圈,问道:“那剑呢?怎没看你拿着?”

    卓凌昭睁开双眼,面向穹苍,傲然道:“剑,已在我掌中。”

    钱凌异惊道:“剑在你掌中?我没看到啊?难道这剑也是透明的?”钱凌异自己有
柄“无形剑影”,剑刀无色,剑去无形,是以称作“剑影”。此时他见卓凌昭身无长物,
却又自称取出宝剑,便以为这神剑也是柄透明宝剑。

    众人心下纳闷,更有人以为他在学和尚打机锋,也来个“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一时都感大惑不解。钱凌异心痒难搔,急道:“什么剑在你掌里?掌门人,你快快把剑
亮出来吧!”

    眼见众人各有猜疑之意,卓凌昭微微一笑,霎时便将拳头松开,只见他掌心里现出
一颗物事,却是枚铁胆模样的澄蓝铁块。

    钱凌异颤声道:“这是什么鬼东西?烧不化的烂铁么?”

    卓凌昭不去理他,当下眼望欧阳南,道:“欧阳庄主,这便是”神剑擒龙“吧!”

    欧阳南沈声道:“卓掌门眼光果然不凡,还是被你找到了。”

    钱凌异大声道:“掌门人,你疯了吗?这是颗烂石头,你拿了做什么?你可别给那
欧阳老头骗了!快回去重新挑一把吧!”众宾客见了这蓝澄澄的铁胆,一时也是诧异,
不知卓凌昭在开玩笑,还是真以为这铁胆是柄长剑。

    几名好事之徒心下暗笑,想道:“看来”剑神“自从输给宁不凡后,已然失心疯了。”
几名深思熟虑的却想:“看卓凌昭这模样,应当不是在戏弄大家,莫非他是怕众人眼红,
一会儿来劫夺神剑,这才找了只烂货唬人?”众人各自猜想,却无一人知道他的真心。

    卓凌昭见众人各有猜疑之意,当下森然一笑,道:“看好了!”他掌心吐劲,那澄
蓝铁块微微一动,竟尔不断伸长。

    钱凌异惊道:“这玩意儿变长了!”众宾客也吓了一跳,纷纷惊叫,只见那铁块好
似盘蛇展体,一尺、两尺、三尺,转瞬间往两旁激射而出,只听啪地一响,卓凌昭手中
依旧握着一截铁胆,但铁胆两旁却已生出寒森剑刃,竟成为一只长达丈许、双面生锋的
奇异兵刃!

    钱凌异见了这等怪异情状,已然吓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噫噫啊啊地嘶嘎着。

    卓凌昭伸手一挥,蓝光闪过,已将天炉内残余兵刀斩断。众人又惊又痛,惊的是这
怪剑如斯锐利,无数铁精铸出的神兵都难挡一击。痛的却是这些兵刀已算难得的宝剑利
刃,谁知却被如此轻易的毁去,心下都是惋惜不已。只是铁精是人家带来的,卓凌昭要
将宝剑毁去,也是他的家务事,旁人自也管之不着,当下只好默不做声。

    卓凌昭冷冷地道:“此剑长短如意,伸缩自如,也就是传闻所称的”神剑擒龙“。
神剑如我,吾即剑神!宁不凡,你等着看吧!”他轻啸一声,“剑豹”使动,登时在天
炉壁上刻下“宁不凡”三字。众人一来惊骇于他暴雨狂风般的剑法,二来骇异于这柄剑
的锋利,人人目瞪口呆,竟无一人喝彩。

    卓凌昭冷冷一笑,那剑便尔一收,煞那间又变回铁胆一般。

    钱凌异全身颤抖,惊道:“这……这太也神奇了点……”

    欧阳南颔首道:“此剑以铁精中至柔精华所就,是以延展连绵,当世无双,其中曲
巧如意之处,只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钱凌异颤巍巍地走了过去,骇然道:“掌门人,这剑太罕异了,可否借我一观?”

    卓凌昭微微一笑,道:“你小心点拿,这铁胆有些沈。”钱凌异笑道:“我连八八
六十四斤的大刀都使得动,还怕这玩意儿么?”

    卓凌昭点了点头,便将铁胆交在师弟手中,钱凌异单手去接,甫一就手,霎时只觉
奇重无比,他右手被那铁胆的重量一带,身子竟不由自主地跪下,他双膝着地,右手仍
不住往地下摔落,霎时“喀啦”一声轻响,右肩已然脱臼,疼痛难忍间,竟已惨叫出声。

    欧阳南道:“这剑共计百四十斤,若无绝世内力,决计单手拿它不动。要是落在常
人手里,那也不过是只沉重至极的铁胆而已。”钱凌异痛得面色惨白,一旁金凌霜抢上,
替他接上了关节。那铁胆兀自躺在地下,生出幽幽蓝光,望之极为诡异。

    卓凌昭仰天长笑,向众宾客一拱手,道:“请诸位日后到江湖宣扬,就说卓凌昭已
得天下第一神剑,想再次请宁不凡出山较量。请他念在”神剑擒龙“的面上,务必赏光。”

    众人心下暗叹,想道:“看他这个模样,定是要对宁不凡大肆复仇,那天下一高手
若是迟迟不出面,可怜华山满门定会被这剑神威逼屠戮,看来江湖又要多事了。”

    卢云看在眼里,忍不住烦恼,这卓凌昭武功本已高绝,若再给他拿到天下罕见的神
妙兵器,武林中还有谁是他的对手?自己奉命前来擒拿这人,可是此时无兵无将,只能
任他在自己辖区横行,想到日后难处,忍不住双眉深锁,连连摇头。

    卓凌昭哈哈一笑,当场弯下腰去,便要拾起那傲绝今古的“神剑擒龙”。

    剑神神剑,正要相会,猛地一阵紫光闪过,一人后发先至,竟在卓凌昭之前抢过兵
刃,卓凌昭吃了一惊,喝道:“什么人!”举掌挥去,抢攻出招,要将神剑夺回,那人
斜身避让,须臾间旁掠三尺。一旁昆仑弟子大声惊叫,拔剑出鞘,急急奔来。

    那人见大批人马追杀,提氯- 纵,如飞鹰向天,霎时飞上远处树梢,跟着站立不动。
昆仑弟子又惊又怒,不知来者是何方神圣,纷纷挤在树下喝骂。

    那人隐身树后,冷冷地道:“卓凌昭,你若想取回这柄神剑,明日午时,到十里外
的娄江渡口相见。否则休怪神剑沉江,永无现世之日!”

    话声甫毕,那人便如神龙般远远飘出,众人见他身法闪动,每逢身子下坠,脚在树
梢一点,便又高高跃起,骤然间便已飞出里许,无不大为惊骇。青衣秀士虽然自负轻功
高绝,见了此人的身手,也是深感叹服。

    卓凌昭面色森然,眼下虽给那人出其不意地将了一军,但双方既然订下了约会,也
不怕夺不回宝物,他不露喜怒,定向欧阳南,道:“承蒙贵庄高义,为我派打就神剑,
在下在此谢过。”说话间更不向那人身影瞧上一眼,气度沈稳,果然是一代宗师的风范。

    欧阳南听他道谢,便也拱手回话:“好说。本庄得贵宝山致赠神锤一只,自当有所
回报。卓掌门却是客气了。”

    二人说话间,只听一人叫道:“不打紧,给偷走了一柄大的,咱们还有一柄小的!”
众人回头去看,只见说话那人正是钱凌异,他走向一处大石,伸手拔起一柄寒刀,这剑
精光璀璨,却是方才被他误认为神剑的那把利刃。

    欧阳南微微一笑,道:“这柄剑也是铁精打出,自当归贵派所有。除此之外,天炉
里还有几只断刃,不知卓掌门是否要安柄上鞘?敝庄可以代劳。”卓凌昭摇头道:“那
倒不必麻烦了。我派门人已有随身兵器护身,不再需要这些新造兵刃,这几柄剑便赠给
贵庄吧!”

    众人闻言,登露惊羡之色,这几柄剑虽比不上那柄“神剑擒龙”,却也是江湖上罕
见的宝剑,比之方才的“赤龙”、“翔鹰”,只怕还要强上百倍,谁知这卓凌昭却这么
大方,转眼间便把这几柄宝剑送人。一旁钱凌异正想开口去要,却已晚了一步,他心下
不忿,寻思道:“你自己有神剑便好了,却也不来问老子是否缺剑来用,打肿脸充胖子,
徒然便宜了别人,真他妈的。”

    欧阳南得了宝物,却不见喜怒之情,只淡淡地道声谢,道:“老夫是造剑之人,自
来只问铸剑,不问其他,只是”神剑擒龙“既出我手,老夫自不希望这柄神剑成为杀人
魔物,还望卓掌门夺回神剑之后,能以之多行善事,造福众生。”

    昆仑名声不佳,欧阳南知道自己为他们铸剑,定然有损阴德,当下便出言劝告,虽
知卓凌昭不会理睬,但良心所在,却也不能不说。

    这话带着教训意味,剑神何等高傲,定会翻脸发怒,果听钱凌异呸了一声,率先发
难,他正要开口斥骂,卓凌昭却伸手过来,将他一把拦住。钱凌异笑道:“掌门人要亲
手杀他么?”

    卓凌昭不去理他,反向欧阳南一笑,道:“欧阳庄主多虑了。在下此次前来贵庄求
剑,求的是武道的进步,好向宁不凡讨教几招。至于武林至尊什么的,我也不再挂怀了。”

    这个当年为了一块羊皮,便与奸臣江充联手屠杀燕陵镖局满门的大魔头,此时竟然
淡然处世,孤芳自高?旁观众人听出他言语中的淡泊之意,都觉难以置信。

    卓凌昭不去理会众人,迳自拱手道:“今日有缘得见诸位高贤,甚是有幸。明日夺
剑之战,诸君若要旁观,敝人自当恭迎。”当下不再多言,便率门人离去。众宾客中原
要要离开长洲的,听了他的话,无不改变主意,都想留下来看明日的那场好戏。只是方
才夺剑那人身法好快,胆子又是奇大,却不知是何方神圣了。

    场中众人渐渐散去,艳婷急忙问向师父:“方才那夺剑之人是谁?怎么身手这般快?”

    青衣秀士尚未回答,卢云已叹息一声,接口道:“那人是定远。”艳婷、顾倩兮、
娟儿等人闻言,无不惊讶,娟儿惊道:“真的是那个伍定远么?你没看错?”

    卢云颔首道:“那人说话的口音带着甘肃土腔,手上又有一只铁套,便是定远没错。”
场内诸人中,只有卢云与伍定远相处最久,虽不曾细看面貌,但一听说话,便将他认了
出来。

    艳婷曾受伍定远的救命恩情,想起他身在危境,已是面带忧色,慌道:“这下糟了,
伍大爷抢了人家的宝剑,现下定然危险得紧,咱们可得快些寻他出来,别让他和卓凌昭
动手。”

    青衣秀士微微颔首,望向卢云,道:“伍制使曾屡次相救小徒,是我九华山的恩人,
卢知州如需敝派援手之处,尽管吩咐。”

    卢云大喜,当下也不再客气,道:“既然如此,咱们便兵分两路,在下沿娄江寻访
伍制使的下落,艳婷姑娘带同师妹,沿城去看,路上若遇到什么江湖人物滋扰,千万不
必硬拼,只管找衙门洪捕头出面便是。”艳婷微微一笑,道:“我理会得。”

    卢云招来巩志,吩咐道:“巩师爷,眼下各路武林人物都在城里活动,我怕会有殴
杀生将出来,请你传令下去,要洪捕头今晚好生戒备,详查城里的客栈酒铺,只要遇到
可疑人等,一律带回衙门办理。”巩志答应一声,自去安排。

    卢云见诸事安排妥当,便命人送顾倩兮回府,顾倩兮如何愿意回去,摇头便道:
“我不回去,伍制使是你的朋友,咱们一起去找他吧。”卢云看了她一眼,道:“江湖
风波险恶,你还是在府里歇息,别去犯这个险了。”

    顾倩兮甚是固执,只连连摇首,道:“就是因为风波险恶,我才要跟你同去。”

    卢云叹了一声,不知该如何劝说,一旁艳婷劝解道:“顾小姐是金枝玉叶,此刻长
洲歹人甚多,你还是留在府里吧!”

    顾倩兮不去理她,只是一言不发,一双大眼睛只瞅着卢云,要看他如何回话。

    卢云见她神色坚决,知道她甚是担忧自己,想起顾倩兮为自己离家的恩情,不免心
下一软,寻思道:“其实倩兮聪明伶俐,见识又快,只要不和歹人正面交手,未必不能
帮忙。”他点了点头,拉着她的小手,温言道:“好吧,既然你不怕危难,那便委屈你
了。”

    顾倩兮点了点头,眼中全是喜悦的光芒。艳婷看在眼里,想起自己形单影孤,一时
难掩落寞神色,却是轻轻叹了口气。

    第六章情爱

    众人兵分二路,各去察看情事,卢云带着顾倩兮,直往娄江畔而去,卢云靠着内力
不俗,伸掌托着顾倩兮的纤腰行走,却也不见得慢了,不多时,两人便已出城。

    顾倩兮见卢云愁眉不展,知道他颇多心事,当即问道:“你不是说伍制使负责留守
京城吗?他怎又下来江南?”卢云摇头道:“本来侯爷是希望他能留在北京,别再插手
此事,那日南下时他也曾来送行,唉……那日看他沉默不语,本以为没事,没想他心里
原是这么不快。”

    顾倩兮点了点头,又问道:“伍制使和那些人有什么不对头的么?”

    卢云苦笑道:“岂止不对头而已……当年他先遭凉州知府设计陷害,后来又被昆仑
山千里追杀,只怕公仇私怨之间,已难分得清楚。我看他这趟南下,决计是冲着昆仑山
的人来的。”

    两人沿江采访,整整找了- 个时辰,路上却见不到人影行踪,眼看顾倩兮走得累了,
卢云便停下脚来。两人站在江边眺望,只见明月映江,泛起千层银浪,卢云望着悠悠江
水,叹道:“倩兮,当年我初来京城,第一个遇上的便是定远,咱俩算是生死之交。侯
爷要是知道他独自南下,定会大发雷霆,唉……这可如何是好?”想起过去伍定远对待
自己的恩义,忍不住长叹一声。

    顾倩兮握住他的手,道:“你别心烦,我看这位伍制使做事很有分寸,不会做出什
么傻事来。”她过去曾在杨府见过伍定远一面,当时便觉得他客气周到,老沉世故,便
以此安慰情郎。卢云摇头道:“这你就不晓得了。定远平日做人外圆内方,看似和气厚
道,可要固执起来,谁也拦他不住。他既然夺走那柄神剑,定是谋划已久,我想明日娄
江渡口的决战,非杀个血流成河不可。”

    顾倩兮见情郎多有担忧,可又不知如何劝说,只有尽力陪着寻找。

    两人又找了一个多时辰,看看已到城西,卢云见顾倩兮脸红气喘,连一步也走不动
了,他见远处有座破庙,便道:“咱们一时找不着人,先去坐下歇息好了。”顾倩兮摇
头道:“伍制使是你的好朋友,咱们先找出他要紧,你不必管我。”

    卢云熟知伍定远的性子,知道他性子刚毅,此刻与昆仑门人公然干开,要不便是堂
而皇之,大踏步地迈人城里挑衅,要不便是躲在荒山野领,蛰伏不出,便道:“不忙,
我们虽然找不到人,说不定艳婷姑娘那儿早已遇上他了,咱们先休息一会儿再说吧!”

    两人进到破庙歇息,只见庙中供奉的神像颇为生动,乃是此地城隍,说来官职与卢
云一般。卢云望着神像,低声祝祷,一来希望伍定远平安,二来是期盼自己上任顺利,
百姓安康。他见顾倩兮也是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辞,却不知求的是什么。

    两人礼拜完毕,卢云找了块干净地方,跟着解下了外袍。顾倩兮道:“天气好凉,
你怎么把衣衫解了?”卢云指着地下,微笑道:“这地上好生污秽,总不能污了你的衣
裳吧?”

    顾倩兮摇头一笑,道:“你老把我当作金枝玉叶,可别宠坏了我。”卢云微笑道:
“我偏就要宠你。”说着将外袍铺在地下,示意她来坐。顾倩兮满面娇羞,这才缓缓坐
下。

    卢云正想搂住她的肩头,忽听庙外传来说话声音,他耳音灵敏,立时察觉异状,顾
倩兮见他神色一变,忙道:“怎么了?”卢云示意噤声,侧耳倾听,只听一人道:“他
妈的,打柄剑也会打出这许多事来,真是背得很了。”另一人道:“别抱怨了。咱们还
是照掌门吩咐,赶紧把那夺剑的小子找出来吧!”原先说话的那人咒骂一声,道:“找
了一晚,连屁影子也没见到……先去歇上一歇吧……”跟着脚步声响,已朝庙门行近。

    卢云心下- 凛,知道昆仑山也在找伍定远,只不知来的两人是谁,可别是最凶暴的
屠凌心到来,那可难办得很了。正想问,那人已到近处,卢云连忙抱起顾倩兮,躲到神
像背后。

    过不多时,那昆仑好手已然走进,卢云偷眼去看,只见来人形貌瘦削,乃是昆仑行
四的“剑影”钱凌异,身旁一人断了条手臂,却是“剑浪”刘凌川。卢云望了顾倩兮一
眼,心下暗暗担忧:“这批贼人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现下狭路相逢,千万别给他们撞
见了。”

    以顾倩兮的秀丽貌美,若给这群贪淫好色的贼子见到,不知会出什么样的祸端,卢
云虽然身怀武艺,但在两名高手夹击下,却未必能守护心上人平安,心念于此,更是屏
气凝神,不敢稍动。

    钱凌异踢开地下杂物,径自坐了下来,那刘凌川却甚细心,他见地下有件衣物,忙
道:“这里有件袍子,别要庙里藏得行人,四师兄,咱们过去查查吧。”卢云心下暗暗
叫苦:“说不得了,一会儿他们若要过来,我定得来个奇袭,攻他个出其不意。”他心
念微转,想了条计策,当下拾起一枚石子,只等钱刘二人朝神像行近,便要趁势扔出庙
外,只等声东击西见效,便从神像背后跃出抢攻,如此冒险一搏,定能打倒其中一人。

    顾倩兮见他手握石子,面上神情十分坚决,定是要赌命保护自己,她心下柔情忽动,
虽在危难间,仍替卢云理了理发稍,竟不把眼前危难当作回事。卢云全神贯注,却没注
意她的动作,只留心钱刘二人的动静。

    刘凌川尚未移动脚步,钱凌异却打了个哈欠,道:“你还真像娘儿们哪,不过是件
衣衫而已,干什么大惊小怪?八成是村夫民妇在此搞那见不得人的事,这才在这里宽衣
解带。”说着自行坐在卢云的袍子上,冷冷地道:“你要担忧,自己过去察看,这里我
替你守着。”

    刘凌川心灰意懒,淡淡地道:“四师兄既然这样说,那就算了。”这刘凌川自从断
臂之后,武功大退,在本门中的地位一落千丈,眼见钱凌异如此漫不经心,他自也提不
起劲儿打点。索性也在那儿歇息起来。

    卢云望着刘凌川的断手,想起一年多前王府胡同外的大厮杀,那时他卢云还是个微
下足道的面贩,刘凌川则是武功精强的剑客,谁知自己日后中了状元,成了朝廷命官,
刘凌川却被薛奴儿辣手断臂,此际业已成为残废。想来真是世事难料了。

    卢云微起叹息之意,忽然间,眼前浮起一个高壮的背影,那人肩宽膀阔,正坐在自
己的面摊吃食。当年与伍定远流亡江湖、患难扶持的往事,尽皆跃上心头。

    钱凌异见师弟过来坐下,睑上满是愁闷,便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老五别苦着
脸,你那左手剑练得怎么样?这几日可有进展?”刘凌川摇头道:“还不是老样子,甭
问了。”

    钱凌异嘿地一笑,道:“说来说去,全怪那张死羊皮,搞得咱们这几年四处奔波,
死得死,伤得伤,连老窝也回不去了,真他妈的赔本生意?”他躺在袍子上,又道:
“江大人不是答应要给大伙官儿做么?怎么到现在还没个风声下来?”

    刘凌川没好气地道:“还想这个?华山一战灰头土脸,你没瞧江大人对咱们越来越
冷淡了,现下掌门想见他一面,嘿,那是连门都没有啦!”钱凌异抓了枚石子,用力往
门外扔去,口中骂道:“操!什么鬼世道!”神色甚是不忿。

    卢云听了这话:心下便已了然,知道江充甚是凉薄,一见卓凌昭武功不如人,立时
与他疏远,看来江湖人物与大臣交往,终究难有真情。

    钱凌异扔了几枚石子,口中喋喋不休,先骂了江充一阵,又转到卓凌昭身上去了。
只听他道:“说来说去,还是怪咱们掌门人不好。他啊,平日就是爱摆架子,谁也不搭
理,好了,这下江充也不理我们了,以后可怎么办才好?刘凌川听他编排掌门,当即低
声道:”你别讪讥本门之事,给人听见了,谁都吃罪不起。“钱凌异大声道:”现下左
右无人,你又怕些什么?我明白说一句,掌门人武功虽高,手段根本不行,这才沦落成
这个德行,我呸!“

    这“剑影”实是口无遮拦之辈,一抓机会便大吐苦水,想来他对谁都不满。

    钱凌异还在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忽听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却又有人朝庙里行来,
卢云心下一凛,寻思道:“夜深人静,这当口又是谁来了?”卢云内功法门独特,尚胜
江湖人物一筹,此时钱刘两人尚未听见声响,他便把脚步声响听得清楚明白,单以内力
而论,已可入一流好手之列。

    那脚步声行到不远处,钱刘二人也已察觉,刘凌川低声道:“有人来了,不知是敌
是友,咱们快避上一避。”钱凌异虽不大愿意起身,但也怕来人便是夺剑高手,若要当
场照面,不免吃亏,两人便在庙里寻找藏身之地,刘凌川手指神像,道:“那儿是个好
地方,咱们躲到神像后头。”卢云听了这话,全身冷汗涔涔而下,顾倩兮却是微微一笑,
向他眨了眨眼。她是宫家小姐,从未见过江湖的厮杀,眼前虽有危险,却不知惧怕为何
物,她听外头贼子说话不成体统,料来定是哝包,便想见识一下情郎的身手,最好把他
们打得落花流水,那才显得出文武双全来。

    这厢卢云却是担忧害怕,过去他在京城卖面时,曾与昆仑诸人交过手,自知眼前两
人剑法不弱,自己这几年阅历日深,武功也有若干进展,若要单独应付其中一人,自有
取胜把握,但若两人齐上,想起钱凌异的“剑影”无形无踪,随时都能让他挂彩,心下
自不免暗暗担心。

    正防备间,却听钱凌异的声音道:“神像后头都是蛛网泥沙,脏得紧,咱们还是躲
到梁上好了。”刘凌川不多争辩,两人提气一纵,便跃上了屋梁,跟着隐身躲起。卢云
见双方不必照面,立时松了一口气。

    脚步声中,只见一人走进庙中,卢云凝目看去,那女孩儿容貌艳丽,身材修长,却
是艳婷来了。卢云心下大惊,心道:“好端端的,她怎么也到庙里来了?”

    想起这钱凌异是个登徒浪子,生平最是好色不过,此处夜深无人,正是大肆为恶的
时机,卢云咬牙切齿,双手握拳,心道:“没法子了,一会儿这两名贼子若要干那无耻
之事,我放着性命不要,也只有跟他们拼了。”正想间,忽觉一个温软的身子靠在他的
肩上,跟着附耳过来,柔声道:“卢知州义愤填膺,是不是要英雄救美了?”卢云听顾
倩兮调侃自己,忍不住脸上一红,心道:“我英雄救美?一会儿别给人家打得鼻青脸肿
就好了。”

    艳婷走进庙门,霎时见到了卢云脱在地下的外袍,她心下一奇,自言自语道:“这
不是卢知州的衣衫么,怎会脱在这儿?”卢云正讶异间,忽觉顾倩兮又凑了上来,低声
取笑道:“人家连你穿的衣衫都认得出来,真是好记性呢!”卢云连连点头,想到:
“是啊,艳婷好了得,只看过衣衫一眼,便能认出人来,我真该请她做长洲捕头才是,
日后歹人只要给她看过一眼,决计难以遁形。”

    艳婷望着卢云的衣衫,良久不语,过了好一会儿,只听她幽幽地道:“唉…只羡鸳
鸯不羡仙……”卢云心下一愣:“只羡鸳鸯不羡仙?我衣服上有这行字么?”忽然耳孔
一痒,有人朝他吹了吹气,卢云转头去看,却见顾倩兮脸上挂着灿烂笑容,好似颇为开
心。卢云心道:“这又是怎么了?鸳鸯很好笑么?”

    艳婷徘徊低诉,良久良久,终于婀婀娜娜地坐了下来,她哪里不好坐,却又坐在卢
云衣衫上头。只是她生性爱洁,举止高雅,虽无旁人在侧,仍是两腿侧叠,一幅温文有
礼的模样,不比方才钱凌异的恶形恶状。卢云看在眼里:心中便想:“我这袍子可真讨
人欢喜,先给钱凌异躺过,现下艳婷也来坐上一坐,简直比面摊的凳子还好用。”

    艳婷方才坐下,那钱凌异已是按耐下住,只听他叫道:“小姑娘别叹气!我来陪你
解闷啦,哈哈!哈哈!”霎时一个人影跳下梁来,正是钱凌异来了。刘凌川虽不愿生事,
但师兄下场,他也只好也跃了下来。两人一前一后,已将庙门堵住。

    艳婷吓了一跳,没料到有人躲在这儿,惊道:“又是你们这群坏人!”钱凌异笑道
:“什么坏人不坏人的?当年天山一趟游玩,大家不是有点情份吗?怎么翻脸不认人啦?”

    艳婷见他色眯眯地不怀好意,忙跳了起来,挚剑在手,喝道:“你想干什么?”钱
凌异淫笑道:“干什么?老子什么都干!”说着便要上前搂抱。这钱凌异生平好色,那
日在燕陵镖局中,便是他设下逼奸招供的恶毒伎俩,他在天山畔见了艳婷的丽色,早已
按耐不住,此时见四下无人,便有意染指于她。

    艳婷急道:“你放尊重点!我师父就在附近,你别想乱来!”- 这话倒提醒刘凌川,
当即劝道:“四师兄别要乱来!长洲城里高手云集,这女孩儿又是九华山的弟子,你要
招惹她,一会儿青衣秀士找上门来,只怕咱们讨不了好。”钱凌异呸了一声,道:“九
华山不过那三两只猫儿,算得上什么东西?百花仙子那骚娘儿弄死了张之越,青衣秀士
到现在也还报不了仇,根本是只纸糊老虎。”

    艳婷怒道:“不许损我师父!”钱凌异淫笑道:“啊吆!小妮子发火了,还真浪得
厉害啊!爷爷给你消消火吧!”艳婷大怒,霎时拔剑出鞘,跟着举剑便刺,这招是九华
山嫡传的“飞濂剑法”,艳婷虽然功力较浅,但这套剑法以轻功为底,艳婷仗着身手灵
动,乍然使出,竟丝毫不见稚嫩。刷刷两声轻响,已将钱凌异逼开一步。

    钱凌异笑道:“好一招”飞濂剑法“啊,杀人不成,杀鬼倒是不难,不知张之越那
死狗在地狱杀了多少只啊?”艳婷听他侮辱死去的师兄,忍不住眼眶一红,手上长剑更
是劲急,使得全是杀招。钱凌异见她身法曼妙,不由得色心激荡,只想早些将她剥光,
好来按住宣淫。他淫笑两声,便要拔剑动手,刘凌川知道师兄剑法厉害,只怕一动手便
伤了这名女弟子,忙道:“四师兄,难得遇上别派弟子较量,就让我试试左手剑吧!”
他一来想藉机放走艳婷,二来他残废已久,不曾与人真刀真枪的较量过,此刻便想磨练
一番。

    钱凌异笑道:“那好啊!只是你出手当心点,可别画花她的嫩脸蛋了!”

    艳婷大怒,喝道:“你们好狂妄!”娇叱声中,已然刺出十来剑,剑光霍霍,只逼
得昆仑两名好手四下闪避。

    刘凌川见艳婷攻敌心切,但招式却不散乱,心下也是暗赞青衣秀士调教有方。他抓
准空档,轻叱一声,左手剑已出,剑尖便往艳婷手腕点去。这招快捷无比,乃是“剑浪”
中的绝招,当下逼得艳婷跳开了一步。

    两人各持长剑,转瞬间便拆了四五招。九华山剑法以轻功为基,端的是轻灵优雅,
这艳婷又是个美貌女子,只见她身法飘动,如同舞蹈,只把钱凌异看得口水直流,两眼
到处乱瞄,神态猥琐难言。

    艳婷初逢大敌,只得抖擞精神,把一套师传剑法舞得密不透风,她学剑虽只六七年
光阴,但凭着心细如发,做事耐性十足,这套“飞濂剑法”竟然学得极道地。十余招一
过,她见刘凌川奈何不了自己,心下惧意渐去,求胜心炽,更是步步进逼。

    刘凌川断了右臂后,剑法火喉剩不到一半,斗了好一会儿,他见自己身为一个成名
剑客,居然拾掇不下一名低辈弟子,忍不住暗暗心焦。但他越是躁进,剑法越见散乱,
几次力不从心,险些给艳婷杀到门面,逼得险象环生,当下转攻为守,紧看门户。

    两人又斗几招,艳婷见刘凌川断了右臂,料来守不住身周右侧,便往他弱点猛攻,
钱凌异站在一旁观斗,眼见艳婷剑法毒辣,当即骂道:“小娘好狠,专挑人家弱处吃!”
艳婷哼了一声,却不打话,只是加紧攻势。

    顾倩兮见双方攻势不断,只怕艳婷有什么闪失,她心下微感担忧,轻轻拉了拉卢云
的衣袖,要他出手相助。卢云却不惶急,他见艳婷剑走轻灵,招数精奇,虽只十八九岁
年纪,但一交上了手,却是不落下风,想来久战下还有赢面,便对顾倩兮摇了摇手,示
意忌她不必惊慌。

    此时刘凌川守得多,攻得少,但他毕竟江湖经验丰厚,一时间仍不气馁,只在寻觅
反败为胜的良机。斗到酣处,他气沈丹田,内劲发动,霎时一剑削过,这剑上下颤抖摇
摆,宛若波浪,正是剑浪中的“瑶池碎波”,半年前卓凌昭曾在华山使将出来,出剑时
如同狂涛怒潮,登令天下群雄震动。刘凌川内力虽不能与掌门相比,但这招剑法乃是他
的看门功夫,乍然使出,也有大振声威之效。

    果然艳婷见这剑隐含海潮之声,心下微微害怕,便往后头退开一步,钱凌异哈哈笑
道:“五师弟不坏!左手也使得出”瑶池碎波“,不枉你两年来的苦练啊。”

    刘凌川占得上风,心下不喜反愧,若在昔日,这招岂止能逼开艳婷而已,只要下手
稍重,登可取了她的性命。自知左臂力道不足,尚不到当年的五成火候。他心下难受,
霎时大吼一声,左手舞动,一剑倒披而下,钱凌异叫道:“好一招”青海飞腾“!”刘
凌川有意试探自己的功力,这剑便用上了全力。

    艳婷见这招“青海飞腾”气势不凡,万万不敢硬接,急急往右带开两步,她脚法轻
盈,玲珑身段微微一扭,便已闪开。只听“当”地一声,地下已给刘凌川正劈一剑,只
是他这剑功力不纯,只激起地下沙尘,没能斩裂砖石,反令长剑断折。

    刘凌川见自己功力仍不到火候,忍不住沮丧万分,艳婷见他心神略摇,一剑急急往
他右胸疾刺,刘凌川此时目光涣散,内心愁苦,一味怨天尤人地哀叹,竟不知艳婷来袭。

    钱凌异大吃一惊,急叫道:“快闪开!”刘凌川猛地醒悟,待得抬头一看,剑尖已
到胸口,欲待向后逃开,却是慢了一步。钱凌异急忙拔剑,猛向艳婷刺去,口中喝道:
“快快撤剑,不然杀了你这小丫头!”

    艳婷不加理会,长剑去得更急了。刘凌川名列昆仑十三剑,虽说已然残废,但也算
是昆仑第- 代的好手,艳婷若能打败此人,那定是耸动江湖的大事,也是为此,她一心
建功,竟无视于钱凌异的威吓,一幅同归于尽的神色。

    这下变故来的好快,卢云冷眼旁观,万没料到刘凌川一个江湖老将,竟会在激斗中
丧失心志,眼见这人便有穿胸之祸,而那艳婷也有受伤之虞,他急急从怀中掏出铜钱,
伸指一弹,铜钱便往钱凌异的右眼射去,这下只要射实了,钱凌异不免有瞎眼之厄。

    铜钱去势急快,钱凌异猛觉劲风凌厉,当下喝道:“什么人!”百忙之中,急急回
剑自救,只听“当”地一响,已将铜钱震开。只是他给卢云这么一缠,却无暇解救师弟
之危,此时艳婷的长剑已到胸口,刘凌川面色惨白:心中又痛又悲:“我刘凌川纵横西
域,今日死在这小女孩儿手中。”长叹一声,索性将剑柄扔到地下,闭目待死。

    便在这生死存亡的一刻,忽然天外飞来一剑,跟着运劲一压,已挡下艳婷夺命的绝
招。众人见这招剑法博大精深都是为之一惊。钱凌异冷笑一声,先前他被铜钱暗算,已
知附近有高手窥伺,当即道:“点子是谁?快快现身吧!”

    一人从庙门转了出来,此人身穿淡黄衫子,面容英挺,肤白胜雪,正是杨肃观来了!

    庙里庙外五人同露惊愕,艳婷更是泪水盈眶,颤声道:“是你!”相隔半年,她终
于又见到了这名男子,心中直是激动难言。

    钱凌异与刘凌川对望一眼,两人心中都是一凛,不知杨肃观有何阴谋。

    卢云见杨肃观来得突然,心中五味杂陈。一来担忧杨肃观受顾嗣源所托,前来长洲
寻访顾倩兮回去:二来是怕他得了柳昂天之命,过来此地责罚伍定远。忍不住心头惴惴。

    正想问,忽觉手上紧了一紧,卢云转头望向顾倩兮,却见心上人的一双妙目紧盯着
自己,眼中满是取笑,似怕她的情郎自卑胆小,一见杨肃观的面,又要退怯逃走。

    卢云看了她的眼神,心中便是一阵安慰,想道:“倩兮这般望着我,定是担忧我喝
杨郎中的醋,这才烦心害怕……唉,她待我这么好,我怎可再有迟疑退让呢?”当下微
微一笑,轻轻回握,示意忌她不必担忧。

    庙中五人或喜或忧,各怀心事,一时无人言语。

    第七章讲和

    杨肃观环顾庙内,迳向众人微微一笑,拱手道:“簧夜忽临,不速之客,还请诸位
原恕冒昧。”这几句话字字清脆,言语得体,说不出的悦耳动听。

    刘凌川侥幸捡回一命,却料不到是杨肃观救了自己,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话,只嚅
嚅嚿嚿地道:“阁下……阁下为何出手相救?”杨肃观微微一笑,道:“大家本是武林
一脉,并无深仇大恨,何必拼个你死我活?”

    钱凌异与刘凌川两人对望一眼,心中都感讶异,不知杨肃观何以这般大方。那日华
山一场大战,少林昆仑两派首脑对决厮杀,灵定大师更险遭卓凌昭杀死,怎能说双方并
无仇怨?何况卓凌昭下手抢劫羊皮,便是从杨肃观手中夺去,钱刘二人心下猜忌,一时
暗暗提防,怕他别有阴谋诡计。

    钱凌异率先说话,喝骂道:“姓杨的!你跑来长洲干什么?有什么阴谋,明白说出
来!”

    杨肃观微笑道:“钱四侠言重了,在下路上听说了,据称贵派掌门苦心意旨,终于
把铁精找出来了,这当口大概打出了绝世神兵吧?在此先向贵派恭贺了。”

    钱凌异冷笑道:“黄鼠狼给鸡拜年,你少来这套无聊废话,我看咱们神剑之所以失
落,八成是你派人干的!你自己招吧!”

    杨肃观微微一奇,道:“神剑被人夺走了?是谁下的手?”

    钱凌异呸了一声,道:“你还装什么?摆明是少林秃驴下的手!还敢狡赖?”刘凌
川受了人家的救命恩情,倒也不愿出言侮弄,便答道:“不敢有瞒,夺剑之人身法太快,
咱们也看不清面貌,只是这人趋退如电,我家掌门防备不及,才给他得手了。”

    杨肃观深深吸了口气,颔首道:“嘿!我日夜兼程,还是晚了一步。”

    刘凌川皱眉道:“杨大人如此说话,莫非识得夺剑之人?”杨肃观摇头道:“阁下
不必多疑,总而言之,我定会协助贵山寻回宝剑,免伤双方和气。”

    “和气”两字一说,众人都吃了一惊,刘凌川满面狐疑,道:“杨郎中,你救我一
命,姓刘的很承你的情,只是明人不做暗事,大家摆明是仇人,你现下这样说话,不觉
虚伪么?”

    钱凌异讥嘲道:“他们朝廷中人都是一个样,要他们不虚伪,那可太阳打西边出来
啦!姓杨的,你到底想怎么样?快快放个屁出来吧!”

    杨肃观微微一笑,道:“好吧,既然钱先生问起,我也明说了。我这次过来长洲,
专为一件朝廷大事而来,想与你家掌门会商则个。”钱凌异哈地一声,道:“朝廷大事?
你这话骗谁啊?你要有啥公干,何不上北京找江大人、刘大人说去,怎么跑来长洲乡下
啦?”说着大笑起来。钱凌异正自笑骂,刘凌川却是心下一凛,道:“阁下真有事找咱
们掌门?”

    杨肃观颔首道:“此处不是说话地方,不便多说。在下只想请两位传话给贵山掌门,
就说杨肃观明早登门拜上,请他务必接见。”

    昆仑二人听了杨肃观要见卓凌昭,不由得心下诧异,刘凌川咳了一声,道:“这可
不巧了,我家掌门与人定了约会,明日正午于娄江口比武对战。杨大人明早若要拜访本
山掌门,只怕多有不便。”

    杨肃观微微一笑,道:“不打紧,你们先把这封信早上。卓掌门自知我的来意,”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了过去。

    刘凌川满心纳闷,只得伸手接过,钱凌异眯着怪眼,冷冷地道:“杨郎中,明白说
吧,咱们两家一向有仇无恩,你到底要干什么?”杨肃观摇头道:“此刻不便多说,只
请你们送上此信,真相自就大白。”钱刘二人知道杨肃观心机沈稳,行事厉害,虽下明
他有何诡计,但此刻人多口杂,自也不便乡问,当下拿下书信,迳自离庙而去。

    卢云也是满心疑问,一看两人离庙,便要飞身出去,找杨肃观问个明白,身形末动,
顾倩兮却伸手拉住。卢云心下一凛,低声道:“怎么了?”顾倩兮微笑道:“人家艳婷
姑娘有话要说,你别出去打岔。”

    卢云探头去看,果见艳婷满面娇羞,痴痴地瞧着杨肃观,似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诉说。
卢云便算再笨十倍,也知道艳婷情有独钟,对杨肃观深有爱慕之意,此时自己贸然出去,
不免坏了他俩独处时光。当下也只有按耐下来,免得打扰他俩人。

    杨肃观见昆仑门人离去,便对艳婷一笑,温言道:“艳婷姑娘,半年不见,别来无
恙?”

    艳婷与他眼神相对,忽地满面通红,她肤色白腻,此时脸上挂着一抹红晕,好似施
了腮红,看来倍加动人。杨肃观见她不答,便又道:“方才你那招剑法好生厉害,险些
要了人家剑浪的性命。下次出手可得留情些了。”艳婷别过头去,轻轻地道:“再厉害
也没用,还不是给你轻而易举的破去了。”语气竟是微有怨怼。

    杨肃观是个情场百战的男子,当年初见面,便知艳婷对自己有情,此刻再见她柔情
荡漾的神态,便知她对自己爱慕甚深。便微笑道:“方才我是救人心切,这才出手代应
一招,绝非有意不敬,还请姑娘莫要责怪。”艳婷听了“责怪”两字,登时低下头去,
道:“我只是个寻常小姑娘,你却是朝中大臣,我怎敢责怪你什么?”

    杨肃观见她闷闷不乐,当下弯身凝视艳婷,道:“快别这么说了,没了朝廷身分,
我杨肃观不也只是个寻常人?”艳婷不敢与他目光相接,往后退开一步,杨肃观却将腰
间令牌解下,交在艳婷手上,微笑道:“来,这当口换你做官,我当百姓。好不好?”
语气轻柔,直像兄长与么妹说话,尽在哄艳婷开心。

    艳婷啊了一声,这兵部令符自来便是朝廷威权所系,乃是要紧东西,万没料到杨肃
观会将令牌交给自己。她颤巍巍地伸手接过,怔怔拿着,忽地叹了口气,又将令牌递了
回去。

    杨肃观却不来接,笑道:“怎么了?不过当这么会儿官,便不想做了?”艳婷听了
说笑,脸色却是黯淡,她侧开头去,幽幽地道:“这东西再好,我也只能拿个一时半刻。
留着做什么?”说话间,握著令牌的小手微微发颤,泪水更已盈眶。

    杨肃观见她眩然欲泣,当下走了过去,左手扶住她的腰,艳婷见他行止太过亲昵,
脸上一红,想要闪开,杨肃观却低声道:“别动。”霎时已将令牌悬在她的腰带上。

    艳婷愕然道:“这……这是……”杨肃观微笑道:“姑娘若是喜欢这令牌,那便送
给你了。将来要是遇上事情,你差人把这块令牌送到京里,杨某定会为你打理。”艳婷
听了这话,眼中露出喜悦的光芒,颤声道:“你这话当真?”杨肃观颔首道:“杨某言
出必行。”

    艳婷大喜,取下令牌,放在手上细细把玩,只见上头镶着篆文,乃是“兵部职方司”
五字,只是她识字不多,如何认得出来?但也不敢多问,就怕杨肃观看她不起。一时脸
泛红晕,纤手轻抚令牌。杨肃观则挂着一幅微笑,低头望着她。

    这艳婷在卢云面前,何等聪明活泼,直把他这个呆头书生整得死去活来,哪知到了
杨肃观面前,却成了娇羞难抑的模样,顾倩兮看在眼里,忍不住掩嘴轻笑。她从卢云腰
间取过印信,正是知州令牌,跟着往卢云面前一晃,口唇轻动:“你这牌子是我的了。”

    卢云任官不久,加上生性朴实,不喜随身携带这些印信令符,若非今夜有事,怕又
会搁在府里了。他见顾倩兮煞有介事地握着,忍不住微微一笑,心道:“这年头真可怪
了,怎么大家都喜欢收藏令牌?下次也找仲海要一块好了。”

    卢云哪知道女孩儿的巧思,他若学着艳婷的娇嗲模样,去找秦仲海要那令牌,不免
把这个虎林军统领吓得全身发软,落荒而逃了。

    良久良久,杨肃观笑了笑,道:“艳婷姑娘,你可知伍制使也南下了?”艳婷听他
忽然提起伍定远,忍不住哦了一声。她眨了眨眼,道:“你到江南来,是来找他的?”

    杨肃观微笑道:“那倒不完全是。我此来长洲,只为一件朝廷大事而来。”艳婷一
头雾水,摇头道:“朝廷大事?那是什么?”

    杨肃观微笑道:“你可知方才那封信是谁写的?”适才杨肃观取出一封书信,交在
刘凌川手里,艳婷自是看得明明白白,她怔怔地道:“不是你写的,难道还有别人么?”

    杨肃观摇头道:“那倒不是。方才那封信是柳侯爷亲笔所就的密函,托我南下转给
卓凌昭,请他一同对付江充!”此言一出,神像后的卢云、顾倩兮,神像前的艳婷,莫
不大吃一惊。

    杨肃观不去理会,袍袖微拂,沈声道:“我此行身怀柳门使命,便是为策反卓凌昭
而来!”

    卢云听说柳昂天竟有亲笔密函,自也震惊难言,他脑中乱成一片,想道:“这是怎
么回事?侯爷不是派咱们过来拿人么?到底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顾倩兮见他面色
难看,知道卢云极为烦心,但她不明内情,自也不敢多言。

    艳婷自也听过柳昂天的大名,知道他是朝中三位首脑之一,她呆了半晌,道:“这
种机密大事,你……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话问到了要紧处,卢云急忙屏气凝神,细
细来听。

    只见杨肃观面色凝重,叹道:“若要策反卓凌昭,绝非易事,其中有处关节更是为
难异常。我左思右想,实在找不出法子解决,也只有请妹子过来帮忙了。”

    杨肃观平日一本正经,哪知忽以妹子称呼艳婷,换做旁人来说,不免有些轻挑,但
他此刻言语殷切,求恳之情颇真,非但不让人觉得突兀,还多了好些亲近之感,仿佛艳
婷真是他的亲妹- 般。

    艳婷本就不知朝廷是非,哪管杨肃观要策反谁,待见他满面期待的望着自己,不由
脸上晕红,侧过头去,道:“别这样说……只……只要我帮得上忙,我定会尽力而为。”
她回眸看着杨肃观,轻声又道:“不管有多为难,为了你,我都会去做。”最后这句话
细如蚊鸣,料来只有她自个儿听得见,便似自言自语一般。

    杨肃观听艳婷一口承诺,登时喜道:“有你亲口应允,那就好办了。艳婷姑娘,我
想请你劝一个人。”

    艳婷微微一奇,没料到他是以此相求,愣道:“劝人?我人微言轻,什么人肯听我
劝?”

    杨肃观微微一笑,道:“这人很关心你的,他便是救过你性命的伍制使。”

    艳婷啊了一声,道:“伍大爷?你要我劝他什么?”

    杨肃观叹道:“我希望他放过卓凌昭。”

    艳婷吃了一惊,脸上的红晕慢慢褪去,低声道:“你想叫他别报仇?”

    杨肃观颔首道:“姑娘果然聪明,为了朝中大局,我别无选择。”

    卢云听了这话,脑中电光雷闪,霎时明白了来龙去脉。为何柳昂天答应接下燕陵镖
局的案子,却又不让伍定远南下,另派自己与杨肃观过来,原来早在京城时便已筹划妥
当,只等着策反这位昆仑掌门,好来将江充一军。只是昆仑门人与伍定远仇深似海,当
日若要明说此计,不免让伍定远心怀不忿,料来为了这个缘故,索性连卢云一并瞒住,
恐怕连秦仲海也不知情。

    霎时之间,卢云只觉疲倦无比,想起伍定远孤身一人南下复仇,更觉愧对于他,杨
肃观察言观色,他见艳婷摇头不语,料知她心中有所疑惑,又劝解道:“咱们这么做,
不只是为了柳侯爷,也是为了大家好。当今江充势力庞大,咱们既然正面与这奸臣对敌,
就不能没有奥援。伍制使若要蛮干,不免害人害己,到时可就难办了。”

    艳婷听了这话,只走开两步,转头望向庙外。此刻月色皎洁,映照地下,如同诗境。
想起伍定远那张诚恳黝黑的大脸,忍不住轻叹一声,道:“杨大人说的这些朝廷大事,
我是不懂的……只是那时咱们在神机洞里遭逢生死大险,伍大爷不惜自杀,也不愿接受
卓凌昭的恩情,现下你要他与昆仑山和解,那是万万不能的。”

    卢云听了艳婷的说话,心中暗暗称赞:“艳婷姑娘很是了解定远,算是他的红粉知
己。”

    杨肃观皱起眉头,道:“姑娘所言,未必是真,说来卓凌昭与定远也没什么深仇大
恨,咱们少林寺才是燕陵镖局一案的苦主,只要对他晓以大义,相信定远为官多年,定
会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你说是么?”艳婷听他娓梶道来,自是无法反驳,她沉吟良久,
道:“便算我想劝他,但我人微言轻,与伍大爷不过萍水相逢,非亲非故,他怎会听我
的劝?”

    杨肃观摇了摇头,上前一步,道:“姑娘切莫妄自菲薄。你可知道,伍制使好生挂
记你?”艳婷听了这话,身子竟是微微一颤,道:“他……他挂记我……”

    杨肃观点头道:“没错。伍制使好生欢喜你,便是为了这番情意,天下虽大,也只
有你才能说得他回心转意,让他忘却这段仇恨。”他凝视艳婷,柔声道:“姑娘,求你
务必帮忙。”

    耳听杨肃观要她接近别的男子,艳婷忽地泪水盈眶,她望着杨肃观,全身颤抖不已。

    杨肃观不去理会,柔声只道:“姑娘,你答应了?”艳婷泪水滑落双颊,悲声道:
“杨郎中,我不管别人,你可知道,我……我也好生欢喜你!”霎时之间,再也忍耐不
住,纵身入怀,紧紧抱住了杨肃观。

    杨肃观任凭她抱着自己,伸手轻抚她的秀发,柔声道:“定远是个重情义的汉子,
他几番为你舍去性命,是个值得托付的人。”艳婷本将脸蛋藏在杨肃观的怀里,待听他
这般说话,那比推开还让她难堪,当下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伸手将杨肃观一推,掩面
奔出庙门。

    杨肃观轻轻叹了口气,他望着艳婷的身影,似乎颇为无奈,脚下轻点,便也追了出
去。他二人轻功造诣都是不凡,转瞬间便奔得无影无踪。

    卢云见二人离庙而去,霎时便是重重一声叹息,他两手抚面,背靠着神像,神情十
分消沉。

    顾倩兮知道他心里不快,当即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你先别烦,把事情想清楚
再说。”

    卢云摇了摇头,道:“说什么推心置腹、促膝长谈,连这等大事也不稍个信给我,
我这知州又算得上什么?定远千里远走京城,又算是什么?”说话间,神情十分萧索。

    顾倩兮劝解道:“你别怪杨肃观了,我认得他一年多了,他这人外表温和,其实性
子很能忍,我想只要为了你家侯爷,他什么都放得下。”

    卢云不想多说,点了点头,携着顾倩兮的小手,便要站起,忽听门外传来一名少女
的叫唤:“师姐!师姐!你是不是躲在这儿啊?快点出来吧!我跟你陪不是了。”这声
音满是娇憨,却是娟儿到了。

    卢云见娟儿到来,忙拉着顾倩兮坐倒,此时他与顾倩兮孤男寡女躲在破庙之中,自
不愿与人相见,免得被这口无遮拦的小女孩儿取笑,当下便要等娟儿离去,再行离开。

    娟儿叫了一阵,跟着便走进庙来,后头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道:“娟儿姊姊,你
别乱走啊。”那声音痴痴呆呆,却是阿傻跟来了。他身材高大,入庙时居然要弯腰斜身,
以免撞着头顶,身材实是威武过人。

    娟儿不去理他,伸了个懒腰,猛见地下摆着件衣衫,忍不住咦了一声,道:“这是
谁的衣服?怎么会放在这儿?”说着跳了过去,一屁股坐倒。阿傻模样痴呆,指着地下,
傻呼呼地道:“你坐到衣衫上了。”娟儿打了个哈欠,道:“你管我?找了伍定远一整
晚,师姐又乱发脾气,真是累死我了。啊,先睡上一阵再说。”说着自行往卢云外袍上
一躺,真是要睡了。

    阿傻嘻嘻一笑,道:“好啊!我也要睡。”娟儿笑道:“不行,你去守在门口,若
有坏人来了,你可要叫我起来。”阿傻哦地一声,道:“若是师父来了呢?”娟儿忙道
:“那更要叫我起来,免得挨骂啊!”

    阿傻哈哈笑道:“你说师父是坏人。”娟儿笑骂道:“死阿傻,说话居然还懂得拐
弯子。”她望着阿傻,脸上柔情忽动,唤道:“阿傻你来。”

    阿傻依言走近,缓缓蹲在她身边,却是一脸茫然。娟儿从怀中拿出一只物事,交在
阿傻手里,道:“来,这个给你。”卢云从神像后头望去,见是只金锁片,这类物事多
为小儿满月时,父母亲友的馈赠,看娟儿对待阿傻这个神态,真当他做孩童了。

    娟儿拿着金锁片,念着上头的字:“阿傻不傻,嘻嘻哈哈,岁岁年年,永保安康。”
她微微一笑,把东西放入阿傻的怀里,笑道:“这个送给你,可不许拿去赌了。”阿傻
嘿嘿一笑,又将锁片拿了出来玩耍,看他这个模样,要不三天便会弄得不翼而飞。

    娟儿轻抚他的头顶,温言道:“阿傻,最近有没有好一些?可曾想起过去的事了?”
她平日说起话来都是漫不经心,但此时却正经无比,好似阿傻的母亲一般。阿傻裂着大
嘴,笑道:“有啊!昨天的鸡腿很好吃,我现在都还想着呢!”

    娟儿啐了一口,道:“跟你说正经的,你想起以前的事了吗?”阿傻想了一阵,道
:“好像没有。”娟儿叹了口气,道:“你快点想起来,我每日看你这样傻不隆冬的,
心里好难过。”说着在他巨大的脸颊上轻轻抚摸,很是心疼。

    这阿傻少说有四十来岁了,非只两鬓斑白,尚且还是个神智不清的病人,看娟儿对
他这个模样,别要对他动了真情,否则日后有得受了。卢顾两人看在眼里,都是暗暗摇
头。

    阿傻给她摸了一阵,好似挺舒服一般,裂着大嘴掹笑,身子更往娟儿靠去,硬要她
抱在怀里。卢云心下暗暗吃惊,想道:“好你个阿傻,看不出模样呆滞,豆腐倒是懂得
吃。”

    顾倩兮见他面露惊叹,低声便笑:“怎么了,你也想做傻子么?”卢云面色尴尬,
心道:“姑娘家的心思当真细密,一会儿便给她看出来了。”

    阿傻躺在娟儿腿上,一幅乐不思蜀的模样,嘻嘻一笑,道:“娟儿姊姊的身上好香。”
抓住卢云的袍子乱擤鼻涕,一时口水鼻涕都抹了上去。卢云心下惨然,心想:“这件袍
子不能要了。”

    便在此时,忽见一人从门口走进,这人行止有如鬼魅,竟是落地无声,走动间更是
泥尘不起,卢云心下一惊,以他耳音之利,此人到来,他居然一无所觉,不免颇为骇异。

    只听娟儿低声道:“师父!”卢云急看,只见这人带着一张人皮面具,正是青衣秀
士到了。外传此人轻功天下第一,此时卢云亲自领受,果觉传言不虚。

    青衣秀上见阿傻在地下乱滚,劈头便问:“你们师姐呢?”娟儿道:“师姐方才先
走一步,我见她往这庙里来了,这才追过来瞧瞧,谁知她又跑得不见踪影。”

    青衣秀士嘿了- 声,道:“我不是要你们三人互相照看么?怎又分开?是不是你顶
撞师姐了?”青衣秀士自来料事如神,果然一语中的,娟儿低下头去,道:“师姐脾气
好大,阿傻也没有怎么样,只是……只是……”看来师姊妹俩定是为了阿傻争执,却不
知为了什么事。

    青衣秀七摇头叹息,道:“你们师叔死了一年多,至今大仇未报,你们师姊妹就整
日吵吵闹闹,对得起你师叔生前的教诲么?”娟儿念及张之越待己的恩义,霎时垂下泪
来。

    青衣秀士叹了口气,眼见阿傻兀自在地下滚闹不休,摇头道:“既然找不到伍制使,
那便带他起来吧,咱们先回城里,与你师姐会合再说。”娟儿松了口气,拉住阿傻,叫
道:“阿傻,咱们走了!”阿傻却笑嘻嘻地道:“这里很好玩,我不要走!”

    娟儿嗔道:“师父生气了,你还不懂得走吗?”

    眼见阿傻一股脑儿地赖在地下,青衣秀士轻拂袍袖,劲力到处,阿傻身不自主地站
了起来,卢云看在眼里,心下暗暗佩服:“青衣掌门好高明的袖劲,不愧是九华山的掌
门。看他武功如此高明,定不在四大金刚之下。”

    青衣秀士点了点头,道:“咱们走吧。”娟儿见他转身离开,拉着阿傻的手,便也
追了上去,也是走得急了,那阿傻一个防备不及,陡地撞上了门楣,只听砰地一响,竟
给他撞坍一块。这下力道不轻,阿傻往后便倒,额上鲜血长流。娟儿吃了一惊,忙蹲下
身去,叫唤道:“阿傻!你没事吧?”

    娟儿见他一动不动,双日紧闭,深怕有所闪失,便要去叫师父。却在此时,阿傻身
子微微一动,猛地睁开双眼,跟着站起身来。

    娟儿松了口气,嗔道:“坏阿傻,平日也不小心点,脑袋疼不疼?”说着取出手巾,
便要替阿傻擦拭。哪知阿傻微微一笑,竟将她轻轻推开,自行伸袖去擦。

    平日阿傻对她极为依恋,从来不曾违背自己半点,娟儿有些诧异,凝望着阿傻的脸
孔,道:“阿傻,你还好么?”阿傻听了问话,摸了摸脑袋,茫然便道:“我……我不
知道……”

    娟儿听他开口说话,迷糊情状一如平常,登时放下心来,拍着胸口道:“好险哪!
我还以为你伤了脑袋。”阿傻喃喃地道:“我……我伤了脑袋?”他抬起头来,茫然道
:“这是什么地方?兄弟们呢?”娟儿眉头皱起,道:“阿傻,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啊?”

    只见阿傻神情严肃,鲜血正从额角伤口流下,原本他老是嘻皮笑脸,此时鲜血披覆
脸面,望之竟有些狰狞。娟儿与顾倩兮看在眼里,都有惊惧之感。

    阿傻茫然站立,似乎不知身在何方,过了半晌,抹去脸上血迹,俯身望向娟儿,道
:“小姑娘,你可曾见到我的弟兄?”

    娟儿听他说话不对,只吓得花容失色,此时青衣秀士也已转回,娟儿急忙拉住师父,
惊道:“师父,阿傻他……他怪怪的……”她原想说阿傻疯了,但这阿傻早得失心疯症,
焉能再疯- 次?可是看他这幅模样,却又不像是平日的嘻笑情状,只好说他变得“怪怪
的”,卢云与顾倩兮见阿傻的神情大异平日,也是颇感讶异。

    阿傻深深吸了口气,转头望向四周,左手叉腰,右手摸着下颚,道:“此处是何所
在?姑娘可否示下?”娟儿见他举止有异,说话用词也自不同,似乎变得颇有学养,她
又惊又喜,忙回话道:“这…这里是长洲城……”阿傻奇道:“长洲?我不是在神鬼亭
么?”

    娟儿吓了一跳,道:“神鬼亭?什么神鬼亭?”阿傻不答,只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
大声道:“我的方天画戟呢?谁拿走了?”娟儿见他失心疯一般,连忙奔上前去,拉住
他的大手,叫唤道:“阿傻!你醒醒啊!我是娟儿啊!”

    阿傻闭目不语,好似在想什么,他给娟儿缠了半晌,忽地低吼- 声,将她一把推开,
眼光撇去,见到了青衣秀士,沈声便喝:“阁下是谁?小女孩儿话说不明白,你来说!
这里是什么地方?”青衣秀士见他眼神满是杀气,只退开一步,并不打话。阿傻喝道:
“兄弟们呢?大都督呢?你给我说,他们到哪去了?”

    娟儿原本摔在地下,此时又爬起身来,一步步走向阿傻,柔声道:“没有兄弟,没
有大都督,只有娟儿和师父,阿傻,你醒醒啊!”她想握住阿傻的手,待见他面带杀气,
一时又是不敢。

    阿傻抱住了脑袋,好似在思索什么,只见他眉头紧皱,口中狂吼不断,端是吓人。
青衣秀士却只袖手旁观,好似在细看他的举措。

    阿傻脸上鲜血长流,霎时神态凶狠,仰天吼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弟兄们去哪
里了?”他出声大叫,宛若半空里打了个霹雳,娟儿给他这么一吼,吓得哭了,连连叫
道:“阿傻!你不要这样!”

    阿傻伸手往墙上打去,轰地- 响,土石纷飞,墙上登给他打出一个大洞,只听他悲
吼道:“贼子!你们明里招安,暗里却派人暗算,枉我小吕布从中调解,却把大都督害
了,奸臣!你好狠的心!”说着猛将衣衫撕裂,露出背后狰狞的刺花,众人看得清楚,
只见上头剌着头猛虎,旁书“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两行字。

    娟儿又急又怕,拉住师父的衣袖,哭道:“师父,阿傻他疯了,你快想想办法啊!”

    阿傻怒目望向青衣秀士,霎时冲向前去,狂吼一声,举掌击落,一时风声大作,青
衣秀士足不点地,轻轻飘开三尺,躲开了这掌。

    掌风扫过,地下泥沙飞溅,激起满室尘埃。阿傻掌力连击,但青衣秀士身手轻盈,
总是击他不到,一旁娟儿早已吓得傻了,只是哭道:“阿傻!你不要这样,他是师父啊!”
那阿傻不加理会,双掌连舞,全力向青衣秀士进击。

    眼看阿傻势若疯虎,已要杀到面前三尺,青衣秀士忽地立足不动,跟着将脸上面具
解了下来,阿傻原本进击甚猛,蓦地见了他的脸面,忍不住惊道:“是你!”

    卢云与顾倩兮躲在神像后,眼中却看得明白,月光照下,面具后的一张脸清瞿俊秀,
却是一名五十来岁的中年文士,右脸颊上却刺着一处金印。

    阿傻陡见了这张脸,霎时抱住了他,跪地痛哭,大声道:“弟兄们呢?”

    青衣秀士幽幽地道:“死了、散了。”

    阿傻全身剧震,喘息道:“我娘子呢?”

    青衣秀士目露怜悯,道:“言振武战死,二娘至今下落不明。”阿傻闻言,涕泪纵
横,青衣秀士见他痛不欲生,伸手轻抚他的头顶,说道:“替天行道,宛若春梦。五虎
各奔前程,只余你一人犹在梦里,真耶幻耶……”说着取出一枚银针,对着阿傻的后颈
刺入。

    娟儿躲在一旁观看,又惊又怕,待见师父的举止有些奇异,忍不住惊道:“师父,
你这是做什么?”

    青衣秀士淡淡地道:“我要他傻下去。”

    娟儿大吃一惊,颤声道:“为什么?他……他醒了不好么?”青衣秀士将面具戴上,
叹道:“当此乱世,明白人不如一个疯癫子,还是让他继续睡吧。”

    娟儿茫然不解,道:“师父,我……不懂……”青衣秀士不答,迳自在阿傻的肩上
拍了一记,内劲到处,阿傻登时醒了过来,只见他摸着额头,大声哭道:“是谁打我!
我的脑袋好痛!呜呜……呜呜……”跟着往娟儿怀中靠去,脸上又挂着痴呆的神情。

    娟儿望着师父,手中揉着阿傻的额头,低声道:“师父,他…他又变成这个模样了
……”

    青衣秀士叹了口气,道:“你好生照顾他,咱们这就走吧。”说着自行走出庙门。
那阿傻摸着额头上肿起的硬块,兀自哇哇大哭,娟儿叹了口气,拿出怀中的手巾,替阿
傻包扎头上伤处。

    卢云从神像后头望去,只见娟儿坐在地下,脸上却流下两行清泪。

    一连见了这许多事情,已到二更时分,卢云与顾倩兮又沿江寻访一会儿,眼看伍定
远踪影全无,只得打道回府,两人各怀心事,路上默默无语。

    行到知州府门,顾倩兮问道:“找不到伍制使,明日该要怎么办?你有什么打算?”
卢云叹了口气,尚未说话,忽听一个轻越的声音道:“卢知州,好久不见了。”

    卢云听这声音好熟,急忙转头去看,一人正自站在巷口,却是杨肃观到了。

    卢云心下一凛,当下不动声色,拱手便道:“杨郎中来的好早,可是为定远一事而
来?”

    杨肃观微微一笑,道:“卢知州消息果然灵通,想来定远离京一事,你也知情了。”

    卢云不善作伪,听他提起伍定远,霎时想起庙中杨肃观说过的那些话。他双眉一轩,
开门见山地道:“先别谈定远,据说杨郎中有意与卓凌昭和解,这又是怎么回事?”

    杨肃观听他责问,却是面带微笑,竟是不急着回答。他走开两步,往顾倩兮看了一
眼,叹道:“倩兮啊,你怎么离家出走了呢?你家二姨娘还找到我家来了呢,真是给你
害惨了。”

    卢云见他避而不答,心中虽有千言万语想说,也只好硬生生地忍住。

    顾倩兮掩嘴轻笑,歉然道:“真是对不住了。我家姨娘做事向来莽撞,希望没太搅
扰你。”

    杨肃观叹了口气,道:“这几日我好生心焦,就怕你路上遇上了什么坏人,唉……
早知你是随卢兄过来长洲,那我也不必着急了。”卢云站在一旁听着,却也插不下嘴。

    顾倩兮见情郎若有所思,当即微微一笑,道:“卢郎,此时夜深,咱们便请杨郎中
回府过夜,你说可好?”说着伸手出去,挽住了卢云的臂弯,她向来心思细腻,此时见
卢云神思不属,便有意在杨肃观面前与他亲昵,也好安他的心。

    卢云兀自在想卓凌昭的事,却不曾注意这些细节,当下道:“杨郎中远来是客,咱
们自需招待。”说着推开大门,伸手肃客,道:“杨郎中,请进吧。”

    杨肃观哈哈一笑,作揖道:“我正愁找不着地方过夜,如此多谢了。”他见顾倩兮
与卢云神态亲密,却无妒嫉之情,神态泰然自若,仿佛无事人一般。

    众人入到厅里,此时青衣秀士等人早已回来,仍在厅上等候。杨肃观向青衣秀士拱
手见礼,道:“青衣掌门,久违了。”青衣秀士见他忽尔到来,自也讶异,便道:“杨
郎中此来长洲,也是为”洪武天炉“而来么?”

    杨肃观笑道:“那倒不是。在下此行另有公干,只是顺道拜访咱们卢知州的。”他
这话举重若轻,不必明说自己要与卓凌昭会面,只轻描淡写地带过问话,端的是高明。

    顾倩兮见不着艳婷,心里有些担忧,便问道:“艳婷姑娘呢?怎没见到人?”

    杨肃观轻咳一声,正要说话,却听一个温软的声音道:“我在这儿。”众人转头一
看,却见艳婷轻轻盈盈地从内厅出来,原来她早已回府了。只见地面上兀自挂着泪痕,
不住回避杨肃观的目光,神色中尽是无奈忧伤。卢云与顾倩兮对望一眼,都在暗自猜测,
不知后来她与杨肃观间发生了何事。

    卢云见夜已深静,众人又是各怀心事,便道:“既然定远下落不明,咱们也只有静
观其变了。请大家赶紧歇息,明日等定远出面以后,咱们再行定夺吧!”

    青衣秀士颔首道:“伍制使虽然行踪难测,但我看他日间出手时身法快极,武功大
进,明日他与昆仑山决战,未必会吃亏。大家不必太过担忧。”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各
自回房去睡。

    卢云回到房中,正欲歇息,忽听有人叩门,卢云心道:此际夜深,莫非是倩兮来访
问?“看来顾倩兮怕他喝杨肃观的醋,半夜间还来软语相向,卢云微微摇头,心想:”
倩兮可真不解的性子,我卢云有这般小气么?“打开了门,却见门口站着一名年轻男子,
正是杨肃观。

    卢云微微一凛,心下有些提防,问道:“深夜之中,杨郎中可是有事?”

    杨肃观不答,迳从他身边擦过,走入房中,便在几旁坐下。卢云见他有些无礼,不
由得皱起眉头,不知他有何用意。

    卢云尚未开口,杨肃观提起茶壶,自行斟了杯茶,微笑道:“卢知州,时候晚了,
本不该打扰,只是我这里有几件事与你商量。迟了便怕坏事,请你多海涵。”

    卢云站立不动,淡淡地道:“深夜之间,杨郎中有话便请快说。”他听说柳昂天有
意策反卓凌昭,但自己事前却一无所闻,心念于此,忍不住有些不悦,口气自也不善。

    杨肃观听他催促,反而更加好整以暇,他喝下口茶,缓缓地道:“那日我一出京城,
韦护卫便差人送来消息,说定远辞官离京,已然南下,只怕是冲着卓凌昭而来,我见情
势不利,一路快马加鞭赶来长洲。唉……谁知还是比定远晚了一步……”

    卢云冷冷地看着他,道:“定远为何辞官,不知杨郎中可有见解?”口气森厉,颇
有逼问的意思。

    杨肃观倒是坦然,道:“此事不难理解,定远必是不满侯爷的派令,这才擅自离京。”

    卢云早已料中此事,只是他怕伍定远前程受累,便缓下口气,问道:“侯爷知道此
事后,可曾大发雷霆?”杨肃观道:“侯爷肚量一向很大,不会为了些许小事计较。这
点你可以放心。”

    卢云松了口气,又问:“照你看来,明日定远与剑神之战,谁胜谁负?”杨肃观闭
上了眼,道:“此事不必多谈,定远是输家无疑。”卢云哼了一声,道:“定远这一年
来练功不坠,武功早非昔比,大家都是看到眼里的。说不定定远早将武艺练到绝顶之境,
那也不无可能。杨郎中如此说话,不是长了他人的志气么?”言语之中,略略透出不满
之情。

    杨肃观见他不悦,便微微一笑,道:“卢知州,我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已知道侯爷
的密谋了吧?”卢云听闻“密谋”二字,登时想起在庙中听闻的事情,这杨肃观果然精
明,看来他已知晓自己与顾倩兮躲在破庙之事,卢云轻咳一声,点了点头。

    杨肃观见他坦承,立时道:“卢知州,咱们此番对付昆仑山,并非要抓人入狱,灭
人满门,而是要逼他们在大堂之上供出证词,好与江充对质。你说是也不是?”卢云点
了点头,道:“杨郎中所言不错,咱们此来并非要剿灭昆仑山,而是要扳倒江充。”

    杨肃观抚掌微笑,颔首道:“卢知州快人快语。此番便能杀尽昆仑满门,却也无助
于侯爷一统朝政的大业。此处不可不察。”他顿了一顿,又道:“只是我左思右想,看
那卓凌昭武功高强,御下又严,咱们便算抓了几个昆仑门人,怕也逼不出什么供词,若
要扳倒江充,非跟卓凌昭联手不可。”卢云目光向天,冷然道:“便是为此,你才想出
策反卓凌昭的计策?”

    杨肃观见他神色不喜,料知他性格耿介,不愿与卓凌昭携手,当即道:“你别动气。
那日在都督府上,只因定远在场,侯爷才不便向大伙儿明说这个计策,只怕他会拂袖而
去。咱们也是不得已,只好虚与委蛇,把实情瞒住了。”

    卢云沉默半晌,道:“先别说定远了,杨郎中此计再妙,人家卓凌昭与江充交情深
厚,杨郎中有何妙计,却要与此人结交?他会领情么?”

    杨肃观哈哈一笑,道:“此节何劳知州担忧?卓凌昭与江充一是豺狼,一是虎豹,
两人打相识便不安好心,全无真交情。若要说动卓凌昭投靠我方,绝非什么难事。”卢
云摇头道:“话是如此说没错,但卓凌昭弃江投柳,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

    杨肃观摇头道:“好处可多了呢。侯爷吩咐下来,只要卓凌昭能与我们联手,咱们
以后也不再追究他的刑责,本寺方丈那里,我也有把握说动。日后他海阔天空,与武林
正道和平相处,咱们则除掉了朝廷一大祸害,说来大家都有好处,何乐而不为?”

    卢云心乱如麻,回想当年与伍定远一同流亡的惨状,那时自己还曾亲受卓凌昭一掌,
九死一生之际,才勉强逃得性命。这人冷酷残暴,眼下若要与他妥协,就算能推倒江充,
还是不免中心有愧。他摇了摇头,道:“燕陵镖局一案改变定远一生命运,咱们真与卓
凌昭联手,凶手从此逍遥法外,却教定远情何以堪?他是万万不会答应的。”

    杨肃观道:“其实定远与卓凌昭之间并无什么深仇大恨,说来一切都只因一个燕陵
镖局,你我好好同他商量,定有转圜余地,可别食古不化了。”

    卢云听他说得容易,忍不住气往上冲,大声道:“好!就算定远不再追究此案,但
我们这般干法,燕陵镖局满门都算是无辜死了?人家死了几十条人命,你身为少林子弟,
又于心何忍?”

    杨肃观淡淡地道:“为了除灭奸臣,咱们只好委屈一时,这也是不得已的法子。卢
知州熟知兵法,当知其中轻重缓急。”他取过茶碗,啜饮一口,又道:“江充势力庞大,
一日不除,天下间不知有多少人要受害,卓凌昭武功虽高,却只是一介草芥,为祸有限,
两者若取一人优先除之,卢知州怎么说?”

    卢云曾在柳昂天面前提出重振朝纲之计,自是熟知朝中局面,听得此言,已是难以
推拒,只得道:“此事我无异议,只要定远能够答应,我便好说话。”杨肃观知道他在
推搪,当下便道:“我若能找到他人,自会事先同他去说。只是眼前时机紧迫,就怕还
没遇到伍制使,咱们便与卓凌昭议定了价码,到时可就对不起他了。”

    卢云嘿地一声,道:“照这般干法,只怕定远勃然大怒,一气之下,咱们怕连朋友
也做不成了。”

    杨肃观微笑道:“这个请卢知州放心,我自有安排。”卢云哦地一声,道:“什么
安排?”

    杨肃观淡淡地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卢云恍然大悟,知道他要请艳婷出来说项。
想来伍定远看在艳婷的面上,定会有所让步。

    卢云见他胸有成竹,自己也不便再表反对之意,拱手便道:“既然杨郎中已有安排,
也曾知会于我,尽管放手去干。若有什么需要相助之处,不妨通知一声。”

    柳门四人中,其实卢云的固执还在伍定远之上,杨肃观见终于说服这个难缠的,心
中甚喜,当即笑道:“多谢卢知州了。”

    此次拟定密谋,卢云从头到尾一无所悉,便不提伍定远一事,他心里也不痛快,但
念在同袍的情份上,也不便多说什么。他心中不悦,不想再谈,便起身送客,道:“时
候不早了,请杨郎中早些歇息吧!”

    杨肃观走出房门,忽地回头一笑,凝目望着他,道:“卢兄,你好生幸运。”

    卢云一愣,自他考中进士至今,杨肃观多以官职称谓,从不曾唤他卢兄,不知他又
有何图谋,他轻咳一声,道:“杨郎中有话请说。”

    杨肃观握住他的手掌,附耳道:“好好对待顾大小姐,她自始至终,不曾忘了你。”
说着在他耳边一笑,又道:“我晓得你讨厌我,不过有你做帮手,我很替侯爷开心。”

    卢云心念一动,正要回话,杨肃观却头也不回的走了。

    卢云自识得杨肃观以来,从来不曾与他私下交谈,此时听他吐露真言,忍不住心中
一阵诧异,一时之间,却也不知是喜是愁、他望着自己的手心,似乎杨肃观掌上的余温
还留在上头,那暖意虽不十分热切,却是种奇妙的温柔……

    第八章八十三

    阳光耀眼,娄江碧水波涛,衬上了点点灿烂金光。

    时近正午,已到约定决战之时,卢云将双手拢在袖中,等候双雄到来。他身后站着
百来名官差,巩志与洪捕头也已到来,人人携刀带弓,神情戒备,都以今日的厮杀为忧。

    卢云深知昆仑高手的了得之处,此时手下虽众,一会儿双方若要无端破脸,动起手
来,怕仍难挡锋芒。也是为此,卢云任凭顾倩兮再三求恳,硬足不偕她同来,以免另增
危险。

    这日清早,杨肃观照着密谋,一早便出门去见卓凌昭,卢云念及与伍定远的恩义交
情,自不便同去协商。杨肃观此行任重道远,凶险异常,卓凌昭一旦反脸不认人,动起
手来,杨肃观自难从容而退。说来他非只担负柳门兴衰,还需忍受同侪责备白眼,甚是
辛苦为难。

    只是当此危厄,杨肃观出门前仍是泰然自若,自与艳婷、顾倩兮等女言笑晏晏,卢
云看在眼里,也不禁佩服他的胆识豪气,看来“文杨武秦”之称,他是当之无愧。

    此时已近午时,不知杨肃观会商结果如何,双方若有善果,说不定能劝得卓凌昭离
去,免去一场凶杀,但若一言不和,卓凌昭毫不领情,只怕长洲定要大乱。

    正想间,只听巩志凑了过来,附耳道:“启禀知州,卓凌昭来了。”

    卢云转头看去,只见一群白袍客手持青锋,傲然行来。当前一人仙风道骨,正是自
号“剑神”的卓凌昭。却不见杨肃观的踪迹。卢云心下起疑,不知是否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以杨肃观的机警智计,便算生出危险,当也能勉力脱身,却不知他到何处去了。

    卓凌昭行到江边,卢云便上前见礼,拱手道:“在下长洲知州卢云,见过卓掌门。”
卓凌昭看他一眼,冷然道:“知州何事指教?”卢云见他神情如此,想来杨肃观此行不
曾讨好,协商结果定是不善,只得道:“下官忝为此地知州,自不乐见百姓私相斗殴,
请卓掌门动手之际,能多顾及王法公理。”他自知这话只是应景,实难约束这些武林大
豪。

    果听钱凌异讥嘲道:“知州大人要在此执法啊!不妨叫你那百名官差上来抓人啊!”
昆仑山众人听得此言,立时哈哈大笑。卢云哼了一声,此时敌强我弱,除非调出数千军
马压阵,否则也是无计可施,他嘿了一声,已是面露怒色。

    卓凌昭伸手止住门人的调侃,静静地道:“卢知州切莫担忧,等会儿若非必要,卓
某绝不出手杀人。”旁观众人闻言,都感讶异,这卓凌昭昔日何等狂妄,谁知今日说话
却这般和气。卢云也是为之心喜,当下拱手道:“卓掌门说话爽气,下官先谢过了。”

    卓凌昭不再打话,只眺望着碧波万顷的娄江,神情竟是有些寂寥。

    午时已届,阳光映在众人的头顶上,已到了伍定远约会的时辰,数百人守在岸边,
除了青衣秀士外,点苍、峨眉、铸铁山庄等门人也都到来,众高手想起一代真龙的传言,
谁都不敢存着小看之意。

    众人屏气凝神,只等伍定远现身。

    波涛起伏中,远远传来一声长啸,众人极目远眺,只见江中飘来一叶扁舟,船上站
着一名高壮男子,右手打着只铁手套,众人心下一凛,都知伍定远已然依约到来。

    卢云远远望去,一个月不见,伍定远好似变了个人,脸上生满了胡须,身上夹衫颇
为破烂,不知何以消磨成这个模样。

    卢云提声叫道:“定远!我是卢云,可否上岸一叙!”

    伍定远听了喊声,远远停下了船,仰望天际,不言不答,一股倔强之气油然而生,
神态竟极坚决。卢云心下雪亮,伍定远之所以弃官挂冠,只为今日今时的生死决战,此
时此刻,只有默默旁观祝祷,若要一味大声阻拦,恐怕也是无济余事。

    昆仑众人见伍定远到来,立时叫嚷起来,纷纷暍道:“你奶奶的!龟孙子有种便靠
向岸边,怎地躲在远处做乌龟?”钱凌异叫嚷最凶,嘶吼道:“我操你奶奶!若要怕死,
趁早滚回姥姥家去!”卓凌昭止住众人的叫嚣,淡淡地道:“伍制使,卓某人已然到此,
你若有什么吩咐,不妨交代下来。”他话声不响,声音却盖住了众人的吼叫,远远传了
出去,众人心头一震,看来卓凌昭内力运使的境界,早已脱出半年前霸气凶狠的格局。

    卓凌昭话声甫闭,远处伍定远也是淡淡的回话,丝毫不见杀气,只听他道:“卓掌
门,你可知伍某为何找你麻烦?”众人听伍定远语音低沉,丝毫不觉剌耳,但他话中的
一字一句都是清晰可辨,好似在耳边说话一般,岸上众人啧啧称奇,都不知他是怎么办
到的。

    卢云见了伍定远不温不火的神态,已知他谋定而后动,观此沈稳神态,较之一见面
就大杀一场的冲动,更教人心下戒慎。

    卓凌昭听了伍定远的问话,答道:“当年昆仑合派追杀于你,阁下自是心怀怨恨,
此刻你尽得天山真传,武功大进,焉有不来报仇之理?”

    伍定远听了这话,却是仰天大笑,朗声道:“都说卓掌门见识卓越,非常人所能及。
只是此番言语,却是全盘错了。”两人隔着数百尺喊话,却如隔席交谈一般,众人惊叹
他二人的绝世内功,都是面露钦羡之色。

    卓凌昭凛然道:“伍制使既不怀恨于我,又何必夺我神剑?”伍定远微微一笑,道
:“八十三。”众人心下一奇,都不知他口称“八十三”的用意。钱凌异提声叫骂道:
“你奶奶的!少在那里装神弄鬼,省得爷爷看得心烦!”他运起内力叫喊,声音尖锐刺
耳,却难及远,他身旁几人伸手掩住耳孔,远处众人却很难听得清晰,功力大有不及。

    金凌霜颤声道:“这……燕陵镖局一案,共死了八十三条人命……”众人心下恍然,
才知这八十三乃是命案死者的数目。伍定远森然道:“卓掌门,八十三之上,再加一数,
可知为何?”卓凌昭淡淡地道:“八十三加一,那便是八十四了。伍制使何出此问?莫
非不知加法么?”昆仑门下闻言,全部笑了起来。

    伍定远冷冷地道:“错了,八十三加一,不是八十四。”众人哦地一声,心中都想
:“那又是什么?”伍定远森然道:“八十三加一,那是灭人满门。”众人闻言,心下
都是一惊。

    伍定远厉声道:“那日你们辣手杀死齐伯川,可曾想过他是齐家最后一个遗孤?照
你看来,两者所差不过一条人命,但你何尝想过,多杀这一人,却是灭人满门!”屠凌
心、钱凌异等人心下一凛,想起那日在马王庙前诛杀齐伯川,却是将齐家最后一个遗孤
杀死,众人心中有愧,都是低下头去。

    伍定远仰天喝道:“你们这群畜生在我面前杀一人、杀两人,我都不会当你们做仇
人,可你有胆在我眼前杀人满门,我伍定远身为西凉执法,便是烂成白骨,也要追魂到
底!”他狂吼一声,提起手上一块蓝澄澄的铁胆,喝道:“看好了!”昆仑众人惊叫道
:“这是”神剑擒龙“!”

    只见伍定远右手一挥,已将铁胆抛入江中,岸上众人见了神剑落江,都是惊叫出声。

    伍定远冷笑道:“你们慌什么?”他嘿地一声,从舟上拉起一条手腕粗细的铁索,
说道:“这只铁胆给我绑住了,就连在这铁索上,卓掌门,你若想夺回你的”神剑擒龙
“,这就亲手来取吧!”他用力将铁索一掷,索头远远飞了出去,只听轰地一声,石屑
纷飞中,那索已然钳在远处山壁上。

    那铁索一端绑在百四十斤的神剑上,牢牢定在水底,另一端却钳入山壁,远远望去,
铁索穿水而出,连接在山壁上,宛如一座铁桥。

    伍定远提气一纵,神鹰般沿江掠出数丈,直往铁索扑去,他右手往铁索一拉,左足
在索上一个轻点,霎时半空回旋转折,已稳稳站在铁索之上,身形摆荡,随索上下起伏,
端的是沈稳轻灵,兼而有之。

    众人见他身手桥捷之至,都是为之惊叹,卢云自也骇然,寻思道:“半年没见定远
动手,没想到他武功已然高到这个地步,恐怕天下难逢敌手。”卓凌昭也点了点头,赞
道:“好轻功,世所罕见。”众人转头往卓凌昭看去,都要看他如何跃到铁索之上,卓
凌昭接过弟子递来的绳索长剑,便往江中飞奔而去,眼见他便要落到水里,蓦地右手轻
挥,绳索激射而出,旋即与铁索缠绕在一处,卓凌昭伸手拉扯,身子冲天飞起,有如天
龙腾空,他身形飘出十来丈,须臾间也已站上铁索。。

    青衣秀士虽然自负轻功盖世,此时见这二人身法非凡,心下也是暗自钦佩。

    双雄对峙,各立一端。伍定远由上往下睥睨而去,那是英雄肝胆的气魄:卓凌昭由
下往上仰头凝望,却是一代剑宗的凛然。两人并无生死大仇,却有不死不解的孽因业果。
旁观众人见他们杀气腾腾,都是为之动容。

    众人中自以卢云心事最为复杂,眼见伍定远练成绝世神功,一偿宿愿,得报大仇,
自当为其喜悦称幸,但衡诸情势,伍定远今日若真的血刃卓凌昭,只怕会毁去他自己的
仕途前程,更会波及杨肃观一心筹划的倒江大业,念及此节,伍定远若真的杀死这昆仑
掌门,届时是福是祸,那真是难说得很。

    两人各自凝视,卓凌昭一改昔日的霸道作风,从头到尾都是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
看着伍定远,并不急于出招。

    伍定远猛吸一口真气,霎时沿着铁索飞身而下,他不动则已,一动便似猛虎出柙,
一眨眼的时光,十来丈的铁索便已奔到尽头,卓凌昭见他铁手攻来,当即轻啸一声,拔
剑出鞘,剑光闪动中,七十二路“剑豹”已向前刺去,众人在岸上远观,只见卓凌昭手
臂摆动,身前七尺全是剑尖反射的耀眼光芒,都是大为惊叹。

    眼看伍定远便有穿胸破腹的大祸,却见他右足在铁索上一点,身子登如旱地拔葱,
已然向上冲起,无数剑锋便从他鞋底擦过,可说惊险已极。伍定远全力向前跑动,照理
决计无法转换方位,但在卓凌昭剑锋刺来的刹那,他却能生出巨大绝伦的新力,在须臾
间化直进为上跃,这中间的转换奥妙,可说已非人力所能及,此人进退之际的诡异难测,
几如妖魔一般,卢云与青衣秀士对望一眼,两人心中都想到四个字。

    “一代真龙”!

    伍定远半空中翻了个筋斗,霎时已落在卓凌昭后方,卓凌昭大吃一惊,那日他与宁
不凡对招,对方手不动,足不抬,便破去他无数凌厉剑招,但比之当日,此刻的惊骇却
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伍定远动作之快之奇,有如妖魔鬼怪,居然在一招之间便跃到他
背后,这是他生平百余战从所未见的奇事,耳听后头拳风呼啸,卓凌昭心下骇然,急急
往前一纵,只觉一阵掌风从背后刮过,瞬间将衣衫撕裂。

    众人原本以为卓凌昭剑法雄强,理当大占赢面,谁知双方稍一较量,伍定远却在一
招之间把卓凌昭逼到绝境,待见伍定远进退身法极见精妙,掌力也是刚猛浑厚,无不大
为震惊。看来伍定远自与萨魔一战之后,已将武功融会贯通,比之那日华山初显身手,
更是可怖百倍。

    卓凌昭不待回头,便已回剑急劈,就怕伍定远趁隙暗算,却听伍定远道:“卓掌门
不必怕,我绝非背后伤人的小人。”卓凌昭转过身去,只见伍定远傲然抱胸,远远望着
自己,直是胸有成竹的神色。众人见伍定远如此神情,都知他有意光明磊落地击败卓凌
昭,对此占当是深具信心。

    伍定远傲然道:“卓掌门,我敬你是一代宗师,今日出手不再留情。”说着缓缓解
下铁手,真是要拿出绝招了。这厢昆仑门人听伍定远说话狂妄至极,都是喝骂起来。

    伍定远听闻众人的斥骂,却不反唇相讥,他将深紫色的右臂高高举起,沈声道:
“卓掌门,伍某今日接你的高招。”他五指收拢,臂上忽地闪出一道紫光,猛朝全身四
肢传过,紫光汇聚丹田,霎时隐没不见。

    众人见他毒臂筋肉暴起,血管一根根突出,模样竟比昔日更为奇异,一时间鸦雀无
声,无人敢出一言。

    卓凌昭见了他奇异诡谲的右臂,心头也是微微一震,当下道:“好!既然你拿出毒
手,我也不再客气了。”长剑横胸,只见剑上幻起一阵白光,他深深吐纳,运起阴寒内
力,正是“剑寒”、“剑影”合而为一的绝招。伍定远见他剑路无影,倒也不敢妄动,
只是守住门户,静静等他出招。

    卓凌昭轻叱一声,长剑刺出,这剑去路快绝,落剑方位却又难以肉眼明察,端的是
以攻为守的高妙绝招,当日宁不凡若非练成“智剑平八方”,可查对手的杀气招数,也
难识破这一点剑尖的去路,这伍定远虽有真龙之体,但以武学造诣而论,仍与四大宗师
相差远甚,眼看卓凌昭使出无形剑影,却要他如何参透这无影无踪的一点剑尖?

    卓凌昭喝道:“伍定远!接招吧!”白雾闪动,剑尖奔出,伍定远嘿地一声,掌心
向天挥去,竟不抵挡卓凌昭的剑招。众人见卓凌昭长剑便要及身,伍定远却是不防不守,
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正讶异间,忽见伍定远掌中生出一股紫光,水银泻地般朝
四方洒下,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紫色光单已如薄纱般地护住身周四方。

    这招名唤“天罗紫”,乃是天山武学中的防守掌法,巧妙处全在掌力躯使。寻常人
掌力仅能直来直往,他却能散掌毒于四方,凭着掌法诡异,毒性腐蚀,一招间便能转守
为攻。数百年前天山门人曾以此大战天下,想不到却在今日重现江湖。

    卓凌昭吃了一惊,那日安道京的钢刀被毒气扫中,刀身立时烂去,足见威力之大,
只怕自己手中长剑不及刺落,便要沾染半空洒下的毒气,卓凌昭见机极快,不待毒气沾
身,当即往后急退。他轻功造诣不弱,瞬间便已退出丈余。

    卓凌昭攻了两套剑法,却给伍定远轻而易举地破去,两人强弱之势,已不难明了。
只是此战断生定死,不比当日在华山的比武较量,任一方要低头认输,等于形同自杀,
何况卓凌昭乃是绝顶高手,如何耐得住这投降屈辱?他呼啸一声,剑上立时生出三尺青
芒,一招“霞光千道”,便往伍定远刺落。

    这招“霞光千道”威力奇大,以锋锐而论,当世几无兵刃可挡正面一击,何况血肉
之躯?那日宁不凡以天下第一的尊贵身分,也给这招逼得狼狈逃窜,此时“剑神”绝招
使出,伍定远断无不避之理,卓凌昭自知压箱底的绝技已然托出,一世英名已是在此一
举,那剑芒更是使得锐利至极,气势雄浑。

    剑芒扑来,伍定远只是微微颔首,不趋不避。

    卓凌昭见他如此托大狂妄,心下狂怒,眼看青芒奔腾,便要往伍定远胸口戳落,忽
见伍定远身子一颤,忽成灰蒙蒙的一片,跟着剑芒透体而过,竟末伤他分毫,岸上众人
大吃一惊,都不知何以如此,金凌霜、青衣秀士等高手看得明白,只见剑芒袭体,伍定
远侧头、转身、抬腿、斜肩,眨眼间便闪开一道又一道的森寒剑芒,只因他闪躲动作极
微极快,身影才成了肉眼难见的朦胧一片。

    玉川子吓了一跳,惊道:“他怎能这般快法!这不成了妖魔鬼怪吗?”此言一出,
众人心下都有同感,眼见伍定远身法一出,竟似鬼怪- 般,他眼力之强,远胜鹰隼,手
脚之快,更超虎豹,寻常人练武,也决计练不到这等怪异模样,以他这般身手,根本不
必再学任何武功招式,只要凭着力大无穷,进退如电,便能杀死天下所有高手。

    人影一闪,一团灰蒙蒙的东西猛从剑芒中钻出,却是伍定远举掌来袭!

    卓凌昭面色大变,眼见世间竟有人可以穿透“霞光千道”,真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
怪事,骇异间无暇思索,只有举剑挡架,顷刻间剑臂相交,只听当地一声大响,伍定远
真气灌入,剑刃已成粉碎。卓凌昭看着空荡荡的剑柄,已是面无人色。

    此际卓凌昭空手御敌,伍定远却有所向无敌的毒手,看来胜负已然揭晓。

    伍定远全无相饶之意,他暴喝一声:“齐总镖头!看我为你报仇!”左脚踢出,正
中卓凌昭腰腋,这脚快若闪电,饶他卓凌昭武功已入化境,却也挡不下这猛雷一般的飞
脚,只听喀啦一响,卓凌昭口中鲜血狂喷,他虽是当代四大宗师,但也是血肉之躯,又
未练过金刚不坏体的外门硬功,却要他如何挡得住如铁似钢的飞踢?霎时已将他踢得气
血翻涌,面色惨淡。昆仑弟子见状,无不惊声惨叫。

    伍定远仰天大叫,声若雷震,又是一腿飞去,霎时正中卓凌昭胸口,可怜一代宗师
全无招架之力,大脚力道灌实,身子已然飞出,只听扑通一声,旋即坠入江中。

    伍定远狂吼一声,神威凛凛地向下压出一掌,掌风击落,江面已给击出偌大水柱。
他低头看着悠悠江水,只等卓凌昭的尸身从水面飘起,才算了结这桩仇怨。

    昆仑众人又惊又怕,都没料到此战结果如此,几名弟子担心师尊安危,都想下水去
找,金凌霜急忙拉住,眼见卓凌昭生机渺茫,这群弟子若要过去,不过徒然死在伍定远
掌下而已,全然无济于事情。金凌霜是个老江湖,明白伍定远杀死掌门之后,便要过来
大肆复仇,当即嘱咐道:“众弟子听命,你们速速回山,我来抵御此人。”众人明白他
此举不过是自杀之意,但此时他若不出手抵挡,难道要昆仑全派覆灭于此?

    卢云见伍定远神情狰狞,满脸都是复仇怒火,全不似平日温和的神貌,一时竟觉得
他面目好生遥远,心头更隐隐有着恐惧之意,仿佛伍定远不再是他熟稔的好友。

    卢云正自叹息,忽听脚步声响起,一人勾匆奔来,道:“怎么样?卓掌门人呢?”

    众人转头看去,那人面露焦急之色,却是杨肃观来了。他身旁一名如花似玉的美女,
正是艳婷。卢云低声道:“双方胜负已分,卓凌昭坠入江中,尸身尚未浮出,但料来凶
多吉少,恐怕已死于非命。”杨肃观扼腕道:“这下麻烦了,我本以为两人至少要斗上
千招,谁知胜负来得如此之快……”卢云想起他早晨与卓凌昭间的会谈,忙问道:“你
与卓凌昭谈得如何?他首肯了么?”杨肃观苦笑道:“现下卓凌昭生死未卜,说这些都
是枉然。倘若卓凌昭今日死于此处,侯爷的苦心便要付诸东流了。”

    两人说了一阵,只见水面上飘起无数鱼鳖,都是吸入伍定远掌毒而死,众人见掌毒
如斯阴狠,心下骇异之余,纷纷庆幸自己不曾与他结仇,否则如何在他手下走上一招半
式?看来除非宁不凡出山较量,此人已算当世无敌。

    众人等了- 阵,江面平静无波,却无尸身飘起,想来卓凌昭定是凶多于吉,恐怕已
死于江底。

    旁观人等行的耐不住性子,便要转身离开,屠凌心见状大怒,登时举剑拦住,喝道
:“这仗还没了结,你们急什么?”玉川子道:“贵派掌门至今未曾破水而出,只怕已
经凶多吉少,死在水里了。”屠凌心有气无处发,听得玉川子的说话,虽觉句句实言,
却又字字穿心,他喘息一阵,猛地狂喝道:“放你妈的狗屁!我家掌门要是死了,老子
今天杀你陪葬!”霎时拔剑出鞘,满腔怒火便要发泄在这人身上。

    玉川子见他太过霸道,当场冷笑一声,道:“莫说你昆仑山此刻势力不再,便是往
昔,我点苍又何必怕你?”他刷地一声,也是举剑在手,双方门人见势头不好,纷纷怒
目而视,各自准备厮杀、卢云见众人便要斗殴起来,连忙拦在中间,喝道:“诸位若有
率先动手的,便是与官府为敌,休怪我下手拿人!”屠凌心冷冷望着卢云,道:“你想
拿人,却是凭什么?就凭你手下百来名官差么?”

    卢云摇头道:“官府虽不济事,但阁下若一昧蛮横,难道我不能与点苍联手么?”
屠凌心哼了一声,知道大批官差若要与点苍门人一同出手,确实不易对付,当下不再言
语。玉川子冷笑道:“看你昆仑山嚣张百年,也落得今日人人喊打。”说着面带讥嘲,
便要率人离去,昆仑门人自也不敢再行挑衅。

    此时局面底定,卓凌昭犹在江中,昆仑门人见情势如此,料知掌门死面多于活面,
各人心下惨然,都不知如何是好。杨肃观轻叹一声,卓凌昭已死,江充依旧气数未尽,
只怕一切都要回复原貌。

    眼见水面再无异状,伍定远朗声说道:“齐总镖头在上,西凉捕快伍定远奔波经年,
今日终于为你诛杀罪酋,替齐家满门申冤报仇!你等地下有知,可以瞑目了!”说着怒
目望向岸边,戟指骂道:“屠凌心!钱凌异!你二人快快自杀,省得我出手!”

    昆仑众人听他提起燕陵镖局血案,忍不住都是全身发抖,屠凌心却是悍勇之徒,当
下回骂道“姓伍的,你不必在那虚张声势!只管放马过来!老子决不怕你!”说着提剑
狂叫,神态丝毫无惧。伍定远脸色微沈,伸足轻点,便要朝小舟跳落。

    金凌霜见情势不妙,低声催促道:“大家还看什么?快快走了,我与三师弟出手抵
挡此人!你们快快回去昆仑,留住元气再说!”钱凌异又惊又怕,霎时抱头鼠窜,其余
胆小之人也是跟着奔逃,莫凌山本是忠义之人,阖派覆灭在即,如何愿走?忍不住抱住
了金凌霜,泪水滚滚而下。金凌霜长叹一声,将他推开一步,挥手道:“六师弟走吧,
恨当日不曾听你之言,至有今日之事。”

    昆仑门人逃得逃,哭得哭,卢云看在眼里,心下暗暗叹息,知道此战之后,剑神、
剑寒、剑蛊三大高手死伤殆尽,昆仑一脉就此衰颓,再也不能与武林大派争雄了。金凌
霜神色悲凉,反正自己死定了,当下也不再打话,只与屠凌心并肩站在江边,等候伍定
远过来。

    伍定远哈哈大笑,跃下小舟,便要横江而渡,忽听剥啦一声,水花四溅,远处江面
已然裂开,跟着一物破水而出,猛朝伍定远斩去,伍定远吃了一惊,不知这是什么怪异
东西,急急往后纵跃,跟着伸手拉住了铁索,避开这天外飞来的一击。

    只见那物带着森森蓝光,半空中一个转折,又往伍定远腰间切去,伍定远使劲一扯,
人已飞上半空,但铁索已给无声无息地斩成两截,登时落下水中。

    蓝光一晃,又缩回江中。众人见战局忽起,都不知发生了何事,一时议论纷纷。

    伍定远跳到岸边平台上,全身已然布满功劲,只等那蓝光破水而出,便要施以最后
一击。众人屏气凝神,都等那奇异物事再行出现。

    只听剥啦一声,江面又自裂开,一人已从水底飞出,这人神色凛然,手上抓着一只
蓝澄澄的兵刃,正是“剑神”卓凌昭!昆仑弟子见他未死,忍不住欢呼起来。

    伍定远哼了一声,举起右掌,掌风夹带毒气,猛朝卓凌昭门面劈去,正是天山嫡传
的“虚空紫”。卓凌昭人在半空,却只冷笑一声,他右手一挥,蓝光直朝伍定远点去,
伍定远见那蓝光距离尚远,只是蚊蝇一点大小,便不加理会,反而加紧运功,谁知不过
转眼之间,那蓝光一点已成拳头般巨大,霎时刺上脸面!

    伍定远大骇,猛使一个铁板桥,身子往后急仰,蔚蓝寒星便从脸颊旁擦过,端的是
凶险至极,便在此时,那蓝光在半空急转直下,猛朝伍定远喉头刺来,伍定远吃了一惊,
他此刻脚下定住,上半身打横,实在避无可避,慌忙间脚底运力,平空横移三尺,却听
轰隆一声,蓝光斩落,已将平台削去半截。

    伍定远大骇之下,忙直起身来,凝目去望,只见卓凌昭已然站上远处平台,手中却
拿着一只蓝色兵刃,那兵刀柔似缎带,却又坚硬如铁,不知是什么东西。

    卓凌昭微微一笑,霎时回吐真力,手上兵刀顿地一缩,变为一颗蓝澄澄的铁胆,众
人大吃一惊,纷纷叫道:“神剑擒龙!”原来卓凌昭并未真死,只是趁着伍定远的一踢,
顺势跃入水中,直到神剑到手,方才破水决战,果然是老谋深算之人。

    现下“剑神”手执“神剑”,当足与伍定远一搏。

    两人各占一处平台,相距约有十丈,都在盘算对策。

    伍定远心道:“这卓凌昭好生了得,挨了我两脚,居然还能走动如常,趁着此人身
上带伤,需当速战速决。”他不容卓凌昭再事喘息,双足一点,身子已从平台跃出,猛
向敌人扑去。卓凌昭哼了一声,掌心运劲,只见铁胆暴长,一条灵动剑刃从中窜出,煞
那间变为一只长达十来丈的软兵刃,蓝光一闪,森寒剑尖灵动无比,霎时点向伍定远。

    伍定远见双方还有十来丈距离,本以为卓凌昭绝无可能出招,谁知神剑的一点寒星
却忽尔飞王,这却不能不叫他大吃一惊,伍定远双手在山壁一推,身子急急往下落去,
但这一点寒星有如活物,眼见伍定远落下,它便紧追在后,丝毫不见放松,伍定远伸足
出去,往山壁上一点,身子向上拔起,那剑刃微一昂首,也朝上方追去。

    这一点寒星在卓凌昭的内力催动下,直是飞天遁地,无所不能,伍定远跃上,它便
刺上,伍定远窜下,它便戳下,顷刻问刺出百来剑,伍定远在山崖四处窜伏,已被逼得
险象环生,他若非仗着如鬼如魅的身手,此时早已死了百次有余,众人心中赞叹,看来
世间也只有“剑神”才能驱使这柄“神剑”,两者相得益彰,乃是如虎添翼之势。

    山壁上剑气纵横,蓝光闪耀,卓凌昭好整以暇地靠在壁上出招,却逼得伍定远四下
奔逃,端的是有胜无败的局面。卓凌昭微微一笑,道:“伍制使,卓某神剑到手,你是
毫无胜算的。”他伸手一招,剑刀回缩,又变回铁胆模样。

    伍定远千里奔波,一切只为复仇雪恨,如何容得对手轻视?他心下大怒,猛地一拳
捶在山壁上,喝道:“卓凌昭!在我面前,你休得嚣张!”

    铁拳捶下,只见山崖忽尔震荡,石块泥沙飕飕而下,这力道好生惊人,竟能一拳裂
山,伍定远心下一惊,看着自己的右臂,想道:“我什么时候练成这般掌力了?”他掌
力虽大,但要以拳震山,料来世间还没有这等武功,正惶惑间,匆听岸上诸人大声惊叫,
只凝目望着山壁,神态骇然,伍定远情知有异,当下抬头看上,霎时也是张大了口,全
然说不出话来。

    只见山壁上刻着两句话:“昆仑剑出血汪洋,千里直驱黄河黄。”

    两行计一十四字,百三十三划,字迹大若海碗,深达数寸。

    适才两大高手过招,卓凌昭趁着出招收招之际,竟好整以暇地在山壁刻字,眼见这
两行字入壁甚深,字迹又极是工整,这份功力之纯,实教人难以置信。伍定远悲怒交迸,
奋力在山壁上挥落一掌,泥沙震落,反使其中文字显出,更显出卓凌昭此战必胜的气势。

    众人一震于“神剑擒龙”的锐利,二震于卓凌昭的绝世剑法,一时都是惊骇无声,
只呆呆地望着山壁上的一十四个大字。

    卓凌昭淡淡地道:“卓某神剑在手,已是天下第一,便是宁不凡亲来,也难挡一剑。”
此言傲视天下,语气却是如常,好似他卓凌昭位居天下第一,乃是天经地义之事,众人
看着那“昆仑剑出血汪洋,千里直驱黄河黄”的两行大字,都不觉他此言夸张。

    剑神已得神剑,天地有谁能挡?

    伍定远面色激荡,心道:“伍定远啊伍定远,你九死一生,换来这一身真龙武功,
凭此天意,难道还收拾不了这帮恶徒么?”他越想越怒,当下狂吼一声,已朝卓凌昭直
扑而去。

    伍定远人在半空,只见一道剑刃迎面而来,他仗着身手非凡,当下摆头斜身,便已
闪开,忽见腰间又有一剑戳来,他微- 侧身,又已避过,此时他已跃近卓凌昭身前三尺,
当即大喝道:“卓凌昭!你受死吧!”运起一招“虚空紫”,便要往卓凌昭脑门拍落。

    便在此刻,忽觉背后风声大作,又是一道剑刃刺下,伍定远吃了一惊,暗道:“怎
么还有一条剑刃?”这剑来得好不突然,却叫他不得不避,他伸足在壁上一撑,身形加
快,那剑刃便已刺他不着,伍定远半空一个转折,虎吼一声,猛向卓凌昭扑去,正要使
出杀手,忽觉头顶上窜来两道剑刃,直往他喉头两侧点来,伍定远吓得心慌,想道:
“不对!方才我才闪过一道剑刃,怎么一口气又来了两道?”慌忙间无法闪避,只好伸
手去推,嗤地一响,右手已被割出一道血痕,伍定远大叫一声,霎时间无数剑刀朝他狂
切滥割,伍定远全身浴血,摔在平台之上。

    伍定远趴在地下喘气,心道:“他这神剑好生古怪,怎像生了几百条剑刃一般,其
中定有什么玄机。”以他真龙之体,行动进退已至化境,按理绝无受伤可能,怎料对方
的神剑实在诡异难料,却把他杀成这幅惨状?。

    伍定远挣扎爬起,朝卓凌昭望去,霎时大惊道:“你……你的剑……”

    虎眼望去,只见卓凌昭手上的铁胆已然裂开,上头连着千百条细如须发的剑刃,正
自迎风飘动,宛如生满毒针的大海胆,也难怪闪过一剑,却避不开第二剑,原来挡在伍
定远面前的,竟是十道、百道的寒冷剑锋。

    卓凌昭傲然道:“你号为”一代真龙“,这柄剑却取名”擒龙“,可知其中隐意?”

    伍定远心下微微一悲,眼看这“神剑擒龙”实是神妙难言,今日定是有死无生的局
面,只是自己死便死了,却要任凭燕陵镖局无辜惨死,想来实在令他心酸难忍。

    伍定远悲吼一声,他双掌穿插,毒气喷出,已在身前三尺布下一只气罩。

    伍定远大声道:“卓凌昭!我就以这招”披金紫“与你一决胜负!”这“披金紫”
凝毒为盾,用以牵制敌手攻势,他虽不知这只气罩能否挡下对方的神剑,但眼前情势如
此,也只有冒险- 试了。

    谁知卓凌昭微微摇头,道:“我们不打了。”伍定远怒道:“你放马过来!谁要你
讨好了?”他辞官挂印,只为求痛快一战,谁知卓凌昭竟尔出言推辞,却教他加何不怒?

    卓凌昭微微一笑,道:“今早杨肃观拜会于我,希望我能转投柳昂天门下,日后好
来推倒江充。”伍定远如中雷轰,蓦地大吃一惊,颤声道:“你……你说什么?”柳昂
天密谋拉拢卓凌昭,此事做得甚为隐密,柳门四将中只杨肃观一人得悉,伍定远离京甚
早,又与昆仑有怨,自是不知柳昂天的计谋,此时闻言,直是震惊不已。

    卓凌昭道:“我问你一句,倘若我应允杨肃观所请,你是否还视我如仇寇?”伍定
远张大了嘴,茫然道:“你…你……”

    卓凌昭见他旁徨失措的神色,已然猜中其中情由,他淡淡一笑,道:“伍定远啊伍
定远,看来你给蒙在鼓里了。”伍定远听得此言,呆了半晌,原以为柳昂天怕他冲动坏
事,这才不许他南下公干,谁知柳昂天竟有意与卓凌昭共进,却没把实情告诉他。伍定
远呆若木鸡,看来自己挂印辞官,只身南下,一切都是愚蠢至极的举动。

    伍定远全身颤抖,颤声道:“杨大人允你何事?”卓凌昭微笑道:“杨肃观说过,
只要我能派人指证江充的罪行,他就不再追究我派杀害燕陵满门的罪责;除此之外,他
还会荐保昆仑门下赴京为官。为表慎重,柳昂大还亲修书信一封,你要不要看上一看?”
说着伸手入怀。

    伍定远低下头去,低声道:“不必了。”他浑身是血,此时听得实情,心头也似淌
血。卓凌昭道:“打西凉见面以来,我从没想要对付你这人,现下我大占上风,却不愿
就此坏你性命,伤了两家和气。伍制使,忘掉燕陵镖局的案子吧,何必活得这般辛苦呢?”
他掌心撤力,剑刃缩起:“神剑擒龙”又变回一只沉甸甸的铁胆。

    伍定远惨然一笑,两年多来流亡天下,只为复仇雪恨,此时却不得不屈从于大局。

    岸上众人见卓凌昭收起剑刃,都想双方已有和解之意。杨肃观心下甚喜,知道伍定
远已然让步。昆仑门下也多知掌门心意,明白他有意转投柳门,此时见双方罢斗,都松
了一口气。

    众人中只有卢云百感交集,他素知伍定远性格耿直,大关头把持甚定,此时他忍耐
罢手,心中定是百转千折,只怕留下了血淋淋般的刮痕,卢云心念于此,忍不住叹了口
气。

    卓凌昭笑道:“伍捕头,不,伍制使,咱们既然不打了,那便下去吧!”他此来长
洲,只为这柄“神剑擒龙”而来,此刻神剑已得,当世无敌,又化解了柳门的恩怨,想
起日后重出江湖,必能再次赢得世人崇仰敬畏,心下甚是喜乐。

    伍定远忽道:“你……你方才称我什么?”卓凌昭微微一笑,道:“我适才一时错
口,把你称作了伍捕头。”他解嘲道:“想来昔日叫的顺溜,伍捕头三字才会脱口而出。”

    “伍捕头!”

    这三字如同雷轰一般,猛在耳边响起,伍定远闭上了眼,好似回到了马王庙前,见
到了齐伯川临死前悲愤无奈的神色。他紧闭双目,思绪如潮,心道:“伍定远啊伍定远,
你本是西凉的一名捕头,自来只知杀人者死,天经地义,什么时候又有这许多为难?人
生在世,不过百年,你眼下让步,死后焉得心安?”

    他缓缓睁开双眼,将冬之际,残阳映照,山下娄江鳞光闪亮,宛如婉蜒金带,远处
白云飘来,好似置身世外桃源。

    霎时之间,他已然开悟。

    今日放过强梁,明朝如何心安?

    “杀人者死,天经地义”,他只懂这么多。权谋霸术,躯虎吞狼,这些他一点也不
懂,或是说,他也不想懂。

    卓凌昭见他兀自发呆,催促道:“你再不下崖,我可要先走一步了。”说着便要跃
下山巅,离崖而去。伍定远叹道:“卓掌门,别忙着走。”卓凌昭一愣,奇道:“阁下
有何指教?”

    伍定远双掌穿插运劲,一招“披金紫”使出,已在身前布下气罩,他纵声长笑,道
:“卓掌门!你还活着,我也没死,这场打斗怎能了结呢?”

    卓凌昭见他犹不死心,森然道:“伍定远!我不是打你不过,你可别一味寻死!”
伍定远豁了出去,笑道:“死得其所,胜于苟活百年。”

    卓凌昭哼了一声,道:“当年你我见面,倒不知阁下有这般硬气。”仇定远微微-
笑,道:“卓掌门笑话了,这番舍生取义的道理,我也是方才才想通的。”卓凌昭冷冷
地道:“照啊,看你真有真龙之志了?”伍定远眺望大千世界,眼前虽离鬼门关不远,
他却觉得心中一片宁静祥和,微笑道:“不说这许多了,你我分个生死吧!”

    卓凌昭摇头道:“冥顽不灵,休怪刀剑无眼。”神剑闪动,千百条剑刃又激射而出。
他内力灌下,绝技“霞光千道”已然使出,只见千百只剑刃微微发亮,竟是隐隐生出青
光,神剑剑芒,双招合并,威力何上大了十倍?

    伍定远双掌发劲,只想凭毒气凝聚的气罩,一举挡下成百上千的擒龙剑刃。卓凌昭
冷笑道:“你这气罩何足道哉?”我这剑上真力浑厚,凭你的气功是挡不住的!“

    说话间,剑芒如同火树银花,猛然撞向伍定远身前的气罩,只听嗤嗤连响,青紫双
色交撞,剑气掌风僵持不下,只激起一股向上气流,猛向崖顶冲去。

    卓凌昭微微一奇,他这剑芒无坚不催,不论是铜墙铁壁,无不一穿就破,从未被人
阻挡下来,谁知此时却给伍定远的奇妙内劲消去,卓凌昭哼了一声,提起真气,全力行
功,浑厚至极的内力压了过去,剑芒登时大盛,两人内力相互激荡,双雄头上都已生出
阵阵白气。

    岸上众人见双方又打斗起来,都是为之一惊。杨肃观皱眉道:“怎么搞得?又杀起
来了?”眼看卓凌昭大占上风,伍定远若要拼命一搏,那是行死无生的局面,卢云双手
握拳,大声叫道:“伍制使!你不要打了!”话声有若雷震,远远传了出去。

    崖上两人决一死战,谁都没有罢手的意思。

    卓凌昭内力深厚,世昕罕有,那日之所以败在宁不凡剑下,只因剑法体悟不到,并
非内力不及。他聪明妙悟,又加上剑神古谱的密法传授,内功已算当世顶尖的大高手,
数十载功力运来,只怕当世难寻对手。

    剑芒源源不绝地撞上气罩,伍定远身子微微一颤,面色已成淡紫,额头冷汗更是涔
涔而下,饶是如此,他脚下却不曾稍移,所谓“神胎宝血符天录,一代真龙海中生”,
伍定远已抱毋宁死的决志,天山真传的内力发挥得更是淋漓尽致。卓凌昭见他居然挡得
了自己毕生功力,心下也是暗自称许,对天山武学更是艳羡。

    两人功力相持,卓凌昭比伍定远大了十五六岁,功力自也深了许多,但伍定远体质
已非常人,身上蕴有的潜力更非小可,一时全力行功,丝毫不落下风。

    两大高手各自运气硬拼,已到立判生死的地步,伍定远全力支撑,只是卓凌昭内力
直似无止无尽,冲击一波接着一波,全然不见放松,伍定远撑过一个又一个浪头,只想
熬过这狂风暴雨,但这场暴风雨却似永无止歇,仅无情的击打着。伍定远脚下渐渐发软,
已有支撑不住的迹象。他双掌缩回数寸,气罩内缩,防守圈子登小,更见顽看。

    卓凌昭见剑芒逐渐往气罩透入,但每进一寸,阻力便大了数倍?卓凌昭心道:“好
小子,我今日若不使出新悟剑法,恐怕还奈你不得。”

    伍定远见他嘴角微微牵动,不知他有何阴谋,当下只有加紧行功,不敢稍动,却见
卓凌昭剑上青芒逐步收拢,慢慢汇聚成一道雄浑厚实的青光。

    伍定远心下一惊,心想:“这…这又是什么招式?怎地不曾见过?”

    伍定远却不知晓,卓凌昭数月以来只是潜心剑法,终于悟出这剑芒最后一式,称为
“剑华皈一”,这招精奇之处,在于并千道剑芒于一式,可谓毕其功于一役,此招意境
古朴,比诸“霞光千道”的繁多驳杂,却是更胜一筹。

    剑芒汇聚,转瞬间便已令气罩变形,劲力连连到来,更逼得伍定远晃动不休,卓凌
昭猛吸一口真气,霎时断喝一声,剑芒激射而出!

    只见雄浑的剑芒撞上气罩,伍定远脸泛青紫,已是全力施为,剑芒内力冲撞不停,
霎时嗤地一声大响,一股气流向上卷起,剑芒气罩尽归无形。

    却在此时,擒龙剑刃猛力戳人,已然透体而入。

    鲜血洒落,伍定远挨了致命一剑。

    双雄激战,剑芒与气罩同归于尽,伍定远能化解对方无质无形的剑芒,却消不去最
后那有形的一剑。在双方劲力耗尽,内息荡然无存的一刻:“神剑擒龙”的剑刃趁势而
下,任他伍定远内功再深,身手再快,当此筋疲力竭的刹那,也是难以抵御,只有任凭
剑刃透体穿胸。

    伍定远习练天山内力不过年余,若非他一心求战,置死乍于度外,只怕一柱香时分
便倒。最终他能与卓凌昭拼到这一步,只是不忘苦主的付托而已。

    神剑入体,慢慢往脏腑深处钻去。杨肃观运起内力,纵声人叫:“卓掌门!看在柳
侯爷的面上,请你手下留情!”卢云见伍定远命在旦夕,更是惶急无比,他抢过手下人
的弓箭,便往平台射去,只是两边相隔极远,箭到半途,便已力尽落下。只是卓凌昭并
无相饶之意,他哼了一声,道:“伍定远,我敬你是个忠义汉子,今日留你一个全尸。”

    伍定远听了这话,忽尔哈哈大笑,引动胸口伤处,霎时呛咳不止。卓凌昭森然道:
“你笑什么?”伍定远冷笑道:“卓凌昭!凭你也配说”忠义“二字吗?”他虽在性命
垂危,仍是一字下让。卓凌昭闻言大怒,喝道:“你想死为千段细片,又有什么难的?”
说着手掌一送,更将剑刃插入,只等斜切而过,便要将伍定远腰斩两截。

    伍定远奋起生平余勇,右手抬起,已然握住擒龙剑刃,猛听他仰天暴暍:“卓凌昭!
你中计了!且看我的”藤萝紫“!”话声甫毕,只见他手上生出一股紫气,有如藤蔓般
地缠住剑刃,那紫气生得好快,猛朝卓凌昭手腕爬去,卓凌昭吃了一惊,手上急忙用力,
便要抽回兵刃,但伍定远右手死命硬抓,已牢牢将之握住,一时却抽之不回,眼看毒气
蔓延而上,直往手腕而来,伍定远大喝一声:“撤剑!”

    卓凌昭面色铁青,此刻毒气盘来,无计可施,当下右手一松,已将神剑抛却。

    伍定远狂吼一声,猛往卓凌昭扑来,卓凌昭大吃一惊,没料到此人重伤之下,还能
生出这等气力,眼见他右爪如同毒龙张口,硬生生地朝自己咬来,卓凌昭手无寸铁,实
难招架此人的绝招,他惊恐万状,刹那间想起一生往事,心道:“我卓凌昭今日毕命此
处!”

    堪堪得手之际,伍定远口中吐血,只觉全身气力已然用尽,天旋地转中,脚下一个
踉跄,手指不过在卓凌昭喉前一摸,偌大的身子便往崖下坠去,只听哗啦声响,已然坠
入江中。

    第九章城西鬼屋

    却说秦仲海在文渊阁给无名怪客暗算,弄得十几名手下受伤,为求遮掩丑事,只得
向韦子壮借了几百两银子打赏。好容易风波平息,众属下无不大发其财,但秦仲海自己
给人偷袭得手,身中两剑,却连下手之人的来历也弄不明白,可说灰头土脸已极。秦仲
海恼火之余,猜想这蒙面贼定已取走若干物事,这几日便在密室里校对查核,一来查出
少了什么东西,二来要找出蛛丝马迹,日后也好报仇。

    这下苦差可将他折腾得神疲力乏,他每日浸泡字海之中,自须一本本细读,连着两
日下来,几乎给整得发狂。自知若要一一核对百年遗下的奏章,自不免要花上数月时光,
偏生这事又须保密,不能请人代劳。筋疲力竭之余,忽地情急生智,心中便想:“这贼
家伙既然蒙着脸,冒险来偷,失落的奏折定与现今朝廷人物有涉,绝非古物,咱灵光点,
该从这几年的奏章查起。”

    当下便从今年的奏章开始翻阅,景泰一朝至今已历三十年,朝廷奏章中只要略涉私
密的,一律往此处送来,三十年来也积下了数百份奏章,一时读之不尽。

    秦仲海翻开一看,但见这家知府喝花酒,那家御史抢田产,你把媳妇来爬灰,我拿
姨娘做小妾,无不是难看丑陋的茅坑臭事,让人为之掩鼻。秦仲海倒是看得心旷神怡,
连声赞叹。他见这些奏章多半出自厂卫之手,江充、刘敬这两大奸臣各领风骚,你一本、
我一道,谁也不让谁。料来这两帮人马没别的能耐,皇帝要他们挖运河、建长城,那是
缘木求鱼了,只是若要知道谁家床第生活幸福美满,找上他们准没错,搞不好还能弄个
上下两册来看,图文并茂之余,定是乐趣无穷了。

    秦仲海嘿嘿干笑,心道:“无怪这两大奸臣权倾朝野,朝中大臣的小辫子全给他们
抓光了,想不听话也难。”还好自己名声狼藉,乃是狂嫖烂赌之徒,四海知闻,倒也不
怕旁人来说。他心念- 转,想道:“不知咱们侯爷可有什么把柄落在人家手中?若给我
查出来,可得帮他下手毁去。”秦仲海是个痛快性子的人,生平不重教孝节义,对旁人
的小过小错不甚在意,此时便想替人遮掩。

    谁知找了一阵,居然找不着一件关乎柳昂天的丑闻,秦仲海心下敬佩,想道:“看
不出咱们侯爷道貌岸然,原来真的表里如一,持身甚正,满朝文武都找不到他的把柄。”
转念一想,登时嘻嘻一笑:“说不定咱侯爷遮掩功夫特别了得,那也说不定。”他胡乱
翻弄一阵,不见少了什么奏折,便往另一处书架行去。

    此处全是刑部奏章,他随手翻了几本,多是判决文书,内容则是一般地不堪闻问,
要不便是囚徒与大臣有旧,得以从轻量刑,再不便是审官收赃滥决,给人参了一本,秦
仲海摇头轻叹,心想:“看咱们朝廷黑暗成这个模样,老子可要多加小心,别给人盯上
了。”回想卢云的案子,比起此处的天地奇冤,那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秦仲海本是抱着玩笑心情来看,哪知越看越是心惊,此时他见了许多朝中密辛,这
些消息只要稍一发布,绝不是随口敷衍便能了事的,想起刘敬那日箴言:“多吃多睡,
性命无忧,少看少说,享福至终”,秦仲海心下暗暗惊惧,明白日后定须谨言慎行,以
免惹祸上身,给人当作了眼中钉。

    看到刑部第二排书架时,猛觉空了好些地方,他拿起簿册对照,霎时全身出了一身
冷汗,架上文案竟是无端少了一排,他细目比对,只见短少的奏章都是景泰十四年所写
就,总计少了十来份奏折。他急急去看其他书架,只见其余兵部、枢密院、大理寺等处
也有短少,他细细一查,凡是景泰十四年所就的奏章密本,一律都已失踪。

    秦仲海心下起疑,料知景泰十四年定然生出了什么大事,却有人想加遮掩,他心下
暗暗冷笑,想道:“好- 个混蛋,竟把相关奏折都毁去了,可这景泰十四年的记载何其
之多,难道天下别无文书留下么?”他满心好奇,便到外头文渊阁书库,大肆翻阅书籍。
此地书籍并非密奏,定有什么线索留下。

    秦仲海找来一本景泰纪年谱,上头记载着当朝发生的大小事,他打开第一页去读,
只见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实在伤眼。他举起蜡烛,奋力读道:“景泰元年春正月乙酉享
太庙,巳丑大祀天地于南郊,二月壬子御经延………”内容枯燥乏味,令人口干目酸,
全身难过。他又读了两句,霎时睡魔袭来。已是哈欠连天,勉力再读道:“三月甲申,
禁吏民奢糜,免陕西被灾税粮,是日大风雨,坏郊坛宫殿……”读到此处,实在支持下
住,迳往地铺而去,呼呼大睡起来。

    睡不多时,梦中忽见一只青鸟飞来,往自己左腿一阵乱啄,只弄得自己疼痛不堪,
秦仲海吓了一跳,只见那鸟模样怪异,人面鸟身,长得却有点像江充。秦仲海大怒,喝
道:“你奶奶的贼厮鸟!想给爷爷打牙祭么?”说着举刀去斩,那鸟给他按在地下乱砍,
满身浴血,跟着啾啾鸣叫,便自飞去。

    秦仲海做了这怪梦,猛地惊醒过来:心道:“青鸟啄腿,主何吉凶?”他平素最爱
读三国演义、肉蒲团这些杂书,知道世间有解梦一说,当年文王梦熊,便遇上了姜了牙,
他仲海梦鸟,莫非要遇上什么大美人不成?可别姓江才好。秦仲海懒得理会,他伸个懒
腰,揉了揉眼,勉强打起精神,心想:“古人悬梁刺骨,彻夜读书,看人家卢兄弟十年
寒窗,这才中了状元,老子可得争气点。”

    他命下属打了盆水,用力刷洗一阵,好生打理了精神,便又坐下读书。他学了个乖,
迳自翻到景泰十四年之处,这才逐月读去,霎时见到一段记载:“景泰十四年三月丙午,
怒苍贼匪犯霸州,陷大城,典史李延、副总兵马宝、张委战死。京师戒严。”

    “怒苍贼匪”四字人眼,秦仲海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下方才明白,原来景泰十
四年间,中原曾经发生一场大战,怒苍山群匪非只打得京师戒严,尚且连朝廷老将都给
打死了,看来这场大战定是惊天动地。

    秦仲海心惊良久,再往下读道:“四月,贼犯沿边,召征北都督柳昂天还入景福宫,
参酌军机,制定韬略,制贼于先。”他眉头皱起,心道:“这景福宫住的不是皇帝的老
娘皇太后么?这老贼婆平日根本管不上事,干什么找侯爷过去?难道皇太后深闺耐不住
寂寞,便想这个那个?”他这几日读多了扒粪丑事,居然又想到歪处去。

    他猜想不透皇太后为何召见柳昂天,便自管往下再看,只是一路看去,却不见了怒
苍山的记载。一路翻到景泰二十年,那群贼子却像消失无踪一般,全然不见踪影。

    秦仲海抚额苦思,知道这中间另有隐情,心道:“无论如何,景泰十四年定然生出
什么大事,只怕还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私,我可得找它出来。”

    一来是因职责所在,不能不把遗漏的奏章明细表列出来:二来他生来好奇心颇重,
只想把这桩朝廷密闻看个明白。当下便找来景泰十四年前后奏章,想来从前后两年的奏
章下手查阅,定可挖掘出其中谜团。

    这一翻动,实是非同小可,足足看到了天明,只见奏章明载众匪如何为祸,但关于
怒苍山何以覆亡一事,竟是一无所获,秦仲海虽是疲累无比,但念在此事异常要紧,下
楼吃过早饭,稍稍清洗后,便又一股脑儿钻回阁去。众下属都是吓了一跳,不知他是否
被书堆里冒出的颜如玉缠身,否则岂会成恶劣这般猴急神色?

    秦仲海回到文渊阁,直是翻箱倒柜,但景泰十四年间关乎怒苍山的史料,却是付之
阙如。要看怒苍山灭亡的记载,更是只字不见。秦仲海毫不死心,又去文渊板书库中查
阅,谁知仍是找不出蛛丝马迹。

    待到后来,秦仲海已如发狂一般,每日只是用力搜寻,中问几人过来禀报,说柳昂
天传他去府里议事,但秦仲海只是充耳不闻,只要找不出其中秘密,那是绝不能罢休的。

    足足找到第十日,大学士孔安差人通报,说明日便有兵员过来接管,秦仲海想起驻
防一月的期限已过,他深怕奏章遗失之事给人揪出,心下叫苦连天,想道:“说不得,
老子只要硬干了!”当即命人找来文房四宝,便躲在西角牌楼里挥毫。

    众下属本在赌博,忽见老大坐到角落,提起毛笔,不知要干什么,都是面露钦佩之
色,纷纷问道:“老大要写什么?可是要追哪家闺女么?”秦仲海喝道:“放你祖宗的
屁!老子要写情书给你奶奶,你们管得着么?”提起笔来,只觉重如千斤,全身是汗,
他呸了一声,将上衣脱去,大喝一声,运起火贪一刀第一重功力,用力往纸上砍落。正
是“袒胸露肚侍卫前,挥毫落笔如云烟”,众属下都是赞叹不已。

    一名下属凑上头去,想要品评一番,却忽地大惊失色,道:“乌龟!”其余几人吃
了一惊,急忙来看,赫见纸上一只凶猛神龟,正自对着众人冷笑,神态颇为狂傲,看来
还与秦仲海有些神似。

    众人心中骇然,都想:“老大在干什么?难道是画自己的寿像么?”正猜测间,只
见秦仲海面色俨然,沈声道:“这只龟画的怎么样?还算神骏么?”众下属连吞唾沫,
不知该如何回话。

    秦仲海哼了一声,道:“乱世神龟最值钱,谅你们如此愚鲁,自不懂老子笔下的神
妙道理,全给我滚了!”眼见老大画了百来只龟,整整十大本奏章,还得意洋洋的携回
文渊阁,众下属议论纷纷,都是暗自罕异。

    这日大学士孔安亲领一队侍卫,前来接管文渊阁,秦仲海见大批人马云集,心道:
“你奶奶的,一会儿要是给他们发觉老子画的神龟,那可是欺君大罪,我可得小心了。”
他见数十名侍卫手持清单,一一查对库房里的藏书,秦仲海陪在一旁,摸头抓耳,装作
漫不经心的神色,其实内心直是心惊胆战,波涛汹涌。

    查到密本室,众人无权开启,只得请来东厂总管刘敬,会同孔大学士一起进入。

    刘敬驾临文渊阁,众人无不凛然。孔大学士更是亲到门口相迎。刘敬缓步进来,待
见了秦仲海,便是微微一笑,道:“秦将军,好久不见了。这些日子可辛苦你啦!”

    秦仲海嘿嘿一笑:心道:“这老头纵容琼贵妃偷人,上回我卖他个面子,也算是件
人情,一会儿若要出事,他定会替我遮掩。”想到此节,心中多少定下。

    刘敬命自己下属取出锁匙,打开了密室小门,便与孔安并肩走进。两人甫一走入,
霎时之间,只见孔安举袖遮鼻,皱眉道:“有股怪味。”秦仲海心下一惊,想起自己的
夜壶还放在里头,这几日太忙,竟尔忘了取出,无怪会臭成这般。

    正惶恐间,却听刘敬道:“这处所太久没开,自会臭些。”孔安听他如此说话,自
也不便多言,当下咳了一声,点头道:“刘总管说得是,我倒疏忽此节了。”这孔安虽
贵为阁揆,但在诸大派的夹杀中,早已故旧凋零,难与朝廷三大派相抗,凡事只得退让。
秦仲海见逃过第一劫,登时嘘了口长气,心道:“今日却靠老刘救命了。”

    孔安又走两步,忽地踢翻一物,顿时臭气薰天,众人都掩上了口鼻,孔安低头一看,
只见地上倒了只大壶,屎尿洒得满地,臭不可抑。秦仲海叫苦连天,暗道:“他妈的!
十来天的臭屎全都滚了出来,这可怎么办?”

    孔安心头火起,怒道:“这是夜壶!谁在这儿拉屎!”眼看孔安神情不善,秦仲海
正自惴惴,却见刘敬俯下身去,对着夜壶察看一阵,摇头道:“这不是夜壶。”

    众人闻言,尽皆一愣。孔安大声道:“这里头全是屎尿,如何不是夜壶?”刘敬眨
了眨眼,笑道:“这是一本书。”孔安面色铁青,斜目往秦仲海瞪了一眼:心道:“这
小子和东厂勾结上了,不能和他当真。”他是个乖觉的,一见刘敬有意放水遮掩,当即
轻叹一声,自行转口道:“刘总管好眼力,这确实是本书。看来老朽真是老眼昏花了。”
袍袖一拂,转身便朝书架走去。刘敬听他语带讽刺,只是微笑,不以为意。

    一名侍卫听得两位大臣如此说话,只是心下起疑。他凝视着夜壶,皱眉道:“这真
是本书么?可不管怎么看,这都像只夜壶啊?”一名文员有意讨好刘敬,只想趁机巴结
一番,当即笑道:“这你就不懂了,世人标新立异,所在多有,将书本作成夜壶模样,
那也不过是时兴之意。”那侍卫一惊,说道:“把书作成夜壶形状,那要怎么看哪?”
那文员无法自圆其说,随口乱扯道:“只要拉过一次,便能读出其中真谛,”

    那侍卫吃了一惊,偷偷将夜壶带到墙角,随即解下裤带,尿了起来。

    孔安奉人清查一阵,他知秦仲海有人撑腰,即使有何遗漏,恐也治不了他的罪,便
只随意闲看,全不挂心。几名侍卫不知官场机巧,却还细心察看,就怕少了些物事,日
后要担罪责。

    一名侍卫见架上一排奏折颇新,不似古旧之物,他心下起疑,便将之抽起翻看,猛
见奏章上画了好一只巨大乌龟,直是跃然纸上。那侍卫惨然惊叫:“有乌龟!”

    刘敬凑过头来,登时见到秦仲海的大作,笑道:“是啊!好大一只乌龟!”

    孔安听了惨叫,只哼了一声,皱眉走来,道:“又有什么事了?”那侍卫硬着头皮,
将奏章递过,孔安见了秦仲海亲绘的龟图,也是赫然一惊,他心中狂怒,怒目瞪向秦仲
海,心道:“好一个游手好闲的无赖败类!居然不务正业到这个地步!”

    秦仲海给他瞪得神情尴尬,当下偷偷躲到书架后头,满脸羞惭,只作不知。

    那侍卫低声道:“奏章上怎会跑出一只乌龟来?莫非有人搞鬼?”孔安往秦仲海恨
恨一瞪,咬牙道:“你懂什么了!景泰十四年间,皇上命人……命人去寻找四大神兽,
龙凤麒鳞没能找到,却教本朝左御史找着了这只神龟,皇上龙心大悦,这才命人临摹在
奏章上。”也是孔大学士饱读诗书,这一节谎言竟编得丝丝入扣,叫人不得不信。那侍
卫忙道:“原来是四大神兽,无怪要藏在密本室里。”当下将龟图急急收起,还在清单
上注明来历,写道:“景泰十四年神龟图乙式乙份”。

    孔安四下看了一阵,天幸只掉了十来本密奏,还能勉强交差,他清了清嗓子,斜目
看了秦仲海一眼,冷冷地道:“多亏秦将军这几日率军驻守,平安交付此间物事,日后
这文渊阁的安危,便由直隶京营许校尉接管。”那许校尉急忙抢上,拱手道:“在下赴
汤蹈火,不敢有失。”说着向秦仲海连番请益,秦仲海嘿嘿干笑,不置可否。

    出得文渊阁,秦仲海总算交付苦差,想起逃过一劫,没给人送去充军,霎时哈哈大
笑,甚是得意,十来名下属也纷纷抢上,向他道贺。

    正喜乐间,忽听一人道:“秦将军,好容易卸下这个重责大任,真得好好庆功啊!”
秦仲海听这声音老迈,转头去看,只见一名老者笑吟吟地看着他,正是刘敬。

    秦仲海此番逃脱罪责,算来欠他一个人情,他面色尴尬,陪笑道:“今日全靠刘总
管帮忙,否则小子脑袋已然不在了。”刘敬笑道:“不过少了几本奏章,哪这么严重?”
说着往他看了一眼,缓缓走开,似是有意要他随来。

    秦仲海见他目光隐隐含着深意,知道他有事提点自己,忙向下属道:“我有些事情
和总管商量,你们先回西角牌楼,一会儿再来找我。”众下属答应一声,自行去了。秦
仲海跟随在刘敬之后,两人从文渊阁一路行去,不久便至前三殿广场,此处辽阔一片,
远处奉天、华盖、中极三殿雄然巍立,汉白玉高台隐隐生辉,望之极具气势。

    刘敬忽地停下,他见漫天落叶,已是深秋景象,不由得一叹,道:“又要入冬了,
唉,一年复一年,日子好快啊!”秦仲海嗯了一声,不曾接口,只是默默相随。

    刘敬叹道:“秦将军,你是武英十四年生的吧?”秦仲海愣了一下,不知他何出此
问,当即回话道:“末将肖羊,武英十五年生,总管有何吩咐?”

    刘敬嗯了一声,道:“没事,我记错了。你今年三十又四,唉,已经过了三十多年
啦。”秦仲海听他话外有话,一时大为起疑,心道:“他问我的生辰做什么?难道别有
阴谋么?”当下心中狐疑,暗暗留上了神。

    刘敬走了两步,忽然手指远处的承天门,皱眉道:“倘若有只兵马,想要硬攻承天
门,你要如何抵挡?”秦仲海大惊失色,道:“谁这么大胆?”

    刘敬微微一笑,道:“咱家只是打个比方,想考你一考。”秦仲海沉吟片刻,回话
道:“若有人领兵攻打承天门,末将自当率人埋伏在西顺门,只等他大军冲入一半,再
行伏击。”刘敬哦了一声,奇道:“你怎不正面抵挡,却要埋伏在西顺门?”

    秦仲海低头垂目,沈声道:“渡河未济,击其中流,待其首尾不能相应,贼寇手到
擒来矣。”

    刘敬哈哈大笑,颔首道:“高明!高明!都说柳门人才辈出,我总算见识了。”他
轻拍秦仲海肩头,微笑道:“那咱们掉个头尾吧!若是由你来打承天门,你要怎么下手?”
秦仲海陡地听了这话,只感大吃一惊,霎时全身巨震,饶他天生大胆,此时也不敢应答,
只低头不语。

    刘敬哈哈一笑,道:“怎么不说话了?你答不出么?”秦仲海额头冷汗涔出,往地
下一跪,颤声道:“末将便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为此逆乱之事。”刘敬面带微笑,
伸手将他扶起,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此乃防患未然,秦将军何必忧惧?”

    秦仲海知道这刘敬手段厉害,自己别要给他抓到把柄,到时落入这帮太监手中,定
是水深火热,惨不堪言。他咳了一声,摇头道:“在下鲁钝,实不知这承天门该如何攻
打,公公另请高明吧!”刘敬微微一笑,道:“秦将军过谦了。”他眼望承天门,神色
凝重,道:“秦将军,你原是朝廷的征北游击将军,本来好端端在前线驻防,却怎地忽
然调回京城,在这宫里管事。此中情节,你可曾知晓?”

    秦仲海心下又是一惊,他进宫当差一事,若照柳昂天所言,当是江充为剥柳门兵权,
剪除羽翼,这才使出明升暗削的手段。但此刻刘敬忽尔提起,料来其中另有隐情,当下
低头拱手,道:“此事末将正要请教,请公公提点。”

    刘敬眼望远方,淡淡地道:“不瞒你说,你之所以进宫办事,全是我向皇上荐保的。”
秦仲海啊地一声,惊道:“我与公公非亲非故,公公为何如此提拔?”他受调大内,连
生两级,可称破格晋升,两人并无故旧关系,却不知刘敬有何居心了。

    刘敬听了问话,转头便看向秦仲海,温言道:“秦将军,我一直很欢喜你,你不知
此事吧?”

    秦仲海闻言一惊,寻思道:“他妈的!这老太监欢喜我?莫非他看我年轻体健,想
要这个那个?”他每日里读的都是金瓶梅,自是满脑子邪念,陡地想到歪处去,全身鸡
皮疙瘩都出来了,连忙摇手道:“我这人中看下中用,那档子事不行的……”

    刘敬哪听得出他话中的言外之意,只是笑了笑,忽道:“秦将军,你师父他老人家
还好吧?什么时候回去探望他一番啊?”秦仲海咦地一声,不知刘敬何以问起自己的师
父,他心下一凛,收拾疲懒,沈声道:“公公忽地垂询家师,是何用意?”

    刘敬淡淡一笑,道:“上回在华山见到方老前辈,唉,他还是挺不开心的模样……
你师徒二人虽然不能相认,但你可不能数典忘祖,还是要好好孝顺他啊!”

    秦仲海大惊失色,全身冷汗落下,他的师承来历极为隐密,当朝除卢云一人以外,
无人知晓,不知刘敬怎么察觉的。他心念急转,寻思道:“这是怎么回事?这老贼怎地
知道我是九州剑王的弟子?莫非是卢兄弟多口?还是这刘敬早在查我的底细?”想起师
父方子敬过去曾经投身怒苍,反叛朝廷,心下更是惊惧不定。

    刘敬上下打量他一眼,忽地一笑,道:“你莫要害怕,明日去城西鬼屋看一看,再
来找我不迟。”秦仲海一愣,道:“城西鬼屋?那是什么地方?”刘敬淡淡地道:“现
下不便多说,等你看过之后,再来找我说吧!”

    秦仲海满心狐疑:心道:“这老太监到底有何打算,我可得加倍小心了。”

    刘敬斜睨他一眼,跟着哈哈一笑,便尔离去。

    秦仲海见刘敬笑嘻嘻地离开,似乎满是机心,他抓了抓脑袋,满腹狐疑中,只见众
属下已然过来。众人见他大功告成,都说要祝贺他交差,想邀他同去宜花楼吃酒。

    秦仲海一听情由,立时笑骂道:“他妈的!你们这帮混蛋,摆明是想淫乐,还要找
因头替老子庆功?还不是要你爷爷去付帐!”众手下听他说穿阴谋,都是尴尬一笑。

    众人一路嘻笑谩骂,行到宜花楼去,那老鸨早已得知财神驾临,自率大批莺莺燕燕
在楼下等候。众女一见秦仲海,无不眉花眼笑,纷纷叫道:“秦将军又来啦!”

    一众下属笑道:“你们该改口啦!以后要叫秦大学士!咱们老大才从文渊阁出来哪!”
众女大喜,更是死缠烂打,慌下迭地将众人迎到楼上去了。

    秦仲海哈哈大笑,眼看众属下兴冲冲地上楼,他前脚跨出,便要跟上楼去,忽然袖
子一紧,却是给人拉住了。秦仲海皱起眉头,回头看去,只见一名美女俏生生地立在眼
前,正自凝视着自己。

    秦仲海热门熟路,自知这美女便是京城名妓青青,此女才华洋溢,精通书画,尤擅
吟诗歌唱,直可说是才貌双绝,深得王公大臣的仰慕,只是秦仲海天生粗鲁,自是不解
这等风情,向来少与她往来。眼见青青望着自己,他心下烦闷,不由咳了一声,拱手道
:“姑娘有何指教?”

    青青凝视着他,轻声道:“秦将军,我想向你打听姊姊的事。”秦仲海神情老大不
自在,咳了一声,方才道:“姑娘好端端地,怎么忽然问起她?可有什么大事吗?”青
青幽幽地叹了口气,道:“秦将军,这两年来,柳侯爷待她可好?”秦仲海身子一震,
竟尔低下头去,拱手道:“抱歉了,此事恕在下不知情。姑娘若是要问,不妨差人到柳
府去问。”

    青青泪光闪动,啜泣道:“秦将军,你又不是三岁小孩,怎说这等话?好容易姊姊
嫁人了,我们这种低三下四的人,怎可再去扰她?”秦仲海嗯了一声,他常在酒楼打滚,
自知欢场女子的苦楚,便道:“说得也是,她现下幸福了,人人都尊她一声七夫人,为
了她的名声着想,你们自不该再去找她。”

    青青面带泪水,悲声道:“幸福了?嫁给一个老头,哪有幸福可言?秦将军,当年
姊姊如此爱你,你却理都不理她的死活么?”说着拉住秦仲海的衣袖,泪水更是滑落面
颊。

    秦仲海苦笑两声,嘶哑着道:“好姑娘,你姊姊是咱顶头上司的老婆,我没唤她一
声干娘便不错了,你还要姓秦的怎么样?”青青哭道:“无情无义!若非你这死没良心
的迟迟不娶她,她又怎会嫁给柳昂天那老头子?薄幸之徒!你去死!”大悲之下,竟是
出拳来打,秦仲海不敢还手,只给她头脸手脚乱打一阵,一旁龟公见了,急忙来拉,秦
仲海才得以脱身而去。只是他给这么一扰,兴致退了大半,只感烦乱不堪。

    秦仲海上得楼去,心下甚是苦恼,才一坐下,低头只管痛饮,众属下见他神情忽尔
变得如此,都感讶异。

    秦仲海叹了几声,想起刘敬之事,更觉闷了,霎时连尽十来杯烈酒,兀自觉得不足。

    他呆呆坐着,想道:“这刘敬真个怪了,为何对我的事情这般熟悉?莫非他与师父
有什么恩怨?可是有意害我?”转念又想:“不对,这老太监若要整我,老早便能下手
了,何必对我百般呵护?照他的神情看,好似要找我干些大事。说不得,明日去找侯爷
商量一番。”只是想到自己前去柳府,不免要与七夫人照面,烦心之余,又在那儿举杯
痛饮。

    一旁粉头见他愁闷,忙道:“秦将军难得过来,不要再烦那些公事了,好好陪奴家
喝两杯嘛!”说着挨了过去,在那儿磨磨蹭蹭。秦仲海给她胡乱挤了一阵,心情转好,
登时哈哈一笑,道:“正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天下有什么为难事?”说着举起酒
杯,一饮而尽,众下属大喜,急急为他斟上了酒。也是他生性豁达,当下便不再发愁,
自与下属猜拳行令,喝了个畅快淋漓。

    正喝得兴起,一名下属见相好姘头没来,便问道:“小绿姑娘呢?怎地今日不来接
客?”众人闻言,纷纷取笑,道:“怎么,害相思啦!”那下属脸上一红,呸了几声,
骂道:“随口问问而已,看你们得意的。”忽听一名粉头轻轻一叹,摇头道:“你们别
开玩笑啦!咱们小绿姑娘病啦!”

    那下属忍不住啊地一声,神情颇为关心,敢忙问道:“什么病?可严重么?”那粉
头神神秘秘的摇了摇头,跟着低声道:“明白告诉你们吧,咱们小绿前几日出门,不意
给鬼吓了,这几日怕得不敢出门呢。”众人哈哈大笑,道:“真他妈的活见鬼!”

    那粉头嗔道:“别笑!谁跟你们说笑了?小绿前夜经过咱街边的一处鬼屋,只因奸
奇,在门口踱了几步,谁知真遇上了鬼,便给吓出病来了。”众人嘻嘻一笑,显是不信。
那粉头见众人狐疑,只哼了一声,望着另一名粉头,道:“我可没胡说,众姊妹都是见
证。那鬼屋离咱们宜花院不远,咱们每晚都怕闹鬼呢!”那粉头答腔道:“是啊!真的
有鬼呢!”

    一名下属嗤嗤淫笑,道:“有什么鬼怪?最多不过是老子这色鬼而已!”说着摸手
摸脚,神态粗俗,那粉头捏了他一把,嗔道:“跟你说正格儿的,还这幅死德行。”

    秦仲海本在饮酒,听得众人对答,猛地大惊失色,跳了起来,问向那粉头道:“你
说的那处鬼屋,可就是人称的城西鬼屋么?”那粉头见他气急败坏,不知发生了何事,
只点头道:“好像是吧!别人都是这样称呼。”

    秦仲海深深吸了口气,问道:“你把话说清楚,那鬼屋究竟有何古怪之处?”

    那粉头低声道:“听说二十多年前出了桩灭门惨案,满屋子老老小小含冤而死,冤
魂一到夜间,便出来作祟了。”秦仲海双眉一轩,看到了关键所在,当即沈声道:“左
右无事,姑娘能否带我去瞧上一瞧?”

    众属下闻言,都感诧异,不知秦仲海何以对那鬼屋如此好奇:那粉头更是吃惊,双
手连摇,道:“奴家半点胆子也没有,将军可别要我带路。”另一名粉头忙道:“将军
若是要看,不妨自行去看。那鬼屋就在对街转角处,几步路就到。”秦仲海点了点头,
提起钢刀,竟是立时要去察看,连一时片刻也等不得。

    几名下属急急劝阻,道:“老大啊!此时夜深人静,若真有事,何不明日再说?”

    秦仲海想起刘敬所言,摇头道:“不成,我定要去看看。”十来名下属见劝说不过,
但自己上司深夜犯险,总不能袖手旁观,只得苦苦脸道:“好吧!既然老大拼了,咱们
舍命陪君子,便来个夜闯鬼屋吧!”

    一名美貌粉头生性大胆,笑道:“都说那屋里有些厉害鬼怪,我早想见识一番,不
如一起去吧!”众下属听得佳人过来,无不大喜过望,想起一会儿夜探鬼屋,定可摸手
摸脚,乱挤一通,只感神魂颠倒。

    众人下得楼去,走不数步,便已行到街角,那粉头知道秦仲海尚未娶亲,便挤了过
来,拉住秦仲海的手臂,笑道:“秦将军要找鬼屋,就是这里了。”

    秦仲海抬头去看,见是一座大屋,阴森森地甚是怕人。门上的匾额早已拆去,两扇
大门也已破烂腐朽,从门外望去,院中颇见幽暗,想来早无人居。

    众下属身为御前侍卫,莫不是大胆包天的狂徒,眼见鬼屋在前,却无一人畏惧,只
听一人哈哈大笑,道:“有什么狗屁鬼怪,待老子会上一会。”另一人道:“最好还是
个女鬼,让老子来消消她的怨气。”又一人笑道:“那可要像咱家小绿这般美才行。”
几人闹做一堆,嘻笑不绝,便往里头行去。

    那粉头先前说了大话,其实只是想找机会亲近秦仲海,此时便妖妖挠挠地贴着他,
腻声道:“秦将军!你可要保护奴家哦!”看她眉花眼笑,却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只
想趁势掳掠撩拨,日后也好当个将军夫人什么的。

    秦仲海打了个哈欠,迳自走进院中,那粉头心下暗自生气,想道:“这秦将军不解
风情,真是讨厌!”小脚轻踩,急急追了过去。

    秦仲海踏入院中,只觉一阵阴气森森,好似真有什么死去幽魂在此作祟,只是他这
人从不信鬼神之说,霎时抽出钢刀,运起刚劲,刀上生出隐隐红光,便以此为灯,向院
中深处行去。那粉头见他这等武功架式,心中直是爱煞,又靠了过来,擦擦挨挨地道:
“秦将军别走这么快嘛!奴家会怕呢?”

    秦仲海嘿地一声,道:“我有正经事要干!你别这般碍手碍脚的!”那粉头没好气
地道:“我专程来陪你,你却这般无情。”秦仲海懒得答理,打了个酒嗝,自朝屋内行
去。几名属下见老大不理那粉头,便嘻嘻一笑,纷纷过来搭讪。

    走入屋中,只见厅中并无家具,早成空旷一片,墙上蛛网纠结,地下满是鸟屎鼠粪,
秦仲海见了这等苍凉景象,心下暗暗奇怪,寻思道:“此地荒凉无人,早已废弃,刘敬
为何要我过来?他到底有何用意?”

    他四下打量一阵,只见这屋子实在太过凄清,却看不出有什么特异之处。他皱起眉
头,正自思量,只听几名下属哈哈大笑,大声道:“有无鬼怪否,快些出来啊!”众人
叫了几声,见无甚异状,都是嘻笑喧闹起来。

    一名下属素来干练,便上前秉告:“将军,我看这屋子空荡荡的,根本没啥好瞧。
想来百姓定是见旧屋荒凉无人,便来绘声绘影的胡说一通,什么鬼怪之说,不过是乡间
谬传而已。咱们不必在此干耗着。”秦仲海四下探看,点了点头,道:“此言有理。”
当下吩咐众人:“好啦!时候不早了,大家回去歇息吧!”

    众人早想离开,此时纷纷答应,便要离开,其中一人酒喝多了,甚是尿急,当下解
了裤档,奔到一处角落,迳自尿了起来。那粉头啐了一口,道:“喂!搞不好这儿真的
有鬼,你可别这般无礼。”那人笑道:“你奶奶的!老子还是童子身,这尿算是童尿,
最能驱邪不过。”那粉头听他说得无聊,忍不住啐道:“死相!没正经的!”

    那人嘻嘻一笑,哗啦啦地尿了一地,正自舒爽间,忽听脚边一声呻吟:“谁……谁
在这里……”那声音满是苦楚,好似幽灵哭喊一般,簧夜听来更让人恐惧万分。

    那人本在撒尿,匆听鬼怪说话,忍不住惨叫道:“他妈的!真的有鬼啊!”一时竟
吓得屁滚尿流,那泡尿更是洒得淋漓尽致,裤带不及拉上,便朝屋外冲去。

    众侍卫听了这幽怨声音,也是大惊道:“糟了!真有鬼怪!”饶他们适才出言豪壮,
此刻也是魂飞天外,纷纷朝外冲出。那粉头惊道:“等等我啊!”连滚带爬的奔了出去,
霎时大厅里走得一个不剩。

    大屋之中,只余秦仲海一人,他英雄气慨,莽莽苍苍,自是不为所动。

    那声音幽幽叹了一声,道:“你是谁?”秦仲海冷笑道:“你装神弄鬼,却又是谁?”
那声音低低哀哭起来,道:“我是孤魂野鬼。”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孤魂野鬼?这世间焉有鬼神?”

    豪放的笑声中,“火贪一刀”使出,当即满室生辉,只见一名老者缩在墙角,脸上
全是泪水,衣衫破烂肮脏,虽在深秋时分,仍打着两只满是脓疮的赤脚,倘若一时不备,
撞见此人,恐怕真会当他是鬼。

    秦仲海点了点头:心道:“这人模样如此可怕,难怪会有鬼神传说生出。”他见这
人不过是个迈遢乞丐,便放下心来,问道:“你是干什么的?怎地一人在此悲哭?”

    那老人垂下泪来,道:“我说过了,我是个孤魂野鬼。”秦仲海暗暗摇头,从怀中
取出一只金元宝,扔向那老人,道:“拿去吃个饭,洗个澡,把脚上的烂疮治上一治。”
那老人面带讶异,伸手拾起,道:“你是谁?为何给我钱财?”

    秦仲海微微一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何必问这许多,”他仰头打了个哈欠,
匆见梁上些碗盆,想来长年居住此地,便问道:“老丈,你住这儿久了,可曾知道这屋
子的来历?我看这里雕梁画栋,当是大户人家,怎会破败成这个德行?”

    那老人听了问话,只低下头去,摇了摇头,叹道:“唉……人世间的沧海桑田,那
是说不完的……”秦仲海听他吐属文雅,不似寻常乞丐,便问道:“怎么?你识得此间
主人?”

    那老人面露哀伤,却是点了点头。秦仲海仰头去看梁柱,道:“看这梁上绘的尽是
五彩龙凤,此间主人宫做得不小吧?”那老人低声轻叹,道:“不瞒你吧,三十年前,
这栋屋子正是当年征西大都督的官邸。”

    听了征西大都督五字,秦仲海吃了一惊,当场跳了起来,大声道:“征西大都督?
莫非是武德侯的住处么?”

    那老人听他叫破屋主来历,心下甚喜,颔首道:“阁下知道的挺多,这里正是武德
侯的旧宅。”秦仲海想起柳昂天所言,叹道:“这位武德侯,便是下手杀害先皇的那人
吧?”那老人面色一颤,忽地爬起身来,指着秦仲海,大声叫道:“侯爷没有害死皇上!
你不要信口雌黄!”模样竟是十分激动。

    秦仲海见他气愤至极,忙道:“在下是听旁人说得,不是有意不敬,老丈莫怪。”
那老人哼了一声,却不回话。

    秦仲海见那老人面带泪痕,知道他必与武德侯有所牵连,便问道:“老丈你又是谁
了?听你替武德侯辩驳,莫非你是他的家人么?”那老人叹息一阵,道:“老头子哪有
这福气?咱姓李,以前是侯爷的管家。”

    秦仲海点头道:“原来是侯爷府上的管家,那你又为何沦落至此?”

    那老人摇了摇头,忽地垂下泪来,哭道:“老头子命大,三十年前侯爷府满门抄斩,
侥幸捡回一条命,就一直在此行乞维生。”秦仲海听他哭泣甚哀,便问道:“侯爷家里
还剩那些人?全都死光了么?”

    那老人咬住了牙,啜泣道:“还能有人活么?朝廷下令满门抄斩,侯爷府四十三门
人都死了,老天爷……你好残忍……”说着放声大哭。

    秦仲海叹息一阵,心道:“这事真惨哪,无怪旁人要把此处当成鬼屋了。”他摇了
摇头,在屋内绕行一圈,眼见别无异状,便要离去。那老人见他要离开,想起此人赏给
自己金银,自该叩谢恩德,他心中感激,忙爬了过来,跪地道:“这位大爷,老头子收
了你的金元宝,不能不知恩公大名。”

    秦仲海笑道:“区区几两金子,又算得什么?你不必记在心上。”那老人摇头道:
“老头子虽然不济,但也是读过几天书的,请大爷务必留下姓名,也好让我回报则个。”

    秦仲海见他有些风骨,心下多少生出敬意,便抱拳道:“某姓秦,双名仲海。”

    那老人听了他的名字,猛地全身巨震,站了起来,颤声道:“你……你姓秦?”

    秦仲海见那老者神态紧张,心下微微一凛,忙道:“在下正是姓秦,有何不安么?”
那老人全身颤抖,泪水飕飕而下,猛地奔了过来,细细望着秦仲海,好似在打量他的五
官。秦仲海心下起疑,道:“老丈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么?”

    老人仰天大哭,已然跪在地下,喊道:“老天爷开眼!老天爷开眼!”秦仲海甚是
惊诧,心道:“这老人疯了。”他咳了一声,正不知高低间,只见人影一闪,那老人猛
地扑了过来,霎时抓住了秦仲海的手,惨嚎道:“老天爷在上,我这几十年日夜祷告,
终于把你盼回来了!二少爷啊二少爷!你终于回家了!”

    秦仲海惊道:“你……你胡说什么?”那老人紧紧握住秦仲海的手掌,大哭道:
“二少爷……那年大少爷抱着你走……他挨枪死了,你却不见了,我只求老天爷保佑,
定要让你活……二少爷……你终于回来了…你学成本领没有……秦家满门受冤而死,你
……你定要为你爹娘哥哥报仇……”说着抱住秦仲海,痛哭不已。

    秦仲海听他胡言乱语,猛地将他推开,喝道:“混蛋东西!你老子姓秦,双名仲海,
与你家主人毫无干系,你可别乱来!”那老人放声大哭,仰天喊叫:“你爹爹便是秦霸
先啊!你忘了吗?你小时候都在这大屋子里玩的啊!”

    秦仲海如中雷轰,耳中嗡地一声,想道:“原来如此,秦霸先便是武德侯,武德侯
便是秦霸先,两个根本是同一个人。”

    直到此时秦仲海方才明了,当年先皇座下第一大将,征西大都督武德侯,竟是那开
立怒苍山,人称本朝第一大贼逆的匪酋秦霸先!

    那日在柳昂天府上,秦仲海也曾听过武德侯的事迹,知道此人谋害先皇,落个满门
抄斩的下场,但柳昂天只说到武德侯杀死皇帝,却不愿言明日后之事,原来这名朝廷大
臣满门惨死后,随即起兵造反,创立了贼寇聚集的怒苍山。想来这等丑事,柳昂天为保
同僚死后的名声,自是不愿明说。

    秦仲海呆了半晌,忽觉怀中一紧,那老人泪如雨下,又抱了过来,模样甚是悲切。
秦仲海给他抱得全身肉麻,忍不住怒道:“你这老疯子,快快放开我了!”

    那老人哭得死去活来,打死不退,喊道:“二少爷……你娘亲死得好惨……那帮贼
好狠,一下子就杀了难…:你娘好美好温柔……就这样给人剥光……老天……我……我
每日每夜都见到她的冤魂!”秦仲海惊骇之间,竟是挣扎不开。那老人又哭又叫,手指
屋内一角,大声道:“二少爷……你娘的冤魂就站在那里……你快看啊!快看啊!”秦
仲海听他说得激荡悲惨,忍不住转头去看,但见屋内昏暗,空无一人,连个鬼影子也没
有。

    那老人指甲抓入他的肉里,凄厉地惨叫道:“你知道吗?你哥哥给他们一枪打死,
你娘身首分离,不得全尸,你全家老小含冤而死,你……你是这桩冤案的遗孤啊!”

    秦仲海被他乱抓乱咬,只觉全身鸡皮疙瘩生起,心下直是烦惧异常,猛听那老人哭
道:“二少爷,你定要报仇!要为秦家满门报仇!”秦仲海虎吼一声,暍道:“滚开!
滚开!”他双手用力一挥,那老人猛地滚了出去,脑袋撞在墙上,鲜血长流。

    秦仲海喘息一阵,想起那老人说的冤魂,背上好似真有阴风吹来,他心中百般痛骂
刘敬,想道:“他妈的!这死太监不知是何居心,硬要把老子拐来这里,惹这一身霉气。”
满心咒骂不休,转头看去,只见那老人摔在地下,兀白哭泣道:“二少爷,我认得你,
你长得跟舅老爷一个样子……你额头上的伤,那是小时候摔的,我都认得出来……二少
爷……二少爷……”他气息渐弱,竟似不活了。

    秦仲海大吃一惊,想不到此人身子虚弱至此,连一拂之力也受不住,他慌忙奔去,
将那老人扶起,眼见他昏迷不醒:心下更是大叫倒楣。

    秦仲海咒骂一声,伸手将他抱起,心想:“他妈的,半夜遇上一个疯子,可别让他
为我而死。”跟着冲出破屋,直往药铺奔去。

    此时三更半夜,四下无人,药铺自也门窗紧闭,秦仲海一脚踢开大门,大声道:
“大夫!有病人过来,你快快出来诊治!”他叫嚷一阵,一名中年男子揉着双眼,缓缓
走了出来,没好气地道:“干什么啊!可是死了人么?”

    秦仲海将那老人放在桌上,跟着解下外袍,盖在他身上,道:“这人摔得厉害,你
赶紧给他治伤。”那大夫看了这老人一眼,已将他认了出来,笑道:“这不是鬼屋里的
疯子么?这种人整日鼠窃狗偷,贼模贼样,何必要救?”

    秦仲海适才给那老人唠唠叨叨的念了一阵:心情不佳,此时听这大夫出言调笑,登
时大怒,他揪住那大夫的衣襟,冷冷地道:“你救人不救?”那大夫沉下脸来,喝道:
“你好大胆,怎敢如此无礼!”秦仲海抽出钢刀,猛地插在板桌上,冷笑一声,道:
“操你祖宗!你有胆再说一句,老子立刻杀了你!”

    那大夫全身颤抖,这才知道来人凶狠,忙道:“好汉饶命!”

    秦仲海满面杀气,森然道:“老子是御前侍卫虎林军头领,官居四品带刀,你现下
一个手贱,救不活这老头,休怪你爷爷杀你全家!”那大夫听他说得凶狠,忙道:“原
来是统领大人,我也认得几位宫里当差的……”他还要说,猛见秦仲海面色不善,便急
急去看那老人的伤势,他先将伤口洗净,跟着取出伤药,细细擦抹。

    秦仲海见他尽心,脸色已和缓下来,当下凑头过来,问道:“他伤势如何?”那大
夫慌忙答道:“他外伤不重,不过撞伤了脑子,只是一会儿头疼起来,怕会想吐。”

    秦仲海放下心来,点头道:“你只管放心治伤,多少银两我都付。”说着取出一锭
金子,扔在桌上。他打伤这名老者,自觉心中有愧,付起钱来更是不计代价。

    那大夫见他出手阔绰,忙道:“不用这许多,几两银子就够了。”秦仲海摇头道:
“这老头儿脚上烂疮,身子骨又虚,你给照料着,总之疗养好为止。这些金子是给你的
饭钱。”那大夫双手连摇,道:“我们从不留诊……”

    秦仲海冷笑道:“老子的刀也不留头。”那大夫见他神气凶狠,只得吞了口唾沫,
惨然一笑,道:“今日破个例好了。”

    秦仲海见他还算识相,便嘿嘿一笑,拍了他肩头一记,道:“某姓秦,双名仲海,
大夫既然爽快,我也不会亏待你,日后遇上麻烦,托人稍个口信来虎林军。咱自会替你
出头。”那大大听了这话,自是喜上眉梢,他在京城开业,不免有些无赖地皮前来滋事,
若有御前侍卫前来照拂,那是天王老子来当靠山了,他心下大喜,连连哈腰。

    行出药铺,天色已明,黎明间路上无人,秦仲海见这老人捡回一命,也有了个归宿,
他嘘出一口长气,心道:“今日且做一回滥好人。”

    他回头看着秦家旧宅,初冬时分,轻烟薄雾中,看来倍感朦胧。想起这一家老小所
遇之惨,不由得心下恻然,叹了一声。

    秦仲海闷闷下乐,迳自回到西角牌楼,只见十来名弟兄兀自在睡,他不去打扰众人
睡觉,便暖了壶酒,坐在屋角,自饮自酌起来:心道:“这几日好生不顺当,先是撞见
妃子偷人,又给贼人闯进文渊阁,唉……现下又遇上这老疯子,实是倒了大霉。”

    他喝了一阵闷洒,只觉背上有些发痒,当是那老人身上的跳蚤爬了过来,他咒骂两
声,正想解下夹衫,忽地之间,猛地想起一事:“他妈的!咱怎忘了背上的剌青!”大
惊之下,一口酒呛了出来,竟把自己满身衣襟喷得肮脏。

    秦仲海内力深厚,酒量更是罕有,此时喝酒竟会呛咳,那是前所未有之事,他颤抖
着双手,心中震荡已极,想道:“老天!我背上有幅来历不明的剌花,当年血战煞金,
那厮如此勇猛,见了我这剌花,却也莫名其妙的放我生路……还有……咱师父他老人家
居然是怒苍山的巨贼,他既是怒苍山的人马,一定识得那个秦霸先!我……我与这秦霸
先到底有何关系?这……这里头到底有什么机密?”

    这京城四周好似充满了疑云,琼贵妃偷人、薛奴儿有意刺杀皇帝、自己无缘无故地
受调进宫、文渊阁里的贼子……这一桩桩事情好似全无干系,却又像有条看不见的丝线
牵连,紧紧地围绕在他身边,里头好似有些诡异之处,可他又看不明白。

    秦仲海面色铁青,想起那日青鸟啄腿的怪梦,心下竟觉无比害怕,他素来胆气豪勇,
此刻心感恐惧,那是生平未有的难堪。他只觉身上越来越冷,连忙举起酒壶,大口大口
的牛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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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ss you Dev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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