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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Eggmud (dying...), 信区: emprise       
标  题: 英雄志_卷十_忠义孤臣
发信站: BBS 听涛站 (Fri May 13 18:47:33 2005), 转信

第一章宦海前程

    什么世道啊?

    当正就是邪、黑就是白,当是与非的份际不再清晰,天地便会成为灰蒙蒙的一片。

    红橙黄绿蓝靛紫,都不见了;灰,那是人间仅有的颜色。

    曾有那么一个人,在那孤单的年岁里,他的体内依然流着滚烫的热血,他的眼神或
许悲凉,他的身体或容孱弱,但他相信,他也坚持,他能用自己的刀与剑,护卫自己信
仰的道。

    冷眼傲对千夫指。

    芸芸众生中唯一还有颜色的,只剩下了他,那是炽热的血红色。

    侠客,他这么称呼自己。

    疯子,世人这么称呼他。

    滚烫的热血喷洒而出,迷迷蒙蒙间,伍定远身子急速下坠,扑通一声,冰冷的河水
淹过口鼻,其寒彻骨。

    沉入水中,心头出奇的平静。抬头往上,日光透入碧幽幽的江水,那光芒黯淡隐晦,
仿佛悲悯世人的天神不复在矣,渺茫无踪……胸膛伤处的热血急速渗出,伍定远闭上了
眼,只因他不再想睁眼。

    能够决定对与错的,只剩下强与弱?

    伍定远忽然两手握拳,脸上现出了愤慨,用力挣扎着,但身子就是难以浮起。深深
的恨意让他不能自已,在这生死一刻,一人破水而入,他架住了伍定远的身子,死命将
他往上托。

    眼前这张脸好生熟悉,那是卢云。

    “卢兄弟……”

    伍定远想要说话,但寒冷的河水不曾让他发出声音,他连喝了几口冷水,再也支撑
不住,当场昏晕过去。

    “他醒了!”

    伍定远悠悠转醒,只见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还不及呻吟,一人便已探头来
看,这人剑眉星目,长方脸蛋,正是卢云、他身旁站著名美貌少女,却是见过几次面的
顾家小姐。

    床边炭火艳红,几上油灯晕暗,将冬天寒,房里却显得好生温馨,伍定远呆了半晌,
想要起身,却是力不从心,卢云赶忙上前,扶侍他躺下,温言道:“你安心躺着,你现
下人在我家,平安得紧。”

    伍定远微微一醒,想起自己与卓凌昭相约决战,那时中了致命一剑,之后摔入江中,
尔后就人事不知了,看来是卢云将他救了起来、伍定远喘息半晌,眼前又浮起一张冰冷
高傲的面孔,好似卓凌昭还在自己面前冷笑不休,嘲讽他不自量力。

    伍定远大声道:“卓凌昭人呢?他……他上哪去了?”

    卢云轻叹一声,摇了摇头,道:“他取回神剑之后,连夜便走了。”

    伍定远大怒欲狂,忍不住便要站起,卢云急忙按住他,劝道:“你好容易保住性命,
千万别乱动,免得伤处又破了。”伍定远心下一凛,低头便往自己胸口望去,霎时见了
一处血洞,这洞足有小指粗细,却是被“神剑擒龙”刺出的伤口,望之深不见底,里头
填着些棉花药粉,看来情状极是可怖。

    伍定远满心愤慨,竟尔置之不理,咬牙道:“卓凌昭一日不死,我就一日不得心安,
这点伤还拦不住我!”说着将卢云推开,仍是执意下床。

    顾倩兮看在眼里,忙劝道:“伍制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现下你还是养伤
要紧,快快躺回去吧。”

    伍定远嘿嘿一笑,并不答应,他与顾家小姐不熟,若是身边小事,也许会卖她个面
子,但他与昆仑的恩怨何其重大,哪是只言片语便能解开的?当下不加理会,便要从床
沿翻下。

    忽听一声叹息,房中传来一个声音,淡淡地道:“卓凌昭得了神剑,早率门人远离
长洲,以你现今的伤势,那是万万追不上他的。快别白费气力了。”伍定远撇眼看去,
只见说话那人端坐几旁,说话声音平平淡淡,不是那杨肃观是谁?

    伍定远一见杨肃观的面,立时满心怒火,那时卓凌昭当面坦承,说杨肃观与他定有
密约,这条计策却没对伍定远明说,全把他蒙在鼓里。

    伍定远陡见杨肃观,登即冷笑,讥讽道:“伍某武功低微,自然追不上卓凌昭,却
不知你杨郎中的少林真传如何?不过你俩家早已握手言和,结为生死至交,又何必追赶
什么呢?哈哈!哈哈!”大笑声中,目光扫过,朝卢云狠狠一瞪,眼神大有责怪之意,
卢云面色一颤,咳道:“伍兄先别动气,大家把话说清楚,你再发怒不迟。”

    伍定远不应不答,神色满是气愤,当下更要站起,卢云与顾倩兮对望一眼,都不知
该如何相劝。

    便在此时,一只纤纤素手伸了过来,扶住了伍定远的肩头,柔声道:“君子报仇,
三年未晚,伍大爷武功高强,又何必急在一时呢?”

    伍定远听这话声好熟,他虎目斜望,霎时见到了一名美貌少女,这女孩儿满面温柔,
唇颤樱颗,生得是白腻瓜子脸蛋,还没将手扶来,便已闻得芳气袭人,如此动人楚楚,
自是艳婷来了。

    伍定远微微一愣,道:“你……你也在这儿?”艳婷颔首道:“我随师父过来拜寿,
刚巧也到了长洲。”她扶住了伍定远的肩膀,柔声道:“伍大爷这回真是命大呢,你受
了这么重的伤,若非我师父刚好在长洲,又有谁能救治?来吧,我扶你坐下。”说着纤
手伸去,便将伍定远扶回床边。

    伍定远怔怔望着她:心中忽起柔情,给她搀扶着,便缓缓坐回床上。

    卢云看在眼里,只想过去帮忙,顾倩兮却伸手拉住,摇了摇头、众人守在一旁,看
着艳婷拍枕拢被,扶侍伍定远回床歇息。

    伍定远躺了下来,问道:“尊师还在长洲么?他老人家救我一命,我得拜谢恩德才
是。”艳婷听他口气和缓许多,微笑道:“我师父带着师妹先回山了,只是怕你的伤势
有甚变化,才命我留下照护。”说着替伍定远端来一碗伤药,送到他的唇边,便要喂他
去和喝。

    伍定远正想凑嘴过去,忽尔想起众人都在一旁看着,忍不住有些尴尬,杨肃观轻咳
一声,别过头去,提声道:“定远你好生休养,我有些事要与卢知川谈,咱们先出去了。”
说着伸手拉住卢云,示意他离开。

    卢云皱起眉头,低声道:“这不好吧,你放定远一人在房里……”话声未毕,顾倩
兮已是掩嘴轻笑,她摇了摇头,伸手往卢云背上一推,催促他离去、卢云手上给人拉着,
背后又给推着,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

    偌大的房里,只余下艳婷与伍定远二人,两人默默相对。

    眼看众人离开,艳婷放落手上汤碗,当场垂下泪来,伍定远躺在床上,本等着喝汤,
待见她无端哭泣,不由一惊,道:“姑娘怎么哭了?”艳婷啜泣道:“伍大爷,你……
你从不爱惜自己的性命,神机洞里是这样,虎丘山顶也还是这样……我看你在悬崖上同
人打斗,后来又掉到江里,我心里好怕,就担心你中剑死了……”

    伍定远见地面上带着泪光,直是娇弱可怜的神色,他心下感慨,叹道:“小丫头,
你我萍水相逢,不必老记挂找。”艳婷在床边蹲下,抓着伍定远的铁手,贴在白己的脸
颊上,道:“神机洞中,你一命换一命,把我救了出来,艳婷终身不忘伍大爷的恩情。”

    伍定远伸出左手,轻轻抚摸艳婷的秀发,叹道:“那日我自知有死无生,不过死前
多做一件好事而已,你不必记在心里,知道了么?”

    艳婷摇了摇头,端来汤药,跟着将伍定远扶了起来,柔声道:“伍大爷,我现下不
管别的,只要你好好养伤,顺顺当当,艳婷就开心了。”

    艳婷坐在床沿,服侍伍定远吃药,伍定远闻着地身上的幽香,又觉她的身躯温暖轻
柔,虽在重伤垂危之际,仍感心动不已,接过了汤碗,三两口喝完。

    艳婷取出伤药,低声道:“这药是我师父精心调制的,擦抹一阵,伤处便会凝和。”

    她以金针挑起伤药,将伍定远的衣衫解开,在他赤裸的胸瞠上擦拭。伍定远闭起了
眼,体受这柔若无骨的抚触,脸上泛起了一丝笑容。

    那日在华山上,灵定大师也曾亲受剑芒之伤,便是靠着青衣秀士的灵丹妙药才救得
性命,此时伍定远亲自领受,只觉这药入体冰凉,微微- 抹,伤口便不再火烫。伍定远
敬佩叹服,微笑道:“尊师治伤的本领当真难得,真无愧是天下奇人。”

    艳婷见他神态温和,更是着意温顺,只怕弄痛了他。良久,将他衣襟合起,服侍他
躺下。伍定远见她满脸爱怜地望着自己,一时喜乐无限,心中极为平安。

    艳婷擦药已毕,自行搬过凳子,坐在伍定远面前,道:“伍大爷,你日后有何打算?”

    伍定远原本满心欢喜,陡听她问及往后营生,不由得微微一愣,道:“打算?什么
打算?”

    艳婷道:“听杨大人说,你目下离京辞官,一个人在江湖闯荡,我很是担心你。”

    伍定远哈哈一笑,道:“原来是这档子事。”他看着艳婷秀美的脸庞,微笑道:
“放心吧!你伍大哥本领高强得很,以后四海为家,何处不能去?又有什么好担忧的?”

    伍定远这话倒也不假,他现下武功奇高,江湖上可说罕逢敌手,即便强如萨魔,也
要甘拜下风,日后遇上了金凌霜、屠凌心、罗摩什等高手,自能从容应付,除非遇上四
大宗师正面为敌,料来天下之大,也无人能奈他何。凭着这番本领,日后闯荡天下,开
山立派,自有一番局面,心念于此,更是大为振奋。

    艳婷听了这话,却是双肩颤动,泪水忽地洒落下来,伍定远吓了一跳,惊道:“干
什么了?又……又哭啦?”伍定远昔日是西凉捕头,生平只在刀光剑影中打滚,少与女
子相处,艳婷动不动便哭,只教他惊惶不已。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艳婷哭道:“你说要闯荡江湖,其实又要去报仇了,对不对?卓凌昭拿了神剑,你
打得过他么?”

    伍定远摇了摇头,想起决战时的生死豪气,说道:“打得过,打不过,都不要紧,
老天爷没让我死,便是要让伍某奋战到底。便算死在卓凌昭手下,我也是心甘情愿。”

    艳婷泪如雨下,她往前一靠,紧紧抱住了仇定远,伍定远吃了一惊,道:“你这是
做什么?”艳婷垂泪道:“伍大爷,你别糟蹋自己的性命了,都说好死不如歹活,我师
叔便是这样莫名其妙死在坏人手上,求求你别再招惹卓凌昭……”

    伍定远听她提起张之越,登时闭目长叹,道:“人生在世,苦多乐少。何异禽兽?
气节而已。”这几句话却是张之越死前的遗言,此际感慨脱出,竟隐约生出同感。

    艳婷啜泣道:“伍大爷,别提师叔那些书人的话了,他死的容易,咱们师姊妹却要
孤零零地活在世上,受人轻贱欺侮……你想要赌命报仇,真该替你的家人朋友想想,他
们没了你,可要多难受……”伍定远听了这话,忍不住哈哈大笑:“我父母双亡,故旧
离散,只怕伍某死后,连个收尸的也没有。哪有人难受呢?”

    艳婷哭道:“伍大爷,便算你没有亲人,你怎可忘了艳婷?你几番救我性命,早已
是艳婷的亲人,你死之后,我只要想起你曝尸荒野,心里就会痛苦难受啊!”这几句话
不见什么修饰,但此情此景,说来恰如其分,竟让伍定远动容。

    艳婷哽咽道:“伍大爷,你以后四海飘零,居无定所,却要艳婷如何找你?难道…
…难道你一点也不念着我?”说着低下头去,目光满是哀怨。

    伍定远光棍数十年,从不曾受半个女子爱慕崇仰,此时听艳婷话外有话,忍不住便
是一愣,颤声道:“艳婷姑娘,你……你……要我念着你……”

    艳婷低声道:“你待我这般好,两次三番救我性命,我该当好好服侍你才是。伍大
爷,求你看在艳婷的份上,好生爱护自个儿。”

    伍定远又惊又喜,颤声道:“艳婷姑娘,你……你可是想……想和我一块儿……”
他难掩感动惊诧之情,一时心下激动,伸手抓住她的肩头。

    艳婷听了这话,登时抬起头来,凝视着伍定远,良久良久,目光都不稍瞬。伍定远
见她脸上满是柔情,心中又是激荡,又是兴奋,只盼她能轻轻点个头,答应一声,那他
伍定远就终身无憾了。

    过了半晌,艳婷却是不言不语,良久良久,终于一声叹息,将眼光转了开来。伍定
远呆了半晌,把手从她的肩上移开,想要说话,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强挂着一幅苦涩
笑容。

    艳婷见他脸色难看,当即伸手过去,紧紧抓住伍定远粗大的手掌,低声道:“伍大
爷,我有个主意,不知你觉得好不好?”伍定远本感难受,忽听她如此说话:心中又生
希望,忙道:“什么主意?”

    艳婷柔声道:“伍大爷,咱们一起回北京,成么?”

    伍定远惊道:“回北京?”

    艳婷点了点头,道:“伍大爷,你是柳侯爷手下爱将,怎好这样不声不响的离开?
不如你早些回到京城,日后艳婷也好探望你,好么?”

    伍定远原本面带笑容,听了这话,霎时表情变得僵直,想道:“不对……艳婷这小
丫头一向对杨郎中十分钟情,怎会忽然对我这般好?难道……难道……”他连想了几个
“难道”,心中竟尔一酸,不愿往下多想,便只摇了摇头,不曾接口。

    艳婷见他不语,忙道:“伍大爷,你答应了么?”

    伍定远有意试探,他低头叹息,道:“你别劝了。倘我真的回京,与卓凌昭照面了,
恐会坏了杨郎中他们的大事,到时反而不美。”

    艳婷将伍定远的手掌抱起,轻轻放在脸上摩擦,腻声道:“伍大爷,忘了卓凌昭的
事情吧,你好容易做到了九品制使,为了日后的前程,别再为难自己了……”

    伍定远本在猜疑艳婷的用心,听了她这句话,再无怀疑,已知杨肃观背后教唆,居
然想让艳婷说服自己。否则艳婷一个小小姑娘,什么时候知道“宦海前程”的道理了?
若非杨肃观怂恿,她又怎会对自己这般好?伍定远心中酸苦,霎时低下头去,双肩微微
颤抖。

    艳婷见他低头不动,兀自道:“等你回了京城,我定会常来探望你,只盼你能好好
保养身子,好不好……”耳听艳婷一骨脑儿地讨好自己,伍定远心下既悲且恨,他抬起
头来,咬牙道:“别再说了……这些话究竟是谁教你说的?是杨郎中吗?”

    艳婷吓了一跳,忙道:“不……不是,是我自己说的……”

    伍定远听她兀自隐埋,心中痛极,一时不怒反悲,竟尔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艳婷颤声道:“伍大爷,你怎么了?别吓我好么?”

    伍定远放声大笑,其实内心沉重之极,只听他喘息道:“艳婷姑娘,请你转告杨郎
中一句,莫太小看伍定远了!姓伍的辞官南下,早已不要性命,求的便是”公道“两字!
你试想想,当年我要是贪恋富贵之人,又怎会舍命救你?你千不该,万不该,便是作人
家的说客,过来讨好于我。”他说到悲痛处,再也耐不住心里的悲愤,脸上泪水流了下
来,将手指向门外,厉声道:“走!”

    艳婷见他发怒,吓得全身发抖,连连摇手道:“没有,我没有……”

    伍定远见她不动,当下更不说话,自行起身,便往门外走去,竟是头也不回。

    艳婷冲上前去,叫道:“伍大爷!你别走!”说着抓住了他的手掌。

    伍定远嘿地一声,大声道:“把手松了!”

    艳婷兀自紧抓不放,伍定远大怒,举手一震,艳婷如何抓他的住?霎时身子飞了出
去,摔在地下。艳婷又怕又惊,吃痛难受,忍不住大哭起来。

    伍定远见自己一个冲动,竟在妒恨中摔她一跤,可别误伤她了,他呆呆看着,艳婷
哭得梨花春带雨,大见柔弱之态,伍定远从震怒中回神,想道:“不妙,我这番大怒,
恐怕吓坏这小女孩儿了。”

    伍定远柔情忽动,当下行到艳婷身边,柔声道:“怎么了?摔伤了么?”艳婷泣不
成声,哭道:“你走吧!我不要见你了!”伍定远蹲下身子,伸手抚摸她的秀发,温言
道:“乖孩子,快别哭了。好不好?”伍定远对付女人的法子比卢云更加蠢笨,自不知
该如何安慰女孩,想来想去,也只把她当婴孩一样来哄,身边若是有糖,怕也拿出来喂
她吃了。

    艳婷泪水盈盈,哽咽道:“我怕你荒废一身本领,这才出言相劝,可……可你把我
当成别有居心,我听了好难过……你别理我,快快走吧……”

    伍定远叹了口气,寻思道:“也许她真是好心,给我错怪了也说不定。唉……我同
她发什么脾气,找杨肃观过来,把话说清楚,那才是好汉所为。”当下温言道:“好了,
伍大哥乖乖留着便是,只是我心里有几句话,不能不和杨大人说明白,请你找他过来。”

    艳婷止住厂泪水,低声道:“有话好好说,你别寻他相骂。”

    伍定远哈哈一笑,道:“昔年杨大人对我有救命之恩,饮水思源,我怎会为难他?
快快请他进来吧!”艳婷急急点头,当下便出门寻找杨肃观。

    伍定远这番话只是来哄艳婷,其实他自己根本不愿再回北京,此时只想把杨肃观找
来,把话交代了,从此便要远走高飞,再不与柳门中人有所牵扯,他坐在茶几旁,想起
日后孤身闯荡江湖,心中忽起疲倦之感。

    伍定远转动几上的茶壶,想道:“当年从西凉来到京城,现下却到了该走的时候,
嘿嘿,官辞了,朋友也得罪完了,我该去哪儿呢?回西凉,再做一个捕快么?还是去关
外,那又该做什么?这辈子便这样算了?”

    转念一想,心里又浮出卓凌昭冷傲的面孔,更是心如死灰。“现下这杀人魔王从容
离开,还把神剑夺走,我日后若要找他报仇,怕还是打他不过。唉……好容易得了这一
身武功,难道还要看着这帮凶徒横行天下?我对得起齐润翔父子么?”想着想,心中逐
渐萧索,一时豪气尽失。

    正想问,艳婷已然走进,伍定远抬起头来,问道:“杨大人呢?”艳婷低声道:
“卢知州说,杨郎中收拾了行囊,已先回京去了。”

    伍定远满面错愕,双手紧紧握拳,大声道:“他…他为何要避开我?”

    艳婷听他又自发怒,面色一颤,道:“杨郎中留下一封书信,要你过目。”

    伍定远嘿地一声,伸手接过,艳婷看了他一眼,怕他大发脾气,低声便道:“你慢
慢看,我先出去了。”她见伍定远心境不佳,不敢久留,便自离房。

    伍定远抓住了书信,咬牙切齿,心道:“好你个杨郎中,事事料先,居然先走一步
了!嘿嘿,我伍定远心意已决,谅你城府再深,这回也是百用了!”他将信纸抖开,只
见字迹摸色墨色未干,足见行色匆匆。伍定远面带冷笑,读道:“定远吾友足下,君艰
苦卓绝,千里奔波,只为遗孤申冤雪恨,此诚忠义心。相识经年,弟辄念高义,深敬服
也。”

    这段话写的是杨肃观对他的感佩敬重,只是伍定远心里明白,杨肃观这人心机颇多,
写的未必是真心话,当下只哼了一声,自往下读去。

    “考诸当今大局,朝政祸秧,八虎横行,外有江充威逼,内有刘敬制肘,弟此来长
洲,肩负外交,立柳门于不败之地,然诸友辱责,众人皆以我为无耻,弟悲心自问,吾
何尝有过矣?”

    这段话孤臣丹心,字里行间,草书飞舞,仿佛垂泪一般。伍定远读后,自也不能无
感。他出神半晌,摇了摇头,便又往下看去。只见杨肃观又写道:“弟此番折返京师,
昆仑诸人若守信约,腊月二十当于大理寺相见,若弃守盟约,则万事俱亡矣。江贼势大,
柳门既已择战,焉得图存?当定祸亡无日也。江充一日不除,如置黎民水深火热,此天
下义士共知之。然观君之所为,以私怨盖公利,见小仇而忘大义,岂英雄所为哉?”

    伍定远看了“以私怨盖公利,见小仇忘大义”这两行话,仿佛当头棒喝,忍不住嘿
地一声,身子震动。他低头读着信上最后一段话:“君本高节,洁身自好,待弟斧戎加
身,君可至坟前祝祷焚香,聊尽往昔义理。弟肃观顿首再拜。”

    伍定远反覆读了几遍,将信纸折起,低头苦思前因后果,此时朝廷双雄相争,柳昂
天既已出面拉拢卓凌昭,这招险棋一走,算来已与一代权臣正面开战,如今柳门如要自
保,定需卓凌昭信守然诺。倘使剑神弃盟远走,柳门一系怕如信上所言,已至祸亡无日
的地步了。

    伍定远叹息一声:心道:“杨郎中手段虽然不光明,但一切苦心意旨,只为侯爷的
事业奔忙,此番用心,却非我伍定远可及。”他站起身来,反覆踱步,又想道:“眼前
朝中三派决一死战,我若在此时背弃侯爷而去,他会怎么想?卢兄弟、秦将军、韦护卫
他们又会怎么想?这许多弟兄的性命都不看在我眼里了么?我这么一意孤行,难道便是
义气么?”

    想着想:心中微软,渐生回京之念,忽地心念一闪,又想道:“不成,一样是性命,
燕陵镖局满门的性命却为何这般下贱?卓凌昭辣手杀死镖局老小,杨肃观身为少林弟子,
却不把这段仇恨放在心里,似他这般凉薄,我伍定远能做得到么?我今日贸然回去京城,
又怎对得起无辜冤死之人?”

    想起自己得了一身神功,做起事来居然缚手缚脚,比往日干捕头时,居然还差了老
大一截,伍定远紧握书信,雄浑的内力到处,掌中信纸尽成粉碎。

    他怒目冷视,咬牙道:“杨郎中,休怪伍定远无情了。”霎时推窗向外,掌力送出,
满手碎纸随风飞去,便如花蝴蝶般飘入院中。

    伍定远既已做出抉择,便不再多想什么,他舒出一口长气,正要阖上窗扉,忽听一
声叹息,伍定远斜目看去,满天纸雨中,一人孤身悄立院中,这人身穿白衣,背上负着
行囊,却是杨肃观。

    乍见此人,伍定远不免大吃一惊,他此时功力通神,与卓凌昭、宁不凡等人相差无
几,哪知杨肃观悄声行入院中,他竟会一无所觉,伍定远愣了半晌,道:“你……你不
是回京了么?”

    满天纸片飞舞,杨肃观静静站立,他伸出手来,握住一小块纸层,低垂凤目,待见
是自己写就的书信,忍不住叹了口气,他摇了摇头,俯身弯腰,自行拾起满地散置的纸
片。

    伍定远见杨肃观神情平淡,不露喜怒之情,只低身去捡地下的纸屑。他看在眼里,
心头微感歉意,只想跃出窗去,和他软语相向,转念想起燕陵镖局的案子:心头又复刚
硬,便硬生生忍住了。

    良久良久,杨肃观将碎屑一一拾起,收入怀中,他走到窗下,凝视着伍定远。

    伍定远此时已无歉疚之情,冷冷地道:“杨郎中忽然回来,莫非是想劝我回京么?”

    杨肃观目光柔和,道:“那倒不是。我此番折返,只因心中害伯。”

    伍定远哼了一声,杨肃观位高权重,城府又深,便是江充也未必拿他奈何,口出害
怕二字,未免做作。伍定远皱起眉头,沈声道:“你怕什么?”杨肃观叹道:“你自己
看吧,”说着右手指天,向上比去。

    伍定远微微一奇,不知他有何用意,当下顺着他的指端往上去看,霎时之间,身子
一震,竟尔向后退开了一步。

    莽莽星空中,一只硕大无比的彗星横空而过,彗首光芒璀璨,气势滂沱,遮蔽了无
数星辰,长尾如帚,绵延天际,以明月的彩艳,被那万丈雄光一逼,竟也为之黯然失色。

    天际忽生异象,伍定远满心惊诧,抬头看着难得一见的天文奇景。

    杨肃观仰望星空,面色凝重,道:“典籍记载,这彗星七十余年现世一回,上次降
临人间,宫室便生骨肉之乱,七十万军民陷于战火,今次再度来临,尚且直入紫微帝宫
……唉……”他摇了摇头,凝目看向伍定远,怔怔地道:“莫非,又要改朝换代了?”

    伍定远听了“改朝换代”四字,想起神机洞中的所见所闻,饶他内力之厚,世所罕
见,还是全身巨颤,神色极为震恐。

    杨肃观仰首再看星象,道:“肃观自幼受戒持身,灵台清明,了无牵挂。但方才路
上行走,见了这妖星降临,我却忽地折返回来……定远,你可知杨某的心意?”

    伍定远静静听着,如何不知杨肃观关心同僚的心情?他吞了口唾沫,不由低下头去。

    两人辞别在即,杨肃观自知不必多言,淡淡地道:“我走之后,你专心养伤,其余
身外之事,不必烦心挂记。”说着转身过去,道:“日后能否相见,一切随缘,肃观绝
无勉强之意。”

    神光照耀大地,映得杨肃观的脸颊更加雪白,他仰头望着万丈彗芒,霎时一声轻啸,
背起行囊,悄然北去。

    第二章助汉则楚亡

    景泰三十二年十月己巳,钦天少监奏帝曰,彗星见西北,如火变白,光芒长可六七
尺,正昼犹见,卷舌入紫微垣,竟天东行,无所不犯,十日而灭。

    深秋星变,客星陡至,眼看彗孛横穿长空,尚且直入紫微中宫,帝象受侵,黎民百
姓得见奇观,自是大为震动,上起宫室大夫,下至陋巷平民,千万人仰头惊叹,或谓妖
星,或谓瑞星,各自议论纷纷。

    “师父!师父!大事不好了!”

    是夜三更,铸铁山庄的几名弟子本在看守天炉,哪知好端端的,却见炉子忽尔腾烧
起来,众人见怪事生出,火势更是越烧越烈,忙匆匆回庄禀报,登把熟睡中的欧阳南给
惊醒了。

    欧阳南缓缓起身,让夫人披上了外衣,推开房门,待见弟子跪在门口,沈声便问:
“生出什么事了?这般大惊小怪?”一名弟子面带惧怕,颤声道:“适才天炉不知怎地,
居然自行烧起,大火冲天,恐怕会泱及城内。”

    欧阳南心下一惊,忙道:“师父立刻过去。你们也去通知大师兄一声,请他速速带
人过来。”那弟子应道:“大师兄早已得知消息,他怕火势一发不可收拾,此际已率人
过去救火了。”欧阳南听说事态严重,更不打话,急急驾马出庄,便往城郊疾驰而去。

    赶到城郊,距天炉尚有一里之遥,已见烈焰冲天,热气更是逼人,欧阳南催马向前,
赫见大批弟子接力送水,巩志正自指挥全场,一桶又一桶的冷水浇下天炉,全力灌救,
但火势兀自四下延烧,周围百尺内的树木都已焚为灰烬,众弟子见水桶无济于事,便从
庄里运来水龙,打算直接抽出井水,好来浇熄火头。

    欧阳南行到巩志身边,沈声便问:“怎会生出大火?可有人粗心大意,弄出祝融之
灾?”

    巩志抹去脸上的飞灰,喘息道:“弟子也不清楚,天炉破损,这几日师兄弟们都在
出力修补,好容易昨夜有个头绪,哪知子时之际,这天炉竟然无端焚烧,至今不歇。”

    欧阳南面色惨白,道:“炉子里有东西么?”

    巩志摇了摇头,道:“除了铁精残渣,炉内空无一物,照说是烧不起来的。真不知
为何会窜出火苗。”

    欧阳南长叹一声,摇头道:“错了,错了,咱们全搞错了。那些底料不是残渣,而
是千古难得的铁精骨。咱们差点糟蹋了奇珍异宝,罪过啊罪过,”巩志奇道:“什么铁
精骨?师父的话好生难懂。”

    欧阳南不去理他,迳自提声喝道:“来人!去取雷泽刑天锤!”众弟子听师父要取
来神锤,那是有意造剑了,众人答应一声,便急急赶回庄去。巩志心中惊讶,忙问道:
“师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您可否明说?”

    欧阳南神情凝重,道:天地万物有正便有反,有阴便有阳,卓凌昭带来的那块铁精,
阴柔精华全给“神剑擒龙”得去,余下的残存之物,定是至刚至猛的骨渣,却给咱们当
成了废料。天炉灵性不泯,不甘良质美才荒废其中,这才自行冶炼,烧起了大火。“巩
志听得目瞪口呆,骇然道:”这么厉害?那又会烧出什么样的兵刀来?“

    欧阳南沉思半晌,道:“我欧阳家故老相传,这块风水宝地若有灵物冶炼,便会造
出一柄绝世神兵。名唤”擒龙“,果然此剑降世,便即睥睨天下,无人能挡。只是万物
依着阴阳五行的道理,无不相生相克,一旦生出天下无敌的物事,造物便会另辟途径,
以求制肘。”他凝望天炉,叹了口气,道:“照此看来,说不定天炉另行烧结了一柄兵
刀,以来抗衡擒龙剑。”

    巩志吃了一惊,那“神剑擒龙”已是怪异莫名的妖物,若还另生一把威力无穷的奇
形兵器,天下岂不大乱?他还想再问,却也不知从何说起,已是呆立当场。

    过不多时,神锤已然取来,欧阳南走向天炉,提声喝道:“大家各持一只水龙,分
占角落,以水柱为我开路,我要进炉!”众弟子闻言大惊,巩志更是急急劝阻,但欧阳
南执意甚坚,众人奈何不了,只有听命行事,霎时六座水龙同时洒水,替欧阳南开道,
巩志更是亲驾一座水龙,紧临欧阳南之旁,水柱直直喷洒身上,就怕师父年老有失,别
遭烈焰吞噬。

    大火飞腾,洪武天炉望之若同魔龙怪兽,一时呼啸喷火,似欲烧尽世间万物,欧阳
南行近炉口,巩志喷洒的水柱尽成弥漫水气,猛听欧阳南惨叫一声,全身已然着火,巩
志急道:“快浇水!”六道水柱同朝欧阳南喷去,已然扑灭他身上的火势。巩志怕师父
受伤,当下顾不得师父责怪,拖着水龙,也往炉口冲去。

    大水冲下,烈焰卷出,水火交攻之间,四处都是蒸发水雾,但旋即又给热气冲开。
欧阳南仰天暴喝,抱住神锤,竟无视于高热烈焰,猛朝火头下窜人。

    巩志怕他有所闪失,拖着一座水龙,紧靠炉口,猛将水柱灌了进去,热焰烧来,连
他的衣角都已着火。

    众弟子见师父奋不顾身的冲进,大师兄也已面临生死大险,心下都是惊骇震荡,众
人不顾己身安危,无不朝炉口靠近,一时之间,众志成城,六座水龙一同挤在炉口浇灌,
漫天水气飞扬,齐心合力之下,火头竟被压下。水气弥漫中,但见一人朝外滚出,此人
全身焦黑一片,身上衣衫被烧个精光,连眉毛头发也不能幸免,这人模样狼狈,却是一
代铸剑宗师欧阳南,怀中兀自紧抱那只刑天锤。

    巩志靠在炉旁,自也惨遭波及,身上手上满是水泡,他见师父滚倒在地,生死不知,
顾不得自己身上疼痛,急忙上前扶起,叫唤道:“师父!你怎么了!”

    他叫了一阵,欧阳南却浑然不觉,只是一动不动,好似死了一般。

    巩志知道拖延不得,当下剪开师父的衣衫,取过清水,将他上下冲洗干净,跟着急
急命人取过伤药,替他细细擦抹。铸铁山庄整日与火为伍,救治烫伤之术,算是天下无
双,自来烧伤者多死于各种感染,凭着伤药中防脓止烂的奇效,只要欧阳南没给烧成焦
炭,在他们眼中都算有救。果然伤药擦在欧阳南身上,宛如冰镇,伤处的红肿糜烂更见
消灭。

    欧阳南给这么一阵治疗,已然缓缓苏醒,他稍一恢复神智,立时指向炉口,惨嚎道
:“神剑现世,魔刀随生……大家快逃呀!生灵涂炭啊!”说着双手连连挥舞,宛如失
心疯一般。

    巩志等人闻言大惊,急忙探头去看,却见炉内一片焦黑,除了满地铁渣之外,实在
看不出有何怪异之处。

    巩志咳了一声,低声吩咐众人:“先将师父带下去歇着,等火头降下,咱们再进炉
去找。”

    欧阳南给弟子抬起,眼神仍是惊恐无限,喃喃地道:“神剑擒龙,业火魔刀,里头
的东西是柄妖物……咱们决计不能让它现世,否则天下要有兵祸……”他口角微动,欲
言又止,霎时全身乏力,晕了过去。

    巩志望着黑沈的炉口,想起里头的东西玄妙异常,绝不在神剑之下,心下自感惊骇,
他召来门人,低声吩咐道:“大家听了,师父方才所言,绝计不能外泄,否则各大门派
前来劫夺神兵,咱们铸铁山庄定有覆亡之祸。”众弟子答应一声,心下都是惴惴,不知
炉里面的东西是何来历。

    火龙窜天,欧阳南身受重伤,已被抬离火场,余人犹在全力灭火,巩志抬头望天,
只见彗星横空而过,当此异象,巩志想起师尊所言的“业火魔刀”,心中只感忧虑,良
久良久,仍是说不出话来。

    却说秦仲海看过城西鬼屋之后,心里只感烦乱不堪,料知刘敬定有什么阴谋,怕还
是冲着自己来的,秦仲海生来机敏警觉,遇上这等事,自是逃都来不及。他这几日专躲
着刘敬,只在西角牌楼喝酒,足不出户,连家也不回了。听了属下秉报彗星降临,好生
美丽,要他到外头赏玩,秦仲海也当屁一样来听,全不理会。

    连躲了二十余日,这夜宫中无事,虎林军众人心存孝顺,知道老大这几日闷得厉害,
便从御膳房偷出好酒好肉,取过大批赌具银两,便想让秦仲海乐上一乐。秦仲海见大伙
儿这般心意,怎好推拒?当即第一个带头胡搅,率着- 众下属袒胸露肚,群来赌博欢饮。
直把牌楼深处当仙境,虎林军中做天堂,便天王也换不得。

    诸人围坐三五桌,你吃酒,我吃肉,众人神色紧张,一时骰子乱滚,银两推移,直
是“沧海桑田输脱裤,泪眼犹湿钱复还”,赌局直是起伏不定,让人大喊痛快。

    正厮杀间,门口传来- 阵敲门声,此时夜深人静,还有几名下属在宫中巡逻,大概
是回来歇息的,一名下属哈哈一笑,道:“他奶奶的,大半夜的,八成是回来拉屎的弟
兄。”说着上前应门。

    板门才一打开,那人已挨了个清脆的耳光,跟着向后滚出,众人吃了一惊,无不拔
出钢刀,翻身站起,霎时一名太监跨入大门,傲然望着众人,却是薛奴儿来了。

    深夜之际,薛奴儿以东厂副总管之尊,居然降尊纡贵,亲自过来造访?秦仲海万没
料到此节,一时不及躲起:心下只是叫苦连天。薛奴儿见他嘴歪眼斜,料来定在诅咒自
己,当下十分着恼,骂道:“你装着一张怪脸做什么?心里骂我么?”

    秦仲海心中烦躁,口气却似没事人一般,他哈哈两声,道:“没事,我见副总管大
好了,可以下床走路,心里替你欢喜,难免表情多了些,您可别见怪。”

    薛奴儿前些日子卷入祸端,竟给皇帝送去毒打一百大板,看他现下武功尽复旧观,
伤势定已痊愈。薛奴儿想起当日被秦仲海作弄的情状,恨恨只道:“死家伙,你上回偷
看咱家的屁……屁那个,给我小心点,”

    秦仲海听他支支吾吾,立时笑道:“什么那个这个的,不就是个屁股么?公公的屁
股左边长黑痣,右边生黑毛,模样挺威严的,跟面孔差不多。秦某真算有眼福了。”他
笑了笑,又问道:“公公深夜过来西角牌楼,可是专程来谈这”屁经“的么?”

    秦仲海说话荒唐不经,大批虎林军手下自是掩嘴偷笑,薛奴儿大怒欲狂,他竭力自
制,喘息良久,这才呸了一声,尖声道:“混蛋东西!要不是刘总管有事找你,你当咱
家闲得无聊,自愿上你这狗窝来吗?你再给我贫嘴,休怪我赏你两个耳括子!”

    秦仲海听他提起刘敬,心下便是一凛,他咳了两声,推托道:“原来是刘总管召见,
他老人家平日公事忙得很吧?什么时候方便见我?”

    薛奴儿冷然道:“什么方便不方便的?他现在便要见你!你乖乖跟我来,别耍花招!”

    秦仲海吃了一惊,想不到刘敬竟会深夜召唤,丝毫不让自己有推托的机会,此番召
见如此慎重,定有大事生出。薛奴儿见他迟迟不移步,便冷笑道:“怎么样?到底敢不
敢来?”

    秦仲海心下打量,既然麻烦上门,推也推不掉,倒也不必再藏头露尾,索性便来一
探究竟。当下翻身站起,道:“既然如此,有劳薛副总管带路。”

    虎林军诸人听了这话,无不替秦仲海担忧,薛奴儿平日手段凶狠,性格残暴,若是
有意来害,秦仲海不免要糟。秦仲海见下属多有惶急之意,便向他们暗暗摇手,示意众
人放心。上回刘敬自称替自己保举高升,不会无端对自己不利,只是刘敬要他过去城西
鬼屋,又称识得他的师父,定是有备而来,想到一会儿定有意想不到的大事,还是忍不
住忌惮。

    当下两人一前一后,秦仲海便跟着薛奴儿离去。

    深夜之中,二人在宫中行走,他两位一是东厂要角,一是禁军统领,自无人敢过来
罗唆,只见薛奴儿脚下疾走,却是往宫外行去,秦仲海微微一怔,叫道:“刘总管不在
宫内么?”薛奴儿不去理会,冷然便道:“你只管跟在后头,问这许多做啥?”

    眼见他行止神秘,秦仲海更起疑心,虽知东厂之人不会下手加害自己,但刘敬安排
得如此奇怪,不能不叫他加倍提防戒慎。

    行到承天门,已要出宫,门口侍卫见副总管过来,自是赶紧让路,连问也不敢问上
一句,秦仲海看在眼里,自是暗暗摇头,当时朝政大坏,太监随意来去宫门,众人习以
为常,早已见怪不怪。只是长久以往,纲常法纪不免紊乱,结党营私,更是由此而生。

    薛奴儿走了出去,便换秦仲海了,他虽与守卫相识,却乖乖取出令牌,送上缴验,
那守卫看过令牌,低声便问:“将军也要出去?”秦仲海咳了一声,道:“我有些急事
回家一趟,去去就回,劳烦兄弟开门。”他平日虽然荒诞不经,但遇上正事,却仍方寸
严谨,一板- 眼,丝毫马虎不得。若非如此,却要他如何带出纵横沙场的精兵?

    那守卫知道薛奴儿与秦仲海一向不和,岂知两人却同出宫门,心下虽觉奇怪,但也
不敢多问,急急开了宫门,任他二人离开。

    薛奴儿见秦仲海缓缓走出,霎时冷笑不休,道:“不过出个宫而已,居然还要缴验
令牌,看你们柳门就是少了点人望,真个可笑啊。”秦仲海冷冷地道:“薛副总管人望
这般高,何不上江太师府上晃去?每日喝骂属下,专在自家地盘招摇,这种祟隆声誉,
秦仲海可不敢要。”

    薛奴儿气得脸色惨白,可又答不上腔,只得尖叫道:“少废话!随我过来!”只见
他运起轻功,左一绕,右一拐,便往城郊而去。秦仲海见他身法快绝,便也提气直追,
紧跟在后。

    薛奴儿方才给他讥嘲一顿:心下有气,只想板回些脸面,冷笑道:“好你个秦仲海!
咱俩没打过架,这下刚好比比脚力,看看谁才是大内第一!”他脚下一点,已如飞箭般
向前射出。秦仲海哼了一声,也是发力急追。

    秦仲海比薛奴儿年轻了二十岁,体力健旺,起初几里丝毫不落下风,只是路程一长,
便不能没有内功相佐,秦仲海虽有九州剑王这等名师点拨武艺,但内力修为仍不及薛奴
儿深厚,果然行出十余里,已是相形见拙。

    薛奴儿见秦仲海坠后,心下更是大乐,他有意戏弄,不停左右窜跃,上下飞驰,好
让秦仲海追个脸红脖子粗。秦仲海跑得气喘吁吁,自知不敌,霎时停下脚来,喝骂道:
“操你奶奶雄!姓薛的!你再敢戏侮老子,便自己去见刘总管!”薛奴儿是个暴躁性儿,
听他拒绝同往,立时取出天外金轮,尖声道:“杂碎!你轻功不及我,正该乖乖认输,
向公公磕头请益,现下却耍无赖?你不同我去,休怪公公给你点颜色瞧瞧!”

    秦仲海咒骂两声,掉头便走,连话也懒得多应一句,薛奴儿见他对自己毫不理睬,
不由得慌了手脚,忙道:“喂!姓秦的!你别生气了,快回来啊!”

    秦仲海呸了一声,停下脚来,往地下吐了口脓痰,恶狠狠地道:“来不及啦!你现
下抬八人大轿过来,老子也懒得理你。你自个儿去死吧。”

    薛奴儿脸色又青又红,不知该如何是好,要他低头去求秦仲海,不如跳崖自杀还来
得爽利,可要眼睁睁地看着秦仲海离开,却又不能向上头交差,他连连搓手,全没了主
意。

    秦仲海满心得意,左摇右摆,大剌剌地离去,正走间,忽见路边坐着一名老者,这
人头上带着斗笠,两脚却挡在路中,若要正面行过,定须跨过这人的双腿,秦仲海不愿
惹事,当下侧身让开,哪知那老者两脚忽尔抬起,脚尖却是往秦仲海膝间点来,秦仲海
见这老者后发先至,已然算准他闪避路数,当下微微一凛,他抬起右脚,便往那老者的
脚尖踢去,那老者不闪不避,等他脚下踢实,脚掌一侧,已将脚跟对准秦仲海的足底,
秦仲海这脚若要踢下,不免脚板受伤。

    秦仲海见此人武功毫无霸气,但招敷却是精奇沉稳,他嘿地一声,跳开两步,手握
刀柄,冷笑道:“俗话说了,好狗不挡路,老兄行止这般凶恶,却是哪家香肉铺里逃出
来的?”

    那老者再笨十倍,也知秦仲海骂他是狗,他听毕之后,却不动气,只哈哈一笑,道
:“秦将军说话实在难听,咱家见你走得好急,一时心急,才把你留了下来,倒没什么
恶意。”说着解下斗笠,秦仲海转目急看,这人七十来岁年纪,脸上没半根胡须,正是
东厂总管刘敬。

    此时薛奴儿也已赶来,他凑了过去,低声向刘敬道:“总管,这姓秦的小子脾气太
坏,嘴又贱得紧,不教训一下不成。让我揍他一顿吧。”秦仲海挖了挖耳孔,冷冷地道
:“别那么小声说话,薛公公倘要动手,秦某立刻奉陪。”他给东厂两大高手围住了,
非但不让步,反而主动搦战,想来确是性格刚强,吃不得亏,当下拔刀出鞘,真要干上
了。

    薛奴儿听他口气甚恶,登时大怒,他性格强悍,王府胡同双战昆仑二三把交椅,西
域客店身受江系三大主将联手夹攻,无不从容应付,丝毫不落下风。武功之高,自是不
言可喻,此时秦仲海狂言挑战,他如何会怕?当下尖叫一声,便要取出金轮杀人。

    刘敬看在眼里,忙拦到两人中间,笑道:“干什么啊,都是自家人,有什么好争的?”
说着左掌轻挥,推开了薛奴儿,右手便往秦仲海肩上搭去、秦仲海见他神态亲热,讪讪
便道:“刘公公,别来这套了。我依着您老人家指示,鬼屋也瞧过了,您到底有何吩咐,
不妨快说吧!”

    刘敬微微一笑,道:“去过鬼屋了,那你可见到鬼了么?”秦仲海呸了一声,嘴上
没说话,心中却道:“老子活见鬼,见了你这没鸟的烂鬼,”刘敬看他满脸不忿,便拍
了拍他的肩头,笑道:“好啦,不管你有无撞上鬼怪,咱家这便带你去开个眼界,见识
一下真正冤死的孤魂野鬼。”

    秦仲海咦了一声,正要开口询问,刘敬已拉着他,纵身朝西方一条小径行去。秦仲
海有意把事情看个明白,便任由他带着,倒也不再多问什么。那薛奴儿却神态戒慎,一
路上四处张望,不时跃上树梢,眺头远望,似怕后头有人跟踪。

    三人行到一处地方,已是黎明时分,秦仲海藉着曙光望去,眼前好一片湖水,湖面
如镜,深秋破晓中,湖水罩在薄雾中,岸边矗着几间宗祠寺庙,土墙红砖,看来颇有诗
意。

    湖边几名汉子本在垂钓,似是渔夫,一见刘敬过来,立时放下鱼竿,过来相迎,引
着刘敬等人,便往湖畔建筑而去。秦仲海跟在后头,见这几名渔夫下盘功夫扎实,武功
竟是不弱,心下暗暗警戒。

    三人行到深处,见是座小小佛堂,门外两人自坐地下,这两人光头秃顶,一人手中
編著竹篮,一人拿着鱼篓洗刷。秦仲海见这两人低头不语,面无表情,但太阳穴高高鼓
起,目中神光湛然,看来武功绝非泛泛。秦仲海吃了一惊,想道:“好你个刘叭,什么
时候招揽这许多高手?这老家伙究竟想干什么?”

    正猜忌间,刘敬已然走入佛堂,跟着伸手召唤秦仲海,秦仲海跨脚进去,却见薛奴
儿守在外头,不曾进来。秦仲海犹疑片刻,就怕里头有什么机关,正要发问,却听刘敬
笑道:“你莫理旁人,只管进来。”秦仲海干笑两声,只得拱手人内。

    跨入门中,只见佛堂里摆着张茶几,两张竹凳。堂后挂了幅笑眯眯的弥勒佛像,望
之颇为简陋,好似真是贫苦修道人的住处般。

    刘敬招呼秦仲海坐下,亲自为他斟茶,秦仲海见刘敬一路不言不语,好生神秘,有
心杀杀他的威风。当下伸手端起茶碗,猛吸了一大口,跟着漱了漱嘴,呸地一声,整碗
吐到了地下,弄得佛堂肮脏无比。

    秦仲海眯起了眼,懒洋洋地道:“刘总管大半夜地,硬把老秦拉到佛堂里参拜,可
是要劝我出家么?”说着又咳了一口痰,狠狠往地下吐去。刘敬看他举止粗鲁,却仍笑
眯眯地,道:“秦将军说笑了,你乃当世虎将,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是块做大事的好
料子,谁敢要你长伴青灯?”

    秦仲海把脚高高翘起,哈哈笑道:“好说,好说。刘总管,我这人性子直,不喜拐
弯抹角。前几日总管替我遮掩了文渊阁的丑事,小子感激不尽,今日你老若有什么吩咐,
只管开门见山,别来尔虞我诈,好不烦人。”

    刘敬微微一笑,并不说话,静静替他斟上茶水。秦仲海见他仍是阴阳怪气,当下一
把将茶杯抢过,扔出佛堂,讪讪地道:“别倒什么鸟茶了,昨晚吃酒开心,兴致却给你
们打断,爷爷还没喝够哪;有酒便取出来吧!”

    茶杯飞出门外,立时听到薛奴儿的咒骂声,秦仲海哈哈大笑:“他奶奶的,可是砸
中这老贼的脑门了?”刘敬听他满嘴粗话,又见了恶形恶状,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摇头
道:“秦将军,你如此粗鲁无文,可是打小没了娘亲教诲,方才野成这模样?”

    这话要在常人听来,刘敬自在讥讽秦仲海举止鄙俗,毫无家教,秦仲海自也该反唇
相讥。但秦仲海自从在鬼屋中给人搅扰,心神始终不宁,此时听刘敬提起自己的娘亲,
莫名间,身子便是一震,但此刻他与权臣对席而谈,万万不能示弱,这惊诧神色一闪而
过,便即哈哈笑道:“不瞒总管吧,秦某孤儿出身,一向无父无母,石头里蹦出来的。
少了娘儿们过来罗唆管教,恰好粗鲁痛快,自在逍遥。”

    刘敬听了这话,却是一声轻叹,道:“乡下人常说,有娘的孩子像个宝,没娘的孩
子似颗草。可怜你自小没有母爱温暖,风雨飘摇,独个儿过活,唉……这许多年下来,
可真生受你了。”

    秦仲海精明老练,旁人心里想的盼的,他只要摸个片刻,便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哪
知与刘敬相识以来,始终落于下风,不曾猜出这名老太监半点心思想。他听刘敬这话毫
无来由,直是莫名其妙,当下喝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刘敬喝了口茶,淡淡地道:“秦将军别生气,闲聊几句而已。”秦仲海心里的疙瘩
给他连番撩起,颇感不快,冷冷地道:“你再东拉西扯,休怪我掉头便走。”

    刘敬微微一笑,道:“秦将军不喜欢谈家事,那咱们便谈谈国事吧。”他凝目看着
秦仲海,笑道:“秦将军,冒昧问你一句,你忠于皇上么?”

    秦仲海听他这话又是天外飞来,不由得皱起眉头,不知这老太监何出此问,莫非是
要刺探自己,他急忙定神,冷笑道:“秦某奉公守法,自问没半分对不起朝廷之处,公
公何须试探?”

    刘敬面带微笑,望着弥勒画像,颔首道:“你与柳昂天情同父子,他忠于国家,你
秦仲海自也跟着效忠,这我当然知道。只是我今日问你一句,倘若皇上赐你一死,你待
要如何?”

    刘敬这么说话,要是卢云坐在这里,定会全身巨震,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卢云身为儒生,自是深受薰陶,若是皇帝下令赐死,尽管百般悲怨,他还是会引颈就戮。
便是伍定远听了这话,也会心口剧痛,想着慷慨赴死的壮志豪情。

    哪知秦仲海实是天生的土匪料,听了这话,却只嗤地一声,把痰吐到了地下,跟着
冷笑两声,睥睨斜视,全不作答。

    刘敬看了他一眼,道:“看来忠君一事,秦将军好像还差了那么点。”

    秦仲海哼了两哼,他从不是什么忠臣孝子的典范,皇帝若要赐死,管他天大理由,
他老秦自是左脚抹牛油,右脚擦猪油,当场溜之大吉,但这话既是刘敬所问,自也不好
明说,当下只嘿嘿干笑,道:“公公你呢?皇上若要你死,你会死么?”

    刘敬昂首向天,凛然道:“士为知己者死,我虽是个肢体残缺之人,这点气节也还
有的。”

    秦仲海嘻嘻一笑,假意哦了一声,道:“了不起啊,好一个士为知己者死啊,却不
知那日副总管差点把皇帝老儿切成两半,这又算他奶奶的哪门知己啊?”说着哈哈大笑
起来。

    数月前皇帝狩猎,忽遇双虎袭击,那时薛奴儿以金轮救驾,却差点伤及皇帝,秦仲
海始终怀疑此事有诈,此时便提了出来,要看刘敬如何应付。

    刘敬听了问话,神态一如平常。他斜了秦仲海一眼,淡淡地道:“此事纯属意外,
将军休得讥讽。”秦仲海当场嗤之以鼻,冷笑道:“刘老爹,你瞒得过锦衣街那帮蠢才,
却瞒不过老秦的眼去啊。凭薛副总管的武功,不过是杀只大虫,焉有失手之理?打开天
窗说亮话,你们……嘿嘿……你们他妈的是不是想…想…嗯…啊?”秦仲海想将“谋害
皇上”四字说出,却又不敢开口,便只“嗯啊”两声混过,毕竟这事牵连太广,岂能随
意言之,当下便不明说。刘敬面对森厉质问,神态却是不温不火,他淡淡一笑,道:
“秦将军,难得有缘谈心,别说这些恼人的。你静下心来,先让咱家同你说个故事,可
好?”秦仲海听他面无喜怒,只轻轻巧巧地转过话头,心下暗暗敬佩:“这老太监行事
沈稳,等闲不露真性。那江充虽然厉害,但与这老贼相较,火候怕也差了一截。”

    刘敬见他目光凌厉,便微笑道:“怎么样?这故事将军听是不听?”秦仲海双眉一
挑,冷冷地道:“公公日理万机,今日却好兴致。您要说故事,在下自然洗耳恭听。”

    刘敬微微一笑,道:“你愿听便好。不过这故事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说不定你也听
过了。距今三十二年前,朝廷有场御驾亲征,这事你知道么?”

    秦仲海听他提起此事,忍不住心下一凛,颔首道:“这事我听柳侯爷说过。听说先
皇武英帝兵败西疆,遭大臣反噬,终于死在异邦。”

    刘敬笑了笑,说道:“你家侯爷说的不错,不过这只是江充的说法。”

    秦仲海嘿嘿一笑,道:“听总管这么说,难不成还有别的俾宫野史传下么?”

    刘敬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道:“当年御驾亲征的惨祸,牵动天下气运,几达三
十年之久,余波所及,非但弄出个怒苍山来,还伤及无数英雄好汉的身家性命。说起来,
不只秦霸先,便连江充、你家侯爷、我刘某人,无不大受影响。甚至一些武林人物,像
是少林天绝僧、华山宁不凡,”九州剑王“方子敬,也都深受其累。”

    听得这许多人物牵扯在御驾亲征的大祸中,秦仲海心下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只
凝视着刘敬、知道他一会儿所言,定与薛奴儿刺杀皇帝、琼贵妃偷人等情有关。当下正
襟危坐,不敢再有轻视之意。

    刘敬往他看了一眼,两人目光相遇,刘敬忽地叹了口气,道:“此事株连之大,死
伤之惨,实非常人所能见。秦将军,当年便你一个小小孩童,也因而改变一生,这你晓
得么?”

    猛听此言,秦仲海忍不住嘿了一声,前几日那老人将他误认为秦家二少爷,已令他
好生不快,此时刘敬又影射自己与秦家有关,直教他心中又恨又烦,秦仲海伸手往桌子
一拍,怒道:“刘总管!你三番四次的影射秦某的身世,究竟想说些什么?老子不过姓
秦,又他妈的犯了天条吗?”

    刘敬听他怒喝,却只微微一笑,道:“有空去看看师父,方大侠会说个明白的。”

    秦仲海听他提起方子敬,更是怒不可遏,他手按刀柄,霍地站起,喝道:“刘敬!
我明白告诉你!你别以为我师父反逆出身,你便能挟制秦某人,你如意算盘可打错了!”

    刘敬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喝了口茶,道:“你太多疑了。我刘敬若要挟制你,方
法何其之多,真会用这蠢笨的法子么?”说着森然一笑,眼神中全是奸狡。

    秦仲海全身冷汗涔涔而下,立时想起刘敬的诸多厉害手段,此人若要对付自己,确
有无数法门,实不必拿自己的师承来历作文章。他放脱刀柄,坐了下来,哼道:“我丑
话说在前头,你若有意整我,那是找错人了,秦某给逼急了,杀人放火,无所不为,你
硬来惹我,那是自找死路。”

    刘敬听他说得凶狠,知道他心里暗自害怕,反而笑了笑,道:“你别生气,咱家只
是要你听个故事而已,别无用意。”秦仲海嘿地一声,他按耐住性子,挥手道:“公公
有话请说,有屁快放。我一会儿急着回宫。”

    刘敬喝了口茶,道:“武英十五年腊月,御驾亲征惨败,前线飞鸽传书,转送军情
回京。信中指证历历,言道武德侯谋害先皇,亲手将圣上杀死。此事传出,风云变色,
群臣哗然,京城立即戒严。”秦仲海熟知此事,便点了点头。

    刘敬又道:“听说皇帝被害,满朝文武无不骇然,秦霸先一向忠于皇上,如何无故
反叛?虽说军情如此,却无人相信此说。阁揆大人立即召集六部,便要派人查证,说不
定皇帝仍然好端端地在西疆,只怕有心人从中挑拨生事。”秦仲海冷笑道:“这位有心
人姓江吧!”

    刘敬哈哈大笑,颇见欢畅,道:“秦将军快人快语,真是一言中的。”他有意缓和
场面,让秦仲海稍稍松弛,便取过一只新茶碗,替他倒了杯热茶,又朝自己碗里加了水,
道:“当时朝廷快刀斩乱麻,一方面派人赶赴玉门关,要将事情查个明白,二方面由老
臣徐忠进、国丈琼武川领衔,一同请出太后垂帘听政,好来度过这兵荒马乱的大危难。”

    秦仲海举起茶碗去喝,听得大理寺卿徐忠进、国丈琼武川这几位老人出马,顿觉放
心,他喝了口清茶,降了降火气,点头道:“几位老臣果然精明,这当口正该如此办理。”

    刘敬道:“不过事情毫不顺利,朝廷人马尚未离开北京,就出了天大的乱子。”秦
仲海吃了一惊,嘴里茶水猛地喷了出来,他举袖擦拭,惊道:“什么乱子?”

    刘敬端起茶来,轻啜一口,道:“也先可汗兵临城下,开始攻打北京。”

    秦仲海茫然张嘴,那时柳昂天曾提及武德侯杀害皇帝一事,却未多谈也无攻打北京
一节,此时听刘敬提到此事,秦仲海却是第一回听到。

    刘敬道:“也先大兵杀圣京城,朝廷上下无不惊恐,国家已入朝不保夕的惨况。那
时天下军马急急来援,你家侯爷率领十万大军,与也先激战城郊,双方杀得血流成河,
此战若败,京师必入蛮夷之手,只怕神州百姓都要沦为异族奴隶。但我朝十七路勤王人
马不能无人统帅,几名大臣力陈国家下可无主,须得拥立一人代位,以保社稷,此事送
入景福宫,太后便急急下诏,立泯王为皇储,暂由御弟监国。”

    泯王便是当今的景泰皇帝,他在风雨飘摇间接任皇位,天下无不称道,此事秦仲海
自也知闻。

    刘敬又道:“皇储接位,一心三思地替他兄长报仇,立即下令处死秦霸先满门老小,
当时我会同柳昂天、琼武川等老臣,忠言极谏,言道案情尚不明朗,想请皇帝收回成命,
但皇上眼见兄长惨死,这武德侯罪嫌最大,如何忍得下这口怨气?他召唤四路军马入城,
封锁京中来往道路,即刻将秦家满门处死,不容走脱一人。”听得此言,秦仲海登时想
起城西鬼屋里的那个老头,他身子- 颤,心头出了几个疙瘩,竟似不太舒坦。

    刘敬道:“那时大祸临头,京城上下都为秦家满门忧虑。秦霸先的妻子颜氏,听说
大军入城,就要过来抄家,她一人挡在门口,手持先皇赐下的免死金牌,只想凭手上金
牌救命,好让满门老小逃过一劫。”

    秦仲海十分关心,颤声道:“后来呢?”

    刘敬道:“她一个妇道人家有这胆色,也算难得了。不过闯入秦府的军官多是凶狠
暴戾之辈,看也不看她手中金牌,一刀便把她的脑袋砍了。”秦仲海啊地一声,悲声道
:“她……她死了……”

    刘敬低声道:“人无头,安能活?颜氏贤慧貌美,聪明博学,人人都对秦霸先好生
称羡,谁知她这样娇弱的女子,到头来却成了刀下的无头鬼。可怜她两个孩子不过稚弱,
便成了孤儿。”说着又往秦仲海看了一眼,那眼神满是怜悯同情。

    秦仲海与他目光相接,霎时心中一酸,泪水几欲洒落,他生性洒脱,从小到大没哭
过几次,此时泪水满盈,却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何哀伤。他急急以衣袖遮面,就怕给刘敬
见了笑话。

    刘敬殊无取笑之意,他叹了一声,转过话头,又道:“城内军马杀人满门,城外大
军却要给人屠杀。当时也先已至城外百里,情势危急,景泰皇帝亲自领军接战,双方大
杀一阵,胜负虽分难解之际,阵前却出现了一人,此人好生了得,化千戈为玉帛,居然
说动了也先可汗,让他不待胜负分出,便自行率军离去。”

    秦仲海抹去泪水,神色已然宁定,他知道当年双方决战,江充曾在阵前出现,当下
清了清嗓子,道:“此事有些悬疑,据侯爷说,江充给也先可汗在天山抓住,便一路押
解回国的。”刘敬嘿嘿一笑,道:“这是王宁、梁知义这帮读书人查出来的吧?”

    秦仲海点头道:“公公说的不错,此事正是梁知府、王御史他们查出来的。只是他
两人一得消息,不久便已陨命。”刘敬摇头叹息道:“好人不长命,蠢人兢投胎。又好
又蠢的,更要天生给人当箭靶,唉……这帮书生只知气节义理,却没半点手段,没给五
马分尸,凌迟处死,已算是好运了……”言下所指,自是感慨王宁、梁知义这帮孤臣的
下梢了。

    秦仲海嘿嘿一笑,道:“好人不长命,蠢人下场惨,那又坏又聪颖的呢?”

    刘敬哈哈一笑,自嘲道:“那便是老朽与江充这等人了。看他江充年过半百,咱家
也有七十好几,数十年来好鱼好肉,日子快活得很,将军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秦仲海纵声长笑,道:“难得有人自承奸恶,真是大大的不容易啊!”

    刘敬听了嘲讽,却也不生气,只淡淡一笑,道:“咱们说正事要紧,别损我这老头
了。”他苦笑一阵,又道:“只是王宁那帮读书人虽笨,却也不算白死,他们查得不错,
江充甫一回京,也先可汗便自行退兵,此间定然有诈,只是当时朝廷甫脱大难,众人庆
幸生还之余,哪有余力查访内情?当时先皇下落下明,泯王与太后心中挂念,便明大臣
四下寻访,却始终找之不着,过了不久,眼见先皇实在踪影全失,泯王爷只好以监国皇
储之名正式登基,接任皇位。”秦仲海哼了一声,道:“你们这帮大臣便这么敷衍了事,
真是世态炎凉。”

    刘敬道:“国家不可一日无君,泯王爷拖了一阵才接位,已算不容易了。只是说到
接位一事,你家侯爷也算立过大功,念在他这份拥戴功劳上,朝廷日后才有了三分局面。”

    秦仲海沉吟片刻,道:“那秦霸先呢?他那时究竟在做什么?为何不回朝廷替自己
分辩?”

    刘敬摇了摇头,道:“据说也先围城之时,他还有意杀回京城,替国家解围,但后
来他听说全家惨死,便杀向关内,起兵作乱起来。”

    秦仲海听了内情,皱眉便问:“这秦霸先到底是何来历?”他曾听韦子壮说过这人
出身武当,但除此之外,却是一无所知,此时便出言相询,也好多探听一些事迹。

    刘敬目中闪过一丝忧伤,道:“秦霸先,原名秦策,官拜征西大都督,爵赐武德侯,
霸先是他的号。当年他与你家侯爷并称双雄,北昂天,西霸先,乃是武英朝廷的两大支
柱。”

    耳听柳昂天与天下第一大反贼并列,秦仲海一时心中百味杂陈,不知该说些什么。

    刘敬叹了一声,又道:“当年秦家满门抄斩,天下无人能救,秦霸先自是大怒欲征,
他率军打破五门关,一路杀向关内,两边激战数百回合,朝廷节节败退,一路退到了虎
牢关,此关坐拥天险,守将也非易与之辈,秦霸先纵然武勇,一时间却也打不入关中。
眼看是个僵局,秦霸先索性立马怒苍,广招天下勇士,从此双方便开始十数年的对峙,
中问打了又谈,谈了又打,皇帝每次派使臣过去安抚,都被秦霸先乱棒打回,始终是个
僵局。”

    秦仲海在文渊阁见到这人的姓名时,本恨自己生得太晚,不能与他一决雌雄,但连
着几番事情下来,对此人又是同情,又是恐惧。他伸手抓起茶杯,呼噜噜地喝个精光。

    刘敬替他斟上了茶,又道:“秦霸先造反,等于默认他谋害皇帝。当年他起兵造反,
天下都曰该死,我也是其中之一,只是朝廷名将虽多,却无人能出其右,你家侯爷一来
需驻防北疆,二来朝廷知道他们俩家有旧,就怕他二人联手作乱,始终不敢把柳昂天召
回。直到景泰十四年……”

    秦仲海跳了起来,惊道:“景泰十四年?”刘敬奇道:“怎么了?”随即意会,道
:“文渊阁遗失的奏章,全都是这一年份的文物,是不是?”秦仲海点了点头,道:
“正是如此。”

    刘敬闻言,忽然哈哈大笑,道:“好家伙,连你也后悔了么?哈哈!哈哈!”此时
天色早已大明,刘敬转头望着窗外,晨光暖和,映在他的老脸上,望之皱纹深刻,更显
出智慧来。秦仲海不知刘敬在说些什么,自是不敢接口,只静听他说话。

    刘敬凝视晨上湖烟,悠悠地道:“景泰十四年,那年怒苍山一伙全力反扑,攻下霸
州,直捣京师,逼得皇帝召回柳昂天,下旨天下兵马勤王。双方兵连祸结,最后秦霸先
惨死神鬼亭,一切全在景泰十四年发生的。此事诡谲多变,比之三国里最精彩的桥段,
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秦仲海恍然大悟,原来怒苍山之所以灭亡,全在此年。他沉
吟片刻,问道:“究竟这中间有何隐密之处?为何有人要偷取奏章遮掩?”

    刘敬冷冷一笑,忽道:“秦仲海,你若想知道其中隐情,须得回答公公一事。否则”
疏不间亲“,刘某人没拿到证物之前,绝不会明白告诉你。免得打草惊蛇,反而不妙。”

    秦仲海见他神色沉重,浑不似平日笑咪咪的模样,他心下一凛,拱手道:“请公公
公示下,仲海定会审慎回话。”

    刘敬听他回答的直接,反倒不好开口,他低下头去,转动手中茶杯,似在思索如何
启齿。秦仲海不敢打扰,只是静静等待。

    过了良久,刘敬缓缓地道:“生你者父母,成你者朝廷,倘若两者相冲相害,你当
如何?”

    从城西鬼屋开始,刘敬一路都在秦仲海身世上打转,此时听他再次提起,惶恐之情
却不曾稍减,秦仲海心头大震,只是此刻不能露出惊惶之态,以免落于下风。当下故做
轻松,摇头道:“刘总管多此一问,我爹娘老早死了,我不须烦恼这个题目。”

    刘敬长叹一声,道:“秦仲海啊秦仲海,你既然见过鬼屋里的老人,心里便该有个
底,又何必装傻?我问你一句,你父母若是死于朝廷之手,你会替他们报仇吗?你站在
朝廷这端,难免成了不孝子孙。”他顿了顿,道:“秦仲海,忠孝难以两全,你还想逃
避么?”

    秦仲海内心大震,一时惊怒交进,喝道:“放你妈的狗屁!老子明白告诉你,我打
小没爹没娘,是个孤儿,什么时候又生出这些狗屁不如的事来!”

    刘敬冷冷地道:“有个女人脑袋被人砍落,死后裸体示众,羞耻难言。有个男子惨
遭剥皮分尸,葬在异乡大树下,永世不得回归故土。这些你都当作是屁了?”秦仲海越
听越惊,越惊越怒,霎时怒气冲天,大喝道:“你胡言乱语什么?老子操你奶奶!”他
站起身来,转身便走。刘敬道:“不忠不孝,不仁下义,那便是天地不容的无耻之徒。”

    秦仲海暴喝一声,刀锋出鞘,转身便砍,轰地一声响过,茶几已给他砍成两半。

    刘敬面色不瞬,举起茶杯,轻轻喝了一口,道:“方子敬教你一身武功,便是用来
投靠权贵的么?”秦仲海心头震恐万端,他压下怒火,心道:“这老头不知从哪打听到
我的师承,竟想要胁老子,说不得,今日若不能杀他,恐怕一生都要受制此人。”他手
握刀柄,沈声道:“刘总管,你今日找我来,到底想做什么?难不成便是要威胁于我,
让秦仲海一生听命于你么?”只要刘敬一个回答不对,秦仲海便要使出绝招“龙火噬天”,
一举将之击毙,至于外头薛奴儿等人怎么处置自己,那也管不了这许多了。

    刘敬道:“你多疑了,我今日找你过来,便是同你说这个放事,你若不想理我,那
也无妨。只管转身便走,无人会来扰你。”秦仲海不信此言,冷然道:“你少放几个狗
屁,你刘敬阴谋诡诈,何必故做善良,却来诈欺于我?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么?”

    刘敬哈哈一笑,道:“我向来说话算话,你怕什么呢?”秦仲海大声道:“话是你
说的,老子现下就走!”说着转身走出。

    正要跨出佛堂,匆听刘敬轻轻一叹,低声道:“若要洗雪家门仇怨,三日后亥时打
开承天门,我们一起图谋大业。”

    秦仲海如中雷轰,全身冷汗飕飕而下,心中的震恐责难言喻,霎时想道:“原来如
此,他……他要造反!”先前刘敬问他家国之事,又三番两次暗指他的身世与秦霸先有
关,原来一切都是为了拉拢他一齐造反。

    刘敬轻轻地道:“两百名武功高手,一千名禁卫军,足以济事了吧?”秦仲海面如
死灰,连话也不想答,当下急急离去。

    出得斗室,已是午后,那两名武功高手仍坐地下,仍只呆呆望天,竟连眼角也不撇
向自己。秦仲海深深吸了口气:心道:“原来这座庙便是刘敬造反的根据地,这些高手
都是他搜罗来的,我可不能与他们混在一起。”他急往庙门走出,脚下渐渐加快,忽听
前头一人尖声道:“你为啥走这么快?”那声音尖利难听,却是薛奴儿。

    秦仲海见薛奴儿拦住去路,登时大为戒备,情知自己已有杀身之祸。

    薛奴儿冷笑一声,道:“你在怕什么?为何满身冷汗?”秦仲海呸了一声,大声道
:“谁流汗了?回家问你妹子去?”薛奴儿长眉一挑,只听咻咻两声,秦仲海察觉背后
生出两股劲风,他斜眼偷看,已见那两名秃顶高手掩身而来,竟是有意动手。

    眼见这两名高手分占左右,与薛奴儿合为鼎足之势,将自己围在圈内,秦仲海自知
双方若要动手,自己绝难离开此地。薛奴儿取出金轮,尖声道:“姓秦的,我早知道你
是个祸胎,偏生咱们总管喜欢你,现下看你这幅獐头鼠目的鬼样子,当是容你不得了。”

    秦仲海虽当逆境,但这等凶杀拼斗之事,他自是熟门熟路,反不如方才与刘敬对谈
时来的惊骇。他定下神来,手握刀柄,冷笑道:“凭你们三个人要拦我,只怕还差了点
吧!”

    四人相互试探,各自凝运功力在身,秦仲海见那两名高手呼吸漫长,内力怕不在薛
奴儿之下,他心中盘算,打算使出绝招“贪火奔腾”,趁众人挡架之时,急速朝外逃走。

    薛奴儿暴喝一声:“杀!”秦仲海狂吼一声,刀锋也已出鞘,内力到处,便要出招。

    众人正要大开杀戒,却听一人喝道:“且慢动手!”四人抬头急看,却是刘敬来了。

    刘敬飞入人群,伸手护住了秦仲海。薛奴儿见状一愣,道:“总管,你这是干什么?”

    刘敬望向众人,摇头道:“你们不要为难他,放他走。”薛奴儿气愤地道:“这人
满脸惊惧,决计会泄漏此间秘密,咱们怎能留他性命?”

    刘敬看着秦仰海,道:“他若是讲忠尽义之人,便会守门如瓶。他若要投靠仇敌,
做那无耻奸贼,我也无话可说。”薛奴儿大声道:“总管,你不能信他……”

    刘敬面色一沉,袍袖微拂,将诸人震开几步,说道:“秦仲海,你可以走了。三日
之后,十一月初九,承天门轮你驻防,咱们成也在你,败也在你。”秦仲海全身震动,
知道刘敬要他做内奸,等乱事一起,便要他打开皇城相迎,慌乱之间,掌心满是冷汗。

    刘敬见他面色惨白,凑过头来,附耳道:“你这三日安安静静的,万莫心慌,动手
前我会准备个东西给你瞧,包管你看过之后,心里再无犹疑。”

    秦仲海不愿多说,当下深深吸了口气,微微拱手,便自离庙而去。后头薛奴儿兀自
喃喃不休,在那埋怨刘敬举措不当。

    第三章煮酒论英雄

    行回京城,秦仲海只觉心中又烦又乱,他既不想回宫,也不愿回府,更不希望碰上
熟人,一时之间,偌大京城居然找不到歇息地方,他在街上胡乱行走,忽见街边有处烧
饼铺子,此时犹在早晨,店家仍自招呼生意,秦仲海见此地偏僻,便走了进去,也好歇
息一阵。

    秦仲海要了副烧饼,吃在嘴里,虽感酥脆芳香,但此刻心头烦闷,又怎吃得出滋味?
他嚼蜡般啃着,寻思道:“刘敬这老小子不知发了什么疯,这当口居然想造反,嘿,朝
廷这下可多事了。”想起自己也涉在里头,心头烦乱,端起碗来,把豆浆当作了酒水,
一饮而尽。

    前几月薛奴儿以金轮暗算皇帝,虽然瞒过江充等人,却难以瞒过武功精强的秦仲海,
他早觉其中有诈,恐怕薛奴儿真有意害死皇帝,此时对照刘敬的说话,果然如此。

    那日皇帝命在旦夕,自己赶到座驾之旁,只要一伸手,便能解了天子之危,刘敬看
暗杀难成,索性抢先出手救人,事后也好闪躲罪名,至于薛奴儿的性命,在弃车保帅的
意图下,自然随时可以舍去。看刘敬这人老奸巨猾,手段阴险,心机犹在江充之上。

    秦仲海越想越惊,用力痛咬烧饼,直当成刘敬的肉来嚼,想道:“刘敬这王八蛋好
端端的,为何要政变?他位高权重,势力庞大,皇上有哪点待他不好?他还能有什么不
满?再说这老小子不过是个太监,真要谋害皇帝之后,难道还能取而代之么?到时天下
英雄出兵讨伐他,他又能讨得什么好处?”他猜想一阵,想不出刘敬的用意何在,心下
只是烦闷。

    他心烦意乱,在那儿张口大吃,老板见他咬牙切齿的吃着,哪敢过来罗唆,每逢一
招手,便急急送上一副烧饼,一碗豆浆,秦仲海无意间,竞连吃了十来副烧饼,把店中
豆浆喝个一干二净,店外行人见了这怪汉,无不在那啧啧称奇。

    吃喝良久,肚皮快撑破了,仰头看看时辰,已近正午,秦仲海举袖擦抹油腻,跟着
起身结帐,那老板张罗了零钱,塞在秦仲海手中。秦仲海正要收入钱囊,心头忽起一个
念头:“刘敬造反,这事我该不该告诉侯爷?”

    此念闪过,全身忍不住一颤,满手碎银铜钱翻洒一地。现下他若是透露机密给柳昂
天,刘敬必然东窗事发,罪诛九族,死得惨不忍睹,可他若不告诉柳昂天,到时政权真
要变动,柳昂天一个不小心,站错了边,只怕也是满门抄斩的大祸,那些知交好友,不
知还有几人能活?

    刘敬政变在即,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告知柳昂天此事,可他心底却有些犹豫。

    秦仲海呆呆看着满地碎银,心中不知为何,就是觉得不对劲。他背上有幅来历不明
的刺青,他师父又是怒苍山的五虎上将,这些莫名其妙的事,都让他心里升起一股寒意,
就怕自己的身世真与秦霸先有关。

    倘真如此,那他秦仲海非只不能在朝为官,还算是朝廷的敌人了。连带的,柳昂天、
杨肃观、伍定远、甚圣好友卢云,全会视自己为乱党余孽。

    秦仲海用力摇了摇头,他举脚将银两铜钱踢散,飞得满地都是。心道:“不会的,
我绝不是逆党之子,这一切都是刘敬编出来骗我的。”想忘掉刘敬所言,但耳边全是他
方才说的那几句话:“有个女人脑袋被人砍落,死后裸体示众……有个男子被人剥皮分
尸,永世不得回归故土……这些你全当作是屁了?”

    那饼铺老板看他行止怪异,只惊得呆了,忙唤道:“客官,您还好么?”

    秦仲海握紧双争,猛地一举打在桌上,震得木桌裂了开来。他心里明白,倘若他真
是秦霸先之子,那父母双亲死得如此之惨,真算不能瞑目了,眼前刘敬若要造反,可说
是间接为他报仇,他自该与刘敬联手叛国。可他若不是什么逆党之后,只是刘敬设计收
编他的计谋,到时一个不小心,徒然害死了柳昂天,岂下可笑之至?

    那老板见秦仲海满面怒火,只吓得全身发软,不敢再说一字,只躲到店里去了。

    秦仲海想起柳昂天对待自己的多年恩义,眼中慢慢生出温情,他俯下身去,一一捡
拾碎银,捡着捡,又想到秦家惨案,眼前都是那一家孤儿寡妇的身影,心中竟是难决。

    助刘则国灭,反刘则刘亡,可怜天下气运竟压在他一人肩上,直教秦仲海喘不过气
来。

    秦仲海蹲在地下,想起师父,心道:“如果师父在我身边,不知他会怎么说?”想
到师父,心下一阵温暖,好似汪洋中见了岸,九州剑王从小抚养他长大,虽然待他颇为
严厉,但两人仍有父子般的微妙情感。

    秦仲海叹了口气,寻思道:“无论如何,天下问只有师父明白我的身世,等此间大
事一了,我定要寻他出来,把话问个明白。”

    正捡拾碎银间,忽然脚步声响起,一双靴子停在眼前,听得气喘吁吁的声音道:
“总算找到你了!你这几日跑哪儿去啦!”秦仲海听这声音好熟,抬头一看,却是韦子
壮来了。

    秦仲海面色微微一变,此时情势危急,他本就不想见熟人,哪知还是给韦子壮撞见
了。他收敛心神,随即宁定,道:“怎么了?韦护卫找我有事?”韦子壮嘿了一声,道
:“当然有事了!这几日侯爷两次三番找你出宫议事,你都推辞不到,究竟在忙些什么?”

    秦仲海不答,只缓缓站起身来,唤过了老板,将满手碎银都赏给了他,跟着干笑几
声,回话道:“前些日子文渊阁在整理文献,真的走不开。”韦子壮伸手搭上他的肩头,
笑道:“真是这样么?你该不会是怕见我这债主吧?”那日韦子壮借了秦仲海五百两银
子,秦仲海至今未还,此时便提了这桩公案出来,想来定是怕他耍赖。

    秦仲海想起此事,不由得尴尬一笑,道:“韦护卫,韦大哥,韦老爷,下月就发饷
银了,你可别催我。”韦子壮啐了一口,道:“谁来催你了?杨郎中从江南回来了,只
在侯爷府里等你商量大事,你快些去吧!”

    ;秦仲海心中微微发愁,知道该来的跑不掉,他伸了懒腰,道:“成,这便随你过
去。”

    两人一先一后,缓缓往侯爷府行去。

    秦仲海跟在后头,脚步越走越慢,他望着韦子壮微微发福的背影,想起当年相识的
情景,心下不由得满是感慨:“自我艺成下山以来,已有十年了,唉……当年见面,韦
老哥才新婚不久,我也还是个毛头小子……嘿嘿,几年下来,他孩子也该有个七八岁了
吧?说起来,我们也相识好久了。”忽然之间,泪水涌上眼眶,朦胧中,似乎见到诸多
好友死于战火的模样,秦仲海心神激荡,直想把内情透露出来。

    正感难以把持,匆听远处有人喊道:“肃敬- 回避- 闲人莫看- ”大官出巡,秦韦
两人自是避在道旁,只见远处抬来一顶轿子,当先公人举着一面大招,上书七字,正是
“京城秉笔太监刘”,韦子壮吃了一惊,道:“怎么刘总管出宫了?可有什么大事么?”
秦仲海知道来的是刘敬的座轿,他叹息一声,不愿正眼去瞧,只转过了头,把目光掠在
一旁。

    三日后,刘敬便要政变,倘若他出卖此人,其事必败;但他若隐瞒不说,也许北京
就要改朝换代,满朝文武尽皆大祸临头。秦仲海心中只觉又苦又难,不知怎地,他就是
不愿出卖刘敬对自己的信任,但也不愿柳昂天等人陷入危难,满心烦躁间,不由得长叹
一声。

    待刘敬离去,二人便匆匆行到柳府,此时已是下午,柳昂天、杨肃观早已等候多时。
秦仲海见了柳昂天,不免心中有愧,连忙低下头去,道:“侯爷。”柳昂天骂道:“这
当口才来,八成又去喝酒了!对不对!”

    秦仲海给他胡骂一阵,两眼忽地一红,柳昂天待他的恩义着实非小,柳门诸人中,
柳昂天虽最倚仗杨肃观,但以情感而言,向来与他最为亲厚,总把他当亲生儿子看待。
秦仲海心想:“这十年来,咱俩不知相骂过多少次了。唉……倘若侯爷有什么意外,我
……我对得起他吗……”

    柳昂天见他虎目发红,忙道:“你干什么?眼睛红成那样,可是偷看女人家洗澡,
长了针眼么?”秦仲海笑道:“你猜得没错,我正是偷看你老婆。”柳昂天大怒,拿起
鸡毛掸子去打,秦仲海哈哈大笑,闪身躲开,眼见柳昂天待他如昔:心中只有加倍苦闷。

    众人笑骂一阵,各自坐定,秦仲海见伍定远不曾回来,便问道:“怎么?没找到定
远么?”

    那日伍定远辞官南下,恰巧给秦仲海发觉,便急速命人通报杨肃观,以免生出意外。
此际杨肃观业已归来,却不见了伍定远,不免有些惊疑。

    杨肃观微微一笑,道:“秦将军莫要担忧,定远没事的,现下只在卢知州府中养伤。”
秦仲海惊道:“养伤?他受了什么伤?”

    杨肃观叹息一声,便把卓凌昭如何打造神剑,伍定远如何约定比武,两人如何在虎
丘山激战等情一一说了。

    秦仲海摇头叹道:“卓凌昭武功高强,这下给他拿到神剑,日后谁还能奈何他?”

    杨肃观低声道:“此事不慌,我这趟南下,奉着侯爷之命,已与卓凌昭和解。下月
二十日,卓凌昭若是信守誓约,便会亲临大理寺,揭发江充的罪状。”

    秦仲海陡听此事,虽然心中另有大事,还是吃了一惊,他哼了一声,道:“你奶奶
的!这事如此重大,你怎拖到现下才说?我是最后一个知情的吧?”

    杨肃观看了柳昂天一眼,却不答话。柳昂天轻咳一声,道:“老夫吩咐肃观贤侄,
要他严守秘密,不等卓凌昭首肯盟约,绝不外传此事。”

    秦仲海心中不悦,侧开脸去,想道:“好你个侯爷,居然也这般尔虞我诈,把这等
大事瞒住了我。”看来柳昂天知道自己性格刚强,听这主意过于阴沈,不免与他性情不
合,这才隐瞒不说,秦仲海哼了两哼,想起自己也有事瞒他,只觉大家扯了个平,谁也
不欠谁。

    杨肃观道:“论及卓凌昭之事,不知秦将军有何看法?”秦仲海双手一摊,没好气
地道:“你们生米都已煮成熟饭,我还有啥好说?难不成还能叫你撤手么?”杨肃观咳
了一声,道:“快别这样了,你若有主意,只管说了便是,大家都等着听呢。”

    秦仲海听了这话,却只斜了杨肃观一眼,拿起茶碗,自行喝了起来。却是懒得应答。

    柳昂天见秦仲海这般神气,反倒放心下来,知道他无意深入此事。当即咳了一声,
点头道:“仲海没别的主意也好,只是江充这人心机深沉,就怕他另出奇谋,把咱们的
局给搅了……”说着便自分析局面,与杨肃观谈了起来。

    众人说了良久,都在谈如何对付江充,秦仲海心事重重,根本无心去听,此时刘敬
另出奇兵,别说什么审判江充了,连皇帝的性命都如危卵一般,江充的死活,根本不在
他的眼下。只是此刻情势浑沌,他也不便提起此事,只是哼哼啊啊地胡混。

    说到后来,杨肃观话锋一转,低声道:“侯爷,我这几日探听了消息,据说刘敬前
夜曾邀熊飞营的将领密谈,不知有何图谋。咱们可得小心了。”秦仲海听他提起刘敬的
动静,心下便是一惊,想道:“杨郎中的消息果然灵通,这事他也知道了。”想起杨肃
观查知此事,背后冷汗竟是涔涔而下。

    那熊飞营的总兵姓李,双名保正,乃是前朝老臣,曾受武英皇帝拔擢重用,爵位虽
不及柳昂天,但军旅辈分绝不在他之下,刘敬无端与他联系,自是引人疑窦。柳昂天摇
了摇头,想起李保正不日便要受调进京驻防,心中更觉纳闷,问道:“仲海,你这几日
在宫中行走,可曾听过什么风声?”

    秦仲海知晓的事可多了,上从薛奴儿刺杀皇帝,下至琼贵妃偷人,无一不是耸动至
极的大事,但此时局面险恶异常,秦仲海自知一言一行足以扭转全局,还未想通其中道
理之前,决计不能多言,当即耸了耸肩,敷衍道:“刘敬一直想拉拢军中将领,大伙儿
又不是不知道?想那李总兵不日便要进京,刘敬身为大内总管,怎能不多加联系?杨郎
中未免过虑了。”

    柳昂天听他言之成理,便自哈哈一笑,道:“你这小子这么猾头,连你也没看出端
倪,想来真没什么事情。咱们是不该杞人忧天。”秦仲海听了这几句话,心头忽然一悲,
不知自己这般回答,会给柳昂天带来什么样的悲惨命运,饶他面皮厚如壁板,此刻内心
也是波涛汹涌,他双手微微发抖,登给杨肃观看了出来。

    杨肃观嘿了一声,道:“仲海,你有点奇怪,”秦仲海举起茶杯,装作漫不经心的
神气,道:“有什么奇怪?”杨肃观沉吟片刻,道:“你今日有些不同。”

    杨肃观目光如此锐利,秦仲海自是暗暗吃惊,口中却道:“什么不同?八成是老子
痔疮犯了,这几日好生疼痛,这才不同吧?你可要帮我看看?”说着将面盆大的屁股对
准杨肃观,便要解下裤子,杨肃观吓了一跳。忙道:“你……你别胡闹!”

    秦仲海作弄他一阵,口中哈哈一笑,心头却甚苦涩、众人商议已定,卓凌昭此番赴
京到案,前去大理寺指证,只要江充一个应对不慎,便会大祸临头。柳昂天得了这个上
风,心下甚喜,笑道:“仲海今夜不忙着回宫,留在我府里吃饭吧!”秦仲海想到为难
无比的局面,深怕酒后言语有失,摇头便道:“不了,今儿个宫里有事,还是改天吧!”

    柳昂天颇见失望,摇头道:“好久没和你喝酒划拳了,本来我找了瓶百年好酒,要
与你同醉一场,真扫兴了……”说着在那嘀咕许久。秦仲海不敢再听,就怕人情之下,
自己一个冲动,便把刘敬嘱托之事丢到一旁,当即向柳昂天告辞,速速行出。

    秦仲海走到府外,自往大街行去,还没走上两步路,便见街边行来一名少妇,这女
人衣着华贵,带着几名婢女,正要回府,秦仲海见这女子生得好生貌美,肤白胜雪,身
材玲珑,约莫二十七八年纪,正是那七夫人,想起酒家里青青托他打听声息,秦仲海竟
尔害怕起来,急忙转头,跟着往巷中窜入。

    秦仲海躲在巷里,只等着七夫人离开,站了半晌,也是水喝多了,又是豆浆,又是
茶水,竟有些尿急,当下拉开裤档,便在巷中洒起尿来。正舒爽问,匆听巷口一人道:
“秦将军,好端端的路上行走,为何躲到这儿来了?”秦仲海不必抬头,也知说话之人
便是七夫人,秦仲海吓得魂飞天外,一泡尿洒得左右飞射,他运起全身内力,慌乱间急
急洒完,跟着将裤档一拉,拱手回身道:“属下见过夫人。”

    那女子走了上来,凝视秦仲海,柔声道:“你最近还好么?每回见我就跑,让人怪
担心的。”说着伸手出去,替他整理了衣领。秦仲海满脸尴尬,往后退开一步,干笑道
:“夫人多虑了。卑职一时腹痛,想要解手,这才往巷中窜来,万请莫怪。”

    那女子面色黯淡,叹道:“现下四处无人,你别再称我夫人,好么?”秦仲海长揖
到地,道:“夫人乃是主上爱妾,身居家长,卑职便算胆大妄为十倍,也不敢滥用昔日
称谓。”言语之间,十分恭敬,丝毫不敢怠慢松懈,往日的疲懒更收拾的半分不见。

    那女子痴痴看着他,忽尔身子一颤,想起了往事,霎时泪光闪动,轻声道:“仲海
…仲海……前夜青青差人过来找我,她说曾在酒家里遇上你,问我近日光景,你却置之
不理……仲海……我嫁入柳家一年了,这一年来你从不牵挂于我,全然不记得昔日情份
了么?”

    秦仲海别过头去,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卑职福缘浅薄,命数如此,夫复何言?”
七夫人哽咽出声,哭道:“没有什么命数不命数,你哪日要带我走,天涯海角,我都跟
着你!”说着泪水洒下,竟尔抱了上来,便往秦仲海唇上吻去。

    秦仲海吓得魂飞天外,身子往地下- 扑,双膝跪地,磕头加捣蒜,慌道:“夫人万
莫如此!卑职一心效命侯爷,只把夫人当作母亲敬拜,请夫人再别提起过往之事,侯爷
面上可不好看。”那女子泪如雨下,垂泪道:“我嫁给柳昂天,那是情不得已的,只盼
早晚都能见你一面,那就于心足矣……可每回你都如此薄情,好似世间没有我这人……
秦仲海,你……你叫我好生失望……”说着掩面失声,转身奔出。

    七夫人离巷而去,秦仲海喘息不已,犹在地下磕头,不敢稍动。

    好容易脚步声远去,秦仲海松了口气:心道:“逃过一劫了。”正要站起,忽听一
人笑道:“秦将军,怎么好端端的,却跪在这儿啊?。”

    秦仲海吃了一惊,心道:“这人脚步声实在轻缓,我居然没听到!”他猛地抬头去
看,却见那人面目英挺,腰悬长剑,正是杨肃观来了。

    秦仲海慌忙爬起,尴尬道:“他奶奶的,老子走路走得累了,便跪上一跪,也好恢
复精神。”杨肃观听他胡言乱语,知道他向来如此,却不以为意。微笑便道:“原来如
此,看你跪在这儿,我还以为皇上忽然驾到呢。”

    秦仲海见他凝目望着自己,眼神颇不寻常,心中便想:“这小于一向精明,方才七
夫人找上了我,他定然看在眼里,嘿嘿,我可小心了。”他伸了个懒腰,道:“啊,天
色不早了,老子有些累了,该回府里补一觉啦!改天再聊吧。”杨肃观似知他在回避自
己,微笑便道:“不过晚饭光景,秦将军未免睡得太早了些,这样吧,咱们去暍上一盅,
小弟作东。”

    秦仲海微微一奇,这杨肃观从不找他喝酒赌博,今日却怎地这么好兴致,不由得心
下一凛,想道::“这小子向来谨慎,无事下登三宝殿,他今夜可有什么阴谋?”

    杨肃观见他眼神满是猜疑,便笑道:“难得邀你喝酒,可别拒绝我。卢知州刚到任,
定远对卓凌昭的事情又是耿耿于怀,这些事你不能不知,咱俩便来聊聊吧。”

    秦仲海这几日虽然事多心烦,但仍关切众多好友的近况,他打量半晌,颔首便道:
“行,既然杨郎中做邀,咱们便去喝上一杯。”杨肃观哈哈一笑,颇见心喜,当下一同
离去。

    两人行到街上,连逛了几家酒铺,只因晚饭时分,店中都挤满了人,连张空桌也找
之不着两人,二人又走半晌,匆见一处污秽小店空旷旷的,里头没半个客人,秦仲海稍
一辨认,便知这店不是别的地方,却是往昔卢云惯常光顾的那家肮脏小店。想起年前与
卢云初次相遇,便是在这个地方,嘴角忍不住泛起了微笑,心道:“当年卢兄弟为情所
困,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现下却中了状元,嘿嘿,算来老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哪!”

    正想问,杨肃观已走入店中,他转头看向秦仲海,歉然道:“实在对不住,我事先
没安排,一时又找不到好地方,只有请将军将就吧。”秦仲海不以为意,哈哈笑道:
“讲究什么?只要有酒喝,老子上哪儿都成,别拉我去粪坑就成了。”

    说话问,两人找了张板桌,秦仲海正要去坐,杨肃观却拦住了他,跟着取取出手巾,
四下擦抹桌椅。也是那酒铺着实污秽,稍一擦拭,便抹出一大片黑油渍不知积了多少年
的陈污烂垢,秦仲海见他兀自忙碌,忍不住笑道:“别擦了!等会儿还要吃酒,你这般
擦,不怕把老板的火气擦出来么?”杨肃观微微一笑,将手巾折起,道:“秦将军说的
是,入境随俗,既来之,则安之,将军这便上座。”说着率先坐了下来。

    杨肃观身穿淡黄长衫,下摆袖口稍沾桌椅,立生污渍痕印,望之极是显眼。至于秦
仲海,这人衣衫无论何时何地,向来都是皱巴巴地,东一块油渍,西一滩酱油,料来便
算跳入烂泥堆里,怕也脏不到哪儿去,这桌椅上区区几点油斑泥垢,自也算不上什么了。
当下一股脑坐了下来,屁股如同抹布般擦过,倒替老板省了许多气力。

    两人坐了下来,店主人便来招呼,这客店没几张桌子,也没什么掌柜伙计,就只一
人在那照顾,生意也甚清淡。杨肃观要了几盆热炒,又捡了三五样凉拌,跟着取过了酒
壶杯碗,便要替秦仲海斟酒。

    秦仲海见那酒杯甚小,登即笑道:“用这等小杯喝,算什么好汉?”伸手抓了两只
饭碗,往桌上重重一放,笑道:“文杨武秦,便该有这种海量!”说着替杨肃观满满斟
了一大碗。

    杨肃观皱眉道:“这么大碗,却要如何喝?”秦仲海哈哈大笑,道:“一饮而尽,
方是真豪杰。”他举起酒碗,咕噜噜地喝个精光,跟着碗口翻转,朝地下一比,示意饮
尽,便等杨肃观来喝。秦仲海这几日心情烦乱,早想伺机一醉,偏生杨肃观自行撞了门
来,这当口寻他喝酒,那是自找死路了。杨肃观见了流氓也似的拼酒法子,如何不惊?
当下摇手道:“在下酒量不及,不能勉强……”话声未毕,已听秦仲海两声冷笑,眼神
飘来,满是不屑之意。杨肃观看在眼里,只得苦笑道:“也罢,今夜豪兴会饮,肃观自
是舍命陪君子。”举起酒碗,霎时仰头饮尽,神态甚豪。

    秦仲海见他脸不红、气不喘地喝完这一大碗,心下暗暗吃惊,想道:“这小子定是
每日在家中偷喝酒,终于给老子抓到把柄了。”

    正想间,杨肃观已给他斟上了酒,秦仲海见他举止温文周到,便伸手去接酒壶,笑
道:“行了,我自个儿斟酒,不敢劳驾。”杨肃观却下放手,摇头道:“难得能为将军
效劳,在下乐意之至。将军万莫客气,”

    秦仲海听他说得谦卑,当即嘿嘿一笑,道:“杨郎中,跟别人一块儿,你可以玩这
套肉麻把戏,在我老秦面前,这些虚伪功夫全免了。”说着一把握住壶柄,凝视着杨肃
观;杨肃观哈哈大笑,他将手指松开,任凭秦仲海接过酒壶,颌首道:“秦将军,和你
在一块儿,便是再阴沈的人,也要开朗些;”秦仲海斜目看了他一眼,抓起烤鸭腿大嚼,
囫图地道:“嗯……你这小子很阴沈……”杨肃观听了这话,便是一声叹息,道:“秦
将军,说真的,我好生羡慕你。”

    秦仲海听了这话,忍不住便是哦了一声,杨肃观文学既高,武功也强,人品更是俊
雅迷人,此时却无端来羡慕自己这个流氓头,真不知是何用意。秦仲海笑道:“你羡慕
我?我有什么好让你羡慕的?你羡慕老子常去宜花楼么?”这几句话倒也不是胡说,他
除了常去风月之地以外,倒不知杨肃观要羡慕自己什么。

    杨肃观摇头道:“你这不是取笑我了?我生来家教严谨,难能自在,若能似将军这
般洒脱逍遥,真不知有多快活。”他见秦仲海似笑非笑,尽在瞅着自己,料来不信自己
的说话,当即哈哈一笑,道:“也罢,便算羡慕你常去宜花楼好了,来,咱们这就敬宜
花楼一杯。”说着举起酒碗,霎时又暍个干净。

    秦仲海大笑道:“看你这么痛快,老子也开心起来了,来!一会儿一起去宜花楼!
老子介绍个姘头给你!”他平日少与杨肃观出门同游,两人相识已达七八年之久,此时
却是头一回私下出来吃酒。哪知竟然十分投机,一时雀跃连连。

    两人喝了几盅,秦仲海夹了一筷子牛肉丝,边嚼边问:“怎么样?你这回去长洲,
到底遇上了什么事,说来听听吧?”杨肃观听了这话,却只叹息一声,并不言语。

    秦仲海见他面带苦闷,想起顾倩兮已与卢云跑了,忍不住笑道:“你干什么啊?长
洲见不着心上人,你老兄便成这龟儿子模样?”杨肃观知道他指的是顾倩兮,忍不住眉
头一皱,道:“我哪来的心上人,你可别胡绉。”

    秦仲海嘻嘻一笑,道:“好啦:心上没人下打紧,床上有人就好了。你老兄既然号
称”风流杨郎中“,京里这许多姑娘,哪个不是爱煞了你,吃亏一回又算得什么?我明
日帮你传扬出去,包管因祸得福,张家的闺女,李家的寡妇,全都往你床上挤来啦!没
有心上人,床上满是人,哈哈!哈哈!”他越说越高兴,直是欣喜欲狂。

    杨肃观呸了一声,拂然道:“你当我是什么?急色之人吗?”秦仲海笑道:“可你
也不是什么专情角色,老子又不是不知。”杨肃观长眉一挑,道:“何以见得?”

    秦仲海举起酒碗,大口喝干,笑道:“你这人重利害多于重情感,爱名声甚于爱性
命,虽比老子小了七八岁,却是个狠角色,似你这般人,怎会放不下情场纠葛?说你不
专情,那是抬举你了,该说你天生无情才是。”

    杨箫观听了这番话,却是哈哈大笑,只听他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仲海也!”
举起洒碗,道:“你我同是当朝的狠角色,这碗不能不喝。”说着又是一大碗喝下,可
说爽气至极。

    秦仲海见他一饮而尽,却只含笑来看,全不动身前的酒碗。

    杨肃观见他不饮,当即道:“秦将军为何不干?”秦仲海摇头道:“我秦仲海虽也
计较利害,但生性租疏,只爱痛快豪迈的举动,比起你杨肃观的心机城府,那是差得远
了,这碗如何能喝?”

    杨肃观笑道:“秦将军过谦了,今日我找你喝酒,那便是敬重你的人才武功,阁下
何须自谦?”

    秦仲海心道:“他要说到正题了。”当下装作茫然不解,道:“我天生粗胚,有什
么人才武功?杨郎中所言,叫人好生难懂。”

    杨肃观微笑道:“秦将军这般说话,岂不愧煞天下英豪?”

    秦仲海哈哈一笑,道:“你太抬举了。世间高人所在多有,我区区一个小子,却又
算得什么?”那日他在华山斩灭烛火,便曾出言自谦,自承不敢与群雄并肩,看来真有
自知之明了。

    杨肃观哦了一声,道:“听仲海如此谦冲,好似天下满是风流人物。却不知阁下心
中的英雄是谁?可否托了出来,也好让小弟瞻仰一番?”

    秦仲海嘴角斜起:心道:“他妈的,这小于要点酒论英雄了。”当年曹操与刘备约
在花园饮酒,便有一段煮酒论英雄的豪举,看来杨肃观有意效法先贤,也想来品评天下
风流人物,耳听杨肃观催促,秦仲海哈哈一笑,随口敷衍道:“说起我心目中天下第一
的英雄,自然是当今圣上了!他年少时临危受命,接任皇位,一手文章又是盖世文才,
这般人品,自是当今大英雄!你说是么?”

    杨肃观听罢,却是面带讥嘲,道:“仲海之言,莫非要逼我诽谤当今?”秦仲海心
道:“这小于好狂。”口中却道:“你有话直说。我绝不会外漏半句口风。”

    杨肃观微微一笑,道:“人生难得几回醉?趁着今夜酒兴,我不妨明说。当今圣上
气量狭窄,用人目光如豆,若非如此,朝政怎会如斯败坏?官场风气又怎会如此贪婪?
这般人若称英雄,岂不令人齿冷?”这话犯了杀头重罪,但杨肃观竟是侃侃而谈,丝毫
不惧,想来是多喝两杯,这才口无遮拦。

    秦仲海情知如此,连连点头道:“你所言不错。”这附和之言也是充军之罪,只是
秦仲海向来粗鲁,也管不到这许多了。

    杨肃观笑道:“还有呢?除了皇上以外,方今能入你眼下的英雄,不知还有几人?”

    秦仲海目生异光,嘿嘿冷笑,道:“江充世之枭雄,称霸当今,无人能挡,可称英
雄矣;”

    杨肃观闻言,竟仰头大笑,声震屋瓦,只把泥沙震得飕飕而下。

    秦仲海惊道:“你干什么?中邪了么?”

    杨肃观冷笑道:“江充虽精权谋,但为人多疑善变,好利忘义,这等人之能嚣张,
全因昏君所致。放眼明日,不过一阶下囚而已。”

    秦仲海悚然一惊,道:“那刘敬呢?此人心机深沉,谋划百出,又兼武功精强,可
称英雄吧?”杨肃观嗤地一声,道:“刘敬手段虽高,格局却低,只擅宫廷之斗,却不
明天地之变。是以身居内官之首,数年来不能培植亲信,挟制江充。照我看来,此人已
是昨日黄花,不堪一顾。”

    秦仲海见他连着斥骂当今两大权臣:心下也是暗暗罕异,当即道:“好吧!既然这
两人都不入你的眼,那咱们侯爷呢?他北抗蒙古,西敌也先,数十年来战功彪炳,这种
莽莽苍苍的英雄气魄,当世能有几人?”他举起酒碗,一饮而尽,以表对柳昂天的敬意。

    杨肃观也举碗痛饮,却是不言不语、秦仲海笑道:“怎么样?侯爷该是你心中的英
雄吧!”杨肃观叹了一声,道:“我追随侯爷已有七年,但他临事不决,常自犹疑,虽
对下属亲爱,却因气量有限,不能重用奇人异士,以致今日柳门人才虽多,却难与江刘
两派抗衡,此吾心之忧矣。”

    秦仲海情知杨肃观所言不假,心下不禁微微叹息。倘若柳昂天是见机极快的人,他
今日也不会隐瞒刘敬密谋造反一事了。他摇了摇头,道:“朝中三大臣都被你看扁了,
当今天下还有谁入得你眼?”

    杨肃观端坐持酒,沈声道:“当今天下英雄,唯有你和我!”

    秦仲海大吃一惊,碗里酒水洒了出来。

    杨肃观昂然道:“你秦仲海貌似粗莽,实精心计,权谋诡诈,你一望即知。再加你
量大如海,视钱财美女如云烟,唯有你这般见识,狂士如卢云方能为你所用。秦将军,
你这般心机气度,久后必成当世英雄!”他举起酒碗,大口喝完。

    秦仲海见他如此推崇自己,心下只感骇异,寻思道:“看他马屁拍得这等很,今日
必定有事。”他正自心疑猜忌,又听杨肃观道:“仲海,你我往昔虽不亲近,但日后不
妨多所交谊,以谋重振大业如何?”

    秦仲海早巳算到此节,当即嘿嘿冶笑,道:“什么重振大业?肃观说的可是干掉江
充么?此事我一向赞同啊,你何必忧心呢?”杨肃观哼了一声,道:“仲海啊仲海,你
别小看我杨肃观。你今日有事瞒我,当我看不出吗?”

    秦仲海心下暗暗诧异,嘴中遮掩道:“我哪有事瞒你?你可别胡思乱想。”

    杨肃观嘴角微斜,道:“在我面前,你不必装傻了。这几日东厂与你走得近,必有
什么图谋吧!”秦仲海大吃一惊,碗里酒水险些溅了出来,他心念急转,寻思道:“他
若知刘敬密谋造反一事,东厂诸人死无葬身之地。我得要探他一探。”当即抛出假绣球,
问道:“你说的什么同谋,可是薛奴儿误伤皇帝一事么?”

    杨肃观双目一亮,道:“听说此事有诈,却不知详情如何?”

    秦仲海心下稍定,暗想:“看他紧张成这个模样,连这点老掉牙的消息也不知,怎
会晓得刘敬谋反一事。”他见杨肃观不知内情,便随口胡扯道:“我是听别人说的,好
像薛奴儿净身时没割干净,搞上了皇太后,后来被皇上撞见脏事,薛奴儿便想下手谋害
皇帝,还好给刘大人拦下来了。”

    杨肃观半信半疑,皱眉道:“没割干净?世上怎有这种事?”秦仲海低声道:“杨
郎中有所不知,听说他割的时候没割稳,只割掉小部份,后来又长出来了……”

    杨肃观听他满口胡说八道,摇头苦笑道:“你还是信不过我。”他叹息一声,旋即
站起身来,拱手道:“今夜良晤,十分尽兴。盼将军不弃,来日还能再聚。”

    秦仲海也自起身,问道:“你要回去了?”杨肃观叹道:“今夜兴高,言多必失,
恕小弟不胜酒力,得早些回去安歇了。”说话间脚下微微踉跄,竟有些站不稳了,秦仲
海哈哈一笑,伸手扶住,笑道:“你小心些,可要我送你一程?”杨肃观摇头大笑,道
:“不过喝个几杯,焉能有事?”他袍袖一拂,俊目回斜,当下便要离开,谁知实在喝
多了,饶他平日精明能干,此时脚下也是一滑,险些摔倒在地,秦仲海笑道:“还说不
必我送?看你小于醉成这德行?”他自行唤过店家,替杨肃观会了钞,这才将他扶了起
来,二人直往杨府行去。

    文杨武秦,难得真心相谈,秦仲海看着夜空,只觉今夜星光灿烂,真比平日更加动
人,一时之间,嘴角泛起了微笑。

    行到杨府,秦仲海正欲敲门,杨肃观一把拦住,喘道:“别敲……我家教严,一会
儿我爹见我喝成这幅模样,定会大大生气。秦仲海倒不知杨大学士管教儿子这般严厉,
他嘻嘻一笑,暗自庆幸自个儿无父无母,跟着手指高墙,道:”你内力还在?可跳得过
去吗?“杨肃观醉眼蒙胧,点了点头,霎时提气一纵,飞身过墙。

    秦仲海心下暗赞:“这小子不愧是少林寺出来的,酒醉之下,还能使出这等轻功。”

    正想问,只听哗啦一声,杨肃观好似掉到了池塘之中,秦仲海吓了一跳,连忙跳上
墙头,果见杨肃观摔在水池里,全身湿淋淋地。秦仲海啧啧摇头,下墙将他扶起,杨肃
观低声嘱咐:“小声点,别让我爹爹听到了。”秦仲海笑道:“都这么大的人了,你怕
他个屁?”杨肃观叹息一声,便要站起,忽地酒意上涌,昏昏沉沈间,竟又摔在秦仲海
怀里。

    秦仲海拍了拍他的脸颊,叫道:“嘿!快起来了!”叫了两声,耳听鼻息细细,杨
肃观竟已熟睡。秦仲海凝目去看,只见月光洒在他英挺的脸上,看来好似个纯情天真的
大男孩,实难想像适才他在客店中口出豪语的模样。

    秦仲海微微一笑:心道:“肃观虽甚聪明老练,其实还只是个孩子。他父亲杨大学
士管他太严,才让他变得这般老气横秋。”

    秦仲海仰望星空,想起后日刘敬便要举兵谋反,到时只怕柳门大祸临头,非只柳昂
天有事,怕连杨肃观、伍定远、韦子壮、卢云等人也要受到牵连。此时此刻,若不能透
露一点口风,日后好友死伤殆尽,却要他心中如何不愧?

    秦仲海咬住银牙,浓眉纠结:心道:“刘总管啊刘总管,非是秦某有意反叛,我总
得让自己兄弟准备一下,也好应付变局。”他俯身到杨肃观耳边,压低嗓音,道:“三
日之后,午夜子时,天地必有大祸,你让侯爷到城郊威武兵营避一避。”他不言明何事
发生,更只字不提刘敬要攻打承天门一事,只稍稍提点,让柳门诸人先行准备则个,以
免卷入祸端。

    杨肃观迷迷糊糊地道:“什么三日后有大祸?你说什么啊?”声音低微难辨,却是
醉得厉害。

    秦仲海识得杨肃观已久,知道他心机深、城府重,只要自己稍微漏个口风,他定能
不负所托,自可将话带到,当下也不再多说,转身便行。

    便在此时,忽觉远处传来一阵阴侧侧的笑声,秦仲海抬头一看,只见一人站在远处
树梢,正自凝视着自己,这人面目阴沈,秃顶无发,却是刘敬搜罗而来的高手,二人曾
在庙中见过一面。

    秦仲海心下暗暗吃惊,才知自己的行踪已被东厂盯上。天幸适才自己说话之声极微,
又只贴耳说了一句,想来不至被人发现。

    秦仲海见那秃顶男子望着自己,神态下善,便自哈哈一笑,挥手道:“夜深了,老
兄一路盯哨,可真幸苦啦!”那人森然一笑,冷冷地道:“秦将军,守口如瓶称君子,
背地中伤是小人。盼你记得。”话声甫毕,双足一点,霎时飘出墙去,竟已隐没不见。

    秦仲海见了这等轻功,也是暗自吃惊。寻思道:“好险没在侯爷府上漏口风,不然
这条命怕已不在了。”

    秦仲海冷汗流了一身,提气纵身,也往墙外飞去,身法闪动中,自回西角牌楼去了。

    第四章江海夜归人

    却说杨肃观走後,伍定远沈吟不决,只在考量去留,卢云有心做东道主,便诚意相
邀,请他留在府里疗养。伍定远见卢云心诚,倒也不便推拒,这几日便都留在长洲养伤。

    那艳婷一来受了师父嘱托,二来念及伍定远相救自己的恩德,这几日便留下陪伴,
伍定远伤势虽重,但毕竟体质不同常人,歇息数日,功力便已恢复了五六成,伤口更已
慢慢凝合,料来再过半月,便无大碍了。

    这日阳光普照,伍定远见气候甚佳,又嫌房里待得气闷,便想出门走走。这几日艳
婷没听他提起往後打算,索性也不再问,免得他又疑心自己别有居心。她见伍定远兴致
甚高,直嚷著出门,不似前些日子那般凶霸霸的,倒也乐意相陪,两人便一块儿出门。

    伍定远行出府邸大门,门口家丁识得他,知道他是知州大人的好友,一见他要出门,
忙问道:“伍大爷要出门?可要小人替您备车?”艳婷侧目望向伍定远,微笑道:“要
坐车么?”

    伍定远见日头暖和,只想多走几步,活活筋骨,他两手叉腰,深深吸了口气,却不
打话。艳婷明白他的心意,便向家丁摇了摇头,跟著携了伍定远的手,便往街上行去。

    伍定远自从大发脾气之後,对艳婷已不再存有什么奢想,他知道此女对杨肃观爱慕
甚深,两人实在没有婚姻缘份,自己若要痴心,反倒让人看轻了。他见艳婷握住自己的
手掌,举止颇为亲昵,忍不住眉头皱起,只想伺机将手抽出。

    两人一路默默无言,一来伍定远并非健谈之人,二来艳婷与他年岁相差甚多,伍定
远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管低头疾走,若非艳婷携著伍定远的手,两人便似全然无关的
路人。

    走了好一阵,行到一条岔路,艳婷抬头问道:“伍大爷,现下该走哪条路?”

    伍定远给她这么一问,竟是回答不出,他一路低头想著自己的心事,倒也不知该往
何处去,他微微苦笑,道:“咱们随便走走吧。”

    艳婷思了一声,正要回答,怱见大批乡民过来,诸人各拉板车,上头载满钢锹铁铲,
不知有何用途,伍定远微感好奇,拦住一名汉子来问,那人笑道:“咱们知州大人传令
下来,说要找些耕地家伙来用,我也不知要做什么。”

    伍定远听了之後,登时哦了一声,艳婷望著伍定远,问道:“卢大人是伍大爷的好
友,你可知他要做什么?”伍定远笑道:“卢兄弟做事一向出人意表,谁也不知他心里
的主意,左右没事,咱们不妨过去看看。”艳婷颇感好奇,二人便随乡民而去。

    行出数里,已到城外,只见江水浩荡,此地正是运河与娄江相会之处,碧波万顷中,
江水蜿蜒,朝一处湖泊汇入,那湖泊水面宽阔,却不知是长荡湖,抑或是阳城湖。

    艳婷眺头看去,只见大批乡民正自群聚,听著一人派令,那人长方脸蛋,剑眉星口,
正是卢云。艳婷心下奇怪,见洪捕头远远走来,便叫住了他,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
么?怎地聚集这许多人?”

    洪捕头识得艳婷,知道她是知州府上的宾客,看她如此貌美,可别又是知州的心上
人了,忙陪话道:“回姑娘的话,咱们大人前些日子过来运河巡查,他见河水太浅,不
能行船,须得大批纤夫拉纤,便起意建造一处水闸,把娄江大水引入运河之中,一来方
便行船,二来灌溉田地,可说好处多多呢。”

    伍定远与艳婷听了这话,都是大为惊奇,伍定远走到高处,眺头远观,只见娄江水
位比运河高了一些,若能将江水引入运河,再以水闸开关,确可调节水位,日後商船来
往,自当方便许多。

    艳婷见此地颇多纤夫苦力,不禁皱眉道:“卢知州工程一开,这些纤夫平素拉船维
生,往後少了营生,要他们如何度日?”洪捕头笑道:“姑娘多虑了,那日卢大人过来
视察,一看纤夫生活辛苦,当场就掉了眼泪,直说要替他们找个好营生。听知州大人说,
他要纤夫出力挖河道,衙门出钱盖水闸,两边各出一半气力,待竣工之後,便让这帮苦
力维护水闸,向来往商船收些钱银,所得一半归朝廷,一半归他们所有,以後再也不必
过苦日子了。”

    艳婷恍然大悟,颔首道:“卢知州果然是个好官,这么体恤百姓。”

    两人说话问,怱听一人远远叫道:“定远、艳婷姑娘,你们也来啦?”

    众人转头去看,只见卢云脱了上身,手上拿著铲子,正自快步行来,艳婷见他赤裸
上身,忍不住满脸羞红,当下别过头去,不敢多看,心中想道:“原来卢状元肤色也那
么白,倒不输杨郎中了。”她满面娇羞,不敢望向卢云,过不片刻,却又好奇难忍,忍
不住又偷瞄了一眼,脸色更见晕红。

    伍定远见卢云过来,立时满面微笑,奔上前去,拉住了他的双手,笑道:“做这么
大事业,却不要哥哥帮忙,你可太见外了。”卢云道:“你卧病在床,怎好要你做这些
粗活?否则伍兄那么高武功,难得过来长洲,想我会放过你么?”

    两人相顾大笑,卢云当下领著众人,朝江边行去,此时工程已到紧要处,大批苦力
正在河道中费力挖掘,只等将运河娄江两端凿开,江水便能一涌而入了。

    卢云提起铁锹,跃人河道之中,检视运河这端情况,此刻工程将峻,只等凿开一尺
厚薄的上墙,便能打通河道。卢云吩咐巩志过去娄江那端察看,只要两边同时凿通,引
江入河的壮举便将大功告成。

    卢云站在沟里,提声叫道:“怎么样?凿得通么?”远远传来巩志的声音,只听他
叫道:“有块大石挡在道中,一下子凿不穿!”

    卢云闻言,不由得吃了一惊,这几日众民工都在挖掘河道,却没听他们回报此节,
当下急急奔去,待见巨岩深藏泥土之下,不由扼腕叹息,道:“这可糟了,顽石挡路,
难不成要另掘河道么?”巩志道:“这石头如此巨大,那是凿不穿的,看来只要绕道一
途了。”卢云叹了一声,虽知此举定要大费人力,但当此情势,也只有如此办理。

    两人正自商议,忽听一人笑道:“区区顽石,岂能令天下英雄束手?卢兄弟,让我
来吧。”

    众人听这声音满是自信,急忙回头去看,只见一条大汉缓缓行来,这人身高膀粗,
一脸浩然正气,正是伍定远。卢云知道他身上带伤,不能使力,忙摇手道:“使不得,
定远你好容易身子好转,哪能干这些粗活……”

    伍定远不去理他,自行将上衣脱去,只见他胸肌隆起,筋骨雄壮,上身虽然包著绷
带,却丝毫无损男子气概,一众男子见他虎背熊腰,更是心下称羡。

    艳婷怕他伤势末愈,正要上前劝阻,伍定远却已解下铁手,自行跃入河床,向卢云
摆了个手势,大声道:“卢兄弟,你自管去运河那头,这头有我守著,咱们一起打通河
道,”

    卢云见他自信满满,心下大喜,便亲持铁锹,行到河道另一端,只等两边同时动手,
便要打破河壁,让江水涌人道中。

    卢云提声喊道:“定远!可以动手了!”吼声如雷,远远传了过去,他提起内劲,
力灌铁锹,轰地一声巨响,已将泥墙砸开,一时间水势奔腾,登从缺口涌了进来。

    卢云见大水冲来,已至面前,当下伸足朝两旁上壁一点,已如飞鸟般跃起,巩志怕
他被水冲走,急忙伸手来拉,两人手掌相握,半空画过一个弧形,卢云便稳稳落了下来。

    运河大水已入河道,伍定远那边却迟迟不动手,只见他守在泥墙之前,双掌成圆,
似在凝运气力,眼见大水将至,卢云急忙喊道:“定远!快些动手了!”

    此时大水冲来,若将河道淹没水底,再想打通江河两侧,必是难上加难。

    岸上众人各有惶惑之意,艳婷更是俏脸惨白,她见水流湍急,深怕伍定远重伤之下,
无力逃脱,正想跃下接应,忽听伍定远大吼一声,一掌重重击落,右臂仗著毒性猛烈,
登时将大岩腐蚀出一处深洞,便在此时,哗啦啦水声激响,已朝伍定远背後涌来。

    众人目瞪口呆,不知高低,只见伍定远不急不徐,双掌贯通,按在岩石腐蚀处,猛
地断喝一声,掌力发动,那腐蚀处瞬即裂开,身後水流冲来,直朝裂缝灌入,伍定远接
连发劲,那裂缝越变越大,只听轰隆一声,那岩石竟尔向後翻倒,滚入了娄江之中。便
在此刻,娄江大水朝著伍定远面前冲来,背后运河大水也是汹涌急至,已将伍定远四周
包围。

    艳婷又惊又急,半空一个纵跃,便要入水去救,陡然间一个身影从江中跃起,搂住
艳婷的腰间,将她带回了岸上,这人身法如此快疾,还能是旁人吗?自是伍定远出手了,
众人惊喜交集,无不大声欢呼,卢云等人急急上前,向他问候致谢,伍定远向众人颔首,
示意不必多礼,跟著向艳婷一笑,道:“艳婷姑娘,你别贸然下水犯险,你师父要是知
道了,可会怪死我了。”说话神情自然,丝毫不见往日的扭捏。

    艳婷望著伍定远那张风霜老脸,忽觉心头有些异样,忙低下头去,竟是有些害羞。

    此刻数百人围在伍定远身边,都在称颂他的武功胆识,忽然一名孩童抢了上来,手
上拿著一只铁手套,大声道:“大叔!你的东西!”

    这铁手正是伍定远适才抛上岸去的,没想给这孩子捡了起来。伍定远随手接过,将
手套戴起,他见那孩子仰头看著自己,神色满是崇敬,不禁微微一笑,伸手抚摸那孩子
的头顶,道:“多谢你了。”那孩子听了称谢,一时大为兴奋,两只手指纠著,好似得
了皇帝的圣旨一般,直是喜形於色。

    一众乡民围著伍定远,只在那问东问西,却让他脱不了身,卢云见状,便赶了过来,
笑道:大家别围著他!咱们的英雄肚子也会饿呢,让他去吃饭吧。“众人闻言,都是笑
了起来,卢云便拉著伍定远,直往岸边一处棚架行去,只见里头人声鼎沸,不少乡民拿
著碗盘,就地蹲食,一名美貌少女带著几名家丁打理伙食,却是顾倩兮。

    伍定远吃了一惊,没想这位官家小姐还能开伙煮食,忙问卢云道:“怎么?顾小姐
能烧饭?”卢云附耳过去,低声道:“面是我煮的,她只是做个样子。”

    伍定远听罢,竟是连拍心口,好似颇为惊险。艳婷一旁听著,不由得啐了一口,道
:“你们背後这般损人,一会儿我跟顾小姐说去,看你们怎么交代。”卢伍二人相视苦
笑,神态甚是尴尬。

    众人来到棚架,洪捕头替众人安排了桌椅,顾倩兮携著卢云的手,笑道:“你们可
辛若了,这便吃饭吧?I 卢云颔首微笑,道:”你先招呼朋友们坐下,我来盛面。“

    伍定远听卢云与顾倩兮说话,言语虽然平淡,但话中不分彼此,已如夫妻一般。看
他俩情感如此深厚,旁人便想另生波折,也是万万不能了。

    众人各自坐下,艳婷与顾倩兮同坐一侧,两人各自低声谈笑。伍定远听她们说的都
是家常事,如何插得下口?正觉无聊间,撇眼望去,只见一名孩童缩在人堆里,正自偷
偷看著自己,这孩子约莫十岁上下,黝黑瘦弱,正是方才替自己拾还铁手的那名孩子。
两人眼神相对,那孩子脸上一红,忙低下头去,不敢与他目光相会。

    伍定远微微一笑,伸手招唤,那孩子愣住了,似不知他叫的便是自己,左右看了看,
待见伍定远确实叫的是他,画上一阵惊喜,跟著蹑手蹑脚地行向前来,站到了伍定远身
前。

    伍定远见这孩子衣杉褴褛,当下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那孩子低下头去,
小声道:“我没名字。”一旁两名美女见了这孩子过来,无下大为讶异,顾倩兮凑了过
去,在那孩子身边蹲下,笑道:“小弟弟,你没有名字,旁人要怎么称呼你?告诉姊姊
吧?”

    那孩子见她貌美如花,肤色白皙,又闻到她身上的香气,脸上红得更厉害了,一张
黑泥脸好似烧红的木炭,嚅嚿地道:“大家都叫我小鬼。”顾倩兮噗嗤一笑,又问道:
“那你怎么会待在江边?你父母呢?”

    那孩子微微一愣,随口道:“我没爹娘,打小就在这儿拉纤,叔叔伯伯们会给我饭
吃。”众人听他是个孤儿,身世堪怜,但回话口气平平顺顺,似不以自己的处境为苦。

    顾倩兮心生恻隐,向艳婷使了个眼色,艳婷登时会意,取出了手帕,替他擦抹脸颊
的黑泥,柔声道:“小兄弟,小鬼这个名儿不好听,咱们以后给你另取一个,你说好不
好?”

    那孩子还没说话,只听一声吆喝,一人左右双手各持两只面碗,大声道:“各位客
倌,小人的大卤面正宗山东口味,不吃可惜哪!快趁热尝尝味道吧!”众人不必回头,
也知卢云这位知州大人再次干起老营生,又来卖面了,他呼啸一声,四只面碗朝众人面
前一搁,笑道:“客倌们,请吧!”说著拉开板凳,便在顾倩兮身边坐下。

    他见伍定远身边站著一名孩童,知道是住居此地的孤儿,便笑道:“小朋友还没吃
吧?

    来,我这碗给你。“将自己的面碗递了过去,示意那孩子来吃。那孩子却不敢应答,
待见伍定远向他点头微笑,这才紧挨在伍定远身边坐下。

    伍定远微笑道:“卢兄弟,你那碗面给了这孩子,自个儿可没得吃了。”说著将自
己那碗推了过去,道:“来,你吃我这碗吧。”

    卢云还没回话,却见顾倩兮与艳婷同声道:“不忙,吃我这碗吧。”说著又送上了
两碗面,卢云见自己面前搁著三大碗面,不禁微微一愣,他哪知顾倩兮等少女食量甚小,
一见这碗大如脸盆,还没吃便已饱了,一见有机可趁,如何不来推托?这才全数搁在他
面前。

    伍定远见卢云面色难看,登时一笑,解围道:“两位姑娘,咱们卢兄弟大卤面做得
道地,你们便算不饿,也该尝个两口,不辜负他的苦心。”说著自行端起面碗,稀哩呼
噜地吸起面条,跟著渣吧渣吧地吃著,口中还下住发出喝叫,好似极为美味。一旁那孩
子看在眼里,心中敬佩,登也学著伍定远的模样,端起面碗,一时咀嚼声大起。

    顾倩兮与艳婷见他俩吃得香甜,便也举起筷子,各自尝了一口,卢云喜道:“怎么
样?

    好吃么?“他见两名少女眉头紧皱,却又连连点头,好似颇为可口,卢云心中甚喜,
正要说明煮法,却见顾倩兮将面碗推了过来,道:”你干了一天活,累得紧,还是先吃
一些吧。“

    卢云不疑有他,低头去吃,却又见艳婷将碗中的面条大把大把地夹起,送到了伍定
远的碗中,柔声道:“伍大爷身上有伤,定要补补身子,多吃些吧。”伍定远寒着一张
老脸,摇手道:“快别夹了,你自己总要留一些吧。”

    卢云惨然道:“有那么难吃吗?”众人同声颔首,道:“好吃得紧,没吃过那么好
的面呢!”卢云哦了一声,这才放心下来。

    众人吃过饭後,又忙了一个下午,这才将水闸细部工事安排妥当,那孩子整个下午
都依偎在伍定远身边,不时抚摸他的铁手,模样崇敬佩服,好似把他当成天神一般。

    时值傍晚,众人伴著夕阳,缓缓而归,伍定远与卢云并肩同行,顾倩兮与艳婷在前
头行走,二女一左一右,携著那孩子的手,晚霞照在五人身上,说不出的和暖平静。伍
定远这些年来宦海浮沈,历经沧桑,难得有了片刻的宁静,他望著艳婷的背景,忽地叹
了口气。

    卢云见他喟然,便问道:“想起卓凌昭了?”

    伍定远微微一笑,却没说话。只是这么一笑,便挤出了眼角旁深深的皱纹,当年他
从西凉接下燕陵镖局一案,只有三十四岁上下,几年过去了,自己即将走到不惑之年,
岁月如梭,但人生却还是满布疑惑,是与非,对与错,没一样好懂。

    此时柳昂天有意与他的仇人和解,伍定远夹在中间,要他如何自处?自然不便多言
了。

    卢云知晓他的心事,劝道:“当年小弟沦落江湖,怀才不遇,定远兄劝过我,要卢
云多加忍耐,学些人情世故,终有苦尽甘来的一日。今日小弟斗胆,也想劝勉伍兄,别
太为难自己了。”

    伍定远遥望天边晚霞,怔怔地道:“打啊…杀啊…斗啊……是是非非,忠奸黑白,
人生难道没别的事好做了?卢兄弟……你可知道,我心里好寂寞……”他摇了摇头,眼
中泛起泪光,神情极是萧索。卢云陪著叹了几声,也不知该如何相劝。

    伍定远深怕失态,急忙定了定神,他转过话头,微笑道:“卢兄弟,别提我的事了。
倒是你这趟下来,怎么顾小姐居然住到你府上了?到底你俩是什么关系?”

    顾倩兮是尚书府的小姐,过去也曾被杨肃观屡次追求,哪知竟会悄悄南下,还住到
卢云家里,伍定远看在眼里,自感惊诧,难得抓到机会与卢云独处,便启口来问,只想
探听一些内情。

    卢云面色难看,不知如何回话,他与伍定远交情匪浅,昔日一同亡命江湖,自不能
以表妹远亲之类的情由塘塞,只得道:“我…我们在扬州便识得了……”

    伍定远知道他不便多说,自也不好让他为难,当下哈哈一笑,拍了拍卢云的肩头,
道:“难得有此佳人相伴,赶紧成亲吧!也让哥哥我喝上一杯喜酒。”

    卢云尴尬一笑,道:“倩兮离家出走,多少是我的过错,日後返京之时,我可不知
要如何向顾伯伯请罪了。”I 伍定远哈哈一笑,道:“赶紧提亲,便是请罪了。不然你
下次返回长洲,难道还要顾小姐没名没份地随你下来么?”卢云点了点头,连连称是。

    诸人行到城门,那孩童停下脚来,奔回伍定远身边,道:“大叔,谢谢你今天陪我
玩,我要回去了。”伍定远望著那孩童,问道:“你要回去了?回哪儿去?”

    那孩童抹著鼻子,道:“我要回江边啊。那里是我的家。”

    众人闻言,都知这孩子无父无母,便要回去过那孤儿的苦日子,一时心下都甚不忍,
那孩童却浑然不觉,只回问伍定远道:“大叔你呢?你要去哪里?”

    伍定远听了问话,忽地全身一颤,低下头去。这个问题杨肃观问过,卢云问过,甚
至艳婷也问过,但伍定远却都置之不理,直到这名幼小稚童开口来问,他心中才生出一
个念头:“是啊!我……我要去哪里?”先前那股举目无亲、寂寞凄凉的感觉,又再次
袭上心头。

    那孩子见他怔征发呆,便拉著他的手,再次问道:“大叔,你住在哪里啊?小鬼以
後想你时,要如何找你啊?”

    伍定远听他这么说话,忍不住心中感动,他抬起头来,艳婷、顾倩兮、卢云等人目
不转睛地望著自己,诸人关切之情,溢於言表,伍定远全身颤动,霎时之间,已知自己
的去向。

    伍定远蹲了下来,凝视那孩子,道:“小朋友,听过京城吗?”

    那孩子愣了半晌,傻傻问道:“京城?在这附近么?”

    伍定远微微一笑,摸著那孩子的头顶,道:“京城便是皇帝住的地方,好生热闹繁
华,孩子,你我有缘,可想随大叔去京城见识一下?”

    那孩子听了问话,却只面色呆滞,不知要如何回话,艳婷心下大喜,知道伍定远有
意收他为义子,急忙蹲了下来,贴在那孩子耳边,轻声道:“傻孩子,大叔要带你回家
啊,你要不要去?那孩子看著伍定远,神色好似不信,伍定远摸了摸他的脸颊,颔首道
:”乖孩子,以後便跟著我吧!“那孩子陡地全身震动,这才信了,霎时扑在伍定远怀
里,放声尖叫。

    卢云与顾倩兮一旁听著,都知伍定远有意返京为官,心下都替他感到高兴。

    伍定远把那孩子抱入怀中,朝艳婷凝望而去。艳婷与他目光交会,身子忍不住一颤,
伍定远的眼神不同以往,那里头没有丝毫激情爱欲,只有淡淡的寂寞,好似怀抱孩子的
他,已是自己结缡多年的丈夫,正痴痴等著任性的自己回到家中。

    艳婷心下一动,想要说话,伍定远却已站起身子,携著那孩子的手,从她身边擦了
过去。

    艳婷回眸望去,夕阳西下,映在天山传人宽阔的肩上,好似是一座巍峨的高山,艳
婷心里忽起一个念头,只想走了上去,搂住伍定远那粗壮的臂膀。她识得伍定远虽久,
却是头一回现出这种想法,那是连她自己都不明白的微妙心事……

    第五章忠义孤臣枉痴心

    景泰三十二年十一月初八北京紫禁城十一月初八,冬至,这一日,照着习俗,北京
的百姓多会饮酒宴席,庆贺冬日的到来,上午时分,天降瑞雪,下了入冬以来第一场好
雪,更让人感到风调雨顺,早已忘了前些日子见到的客星怪象。

    只是没人知晓,明天,十一月初九,即将发生一件改变天下黎民苍生的大事,不论
是王公大臣,还是贩夫走卒,无人能逃过命运的捉弄。佛的轮回,正在应验……

    眼看明日便是十一月初九,说好了便是刘敬约定动手之日,此时京城局势外弛内张,
秦仲海更是密谋成功与否的关键之一,虽说刘敬看重他,但东厂上下依旧在西角牌楼布
满眼线,时时察看他的动静,秦仲海心下了然,知道东厂诸人怕他外泄讯息,索性整日
下出牌楼一步,也省得让人起疑猜忌。他本是个豁达性子,反正之前已点过杨肃观,能
做的也做了,便下再多想,只在脾楼里赌博的饮酒,刘敬没掀出最后底牌之前,他绝不
会贸然做出任何决定。

    待到晚问,秦仲海镇日饮酒,早喝得昏昏沉沈,只在那蒙头大睡,一名属下煮好了
宵夜,将他摇醒,秦仲海揉着惺忪睡眼,接过热腾腾的宵夜,迳自吃了起来,是夜万籁
俱寂,百般无聊中,秦仲海一边吃着宵夜,一边唤来下属,与众人围坐赌博,众下属见
他主动邀战,无不欣然答应。秦仲海向来出手毫阔,便赢了钱,也会自掏腰包,请客吃
红,便输了,自管摸鼻子认栽,这等赌友便打灯笼也找不着,当下便聚了十来人,兴高
采烈地聚赌起来。

    秦仲海此时赌博,只为了消磨时光,省得记挂那些烦人事,哪知无心插柳,吃暍问
竟然赢了几十两银子,眼看手气好的不像话,忍不住笑道:“嘿嘿!老子交上天王运了,
今日赌运不恶!”眼看身前堆着十来只元宝,只要再赢个几把,便能还清韦子壮那五百
两银子,一时更是大声吆喝,准备把把通吃,杀他个血流成河。

    众人正自赌博喧闹,忽听远处传来喊叫声,好似有大批人马入宫,秦仲海吃了一惊,
想起刘敬之事,忙道:“夜深人静的,怎会有人喊叫?你们快去看看。I 两名下属答应
一声,立时奔了出去;秦仲海听这喊叫声越来越大,似有人马朝前三殿广场奔入,直是
坐立难安,他放下赌具,沈声道:”大家带好家伙,这就跟我来。“

    众下属知道这名上司平日散漫怠惰,但真遇上大事,却是含糊不得,乃是看大不看
小,轻重缓急抓得极准的人物,听了吩咐,当场齐声答应,纷纷取过乓器,便要朝外走
出。

    秦仲海不待下属出门,他抽出腰刀,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才到前殿广场,果见大
扯人马已然进宫,足有数百名之众,秦仲海大吃一惊,想道:“糟了,难不成刘敬提前
动手?”

    正要冲向前去,猛见这帮人身穿红袍,竟是锦衣卫的人。这帮人的职责向来是警戒
禁城要冲,若不得皇帝号令,从不准随意入宫,此时忽尔到来,定然有事。

    秦仲海怕刘敬东窗事发,急忙抓住一名喽罗,暍问道:“你们这帮人干什么来着?
是谁准你们进宫的?”那卫士见秦仲海身着统领服色,倒也不敢造次,忙道:“我等奉
江大人之令,前来禁宫拿人。”

    秦仲海喃喃地道:“你……你们要拿什么人?”那卫上摇头道:“卑职只是随长官
前来,倒不知要抓的是谁。”

    秦仲海料知逼问不出,摔开那人,冲向前去,喝道:“安道京呢?快给我滚出来了!”

    说话问,一名肥壮的男子走了过来,正是安道京。秦仲海奔到他面前,提声暍道:
“大胆安道京!禁城是御前侍卫守护的地盘,你们来干什么?想造反么?”

    安道京知道秦仲海性子凶暴,倒也不敢招惹,忙摇手道:“秦将军切莫胡言乱语,
我等奉江大人指示,前来禁城逮捕要犯,绝非有意犯上。”

    秦仲海悚然一惊,心道:“难道刘敬事机败露,已给江充发觉了?”他有意探话,
当即冷笑道:“捉拿要犯?禁城里全是皇亲国戚,你们想捉谁啊?皇太后么?”

    安道京听他随口编排,连皇帝的娘也给扯进去了,一时脸色惨白,急忙摇手道:
“秦将军别这样,咱们真有公干,请您别管这许多。”

    秦仲海听他口风甚紧,登即喝道:“放你娘的屁!要在宫里抓人,那也是我们御前
侍卫的差事。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进宫拿人?”别地一声,已将腰刀抽出,跟着冷冷地道
:“我限你一柱香时分退出禁城,否则休怪秦某刀下无情。”说话间凛然望着安道京,
只要他稍有不从,便是一场好杀。他仗着自己职在身,倒也不怕江充事后算帐。

    安道京知道秦仲海武功了得,见他挚刀在手,心下也是暗自忌惮,当下退开一步,
道:“你别这样强凶霸道,大家擒拿犯人要紧,有话回头再说吧!”

    秦仲海冷笑道:“我方才说过,限你一柱香时分退出禁城,难道你聋了吗?说着喝
来属下,拦住了道路,安道京身怀要务,自也不能示弱,他呼啸一声,锦衣卫众人也都
抽出了兵刃,一时之间,情势剑拔弩张。

    便在此时,一人急急赶了过来,看这人形貌威武,正是金吾卫的头领巩正仪。秦仲
海见他到来,还带着大批金吾卫的手下,急忙叫道:“巩兄来得正好,这姓安的乱闯禁
城,咱们职责所在,快把这批妄人拿下吧!”

    巩正仪听了这话,却只满面惊惶。叫道:“别理这些人了!方才我得到消息,说江
大人亲入禁宫,已到仁智殿抓人了!咱们快快过去吧!”

    秦仲海眺了起来,颤声道:“仁智殿?他去仁智殿做什么?”巩正仪不曾回话,只
快步离开。秦仲海面色铁青,这仁智殿里藏有琼贵妃的淫靡把戏,若给江充掀了出来,
薛奴儿包庇贵妃偷人情,只怕难逃一死,刘敬更要元气大伤。秦仲海心下暗惊,江充什
么时候不好入宫抓人,偏生选在刘敬举兵前夕出手,莫非他早已得知内情?

    眼看巩正仪已朝仁智殿而去,秦仲海自也运起轻功,紧跟在后,安道京这厢也率领
大批手下,匆匆追随而去。

    众人行到近处,只见仁智殿四周满是人潮,足有数百名兵卒,竟已被人包围。那罗
摩什、九幽道人等江系好手,更已云集此地。秦仲海见了这等阵仗,心下更感骇异,一
个箭步,忙往殿内奔去,九幽道人跳了过来,一把拦住,喝道:“没有江大人的令牌,
谁也不能进去。”

    便在此时,只听殿内传来一名女子的斥喝,道:“你们抓着我做什么!不怕犯上吗?”

    秦仲海听得这是琼贵妃的声音,哪还管什么九幽道人、八爪乌龟,双足一点,便从
众人头上飞了过去。九幽道人怒道:“你好大胆!”想要伸手阻拦,却见一旁巩正仪、
安道京等人也先后奔入殿去,竟无一人理会于他,九幽道人又急又气,只有跟着进去了。

    秦仲海行到殿中,只见琼贵妃已被两名卫士架起,大批火枪手指住一名高瘦太监,
正是“花妖”薛奴儿,只见他脸上神气难看至极,好似给冰水浸泡过一般,惨白得吓人。
秦仲海暗惊在心,想道:“这下全玩完了,琼贵妃与薛奴儿一起被捕,恐怕东厂要糟。”

    那琼贵妃四十好几的年纪,见过大场面,此刻给众人抓住了,神态仍是无惧,只冷
冷地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抓着皇嫂不放,不怕抄家灭族吗?”她最后一句话
声音提得甚高,极尽威吓之能事,那两名卫士闻言一惊,急忙松开了手。

    猛听殿上传来一声断喝,朗声道:“冰清玉洁,持身贞淑,虽是乡野民妇,也为天
下人所敬,但若淫秽后宫,行止妖妄,便是皇亲国戚,一样为人所不耻。琼贵妃,你以
皇嫂自居,眼里却有皇上么?”

    说话问,只见一人身穿蟒袍,傲然前行,正是那大奸臣江充。

    琼贵妃听了森然质问,脸色却一如平常。她深深吸了口气,道:“江太师,你莫要
仗着官高权重,便来血口喷人。我父乃是本朝功臣,手握铁卷丹书,你若敢扣押本宫,
休怪日后琼家灭你的族!”众卫士听她这么一说,无下全身发抖,薛奴儿站在一旁,帮
腔道:“正是如此!大胆江充,你若想活命,便快快放开我们了!”

    江充听了威吓,却是仰天大笑,道:“说得好!咱们两家不妨斗个法,你琼家有本
领灭我江充的族,江某人自也乖乖认栽!”当下伸手一挥,喝道:“给我押起来了!”
那两名卫士本已放开琼贵妃,此时有了江充撑腰,胆子又大了起来,登时定上前去,将
琼贵妃再次架起,江充科目看着薛琼两人,冶笑道:“现下咱们看个明白吧!看看谁要
满门抄斩?谁要罪诛九族?”当下押着两人,便往仁智殿深处走去。

    秦仲海知道仁智殿里的秘密若给江充查出,薛奴儿与琼贵妃两人非死不可。他奔上
前去,拦住了道路,沈声道:“江大人,这里是虎林军的辖地,你想做什么?”秦仲海
与薛奴儿向来不睦,哪知在这生死关头,秦仲海竟会为他出头,薛奴儿忍不住咦地一声,
神色间有着七分诧异,三分感激。

    江充斜目看了秦仲海一眼,冷笑道:“你这小子好大胆,可是仗着柳昂天的势头来
着?回家劝你侯爷一句,没事别来扯这烂污,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秦仲海哼了一声,心道:“看他这个模样,想来还未抓到奸夫。看在刘总管的面上,
说什么也要拦他一阵。”他横刀当胸,沈声道:“江大人虽然位高权重,但仁智殿是我
虎林军的执掌,便是太子到来,一样非请莫入。请诸位速离,否则便以行刺皇上论罪!”

    江充见他面色坚决,一步不让,登时哈哈大笑,从怀中摸出一封公文,丢向秦仲海,
厉声道:“把公文给我看清楚了!然后夹着尾巴滚!”

    秦仲海心下一凛,将公文接住,展了开来,还未读文字,便见到玉玺宝印,秦仲海
心下惨然,知道江充早已有备,竟是奉着皇命来此。江充见他神色难看,登即将公文一
把抢回,自行读道:“朕查薛奴儿、琼玉瑛行止不端,盗卖宫中珍品,特命十八省总按
察、太子太师江充便宜行事,详查仁智殿内一应物事,诸卿听从调度,不得有违。钦此。
秦仲海心下了然,看来皇帝已然知道琼贵妃暗中偷人,只是此事过于淫秽,不能任意外
传,这才以”盗卖宫中珍藏“来混淆视听,否则在场众人听了这等淫靡家务事,恐怕个
个性命不保。

    圣旨当前,锦衣卫诸人士气大振,薛奴儿、秦仲海等人则是面如死灰。江充傲然上
前,将秦仲海一把推开,暴喝道:“大家跟我来!有敢挡者,立斩不饶!”

    连声吆喝中,大批人马向前行去,众卫七半拉半拖,将琼贵妃、薛奴儿等人带入殿
内。江充行到那幅书画之前,便自凝立下动。秦仲海心下一凛,情知江充已然掌握内情。
果听这奸臣笑道:“薛公公,这里到底有什么秘密,你快些交代出来吧。否则休怪我下
手不容情哦。”

    薛奴儿先前甚是害怕,此时大势已去,反而尽去惧色,他尖起了嗓子,又恢复了高
傲神态,冷泠地道:“江充,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休想从我这儿听到一字半句。”

    江充哈哈大笑,却是胸有成竹的模样,他伸手一挥,暍道:“给我带上来了!”只
听后头传来几声暴喝,脚步杂沓中,大批侍卫押上了一人,薛奴儿见那人乖头丧气,当
场尖叫一声,叫道:“奸贼!是你!是你出卖咱们!”说着扑了上去,便想当场击杀。
秦仲海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只见那人身穿太监服色,正是胡忠。

    薛奴儿气急败坏,死抓着胡忠不放,两旁侍卫过来拉扯,竟都分不开二人,薛奴儿
叫骂道:“你这贼!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连珠炮的叫骂声中,胡忠的哭声不住传来,
哭道:“没有,我没有,不是我……”薛奴儿怒不可抑,尖声道:“卑鄙的东西,敢做
不敢说的败类!若不是你,谁会泄漏秘密?”胡忠哭道:“我不知道啊!我也是刚才给
带来的!”

    薛奴儿哪里肯信,只是在那高声叫骂。

    秦仲海生性精明,绝非薛奴儿可比,一旁听着,心里登时生疑,想道:“不对,这
胡忠不是才给刘敬收服了么?刘总管手上握着他亲友的性命,胡忠胆子再大十倍,也不
可能背叛,东厂叛徒另有其人。”

    念头方动,便听江充笑道:“你们别错怪胡忠了,泄漏口风的不是他,来人带上来
了!”话声未毕,只见一名小太监快步抢上,向江充跪地叩首,唤道:“小六子参见江
大人!”这孩子约莫十一三一岁年纪,正是胡忠的义子,名唤小六子的那名小太监。众
人见他到来,都是目瞪口呆。胡忠见义子忽尔出现,登时惨叫道:“小六子,你怎么也
给抓来了!”江充斜目看了胡忠一眼,笑道:“什么抓来了?说得这么难听。好孩子,
你向你干爹说说,这里的秘密是谁透露出来的啊?”小六子高举右臂,大声答道:“我!”

    胡忠全身巨震,一声惊叫之后,当场软倒在地。薛奴儿与秦仲海对望一眼,脸色都
成惨白。

    江充拍了拍小太监的头顶,笑道:“好孩子,你再告诉你干爹一句,打入宫起,是
谁叫你同干爹亲近的?”小六子毫不犹豫,大声答道:“是江大人!”

    江充凝视着薛奴儿,冷笑道:“你们刘总管千提防、万提防,却万万料不到我江充
在东厂里安的真正奸细,乃是这个小小孩儿吧?”他见薛奴儿气愤已极,登时哈哈大笑,
道:“这孩子每日套问他干爹,日也问,夜也问,终于从胡忠口里套出仁智殿的脏事,
老早就传消息给我了。你们真以为我江充不知情么?告诉你们,没到最后关头之前,我
是不会动手发难的!”

    薛奴儿心下了然,知道胡忠定在无意间漏子口风,才让小六子察知了秘密。他气得
全身发抖,但此时给十来只火枪指住,便想动手杀人,也是万万不能了。薛奴儿垂下首
去,不再言语,但眼中却露出火焰般的恨意,看来直是吓人。

    秦仲海一旁看着,自也目瞪口呆,心道:“好一帮奸贼,当真无所不用其极。”

    那时刘敬抓到了胡忠的马脚,自以为能够以小六子为胁,逼迫胡忠来作反间,哪知
那毫不起眼的义子小六,原来才是江充手下忠心耿耿的奸细,刘敬如此失算,自然一败
涂地了。

    以东厂总管行事的老道,秦仲海目光的锐利,居然都没瞧出这天真孩子暗藏鬼胎。
其实别有心机,江充也真算是用心良苦了,江充见场面已在自己的掌握之下,登时哈哈
大笑,手指墙上的书画,道:“胡忠,你不必袒护这帮无耻男女了,快快把实情交代出
来,咱们这就去抓贼啦!”

    秦仲海见大势已去,实在难以阻挡,只得叹息一声。此时巩正仪等人也已进殿,见
了江充横行霸道的模样,如何敢多置一词,纷纷让到了一旁。

    胡忠神色凄然,朝薛奴儿看了一眼,薛奴儿面无惧色,只冷冷地道:“咱们东厂几
百人的性命,全在你一念之间。胡忠听了这话,身子一震,转头便往小六子看去,只见
义子依偎在江充身边,脸上还是挂着那幅童椎的笑容,但那天真无邪却是世上最恶毒的
虚伪做作,胡忠泪水盈眶,他望着小六子,喃喃地道:”当年你给人欺凌侮辱,爹爹见
你好生孤独可怜,这才起了保护你的意思……小六子……小六子……告诉爹爹,爹爹这
辈子没爱错你。“说话问泪水滚滚而下,眼光只是瞅着义子。

    小六子给他盯着,却无不适之感,只听他笑道:“干爹,江大人在等你说话呢,您
别干耗着。”胡忠听他这么回话,已知义子平日对他全是作假,并无半分真情,他惨然
一笑,举头便往墙上撞去,砰地一声大响,霎时问脑浆进裂,已然死于非命。秦仲海、
巩正仪等人没料到他会自杀,都是为之一惊,薛奴儿更是又惊又痛,想要喝止,却已晚
了- 步。

    胡忠撞死墙上,壁砖登给撞裂一处,隐约现出暗门的痕迹,江充哈哈大笑,道:
“好你个白痴,自杀也不会挑地方,可把秘密透出来了。”他一脚踢开胡忠的尸首,举
手喝道:“来人!把这堵墙给我砸了!”

    两旁卫士答应一声,举起大铁锤,猛力往墙上敲落,只听轰隆一声,霎时便现出暗
门,左右卫士大喜,加力砸落,一时飞灰四起,暗门当场给敲开一块。江充仰天大笑,
道:“上天有眼,终教你们这群贼子无所遁形。”

    忮俩揭穿,琼贵妃与薛奴儿对望一眼,两人脸色惨澹,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其余人
等见了机关,也是骇然出身。秦仲海看在眼里,额头冷汗涔涔落下,心道:“完了,一
会儿只要抓出奸夫,刘总管定然垮台。”想要出手帮忙,却又无计可施,只有静观其变
了。

    众人见密道现形,一时连连挥锤,霎时便将墙壁打个稀烂,现出一个大洞来。江充
长笑一声,他命罗摩什率先走入,跟着道:“你们看好了,这里头藏有一只脏东西,秽
乱后宫,无所不为。看我不把里头那人干刀万剐,势不为人!”琼贵妃原本神色甚是镇
静,听了这话,再也按耐不住,冲向前去,尖叫道:“你敢!你可知他是谁!”

    汀充使了个眼色,安道京立刻抢上,掩住琼贵妃的嘴,不让她多发一声。薛奴儿见
状大怒,想要喝骂,却给人用枪止住了,一时气喘不休,只得眼睁睁看着江充等人放肆,
秦仲海一旁看着,也是心乱如麻,眼见罗摩什、江充当先走入密道,薛奴儿、琼贵妃也
给锦衣卫众人押了进去。秦仲海心下着急,便也想奔入密道,两旁卫士急忙拦住,喝道
:“没有江大人的号令,任何人休想妄动!”秦仲海哼了一声,道:“这是我掌管的地
方,你们凭什么不让我进去?”

    江充本已走入一半,听了外头的对话,陡地停下脚来,他微一沉吟,便道:“不打
紧。你们让这姓秦的小子进来,让他看看里头的脏东西,免得柳昂天说我栽赃政敌。”

    秦仲海不待话说完,便一把推开卫士,大踏步朝密道走进。巩正仪见秦仲海走入,
便要抢上,江充面色一变,喝道:“你们把他拦住,别让这人进来!”众人急忙冲上,
把巩正仪隔了开来。巩正仪满面焦急,却不得其门而入,秦仲海暗自纳闷,江充既要找
人进来见证,何以不让巩正仪进来,却要柳门嫡系的自己入内?他猜想不透,眼前情势
又紧张,只得急急走入,不再多想了。

    那甬道也不甚长,众人走了一阵,便已进到一处密室,江充回头过去,冷笑道:
“你们听好了,这等目无法纪、奸淫宫妃的无耻之徒,最是该死不过。看我来个就地正
法。”说着举起火枪,喝道:“你们退开些!”霎时只听背后传来琼贵妃的尖叫,大声
道:“江充!你好大的胆子!快快住手!”

    江充呸了一声,立时往密室里疯狂射击,后头火枪手也跟着动手,只听轰轰连响,
室里已是堙硝弥漫。枪声震响中,夹杂着背后琼贵妃的哭叫声,听她声音满是绝望凄厉,
想来定是不忍奸夫惨死,这才放声惨嚎。

    秦仲海心道:“照他这般干法,里头那人便是大罗金仙,怕也死得透了,这江充连
口供也不要,一会儿怎么揪出同党,真是莫名其妙。”

    此时琼贵妃早已哭晕在地,众人不待烟雾退散,便即走进密室,江充面色兴奋,大
笑道:“世上与我江充为敌的,全没一个好下场!”

    秦仲海凝目细看石室四周,霎时冷笑道:“江大人,谁和你为敌了?你看看里头吧!”

    江充一愣,急忙往四下探看,此时烟雾从甬道飘出,已可看清室内景象,只见房里
摆了张木床,一张木桌,此外别无长物,更没见到半个人影。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江大人啊,你无端入宫,把东厂副总管、先皇爱妃扣押起
来,便是要找这张烂床么?这等稀奇古怪的事,我非同咱家侯爷说上一说不可,他定也
觉得有趣得紧。”

    此时胡忠已给活生生逼死,若是找不出奸夫的尸体,事情恐难善了,江充稍一推算,
知道要糟,一时只感又急又气,对着小六子叫道:“你……你不是说这里有人么?”小
六子惊恐万状,跪下道:“大人明查,我听干爹说过,他随琼贵妃前来此地时,真有听
到男子在里头说话的声音啊!”

    江充听了这话,霎时恍然大悟,他沉下气来,冷笑道:“刘敬啊刘敬,算你厉害,
居然还是快我一步!”他低头探看四处,沈声道:“大家给我搜!这地方决计有些古怪!”
众人闻言,登即在里头细细搜索。

    秦仲海双手抱胸,冷眼看着众人四下搜查,只见这些人到处翻搜破坏,就希望能找
出蛛丝马迹。秦仲海心下暗笑,想道:“好一个刘总管,看来这名奸夫定是他弄走的。
他也真神通广大,不过刹那之间,居然就把人藏得无影无踪,不知是如何办到的。”

    众人查了一阵,却不见有什么可疑之处,回秉道:“四下翻过了,找不到什么可疑
之处。”江充面色惨白,道:“不可能,这石室里头的男子一定还在宫里,你们加把劲,
好好给我找!”

    众人正自翻查寻找,匆听远处脚步声杂沓,竟有大批人马朝石室行来,秦仲海心下
起疑,暗道:“这当口还有谁来?难道是刘敬么?”

    秦仲海正自猜测不休,猛听一人喊道:“圣上驾到!”众人闻得皇帝驾临,莫不震
惊,江充惹出祸端,自也面带忧色,急急奔向门口,等候皇帝到来。

    秦仲海心下暗喜,想道:“江充滥权妄为,擅入禁宫搜查,却没找出半个人,这下
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正想问,黄袍闪动,龙履入室,来人五十出头年纪,面貌英俊,果然便是景泰皇帝
到了。

    江充立即跪下,大声道:“臣江充,恭迎吾皇万岁、万万岁。”众人见江充跪下,
霎时也都跪倒在地。秦仲海趴在地下,眼角偷瞄,只见皇帝青着一张脸,神色颇不寻常。

    秦仲海见皇帝气急败坏,心下正感不妙,果听皇帝喝道:“人呢?”江充跪秉道:
“启禀万岁,臣反覆搜查一遍,都不见有人。”皇帝忽地怒气勃发,厉声吼道:“不见
了?好端端的,怎能下见了?”一脚便朝江充头上踢去,江充受了这脚,却是一动不动,
只是低头忍耐。

    众人见了皇帝怒责大臣,竟然还举脚去踢,都是为之震惊。秦仲海心下自也骇然,
过去他与皇帝见面,见他性好文学,修养甚佳,哪知却气成这个模样。便算皇嫂真的偷
人,他也不该生这么大气,何况此时不曾抓到奸夫,逼出口供,如何能责打大臣泄恨?
说来确实有些不合情理之处。秦仲海心下暗暗猜测,只觉其中另有隐情,恐怕不是贵妃
偷人那么简单。

    江充趴伏在地,喘息道:“启禀皇上,此人之所以消失无踪,定是刘总管所为。请
皇上将刘敬传来,必能查个水落石出。”皇帝铁青着脸,喝道:“传刘总管!”众人答
应一声,急急传下号令,命人将刘敬带到、秦仲海心下惨澹,想道:“完了,刘总管这
下功亏一篑了,还没叛变,便先闹出事来。”他暗暗发愁,就怕刘敬挡不过今天这- 关,
到时撤职查办事小,一个不小心,只怕要落得抄家灭族的悲惨下场。

    皇帝一言不发,双手紧紧握拳,神色悲怒交集,此时薛奴儿与琼贵妃已给押入密室,
两人低头不动,料来心里定是害怕至极。

    过下乡时,一名近侍急急奔来,皇帝喝道:“刘总管人呢?带他过来见朕!”那近
侍跪地回秉:“启奏圣上,方才东厂与刘总管的府邸匆起大火,里头的公文悉数焚毁,
不知发生了何事。刘总管更是下落不明,不知去了哪里。”

    此言一出,众人莫不吃惊,皇帝更是倒退一步,撞在墙上。秦仲海心下震动,冷汗
涔涔而下,心道:“完了,大势已去,刘敬见局势不妙,已然弃职逃亡了。”情势急转
直下,远比想像中紧张,秦仲海心下了然,知道刘敬垮台已成定局,朝廷三分局面终将
结束。他心下暗暗担忧,就怕自己也给牵连进去。

    江充急急上前,低声道:“皇上,看来刘总管也牵涉在内,已然畏罪潜逃了。”

    皇帝握紧拳头,大叫道:“刘总管!你去哪里了?”神态激动已极。众人大吃一惊,
霎时一齐跪倒,颤声道:“皇上息怒!”

    江充见皇帝忿恨难抑,忙道:“皇上,刘总管虽然不见踪影,但他的手下薛奴儿却
给臣拿住了,皇上可要审他?”皇帝大声道:“带他过来!”江充急忙使个眼色,两旁
侍卫押上薛奴儿、琼贵妃二人,送到皇帝面前。

    秦仲海偷眼去看,只见薛奴儿面如死灰,嘴角微微颤抖,琼贵妃却扬起下巴,神态
冷傲,丝毫不见惧色。

    皇帝看着薛奴儿,森然道:“薛副总管,你们刘总管上哪儿去了?”薛奴儿跪下道
:“臣不知。”皇帝厉声道:“你不知?那你三更半夜的,来仁智殿做什么?”眉宇之
间,满是杀气。众人见了皇帝的神态,无下骇异恐惧,就怕惹上杀身之祸。

    当今天子亲口威吓,薛奴儿只闭紧双唇,拜伏在地,竟是只字不答,好似没听到皇
帝的问话一般。秦仲海平日虽与他不睦,此时也暗自为他担忧。

    皇帝见他不言不语,忍不住大怒欲狂,喝道:“薛奴儿!你……你倒说一说,你跟
着我……朕多……多少年了?”他气愤之下,语气微微发颤,说话时生出口误,竟把朕
说成了我,想来气愤已至极点。听得皇上结巴,众人心中都想:“皇上气坏了,竟连话
也说不顺。”

    薛奴儿轻叹一声,低声道:“臣跟随皇上,已有三十二载。”

    皇帝大声道:“好!你还算得明白!这三十二年来,朕可有亏待你之处?”薛奴儿
叩首道:“皇上待臣,恩义并重。”

    皇帝眼中一红,大声道:“你……你既知朕待你不薄,可你……你为何要反朕?你
心里有国家社稷吗?”薛奴儿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叩首。秦仲海则是心下大惊,暗道:
“反?皇上怎会用到这个字?难道他已查知刘总管叛变一事?”

    皇帝面色惨白,道:“上回你差点伤了朕,可知朕为何不来办你?只因你随朕多年,
朕不相信你真会下手来害,才破例特赦,饶了你的性命……可你……你居然如此回报…
…你这样对得起朕吗?”说到气愤处,泪水竟尔流了下来。两旁侍卫听得皇帝语带哽咽,
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只是躬身垂首,深怕在这当口触怒皇帝。

    薛奴儿仍是不言不语,只是连连叩首。

    皇帝不去理他,命人拖来琼贵圮,暍道:“琼玉瑛!朕敬你是皇嫂,从不曾管你,
谁知你却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你快快说出,黄…这里头的…跑哪儿去了?”

    琼贵妃听他支支吾吾,登时冷笑一声,道:“你问着这个做什么?你还有脸见他么?”
众人听她说话大胆至极,竟似豁出去了,忍不住骇异出声。皇帝见了她森厉仇恨的眼神,
竟尔倒退一步,江充冲了上来,戟指喝道:“大胆女子!你胆敢狂言犯上,不想活了么?”

    琼贵妃抬头向天,闭眼道:“江太师,到底是谁犯上,你自己心里有数。”江充大
怒,一耳光便挥了过去,手掌堪堪及到粉颊,匆地想起此女身分非常,只得硬生生的收
手。

    秦仲海看在眼里:心头大疑,想道:“到底这石室里的人是谁?怎地琼贵妃会这般
说话?又怎会惊动皇上亲自前来质问,逼得刘敬弃官逃亡?”眼看情势混乱已极,秦仲
海心中乱成一片,却又理不出头绪来,只有静观情势发展。

    皇帝给琼贵妃一瞪,竟然生出惊慌之情,他喘息半晌,压下了怒气,又恢复了当今
天子的气派,沈声便道:“琼贵圮,你莫要仗着自己是功臣之女,便敢藐视法纪,目无
伦常。朕现下给你个自新的机会,你老老实实的说,这石室里的人去哪儿了?”

    琼贵妃冷冷地道:“我不会说的,你杀了我吧!”皇帝嘿地一声,沈声道:“你是
朕的嫂子,朕如何能杀你?”

    琼贵妃面带不屑,冷笑道:“嫂子?什么叫做嫂子?你少在那里假仁假义了。”皇
帝大怒欲狂,喝道:“你说什么?”

    琼贵妃纵声大笑,骂道:“乱臣贼子,狼狈为奸!天下间最无耻的小人,我说的便
是你!朱谨!”耳听琼贵妃直呼御名,皇帝已是怒火焚身,霎时抽出一旁卫士的腰刀,
猛向琼贵妃砍落。琼贵妃神态冷峭,不避不让,竟是闭目待死。

    众人惊呼声中,只见宝刀入体,血溅五步,一人挡在琼贵妃面前,那人脸上施着厚
厚的白粉,嘴角擦得红亮,却是东厂副总管薛奴儿,在这关键- 刻,他舍命救主替琼贵
妃挨了这致命的一刀。

    皇帝这刀穿体而过,薛奴儿如何经受得起?他眼望秦仲海,右手扬起,似想说什么,
秦仲海想起往事,一时心中大恸,只想抢上前去,握住他的手,但此刻局面紧张异常,
若要贸然出头,定会给牵连进去,当下硬生生地别开了头,不愿与他目光相对。

    薛奴儿老泪纵横,摔倒在地,性命已在旦夕问,琼贵妃见他将死,霎时伸手抱住了
他,痛哭失声。薛奴儿喘息连连,霎时头一侧,便已断气。

    皇帝身居九五更尊,生平从未亲手杀人,此时见了薛奴儿的惨状,忍不住大叫一声,
这才从盛怒之中醒觉,他将宝刀摔在地下,掩面叫道:“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般做?
朕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为什么啊?”又惊又怕间,几欲软倒,两旁侍卫大惊,慌忙扶
住。

    江充走上前去,低声道:“皇上,现下抓人要紧,刘敬虽然逃了,但这女子定然知
晓”他“的行踪,且让臣来逼供一番,这贱女人若再嘴硬,咱们便将她送入军营,充作
营妓,看她还说不说?”皇帝听了他的谗言,只是神色凄然,呆呆地坐在木床上,宛若
一座石像。

    琼贵妃缓缓放下薛奴儿的尸身,怒目望向皇帝,那眼神冷峭,好似有无限深仇。

    江充见她兀自神态冰冷,当即行上前来,冷笑道:“姓琼的,莫说你爹爹是什么顾
命大臣、开国元勋,今夜也救不了你的性命!劝你老实些,否则便要把你送到边疆去,
让你落个千人骑、万人压的下稍,看你还神气什么?”

    琼贵妃闻言大怒,尖声道:“大胆江充,你敢!”江充冷笑道:“有什么不敢?你
再要狂悖,我现下就命人把你剥光,看你还猖狂什么?”琼贵妃尖叫一声,便向墙上撞
去,竟是有意自尽。

    江充冷冷地看着她,冶笑道:“想死?有那么容易么?”说着一把将她抓住,跟着
用力朝地下一推,冷笑道:“还想留着贞操,便乖乖交代事情,不然一会儿把你拖下去,
明日就送入军营。”说着使个眼色,左右答应一声,便往琼贵妃身上抓去。

    琼贵妃怒道:“大胆!有敢碰我者,太祖高庙阴殛之!”每当皇帝无道,当朝大臣
将死之际,多会以太祖高庙之名诅咒皇帝,此时琼贵圮赫然说出,一来点名她宗室之女
的身分,二来也有挑战皇帝权威的意思,果然皇帝听了这话,便已惊觉,只是呆呆的看
着琼贵圮。

    那两名卫士闻言,自感犹豫,江充笑道:“有什么打紧的,这等无耻女人,你们尽
量碰。”说着命人托起琼贵圮,当场将她外衣撕破,露出了里头的亵衣,琼贵妃大声尖
叫,知道今夜一个不巧,便会惨遭奸辱,霎时泪水便已滴下。此时皇帝睁大双眼,口中
念念有辞,对江充等人的恶行却是视而不见。

    江充冷笑道:“你们两个把她剥光了,今夜让大家瞧瞧,琼武川的女儿是什么淫贱
模样。”

    那两名侍卫见琼贵妃虽已徐娘半老,但模样仍是十分动人,待见了她白腻的软肉,
听了江充吩咐,立时色眯眯地上前,便要将她衣杉扒光。秦仲海看在眼里,实在不忍,
但此时只要发出一声劝谏,便会给安上同谋大罪,他轻叹一声,脚步向后,只想早些离
开石室,不愿再看下去。

    正危急问,忽听两声惨叫,那两名侍卫身子往后飞出,猛地撞在墙上,跟着一条飞
影窜起,直朝皇帝扑去,这人身法快得异乎寻常,正是重伤垂危的薛奴儿。

    秦仲海大为震惊:“好你个薛奴儿,居然诈死!”

    众人见薛奴儿忽然活转无不大为惊骇,皇帝更吓得全身发软,一时掩面大叫。江充
见薛奴儿直朝皇帝扑去,一时又惊又急,颤声道:“快!快保护皇上!”

    这薛奴儿武功高绝,只比卓凌昭稍逊半筹,一举手、一投足,都能断木裂石,杀虎
屠龙,若要空手杀死皇帝,绝不是什么难事。众卫士未料薛奴儿还能暴起伤人,不曾有
备,忙从背上解下火枪御敌,但他手脚太快,此刻已到皇帝面前三尺,其势已有不及。

    一旁罗摩什、九幽道人见状不好,急急挡在皇帝身前,薛奴儿一声尖叫,左右两掌
击出,九幽道人与罗摩什各出一掌抵挡,三人四掌相对,薛奴儿掌力发出,九幽道人立
时口吐鲜血,摔在地下,罗摩什功力较九幽道人为厚,但受了这掌之后,也是面色铁青,
腾腾腾地向后退出三步。

    薛奴儿见无人阻拦自己,狂吼一声,便向皇帝扑去。江充吓得面无人色,取枪出来,
直往薛奴儿射去,只听轰隆一声,那枪只打在墙上,却没击中要害。

    秦仲海心下大惊,急急按住刀柄,却不知要帮哪一方。

    此时薛奴儿全身浴血,身上伤口不住喷出血来,但他拼出残余气力,已然压住皇帝,
手指岔住喉头,尖声道:“皇上!你…你可知道…她是你嫂子啊!再怎么样,你……你
也不能如此待她,你好忍心!皇帝神色惊恐,但喉咙给人岔住了,竟是说不出话来。薛
奴儿尖叫一声,用力捏下,只听喀地一声,皇帝喉头软骨竟欲碎裂,他吸不到气,舌头
已然外吐,面呈青紫之色。

    万岁命在须臾,江充顾不得自己的安危,冲上前来,死命抓住薛奴儿的手,奋力外
拉,想让他的手指离开皇帝的喉头,但江充武艺低微,如何拉得开?他又惊又怕,惨叫
道:“救命啊!快来人救命啊!”

    左右虽已举枪在手,但此时一枪下去,虽能杀死薛奴儿,却也会连皇帝一块儿射死,
一时无人敢开枪。

    眼看皇帝将死,罗摩什不及调匀气息,当下翻身跳起,一把推开江充,使出“幽冥
玄指”,猛往薛奴儿背上点落。薛奴儿背后吃痛,五指却更加用力,皇帝手脚痉挛,已
要断气了,秦仲海心中震撼,想道:“我这刀下去,定可救得皇帝一命,我要不要救他?”

    罗摩什大惊,更是加紧出指,一旁九幽道人也上来拉扯击打,安道京最是机警,心
中登生一计。一招“九转刀”砍落,猛地将薛奴儿双手剁下,他身手分离。身子便落在
地上。

    江充惊惶不已,一见薛奴儿摔倒在地,立时暍道:“大家快开枪!”众人见状,连
开数十枪,轰轰巨响,将薛奴儿打得蜂窝也似。江充惊怒交进,对着尸身一阵乱踢,跟
着暍道:“把琼玉瑛押去军营!”

    众人暴喝一声,便要上前,忽听皇帝道:“且慢!”众人急急跪下,都等皇帝圣裁。

    江充喜道:“皇上是不是要杀了她?”皇帝叹息道:“薛奴儿说的对,她好歹是我
嫂子,万万不可辱她,你们把她押下去,交给太后发落。”江充急道:“皇上,此女犯
上作乱,这……这怎么可以……”

    皇帝神色萧索,挥了挥手,道:“别说这许多了,你们只管照办。”江充悻悻然地
道:“臣领旨。”使了个眼色,两旁手下便押起琼玉瑛,将她拖了下去,一会儿便送到
景福宫,交由太后处置。秦仲海松了口气,太后远比皇帝明理,虽不会饶过琼贵妃,但
至少不会羞辱于她,总算能保住清白了。

    琼贵把给拖了下去,口中兀自高声尖叫,喊着皇帝的御名。皇帝伸手抚面,嘶哑着
嗓子,喘息道:“为什么?为什么?他…他人都死了三十年了,为什么还有人替他卖命?
朕……朕真的这么不得人心吗?”秦仲海心下暗暗奇怪,寻思道:“什么死了三十年?
谁死了三十年?”

    江充听皇帝言语有失,忙上前低声禀报:“皇上,人多口杂,说话千万小心。”

    皇帝呆呆坐着,不言不语,忽然间泪水洒下,重重挥出一拳,直往墙上打了一记,
只听砰地一响,拳上满是鲜血,已然受伤。

    众人大惊,急急上前察看。江充替他包扎伤势,低声劝道:“圣上爱惜龙体,切莫
如此愤怒。”皇帝扬起脸来,脸上神情既痛楚,又悲哀,好似心死一般。秦仲海看在眼
里,心里满是惊诧,知道今夜之事另有重大内情,料来日后定会牵连无数,自己可要小
心了。

    一旁罗摩什见皇帝一拳捶下,那墙竟有微微松动之象,情知有异,忙走了上来,低
声向江充道:“江大人,这墙有点问题,里头怕是空心的。”

    江充今夜功亏一匮,没能抓住生平死敌刘敬,一听此言:心下大喜,忙道:“国师
若有主意,只管来试。”罗摩什点了点头,运起“幽冥玄指”,一指便往墙上戳落,这
“幽冥玄指”专事内部破坏,那砖头虽然厚实,却也是寻常青砖,怎耐得武林高手的一
击?只见墙面震荡,砖头尽成粉碎,赫然现出一个空洞来。

    江充大喜,急忙挖开泥尘,往里头张望一阵,暍道:“来人!给我砸开这面墙!”
众人提起铁锤,猛往墙面砸下。只听轰地一声,灰尘四散中,又现出一条长长的甬道。

    皇帝见了这条隧道,心下大惊,颤声道:“怎会有这条密道?这……这是做什么用
的?”

    江充仰天大笑,喝道:“来人进去给我搜!刘敬定在里面!”火枪手冲了上来,当
先开路,安道京、罗摩什、江充等人便也鱼贯行入,秦仲海满心诧异,自也跟随在后、
只见这甬道好长,直达里许,秦仲海细看四处,这甬道竟是新近所掘,他暗暗吃惊,知
道必是刘敬暗中挖掘而成,看来他此次密谋造反,早已准备经年,绝非临时起意。

    行到远处,空气渐渐清凉,众人行出甬道,推开一处暗门,已然走入一问房舍。

    秦仲海转头看着四周:心下顿时一凛,此处不是别的地方,正是那日他与刘敬密谈
的庙中单堂。那弥勒佛像,兀自笑吟吟地挂在墙上,便如当日一般情景。

    秦仲海面色铁青,心道:“好一个刘总管,原来还有这一手。无怪他能把奸夫接出
宫去。”看来刘敬得到消息,趁着薛奴儿、秦仲海等人拖延时光,他便趁势把人带走,
看此处空无一人的情状,刘敬已然远走高飞了。

    大批锦衣卫人马四下察看,但偌大的庙中竟无一人驻留,刘敬早已脱身。秦仲海随
着众人看了一阵,只见几处厅房中满是刀枪兵器,足供千人之用,秦仲海心下了然,这
批器械当是供明日举兵之用,谁知刘敬功亏一匮,竟在此刻失足。

    秦仲海回首看着密道,想道:“这条甬道地点隐密,若要袭击皇宫,定可从容遣入
百名武功高手,只要再有人袭击承天门,移转禁军主力的注意,声东击西之下,皇上的
性命便在股掌之间了。”他心下敬佩,对刘敬的计策更是叹服不已。

    此刻皇帝也已到来,他见了这许多刀枪,又见到新掘密道,已知刘敬居心叵测,竟
然图谋不轨。想起平日刘敬恭顺的模样,皇帝脸色惨白,哭道:“刘总管啊刘总管,枉
费朕对你一片信赖,你……你好狠心……”脚下一软,竟要滑倒,江充急忙上前扶住,
劝道:“圣上切莫悲戚,让臣把事情察清楚,您先回宫歇息吧。”

    皇帝倒在江充的怀里,喃喃地道:“江爱卿,天地之间,只有你对朕真正忠心……”

    江充点了点头,让手下扶住了皇帝,跟着提声高喝:“东厂总管刘敬有意谋反,行
剌圣上,经察属实,即刻发布全国通缉,搜捕刘敬孽党!”锦衣卫众人答应一声,各自
出庙追查。

    东厂总管密谋政变,那是何等大事,第二日清早,宫中便已发布戒严,大批人马出
城追捕刘敬,皇帝命锦衣卫直接掌管禁宫,反命御前侍卫离开禁城。众人都知皇帝不再
信任宫中人马,看来江充独大的时刻已然到来。

    琼武川簧夜间便已得知爱女被捕,火速便往景福宫面见太后,希望能救下女儿的一
条性命,但琼贵妃犯了这等叛乱罪行,却无人看好她能逃脱劫难。

    戒严消息一经传出,无数东厂太监都被擒下,那太监大宝是薜奴儿的义子,自是首
当其冲,连夜便已被捕。刘敬精心招募的武林高手或死或逃,转眼间便已烟硝瓦解。大
批锦衣卫高于提刀在京城捉拿人犯,整个京城都是闹哄哄地。只是刘敬本人却像凭空消
失一般,无人查知他的行踪,也找不出蛛丝马迹。江充明白刘敬潜力甚深,就怕他另有
图谋,只是严命下属加紧寻访,此人若是不死,他便一日不得放心。

    十日之内,京城便已改头换面,从原本热闹喜气的大城,变为满是肃杀之气的鬼域。

    情势如此紧张,秦仲海身居虎林军首领,自也奉命出城搜捕,此际刘敬倒台,江充
更是稳若泰山,朝中三派去了一脚,鼎足之势已成云烟,下一个恐怕便是柳昂天倒楣了。

    大军开抵城郊,一众侍卫沿山搜索,一遇可疑人等,便自拦下盘问。秦仲海自坐一
旁,反覆推算局势。心道:“不知侯爷他们可曾接到消息?可别给此事纠缠上了。”他
明白自己与东厂走的颇近,眼下身处嫌疑之地,定需谨言慎行,千万不要给牵连在内。
也是为此,他也不便再与柳门之人联系,以免他们惹祸上身。

    正想间,天边匆地飘下雪来,秦仲海抬头望着落下的雪花,初冬瑞雪,本是吉兆,
但朝廷局势如此危急,众人心里发慌,都是无心观看。

    秦仲海坐在一旁,忽听远处传来大声暍问,便起身去看,只见数十名男女老幼排成
一列,各自接受下属的盘问。这些百姓多是住在附近的乡民,平日担着蔬果,入城贩售
维生,只因城里戒严,连着几日不放闲杂人等出入,好容易部队打开城门,此刻定是赶
着回家的。只是刘敬多半还留在城里,他若想离开北京,定会乔装成贩夫走卒,虎林军
诸人不敢有失职守,自定加紧盘问。

    属下逐一询问乡民姓名来历,待见无甚可疑之处,这才放了过去,若遇四十岁以上
男子,更须带到角落,脱裤验身。众乡民见了朝廷摆下的阵仗,都有骇然之感。各人给
盘查一阵,莫不急急逃窜。

    正问话间,对面走来一名老妇,看她来的方位,却原来是进城的。一名侍卫见她着
背,满头银发,手上提着只竹篮,面色甚是慈祥。不由得心下一奇,问道:“这位婆婆,
京城里一片大乱,你怎么还赶着进去?”那老妇回话道:“老身本姓陈,少年嫁入秦家,
先翁葬在城南,今日是他的忌日,老身缅怀秦家的恩德,便想进城扫墓。”说话声音苍
老,用词遣字却颇文雅,想来是见过世面的人,那妇人自称嫁给秦姓之人,秦仲海听在
耳里,早留上了神。那侍卫却不觉有异,待见这老妇容貌慈祥,便如自己的祖母一般,
他心下忽起亲切之感,便道:“好了,没你的事,可以进城去了。”

    那老妇微微一笑,问道:“这位军爷,这样便可以走了么?”此时等候出城之人纵
列绵延直达数里,真不知要盘查到什么时候,另一名侍卫乃是虎豹之流,- 听那老妇罗
唆,更感不耐,暴喝道:“放你走,哪里还生出这许多废话?滚!”伸手一挥,将那老
妇推开一步,那老妇给他这么推挤,一个不留神,便将手上的竹篮打翻,香烛金纸滚得
满地都是。

    那老妇叹了口气,迳自弯腰捡拾,口中念念有词,叹道:“人心不古啊!不过是进
城扫个墓,也要这般鸡飞狗跳的。唉……现下的人都不知慎终追远,连祖上姓啥叫谁也
忘了,真是忘八德啊!”

    秦仲海听她言中蕴有深意:心下登时一凛,急忙细目去看,只见那老妇越看越是眼
熟,两人四目相对,赫然之间,那老妇向他眨了眨眼,目光中透出一丝狡狯,秦仲海猛
地跳了起来,霎时已认出这老妇的身分来历。

    “她”便是刘敬!

    天下都在追拿此人,他却好整以暇地在此晃荡?

    那老妇捡拾香烛,低声自言自语:“数典忘祖,认贼作父,老太婆活了这么大岁数,
真算见识了。”她叹息良久,转身便朝城里行去。

    秦仲海心下暗暗惊诧,想道:“这刘敬失心疯了,还是怎地?现下满城都在追捕他,
他还大摇大摆的回到北京,难道不怕死么?”他虽认出刘敬,却无意拿他到案,反希望
他能顺利逃离江充的追捕。眼见刘敬缓步离开,便招来下属,吩咐众人:“你们好生看
着,瞧瞧有无可疑人等,我自去别处察看。”众下属不疑有他,齐声答应,各自干活去
了。秦仲海放下心来,当即手提钢刀,缓缓跟在刘敬之后。

    只见刘敬脚步蹒跚,装作寻常老妇的模样,一路行动迟缓,好容易行到一处山坳,
四下已无人烟,秦仲海便要上前招呼,忽见眼前一花,竟有一物朝自己脸面射来,秦仲
海吃了一惊,慌忙问往旁闪开,那物撞在地下,当地一声大响,激起无数火花。秦仲海
低头急看,却是只烛台。

    秦仲海惊道:“刘总管,你这是做什么?”刘敬冷笑一声,猛地转身飞扑,掌风已
然扫过,秦仲海慌忙向后退开,口中喝道:“刘总管,你别会错意了,我无意拿你归案!”

    刘敬呸了一声,除下乔装假发,厉声道:“秦仲海!你还有脸和我说话么!”双手
连舞,招招都往秦仲海喉头锁去,这刘敬不动手则已,一旦出招,便是雷霆万钧之势,
这人内力不如卓凌昭,并无凌人霸气,套路也不如薛奴儿那般紧迫逼人,但一招一式的
搭配却甚灵巧,仿佛身上武功便如他这个人一般,处处出人意料,叫人防不胜防。

    秦仲海给他抢攻一阵,钢刀不及出鞘,只得左右闪躲,连番避让杀招,他知道刘敬
怀疑自己出卖他,心下只是叫苦连天,一边闪躲,一边急喝:“刘总管莫要冤枉我,你
事情之所以败露,全是因为胡忠的那个义子小六,我秦仲海绝无出卖你的地方。”只听
刘敬冷笑道:“秦仲海啊秦仲海,你这般幼稚,日后要怎么在朝廷混?那江充什么时候
不好翻脸,偏生选在我举兵前一日动手拿人,你不觉得太巧了些么?”秦仲海嘿了一声,
道:“刘总管,你自己御下不严,出了叛徒,还想赖到我身上么?”

    刘敬大怒,喝道:“胡说八道!”霎时双腿连踢,激起无数白雪,阻住了秦仲海的
视线。

    秦仲海见他脚法精奇,情知空手难以御敌,忙往地下滚倒,跟着拔刀出鞘,空斩三
四记,将刘敬逼开一步,跟着翻身跳起,沈声道:“在下自问无愧,总管若要不信,我
也没法子了。”

    秦仲海此言倒也不假,刘敬谋反一事,他并未透露给任何人,只含含糊糊地交代杨
肃观,言道三日后有大祸,要柳昂天出城相避。他既未说出下手之人,也未透露谋反情
事,不过含糊说了两句话,若说如此便能坏了大事,却让他难以置信。

    刘敬呸了一声,霎时一脚踢来,秦仲海手上钢刀砍出,一招“贪火奔腾”,火龙闪
过,直朝身前三尺扫去,刘敬知道这招厉害,不敢正面抵挡,往旁微微二让,避开了刀
锋。

    秦仲海无意与他硬拼,一见他退后,便想收手罢斗,哪知刘敬毫不放松,瞬间揉身
再上。只见他足掌下踢,直朝秦仲海小腿陉骨踹来。秦仲海忙道:“刘总管,事已至此,
你再生气也是无用。我劝你快快离京吧!”刘敬喝道:“无知之徒,给我闭嘴!”

    刘敬一身武功都在腿上,足技千变万化,秦仲海闪开了踢向小腿的那脚,正要后退,
匆见刘敬脚尖提起,已朝喉问踢来,招招杀手,攻势延绵不断,秦仲海没料到他变招如
此之快,忙侧身斜让,躲开了致命一击,刘敬早已算到他闪躲路数,当下一声泠笑,原
本金鸡独立,左足举起,猛然问右脚发力,身子高高弹起,左足不及放落,右足便朝秦
仲海颈子斜踢过去,秦仲海掼刀在地,左拳挥出,挡住了刘敬的右脚,两人内力相激,
身子都是微微一晃。

    刘敬身子落下,举掌一挥,五指牢牢握住秦仲海的左拳,功力发出,竟以全身内力
来袭。秦仲海嘿地一声,想要劝阻,但对方内力发来,自己实无余力再行说话,当下急
急运力抵御。

    两人功力互拼,秦仲海只觉对方的内力虽不刚猛,却是悠长细腻,运起功来绵密不
断,秦仲海几次运力甩开他的手掌,却都难以办到。过了一柱香时分,秦仲海已知对方
功力高于自己“心想:今番也太托大了,早知他对我误会,有意下手害我,我便不该贸
然追来。”

    两人相持一会儿,秦仲海情知时候一长,自己必会死于此人之手,他暴和一声,奋
起生平功力,左拳奋力一推,将刘敬右手震开,跟着举刀猛挥,火贪一招第八重功力使
出,一招“龙火噬天”,便朝刘敬门面砍去。这招是“九州剑王”的独门绝学,当年秦
仲海与煞金、言二娘对决,不知多少次靠这招救命,果然绝招使出,一时火龙飞扑,烈
焰逼人,饶他刘总管武功卓绝,也给这刚猛绝招逼退一步。

    刘敬一时占不到上风,只哼了一声,冷冷望着秦仲海。

    秦仲海按连使出杀招,先以拳力震开刘敬,再以绝招将他逼退,两招下来,内力几
已尽,他气喘连连,拄刀在地,喘道:“刘总管,你摸着良心问问,秦某若真有心害你,
何不带着下属过来捉拿?又何必随你到这杳无人烟的鬼地方来?你……你可别错杀妤人!”

    刘敬冷冷地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纵然你不曾起意加害,但你此番心
念不坚,这才害死了大家,这个罪责该由你担。”

    秦仲海听他指责,心下登时一凛,他将事情来龙去脉推想一遍,摇头便道:“刘总
管,坦白同你说吧,你要举兵一事,我曾含含混混转告柳门一位兄弟,言道三日后有大
祸,要咱家侯爷有个防备。若说这样便能坏事,秦某实在不信。”他顿了顿,又道:
“你真要杀人出气,只管去找小六子,那孩子背反义父,好生凉薄,决计是个祸胎。”

    刘敬呸了一声,面色阴骛,冶笑道:“秦仲海啊秦仲海,你好生不晓事,你真以为
江充靠个不济事的小鬼,便能扳倒我刘某?枉费咱家这么看重你,你若这般想,那咱家
真要心冷了。”

    秦仲海摇头道:“小六子出卖义父,我亲眼所见,刘总管要不认栽,我也没法子想。”

    刘敬森然道:“你口口声声小六子坏事,你可知仁智殿里藏的是什么?胡忠、小六
子这帮人身分低微,他们又能知道什么?真是妃子偷人、淫秽后宫?江充日理万机,什
么事情不好管,专往妃子裙下钻?秦仲海啊秦仲海,你把事情看得太浅了。江充选在这
时候发难,没有三两三的把握,他是不敢动手的!”

    秦仲海听了这话,脑中只是混乱一片,他颤声道:“难道……难道柳门另有叛徒?”

    刘敬哼了一声,道:“此番举事,我为了瞒住江充,还故意作假,专程联系熊飞营
的李保正,我如此大费周章,便是要江充误判形势,以为政变自外而起,反而疏忽宫内。
嘿嘿,只是我用心良苦,却给他轻而易举的识破了,你倒给我说说,若无其他管道泄密,
事情怎能发展至此?”说到后来,语气严厉异常,随时都要翻脸。那李保正身居熊飞营
总兵,月内便要受调入京,刘敬事前与他连络,柳门诸人早已知情,秦仲海心念急转,
确知事情另有蹊跷。只是此刻局势大坏,东厂烟消云散,便算找出前因后果,也无济于
事了。他叹了口气,道:“刘总管,便算真有人泄漏机密,但现下江充掌握全局,咱们
还是保命要紧,不知刘总管有何打算?”

    刘敬哈哈大笑,道:“掌握全局?江充这免崽子这么容易就斗垮我?秦仲海啊秦仲
海,你太小看我了!”秦仲海听他口气甚为自信,似乎还有王牌未揭,不由得一惊,道
:“公公还想东山再起?”

    刘敬睥睨冶笑,颔首道:“傻子,只要你我两人未死,这局便不算玩完了。”秦仲
海听他牵扯自己,更感诧异,说来自己不过是个小官,不知在他眼中,为何如此要紧?
他见刘敬满面肃然,缓缓朝自己走近,秦仲海心中一凛,就怕他再次起意杀人,急忙举
刀当胸,护住了全身要害。刘敬哼了一声,道:“你紧张什糜?我冒着牛死大险入城,
就是为了杀你这小王八蛋?你以为自己这么值钱么?把刀放下,我不会害你。”秦仲海
心想不错,刘敬此时逃命都来不及,如何有心思对付自己,当下还刀入鞘,道:“公公
既然这么说,秦某便信你一次。”

    刘敬微微颔首,道:“提得起,放得下,一言而决。秦仲海,公公没看走眼,你确
实是块做大事的料。”此时他性命不保,说话还是一派自信从容,秦仲海听在耳里,自
感纳罕。

    正想间,忽听刘敬道:“秦将军,刘某有件大事相托。不知你能否帮忙?”

    秦仲海心下大奇,想道:“他密谋已败,性命都保下住了,还想办什么事?买棺材
么?这刘敬阴谋百出,绝非易与之人,眼前若有事情交代,定是天大的为难事,秦仲海
是个明白人,如何愿意惹祸上身,当下敷衍道:”公公你逃命要紧,快别挂怀这些身外
之事了。“

    刘敬略略听去,便知秦仲海一心推诿,毫无意愿替他办事,刘敬淡淡笑道:“我话
都还没说完,你也别急着推拒,先看过一件东西再说。”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只油包,扔
给秦仲海。

    秦仲海伸手接过,只觉那油包甚轻,不知里头装的是什么物事。刘敬望着他,道:
“咱家说过,政变那夜我会带样东西到承天门,等你看过之后,绝无三心二意。”他自
嘲似地笑了笑,道:“现下局给破了,承天门自然去不了,不过那也不打紧,咱们便在
这里看吧,意思是一样的。”

    秦仲海听这油包如此要紧,只是将信将疑,刘敬见他怀疑有诈,便道:“你别多想
什么,只管打开包袱,一切自会真相大白,”

    秦仲海见他执意甚坚,只得道:“刘总管,等我看过这物事后,你可得快些离开京
城,你留在此处一刻,便是一刻的危险。可好?”他心里打定主意,不管包袱里装的是
什么东西,只等看过之后,便即护送刘敬离开北京,反正自己所求无多,只盼刘敬别死
在自己面前,至于这老头儿日后是要退隐山林,还是继续结党作乱,他也懒得多管了。

    刘敬听他这么说,便回话道:“咱家日后的行止自有打算,下必你来操心,你只管
打开包袱。秦仲海叹息一声,不再多言,自将油包解开,霎时间,露出一张硝制的皮革,
色如人肤,卷做轴状,不知是什么怪东西;秦仲海颇感讶异,奇道:”这是什么东西?


    刘敬森然道:“这是一张人皮。”

    秦仲海面色一变,他战场上杀人如麻,却没见过人皮,此时乍然见到,自也悚然,
他吞了口唾沫,干笑道:“刘总管,这等莫名其妙的东西,你给我做啥?”

    刘敬冷冷地道:“你别多问,只管把人皮铺在地下,便知端倪。”秦仲海满头雾水,
但听刘敬催促甚急,只得依言蹲下,便要将人皮张开,把东西来历瞧个明白。

    秦仲海蹲在地下,正要铺开人皮,忽见人皮上闪过一阵黑影,好似鬼魂影子一般,
秦仲海忽起异感,竟不敢展开,背后刘敬沉声道:“你别拖延时光,快把人皮展开了。”

    便在此时,人皮上的黑影急速摇晃,好似有什么东西作祟,秦仲海全身鸡皮疙瘩冒
了出来,他吞了口唾沫,心道:“他妈的,大白天闹鬼。”他抬头眺看日光,猛然间,
只见树丛里冒出一个身影,直朝刘敬背后杀去,赫然是个蒙面刺客!

    秦仲海大吃一惊,他和刘敬都是武林第一流高手,二人耳音灵敏,机警过人,孰料
此地竟有刺客埋伏,尚且能瞒过二人!看此人身法诡异,无声无息地出手暗算,刘敬不
知怪客已到背后,兀自凝视着秦仲海,似不知他为何惊骇。

    秦仲海知道刺客定是江充派来的,百忙中不及暍喊,眼见长剑闪动,已朝刘敬刺落,
秦仲海当下暴喝一声,手上钢刀猛地掷出,便往刘敬背后扔去。刘敬吃了一惊,急急回
头去看,只见半空杀来一个人影,那影子躲开秦仲海的钢刀,仍朝自己扑来。

    秦仲海正要惊呼,刘敬却已冷笑一声,道:“想刺杀刘某人么?嘿嘿,那真是强盗
遇上贼爷爷了。”他提气纵起,半空中一个筋斗翻过,陡地身子一转,竟已到了那刺客
后方,竟在一招间逆转形势。

    那人见刘敬武功了得,深怕背后要害受制,急急往旁一滚,跟着高高跳起,霎时又
跃上了树顶,刘敬呼啸一声,身子落下,双脚在地下一点,瞬间便高高弹起,靠着这一
下纵跃,身子反而高过了树头。秦仲海看得心旷神怡,自是暗暗称赞:“刘总管的武功
当真深不可测,尚比薛奴儿高出半筹,要说谁才是东厂第一高手,这老头当之无愧。”
想着,忽然醒起薛奴儿已然惨死,不由得心下一阵黯然,轻轻叹了一声。

    此时刘敬与那刺客在树梢激战,刘敬仗着身手轻盈,脚法精奇,已然占得上风。那
刺客几次隐身树干之后,都给刘敬左右连赐疾攻,硬生生地逼了出来,那刺客手中虽有
兵刃,但每回逼近刘敬三尺,反给他跃上头顶,倒陷绝境。看来不出十招,那刺客便要
落败。

    猛听一声断喝,刘敬双手拉住树枝,左脚侧踢,直朝那刺客脸颊踢去,这脚力道扎
实,若给踢中了,定会颈断骨折而死,那刺客知道厉害,忙向右侧树枝跳去,刘敬何等
精明,早巳算定他闪躲的路数,霎时右脚后发先至,已到胸口,那刺客闪避不及,冷不
防已被踢中,一声闷哼之后,身子倒飞出去,已然摔在树下。

    刘敬见胜负已分,便也飞身下树,行到那刺客面前。他凝目看去,只见那刺客头戴
面罩,看不清脸面,只露出了一双瞳子,那目光冷若秋霜,只睁眼注视自己,并无恐惧
之色。

    刘敬冷冷地道:“你既然替江充办事,必定朝廷命官,又何必藏头露尾,把面目蒙
住?你究竟是谁?”说着走上前去,便往那刺客脸上抓去,要将他的面罩揭下。

    秦仲海本已拾起钢刀,在一旁笑吟吟看着,眼看刘敬便要揭开那人面目,莫名之间,
秦仲海匆地生出不祥预感,急忙叫道:“刘总管小心!”话声未毕,只听刷地一声响,
寒光闪动中,那剠客已然拔剑出鞘,剑尖一晃,笼罩刘敬上半身无数要害,剑法竟是高
妙难言。

    刘敬大吃一惊,本见此人已给制服,没想他心机如此深沉,竟先诈败倒地,之后再
出绝招抢攻,此时刘敬与他相隔极近,眼看剑尖如雪花般飘来,端的是又急又紧,刘敬
知道只要一个闪失,便会给割断喉咙,惨死当场,他身影连晃,仗着脚法灵动,须臾间
躲开了当喉三剑,但对方攻势无止连绵,毫不放松,刘敬把心一横,矮下身子,反向那
刺客怀里冲去,这招致死地而后生,称作“投桃报李”,专用在空手应付长兵刀之时,
一能闪躲敌手杀招,二可贴身肉搏,果见刘敬矮小的身子穿过无数剑花,紧挨在刺客身
前,霎时左掌印上胸口,一声轻响传过,已将他击飞出去。

    那刺客心机深沉,手段阴狠至极,若非刘敬武功精湛,临敌经验丰富,此刻早巳失
手被杀,秦仲海又惊又佩,他急急奔来,护住了刘敬,问道:“怎么样?贼子伤到总管
了么?”

    刘敬摇了摇头,正要回话,忽感肩上有些疼痛,他低头看去,只见右肩擦出一个血
痕,却是给那刺客劫伤的。先前剑上寒星连绵下绝,刘敬却只给擦伤皮肉,武功之高,
自是不在话下。秦仲海见那刺客盘膝坐地,动弹不得,登时嘿嘿一笑,道:“一剑换一
掌,总管这生意真是稳赚不赔了。”刘敬殊无喜悦之意,皱眉道:“咱家行定江湖几十
年,不曾给人伤了- 根毫毛,没想会给这人割伤了。”他深深吸了口气,凝望那蒙面人,
森然道:“若想死前少受点苦,便把面罩解下,让咱家看看你是谁。”

    那刺客受了一掌,此时盘膝坐在地下,正自运功疗伤,听了刘敬的质问,却无回话
之意。刘敬见他不理不睬,登时哼了一声,道:“你受了我的穿心掌,内伤不轻,还想
起身再战么?咱家劝你一句,你乖乖地…地……”

    他连着两个“地”字说下,却没了下文,秦仲海微微一奇,正要去看刘敬,猛听刘
敬呕地一声,竟已捣住胸口,摔倒在地。秦仲海大吃一惊,暍道:“刘总管!你怎么了?”

    刘敬原本好端端的说话,一没受暗器暗算,二没走火入魔,哪知会忽然摔倒?便在
此时,猛听那刺客一个呼啸,竟尔翻身跳起,直朝刘敬刺出一剑,先前这刺客受了刘敬
重击,居然还有气力再战,秦仲海只感瞠目结舌,急忙举起钢刀,接过了战局。

    雪花纷飞中,秦仲海紧守刘敬身遭,每逢那刺客靠近,秦仲海便全力抢攻,将那刺
客逼开,一时以快打快,连过十余招,那刺客身法快绝,招数忽奇忽正,有时像是名门
正派的武功,有时又像不曾习剑的疯汉,竟连武功招式也是前所未见。

    两人缠斗连连,秦仲海将钢刀使得泼水不入,百忙中朝刘敬看了一眼,只见他脸上
生出黑气,好似中毒一般。秦仲海心下震惊,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小贩的剑上喂
有剧毒!”若非如此,刘敬怎会一剑便倒?看来剑上的毒药必定霸道异常;此时雪势越
下越大,地下已堆出薄薄一层积雪,两人互斗几招,秦仲海脚步沉重,只踩得雪泥四溅,
满是脚印。那人步伐却甚轻盈,不曾踩出分毫痕迹,秦仲海心下罕异,寻思道:“这人
到底是谁?江湖上有此武功的寥寥可数,难道他是卓凌昭么?可他为何要蒙上了面?”
想起卓凌昭有意与柳昂天和解,心下更是茫然。

    “当”地一声轻响,刀剑相交,那剑沿着刀锋擦下,霎时竟把秦仲海肩上衣衫划破,
秦仲海心下越惊,此人非只剑法高绝,尚且剑上喂毒,自己若要给擦破一点油皮,立时
便要落败,更是紧守门户,丝毫不敢大意。

    秦仲海心悸之下,不敢使出绝招硬拼,一时险象环生,好几次险些给刺中了。天幸
这刺客挨了刘敬一掌,身法不如之前那般快,两人才勉强打成平手。激战之中,秦仲海
极力辨认此人身分,只见那刺客身穿夜行装,脸上还罩着黑布,除了一双粲然生光的眸
子,其余五官都给遮掩了,着实认不出此人的来历。

    此刻已过一柱香时分,秦仲海知道再过片刻,刘敬便会毒发毕命,若不能全力抢攻,
抢夺解药到手,否则万事俱往。他有意速战速决,再也顾不得自己的安危,提起真气,
纵身跃起,一招“火云八方”,便往那人身周削下。

    这招“火云八方”,乃是火贪刀第五重功力,刀势极广,散布全身八方,可说攻中
有守,守中有攻,料来此招一过,趁着敌手惊慌闪避之时,他便能补上一招“贪火奔腾”,
刀锋连同火焰般的内力,当可一刀斩杀敌手,届时搜出解药,自能救回刘敬的性命了:
绝招使出,那人却是不闪不避,似乎胸有成竹,秦仲海眉头一皱,不知他打得是什么算
盘,正纳闷间,咻地一声响,长剑如鬼如魅,竟然穿过火云般的刀网,正中秦仲海手腕。

    这受伤部位似曾相识,秦仲海顿时醒悟,一时惊怒交迸,大声喝道:“他妈的!又
是你这贼!”

    这名刺客剑法诡异难测,竟与那日文渊阁中遇见的怪客一模一样,便连腕上受伤的
部位也是毫无差异。秦仲海那时看守文渊阁,给那怪客连着刺伤两处,乃是生平罕有的
大败,自将他武功招式记得清清楚楚,待见此人剑法与那怪客全然一样,便将他认了出
来那怪客冷冷看着秦仲海,却不上前进击,想来秦仲海手腕中剑,不旋踵便会毒发。那
怪客不急着出手,只等着敌人自行倒毙。

    秦仲海虽然受伤,却是丝毫不惧,只听他仰天狂啸,举刀便往那人头上直劈而下,
劲力丝毫不缓,好似要将那人割成两半,方才遂心。那人冷笑一声,转身避开,秦仲海
哪肯放松,火光闪过,由左往右横斩,气势奔腾已极。那刺客吃了一惊,急忙举剑架住
刀刃,刀剑相交,秦仲海刀上内力刚猛雄浑,登将那刺客震退一步。秦仲海趁势冲上,
左拳重重挥出,霎时打中那刺客胸口。

    那刺客吃痛,往后退开,他见秦仲海毫无中毒之象,自感诧异无比,秦仲海哈哈大
笑,掀开夹袖,露出戴在腕上的精钢护腕,喝道:“老子前几日中了你的阴招,哪还会
给你的狗把戏得逞?去死吧!”一时狂吼连连,举刀乱劈,已是拼命三郎的打法。

    那刺客先给刘敬打了一掌,又给秦仲海击中一拳,连着受伤,身法便没那么快,秦
仲海接连抢攻,转瞬间拆过数十招,但那人调匀气息,慢慢又恢复了气力,一柄剑越使
越奇,森森剑花裹来,只逼得秦仲海四下跳跃,又给他扳回平局。

    秦仲海撇眼看去,此时刘敬已然毒发倒地,随时都能毕命。秦仲海咬紧牙关,心道
:“罢了,罢了,老子欠刘敬不少人情,今日为他赌上一次性命吧!”

    他仰天虎吼,“龙火噬天”使出,身子已如陀螺般地腾空飞起,猛向那人扑去,这
招“龙火噬天”己达火贪刀第八重,说来是秦仲海的必杀绝招,但对方剑法精奇,似有
潜力未出,此时忽使这等大开大阖的招式,未必能占得上风,倘对方另有破解妙方,一
招便能要了秦仲海的性命。只是此刻刘敬性命危急,倘若出手还有保留,待刘敬伤发毒
死,日后自己回想起来,只有徒乎负负了,也是为此,秦仲海只想为他拼命一场,全不
为自己留下余地。

    “龙火噬天”使出,果见那人不慌不忙,似有破解之道,秦仲海心下骇然,这才知
道糟糕,待要收招,其势已有不及,慌乱间,那人已然直剌中宫,霎时剑光竟从火圈外
透入,猛朝门面刺来。看来自己也要追随刘敬的脚步,一同命丧黄泉了。

    眼见危急,秦仲海怪叫一声:“操你祖宗!”钢刀掷出,也往那人脸面扔去,这下
胡乱投掷兵刀,纯是秦仲海打死不吃亏的脾气,却非方子敬传下的武艺,别地一声响,
刀身从刺客脸颊旁刮过,劲风刮过,脸上黑布竟给擦落。那人吃了一惊,急忙回剑自救。

    秦仲海着地滚去,喝道:“下贱狗贼!今日叫老子看清你的脏嘴脸!”说着便要抱
住那人的小腿,那人一个惊吓,双手捧住脸面,急急往后一纵,竟尔逃了开来。秦仲海
拾起钢刀,急急迫了上去,暍道:“你奶奶的别走,快把解药交出来!”大喊大叫间,
放足直追而去。

    奔不数尺,背后一声低喘,叹道:“别追了,你打不过他的。”秦仲海一愣,回头
去看,说话那人正是刘敬,只见他脸色已成深紫,性命恐已垂危,秦仲海旁徨无计,此
刻刺客已然远走,身边并无解药救命,饶他见多识广,也只能连连搓手,全没了主意。

    刘敬见他满面惊惶,却只微微一笑,看了秦仲海一眼,缓缓地道:“你将我扶起,
我要运功驱毒。秦仲海大喜,知道刘敬还有自救的法子,当下依言将他扶正。刘敬盘膝
坐地,左手指天,右手指地,开始调息运功,不多时,只见他头上升起袅袅白气,脸色
匆尔红润,匆尔泛黑,似与毒伤全力搏斗。

    秦仲海出身军旅,与刘敬并无故旧渊源,真个说来,刘敬死活如何,与他并无太大
千系,但秦仲海入宫以来,连着几次与刘敬相处,甚爱此人的气度风范,眼看他在生死
边缘:心中只盼他别死。秦仲海虽然不信鬼神,但旁徨无计间,也只有暗暗祝祷,盼老
天放他一马,别把他的性命收去。

    过了片刻,忽听刘敬大叫一声:“天亡吾也!”四字一出,那黑气竟又弥漫脸上,
秦仲海大惊,不知如何是好,猛见刘敬口吐鲜血,身子缓缓往旁倒下,秦仲海抱住了他,
咬牙唤道:“刘总管,你撑住啊!”

    刘敬倒在他怀里,喘息道:“这是天竺海蛇的怪毒,中者无不毕命。我……我没法
将毒躯出,看来是不成了……秦仲海不愿就此放弃,当即握住刘敬的手,将内力输了过
去,一时全力行功,盼能替他驱毒救命。刘敬面色苍白若纸,叹道:”没用的,你省点
气力吧!“

    秦仲海又惊又急,喝道:“你休要罗唆!放着秦仲海在这里,我绝不能眼睁睁见你
死!”说着将他抱起,大声道:“刘总管!咱们赶回京里,找大夫治伤!”

    刘敬怔怔望着他,摇头道:“放我下来,时间不多了,你好生听我吩咐……否则…
…否则咱家死不瞑目……”秦仲海听他提到了“死”字,顿时全身一震,心道:“他…
…他真要死了!”他蹲在刘敬脚边,想说些什么,喉头却似哽了,竟发不出一点声音。

    刘敬喘道:“你把刚才那个油包拿出来。”秦仲海连忙将之取出,又见到那张肉色
的硝皮。

    刘敬低声吩咐:“你……你将硝皮铺在地下……快……”秦仲海见他性命垂危,点
了点头,不敢违背,忙将那张皮铺在雪地上。

    刘敬叹了口气,道:“你看到什么了?”

    秦仲海全身剧震,颤声道:这……这是我…我背上的剌花…“

    只见皮上刺着幅图,一只插翅猛虎,神态狞恶,正自仰空飞上,旁有两行血宇,上
书“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那股不屈不挠的凛然反骨,正从图中傲然透
出。

    这幅刺青,竟与秦仲海背上那幅一模一样。

    刘敬微微一笑,道:“你……你见过这幅刺花吧?”秦仲海喘息不止,颔首道:
“这幅刺花从小便生在我背上,我怎会不认得?刘总管,这刺花是从何而来?”当年决
战煞金,这幅刺青还曾救他一命,秦仲海自知这幅刺青必与自己的身世有着莫大牵连,
便急急出言相询。

    刘敬叹了口气,道:“这张皮,是怒苍山头领秦霸先的遗物。”

    秦仲海颤声道:“这是秦霸先的东西?”刘敬目露怜悯,颉首道:“正是。”

    霎时之间,秦仲海颓然跪倒,心中再无半点怀疑,他便是秦霸先的儿子。

    他抬头望天,喃喃地道:“我……我真是秦家最后一个遗孤?”刘敬叹了口气,道
:“当年秦霸先惨死神鬼亭,尸体落入朝廷手中,刑部公人便将之剥皮抽筋,碎尸万段,
才有了这张皮留在刑部大牢里。好容易前两日牢中押入一名蒙古逃犯,守卫栘转注意,
我才能差人偷出这张人皮;嘿嘿,本想在承天门交给你的……没想……没想……”说到
恨处,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秦仲海虎目含泪,他轻轻抚摸人皮,哽咽道:“刘总管,我…我父亲究竟是忠是奸?
他真如外界所说,是个大奸臣么?想起生父秦霸先便是朝廷反贼,杀害先皇的元凶巨恶,
不由得心乱如麻,就盼刘敬能说个”不“宇。

    刘敬凝视着他,霎时重重一叹,摇头道:“秦仲海啊秦仲海,你怎地这般想不开呢?
什么忠奸善恶,那都是外人眼中的事,秦霸先便算是十恶不赦的反贼,他还是你的父亲
啊!”

    秦仲海霎时醒悟,无论秦霸先是善是恶,是忠是奸,都是他这身骨血的生身之父。
秦仲海紧抱父亲遗物,大哭道:“爹爹!”声音满是悲凉痛楚,远远传了出去。

    刘敬喘道:“你父亲死得惨不堪言,乃是天地一大冤案……等此事一了,你一定要
找出方子敬,向他问个明白……我不明白他为何隐瞒你的身世不说,他也许另有苦衷…
…”

    秦仲海抹去泪水,哽咽道:“刘总管,我……我要是早些看到这幅剌青,也许……
也许我就不会把秘密说出去了……”他本以为小六子便是出事的关键所在,但听了刘敬
的说话,已知其中另有变数,虽不知是否与柳门有关,但心里仍有难受之感。

    刘敬叹了口气,道:“你错了。就算那日我取出这幅刺青,你还是会把秘密透露给
柳昂天,”秦仲海呆了半晌,道:“为什么?”

    刘敬凝视着他,一字一顿,道:“因为你是血性人。”

    秦仲海纵声大叫,一时痛哭流涕,悲声道:“刘总管!是我害了你!”

    刘敬微微一笑,道:“秦仲海,你不必自责。其实我这次拼命一搏,也只是聊尽人
事而已。”他说着说,猛地一口血喷了出来,染红了满地白雪,秦仲海知道他死在眼前,
忙抓住他的双手,急道:“刘总管,你…你千万别死!”

    刘敬喘道:“秦仲海,念在令尊的份上,再帮我最后一次忙……我这次冒险入城,
便是为了这件事,你……你定要替我办到……”秦仲海拼命点头,大声道:“公公尽管
吩咐,只要秦某一息尚存,便会替你把事办好!”此时他满是愧疚之意,不论刘敬说出
的事何等难办,他都会竭心尽力,以竟其功。“

    刘敬惨然一笑,道:“把”他“带走。”

    秦仲海惊道:“”他“?”他“是谁?”刘敬口中冒血,摇头道:“为了你自己好,
你……你不必管他是谁,我……我将他藏在秦家大宅的密室里,你只管把这人带出来,
送他到乡下安度余生,我……我刘敬便感激不尽了……秦仲海见他出气多,入气少,转
眼便要死去,心中又惊又急,大声道:”刘总管!你别死啊!“

    刘敬紧握秦仲海的大手,喘息道:“如果我料得不错,除了江充以外,还有一帮人
马在找”他“,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秦仲海……情势危险,你和我走得近,你得万
般小心,平安把”他“带出京城,绝不能相信任何人……否则……否则连你都要出事…
…”秦仲海急道:“刘总管,到底他是谁?你告诉我啊!”

    刘敬并不回答,他命在顷刻,全身气力渐渐衰弱,他缓缓挣扎起身,朝京城拜了下
去,霎时面露悲伤,大哭道:“皇上!老臣尽力了!”说着身子僵直,再也下动弹了。

    大雪纷飞,慢慢盖在两人身上,秦仲海呆呆的看着刘敬,不到一个月内,朝廷鼎足
形势烟消云散,东厂好手更是死伤殆尽,刘敬双目未暝,脸上兀自挂着两行清泪,好似
心中悲痛已极。

    秦仲海哭出了声,他抱住了一代枭雄的尸身,啜泣道:“刘总管,不论此人是谁,
我秦仲海绝不负你的嘱托,定会替你完成遗愿!”

    秦仲海满心激荡,抱起刘敬的尸体,缓缓往前行走。雪势越来越大,已将眼前道路
盖起,深达膝问。秦仲海脑中乱成一片:心道:“刘总管政变失败,真是我害的么?那
秘密又真是杨郎中泄漏的么?刘敬托我带出的那人,却又是谁?为何又藏在秦家大宅里?”

    心思恍惚问,已然行出里许,不自觉间,自己却是朝北京的方位而去。秦仲海低头
看着怀中的刘敬,想道:“我若带他回京,只怕他还要遭到五马分尸之苦。说不得,我
就把他葬在这儿吧!”他走到树林里,见一株大树参天而起,气势磅礴,他叹了口气,
想道:“这株古木好生雄伟,也只有这般气势,才配得上这位当世枭雄。”他取出钢刀,
挖了个洞,跟着将刘敬埋人士里。

    秦仲海跪在刘敬墓前:心乱如麻:“我是秦霸先的儿子,此事已无疑问。等此间大
事一了,赶紧找师父问个明白。唉……宦海十年原是梦,我秦仲海好容易干到四品带刀,
谁知竟是反逆之子。看来这官也不能做了……”

    他过去为朝廷戮力征战,今日却成幻梦一场,秦仲海心绪烦乱,想起全家惨死之状,
忍不住一声悲吼,在树皮上刻下“忠义孤臣枉痴心”七字,跟着提刀转身,踏雪回京。

    秦仲海回到防地,与下属会合便往京城去了。只见他们面色悻悻,神色气馁,想来
众人劳苦数日,却仍一无所获,不免躁闷。秦仲海望着众弟兄,心中忽感战栗,他是朝
廷大敌之子,一旦身分被揭发,这帮属下皇命难违,定也会成为自己的敌人。秦仲海心
下感慨,摇了摇头,想道:“便算真有这么一日,我也不杀这帮下属。”

    想起卢云、柳昂天与自己的情义,心中更感烦闷,恍恍惚惚间,一名下属附耳过来,
道:“老大,锦衣卫的人来了。秦仲海一愣,抬头望着前方,方才发觉自己回到了京城
连着几天发生大事,竟让他心神凌乱至此。

    远处一人暍道:“兀那虎林军的狗!全给我滚了!”说话那人耳穿厂卫服色却是一
名锦衣卫的校尉,这人率领大批人马四处盘查,逢人便打,百姓见了凶狠情状,自是纷
纷躲避,区区一个下级校尉,怎敢如此嚣张?虎林军侍卫看在眼里,自是大怒,都有出
手之意,秦仲海嘿了一声,低声吩咐道:“大家别动手,回避则个。”

    此时刘敬垮台,天下无人能挡江充,锦衣卫便算嚣张十倍,自己也不能过去招惹,
当下只得率着部属,自行让在道旁。众侍卫见锦衣卫猖狂至此,想起日后定要给这帮恶
贼骑在头上,无不咬牙切齿,在那暗自咒骂。

    行到宫门,秦仲海唤过众人,吩咐道:“城里太乱,我得去侯爷府上打探消息,你
们先回宫去吧。”众人听他要去柳府,无不大为振奋,秦仲海是柳门大将,刘敬一死,
柳昂天便成了朝廷唯一的寄望,自己日后能否有平安日子过,全看这位征北大都督的作
为了,众下属急忙答应,各自回宫去了。

    秦仲海身处嫌疑之地,哪有心思去找柳昂天,一见下属离开,心中便在盘算,想道
:“刘敬死前重托,要我把那人安顿了。不管这家伙是谁,看在老刘的面上,我可赶紧
过去秦家大宅,把人弄出京城再说。”想起此行离京,不知何时方能回来,路上不能没
有银两使唤,反身便朝自己家里自出事以来,秦仲海已有十余日不曾回到府上,管家见
他回来,急急奔上,禀道:“老爷啊,柳侯爷几次差人过来,说有大事商量,请你一回
家中,立刻过去会合。秦仲海点了点头,想来柳昂天得知宫中大祸,自也惶急。只是此
时已知自己的真实身世,又处在嫌疑之地,一切未明朗前,还是别连络柳昂天为上,以
免替众人带来杀身之祸。

    管家见他眉头深锁:心里有些害怕,低声问道:“究竟京里发生了什么事?怪吓人
的……”秦仲海从怀中取出两张百两银票,塞在那管家手里,说道:“你把大门锁好,
一会儿先回故乡去。”那管家望着银票,嚅嚿地道:“老爷,你这是做什么?”

    秦仲海没去回话,只拍了拍他的肩头,示意安慰。他换上便服,将钢刀藏在包袱里,
身上带妥几百两银票,又再吩咐管家几句,便往秦家大宅而去。只等找到宅里的那人,
便要将他带离京城,先避过风头再说。

    行到街上,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地下积了薄雪,颇见寒意。秦仲海望着街道四处,
寻思道:“时光好快,自返京以来,已有半年多了。嘿嘿,人世间的变幻无常,那还真
是说之不尽啊!”

    他初回京城时,还只是个自由自在的游击将军,在朝廷三大派之间打混度日,逍遥
闲适无人管,哪知半年不到,物换星移,自己竟成为朝廷反逆的遗孤,在身世谜团之问
挣扎,秦仲海想着,心中实是感慨良多。

    来到秦家府宅,大门深处萧条依旧,和上次来时别无差异,那行乞老人也不见踪影,
秦仲海见四下无人,当即一个闪身,躲进了院中。他走入屋内,在主宅中绕行。想道:
“刘敬死前交代过,说他把那人藏在密室之中,我可得用心寻找了。”

    他四处探看,只见大厅里满地泥灰,不知多久没人打扫,往厅房看去,一间间都是
破败不堪,不少老鼠蜘蛛见人行来,更是急急乱爬。秦仲海找了半个时辰,实在擦不出
那人的踪影,心中只感烦闷。

    秦仲海行到后院,蹲在墙下发呆,此处残垣倾塌,满布青苔,地下搁着几只破烂竹
篓,更显得古旧凄凉。秦仲海叹了一声,寻思道:“刘敬托我带走的这个人,究竟是什
么来历?那时仁智殿出事,刘敬不顾琼贵妃、薛奴儿的生死,孤身一人远走,却又为了
这人犯险回京,这人到底是谁?怎会让刘敬如此重视?”

    他思索良久,想不出前因后果,满心寂寥间,手一挥,好似打翻什么东西,秦仲海
低头去看,只见地下翻倒了几只竹笼。他摇了摇头,把竹笼拾起,猛见笼下竟有一处洞
穴,不知是通往什么地方的。秦仲海心下大喜,想道:“好啊!说不定这便是机关所在。”
当下伸头进去,便要细察一番。

    那洞穴很是窄小,秦仲海身形高大,侧肩攀爬,仍感不易,他向前爬行几尺,脸颊
沾上了青苔,又再往前挤出数尺,赫然之间,看到了两只裤脚,正站在自己眼前。原来
这穴是处狗洞,一路通到外头的闹街上,倒没什么隐密机关。

    秦仲海缩头回来,一个下留神,脑袋在狗洞上撞了一下,只感疼痛不已,秦仲海呸
了一声,回到了院中。他摸着脑袋,喃喃诅咒两句,跟着一脚朝墙壁踢去,啪地一响,
青苔泥灰飕飕而落,陡然问露出一处记号,模样颇似图画。

    秦仲海大喜过望,想道:“刘总管果然厉害,便算死了,还能留线索给我。”

    他急急蹲下察看,只见墙角用炭条画着些小猫小狗,这笔迹幼稚拙劣,哪是刘敬留
下的痕迹,却是孩童涂鸦所为。秦仲海又骂两声,心道:“他妈的,哪里冒出来的猫狗?
不知是哪个调皮小鬼干的,该给爷爷重重打上一顿才是。”

    他手上沾满青苔,伸手抹了抹鼻子,忽然之间,一股味道冲入鼻端,竟有似曾相识
之感,秦仲海啊了一声,拿起手上青苔,用力嗅了嗅,心中震荡:“没错,是这个味道
没错……我记得这个味道……”

    霎时脑中电光雷闪,知道自己确是秦霸先的儿子,两岁之前定曾住过此地,再无疑
问。

    他痴痴望苦墙角的涂鸦,已知是自己亲人所为,他嘴角忽起微笑,想道:“看这几
只猫狗如此神骏,难道是老子的杰作么?还是我那小鬼哥哥干的好事?嘿嘿……我们那
么调皮,娘亲定要生气了。”

    秦仲海从小不曾有过母爱,当此情景,忍不住想像母亲的面貌:“听刘总管说,我
娘亲姓颜,还是位名动公卿的大美人,可不知是什么美法?她要是见了我这流氓模样,
可会吓得吱吱乱叫?”

    他哈哈一笑,站起身来,看着眼前的断壁残垣,只见墙上攀着几只蜗牛,在那儿吃
草还是什么的。他双手叉腰,怔怔出神,忽然之间,好似耳边有个温柔的声音,轻声向
自己诉说:“蜗牛,来看蜗牛赛跑……”

    眼前出现了一幅景象,少妇带着两名稚童,三人仰头望着墙上蜗牛,正自嬉戏指点。

    秦仲海喉头哽咽,霎时泪水盈眶,已是跪倒在地。他双手颤抖,轻轻抚摸那几只小
猫小狗,想起这些亲人无一在世,偌大的人间,只余下他一人孤伶伶地活着。悲痛难忍
之际,忍不住泪如雨下。

    他压抑声息,偷偷哭了一阵,眼前情势紧张,自不能太过失态,心中便想:“他奶
奶的,人都死了,我却哭个屁?这几日哭了好几回,实在太也丢脸,可不能再这般干了。”

    秦仲海把泪水擦抹了,翻身跳起,直往大屋而去,这下出手不再留情,一见任何家
具,便即抽刀砍烂,察看有无可疑机关,一路拆墙裂板,行到了厨房,见到了一只水缸,
事隔多年,没想到缸里还盛着水,秦仲海看了一会儿,心念一动,伸手便去搬那只缸,
他力大如牛,哪知却搬之不动,好似缸底黏在地下一般。秦仲海运起内劲,上下扳动扭
扯一阵,忽觉那水缸可以左右转动,他用力转了一圈,匆听柜橱传来几声嘎嘎怪响,秦
仲海心下大喜,知道找着了刘敬所言的密室,忙挺起钢刀,往柜橱暗门走去。

    行入门内,只见那密室盖在地下深处,当是秦家满门用来躲避灾厄之处,秦仲海知
道那神秘人物即将现身,心下焦急,脚步不自觉地放快,想道:“这家伙先是跑到仁智
殿搞上妃子,后来又给刘敬藏了起来,这人到底是谁?难道也是个姓秦的么?”想起或
有亲人在世,更是喜悦不定。

    走过阶梯,眼前又是一座铁门,门上生满铁锈,却不见什么锁孔铁链,秦仲海深深
吸了口气,想道:“只要我推开铁门,便可以看到那人了。”他吞了口唾沫,头怦怦乱
跳,好似自己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要去见梦中情人一般。秦仲海呸了两声,暗骂自己
不成气候,霎时粗暴性起,举脚一踢,将铁门踹了开来。

    碰地一响,铁门撞在墙上,那密室中却是空无一人,只余下一张棉被,几个碗盆。

    秦仲海心下一惊,暗道:“有人先我一步,把人带走了!”他心念急转,却又猜不
透怎么回事,看这局面,只能先回宫里,之后再行定夺了。

    秦仲海将铁门掩上,朝梯上走去。行过暗门,他将机关锁起,跟着转身走出。

    霎时之间,他张大了嘴,全然不能置信眼前的景象!

    一代奸臣江充正自冷冷地看着他,身旁站着百来名火枪手,京城好手全数云集。

    秦仲海知道事机败露,他虎吼一声,拔刀出鞘,便要斩杀这名奸臣,钢刀才一举起,
数十柄刀枪指住了他全身要害,跟着背后大力压下,将他按倒在地,手上钢刀已被抢过。

    秦仲海自知无幸,缓缓地闭上了眼。

    第六章纵使相逢应不识

    自伍定远离去后,卢云便自专心整治州政,他有顾倩兮帮着打点内外,凡事自能驾
轻就熟,一连数月,都在审讯断案,处置民讼,众百姓见他廉明公正,从无收受贿赂的
恶行,心中自然敬服。闲暇时卢云又命人加筑水坝工事,在娄江畔灌溉水利,更使百姓
感激称道。

    秋去冬来,转眼便入腊月,这一个半月间,顾家已送来几回家书,都在询问顾倩兮
的近况,顾倩兮怕爹娘生气,竟是不敢回信,反倒卢云修书一封,向顾嗣源频频致歉,
就怕未来岳丈不能原谅爱女离家出走,到时他若要提亲求婚,不免大费周章,又要给二
姨娘百般滋扰。

    这日已到腊月初一,依着朝廷往例,卢云便要返京述职,于大年初一百官迎春之时,
向皇帝禀明政务细节。家丁收拾了家当印信,足足坐了两辆大车,巩志一路送到城外,
临行前卢云细细吩咐州政,反覆交代巩志打理,这才放心启程。

    下来时仅在九月,回程却已是腊月时分,天气早已寒冷异常,不时落下鹅毛般的大
雪,越往北走,气候越寒,一行人探看车外,只见漫山遍野都是白茫茫一片,只是天地
虽寒,但车里却是和暖如春,反增添了好些温馨之意。

    行出十来日,已入河北省境,卢云回思长洲数月生活,仿佛便是人间天堂,他一生
颠沛流离,得中状元,苦尽甘来,滋味自是加倍甜美,他望着爱侣,问道:“倩兮,下
回我再来长洲,你还会随我一块同行么?”顾倩兮微笑道:“你想让爹爹赶我出门么?”

    卢云笑道:“你这样一个千伶百俐的乖女儿,顾伯伯怎舍得赶你走?”顾倩号叹道
:“我此番离家出走,爹爹定是气坏了。可别打死我才好。”她久不见父母双亲,自是
心里挂记,但想起见面时少不得一阵挨骂,却又有些担心。

    卢云握住顾倩兮的小手,柔声道:“你别怕,你若要挨打,我一定陪你。”

    顾倩兮笑道:“这是你说的,可不许赖。”卢云神色郑重,道:“我此次回京,便
要向顾伯伯提亲。只要他老人家恩准,下回你来长洲,便是我卢云的妻子了。”顾倩兮
听他说得直接,登时又羞又喜,啐道:“你好不害臊,我非嫁你不可吗?”

    卢云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叫你不得不从。”

    颜倩兮刮了刮他的脸颊,正要出言取笑,忽然大车颠簸,竟然停了下来,卢云与顾
倩兮对望一眼,都是微微一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卢云掀开车帘,问道:“怎么回事?”

    车夫手指远方,慌忙答道:“前头有人拦道,不知是干什么的。”

    此时已在河北省境,离京不远,向来少有盗匪出没,卢云不知来人是谁,便要下车
察看,顾倩兮与小红面色惨白,拉住了卢云的衣袖,都不愿他贸然下车,免生危险。

    卢云摇了摇手,示意她们莫要害怕,便在此时,前头已传来说话声响,只听一人喝
道:“朝廷有命,来人止步,下车受检!芦云听说话之人是朝廷命官,登时放心,他探
头车外,只见道路尽头站着百来名军健,四处栅栏刀枪,已然设下重重关卡。卢云见他
们面带杀气,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便向顾倩兮主仆道:”我先下去看看,你们别出来。


    卢云才一下车,几名军士便迎上前来,对着车夫喝道:“兀你这下贱东西,还不知
道下来?”那车夫听这口气甚恶,吃了一惊,慌下迭地下车,卢云看这几人行径恶劣,
十分扰民,一时心下有气,上前喝道:“你们是哪个卫所的?”

    一名军士冷笑道:“军老爷的事你也敢管?快叫你车上的人全数下来,老子要一个
个搜!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全都要!”卢云听他口气实在太恶,忍不住冷笑一声,道
:“凭什么?”那军士见他态度高傲,先是一愣,跟着大怒道:“凭什么?就凭老子手
上的刀!”说着冲向前来,一拳便要往卢云脸上打去。

    卢云脚下一勾,手上一扭,已将那人摔倒在地。他伸脚踩住那人的背,喝道:“大
胆狂徒!本官是长洲知州卢云,奉命返京述职,你举止间莫得无礼!”说着朗声道:
“此间官长是谁?速速过来说话!”

    卢云正自发怒,一名军官急忙走来,向他拱手道:“原来是知州大人的座车,卑职
真是得罪了。卢云进士出身,七品顶戴,比知县还大了一个品级,那军官自然不敢得罪,
卢云听他言语行礼,当下收敛怒容,沈声道:”究竟有何大事,却要设下关卡搜查?“

    那军官回话道:“不瞒知州大人,前些日子朝廷生出大事,东厂总管刘敬密谋叛国,
行刺皇上,宫里发下海捕公文,凡是出入京城的车马,都需接受盘捡,以防窝藏人犯。”

    卢云听得刘敬反叛,直是震惊难言,颤声道:“刘总管叛国?这怎么可能?”

    那军官摇头道:“这些王公大臣的事,下官也不知晓,知洲大人若要明白内情,还
请回京去问。”

    卢云点了点头,面色苍白若纸,心道:“刘敬叛国,此事非同小可,不知顾伯伯、
柳侯爷他们可曾有事?”

    那军官秉过详情,便向卢云躬身行礼,道:“启禀大人,眼前局势紧张,您虽是朝
廷命官,下官职责所在,还是须盘检则个,请大人勿要见怪。”卢云点了点头,道:
“这我理会得。”说着便请顾倩兮、小红等人下车,让那军官盘查。

    虽说卢云是七品知州,那军官还是查得严密无比,毫无放松之意。举凡藏人所在,
无论是行李还是包裹,无不被拆开细查,只怕漏了一处半处,连卢云的行囊也被翻及,
可说半点面子也不给。卢云眉头紧皱,心道:“看他们紧张成这个模样,朝廷这几日定
是风声鹤唳了。”

    顾倩兮满心纳闷,过来问了内情,一听刘敬造反,也惊得呆了,就怕父亲给牵连在
内。- 行人悬念亲友,都想急速返京。

    只是他们心里越焦急,路程反而越慢,这一路行去,已是三步一冈、五步一哨,端
的是天罗地网一般,卢云取出知州令牌,希望守关军士能放行通融,让他们早些返京,
但众军士毫不领情,逢关必检,短短三五里路,竟然耗了整个上午。

    行到未时,好容易来到城门口,卢云探头车外,极目远眺,霎时心下大惊,眼看顾
倩兮便要探头出来,急急掩住她的双眼,喝道:“快闭眼。”顾倩兮吃了一惊,道:
“你做什么?”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摇头道:“城上有些东西,你千万别看,否则会受惊吓。”

    那小红听了这话,登时自行捂住脸面,就怕看了什么吓人的场面。

    其余家丁就没这么好运了,众人随卢云的目光看去,霎时毛骨悚然,纷纷惊叫,只
见城墙挂满了首级,看发髻形式,死者多是东厂太监,想来这帮太监给刘敬一案牵连,
全数枭首示众,以敬效尤。

    卢云细看一阵,只见薛奴儿、熊飞营统领等人的头颅都在其中,却没见到刘敬的首
级,以此人的阴谋深沉,定仍逃亡在外,没给缉拿住。大车入城,从无数首级之下行过,
车夫家丁无不全身发抖,口中念佛,就怕给冤魂缠身。

    入城后,街上空无- 人,竟无百姓上街,只稀稀落落开着几家店铺,但也无甚生意。
几处民房已给烧成灰烬,却不知是何人所为。道上尽是骑马飞驰的锦衣卫众,满是戒严
肃杀的气味,卢云心下暗暗惊惧,命车夫快快朝顾府行去,走到大明门附近,赫见一群
无赖游手好闲,只在街上晃荡,几人模样猛恶,形状不似中土人士,正自放火烧屋,殴
打百姓。锦衣卫诸人见了扰民惨状,却是不闻不问,任由暴徒四下行走打杀。

    卢云心下大惊,急急吩咐诸女:“你们用头巾包住脸面,别给这些暴民瞧见了。”
他怕女眷给这些豺狼虎豹骚扰,当下套上朝服,手提钢刀,亲自下车领路,走不数步,
便有几人探头过来,在那儿贼头贼脑地盯着,瞧他们的模样,定打着什么坏主意,卢云
吩咐家丁,要他们全数下车,手提棍棒,随自己一路前行。众家丁虽然不敢,但卢云口
气严峻,也只好照办了。

    一路行去,颇壮声势,众暴民看了卢云手上白晃晃的家伙,倒也不敢过来招惹,虽
遇上几人过来骚扰,但多是落单流民,三两下便给卢云打发了,倒不曾遇上乱贼主力。

    路上心惊胆跳,好容易返抵顾府,却见大门紧闭,并无一人看守,卢云吃了一惊,
就怕顾家也出事了,急忙上前打门,喊道:“我是卢云,带着你家小姐回来了!快快开
门!”

    这番话颇为直接无礼,但此刻情势紧张,不容人温吞吞地行礼如仪,卢云喊了一会
儿,不见有人过来应门,心下极是担忧,顾倩兮坐在车里,自也紧张万分,正不知高低
间,那门嘎地一声,开了条细缝,跟着一张脸凑了过来,却是阿福。

    卢云惊道:“怎么了?老爷发生什么事了?”阿福见是卢云回来,连拍心口,忙向
后头高声叫唤:“老爷!不是坏人,是卢公子带着小姐回来了!”

    话声未毕,大门已然打开,卢云望向门内,只见顾嗣源带着管家,急急迎了出来。
卢云见他完好无事,登时放下心来,急忙上前道:“顾伯伯,小侄未曾禀告在先,便大
胆邀约令嫒南下,还请重重责罚。”他怕心上人挨骂,便把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又在下
人面前自派不是,以免顾倩兮难做人。

    正担心挨骂,匆听耳边一个娇怯怯的声音道:“爹爹。”卢云侧头看去,此刻顾倩
兮也已下车,只见她面带忧虑,似怕给父亲当场责备。

    哪知顾嗣源毫无生气之意,只见他神色慌张,连连往街边探看,口中催促道:“回
来就好,你们快些进来,别耽搁了!”顾嗣源平日清贵隽雅,什么时候露出这等惶急神
情,好似大难临头一般?卢云看在眼里,忍不住暗自诧异,料想京城这几日定然大乱,
才让这位兵部尚书惊惧至此。

    众人行人院中,顾嗣源急命管家掩上大门,卢云侧目看去,只见院中围了数十名家
丁,人人手持锄头菜刀,十来名随扈侍卫更是拔刀出鞘,人人神情戒备,如临大敌。卢
云惊道:“这是干什么?”

    顾嗣源见大门已然关紧,上了又重又厚的门闩,方才放下心来,喘息道:“三天前
京中来了一群暴民,给一个叫”萨魔“的要犯领着,这帮人无恶不作,谁也不敢管。城
里生出这等无法无天的事情,皇上又称病不上朝,大家只好自求多福了。”

    卢云惊道:“萨魔?那又是谁?”顾嗣源紧皱眉头,摇首道:“”这我也不晓得,
这人先前给押在刑部大牢,江充却把这暴徒放了出来,任凭他在京城奸淫掳掠,无人敢
管,唉……这些人好生残暴,竟放火把礼部尚书的房子烧了。“

    卢云想起今年同榜登科的胡志廉,连忙问道:“胡尚书一家没事吧?”顾嗣源叹道
:“那群暴民来势汹汹,下纷青红皂白地冲进胡府,当场便把胡家老太大杀了,跟着放
火烧屋,把胡家兄弟打得遍体鳞伤,跪地讨饶。”

    说话问,众人已进大厅,顾夫人、二姨娘闻得小姐回家,早在厅心相候,顾倩兮见
了娘亲,想起自己的任性,已然满面歉容。只是京城乱成这样,顾夫人与二姨娘脾气再
大,也没心思多说什么,眼见顾倩兮平安回来,便已心满意足了。

    卢云坐了下来,下人便奉上茶来,顾嗣源叹道:“我本已发信,要你们迟几日返京,
别在这节骨眼回来,哪晓得京城内外道路都给锦衣卫封锁了,根本无法向外传讯。”

    卢云呆了半晌,道:“京里怎会变得这样?刑部衙门、旗手卫的人都不出面管么?”
顾嗣源摇头道:“我看这批暴民乱军根本是江充教唆的,刑部、旗手卫芝麻点大,如何
敢管?这江充好不心狠,他藉着京中戒严之便,趁机发动暴民,四下清除异己。那萨魔
武功又高,寻常护院伴当根本不是对手。唉……胡尚书平日与刘敬走的近,自是首当其
冲了。”

    卢云心下担忧,急问道:“柳侯爷那儿没事吧?”顾嗣源叹道:“唇亡齿寒,你们
侯爷现下是江充的眼中钉,这些时日也挺为难。”

    想到好友的安危,卢云全身冷汗涔涔而下,急道:“说不得,我先过去采探情况。”
顾嗣源面色犹豫,劝告道:“云儿,你好容易成了朝廷命官,别牵连在斗争里头。”

    卢云呆了半晌,想到众人与自己的交情,如何能撤手不管?他摇了摇头,自管起身,
看模样竟要立刻出门,前去侯爷府上探听声息。

    顾嗣源吃了一惊,伸手拦阻:“眼前局面为难,云儿可别任性。”卢云嗯了一声,
敷衍道:“多谢顾伯伯提点。我此行自有分寸,不会惹出事来的。”

    卢云性刚好直,顾嗣源与他相处经年,如何不知性情?眼看难以劝说,只得叹息一
声,取过一只令符,道:“也罢,你既然执意要去,便带着这只令符,这是我兵部的印
信,你路上若遇了为难事,只管把这令符给他们瞧,锦衣卫的人看了,多少会卖我的面
子。卢云接过称谢,便要离府。

    便在此时,忽听道:“卢郎且慢!”卢云回头一看,却是顾倩兮来了。

    顾倩兮握住他的双手,摇头道:“现下局势太乱,你别急着过去,过几日再说吧!”

    卢云低下头去,却不答话。顾倩兮见了卢云坚决的神色,已知心意,她叹了一声,
道:“非去不可?”卢云微感歉意,温言道:“对不住……你知道我的……”

    此时此景,顾倩兮见识非常,自知若要阻拦,也是无济无事,她伸手过去,替卢云
扎紧腰带,正色道:“你执意要去,我也不会拦你,只是你须得依我三件事,否则你走
出顾家大门容易,再要回来,便算爹爹愿意见你,我也不要再看你一眼。”

    卢云听了这话,自是悚然一惊,忙道:“我这儿听着,你只管吩咐。”

    顾倩兮伸出食指,道:“第一件事,路上遇了不平事,不管多为难,我不许你出头。”
卢云惊道:“这怎么使得?倘若暴民杀人放火,我也不能管?”顾倩兮摇头道:“你多
大份量,自己个清楚么?倘若柳侯爷、孔阁揆都自身难保,你还想如何?”

    卢云情知如此,只得叹了口气,道:“说第二件吧。”

    顾倩兮点了点头,伸出第二根指头,道:“今夜不许留宿柳府,回我家来睡。”

    卢云听第二件事极为容易,忙道:“成,路上再为难,我也会回到府里守着你。”

    顾嗣源一旁听着,心下暗自赞许爱女见识独到,朝中鼎足已去一脚,柳门自然情势
紧张,顾倩兮担心情郎牵连其中,这才要他远离纷争,免生后患。

    顾倩兮见他答应,心下甚喜,她走了上去,柔声道:“卢郎,最后一件事,也是最
要紧的一件,我要你知道,不管你发生了什么事,缺胳臂也好,断腿也好,我都会等你
回来。”

    卢云全身一震,握紧她的手,点头道:“你放一万个心,无论如何,我都会回来的。”

    顾家上下看在眼里,自都感动,二姨娘擦了泪水,骂道:“姓卢的,你这死没良心
的小鬼,柳昂天是给你什么好处了?你的状元又不是他赏的,干么替他效死力?给姨娘
乖乖留着吧!”

    顾倩兮听了这话,反而往卢云背上轻轻一推,催促道:“你只管去,旁人的言语,
不必放在心上。卢云转头看去,只见顾嗣源也向自己微微颔首,他不再多言,也不要家
丁开门,当下一个健步,飞身上了高墙,跟着纵入大街,顾府中人多不知他身怀武功,
见了卢云这等身手,多少放下心来,想来他便遇上暴民拦路,也能从容脱身。

    卢云仓促离去,顾倩兮却神色平淡,面上表情无忧无喜,只凝视着灰蒙蒙的天际,
谁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卢云离开顾府,从小巷绕路而去,他知道京中要冲已被暴民占据,恐怕行不几步,
便会正面遭遇,一路过了长安大街,好容易来到王府胡同附近,已在柳宅不远,赫见一
排房屋已给烧成灰烬,路上更倒毙许多尸首,或官或民,无不遍体鳞伤,卢云心中忐忑,
知道情势严峻异常,说不定柳昂天也已惨遭横祸。

    正想问,匆听一人暍道:“你是谁,在此鬼鬼祟祟地做什么?”卢云转身去看,却
是三名锦衣卫士,正自横眉竖目地看着自己。卢云取出知州令牌,道:“在下长洲知州,
奉命返京,特来此地访友。二名卫士哼道:”访什么友?现下京城戒严,你不乖乖的待
在屋里,便有乱党之嫌!“这几人隶属锦衣卫,不比先前守城拦捡的军亡身分低微,说
起话来竟是霸道至极。

    卢云心道:“这人说话好生蛮横,不必多招惹。”他口袋中虽有兵部尚书的令符,
但这几人模样无法无天,便算是当今皇帝的圣旨,怕也派不上用场,当下微一拱手,转
身便行。

    那人喝道:“好小于!跟爷爷说话,怎敢掉头便走?”伸掌出来,便往卢云背上搭
去,卢云伸手格挡,道:“阁下有话好说,何必这般动手动脚?”那人见他还手,登时
大怒,他使了个眼色,另两人登时呼朋引伴,大声叫嚣,过不多时,四周人群喧哗,已
然围上数十名卫士。

    卢云见情势急转直下:心下大惊,忙道:“你们要做什么?”那人冷笑道:“这几
日江大人下令,只要遇到可疑情状,七品宫以下先斩后奏,七品宫以上当场纠捕查办,
不须公文调令。看你这小子年纪轻轻,又是几品宫了?”卢云沈声道:“在下官居七品
知州。”

    那人哈哈大笑,道:“原来是个七品小宫。大家上,把这狗官宰了!”众人发一声
喊,纷纷街上前来。

    卢云心道:“这群人疯了,不必与他们多费口舌。”此时局面紧张异常,官大官小,
不如拳头有用,当下举脚一踢,把那人踹了开来,跟着着地翻滚,从人群里逃了出来。

    那人给卢云一脚踢上胸口,疼痛异常,登时高声怒喝:“大胆小贼!你胆敢殴打锦
衣卫中人,定是刘敬一伙乱党,还想生离此处么?”百名锦衣卫士拔刀出鞘,纷从四面
八方追来,卢云几个纵跃,已到柳昂天宅邸附近,凝目望去,柳府却是大门深锁,卢云
心下暗暗叫苦,后头追兵已到,柳门又无人出来接应,情况定是要槽。卢云心道:“这
下糟了,这些人都是朝廷命官,不能随手乱杀,我可要如何脱身?”

    正旁徨间,柳府大门打开,里头冲出无数车健,众人弯弓搭箭,指住了一众锦衣卫
士。众卫士见了这等阵式,纷纷怒喝:“这是干什么?想造反了吗?”

    柳府大门走出一条胖大汉子,喝道:“滚!这里是征北大都督的官邸,岂是你们这
群狗子来的地方?”此人声若洪钟,正是韦子壮。卢云陡见故人,登时舒出一口长气。

    锦衣卫众人不愿就此示弱,当下自行商议:“传讯给安统领,就说征北都督柳昂天
有意造反,马上调人来抓。”韦子壮却也不来怕,只冷笑道:“你快传讯给安道京,看
他有无本领进来拿人?”

    两人正自僵持,陡听一声牛吼,远远传来,这声间低沉,宛如妖魔现身,一众锦衣
卫听了这声音,无不飕飕发抖,喃喃道:“萨魔……萨魔来了……”

    卢云也曾听过这个名字,不知是何许人,正起疑间,一声惨叫传来,卢云急急看去,
只见一名锦衣卫七被人捏住头颅,拖在地下行走,伸手抓人的却是一名怪汉,背后还跟
着百来人,个个满身血迹,神情狰狞,都做囚犯服色。

    锦衣卫士见了这帮人,模样竟是十分害怕,锦衣卫带头军官喊道:“你们快别闹了!
都是自己人!江大人放你们出来,是要你们对付柳昂天啊!”话声未毕,萨魔举脚重踏,
已将拖行的那名卫士一脚踩死。余下锦衣卫众不敢多发一言,急忙缩到街边去了。

    卢云暗暗诧异,眼见这条大汉貌如蛮牛,身形长大,举止更是残忍凶暴,不分青红
皂白,直是见人就杀,连自己人也不放过,心惊之下,不由得往后退开了一步。

    猛听萨魔狂吼一声,率着贼匪,迳往柳昂天府上杀来,韦子壮见状不好,忙叫道:
“卢知州,你快些进来,我要关门了!”卢云大声道:“你只管关门,不必管我,我一
会儿自能翻墙进去!慌乱间,萨魔已然奔到门口,一掌便对韦子壮击打过去,掌风刚猛,
力道雄浑,来势又是奇快,恐怕几掌之间,胜负便分。

    韦子壮自知掌力不如此人,忙运起“八卦游身掌”的柔劲,想要消解掉对手的内力,
所谓至柔克至刚,或能稍阻对方攻势,掌力对撞,萨魔根本无意掌伤敌人,只见他手掌
挥出,引开韦子壮的注意,巨大的身子却趁势抢上,已然贴身靠近,韦子壮没料到他身
材高大,居然会来近身短打,想要退后,却迟了一步,霎时腰眼竟被对方拿住。猛听萨
魔一声大吼,竟将韦子壮胖大的身子拦腰举起。

    卢云一旁看着,直是震惊难言,韦子壮的功夫他是见识过的,哪料到世间竟有人能
在一招间将他拿下,卢云不待细想,呼啸一声,运起“无双连拳”,使出拳腿双绝的功
夫,便往萨魔背后打落。

    砰啪数声连响,卢云接连施展重手,萨魔后背连连受击,手一松,韦子壮便落了下
来,几名暴民见状,急忙赶来助拳,都给柳府兵士拦住,双方杀红了眼,只在混战不休。
卢云急叫道:“秦将军与杨郎中他们人呢?怎么不见人影?”韦子壮喘息道:“杨郎中
拿着柳侯爷的令符,说要去找援兵过来,咱们先撑住!”

    说话问,三人又过十来招,萨魔武功太高,拳脚路数又怪,韦子壮正面抵挡,卢云
一旁掠阵,两人虽然联手,兀自遮拦多,进攻少,每回萨魔使出怪招,韦子壮难以防御,
都靠卢云施展重手偷袭,方才救了性命。另一厢暴民人多势众,下手又狠,众兵卒血战
不敌,渐渐退后,看来大门是守不住了。

    情况危急,急听巷外传来阵阵马蹄声响,竟有千余人行向柳府,卢云心下一惊:
“好一个江充,援军居然来得这么快?”韦子壮见了大军行来,也是微微一惊,柳府若
给萨魔强攻而入,后果实在不堪设想。韦卢二人心中惶急,却也无计可施。

    马蹄声响中,千余骑傲然行来,众军盔甲晶亮,腰挂钢刀,当先两人领军,一人身
形高壮,手上带着铁手套,却是伍定远。另一名男子身穿朝服,面如冠玉,正是杨肃观。
卢云大喜:心道:“原来是自己人,真是吓死人了。”

    锦衣卫众人见了这等阵仗,只吓得魂飞魄散,杨肃观提声喝道:“我等奉太后之命,
提兵进京,保卫王府胡同安宁!你们快快离去!”他手举一面黄招,正是景福宫下来的
太后喻旨。卢云松了口气,心道:“刘总管造反,皇上在气头上,什么都不顾了,天幸
还有太后在,总算有人主持公道。”

    锦衣卫人众见了太后的手谕,自知难以抗拒,只得悻悻离去,萨魔这厢却不受朝廷
约制,仍在率人猛攻,杨肃观摆下阵式,命人放箭抢攻,立时射死十来名暴徒,萨魔大
怒之下,仰天一声狂吼,便要往守军杀来,便在此时,一道紫光后发先至,挡在萨魔面
前,正是伍定远来了。

    伍定远冷冷望着萨魔,道:“你如果想打,伍某奉陪到底。”萨魔吃过伍定远的亏,
见他忽尔到来,只得往后退开一步,看萨魔眼中惊怒不定,对伍定远真是又怕又恨。

    大援已到,形势逆转,锦衣卫与暴民凶徒先后离去,杨肃观便命守军围住王府胡同,
保护一众王公大臣。情势棺定,众人各自过来见面,杨肃观、伍定远二人面容困顿,看
来这几日京城形势险恶,他们定是劳碌异常。

    局面混乱,众人无心寒喧,各自进府,韦子壮边走边问,向卢云道:“这几日宫中
乱成一片,大家都赶着离京避祸,你怎么反而回来了?”卢云摇头道:“我人在外地,
没人给我报讯,哪晓得生出这许多事来。”

    杨肃观一旁听着,便问道:“顾伯伯府上情况如何?”卢云道:“我刚从顾府过来,
天幸没给暴民滋扰。”杨肃观沉吟道:“这会儿没事,你还是先回去。顾家侍卫虽多,
却无高手,不能没人照应。”

    说话间,众人先后进厅,柳昂天已在厅心相候,一旁还坐着十来名家眷,人人面色
凝重。一名男子迎了上来,卢云见他白白胖胖,模样颇似柳昂天,却不知是谁。韦子壮
带着卢云拜见了,原来那人便是柳昂天的公子,名唤云风,柳昂天官高爵重,泽荫诸子,
柳家受封山西,诸子世居封地,甚少返京,只因年关将届,这才回来团聚。卢云这是第
一回见到他。

    众人坐了下来,杨肃观秉道:“侯爷,咱们已将威武兵营的军马带来,这几日不论
锦衣卫过来骚扰,还是暴民前来生事,都有因应之道。”柳昂天微微颔首,道:“辛苦
你们了。”

    卢云站起身来,拱手道:“卑职匆匆回京,未及禀明侯爷,还请见谅。”柳昂天叹
道:“卢贤侄来得不巧了,京城兵荒马乱,皇上无心早朝,你这番返京述职,恐怕要无
所事事好一阵了。”

    卢云想起腊月二十的审案,当即问道:“现下刘敬已倒,那大理寺会审江充一案,
是否还如期审讯?”柳昂天颔首道:“目下京城虽是戒严,但照徐忠进徐大人的意思,
他依旧要如期审案。”卢云赞叹道:“真不愧是徐铁头!现今江充势大,他居然挑这时
候办案?”

    柳昂天仰天大笑,意兴甚豪,大声道:“这个自然,否则他怎称得上铁头二字?”

    卢云松了口气,刘敬虽然倒台,但朝廷还是有反制江充的正气,想来众大臣尚有退
路,倒不至祸亡无日。

    卢云转头望向四周,问道:“秦将军呢?怎没见到他人?”众人听得此言,面色都
是一变,各自低下头去。卢云心下奇怪,问向伍定远,道:“伍兄回来得早,可曾见到
秦将军?”

    伍定远听了问话,却是轻咳一声,转头看向杨肃观,并不言语。

    伍定远比他早一月离开长洲,自当与秦仲海照面,卢云心下起疑,不知发生了什么
事,忙问道:“仲海人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快说啊?”杨肃观叹息一声,道:
“你刚返京不久,需先歇息一阵,咱们慢慢再说不迟。”

    杨肃观话声未毕,忽听一声哽咽,似有人在哭泣,卢云转头急看,却见柳门一名女
眷泪洒当场,哭泣甚哀。卢云吃了一惊,待要相询,柳昂天却是重重叹了一声,挥手道
:“卢贤侄这几日好生歇息,过两日得了空闲,老夫再与你说吧!”

    卢云见众人神情凝重,各自沉默不语,料知必有大事生出,他们既然不愿多说,卢
云便起意自行查访,便道:“既然侯爷吩咐了,下官便先走一步,明日再来商量事情。”
说着朝厅上诸人一一拱手,便自出厅。

    伍定远抢了过来,道:“京城大乱,路上歹徒极多,让我送你回去吧。”卢云心下
大喜,知道伍定远私下有话要说,点头便道:“如此多谢了。”

    两人行出府去,伍定远见后头无人跟来,急急把卢云拉到一旁,低声道:“秦将军
被捕了!”卢云面色大变,惊道:“被捕了?”

    伍定远点头道:“我方回京城,便见到朝廷贴出布告,说秦将军参与政变,有意谋
反,已被押入天牢问斩。”卢云听了这话,脑中嗡地一声,几欲软倒,伍定远急忙扶住,
道:“你别慌,镇静点。”

    卢云心中难受至极,喃喃道:“怎…怎会这样?”

    伍定远道:“这事好生奇怪,我回京之时,秦将军已给抓了起来,侯爷带着我和杨
郎中,过去找江充质问,结果……结果……”

    卢云急问道:“结果如何?见到仲海了?”伍定远叹道:“那倒没有,咱们只看到
了一张人皮,说是从反贼身上剥下的……侯爷听说秦将军背后也有一幅同样的剌花,当
场就软倒在地。江充说秦将军非但参与政变,还与朝廷反逆渊源极深,这几日严刑拷打,
硬要逼他招出同谋……卢云又惊又急,颤声道:”现下案情发展得如何?仲海挺得过么?


    伍定远摇头道:“这我也不知情,只知秦将军他……他明日便要问斩。”

    卢云听了这话,吓得魂飞魄散,他连连搓手,急道:“你们可曾探过监?”

    伍定远道:“皇上知道秦将军出身柳门,早在怀疑侯爷也是同谋,杨郎中怕大家给
牵累入罪,要咱们别去探监。”此时京城株连祸结,人人自危,明哲保身尚嫌不及,如
何还有余力去照看乱党?想来情势如此严峻,杨肃观情不得已,才有这个吩咐下来。

    卢云想起秦仲海与自己的交情,心中悲痛,颤声道:“定远,我与仲海相交以义,
眼下他便要死了,咱们便这样放手不管么?”伍定远叹了口气,他压低嗓子,小声道:
“其实我前晚夜探大牢,察过了地形,可一来看守得严,二来皇上又下了一道圣旨,只
要秦将军给人劫狱,他便会找侯爷算帐,唉……若非如此,我已经……”

    卢云怔怔听着,知道朝廷防备森严,已有株连之势,想起秦仲海对自己的恩义,泪
水忍不住落了下来。伍定远叹道:“情势如此,你便算过去看他,除了徒增伤心,怕也
无济于事。为了顾小姐,为了你自己,还是甭去了。”

    卢云悲声道:“不成!仲海明日便要问斩了,便算摘掉我的官帽,打断我的腿,我
还是要见他一面。”说着双手紧紧握拳,全身颤抖不止。

    伍定远当年与卢云一同浪迹江湖,几番受他相救恩情,知道他是个重情义的人,如
今秦仲海身陷牢笼,怎可能要卢云撒手不管?伍定远沉吟半晌,道:“既然如此,我便
与你同行。一卢云拉住他的衣袖,急道:”事不宜迟,咱们快些走吧!一两人正要离去,
匆见巷口斜倚着一人,道:“你们要去哪儿?”卢云抬头一看,见是杨肃观。卢云知道
杨肃观生性沈稳,遇上这等事,定会加以拦阻,当即绕道避开,不予理会。

    杨肃观抢了上来,伸手拦住,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你们执意去探监,可曾想过
侯爷的处境?”卢云哼了一声,冷冷地道:“你们若要怕事,那我一个人去好了。我与
柳门渊源不深,朝廷要怀疑我是同党,我自己出面担待便了。”

    杨肃观听他说得轻蔑,登时怒道:“你这是什么话?大家患难相持,本是有福同享,
有难同当,你若生出事来,我们怎好袖手旁观?”

    卢云不去理他,迳自跨步前行,杨肃观伸手拉住,大声道:“局面紧张啊!你万莫
莽撞!”卢云嘿地一声,手上劲力发出,便要将杨肃观震开,但杨肃观功力深厚,“无
绝心法”发出,居然震之不脱。

    卢云沈声道:“杨郎中,你再不松手,我可要动武了。”杨肃观冷冷地道:“你现
下如此冲动,定会害人害己。我不能放你过去。”卢云更不打话,举脚便往杨肃观膝问
扫去,要逼他退开,杨肃观右足轻抬,微微闪过,跟着使出“沾衣十八跌”的擒拿功夫,
便往卢云手臂抓来,要将他牢牢制住。

    卢云大喝一声,下手也不再容情,“无双连拳”使出,力随意转,便往杨肃观手上
挡去。

    伍定远见两人打了起来,连忙拦在中间,将他们隔了开来,劝道:“大家有话好说,
干什么动手动脚的?”卢云大声道:“谁叫他拦我去处?”说着一举便往杨肃观击去,
这拳真力非小,风声嗤嗤,竟是用上了全力。杨肃观嘿地一声,道:“我是好心拦阻,
你别不识好歹。”双掌一推,掌风便向卢云扑去,硬要挡下他这一拳。

    伍定远忙道:“都是自己人,怎好下这重手?”他快若闪电地采出左腕,登时抓住
卢云的肩头,“披罗紫气”使出,竟逼得卢云不能动弹。伍定远身为天山传人,此刻小
试身手,果然一举压过卢云。

    伍定远制住卢云,右手探出,也朝杨肃观抓去,这爪快如闪电,便算萨魔也难挡一
击,哪知一抓之下,居然拿了个空!

    伍定远心下大奇,他自己武功来历甚奇,趋退如神,当日与卓凌昭的无形剑芒激战,
一样从容进退,岂知杨肃观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他居然抓之不着?

    伍定远满心纳闷,凝目往杨肃观看去,只见他足不沾地,退后之时,烟尘不起,竟
有奇门玄功护身,伍定远吃了一惊,一年不见杨肃观动手,倒不知他武功进境如此神速。

    伍定远一面暗赞少林手段了得,一面道:“杨郎中看我面上,不必动怒,大家这就
罢斗吧!”杨肃观立足凝身,道:“我本就无意伤人,只是怕卢知州莽撞冲动,身陷案
情不能自拔,这才出手阻拦。”

    卢云哼了一声,凛然道:“我身受仲海无数恩情,岂能不见他最后一面?杨郎中向
知人情世故,切莫再阻拦了。”杨肃观叹道:“你不知京城乱成什么样子。你贸然过去
探监,倘给江充抓到把柄,日后给织罗罪名,这又何苦来哉?”

    卢云摇头道:“事情惹来,我也不怕事。仲海明日便要给处斩了,我若不能见他最
后一面,听他把遗言交代清楚,这辈子都不能心安。”杨肃观大声道:“你当仲海是你
一人的朋友吗?我识得他七年,时日可比你久多了!”

    卢云叹了口气,道:“杨郎中,我不想再听这些,我要见仲海,不是你能拦住的。”

    此时天色将晚,冬日晚霞映来,将三入的影子拉成长长几条,杨肃观低头望着地下,
霎时咬牙道:“成!既然你执意去看,我便陪着你去,免得你遭人诬陷,留下话柄,”

    伍定远大喜过望,忙道:“这可太好了,咱们快些走吧,别再延误时机。”

    时近黄昏,等天色全黑,怕连牢房也进下去了,三人便急急往刑部而去,路上不少
暴民过来罗唆,三人使出轻功闪躲,一众乱民见他们身法快极,以为遇到什么冤死鬼魂,
都是骇然吃惊。

    行到刑部天牢,卢云想起秦仲海命运未卜,心中直是忐忑不定,三人朝大门走去,
远远门口守卫见他们过来,立时提声喝道:“你们这几只小的,想来干什么?”

    三人此行过来,都是身穿朝服,但此刻京师大乱,往往一个小卒便能扳倒一名王公
大臣,那是谁也不怕谁的局面,是以这名守卫见了他们几人,仍是一幅傲慢神色。

    杨肃观向前一步,拱手道:“老兄行个方便,我们要进去探监。”那守卫冷笑道:
“这当口乱成一片,满城都是死人,你们还探什么监?过几日再来收尸吧!”

    卢云听他口气太坏,忍不住气往上冲,杨肃观一把拦住,跟着取出一张百两银票,
塞在那守卫手里。那守卫见有钱可拿,心下大喜,又看杨肃观连连哈腰,用心颇诚,立
时改口道:“好吧,看你们三人心诚,我倒想帮忙了,让我替你们通报一声。”

    过不多时,那守卫便已出来,跟着放众人入内。想来干穿万穿,金银不穿,可比马
屁管用多了。刑部天牢阴气逼人,一路走去都是昏黑晦暗,恶臭难言,此际虽只黄昏,
却已黑沉得十分怕人。行到地牢门口,一名狱卒拦了过来,喝道:“你们三个有何公干?”

    杨肃观取出银票,塞在那人手中,低声道:“我们要见犯人,请大哥行个方便,在
下重重酬谢。”那狱卒抢过银票,上下打量杨肃观几眼,道:“你们要找谁?”

    卢云抢上前去,答道:“我们要见一位将军,他姓秦,官拜虎林军统领。”

    那狱卒嗤之以鼻,冷冷地道:“这里没什么狗屁将军,只有贼子而已。”他见卢云
满面不忿,登把话重说了一逼,大声叫道:“听不懂么?贼!只有贼!”

    卢云大怒,双手紧握拳头,伍定远怕他打人,忙挡在卢云身前,深深一揖,缓颊道
:“这位兄台,我们这位朋友姓秦,双名仲海。劳烦您了。”

    那狱卒冶笑一声,道:“这小子的亲友不少,前些日子才来个女人,在那儿磨磨蹭
赠,挨了大半晚才走,怎么今天又来了三条大汉?他这条命还真值钱啊!”

    众人听了这话,心下一凛,都没料到有人过来探监,杨肃观忙问道:“有人过来探
监?她是谁?”那狱卒将手一伸,满脸狞笑,杨肃观会意,又取出一张百两银票,塞入
那狱卒手里。

    那狱卒见钱眼开,将银票往怀中一揣,笑道:“看你是个聪明人,这就告诉你吧。
几天前来了个美女,二十七八岁年纪,长得挺标致,像是有钱人家的小妾。”

    杨肃观面色铁青,望着伍卢二人,低声道:“是七夫人来了。”

    卢云与伍定远不知内情,纳闷道:“七夫人?她来做什么?”杨肃观久在京城,自
然无事不晓,他低声叹道:“七夫人嫁给侯爷之前,乃是京城第一名妓,也是这样,她
便识得仲海。唉……这当口仲海性命垂危,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你们听过便忘,别再往
外传了。”

    三人说话间,只听那狱卒暍道:“老爷我赶着交班,你们想看人,那便快快过来,
少在那儿罗唆!”此刻京城情势不比平时,杨肃观家世再好,卢云文才再高,伍定远拳
头再大,都少下了挨顿排头,众人听了怒喝,赶忙闭口,随那狱卒入内。

    行到牢中,秽气冲鼻,满是粪便之味,四处栅栏丛立,铁门深锁,一众囚徒浑身污
秽,俱都在里头等死。伍定远昔日是衙门捕头,丰房是来多了,闻了恶臭,自是不以为
意,卢云也曾住在牢里月余,对之毫不陌生,杨肃观却是第一回入到牢狱,忍不住取帕
捂鼻。

    三人行到最后一问牢房,只见牢中有牢,门中有门,里里外外上了三道锁链,牢门
外还坐着十来名公人,看守得极是严密。想来秦仲海便是关在里头了。

    那狱卒道:“大伙儿让让,有人来探监了。”几名公人让了开来,让卢云等人行近。
三人靠在铁栏旁,只见一名男子趴倒在地,面朝地下,身上盖着条毯子,上头沾满血迹。

    卢云心中大恸,低声叫道:“秦将军!我们来看你了。”

    秦仲海听了叫唤,却是一动不动,好似死了一般。

    杨肃观见那狱卒守在一旁,毫无开门之意,当即递过银票,低声道:“大哥行个好,
让我们进去。”那狱卒冶然以对,道:“什么事情都好办,此事恕难从命。”口中这般
说,却把银票一把抢过,放入怀里,全无归还之意。

    卢云心悬好友生死,忙道:“这位大哥,里头那位与咱们交情匪浅,大哥好人做到
底,便开个门吧!”那狱卒冷笑道:“里里外外三道锁,你瞧瞧,那锁上还有火漆,怎
能随意开启?要是上头怪责下来,却要我如何担待啊?。”

    先前七夫人前来探监,尚能进入牢房,这人如此说话,不过是想多捞几两银子,卢
云气往上街,怒道:“你好大胆!到底要多少钱,开个价出来!”那狱卒咦地一声,道
:“你凶什么凶啊?是你求我,还是我求你啊?卢云见他死皮赖脸,当下沉下脸来,内
劲发动,只想将他一拳打翻,伍定远知道卢云的脾气,见他面色不善,急忙拉住,低声
劝道:”别气,让杨郎中排解。“

    果然杨肃观是个懂事的,他从怀中取出剩余银票,全数塞在那人手里,陪话道:
“这位大哥,在下是兵部职方司五品郎中,刑部也识得几个长宫,你现下把锁开了,日
后京城安定了,杨某自会回报。”那人听了甜头,又数了手上银票,反而贪念陡生,摇
头冷笑道:“说什么以后?咱们这些小人物只看今朝,不问明日。五百两银子,只能开
两道锁。”

    伍定远从身上掏出银票,沈声道:“我这里有三百两,劳烦大哥帮个忙。”

    那狱卒嘿嘿一笑,转向卢云道:“你几位朋友都懂事,你呢?你这穷酸有多少两银
子?”先前卢云说话冲撞他,他便有意出言羞辱,模样甚是冷傲。

    卢云心中着急,忙伸手去掏,将身上银两都取了出来,交在那狱卒手上。那狱卒见
是些碎银,随手掂了掂,冷笑道:“不到三十两,真是个穷鬼。”说着打开了锁,道:
“你们进去吧!”卢云第一个冲进,那狱卒伸手拦住,喝道:“他们两人可以进去,就
你不准!”卢云大吼一声,反手抓住那狱卒,便要将之痛殴,那狱卒吓了一跳,颤声道
:“你……你要干什么?”

    伍定远急忙拉开卢云,劝道:“快别这样了。”跟着向那狱卒道:“这位大哥,我
这兄弟性子刚硬,你别再激他了。否则真要生出什么事来,我也没法子了。”

    那狱卒听了狠话,虽想反唇相讥,但看伍定远身材高壮,怕也不是好惹的,只吞了
口唾沫,不敢多置一词。

    此时卢云早巳奔进牢房,将秦仲海扶了起来,急急唤道:“秦将军!我是卢云啊!”

    秦仲海给他摇了一阵,缓缓睁开了眼,他见到了卢云,却是一脸茫然,跟着又闭上
了眼,好似认不出他一般。卢云心中难过,待见秦仲海满脸血污,身上全是秽物,忙取
出手巾,便要为他擦拭。

    手触肌肤,只觉秦仲海额上火烫,卢云惊道:“怎么烧成这样?莫非是病了?”

    伍定远与杨肃观听了这话,也急急过来探望,伍定远伸手一拨,将秦仲海头发撩开,
霎时见他额头上刺个血字,恤定远吃了一惊,把那字读了出来,却是个“罪”字。

    卢云大惊道:“这…这是刺的?”

    额上刺字,书写罪名,杨肃观自也骇然出声,自来纹面多是书写姓名与那发配之地,
字迹最多小小一行,却从未见过这般醒目的刺字。

    那狱卒守在外头,冷言冷语地道:“前些日子江大人过来审问,咱们把这小贼的衣
衫剥了,江大人一见这贼背后的刺花,只惊得他跳了起来,说这家伙是贼逆之子,罪不
容诛,当场便差人刺了这个字。”

    卢云闻言泪下,颤声道:“仲海,仲海,你到底犯了什么天条?”说着便要将他抱
起,他伸丰到毯下,霎时只觉手上一空,忍不住惊道:“腿!仲海!你的腿呢?”

    伍定远急急上来,将毛毯掀开。一见之下,众人忍不住掩面,卢云更是放声大哭。

    秦仲海左腿齐膝而断,已遭江充刖足。

    那狱卒笑道:“你们哭什么?不过断了条左腿而已,该看看他的琵琶骨哪!”

    伍定远急忙扶住秦仲海,赫见他双肩各被打了个洞,中间穿了血淋淋的铁链,霎时
全身颤抖,已然说不出话来。

    那狱卒笑道:“穿了是么?懂得意思吧?”眼见卢云与杨肃观茫然不解,伍定远久
任捕头,自是深知厉害,他叹息一声,低声道:“琵琶骨被穿,秦将军一身武功全废了,
只怕以后连饭碗也端不起……”杨卢二人闻言,都是大吃一惊。

    外头那狱卒笑道:“老兄果然明白道理,以前也是吃公门饭的吧!”

    卢云见好友给折磨得不成人形,霎时紧紧抱住秦仲海,哭道:“断腿残废、纹面刺
罪……这要他以俊如何过活?”秦仲海闭紧双眼,毫无知觉,早已不醒人事,自也不知
卢云抱着他。

    众人想起秦仲海过去豪放不羁的大笑,现下却残废断肢,成了这等模样,心下都是
叹息不已。

    那狱卒听卢云说得悲伤,便自笑道:“哎呀!什么以后怎么活?他明日乍时便要给
处斩了,你们何必发什么愁?快些为他挑幅好棺材,那才是真正的大事哪!”

    说着朝秦仲海右脚一指,笑道:“江大人说过了,原本要将这小贼的四肢斩断,千
刀万剐,好来凌迟处死,要不是赶在腊月二十前处决这人,哪有这么容易放他死啊!”

    卢云再也忍耐不住,猛地回过头去,厉声道:“你再说一句试试!”那狱卒吓了一
跳,颤声道:“你想干什么?”卢云二话不说,猛地站起身来,他心中哀戚,又给连番
冷言冷语,早巳气愤至极,只想出手殴打这名狱卒。先前与顾倩兮约定的三件事,早已
抛到九霄云外了。伍杨二人挡住了他,低声劝道:“你别这样,咱们便算打死这人,也
是无济于事。”

    卢云给劝了一阵,只得黯然罢手。杨肃观想问秦仲海遗言,但他只是昏迷不醒,非
但认不出人,连话也说不来。伍定远与杨肃观商议几句,都是无计可施。

    那狱卒在一旁唠唠叨叨,道:“你们要看到什么时候,难不成也要睡在这儿么?快
快走吧!”

    他急着交班走人,便不住催促众人离去。

    杨肃观见天色已晚,摇头叹道:“仲海成了这个样子,咱们也没法子,先回去再说
吧!”卢云听了这话,更是紧握秦仲海的手掌,良久良久,一言不发,只在凝视他的睑
庞。

    伍定远蹲在卢云身旁,劝道:“杨郎中说的不错,大家杵在这儿也不是办法,先回
去商量吧。”他劝了几句,卢云既不答话,也不移动脚步。杨肃观摇了摇头,向伍定远
使了个眼色,低声道:“快走吧,再拖下去,可别把锦衣卫的人引来了。”

    伍定远情知如此,伸手便朝卢云拉去。卢云伸手一挥,示意他们不要过来,当下霍
地站起,自行走了出去。

    出得大牢,杨伍二人见卢云无言无语,默默前行,不知在想些什么,杨伍二人对望
一眼,心下反增惊惧,深怕卢云做出傻事。

    杨肃观走到卢云身边,劝道:“卢兄,秦将军涉及叛乱,犯下天条,皇帝又定下连
坐罪刑,那是谁也没法子救的。你看开些吧!”伍定远也是低声劝慰,道:“卢兄弟,
咱们现下唯一能做的事,便是问出秦将军家里还有哪些人,日后也好代他奉养。你说是
么?”

    卢云低头前行,竟连应也不应上一句。

    伍定远摇了摇头,问向杨肃观,道:“杨郎中可认得秦将军的家人?”杨肃观摇头
道:“听说他老家在淮南,父母也都亡故,不知还有什么人剩下。秦仲海尚未婚姻,孓
然一身,怕除了他们这几位京中朋友以外,连收尸的人也找不到半个。

    二人说话之间,卢云已然离去,伍定远心下担忧,急忙追了上去,叫唤道:“卢兄
弟,你要去哪儿?”

    卢云停下脚来,回头问道:“定远,这几日城里大乱,死了好些百姓,你可知他们
葬在什么地方?”伍定远见他神色变得极是奇异,更是暗暗惊惧,忙劝道:“朝廷大乱,
你千万别做傻事。”卢云淡淡地道:“别说这些了。你只管告诉我,那些尸首葬在何处?”

    伍定远深深吸了口气,道:“无辜枉死的尸首,全都埋在兔儿山附近。”卢云不置
可否,点了点头,便要离开。杨肃观向来精明,一看卢云的神色,哪会不知他有意劫狱,
他拦了上来,厉声道:“卢云!你不为自己想,不为侯爷想,也该为顾家小姐想想!你
一意孤行,若要弄到丢官亡命的下稍,你要倩兮日后怎么办?”杨肃观一向举止温文,
但此时担忧卢云的前程,说起话来竟是一反常态,教训之意甚为明显。

    卢云听得此言,却是坦然一笑,他看了杨肃观一眼,道:“反正还有你杨郎中在,
便要有什么大祸,你也能护持她平安周全。是不是?”

    杨肃观面色一变,往后退开两步,惊道:“你……你说什么?”

    卢云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我先走一步了。”说着转身离开。

    雪花纷飞,卢云已然远去。只见地下留着他的两行足迹,寒风冷雪中,看来倍感孤
寂。

    杨伍二人对望一眼,都是叹了口气。

    第七章兄弟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腊月寒风中,顾倩兮见时候已晚,已在房内歇息,这日她被
娘亲姨娘重重数落一阵,小红也被罚了不能吃饭,算是对她主仆两人的小小惩戒。家里
的事情有个了结,顾倩兮却还放心不下,只因她心中挂念卢云,眼见他下午匆匆奔出,
至今踪影不见,心下不免惴惴。

    她孤身坐在窗沿,正自守候卢云,忽听窗台传来一声轻响,顾倩兮心下大喜,料知
是卢云回来了。她急急推窗探头,果见卢云站在院中,正自痴痴地看着自己。

    寒风拂面,雪花飞入房中,顾倩兮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娇声道:“外头好冷,你快
些进来吧!”

    卢云微微一笑,道:“我是翻墙进来的,没会惊动顾伯伯,不方便进去。”

    顾倩兮嫣然一笑,道:“你不进来,那我出去好了。”当下取了件毛裘,披在肩上,
跟着爬窗而出。

    卢云站在下头,张开双臂,示意她跳下来,顾倩兮双眼紧闭,纵身一跃,正落在卢
云怀里,卢云笑道:“看你离家出走以后,越学越坏了。”顾倩兮躺在他的臂弯里,浅
浅一笑,道:“跟着你这无赖,想不坏也难。”

    卢云哈哈一笑,抱着她的腿弯,轻轻往树上一跳,几个纵跃,已然坐在树梢。

    寒风袭人,彤云密布,遮往满天星月,四下一片昏暗。顾倩兮靠在情郎的怀里,朝
廷局势虽然紧张,她心中却觉一片平安喜乐。

    卢云微笑道:“倩兮,朝廷大祸,你怕不怕?”顾倩兮摇颈道:“只要和你在一块
儿,什么都不打紧。”卢云在她粉脸上亲了亲,道:“如果我忽然死了,你会如何?”

    顾倩兮大吃一惊,颤声道:“你……你好端端的,说这个干什么?”

    卢云眼望远方,面露苦涩,却不答话。

    顾倩兮生性聪颖,听他如此“说,已然猜中几分内情,颤声道:”你……你的朋友
出事了,对不对?“卢云看了她一眼,只是默默点头。

    顾倩兮心中害怕,紧紧抓住他的手掌,颤声道:“卢郎…你……你是不是要做什么
傻事?”

    卢云低声道:“不瞒你吧。秦将军被押入天牢,明日午时问斩,我要救他出来。”

    顾倩兮全身震动,道:“你要救人…!你……你这是去送死啊!”

    卢云双目远眺天边,淡淡地道:“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舍生而取义,
可以近仁乎。”他叹了口气,道:“无论如何,我都要赌这把。”

    顾倩兮垂下泪来,啜泣道:“舍生取义?那我呢?”卢云轻怃她的发稍,黯然道:
“你秉性聪颖,姿容貌美,倘若我失风被捕,你便少了我,也能独活。”

    顾倩兮大哭道:“我不准你去做傻事!现下朝廷风声鹤唳,你若要冒险救人,那是
必死无疑的!”说着抓住卢云的臂膀,大声尖叫道:“你不许去!不许去!”

    顾倩兮大声喊叫,房内诸人听闻声响,纷纷走到院中察看,卢云知道顾嗣源便要
出来,忙道,“咱们在院中相会,别给人家撞见了,我送你回房吧!”顾倩兮知道他此
番离去,便要去做赌命傻事,当下死抓着臂膀不放,哭道:“卢云!我不许你走!你乖
乖留在我家,哪里也不许去!”

    卢云摇了摇头,伸手抱住顾倩兮,翻身下树,跟着双手低垂,便将她放落在地。众
家丁听了小姐的喊声,本以为有歹徒,待见是卢云,都知他是未来的姑爷,一时纷纷退
开,不愿打扰他二人说话。

    两人默默相望,此时顾倩兮已恢复镇静,她抹去泪水,不再哭叫,只俏生生地站在
院中,凝视着卢云。卢云不愿与她目光相对,只侧过头去,看着地下。

    便在此时,二姨娘也已出来,一见卢云的面,登时怒道:“又是你这小子!”

    三更半夜的,躲在我家院子干什么?卢云看了她一眼,回思往事,忽地有种亲切之
感。在这乱世之中,也许只有二姨娘这般泼悍性儿,才能维护顾府上下周全,他眼中露
出温情,柔声道:“姨娘,小姐以后便拜托你了。”

    二姨娘听了这番怪话,先是一愣,跟着呸了一声,骂道:“你说这什么鬼话?小姐
不拜托我,还能拜托谁?难不成托给你这无赖么?”说着唧唧聒聒,开始咒念卢云如何
不守教养礼法,如何拐带顾倩兮南下云云,直是喋喋不休。

    卢云向与二姨娘不睦,过去一听她数落讥讽,便要发怒,此时听了许久,心里没有
丝毫愤怒,却只感到淡淡的离别哀愁,他叹了口气,低声道:“倩兮,我这就去了。”

    顾倩兮听了这话,身子微微一颤,她走了过去,替卢云拢了拢衣领,轻声说道:
“你若念着这份情,明日午时,到城南凉亭见我。”说着转身进屋,不再出言劝说。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明日秦仲海午时处斩,他若要赶赴顾倩兮的约会,定然无法救
人,他抬头望着二楼,只见顾倩兮的闺房已然点上了灯火,雪夜中望来,让人倍觉温暖。

    卢云轻叹“声,心道:”情兮,义理之前,我别无选择,求你原谅我。“霎时双足
一点,飞身出墙。

    深夜时分,卢云拉着一辆推车,从街边一路拉过,几名公人过来查问,他都乖乖送
上银两打发。行到刑部左近,他将推车停放街边,跟着从车上提下一只大包袱。这包袱
沉重异常,饶他内功有成,也须双手使力,方能搬运,却没人知道里头摆的是什么。

    卢云带着大包袱,行入街边客栈,向掌柜道:“给间房,靠街边的,还有床及越大
越好。”

    这些时日京城大乱,哪有客人上门,那掌柜听了吩咐,登时大喜:“客倌来得正是
时候,这个把月没半桩生意上门,空房多的是哪!您要大床,咱便给你个大通铺,便十
个女人也能应付。”

    说着满面堆奢淫笑,自管打躬作揖,依着卢云意思,给了间上房。

    卢云见这房间紧临街道,床板也甚宽阔,、心下甚喜,给过赏银,便自关上房门。
当下将包袱解开,取出一应物事,见是柄大铲子,一份京城地图,还有数十根木桩。只
是那包袱里头似乎还隐得有物,却不知是什么东西。

    卢书推开窗子,往外望去,只见刑部大牢只在对街不远,卢云低声祝祷,心道:
“成与不成,全看上天的造化了。”

    正要阖上窗扉,忽听窗下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卢兄弟,算我一份吧。”

    卢云吃了一惊,忙探头出去,只见一条大汉坐在窗下,正自回首望着自己。

    这人肩宽膀阔,一张凛然国字脸,不是伍定远是谁?

    时近正午,刑部天牢开启,一众官差只等着押出人犯,便要送往午门斩首。

    皇帝下了连坐圣旨,言明秦仲海若给劫狱,便要柳昂天承担罪责,以防柳门趁势作
弊。只是江充心机狠辣,虽有圣旨防备,但他万般小心,仍邀柳昂天一同监斩,还指明
伍定远、杨肃观同来观看。杨肃观来是不来,江充并不在意,他放心不下的,便只伍定
远一人。此人身为天山传人,武功高绝,倘若蒙起脸面劫狱,怕没人阻拦的住,也是为
此,这才要伍定远留在刑场,也好来个紧迫盯人。

    江充守在刑场,眼看柳昂天坐在上旁,伍定远、杨肃观、韦子壮分在身后,便取笑
道:“都说你们柳门人口过多,这下少了个碍眼的,果然清静不少。侯爷您觉得呢?”

    众人闻言,心下无不狂怒,柳昂天面色铁青,冷冷地道:“江太师,您要说嘴,腊
月二十那日,不妨上大理寺说去。徐铁头定想同你聊上几句。”

    双方唇枪舌剑,谁也不让谁,只是今日处斩的不是别人,而是柳昂天重用十年的手
下爱将秦仲海,柳昂天便算天生铁石心肠,也不能无感,何况他与秦仲海推心置腹,情
同父子?江充见他面色沉重,说话时双手更微微颤抖,得意之余,自是没口子的取笑。

    众人等了半晌,人犯仍迟迟未来,杨肃观咳了一声,道:“怎地来得这么迟?定远,
劳烦你过去街口瞧瞧。”伍定远正要答应,忽听江充冷笑道:“杨肃观啊杨肃观,江某
人面前,你黄口竖子甭想搞鬼。安统领,你陪伍制使过去。”

    此时江系大将也已云集,安道京身为锦衣卫统领,自然也在现场。他答应一声,便
与位定远一同行出。两人来到街口,并肩等候刑部官差。

    守候一阵,安道京有些无聊了,他打了个哈欠,道:“伍制使,恭喜你了。”

    同侪将死,伍定远心下正感难受,听了这没来由的一句怪话,忍不住皱起眉头,道
:“恭喜什么?”

    安道京哈哈“笑,道:”你真是死脑筋。秦仲海死了以后,你马上便要升官啦!柳
门就那么几个人,什么“文扬武秦”,没两日便要成了“文扬武伍”,你说我不该恭喜
你么?“

    伍定远气愤至极,喝道:“无耻之徒!休来幸灾乐祸!”抡起拳头,作势欲挥,安
道京知道伍定远武功高绝,这拳挥下,连卓凌昭也未必受得起,何况自己这个小丑?当
场吓得魂飞天外,急忙掩住脸面,惊道:“妈呀!别打我啊!”

    叫了两声,伍定远生性稳重,毕竟不会真的来打,安道京松开双手,讪讪笑道:
“好啦,样子做过了,大家都知道你是好人啦,我跟你说,没事别假惺惺地,镇日装成
正人君子,那多累人啊……”他正待唠唠叨叨地述说,忽地心下一惊,只见身边空无一
人,伍定远竟然不翼而飞了!

    嘎地一磬,刑部大门开启,十来名公人鱼贯走出,腰上带刀,分列两旁,跟着大批
官差跨门出来,众人半拉半址,带出了一名重囚,只见他面色迷茫,虽给人拖了出来,
仍是昏迷不醒。看这囚犯毫无知觉,左腿齐膝而断,不是秦仲海是谁?

    秦仲海给扔在天牢门口,人才一放落,便生一股可怖恶臭,众官差闻了味道,忍不
住都掩上了口鼻。只见他腿上场处已然生蛆化脓,腐烂见骨,阵阵恶臭便是从伤口飘出
来的。

    领头官差拉过囚车,喝道:“你们手脚俐落点!把这小子抬进来!”众官差抓住他
的四肢,便要将之抬起,一名官差惨然道:“嘿!为什么是我抓他的断腿?味道真得受
不了哪!”几名官差笑了起来,道:“你若不抬,总不能叫他自个儿爬进去吧!”

    那抱怨官差骂道:“为什么不行?”他暴喝一声,伸脚便往秦仲海身上踹落,喝道
:“爬!自个儿爬进去!”

    秦仲海哪有半点知觉?只趴在地下,挨了几脚,身子却一动不动,好似死了一般。

    领头官差骂道:“别再瞎搅和了,江大人在等候监斩哪!误了时辰,谁吃罪得起?
快把人抬起来了!”一名官差笑道:“真是的,老要把人送到午门,真个麻烦。怎不在
刑部大门问斩,岂不方便许多?”带头官差喝道:“混帐东西!你们到底抬不抬?”众
人不敢再说,当下伸出手去,抓起秦仲海的四肢,齐声发力,便要将他抬起。

    猛听“轰”地一声大响,街边一辆推车忽地烧了起来,烈焰冲天,跟着四下延烧,
大火直往刑部大门烧来,众官差见了情状,忍不住吃了一惊,叫道:“大家快去灭火!”
领头官差却甚老练,一看情势不妙,立时生出警觉,沈声道:“大家小心点,可别是有
人劫狱,快把人犯带回去了!”几人答应一声,便要将秦仲海拖回牢房。

    便在此时,推卓炸了开来,直直喷出一团火球,是只烧着的竹篮子,那竹篮飞上半
空,忽然一股怪风吹来,把竹篮吹了过去,竟恰好落在秦仲海身旁,将他罩了起来。众
官差怕火,急急往旁一跳,领头官差见那火头直往秦仲海身上烧去,大惊道:“快灭火!
可别烧死囚犯了!”此时火势蔓延,连刑部房舍也给烧着了,四下火头窜出,到处乱糟
糟一片,众官差手忙脚乱,急急找来水桶沙包,便往火堆上扔洒。

    过不多时,火势渐息。火堆中竟尔露出一个断腿焦尸。

    众官差大惊失色,叫道:“糟了,这人活生生地烧死了,这可怎么办?”领头官差
自也惊骇莫名,急忙喝道,“来人啊!把四周街道全数堵死,快去通报江大人!”霎时
之间,天牢所有官差一并奔出,众人取出绳索,将四周街道围起,就怕有人趁乱劫狱。

    却说安道京不见了伍定远,先是大吃一惊,之后阴冷一笑,心道:“你奶奶的白痴,
你们这群人尽管去劫狱啊,咱江大人早等着把你们一网打尽,要你柳门死无葬身之地。”

    安道京跟随江充已久,如何不知顶头上司的心事?先前江充上奏皇帝,费尽气力弄
来连坐圣旨,倒不是真怕柳门派人劫狱,反而盼望柳昂天沉不住气,真个遣人劫夺秦仲
海,只等抓到把柄,江充便能一股做气,趁势将柳昂天斗垮,这才叫做釜底抽薪的毒计。

    安道京等候半晌,料知伍定远已然走远,他嘻嘻一笑,直直冲向刑场,高呼道:
“不得了啊!不得了啊!发生大事啦!”

    此时诸大臣云集刑场,俱在等候监斩,刑部赵尚书职责所在,自也到来。众人听了
安道京的叫喊,无不诧异,纷纷抬头来看。江充睁大了眼,问道:“怎么了?生出什么
事了么?”安道京往地下一跪,哭道:“属下方才一个不留神,那伍定远不见踪影,不
知跑去做什么了。”

    江充惊道:“真有此事?”安道京大声道:“千真万确,决计错不了,属下方才一
个不留神,他便…便……”

    正想把“溜去劫狱”几字说出,却在此时,一人走到安道京背后,道:“便怎么啦?”

    安道京回头一看,说话那人眉头紧皱,只在望着自己,不是伍定远是谁?安道京干
笑两声,道:“便唱起歌来了。”

    众大臣闻言,无不放声大笑,杨肃观讪讪地道:“安统领,伍制使刚才随你出去,
没半晌便回刑场来了,比你还早那么会儿,哪有时光去唱歌呢?”江充见属下丢丑,实
在气愤至极,喝道:“来人!安道京说话没上没下,给我掌嘴!”

    劈啪声响中,安道京给人乱打耳光,脸颊登时高高肿起,锦衣卫下属恨他已久,难
得有这良机出手,无不加力去打,一时打得满身是汗,心下大喊过瘾。

    正打间,快马奔来,一名官差翻身下马,跪地道:“启禀大人,刑合大门突起大火,
人犯己被活活烧死。”江充吃了一惊,这才知道有鬼,他立时起身,喝道:“来人!即
刻往刑部进发!”说着狠狠望向柳昂天,森然道:“柳侯爷,可别给我查出蛛丝马迹,
看你怎么向皇上交代。”

    柳昂天脸色一如平常,只端起茶碗,轻啜了一口,却没回话。

    铜锣声响起,太子太师江充已率大批人马到来,大批锦衣卫士云集刑部大门,登将
街道挤得水泻不通。此时情况未曾明朗,安道京便传令一众卫士,吩咐他们牢牢把守邻
近街道,只要遇上路人,不论身分高低,一率带回衙门审问。

    江充怒道:“你们这是搞什么?那姓秦的囚犯呢?”领头官差抬来焦黑男尸,低声
道:“人犯在此,只是给烧焦了。”

    江充低头看向尸身,只见焦黑一片,面目早已全毁,实难辨认身分,便问道:“怎
会搞成这个模样,到底怎么回事?”那官差道:“适才不知怎地,街边忽有一物炸开,
跟着烧了起来。这才将人犯烧成黑炭。”他顿了一顿,陪笑道:“大人啊,反正这犯人
处斩与烧死也没两样,何必这么紧张呢?”另一名官差道:“是啊,你看这尸体断了条
腿,还会有别人么?”

    江充知道他们一心只想脱罪,登时大怒,一耳刮子打去,喝道!“放屁!这人何等
要紧,我不亲眼见他人头落地,那便食不落饭!”他唤来累下属,大声道:“给我细细
的查,只要有分毫劫狱嫌疑,咱们决计放他不过!”众人见江充脾气老大,不由得吓了
一跳,急忙过去办事。

    江充生了一阵闷气,自知安道京敷衍懒散,其他下属也是不长见识的,当即吩咐下
去,传罗摩什过来验尸,料来以汗国前国师的聪明才智,定能查出这具尸首的真正身分。

    众人将街道堵死,反覆搜索,安道京命人搬来太师椅,升上炉火,让江充亲自坐镇
调度。忙了一阵,罗摩什这才赶到,江充急道:“大师快过来,帮我验验这尸首的身分,
看他是不是秦仲海本人。”

    江充站在罗摩什身边,见他反覆察看尸首,忙道:“怎么样,这人是秦仲海么?”
罗摩什摇头道:“这人全身皮肤都给烧焦,很难看出身分。”秦仲海额上刺罪,背后刺
虎,身上两处刺青,照理不难辨认,但此时全身烧焦,实难找到认记。

    江充嘿了一声,一来他深恨怒苍匪酋,不能不认出真身;二来他有盖栽赃柳昂天,
只想找出证据,趁机斗垮这名政敌,便吩咐道:“大师看仔细些,直到验出真身为止。”

    罗摩什低头思量,已有辨认法子,便道:“大人不忙,这秦仲海给刺穿琵琶骨,肩
胛骨定有破孔,咱们不妨以此辨认。”江充大喜过望,道:“没错,还是大师心思周密。”

    罗摩川不圬说话,当下察看那尸体的双肩,他细看良久,赫然见到肩背破孔,霎时
站起身来,道:“启禀大人,这尸体肩胛骨已穿,定是秦仲海本人无疑。”江充哦了一
声,亲自俯身察看,他见那尸体断了左腿,琵琶骨上破孔透肩,地下还散置着铁链杂物,
无不给烧得漆黑损毁,料来此言无虚,这尸首定是秦仲海,看他死状如此之惨,死前必
是饱受苦难。江充想起秦霸先与刘敬的凶狠,心下微感快意,冷笑道:“看来真是这小
子了,嘿嘿,倒给柳昂天逃过一劫了。”

    安道京守在一旁,一看罗摩什逞威,心头便感妒嫉,当下冷言冷语,反驳道:“大
师啊!你说这死尸是秦仲海,可那推车又为何无故烧起,这不太也奇怪了么?”说话间
只瞧着江充,满脸谄媚,只盼这番责问能难倒罗摩什,也好大展威望一番。

    罗摩什听了质问,便自察看推车,他四下探看,跟着从地下捡起一只物事,送到江
充面前,问道:“大人见闻广博,可知这是什么东西?”江先把那东西拿在手上,低头
细看,又听罗摩什问道:“恕老纳眼拙!不曾见过这等东西。大人可知这物事的来历?”

    江充叹了一声,道:“这是节爆竹。大师久在外国,自然不曾见过了。”

    那物事外头包着厚纸,里头藏着火药粉末,自是爆竹无疑。看来案情已然明了,年
节将至,那推车里放置爆竹,却在押出犯人之时,刚巧不巧地炸了开来,还把房舍烧得
一塌糊涂,看来人犯真是给烧死的,纯是意外所致。

    江充把爆竹扔在地下,摇了摇头,道:“我三令五申,不准百姓呜放爆竹,居然还
有人胆大妄为,果然闹出了事情。安道京,你给说说,这事该找谁问?”

    安道京责难不成,反给罗摩什将上一军,急忙推卸责任,陪笑道:“大人莫要生气,
咱们明日便把旗手卫都统找来,赏他个三十大板。来个杀鸡儆猴,好不好?”

    江充微微颔首,却没说话。此时天气酷寒,众人身处户外已久,嘴唇早已冻裂,江
充接过下属通来的热茶,轻啜一口,道:“无论如何,今日杀了秦仲海,也算喜事一件。
这小子三十年前就该毕命,拖到今日才死,倒是便宜他了。”他伸了个懒腰,吩咐安道
京:“既然没别的事,我这就回府了。你好生看着,查查其他线索,只要有任何可疑之
处,只管到府通报。”

    天边落下大雪,安道京早已冻得全身酸痛,只想回家钻入暖被窝,一见江充率领随
扈离开,哪管他先前的吩咐,当即交代道:“好啦!大伙儿听了,你们好好搜索现场,
本官还有些公务要办。你们若查到蛛丝马迹,只管送到府里给我。”

    江充前脚一走,安道京后脚便溜,余人心下咒骂,待见长官走得一个不剩,哪还管
什么推车爆竹,死尸焦尸,霎时上行下效,全数散去。偌大街道只余几名官差收拾器械,
整顿现场,一人将焦尸拖过,斩下首级,自管送到午门示众。

    夜已深沉,长长的街道冷冷清倩,除了几名官差留守,其他别无一人。天候酷寒,
大求注飘下,众人手上提着酒葫芦,你一口我一“口,在那儿轮喝取暖。

    “喀啦”一声轻响,客房地板给人推了开来,露出下头的一处深洞。一名男子从洞
里窜出,跟着拖出一只大包袱,他抹去脸上的泥灰,舒了一口长气,神色颇见疲累。

    这人长方脸蛋,双眉紧皱,正是卢云。他将包袱放在脚边,跟着伸手一拉,将床板
推开,只见床下堆满泥沙,足可装满两大车。卢云抹去污水,举铲填洞,他仗着内力深
厚,手脚快速,不多时,便将深洞填起。

    卢云背起大包袱,走出客房结帐。那掌柜忙道:“这位客倌,白日里来了好些官差
搜查,我见你不在房中,那些差老爷又一个比一个凶,只好让他们进房搜索,你可没掉
什么东西吧?卢云摇了摇头,并未答话,只快手快脚地付了帐,便往店外走出。

    一名官差在刑部前留守,见到卢云行踪诡异,立时冲了上来,他尚未说话,卢云已
然双足一点,直朝屋顶飞去,霎时隐没在黑暗之中。那官差目瞪口杲,揉眼道:“他妈
的,我是见鬼了么?”

    卢云行到王府胡同,便朝倾倒污水的水道跃下,那年他与伍定远沿路逃命,想不到
今日今时,竟会旧地重游,重温亡命生涯。卢云泡在沟渠中,将包袱举过头顶,缓缓向
前游出。

    游出水道,已是二更时分。卢云急急背起包袱,赶赴城郊兔儿山,不到半个时辰,
已到了一处山洞。

    卢云将包袱解开,跟着从里头搬出一人,那人满面尘埃,双目紧闭,正是秦仲海。

    原来这一切乱事全是出自卢云的谋划。昨夜他一离开顾家,便去兔儿山的乱葬岗寻
找尸体,也是近日京城大乱,暴民四处杀人,死尸堆积如山,没费多大气力,便给他找
到一具合用尸首,他见那尸体与秦仲淹身形相似,便先用烈火烧焦,再剁足断骨,做得
天衣无缝,这才得以从容掉包,将秦仲海救了出来。他虽知毁损百姓尸体甚是不该,但
秦仲海死在眼前,他便再迂腐十倍,也只有硬着头皮干了。

    靠着卢云连夜挖洞掘道,再靠伍定远侧面出手,才合得现场火势焚烧,一片大乱。
若非如此,众目睽睽之下,卢云便再神通广大十倍,也难开启隧道,偷天换日。他事前
筹划虽久,但中间惊险历程不到一柱香时分,也是因此,伍定远才得以来去自如,仗着
身法快缓,居然在刹那间来回午门与刑部之间,过程可说天衣无缝,让人拍案叫绝。

    卢云抹去污水,只见洞里摆着许多物事,酒水粮食一应俱全,看来伍定远照着约定,
已虚柬西准备妥当,剩下的事惰,便要靠他卢云了。

    卢云抱住秦仲海,见他昏迷不醒,急忙拍打脸颊,大声唤道:“仲海,你醒醒,我
是卢云啊!他连叫数声,秦仲海仍是一动不动,卢云见他呼吸迟缓,只怕已是命在日歹,
卢云忙找了处平台,在上头铺好毛毯,将秦仲海放落,他知道秦仲海好酒如命,便从洞
中取出一瓶酒,倒在他的嘴里。

    酒人喉头,秦仲海干裂的嘴唇立时渗血,但仍无苏醒之象。卢云心道:“不成,得
立时为他治伤。拖点起烛火,将尖刀在火上一烤,对准秦仲海膝间伤处割下,腐肉割去,
本当剧痛,谁知秦仲海仍是毫无知觉,好似死尸一般。卢云摇头叹息,默默为他清理伤
口,将腐肉烂蛆一一挑出,跟着取出绷带,将伤处包扎妥当。

    从头到尾,秦仲海都是紧闭双目,不曾出声叫唤,也不见他动过一根手指。

    眼见秦仲海高烧不退,呼吸越缓,卢云耳边彷佛响起秦仲海狂放不羁的大笑,他念
及两人间的恩义,霎时抓住秦仲海的双手,大叫道:“秦将军!你决不能死在此处!还
有多少大事等着你干啊!你快快醒来!”

    最早两人相识,卢云还只是个不得志的面贩,那时秦仲海不惜簧夜遍走京城,只为
寻找自己做他的军师,后来平反罪名、科考中第,全出此人之功,但眼前这人额上剌了
一个醒目的“罪”字,断腿串骨,已同死人,卢云情知他凶多吉少,忍不住泪下。

    相交虽只两年,称谓虽非兄弟,但早已是知己。

    正垂泪间,忽听一声呻吟,秦仲海似要醒转,卢云大喜,连忙抓住秦仲海双手,叫
道:“塞将军!我是卢书啊!”秦仲淹缓缓睁眼,他喘息半晌,茫然道:“我……我在
哪里?”

    卢云忙道:“你在兔儿山养伤,平安得紧。”秦仲海喘了几口气,这才见到了卢云,
他挤出了苦笑,低声道:“卢兄弟,是……是你救我出来的?”

    卢云点了点头,温言道:“你什么都别问,这就好好养伤吧!”

    秦仲海微微一笑,喘道:“老……老子给姓江的拿……拿住,本以为死定了,嘿…
…多亏你了……太地想要移动身子,忽觉腿上一阵火烫,甚是疼痛,他呻吟一声,缓缓
低下头去,猛见左膝齐膝而断的惨状,秦仲海大叫一声,惨嚎道:”我的腿!我的腿!


    卢云怕他伤、心,急忙道:“你什么都不要想,快快躺下吧!”秦仲海想起昏迷前
的酷刑,恨很地道:“江充……你这贼他妈的狠……真砍了我的腿……”

    他想抬起手来,却牵动肩上铁链,霎时又是“啊”地一声惨叫,已是痛入心肺。

    卢云见地疼痛难忍,急忙握住他的手掌,低声道:“你高烧不退,先躺一阵吧。”

    秦仲海喘息半晌,定住- 神,道:“酒,先给我酒……”卢云取了酒碗,交在他手
里,但秦仲海手上无力,竟连酒碗也拿不稳,手上一颤,酒碗翻倒,只洒得满身都是。

    秦仲海一愣,不知自己为何没有气力二时只呆住了,卢云哪敢明说实情,只咳了两
声,另倒了一碗酒,便要去喂秦仲海。

    秦仲海自小到大,什么时候给人喂过了?他哼了一声,伸手去接酒碗,怒道:“你
……你别当我是病人,我……我还没死哪!让我自个儿来喝!”卢云不敢违逆,只得将
酒碗交在秦仲海手里。

    秦仲海伸手去接,酒碗将就嘴唇,忽然之间,手上无力,酒碗登时翻倒在地,只泼
得满地都是酒水。秦仲海大吃一惊,颤声道:“这是怎么搞得?”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
肩,赫见琵琶骨已给穿起,他茫然看着卢云,悲声道:“琵琶骨……我的琵琶骨结穿了?”

    卢云泪眼盈眶,知道瞒不住此事,只好点了点头,秦仲海啊地一声惨叫,大声道:
“老天爷,我成了废人?”

    卢云长叹一声,颓然坐倒。

    自古以来,各门各派若要废去罪人的一身武功,都以铁链穿透琵琶骨,只要琵琶骨
被穿,任你天大的内力,都不能再行运使。卢云心下明白,秦仲海日后非只不能提刀动
剑,怕连端碗也有困难。

    秦仲海心有不甘,蓦地大吼一声,便要站起,卢云连忙道:“你……你别起来……”
秦仲海大叫道:“我没有废,我没有废!我秦仲海还可以打!,”他想验证自己未成废
人,只想站起,霎时身子一滚,竟从台上滚落,重重摔下地面。

    卢云吃了…惊,急忙靠了过来,道:“你…你摔伤了么?”秦仲海狂吼道:“你别
过来!我…我要自己爬起来!卢云与秦仲海相交极深,知道他天性倔强,是个打死不服
输的性子,此刻听他呼喊,只得退开两步,免得伤及好友自尊。

    只见秦仲海两手挡在地下,额上全是汗水,他嘿地一声大叫,只想挺起身子,但连
叫数声,身子却是“动不动。秦仲海毫不认命,他大喝一声,仰头狂叫道:”我要起来!
“他叫得声嘶力竭,身子仍是分毫不动,双肩铁链却已渗出鲜血,染红了衣衫。卢云见
了这幅惨状,只得撇过头去,不忍再看。

    只听一声长叹,秦仲海已然软倒在地,无力再行爬起。他自知一身武功不剩半点,
已成废人一个,想起日后便要半身不遂的度日,不禁面如死灰,已说不出半句话来。

    卢云叹道:“养伤之事急不得,你先歇上一阵吧!”说着走上前去,便要将秦仲海
抱起。

    眼见卢云靠向自己,秦仲海眼中生出异光,忽地大吼一声,伸手向前二把抢过卢云
腰上的钢刀,便朝自己颈中抹去。卢云惊道:“你…你莫要这样!”他怕秦仲海寻了短
见,连忙出手阻拦,谁知手指尚未碰到秦仲海身上,“当”地一响,那刀已自行落地。

    秦仲海满面悲痛,低头望着自己颤抖不止的双手,那昔日如铁似钢的两只臂膀,如
今上下抖动不止,竟连一柄力也拿不稳,卢云根本不必出手阻拦,他手中的钢刀便已摔
落。

    当年“火贪一刀”屠龙斩虎,威名所至,孰敢轻忽?谁知今日沦落至此。

    秦仲海虎目含泪,仰头悲哭道:“老天爷啊!我连死都死不了,我…我以后要怎么
办?便要这样渡一生么?”他心下悲痛,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卢云抱住了他,低声道:“仲海,山不转路转,终有治好你的法子。”他这话不过
是安慰之意,连自己也骗不了,虽想再说,但喉头哽咽,也是泪如雨下。

    洞外大雪不住飘下,两人想起日后艰难,一齐抱头痛哭。

    二人哭了一阵,卢云急急抹去泪水,心道:“这当口仲海神智已失,一切全看我的
了,可须打起精神来了。他站起身来,想将秦仲海抱起,待见他目光死气沉沉,神情杲
若木鸡,卢云低叹一声,不知要如何安慰,当下也不敢抱他起来,轻声道:”仲海你先
歇歇,我去煮点东西来。你吃过之后,咱们再做打算。“

    眼看卢云走开,秦仲海身子软下,趴倒在地,有若死尸一般。

    他脸颊触地,只觉地下冰凉寒冷,酷寒彷佛穿心而过,教他难以阖眼。想要爬起身
来,撑了半晌,身子就是动不了分毫,想唤卢云扶他起来,却又丢不下这个脸面。

    秦仲海茫然睁眼,心道:“以后我该怎么办?难道真要事事让人扶侍,成了个路也
走不动的废人么?转念又想到刘敬、薛奴儿等人,东厂诸人此番政变失利,死得死,散
得散,自己也给牵连成这个德性,想起刘敬死前的遗言,更感悲伤,泪水扑飕飕地落了
下来。

    秦仲海压抑声息,低低哭了许久,心道:“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这个模样,
连个三岁小孩也打不赢,还能上哪儿去?天下虽大,却有谁敢收留我?”

    他望着远处卢云的背影,知道他赌上了性命,定会竭力安顿自己,想起往事,秦仲
海心中更觉难受,寻思道:“卢兄弟这般义气,不怕丢官送命,竟把我救了出来,这种
兄弟打灯笼也找不到……可秦仲海啊,你就这样一直拖累他么?他真能照顾你一生一世
么?他为了你流亡江湖,连前程也不要了,你对得起他吗?秦仲海、秦仲海,你快快拿
出法子啊!”

    心念于此,忍不住拼命挣扎,就想让身子动个一点半点,谁知双肩好似不是自己的
一般,任凭内心激荡悲愤,身上就是没半点气力。

    秦仲海心下惨然,自知已成废人,再也无药可救了。此时便算是个不会半点武功的
寻常人,照样能把他打得死去活来。从今以后,武林中没了“火贪一刀”这号人物,剩
下来得不过是个残废而已。

    秦仲海哀叹一声,想起自己身世之惨,更是心如刀割,他咬住银牙,心中悲吼无限
:一他妈的贼老天啊!你为何这般待我,我爹娘仇恨未雪,满身都是血债,你要么…别
让我知道身世……要么…让我完好无缺地报仇,可你为何断我手脚,让我终身抑郁?你
待我何其残忍,何其不公啊!“

    霎时泪如雨下,朦朦胧胧间,彷佛见到未曾谋面的爹娘,他心中悲愤已极,纵声长
叫:“我操你祖宗啊!”

    当此绝境,蓦地激发了英雄肝胆,秦仲海狂叫一声,双手奋力往下支撑,不知从哪
儿生出了一股怪力,竟给他缓缓撑起上身。

    此刻肩膀上的疼痛不住传来,直让秦仲海痛得双眼翻白,险些晕了过去,但他心中
有股激昂的恨意,好似要把这些日子的委屈,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霎时伸头出去,用
力僮上岩壁,跟着用力顶住,靠着头上的力目里,缓缓让身子弓起。

    剧痛之下,秦仲海嘴角口水直流,泪水混着鲜血,一同洒落衣衫。他心中一个念头
大叫:“杀!我要杀!杀!”他伸手抓住岩壁,用力抓住,霎时仰天狂吼一声,双肩鲜
血迸出,终于挨挨擦擦地直起身子。

    双肩穿洞,左腿已断,四肢去了三只,照理绝无法移动身子,但他凭着一股刚毅之
气,居然忍人所不能忍,靠着心底深处的恨意,终于站了起来。

    卢云本在煮食,听了叫声,急急走了进来,待见秦仲海竟尔站起身来,不禁又惊又
喜,大声叫道:“仲海!你爬起来了!”

    秦仲海适才重伤垂危,命在日歹,不过半晌之间,居然便能站起,不能不叫卢云悲
喜交集,他连忙冲上,一把扶住秦仲海,眼中全是佩服之意。

    秦仲海扶着卢云肩头,喘自心道:“卢兄弟,帮我斩断铁链。”

    卢书道:“你现下身子太虚,怕受不住。还是等伤势好转再说吧。”秦仲海只觉全
身发烫,胸口烦闷欲吐,现下之能站起,全凭胸口一股倔强之气,此时若再倒下,不知
自己是否还有勇气站起,他咬牙道:“我身上伤重,能活上多久,还在未定之天,你…
…你要我断气时,还带这劳什子么?”

    卢云叹了口气,道:“好吧!你忍着点。”他取出钢刀,奋力向铁链斩落。

    “当”地“声大响,铁链震荡,牵动肩上伤处,只痛得秦仲海纵声长呼,但铁链被
卢云浑厚的内力一斩,也已断成两截。卢云面带不忍,道:”仲海,你再忍片刻。“

    他见秦仲海点头,登时拉住铁链一端,使劲一抽,鲜血四溅中,伴着秦仲海的惨叫,
已将铁链拉出。

    秦仲海满面都是冷汗,已然咬碎银牙,他抱住卢云,喘道:“酒!拿酒来!”

    卢云举起酒碗,对着秦仲海嘴角倒下,秦仲海任凭他喂着,大口大口地吞落酒水。

    卢云见他能吃能喝,心下甚喜,道:“我在附近准备了一匹马,你先吃点东西,歇
息一会儿,我再带你去乡下疗养。”秦仲海喘息“陈,道:”不必吃了,事不宜迟,咱
们现下就走。“卢云见他执意甚坚,不敢相违,只得扶着秦仲海的肩头,朝洞外走出。

    此时洞外微微光亮,已在黎明时分。两人行到马匹旁,秦仲海喘道:“扶我上马。”
卢云伸手在他脚下一托,已将他推上马背。

    秦仲海趴在马上,眺望远方,他征战十载,马背上翻滚如同儿戏,哪知此刻上马,
却要旁人搀扶,想起爱马“云里雒”下落不明,更觉悲了。秦仲海叹息一声,道:“卢
兄弟,把刀悬在我腰间。”

    卢云明知秦仲海双肩残废,再也无法用刀,但这话又如何说得出口?当下只得取过
钢刀,依言绑在秦仲海腰带上。跟着取下背后包袱,塞在马鞍旁的暗袋里,便要翻身上
马。

    秦仲海见他包袱里露出银票一角,见是百两一张的形式,他嘿了一声,低声道:
“看不出来,你还挺有钱的……”卢云听他说笑,知道他多少恢复了往日风采,心下甚
是高兴,当即微笑道:“我现下是卢知州了,怎能没有家当呢?”秦仲海干笑两磬,道
:“可别是民脂民膏就好。”

    说话间,卢雪已将秦仲海扶正,便要翻上马背,与他共骑逃难。秦仲海忽地想起一
事,道:“洞里可曾清理干净了?”卢云啊地一声,醒起洞中还摆着囚服铁链,若要给
人翻了出来,劫狱换尸一事不免见诸于世,到时株连祸结,柳昂天定会大难临头。卢云、
心下一惊,忙道:“亏你心细,洞里尚须打理一番。你先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他见大雪飘下,怕秦仲海身上受凉,忙解下外炮,披在他肩上。

    秦仲海微微一笑,道:“卢兄弟,你待我真好。”卢云哈哈一笑,道:“你这话感
也见外了,要不是你,我今日还是个面贩哪!”

    秦仲海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握住卢云的手掌,道:“卢兄弟,谢谢你。”

    卢云微微一笑,道:“快别这样了。能救你出来,我实在太高兴了,我先带你回山
东,咱们再合计将来。”秦仲海点了点头,道:“你快进洞收拾吧!咱们得趁着黎明离
开。”卢云不再多言,当即转身,急急回到洞中收拾。

    秦仲海望着他的背影,他再也忍耐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心道:“卢兄弟,再会了。
愿你日后官运亨通,心想事成。”霎时轻提缰绳,驾马便行。

    卢云人在山洞,细细收拾一阵,他在地下掘了个坑,将秦仲海身上铁链囚衣尽皆埋
入,跟着掩上了土。他儿洞中还有不少干粮酒水,想来路上可以带着吃,便引做一大包。
眼儿四下干净妥当,这才行出洞来。

    南出洞外,卢云一楞,手上物事掉落一地,只见雪地留下淡淡的蹄印,秦仲海早已
去得远了。

    秦仲海不愿连累他,竟尔自己走了。

    大雪纷飞,慢慢掩上了地下的蹄印,卢云念及秦仲海此行的艰难,急忙追了出去,
但见四下风雪交加,白蒙蒙的一片,哪还找得到人?卢云毫不死心,只在山野间呼号喊
叫,多少往事飞入心中,奔跑喊叫间,已在痛哭。

    卢云满怀忧伤,遍寻不见秦仲海的踪影,只有默默回到京城。

    行经城南,早已是午后,卢云找了处客店坐下,这才想起顾倩兮前夜与自己的约定,
他叹了口气,心道:“倩兮前夜与我约在城南凉亭,我却爽约了,唉……她定会气坏了,
说不定咱俩就这么没了。这约会定在昨日正午,算来已过一日夜,顾倩兮定然早已离去。
眼看凉亭就在不远,卢云吃过午饭,便顺道过去一看。

    他行到凉亭附近,眼见地下积雪已厚,一株株枯树已成白头,他不见顾倩兮踪影,
便自坐亭中赏雪。此刻乱党多已被诛,京城戒备略略松懈,远处已有不少游人出没,卢
云见他们双双对对,自在冻湖上滑冰,笑声不住传来,他想到昨夜的惊险,对照今日的
景象,直有恍如隔世之感。

    卢云想起这回冒险行事,定让顾倩兮伤心欲绝,但形势如此,总不能让他见死不救。
其实他昨夜能平安救出秦仲海,一半靠着自己的谋划,一半却是靠着伍定远出手,若非
伍定远讲究义气,又对自己信任备置,少了天山传人的俐落身手,此番救人根本毫无机
会。再来便是运气了,这些官差若把秦仲海放得远了,不曾接近他挖掘的洞口,那也是
无计可施。算来天时地利尽皆相合,这才顺利将人救出。

    卢云想起秦仲海武功全废,半生不死的闯荡江湖,实不知今生能否再见此人,心中
又自悲痛,忍不住潸然泪下。

    便在此时,一人伸手搭上了他的肩头,柔声道:“卢郎,你为何伤心?”卢云回头
一看,只见一名少文怔怔地看着自己,正是顾倩兮。她身穿裘袄,面色惨白,嘴唇已被
冻裂,看这个模样,竟在雪地中等候了一日夜。

    卢云颤声道:“倩兮,你……你一直在等我?”眼见顾倩兮缓缓地点头,卢云心下
感动,一把抱住了她,大哭道:“倩兮……我…!我对不起你!”

    顾倩兮靠在他的胸膛上,低声道:“你要做傻事,我劝不了你,也不该劝你。可你
若不回来,我…我也只有一直等下去了。”面在严冬中守候一日一夜,心力早已憔悴,
说完这句话,便已晕倒在卢云怀中。

    卢云泪如雨下,紧紧抱住了她,心道:“卢云啊卢云,你欠她的恩情,实在数也数
不尽了!”寒冬冰雪,多少伤心无奈,卢云抱着顾倩兮回府,心中有若痴了。

    刑部大门,深夜四更二名官差打了个哈欠,啊地一声,泪水登从眼角挤了出来,讪
讪骂道:一他奶奶的搞什么鬼,大半夜的,非要咱们排班轮守,真是莫名其妙。“

    那人身边另站一名官差,模样甚是年轻,只听他道:“蔡老你少说两句,多喝点酒
吧。”说着送过酒葫芦,让那蔡姓官差喝了一口。

    那蔡姓官差抹去嘴角酒水,骂道:“真是莫名其妙,不过烧死个犯人,也要这般大
惊小怪,还搞什么轮班守夜,真是狗屈不如……小廖你说说,咱们以后还能过日子么?”
那年轻官差不去理他,只嗯了一声,自管上下跳动,活动筋骨。

    老蔡怨天尤人,骂道:“跳什么?回家往妹子身上跳去,别再惹人心烦啦!”

    那年轻官差笑道:“天候这般冷,我可不想生冻疮。”说着手脚摆动,上下纵跃,
跳得更加厉害了。那蔡姓官差呸了一声,提起酒葫芦,自管灌着,却也不再多言。

    忽然之间,那年轻官差停下脚来,好似看到了什么古怪,神情甚是奇异。那蔡姓官
差笑道:“总算停下来啦?可是闪到脚啦?”那年轻官差低头打量脚下,好似在思索什
么,跟着又用力跳了跳。那蔡姓官差见他举止怪异,登时骂道:“活跳尸,大半夜跟你
一同守夜,他妈的资我倒楣。”

    忽见那年轻官差踬了下来,细细察看脚下,他看了半晌,颤声道:“蔡老,地板会
跳。”蔡姓官差懒得理会,只淡淡骂了一句:“跳你妈的大头。”

    那年轻官差却不气馁,他拨开了积雪泥土,并命往下挖着,霎时之间,地下竟露出
了一块木板。那年轻官差见了怪东西,颤声便道:“这是什么东西?怎会有块木板?”

    那蔡姓官差低头去看,霎时倒抽一口冷气,他把年轻官差一把推开,跟着趴在地下,
轻轻敲打那块木板,他敲一敲,听一听,霎时哈哈大笑道:“发了!发了!咱们这下可
发了!”那年轻官差吃了一惊,道:“什么发了?怎么回事?”

    那蔡姓官差不去理他,自行将木板掀起,霎时见到下头一条隧道,他笑得人仰马翻,
好似见到了天下最开心的事情,那年轻官差不明究理,皱眉道:“不过是条通道,你到
底在笑什么?”

    那蔡姓官差笑道:“你这个白痴,前两日不是有个要犯结烧死么?你不记得了?”
那年轻官差又惊又喜,这才把事情看清楚了,只听他颤声道:“你是说……有人从这里
把人带走?”

    那蔡姓官差笑道:“说你蠢,你又不算笨。咱们把事情往上报,江大人这几日都在
注意此事,你看看,咱们还不立刻升官发财吗?”说着哈哈大笑起来。那年轻官差也是
喜不自胜,只在那儿搓手嘻笑,直是欢喜到心坎里了。

    两人正自喜悦,忽听一个声音叹道:“唉……大过年的,真不想杀人……”

    那蔡姓官差听这声音忽尔出现,事前没有半点痕迹,忍不住心下大惊,正要回头喝
问,喉头已然一凉,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手脚痉挛一阵,便已死去。

    那年轻官差见同伴忽然被杀,登时满心恐惧,他勉强回过头去,只见一名俊美男子
站在背后,看他身穿淡黄衫子,腰悬令牌,却是一位贵公子来了。

    那年轻官差知道自己将死,他双手连摇,跪地哭道:“我求求你,别杀我……别杀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贵公子仰天一叹,摇头道:“对不住了。你的家人妻小,我会给你照顾的。”

    霎时长剑抖出,已将那人了帐。

    那贵公子还剑入鞘,将两具尸首踹落隧道,跟着掩上木板泥土,把模样遮掩了。从
头到尾,手脚俐落至极,全无分毫犹豫。

    满天星辰闪耀,那贵公子仰望浩瀚银河,轻声道:“方今天下英雄,唯有你和我…
…仲海啊仲海,你定要东山再起,可别辜负我的心意了……”

    第八章仗义多从屠狗辈

    腊月十五,月围时分,大理寺中传出消息,外号“铁头”的寺卿徐忠进,已决议开
案审判江先,当此京城动乱、奸臣独大的时刻,此一决议实在振奋人心,刘敬已垮,江
充无人能制,倘若大理寺群臣能压制此人的气焰,京城自当恢复平静。

    此次审讯,两案并陈,一切关键只在一人,这人不是什么忠义孤臣,却是当世第一
狠将,世称“剑神”的昆仑掌门卓凌昭!

    天下之间,只有“剑神”倒戈,方能给江充致命一击。只是无人知晓他会否依约前
来。照着卓凌昭的傲性,江充这些时日对他大加冷落,他不无反叛可能,但此刻奸臣势
大,他若是怕事畏缩,想与江充和解,那也是合情合理。

    大理寺早收到燕陵镖局的状纸,只等三日后审讯此案。柳门上下不论是否与卓凌绍
有怨,都在等候这名枭雄到来。

    腊月十七日午后,城里行来一群白袍客,人人腰悬长剑,神态傲慢,守城士兵想要
阻拦,却给他们打得鼻青脸肿。锦衣卫众人见了,无不大为震惊,即刻通报安道京知晓,
安道京不敢怠慢,旋即上禀江充。

    顷刻之间,消息传扬,江系柳系无不震动。

    “昆仑剑出血汪洋,千里直驱黄河黄。”

    这“剑神”卓凌昭,毕竟还是到了。

    柳门诸人闻讯,立时赶抵城门,果见卓凌昭率着门人,已在一处客栈歇脚,那卓凌
昭自暖一壶酒,坐在酒楼窗边看雪,模样颇似清闲。远处锦衣卫众人包围客栈,在那儿
指指点点,但诸人震于卓凌昭的威名,无人敢上前喝骂,就怕惹来杀身之祸。

    此时秦仲海残废远走,柳门四将只余三人,卢云、杨肃观、伍定远都已到来。伍定
远陡见卓凌昭,往事飞入心中,一时悲怒交迸,卓凌昭一千人杀了他的公门好友黄济,
又在他面前灭人满门,甚且逼得他走投无路,娄江决战将他打入江中,这口气着实叫他
难忍。但此时此刻,若无卓凌昭拔刀相助,天地间又有谁能奈何江充?

    伍定远叹了口气,只觉为难至极。

    杨肃观见他这幅神气,心下暗自忧虑,此时艳婷早回九华山去了,少了这名女子相
劝,伍定远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当下便低声对韦子壮道:“看好伍制使,别让他生出事
来。”

    韦子壮望了伍定远一眼,大声道:“杨郎中放心,伍制使是个顾大局的人,绝不会
在这个关头坏事。”他这话倒有一半是说给伍定远听的。伍定远听后,果然面色一瞬,
杀气大减。

    杨肃观知道卢云心思机敏,与江湖门派间无甚恩怨,便请他陪同自己,一同往客栈
行去。卢云自救出秦仲海之后,这几日守在京城,每日里除了陪伴顾倩兮以外,便是无
所事事,此时杨肃观有事相求,他自也不好推拒,便随他一同过去会见昆仑门人。

    两人走入客栈大门,那钱凌异已然跳了出来,喝道:“你们两只小的,想干什么?”

    金凌霜是个明白人,杨肃观此时过来,定是代柳昂天前来传话,当即喝道:“四师
弟退开,让杨郎中进来。”钱凌异哼了一声,冷冷看了杨肃观一眼,道:“二师兄,咱
们真要与江大人干开么?”

    金凌霜沈声道:“京城耳目众多,你休得多嘴。只管乖乖听掌门吩咐,犯不着多心。”

    钱凌异口中咕哝几句,但师兄已然吩咐了,只得回座饮酒,眼角却瞅着动静。

    眼看昆仑众人各去饮酒打尖,无人露出戒备之情。杨肃观微微一笑,行入店中,走
到卓凌昭座位之旁,躬身道:“卓掌门,小侄来给您行礼了。”他有求于卓凌昭,便执
礼甚恭,全以江湖晚辈的身分见面。

    杨肃观是少林天绝僧亲传弟子,辈分同于方丈,此时如此谦逊,自是为倒戈一事而
来。但礼多人不怪,卓凌昭虽知他别有用心,嘴角还是泛起微笑,道:“杨贤侄不必客
气,快快请坐。”说话口气也自居长辈起来,存心占那灵智方丈一个便宜。

    杨肃观对礼俗之事一向豁达,倒是不以为意,向卢云使了个眼色,两人便自坐下。

    杨肃观拱手道:“难得卓掌们驾临京城,这几日若得清闲,可愿与朝廷几位大臣见
面谈心?大家说起卓掌门神功盖世,都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若蒙掌门不弃,小侄可以引
荐一番。”

    卓凌昭听了这话,自是心旷神怡,笑道:“杨郎中太客气了,来,咱们今日不谈公
事,多喝点酒是真。”说着亲自提起酒壶,便为杨肃观斟酒。杨肃观受宠若惊,当即双
手持杯,道:“谢掌门赐饮。”

    卓凌昭哈哈大笑,道:“柳昂天有你这般机灵的手下,定是无往不利了。”杨肃观
察言观色,连忙自行举杯一饮而尽。

    卓凌昭与他喝了几盅,酒兴甚高,说道:“三师弟,难得杨郎中过来,你也来敬一
杯。”

    屠凌心寒着一张丑脸,自行走来,举起酒杯,大声道:“杨郎中,屠凌心跟你喝一
杯!”

    杨肃观微微一笑,道:“屠三侠武功高绝,来日若有良机,咱们不妨较量一番。”
这屠凌心当年杀害燕陵镖局十八名镖师,乃是伍定远不拿不甘的要犯,杨肃观此时出言
切磋,颇肴挑衅之意,屠凌心嘿嘿冷笑,说道:“杨郎中好兴头,可想与在下决个生死?”

    杨肃观微笑道:“请屠三侠莫要误会,素合阁下的”剑蛊“颇有独到之秘,在下心
仪已久,早有意与屠三侠研讨武学,绝无丝毫挑战报复之意。”

    杨肃观出言讨好屠凌心,倒不是随口来拍马屁,而是另有深意在内,他曾听灵音说
过,这屠凌心在神机洞时屡次出言冒犯江充,端的是悍勇至极的恶汉,自己若要挑拨昆
仑与江先两边破脸,屠凌心身为昆仑第一凶徒,自须大力拉拢,当下趁着见面,便多说
几句好话,日后也好相处。

    果然屠凌心听他称赞自己,已然哈哈大笑,很是乐意,道:“杨郎中这么客气,我
屠凌心如何敢当?”当下举杯饮尽,杨肃观也陪了一杯。

    卢云见杨肃观言笑晏晏,神态极为热络,忍不住轻轻一叹,转头望向对街,只见伍
定远也自眺望过来,卢云见他神色激荡,想来见了杨肃观与昆仑众人谈笑风生,心有不
忿之故。卢云微起叹息之意,面上却不动声色,自管低头不语。

    卓凌昭攻于心计,他见卢云面有不豫,便知他对自己仍有恶感,当即说道:“这位
是卢知州吧!月前咱们在长洲见过一面,给你添了好些麻烦,来,本座敬你一杯,算是
个赂罪。”说着举起酒杯,向卢云一笑,眼中全是试探之意。

    杨肃观心下一喜,卓凌昭主动敬酒,真有意与柳门化解一干恩怨,他连忙替卢云斟
酒,跟着连使眼色。

    卢云曾受卓凌昭一掌,情知此人心狠手辣,实在不愿为伍,但形势使然,不由他硬
颈不从。卢云咧开嘴皮,却是皮笑肉不笑的神气。他举起酒杯,道。“昔日种种,譬如
朝露,车掌门既愿察暗投明,仗义相助,在下自当喝了这杯水酒。”说话间凝视着卓凌
昭,并不来动酒水。

    卢云这番话颇有嘲讽之意,“昔日种种,譬如朝露”,这八字更在讥讽卓凌昭过去
的恶行,言下之意,如果卓凌咱不会倒戈,他根本不屑与之共饮。杨肃观听了这话,心
下暗暗叫苦,想说些话来排解,却怕卢云又有惊人言辞脱出,只得硬生生忍住。

    果然卓凌昭听了这话,心中很是不乐,他面带杀气,冷冷地道:“卢知州说我是弃
暗投明,不知从何说起?”

    卢云见他满面不悦,倒也不怕,沈声便道:“卓掌门昔日为江充办事,成了他手中
的杀人之力,那便是暗,今日愿意揭发江充罪行,为天下人除害,这便是明。卓掌门今
是昨非,人神共知,不知在下这席话有何难明之处?”此番话直指卓凌昭之过,可谓气
势凛然,未有寸让,只说得杨肃观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十分坐立难安。

    卓凌昭给卢云责问一顿,不怒反笑,回话道:“卢知州此言谬矣。我杀人如麻,昨
日为江充杀,明日为柳昂天杀,都是一般的杀人,有何是非之分?”卢云哼了一声,道
:“既然卓掌门如是观,却又为何倒出江系,转与柳侯爷共事?”这话问到要紧处,关
系着卓凌昭的真心本意,杨肃观如此精明,自也留上了神,也在细细聆听。

    卓凌昭嘿嘿一笑,道:“难得卢知州性子直,快人快语,在下也坦白回话吧。我此
次选择柳昂天,说明白点,绝非什么弃暗投明,襄助义举,老实说吧,只因我厌烦了江
充,懒得再与他打交道,如此而已。”

    眼见众人都有不解神色,卓凌昭淡淡一笑,续道:“当年我为了江充,徒然杀死燕
陵镖局满门老小,成了武林公敌,弄到最后半点好处也无,很是吃亏。但卓某身居一派
之长,这些蝇头小利,我也懒得多加计较。只是江充千不该、万不该,便是不该过河拆
板、落井下石!一见我惨败宁不凡之手,立时翻脸不认人,从此对我派不理不睬。”他
说到恨处,眼中生出浓烈杀气,阴森森地道:“只是江充忘了一件要紧事,我卓凌昭既
然自号剑神,就非他江充所能玩弄!大家走着瞧吧!”

    那日卓凌昭惨败,江充便有弃他不顾的意思,卓凌昭每每念及此事,心中的忿很实
是难以言喻。江充可以疏远他,但绝不能轻视他,更不能视他为一柄用后就丢的杀人之
刀,这要自号剑神的他如何吞下这口气?也是为此,杨肃观一放话出来,卓凌昭立时首
肯,答应联手对付江充。

    卢云心道:“狗咬狗,一嘴毛。这卓凌昭与我们合作,也不见得安了什么好心,只
不过要利用我们对付江充而已。唉……尔虞我诈,无一人存心良善。”

    卓凌昭见卢云摇头无语,当即哈哈一笑,举杯道:“好了,咱们别说这些不痛快的,
眼下卓某得了神剑,从此海阔天空,无人可制,也该是行侠仗义的时候了,真不该再与
江充混做一堆。来,便看在。侠义。这两个字的份上,大家与我喝上一杯吧!”卓凌昭
先前话说得太过露骨,又是斗争,又是仇恨,至不给柳昂天半点面子,这一侠义士一字
一说,用意便是缓颊,免得柳门诸人脸上太过难看。杨肃观连忙道:“正是。卓掌门行
侠江湖,从此成为正道豪杰共仰的大英雄。咱们这杯是结盟酒,若不倒江,势不甘休。”
霎时众人一齐举杯,连卢云也将酒杯拿起。

    众人正待要喝,忽听门口传来一声叹息,道:“错了,错了,卓掌门,你全然错了。”
众人闻言,霎时一齐转头。

    只见门口站着一名喇嘛,正是江充手下爱将罗摩什。

    卓凌昭见他到来,便自一笑,道:“大师,咱们好久不见了,不如坐下喝一杯吧?”

    杨肃观闻得此言,心下微微一凛,深怕卓凌照见了此人,又要变卦。哪知罗摩什无
意饮酒,听了邀约,却只缓缓摇头,说道:“卓掌门,我是来传话的。”

    卓凌昭哦地一声,道:“是江大人要你过来的么?”罗摩什点头道:“正是。江大
人吩咐下来,卓掌门若还记着昔年情谊,明夜便到他府上一聚,他有几句话说与掌门说。”

    卓凌昭哦了一声,道:“江大人若要见我,何不自己过来。”此言自高身分,挑明
他与江充平起平坐。罗摩什听在耳里,自是不加理会,合十便道:“对不住了,江大人
忙于公务,无暇亲访。”

    卓凌昭面上青气一闪,佯打个哈欠,道:“原来如此,不过本座最近也挺忙的,不
如腊月二十那日,咱们大理寺再见好了。”

    罗摩什面色一沉,道:“卓掌门,江大人已掌朝中大权,刘敬倒台,天下无人能挡,
柳昂天、徐忠进、琼武川这帮老人俱都无用,我劝你别自找麻烦。”

    杨肃观听他话说得太硬,登时放下心来,想道:“罗摩什枉称典籍精通,明辨妙悟,
谁知口才拙劣至此,连卓凌昭的性子也摸不透,他这几句话已把卓凌昭重重得罪了。”

    果然卓凌昭面带杀气,他举起酒杯,冷冷地道:“你回去告诉江先,神机洞的秘密
我也知道,休要意火卓某,连你皇宫大内也鸡犬不宁。”罗摩什面色惊恐,大怒道:
“你好大胆,京城里竟敢这般说话?不怕杀头么?”

    卓凌昭使了个眼色,屠凌心登时跳了出来,恶狠狠地道:“操你祖宗的狗杂碎!罗
摩什,别以为你主子天下无敌。回去告诉那贼臣,我家掌门得了天下第一神剑,世间也
是无人能挡!”

    罗摩什深深吸了口气,伸手一挥,外头奔出百名火枪手,举枪指向店内。这批火枪
手仿照帖木儿开国编制,由罗摩什一手调教出来,近一年来习练不断,已不逊于当年神
机洞中的那批好手。

    卓凌昭笑道:“大师要来硬的吗?”刷刷几声连响,昆仑门下也是拔剑在手,剑光
森森,已将罗摩什堵住。杨卢二人安坐不动,静观其变。店中伙引则吓得飕飕发抖,立
时躲到后田,无人有胆出来看上一眼。

    罗摩什喝道:“火枪手预备!”众军士举枪上膛,枪口对准了店内诸人。卓凌昭有
恃无恐,迳自举杯对着杨肃观,笑道:“杨郎中,咱们喝一杯。”神态傲慢之至,丝毫
不把西域火枪放在眼里。罗摩什怒喝道:“卓凌昭!此处是天子脚下,你莫要猖狂!”

    卓凌昭取出蓝澄澄的铁胆,哈哈大笑道:“话说公谨当年,羽扇纶巾…”杨肃观顺
着话头,接口道:“谈笑问,强虏飞灰湮灭!”话声未毕,蓝光闪动,只听叮叮咚咚之
声不绝于耳,百名火枪手的枪管已给砍断。

    罗摩什惊骇之余,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颤声道:“神剑擒龙?”卓凌昭淡淡地道
:“大师好眼力。”侠者,以武犯禁,卓凌昭有意仗着超卓武功,挑战江充惊动天地的
巨大势力,这场斗争实最世间罕见,胜负之际,恐怕更是难说。

    罗摩什眼见硬来不成,只好讪讪地留下一封书信,拱手道:“老纳话已带到,这里
是张请柬,卓掌门若肯赏光,今夜江大人府上再见。”卓凌昭微微一笑,命人将请柬收
起,却是不置可否。

    眼见双方形同破脸,绝无转圈余地,杨肃观心下宁定,当即起身道:“承蒙卓掌门
高义,在下代柳侯爷在此谢过。”卓凌昭点头道:“你放心好了,腊月二十当日,我定
会到大理寺指认江贼,到时只要审官清廉,定能断出公理。”说着又补了一句,道:
“倘若燕陵镖局的案子板不倒他,我这儿还有个大秘密奉上,到时天地逆转,形势可就
难说了。”

    杨肃观目中露出喜悦的光芒,大声道:“承蒙高义,肃观多谢了!”

    卓凌昭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忽觉背后两道凌厉目光射来,卓凌昭转头望向对街,
只见伍定远神情凝重,也在凝视自己,脸上满是肃杀之气。

    卓凌昭哈哈一笑,向他挥了挥手,神态甚是潇洒。

    这日午间,一众京官忽地接到请柬,只见上头写着短短两行字,言道“隆冬雪景难
得,相约赏雪一叙”,这种请帖谁不是每日收到百来张,但细看署名,一见“十八省总
按察、太子太师江充”十二字,众人知道无可推托,纵然宴无好宴,也只有过去拜见了。

    江充此刻邀约百官,用意自是冲着大理手会审一案而来。众人若有意与之妥协,目
需赴宴出席,表示忠心,倘有抗拒不至者,等同与江系诸人翻脸。众官虽然犹疑,但此
时江充权势薰天,谁敢推辞不至?只有乖乖地到府“赏雪”了。

    傍晚时分,华灯初上,江府大门排了长长的两条队伍,文武百官挤在门口,都在等
着大内,只见吏部尚书到了、户部尚书到、某某侍郎到了……一时坐轿纷至,冠盖云集。

    宴席方开,满堂宾客虽坐席上,却无人敢动眼前的菜肴,人人面色惨白,不言不语,
好似囚犯一般。江充自居首座,傲然望着满堂宾客,冷冷问向安道京,道二人都到得齐
了么?“安道京翻了翻手上名册,道:”除了徐忠进、琼武川、柳昂天这些怪物之外,
五位当朝大学士只有杨远尚未到来,六部尚书则只兵部尚书顾嗣源、礼部尚书胡志孝两
位没到。“

    那大学士杨远是杨肃观之父,平日不与朝中三派走近,算是中立之人。顾嗣源则是
著名的特异独行之辈,这两人如此风骨,自不会过来低头。那胡尚书情况更是特殊,他
平日非但与刘敬交好,前些日子生母更给江充派人杀死,房子也遭焚毁,如此深仇大很,
胡尚书心中怨恨,早已豁了出去,绝无可能过来与会。

    江充冷笑一声,道:“把这些名字都给记下了,咱们可要反省反省,看看人家为何
不愿与咱们交朋友?”安道京道:“大人放心,下官已将名字抄下了。日后定会过去请
益。”

    昔日刘敬挟制江充,两派相互抗衡,江充便不敢太过嚣张,此时刘敬垮台,天下间
一人独大,那是任凭奸臣予取予求的场面了。众人听他说得冷,莫不心中一寒,都不知
江充要如何对付这批人。

    江充转头看向满堂宾客,笑道:“大家不必害怕,尽管喝酒啊。”他话虽这般说,
众官却无人敢动酒菜,只是垂首不语。

    忽有一人越足而出,大声喝问:“敢问江大人劳师动众,召集文武百官到府,究竟
所欲何事?便是要听你大言不惭地对付政敌么?”那人姓牟,名俊逸,约莫四十来岁,
乃是都察院的官儿,他的妹子鄂妃更是当今皇帝的宠妃,仗着皇亲国戚的身分,平日倒
也不怕江充,过去更因妹子的缘故,向与刘敬走得近。他此番与会,只因督察院左御史
大力相邀,这才过来赴宴,哪知江充行径如此冷傲,直比昔日更加猖獗,他心有不忿,
便来出言讥讽。

    江充斜目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什么对付政敌?哪有这种事?我此番邀你们过
来,帖子上写的明明白白,说是要来赏雪,牟大人难道不识字么?”牟俊逸冷笑道:
“此处乃是内厅,如何见得雪景?大人若要赏雪,何不到院子去?江大人既然别有用心,
便明白说了,何必藏头露尾!”

    江充嘿嘿一笑,道:“你说对了,我与其他这几位大人是别有目的,不过对老兄你
嘛!那纯是赏雪而已了。”牟俊逸冷笑不休,道:“我是皇上的小舅子,江大人说话,
可须检点一二。”

    江充哪来理他,当下提声喝道:“来人啊!这位牟大人要赏雪,快把雪给我端出来
了!”

    众人心下一奇,不知这雪要如何端出?几名朝廷老人知道江充手段厉害,定是要对
付牟俊逸,心下都是暗自忌惮。

    过不多时,只见一名侍卫端着只海碗出来,道:“启禀大人,白雪一升,已然备妥。”

    江充哈哈大笑,道:“牟大人,你要赏雪,现下给你送上来了。”

    那侍卫将海碗端- ,牟俊逸低头。看,碗里哪是雪了,却是满满一碗白盐,他正要
说话,却听江充笑道:“牟大人要赏雪,现下雪已端来了,你便给我安安静静地赏上一
赏,少在那里罗唆。”

    牟俊逸怒道:“这是盐啊!怎地是雪了?”

    江充哦地一声,道:“这是盐么?”他走下堂来,亲试一口,茫然道:“这是雪啊!
怎会是盐呢?”

    牟俊逸大声道:“你休要戏侮我。你惹火了我,休怪我找贵妃说去。”江充微微一
笑,唤来何御史,这何大人当年也曾护送公主和亲,算与柳门有些渊源,江充有意试探,
便笑道:“何大人,你说这是雪还是盐?”

    何大人低头尝了一口,道:“这是盐。”江充嘿嘿一笑,道:“真是盐?”何大人
见他面色不善,吓了一跳,忙道:“这是雪。”江充点了点头,道:“不错,还不算老
眼昏花。”

    牟俊逸怒道:“何大人,这般指鹿为马的事,你也干得出来?”江充啧啧摇头,唤
过一名官员,问道:“这是盐还是雪?”那人尝了一口,忙道:“入口无味,是雪无疑。”
这人甚是精乖,眼看江先有意恶整牟俊逸,如何愿意卷入其中,立时出言附和。

    江充哈哈大笑,道:“大家都说是雪,偏只你说是盐。”牟俊逸怒道:“既是雪,
那又为可不化?”

    江充冷笑道:“要化还不简单?来人啊!把他的嘴给我撬开了。”

    两旁侍卫立即上前,一把将牟俊逸按住,跟着拉开他的上下颚,江充把大碗精盐都
倒入他嘴里,笑道:“这不是化了么?”

    牟俊逸脸上涨得通红,作呕连连,挣扎叫喊道:“江充!你这般整我……我……我
定要报复。大家走着瞧!”江充哈哈大笑,吩咐手下道:“牟大人了得啊!来人,把他
的嘴堵上了!”两旁侍卫将牟俊逸上下颚按住,不让他呕将出来,硬生生逼他吞落一大
碗精盐。

    江充兀自觉得不足,提声喝道:“来人啊!把他衣服剥了,带到院子里赏雪,让他
货个够!”

    众侍卫冲上前来,将牟俊逸压出。此时适值隆冬,气候正寒,只怕他要给冻成冰棍
一般。

    江充有意大张气焰,一举制住文武百官,便先拿这牟俊逸开刀。众人见牟俊逸虽有
鄂妃撑腰,仍给整治得面无人色,下一个若要轮到自己,不知会有什么下稍,当此权臣
为祸,满堂宾客面如死灰,都在飕飕发抖。

    江充笑了一阵,忽地问向大学土孔安,道:“孔合揆,听说你有个宝贝千金小姐,
可有此事?”孔安吓了一跳,忙道:“不敢有瞒大人,下官确实有个女儿。”孔安是当
朝第一大学士,算来是百官之首,众人听他自称下官,那是自扁身价的行径,忍不住都
是一声叹息。

    江充笑道:“听说令嫒孔小姐花容月貌,肤白胜雪,端的是美女一个,是也不是?”
孔安不知要发生什么大祸,双手连摇,慌道:!大人过奖了,这孩子血盆大口,肤色如
墨,姿容奇丑,哪称得上美人?“

    江充啧了一声,道:“你们读书人就是这么谦逊,真没意思。”他拍了拍孔安的肩
膀,跟着附耳过去,笑道:“孔大人,我跟你说个喜事。”孔安急急陪笑,道:“可是
大人要发小妾?”

    江充皱眉道:“我跟你说正经的。”

    孔安咳了两声,急忙起身肃立,拱手道:“下官洗耳恭听。”江充看他怕的厉害,
登时攀了上去,搂住他的腰,状极亲热,笑道:“这桩喜事是咱们两家的。”

    孔安听了这句话,心头大叫倒楣,嘴上却嚅齿地道:“真……真的么?”

    江充笑道:“唉……说来真是难为情,我家侄儿大清,爱上你家闺女了。”孔安想
起江大清不学无术的模样,不由得、心生恐惧,惊道:“怎有此事?大人说笑了?”

    江充眉头一皱,道:“你是说我骗人了?”孔安急急擦抹冷汗,陪笑道:“下官岂
有此意。

    只是小女容貌丑陋至极,令侄大清兄何等俊美,如何能得垂青?“江充哈哈大笑,
道:”我那侄儿容貌俊美?这我倒是第一回听说,孔大人真是好口才,无怪能久居阁揆
了。“

    孔安吞了口唾沫,呵呵呵地干笑三声,道:“大人夸奖了。”

    江充斜目看他一眼,笑道:“咱们不说这些了,小两口男欢女爱,咱们做长上的快
些让他们成亲,也好成全我那过世大哥的一桩心愿。”孔安嘴角发抖,他自己就这么个
宝贝女儿,若要嫁给江大清这败类,日后哪有幸福可言,忙道:“大人有所不知啊,小
女已与户部陈尚书的公子定亲,年底就要完婚。”

    江充面带愁容,摇头道:“可我那侄儿大清整日茶不思、饭不想,一心就想你家闺
女,你说此事该怎么办?”孔安何等机灵,一见江充咄咄逼人,心中登生诡计,忙道:
“江大人明鉴,并非下官不识抬举,只因小女早经许配,算来已是陈家的人了,江大人
若要迎娶小女,下官心里虽然是一万个欢喜,但放着陈尚书的面子,咱们也不好不理啊!”

    众人见他使出移祸江东的毒计,此人身为阁揆,居然没担当到这个地步,都是暗暗
摇头。

    江充听了这话,面上闪过一阵阴影,森然道:“户部陈尚书何在?”陈尚书早听见
二人的对答,此刻闻召,起身拱手道:“下官拜见大人。”看他陈尚书凛然无惧,当是
颇有风骨的文人。

    江充伸手指他,傲然道:“令郎与我家侄儿同时爱上一名女子,你说该怎么办?”
陈尚书站在道理的“边,却也不来怕,当下沉声道:”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犬子早
与孔大人爱女定亲,不知大人此言何意?“江充冷笑道:”听不懂吗?安道京,你去帮
帮他。“

    安道京面无喜怒,迳自走出,躬身道:“陈尚书,江大人的意思很是简单,不过想
请你玉成此事,请你成全吧。”陈尚书哼了“声,摇头道:”婚姻岂同儿戏?你退下去。
我没空多说。“

    安道京听他直言斥责,声时哦了一声,转身向江充道:“江大人,陈尚书还是听不
懂。”

    江充叹自心一声,道:“想来他年纪大了,耳背的厉害,你帮他治治吧!”安道京
拔出宝刀,便往陈尚书行来,口中喃喃地道:“陈大人耳孔过小,八成要挖上一挖,不
然听不懂我们的话。”

    饶他陈尚书平日有守有为,此时看着白晃晃的刀子,也不禁倒抽冷气,连连退后。
安道京皱眉道:“大人听懂了么?”陈尚书心如刀割,霎时撇开脸去,叹道:“懂了。”

    江充笑道:“也好,既然懂了,咱两家长辈也都算玉成此事,这桩婚事也不好再拖。”
霎时伸手一挥,大声道:“来人啊!带上来了!”

    话磬未毕,远远传来一阵惊叫,只见一对男女神色惊慌,正给众武士硬架进厅,那
对男女形貌俊雅,端的是一对璧人。孔安与陈尚书见了这对男女的面貌,霎时同声惊呼,
一齐跪下道:“大人万万高抬贵手啊!”这对男女正是他二人的子女,不知怎地,却给
江充拿来了。

    江充笑道:“什么高抬贵手-.婚姻不就是喜事么。还告什么饶啊。”他朝厅后呼唤
:“大清,孔小姐到了,你快快出来吧!”话声未毕,殿后笑嘻嘻地奔出一名肥大男子,
正是江大清,看他口涎横流,喜不自胜,当是欢喜到心坎了。江充笑道:“你方才已听
见了吧?人家陈尚书有意割爱,要把孔家小姐让给你,你还不快去谢谢他?”那对小男
女听到此言,面上已是惨无人色,那陈公子惊道:“爹爹!你……你怎么说出这种话?”

    陈尚书不敢面对爱子,别过头去,一言不发,江大清哈哈大笑,伸手往陈尚书肩上
一拍,大笑道:“多谢啦,”跟着便朝孔家小姐冲去,模样粗俗不堪。

    陈尚书惊道:“等……等一下……”他想伸手阻拦,安道京已然重重一哼,只吓得
陈尚书哑口无言,陡将那句言语吞落。

    江大清走向孔家小姐,垂涎道:“小美人儿,今晚就住下来吧。”那女孩儿吓了一
跳,急急往陈公子背后一躲,陈公子大著胆子,说理道:“这位兄台,孔小姐是我未过
门的妻子,求您尊重点。”江大清一个耳光揭向那陈公子,已将他打倒在地,喝道:
“你奶奶的,我只要见到你这种小白脸,心里就有气!”陈公子脸颊肿起,却不屈服,
站起身来,又挡在心上人面前,竟是宁死不让。陈尚书怕生出事来,急忙奔到江充面前,
颤声道:“江大人,求你大人大量,放过犬子吧!”

    言语之间,已在求恳。

    江充笑道:“谁要为难他了?我侄儿只是要讨老婆,哪碍到他什么啊?”江大清知
道叔父给自己撑腰,登时笑道:“是啊!我疼自己老婆,这人却来捣蛋,真是莫名其妙。”
说着“把推开陈公子,跟着搂住孔家小姐,伸嘴便往她粉颊亲去。

    孔小姐拼命挣扎,哭道:“爹!救命啊!”孔安呆呆看着,眼见江大清当众乱吻自
己的爱女,把他的掌上明珠当作酒楼陪笑的妓女一般对待,孔安心如刀割,霎时气急败
坏,指着江充,喝道:“江……江大人,你……别太过分了!”江充冷笑道:“怎么过
分了?咱们有缘作亲家,这便是过分了么?难不成非得做了仇家,孔大人才会高兴么?”
孔安面色惨澹,气喘不止,“时也不知要不要翻脸,只在那里犹疑不定。

    眼看岳丈无法保住爱妻清白,自己父亲也是一脸怯懦,陈公子是个年轻有血性的,
他不忍心上人惨遭凌辱,登时大叫一声,从卫士手上抢过一柄刀,直直冲向江大清,喝
道:“大胆东西!你放开我媳妇!”他豁了出去,竟是有意以死相拼。陈尚书见儿子发
狂一般,霎时惊道:“住手!要文人还不多吗?快别做傻事啊!”

    在众宾客惊叫之中,陈公子已然冲向江大清,丝毫没有退后的意思。

    江充见多识广,如何把一个文弱书生看在眼下?登时笑道:“好你个陈公子啊!这
小朋友有意谋杀我侄儿,若不就地正法,怕是不行了。安统领,把他的手剁了。”

    安道京闻得此言,伸手挥刀,便往陈公子手臂砍去。

    那陈公子是个读书人,安道京却是当今锦衣卫统领,京城有数的刀法高手,却要他
如何挡得下这刀?陈尚书见爱子有断手之祸,一时吓得破胆,已然晕去。其余厅上宾客
或掩面、或闭眼,无人愿见这等人间惨祸。

    只听“啊”地一声惨叫,鲜血长流,溅满大厅,众责容急急看去,只见陈公子好端
端的站在厅心,彷佛没事人一般,那钢刀却插在安道京手上,那血竟是他流的。厅上宾
客见状,忍不住满脸诧异,都以为那公子练有武艺,居然能在一刀之间,便伤了锦衣卫
统领。

    江充虽无武艺,此时也知有异,他勃然大怒,喝道:“谁在捣乱?”

    厅外传来一声长笑,朗声道:“仗义多从屠狗辈,负心每是读书人。你们这群士大
夫,我真是没眼瞧了。”江充认出这声音,登时心下一凛,道:“原来是卓掌门驾到。”

    长笑声中一群白衣客走进,当先一人手握铁胆,神色倨傲,正是“剑神”卓凌昭。

    昆仑众人神态狂傲,冷冷地看着厅上语人,全不把江充放在眼里。几名侍卫上来阻
拦,都给他们踹得滚跌在地,罗摩什心下生畏,知道卓凌昭此番过来,只要场面一个不
好,便会大开杀戒,当场传令下去,调派大批火枪手进厅。九幽道人、安道京等好手更
是大为戒备。

    第九章人生三宝

    卓凌昭站入厅心,长眉挑起,森然道:“江大人,蒙你赐帖召唤,卓某不敢不来。
你若有话交代,赶紧请说吧!”江充嘿嘿一笑,道:“卓掌门别急,咱们喝上一杯,再
说不迟。”说着便命人摆下桌椅,便请卓凌昭上座。

    车凌昭却不就座,只是冷眼看着江充,讪讪地道:“我今儿个忙得很,怕不能久留,
江大人有话就说,不必做这些虚功!”

    江充合得此言,忍不住有些恼怒,但眼前形势微妙,绝不能轻易破脸,只得隐忍不
发。

    江充心里明白,此时刘敬垮台,朝中残存大臣已在串连对付他,徐忠进、琼武川两
名老臣,各有太后撑腰,万万轻忽不得,柳昂天手握十万大军,也是个难缠角色。刘敬
倒台后,这三人为求自保,定然互为唇齿,卓凌昭若上大理手指证罪行,以徐忠进断案
之严,只等证据确凿,必然一状告到太后面前,届时皇上看着太后的面,自也不好替自
己求情,一个不巧,说不定要给连降三级,送去边疆放羊牧马。釜底抽薪之计,要不派
人暗杀徐忠进,再不便收买卓凌昭。但徐忠进乃是三朝元老,深受太后宠信,若是贸然
杀之,只怕惹起轩然大波,自己事后定难脱身。算来还是与卓凌昭妥协一途可行。

    江充算清楚个中厉害,登时轻咳一声,道:“卓掌门,柳昂天不过一介武夫,见机
缓慢,已是黄昏之势。所谓良禽择木而栖,你又何必与他共事呢?”

    卓凌昭听了劝说,却只哈哈一笑,道:“江大人,你休要担心柳侯爷,先为自个儿
打量吧!”江充面上闪过寒气,沈声道:“卓掌门,我今日请你来此,那是惜才之意,
难道你真以为燕陵镖局的案子动得了江某人?”

    卓凌昭嘴角斜起,微笑道:“江大人,燕陵镖局一案不够看,那么凭着”戊辰岁终
“四句话,总该够份量吧?”说着哈哈大笑起来,江充手上一颤,杯里酒水泼了出来,
转瞬之间,便已面无人色。

    卓凌昭冷冷望着他,道:“谁是夕阳之势?谁是朝不保夕?江大人心里有数吧!”

    当年江充与卓凌昭在神机洞里做过交易,当时便把秘密转述出来,此刻卓凌昭忽尔
提出,竟使江充惊惧骇异,深宾客不明这四句话有何神奇之处,一时面露不解,各自低
头议论。

    江充喘息不止,过了良久,方自宁定。只听他干笑道:“卓掌门快别这样了,大家
都是好朋友,何必说这些狠话呢?来来,难得见面,先让我送上几件礼品,给您消消气
吧。”

    卓凌昭听他口气放软,已有屈服之意,登时冷笑道:“江大人何礼相送?”

    江充咳了一声,道“说来也没什么稀奇,不过是人生三宝而已。”众宾客听了“人
生三宝”,都不知那是什么奇妙物事,心下暗自猜疑。江充见卓凌昭面带不屑,就怕他
掉头离开,忙叫道:“左右来人,快送上东西来。”两旁家丁闻言,立时扛出一只大铁
箱,抬到卓凌昭面前。

    卓凌昭看着那只大铁箱,皱眉道:“这里头是什么?”江充笑道:“人可胸无点墨,
却不能腰中无财。人生第一宝,便是金银财。”

    铁箱“开,满室生辉。只见红是红宝,晶莹剔透,蓝是蓝宝,大若卵黄,圆是珍珠
闪耀,方是象牙凝脂,箱中珍宝,端的是入手难舍,入眼难忘,每一件都堪为传家之宝。
看来江充富甲天下的传言,果是无虚。

    满堂宾客京官出身,都是大有见识的人,但见了这箱价值连城的珍品,也不禁骇然
出声,昆仑门人乡野鄙人,气度大大不如,一见珠宝,更是喜形于色,急急向前聚拢赏
玩。

    眼见门人都有艳羡喜爱之意,除了金凌霜、屠凌心、莫凌山等寥寥数人,其余都已
上前把玩,卓凌昭便了个眼色,金凌霜宣息,当即喝道:“大家退开,听掌门人吩咐!”
众人依依不舍,但掌门御下严厉,不能稍违,只得往后退了几步。钱凌异见势头不妙,、
心想:“糟了,看掌门这等神气,定不要这些宝贝了。”慌乱之中,赶忙抓起几颗宝石,
便往自己怀里塞去。

    卓凌昭仰天大笑,道:“昆仑剑派乃是武林门户,又不是开钱庄、做买卖,要什么
钱财使唤?这些珠宝全是身外之外,留之何用!人生第一宝,乃是知足乐。只要你能知
足,便是粗茶淡饭,也能平安逍遥。若不知足,便是金山银山,犹觉不足。整日里财来
财去,难能超脱,如何求武学之进境?”

    昆仑门下听了这话,难掩失望神色,钱凌异拍了拍心口,暗道:“好险老子有先见
之明,不然又要来去空空了。”

    卓凌昭本性虽贪,但图的是武功剑法,以求笑傲天下,睥睨群雄,这些金银财宝不
过亮眼些、闪烁些“,”剑神“如何放在眼下?自是不屑一顾了。再说卓凌昭武学造诣
登峰造极,皇宫内院自是来去自如,若要抢些珍奇古玩在手,也非什么难事。此时江充
有意以财货收买他,真算小看”剑神“了。

    卓凌昭哼地一声,冷冷地道:“财多败家,招意杀机,卓某宁可多练几套剑法,让
门人开一处武馆谋生,那才是日后的生财之道。”说着命屠凌心抬起铁箱,摔在江充面
前。众官见卓凌昭满身凛然,视钱财如粪土,心下无不暗自佩服。

    江充见他满睑不屑,却也不气恼,忙道:“卓掌门不喜爱珠宝,那也没关系。”说
着提声喝道:“送上第二件礼!”话声未毕,众家丁又抬出一只铁箱,送到卓凌昭面前,
江充笑道:“卓掌门,这第二样大礼赞了我好一番苦心,你心得笑纳啊!”钱凌异早已
心痒难怪,一见卓凌昭微微颔首,便慌不迭地上前开箱,他探头去看,箱里不见什么物
事,却是个活生生的人。

    钱凌异见了那人,脸色大变,忍不住气血翻涌,腾腾地退出数步。昆仑门下见他神
情如此,、心下无不震惊,寻思道:“里头是什么人,隔空便能伤人?难不成是宁不凡
么?”

    宁不凡退隐之后,至今踪影全无,江充若将这位天下第一高手送上,卓凌昭天性好
胜,自会欣喜笑纳,只是人家宁不凡武功超凡入圣,又岂能给人囚在这只铁箱中?

    众人猜想不透,不知箱中那人究竟是谁,都想一探究竟。

    便在此时,只见箱中那人直起了身子,对卓凌昭一笑,卓凌昭见了此人,忍不住也
是脸色一变,满堂宾客更是哗然出声,大为惊叹。

    这人到底是谁,居然能让剑神变色、宾客大哗?说来毫不稀奇,却也稀奇之至,箱
中之人,正是一名倾国倾城的绝代尤物。

    那女子唇若丹朱,红颤颤地彷佛一点春露,那张粉脸有如白雪,两腮不施半点胭脂,
却是一抹天生娇羞。她那双清澈大眼并不怎么勾魂摄魄,却总带点善解人意的温存,似
有千般柔情要同你诉说,叫你不能不听,不得不怜。

    众人见了这等美女,都是瞪大了眼珠,只想再多看两眼。心中更一个念头盼望,希
望这可人儿能朝自己望来。

    那女子向卓凌昭微微一笑,柔声浅笑,唤道:“卓掌门。”樱唇倾吐,顿时满室生
香,众人与她目光相接,心下无不震动,心中都想:“昔年妲己号称一代妖姬,当是这
等美貌吧!”

    众人细看这女子,都觉她最最动人处不在美貌,而在一股自然浑成的气质,亲如长
姐,娇似么妹,端凝时贵如国母,慰解时柔似妾婢,举止高贵,心意温柔,管你百年学
究,千年高僧,一见此女之面,也要陡生男子气概。果然上至阁揆,下至家丁,看了这
女子的亲切笑颦,无不全身发抖,脸色阴晴不定。

    方才陈公子为了孔家小姐拔刀杀人,一幅义愤填膺的神气,此刻却不住眼偷看,他
与那女子四目相投,顿时满面通红,急忙低下头去。江大清更是急色之徒,见了这等美
女,忙奔了出来,叫道:“叔叔,我要这女人,不要孔小姐了!”

    先前二郎争妻,现下却弃如敝履,那孔小姐只气得脸色惨白,但真要与这名美女的
绝代容貌相较,却又不能不让她自惭形秽,当此尤物,除了低头遮面,也是别无它途了。

    钱凌异满脸胀红,大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子星目回眸,温软轻叹,道
:“小女子无名无姓,只盼能嫁人卓家,为卓掌门洗手做饭,养儿育女,今生已无他愿。”
众人全身发软,心中大感艳羡,钱凌异更是百般责骂自己:“他妈的,以前怎不好好练
剑,这当口便换我做掌门了。”

    眼见满堂宾客目瞪口杲,卓凌昭登时仰头大笑,声震屋瓦,那女子见了卓凌昭的绝
世神功,更是满脸娇羞,她跨出箱中,向卓凌昭盈盈下拜,道:“贱妾此生别无心愿,
盼为卓家侍婢,求掌门收容。”众人听她吐嘱高雅,彷佛还曾饱读诗书,心下更是爱煞。

    卓凌昭笑道:“江大人,这等美女为何不留在身边?再不送到宫里,也能讨好皇帝
老儿,却为何送到我家来?”江充嘿嘿一笑,道:“自古英雄惜美女,这等美人儿,天
下也只掌门道等武功才吃得消啊。”

    卓凌昭哈哈大笑,道:“无怪你前些日子气血败坏,原来是沉迷女色,以致如斯!”
江充干笑道:“好说,好说,人生第二宝,便是闺房乐。有此美女相伴,不枉此生矣。”

    卓凌昭放声大笑,道:“闺房淫乐、床第打滚,这是卓某做的事么?我说人生第二
宝,乃是志气高!温柔香枕,莺啼燕叱,不过心有窒碍,何能求剑道之高远-.美女为礼,
俗气!”说着袍袖一拂,已将那女子摔向江大清,江大清大喜,一把将她抱住,跟着伸
嘴吻去,那女子嘤咛一声,粉颊已被江大清吻上,陡然间江大清如中雷击,一陈淫笑之
后,全身抖降酸软,竟如烂泥般倒在地下。

    一吻之功,魅人若斯,眼见江大清宛如脱力,满堂宾客无不议论纷纷。

    卓凌昭笑道:“好厉害的毒药啊!我卓凌昭百年功力,可耐得住几个春宵?”江充
干笑道:“卓掌门不爱金银珠宝,不爱绝世美女,我只好送上第三件礼了。”

    卓凌昭眯起了眼,说道:“金银财宝,绝代尤物都送过了,你还想送什么?”

    江充淡淡地道:“不瞒掌门,人生三宝,最后乃是一句忠言奉告。”卓凌昭嘿嘿冷
笑,道:“你有话快说,我生平最恨故弄玄虚之人。”

    江充听了这话,忽地摇了摇头,叹道:“卓掌门,你真要破脸么?”

    卓凌昭袍袖一拂,蓝光闪动,猛地厅上地板裂出一条约莫三寸宽、长达十余丈的裂
缝。众宾客心下震动,都知卓凌昭这是“割席绝交”之意。

    安道京怒道:“姓卓的!你别敬酒不喝喝罚酒!”安道京话声未毕,一点蓝光立时
转向,猛向他身前刺来,安道京大吃一惊,急忙将身前八仙桌翻起,只听剥地一声响,
桌面已被刺破,跟着伸进“条蓝澄澄的剑刀,安道京急急举刀挡架,”九转刀“砍落,
刀剑相交,刀身竟无声无息地断成两截。

    蓝光势道不歇,兀自向前戳来,安道京吓得面无人色,双定一点,往后跃出丈余,
但那神剑来得更快,转眼便在他肩上刺出一个血洞。安道京闷哼一声,已然摔落堂前。

    安道京武功绝非泛泛,岂知连一招也还不了手,顷刻间便已受伤败阵,足见“神剑
擒龙”的威力何其之大。

    卓凌昭伸手朝地下一指,冷笑道:“昔日本无古一情,来日更无恩义,你我之间,
如同此道鸿沟而已。”霎时带着门人,转身便行。

    江充双眉一轩,使了个眼色,门口便堵上百名火枪手,后头九幽道人、安道京、罗
摩什各自率领好手,“同围住昆仑诸人。屋顶上脚步声杂沓,不知有多少高手埋伏。众
宾客骇然出声,都在四下探看退路,就怕给这场打斗牵连上了。

    当此险境,卓凌昭却不以为意,自顾自地道:“这几日道上奔波,有些累了。众位
弟子,你们替我打发吧。”说着取了张椅子坐下,模样甚是悠闲。

    九幽道人冲上前去,喝道:“姓卓的,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在江大人府上嚣张,
你难道不怕……”忽听屠凌心暴喝道:“死!”身影“闪,冲上前去,提剑便对九幽道
人刺落,九幽道人急忙使动判官笔,已与屠凌心斗在一起。

    “剑蛊”使出,风声劲急,招式刚猛已极,九幽道人内力虽然不弱,但每接一剑,
胸口便是一痛,有如针戳刀刺,转瞬间两人拆了十来招,他胸口已是疼痛异常。陡然间
屠凌、心暴喝“声,使上十成功力,当头便往九幽道人头顶斩下,九幽道人提笔挡过,
当地一响,真力不济,胸口血箭喷出,竟被钻心剑蛊戳伤心脉,霎时摔在地下,全然不
能动弹。

    左右卫土上前急救,屠凌心大喝一声,剃光圈转,已在众人兵刃上各撞一下,只听
惨叫声不绝于耳,众卫士手搞胸口,都已倒地不起。

    屠凌心提起九幽道人,一把摔向江充,喝道:“姓江的!你家这几只狗只会摇尾乞
怜,难与虎豹匹敌!你快快撤下门口的阵仗,省得我昆仑山血染京城!”众宾客见层凌
心满脸刀疤,神态凶狠残戾,心下都是暗自害怕。此人生平残暴,一向不爱女色财物,
只以杀人为乐,真无愧昆仑第一暴徒的凶名。

    金银财宝、绝世美人、威吓暴力,江充以此三宝,不知罗致了天下多少豪杰,谁知
却奈何不了剑神半点,眼看难以为济,江充却不慌不忙,好似还有什么救命法宝未曾使
出。只听他淡淡地道:“卓掌门,我第三样礼要来了。”

    卓凌昭自坐椅上,傲然道:“还是那句废话么?”江充微笑道:“卓掌门,人心叵
测,再所难防。”卓凌昭哈哈大笑,道:“这两句废话,便是你要送我的大礼么?”他
提起神剑,喝道:“卓某原封不动,退还与你!”

    蓝光闪动,卓凌昭正要出剑杀人,忽觉背、心风声劲急,竟有人出手暗算自己,卓
凌昭心下微微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地道:“门户有变,三师弟,为我清理了。”

    屠凌心飞身下场,提剑直劈,已与一人斗在一起,只见那人手持无影宝剑,正是排
行第四的“剑影”钱凌异。

    卓凌昭叹道:“江充啊江充,你居然买通我门人暗算我,你身为朝廷大员,不觉得
可耻么?”

    江充微微一笑,道:“对付阁下这种人,原就不必讲究什么道义。你说是么?”

    卓凌绍冷笑道:“钱凌异这人好色贪财,言行卑鄙,对我殊无敬服之意,这人我早
就想下手除去了,多谢你为我派除害,倒省了我不少力……”

    他正自说得高兴,忽听刷地一声响,背后似有人拔出长剑,卓凌昭心下一凛,知道
门下还有叛徒,他双目闭上,嘴角斜起,冷冷地道:“门中还有叛徒,二师弟!为我出
手料理了。”

    金凌霜答道:“是。谨奉掌门意旨。”卓凌昭冷冷望着江充,道:“你还有什么花
招,尽量使出来,卓某这里接……”那个“招”字尚未出口,只听扑地一声,卓凌昭喉
头一甜,一口鲜血直喷了出来,他满脸诧异,低头望着自己胸口,只见一柄长剑穿胸而
过。卓凌昭呆住了,他转过头去,只见一人手挺寒剑,满脸泪水的看着自己,正是“剑
寒”金凌霜本人。

    卓凌昭睁大了眼,同门五十年,他赖以为左右手的二师弟,谁知竟会成为叛徒?聿
凌昭想起江充所言的“人心叵测,再所难防”,忍不住身子一晃,一口血喷了出来。

    屠凌心又惊又怕,颤声道:“二师兄。你……你这是做什么?”他与金凌霜交好,
特见他忽然无缘无故杀伤掌门,实叫他惊骇莫名。

    场面混乱,卓凌昭的心中却是酸苦难忍,他望着师弟,低声问道:“你我相知相惜,
同门兄弟五十年,你为何叛我?为了掌门之位么……”金凌霜垂泪道:“掌门人,我对
不起你。”他大叫一声,霎时拔剑出来,转往自己小腹刺落。

    只见长剑透腹而过,鲜血疾喷而出,卓凌昭大为震惊,抱住了他,大声叫道:“你
干什么?”

    金凌霜身子颤抖,老泪纵横,对着江充叫道:“江大人,请你依约放了我家老小。”

    卓凌昭不知他还有家人亲属,霎时身于巨震,转头望着江充,只听一代奸臣哈哈笑
道:“卓凌昭啊,这姓金的老家还有什么人,住在什么地方,你可曾知晓?他平日喜欢
什么,讨厌什么,你又何尝知道?你枉称心机,在我江充面前,直如三岁小儿!”说着
伸手一挥,只见一名兵卒走了出来,手上牵着一条长长的绳索,串在十来名老小的颈上,
便似俘虏一般。

    卓凌昭恍然大悟,他低头看向金凌霜,问道:“他抓了你的家人?”眼见金凌霜含
泪点头,卓凌昭心下反而安慰,师兄弟交情多年,若非如此,怎能叫金凌霜忽然叛变?

    卓凌昭心结解开,心神已然宁定,他知道伤势沉重,须得立时救治,当下五指轻轮,
止住金凌霜小腹的流血,跟着点上自己胸口的穴道,金凌霜哭道:“掌门人,你不让我
死吗?”卓凌昭喝道:“此次是本座失算,你情不得已,我不怪你!”

    卓凌昭运起功力,握住“神剑擒龙”,咬牙道:“昆仑门下,一齐杀出重围!”

    只听唱地一声暴响,昆仑门下全数执剑在手,那剑锋却是朝自己指来!

    卓凌昭震惊之下,忍不住向后倒退一步。

    江充哈哈大笑,道:“卓凌昭!当年你纵容门下杀人放火,你门中还有忠义之士么?
除了你与那姓屠的疯癫子,还有谁是买不动、吓不倒的?管你武功练得多高,我只要一
伸小指头,便要你众叛亲离。”

    卓凌昭全身颤抖,凝目看着众人,眼中尽是疑惑,只听钱凌异哈哈大笑,道:“姓
卓的。你作威作福,镇日价打人骂人,老子早想除掉你了。只是忌惮你武功了得,这才
难以下手,好容易江大人出手相助,有此大好机会,你领死吧!”

    卓凌昭受伤不轻,但此刻的心痛,却比剑伤更为锥心,激动之下,忍不住一口鲜血
咳出,全身气力登时消散,众们人见他伤重,莫不大喜,登时挺剑刺去。屠凌心对掌门
极为忠心,眼看危急,便要奔来保护。

    钱度异冷笑道:“老三啊,你再要冥顽不灵,休怪我们连你一起杀。”他呼啸一声,
许凌飞、刘凌川登时挡住屠凌心的去路,两人联手围攻,登与“剑蛊”激战起来。

    钱凌异哈哈大笑,道:“大家快快动手,等卓老儿死了之后,咱们便是老大啦!一
紧门人举起长剑,又要往前刺下,屠凌心见状,一时大惊失色,只想动手救人,但两边
相隔极远,又给刘凌川、许凌飞等人拦住了,竟是无能为力。

    在这关键时刻,猛见一人搀扶住卓凌昭,将他护在身后,怒道:“你们胆敢犯上,
难道没有门规了么?”

    众人急看此人面目,却是莫凌山,此人向有侠义心肠,从来与昆仑门下不睦,此次
钱凌异唆使门人叛变,自然未曾知会于他。他见屠凌心兀在激战!卓凌昭又是伤重难动,
除非他出面“拼,掌们人定然惨死无疑,他想拉拢几人过来相助,当即大声道:”大家
快醒醒。不要再受人挑拨了!“

    钱凌异冷笑道:“莫凌山,你永远是个半吊子,当年我们杀害燕陵镖局满门,你龟
缩不出,只一昧地咒骂卓凌昭。现下我们联手反叛,你又护住了他,你到底想什么?”

    莫凌山怒道:“我虽然不服卓凌昭,却也不会背叛师门!你们现下这般干法,那是
天地最最不容的无耻之徒!你们死后焉有脸面见咱们祖师?”众人听他疾言厉色的指责,
心下有愧,都是低下头去。钱凌异骂道:“祖个屁师!老子便是祖师!大家动手!”

    众人暴喝一声,一同举剑戳下,莫凌山使出绝招“剑豹”,剑光闪动,有如千花飞
舞,一口气挡下了七八剑,但钱凌异那剑乃是“无形剑影”,却叫他难以阻拦,霎时剑
影及身,嗤地一响,已然透胸而过,莫凌山脸色惨白,鲜血狂喷,软倒在卓凌昭怀中。

    卓凌昭心下大恸,叫道:“六师弟!”伸手抱住了莫凌山,两人一同摔倒在地。莫
凌山一向与他不利,当年为了“燕陵镖局”案,两人几成反目,哪知他到了最后关头,
居然挺身而出,卓凌昭、心中凄然,才知“忠义”二字的意思。

    江充见昆仑门下一个接着一个,不停有人出面代卓凌昭一死,忍不住皱眉道:“你
们这些人反反覆覆,到底在干什么?快快杀了他啊!”

    此时火枪手围在外圈,昆仑剑土挡住内圈,金凌霜、莫凌山濒死,屠凌心又给围攻,
再也没人能救卓凌昭了。江充笑道:“加把劲,把卓老儿杀了,大家都有好处。”

    众人长剑正要递出,猛听一声暴然巨响,只震得众人耳中生疼,纷纷倒跌,那巨响
越来越大,桌上碗盘喀喀作响,梁上泥灰为巨响所震,更是飕飕而落。

    巨响震耳欲聋,厅上宾客自是骇异万分,各自掩耳叫苦,江充惊疑不定,只缩在罗
摩什怀里发抖,猛然间巨响止息,跟着一声大笑响起,厉声道:“你们以为自己在跟谁
说话?听好了,我的名字叫做剑神卓凌昭!”众人只见一个身影站了起来,正是卓凌昭
本人!他森然望向江充,内力灌注,霎时使动“神剑擒龙”,无数剑刀窜了出来,护卫
身周,望之如同妖魔鬼怪。

    方才卓凌昭怒极狂啸,竟能生出惊世巨响,众人见他杀气腾腾,无不大惊,一时急
急退后。

    卓凌昭面色惨白,但睑上杀气却极浓冽,他手指众人,沈声道:“昆仑门下听好了,
反出我门,只有一个死字!你们现下反悔,我可以既往不咎。”说话间举起神剑,更显
出睥睨气势。

    昆仑门人多是见利忘义之徒,一见掌门起身喊话,气便馁了,积威之下,实在不敢
动手,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犹豫不决。

    钱凌异见众人退缩,登即大叫道:“卓凌昭命在日歹,还在那装腔作势。大家不要
怕他,快杀了他啊!”他举剑向前奔出,便往掌门胸口攻落。

    卓凌昭怒喝一声:“大胆!”蓝光一闪,“神剑擒龙”已然刺出,只听剥地一声,
钱凌异忽觉身子一矮,难以向前奔去,他大怒道:“卓凌昭!你还敢顽抗?”耳听众人
都在惊呼,他低头往下一看,只吓得魂飞魄散,原来自己已给卓凌昭腰斩,他大叫道:
“姓卓的!你……”话声未毕,“神剑擒龙”的剑力扑面而来,钱凌异只觉眼前一黑,
已然身首分离。

    当年奸杀燕陵镖局满门,钱凌异正是首恶,终也到了恶贯满盈的一日。

    昆仑众人见钱凌异死状奇惨,吓得浑身发抖,一时不敢上前。江充呸了一声,催促
道:“你们要封官荫爵,那就快快上前啊!”

    卓凌昭提声喝道:“昆仑弟子听了!只要大家乖乖听话,一齐杀出重围,本座可以
忘掉今日之事!”众弟子听双方不断喊话,人人都是犹豫难决,既不敢攻,也不敢退,
只是呆呆的站着。

    江充见昆仑弟子都有犹豫之心,打了个哈欠,道:“算了,这些人留着也没什么用,
叫火枪手把他们全数杀了。”昆仑众人大惊失色,刘凌川与许凌飞同声惊叫:“不要杀
我们啊!”江充哪里管他们的死活,只是懒洋洋地挥了挥手,罗摩什立时唱道:“火枪
手!射!”霎时枪声达发,轰然有声,直往卓凌昭等人射去。

    卓凌昭断喝一声,纵身跃起,跟着神剑飞出,前排火枪手都给斩成两段,场面乱成
一片。

    此时厅内大乱,宛若屠场,一众京官吓得魂飞魄散,各自滚倒桌下,寻找掩蔽。屠
凌心抱着莫凌山,也在急急闪躲。只是火枪如此密集,其余昆仑门人却难幸免,刘凌川
首当其冲,登给打成蜂窝一般,众们人大声哭叫,外头火枪速发,声声袭来,内圈剑光
飞舞,过去赖为长城的掌门神剑朝外斩出,匆忙之间,已是见人就杀,不再留情。

    枪声哭声混成一片,不少门人弟子已然烂死在地。众京官见昆仑门人死法如此之惨,、
心下暗自叹息:“这群人又奸又笨,实在死有余辜。”

    满厅死伤狼藉,只有江充好整以暇,兀自端着一杯水酒,笑吟吟地看着眼前的屠场,
神态甚是清闲。

    卓凌昭见门下死伤惨重,虽说这些人反叛自己,但多年情谊,心中岂能无感?他见
江充满面得意,心下直是狂怒,提声暴喝:“江贼!你好生奸滑,今日要你陪葬!”

    吼声未毕,蓝光闪动,直向江充刺去,江充正在那儿指指点点,与罗摩什谈笑风月,
哪料到两边相隔十余丈,神剑却已袭来,他大吃一惊,便往桌下滚倒,但蓝星来得太快,
已到喉前三尺,罗摩什见状不好,急急往前扑去,寒星飞落,穿过罗摩什腰间,势道不
休,“啊”地一声惨叫,又刺穿江充手臂,只把一代好臣痛得高声惨呼。

    罗摩什与江充两人全身浴血,滚倒在地,各自喘息不止。其实若不是卓凌昭有伤在
身,凭他的功力,此剑足可诛杀两人,绝无失手之理。

    卓凌昭见江充已往厅内狂奔,陡地追上前去,只想将之杀死。屠凌心左手夹着莫凌
山,转朝门外奔出,他见卓凌昭兀自不走,忙叫道:“掌门人。不必与他们硬拼!咱们
快走!”

    卓凌昭大声道:“你们先走!我随后就到!”他吃了秤佗铁了心,不杀江充,绝不
能甘休,当下身影飞动,连杀数十名武士,鲜血狂流中,已朝厅内追去。

    江充见满地都是官兵的尸首,急忙按住手臂伤处,惊叫道:“来人啊!救命啊-.”
安道京率领百名军健,挡在江充身后,只见卓凌昭几个纵跃,已然奔近,安道京喝道:
“放箭!快放箭!”

    弓弦连响,百箭齐发,卓凌昭内力催动,神剑幻化出百来只剑刃,转眼间便斩下无
数来箭,跟着剑刀攻去,蓝光闪动,已将百名军士刺死,竟无一个活口。

    眼见百名军士居然挡不下卓凌昭一击,安道京吓得话也说不出了,他急急抱起江充,
便往廊下奔逃,此刻罗摩什也已赶来,他与安道京对望一眼,都是铁青着脸,不知能否
挡下卓凌昭一剑。江充慌道:“你们快带我去书房,那里有密道可走。”三人惊慌不已,
急向书房逃去。

    背后卓凌昭大喝一声:“哪里走!”神剑斩来,三人滚做一堆,避了开来,剑力所
及,已将廊柱砍断。江充“啊呀”一声惨叫,半爬半滚之间,已然逃入书房。

    卓凌昭流血甚多,头量眼花,但此刻若不能斩杀江充,实在心有不甘,他勉力支撑,
也已冲入书房,只见江充与罗摩什等人挤做一堆,都在桌后飕飕发抖,卓凌昭大笑道:
“江贼!你也有今日!”笑声牵动胸口伤势,一时呛咳不止。

    江充告饶道:“卓掌门,请你饶过我一命,我日后出钱出力,让你重建昆仑。”卓
凌昭骂道:“死狗贼!江湖下三滥也不如的脏东西!我卓凌昭若要重建门派,哪须你这
狗东西相助?看我今日将你剜心活祭,洗雪卓某今日之耻!”

    他大叫一声,蓝光闪出,忽地脚下一空,身子便往下头坠去。卓凌昭心下一醒!知
道江充在此设下陷阱,他低头看去,只见下头深洞寒光森森,满是刀山剑山,抬头眺望,
上空鱼网撒来,左右长索卷到,这书房竟有无数机关埋伏。

    当此危境,卓凌昭心下却不惊惧,他举剑一挥,神剑登时伸长,刺中墙壁,他籍力
纵起,已然跳出深洞,便在此刻,鱼网长索也已扑面而来,卓凌昭一声轻啸,举剑斜劈,
已将网索二物切为细碎。

    卓凌昭人在半空,赫然叫道:“江充!你纳命来吧!”

    忽听细细破空之声入耳,竟有暗器来袭,卓凌昭半空一个筋斗,已然闪过暗器,他
回头一看,只见一名妖妖娆娆的女子行向前来,正是江充手下女将胡媚儿,原来这阴毒
暗器正是此女所发。

    胡媚儿见他望着自己,登时笑道:“卓掌门,好久不见啦!”

    此刻前有罗摩什、安道京,后有胡媚儿,一旁还有无数陷阱暗器等着算计自己,卓
凌昭审度局面,自知讨不了好,已有离去打算,他哼了一声,双足轻点,便要飞上大梁,
破屋离去,便在此时,掌风扑面而来,卓凌昭吃了一惊,才知尚有高手埋伏,此人功力
强霸,绝非安道京、胡媚儿之流可比,他斜身闪避,跟着落下地来。

    只见屋梁上跃下一名巨汉,此人身长九尺,面丑如牛,正是蒙古凶神萨魔。

    卓凌昭嘿嘿冷笑,他若是完好无伤,便无神剑在手,这萨魔如何在他眼下?此时胸
口重伤,强敌环伺,再加昆仑满门死伤殆尽,、心神俱碎之余,却要他如何专心对付这
名凶徒?

    江充笑道:“卓掌门,为了对付你,我连这种妖怪都放出来了,看你今夜怎么逃过
劫难!”

    卓凌昭捣住胸口伤处,冷笑道:“连这等杀人奸淫的盗匪你都能结交,你死后不怕
打入十八层地狱么?”江充哈哈大笑,道:“我有什么好怕的?要下地狱,还有你卓凌
昭先替我探路哪,”说着伸手一挥,大声道:“把他杀了。”

    呼地一声,萨魔抢先挥出巨掌,直往卓凌昭脸上掴去,安道京滚倒在地,抽出宝刀,
砍向卓凌昭脚踝,一旁罗摩什运起“冥玄指”便朝卓凌昭背后要害点去。

    三人同时出招,萨魔更是绝顶高手,卓凌昭嘿地一声,“神剑擒龙”窜出三道剑刀,
剥地轻响,第一道剑刀刺穿萨魔掌心,痛得他惨喷退让,喀地怪响,安道京宝刀已断,
肩膀给斩出一道缺口。罗摩什见对手兵刃实在太怪,心下慌张,他凝自去看第三道剑刀,
霎时高声大叫:“大人!小心啊!”

    猛听“啊”地一声惨叫,江充全身浴血,神剑穿透肩骨,已将他牢牢刺在墙上。

    卓凌昭心机深沉,绝非寻常武林人物可比,这剑看似往罗摩什刺去,其实只在诱敌,
用意全在格杀江充,果然剑刃转向,便给他一举得手了。

    卓凌昭狂笑不止,竟有癫狂之态,持把江充砍为两截,以泄心头之恨,忽然之间,
背后一阵麻痒,竟已中了几只银针。

    卓凌昭嘿了一声,这才想起了最最阴毒的胡媚儿,一时大为悔恨,恨自己不光下手
对付她。却在这胜负将分的一刻,给她硬生生打断诛杀奸臣的乐趣。

    其实卓凌昭连战高手之下,早已心神俱疲,再加上身上阳重,内力不如以往,自无
法察觉身周异状,这才给胡媚儿侥幸得手了,若在平常,便是有千百根银针偷袭暗算,
他也有防御之道,看来今日死面大于活面,恐怕真要死于此处了。

    麻木感急速传来,卓凌昭急于运气抵御,便将内力收拢,那神剑全仗深厚内力运使,
此刻他以内力为己疗伤,一时间难以为继,神剑便缩回铁胆模样。神剑回缩,江充立时
摔在地下,浑身浴血间,只在那儿哀号。

    罗摩什、安道京一见胡媚儿得手,立时反身杀出,便要趁机坐收渔利,胡媚儿怒道
:“这人是我杀的,你们怎好来抢功?”安道京碎了一口,喝道:“谁割下他的脑袋,
功劳就是谁的!”

    三人冲上前去,都要一举杀死卓凌昭。

    只见罗摩什运起“幽冥玄指”,安道京使开“九转刀法”,胡媚儿挥舞拂尘银针,
三人对卓凌昭大加围攻,饶他剑神武功超凡入圣,此刻全力驱毒,无暇运剑伤敌,只好
凭着灵动身法,在三人的拳脚兵力间闪避。

    眼看罗摩什一指戳来,卓凌昭不敢硬接,只有向旁闪开,安道京举刀砍落,卓凌昭
双足“点,纵身飞起,明媚儿冷笑道:”哪里走?“拂尘一挥,百枚银针又自飞出,卓
凌昭袍袖拂去,挡下大半银针,身形闪动,又闪过小半,眼看便要逃过劫难,飞上屋顶
离去,猛听一声怪笑,一只铁拳直朝胸口打来,正是萨魔出手。

    卓凌昭眼看闪避不及,慌忙间举起膝盖,便往那拳挡去,只听喀啦一声响,膝盖骨
已然碎裂。

    卓凌昭膝间粉碎,痛入骨髓,背上毒伤发作,已无抵御之力,众人大喜,各自运力
杀下。江充更是兴奋大叫,喝道:“杀了他!杀了他!”卓凌昭全身是伤,再无余力出
手,自知大限将至,长叹一声,闭目待死。

    便在此时,屋顶轰地一声破开,一条绳索从天而降,这绳索来得好快,宛若半空飞
出的一条神龙。罗摩什、安道京等人张大了口,纷纷喝问道:“什么人?”

    只见绳索从左到右的一甩,已将萨魔等人逼开,安道京、胡媚儿功力较弱,给那绳
索一带,虎口发热,兵刀拂尘更已脱手。四人大惊之余,只见绳索已将卓凌昭卷起,跟
着急速向上退去,瞬间便将卓凌昭带走。

    胡媚儿尖叫一声,手上银针又已射出,忽然一阵掌风由上往下扑来,将银针的势头
带开,掌力余波所及,竟将木桌震裂。众人大吃一惊,不知是何方高手驾临,都不敢再
追。眼见那人身影飘动,便要远走而去。江充急急大叫:“你们别愣在这儿!快追啊!”

    罗摩什等人急急翻上屋顶,却已见不到那人的身影,只是江充有命,还是装模作样
一番,四下胡乱搜寻。

    第十章今夕复何夕

    卓凌昭给那人抱着,只觉来人奔行奇速,转眼便至城边,霎时之间,那人左足一点,
右足一撑,已然飞过城头,卓凌昭虽在困乏中,心下仍是一凛,寻思道:“这人武功好
强,究竟是谁?”

    那人翻身过墙,守城军士尚未警觉,那人已然飞出城外,片刻间便已远走。

    那人又奔一阵,来到一处山谷之旁,跟着停下脚来。卓凌昭抓住他的手臂,喘气道
:“阁……阁下河人,为何救我?那人将他放落在地,俯身下望,卓凌昭凝目看去,只
见此人一张凛然国字脸,正自凝视着自己。

    这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的生死大仇,西凉捕快伍定远。

    卓凌昭见了他,忍不住哈哈大笑,口中吐出血来,喘道:“好啊!原来是你啊!你
要杀我报仇吗?快快动手啊!”

    伍定远摇了摇头,并不答话,眼中却现出一丝怜悯。卓凌昭不愿受他的恩惠,冷笑
道:“你想替燕陵镖局报仇,那便动手吧!免得我一会儿死了,叫你终身遗憾。”

    伍定远摇头道:“卓掌门,你始终没搞清楚。你我之间的纠葛并非出于私怨。我若
要害你,又何必出手救你?”

    卓凌昭想起他与柳昂天的约定,登时闷哼一声,道:“原来如此。你会救我,全是
出于柳昂天的授意?杨肃观人呢?快叫他出来见我!”伍定远摇头道:“卓掌门搞错了。
柳侯爷得知你去太师府赴宴,已命杨郎中与卢知州率人过去接应,不过他们知道你我有
仇,怕我趁机出手加害,事前连照会一声都没有,哪敢要我出手救你?”

    卓凌昭愣住了,道:“那你又为何相救?你想折辱我么?”

    伍定远一声长叹,道:“错了,错了,只因你是昆仑派最后一个活口,我才出手救
你。”

    卓凌昭颤声道:“你说什么?活口?我是活口?”他武功高强,杀人如麻,生平只
有自己杀人害人,却没想过有朝一日,“活口”这两个字竟会掉到自己身上。

    伍定远道:“太师府血战一场,屠凌心与那莫凌山给人乱刀砍杀,凶多吉少,金凌
霜身上重伤,又给江充扣押起来,料来死路一条。杨郎中虽然率人过去抢救,却是为时
已晚。”他顿了顿,叹道:“昆仑十三剑连同数十名弟子全数战死,只余你一人活着。”

    卓凌昭啊地一声惨叫,心下又痛又惊,想起满门弟子全数覆灭,口中鲜血更是狂喷
而出。伍定远怕他伤重而死,急拍他胸口穴道,替他止住了吐血。

    伍定远面露悲悯之色,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你虽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但也
是昆仑满门的最后一人,我伍定远虽视你如匪盗,却不忍你昆仑山如此败亡,这才出手
相救。卓掌门,你懂了吗?”卓凌昭呆了半晌,霎时低下头去,心中酸楚无尽。

    当年为了一桩灭门惨案,伍定远可以丢官亡命,也绝不屈服在卓凌昭、江充的淫威
下,但现下同样为了“灭门”二字,伍定远也可以舍去私仇前嫌,将昔年的仇敌抢救出
来。

    只因他心中的尺告诉自己,只要他一息尚存,便不容世间有人斗胆灭人满门!

    卓凌昭呆呆的望着天际,满脸都是疑惑,好似傻了一般。伍定远见他日光如同死灰,
只得叹自心一声,道:“你先定一定神,看有无法子将伤势镇住。一会儿我带你回京,
有柳侯爷保着你,谅他江充也不敢过来罗唆。”

    卓凌昭怔怔发呆,好似傻了,伍定远不再多言,细细检视卓凌昭伤处,只见他膝盖
已碎,后背中针,胸口中剑处穿透肺叶,破胸而出,若非卓凌昭功力深厚已极,恐怕早
已死去。

    伍定远面色凝重,明白卓凌昭伤势沉重,难以解救,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卓凌昭望向无尽星空,怔怔地掉下泪来,凄然道:“我自号剑神,纵横西域,四十
岁后,不曾得败。本想一举称霸当今,谁知先败于宁不凡,后败于江充。满门老小,无
一得活。今日今时,为我送终的更是昔年仇敌。这一切,莫非全是天意……”将死之际,
再也按耐不住,竟是泪如雨下。

    伍定远叹息一声,道:“你错了,这不是天意,这是报应。”

    卓凌昭张大了嘴,转头看向伍定远,茫然道:“报应?”

    伍定远点头道:“你还记得么,当年你门下杀害燕陵镖局满门老小,下手何其之毒,
何其之辣,今日今时,江充也以此相报,这些苦果终让你们尝到了。”

    卓凌昭面色惨澹,脑中响起伍定远决斗时说的几句话:“你们辣手杀死齐伯川,可
曾想过他是齐家最后一个遗孤?你何尝想过,多杀这一人,却是灭人满门!”

    卓凌昭一声长叹,心中多少生出一股悔意,当此绝境,一代剑神傲气无存,他面色
凄凉,怔怔地道:“我生平作恶多端,死后盖棺论定,伍捕头……世人会否嘲讽于我?”

    伍定远见他后悔往日行径,叹道。“可惜啊,你若能早些体悟是非,贵派也不会覆
亡了。卓掌门,趁你还有一口气,快些向死者忏悔吧,也好消除你一些罪业。”

    卓凌昭愣住了,他仰望天际,痴痴地道:“忏悔?你要我忏悔?”伍定远点头道:
“正是如此。你生平罪孽太多,死前快些忏悔,免得永世不得超生。”

    卓凌昭望着伍定远,见他目光中满是同情怜悯,他忽地哈哈大笑,厉声道:“忏悔?
凭你也想要我忏悔?我卓凌昭死便死了,岂容你出言侮辱!”他毕竟是枭雄之性,一听
伍定远出言教训,胸中傲气陡生,当下潜运神功,力灌双腿,猛地站起身来。

    伍定远见他还有气力站起,忍不住讶异,忙道:“你若还想多活片刻,千万不要乱
动。”

    卓凌昭面带傲气,凝望脚下深谷,冷冷地道:“伍定远,凭你这点道行,想向卓某
说教,怕还差了一截。你可以杀死卓某,却万万不能叫我低头。你懂了么?”他深深吐
纳运气,面色宁定,又恢复成一代宗匠的气势。

    伍定远摇了摇头,心道:“这人到死,都还要装模作样一番。”

    卓凌昭面向西方昆仑,静静地道:“弟子卓凌昭,今日战败京城,致令满门惨死,
无人得归本山,弟子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今日唯有一死,以谢天下。”

    伍定远劝道:“卓掌门,你的伤势虽重,也未必全然无救,让我带你回京,请大夫
会诊,切莫轻言放弃……”他还待唠唠叨叨地再说,卓凌昭却已仰天大笑,道:“败军
之将,何颜偷生?伍捕头不必多言了!”伍定远轻轻一叹,知道卓凌昭死志已决,便不
再做劝说。

    卓凌昭伸手入怀,取出了一本经书,扔给了伍定远,道:“这是剑神古谱,乃是我
一生武学精华,我死之后,盼你能传之后世,万莫落入江充之手。”伍定远微微颔首,
应道:“卓掌门放心,你死之后,我定会择一英雄侠士,传与神功,使其行侠仗义,以
来补报你的杀业。”

    卓凌昭摇头道:“剑本凶器,出剑便是杀人,没什么补报可言。”他不再说话,运
起最后功力,内力到处,“神剑擒龙”登出无尽剑芒,夜空中加倍耀眼,伍定远知道这
是卓凌昭最后一次出手,心中忍不住慨然。

    卓凌昭飞身跃向深谷,霎时仰天一叹,泪水洒下,轻轻地道:“愿来生来世,再为
一名剑客!”剑芒喷出,却是朝自己身上刺来。

    剑芒闪耀,已是世间绝响,烟消弥漫间,一代剑神就此消失不见。

    “啪”地一响,“神剑擒龙”复为铁胆,直直坠下山谷,再无踪迹。伍定远想起卓
凌昭一生事迹,心中感慨万千,此人杀人如麻,绝非侠义中人,但他武功卓绝,性格高
傲,确是一代宗师的风范,只是想不到凭他的绝世武功,反在如此凄惨的处境下自尽身
亡。

    伍定远虽与此人有仇,此时还是幽幽地叹了口气,他双手合掌,向半空轻轻一拜,
道:“卓掌门,再会了。”

    剑神已死,江充独大,天地昏黑一片,何时方能重现光明?

    伍定远心下恻然,将剑神古谱收入怀中,摇了摇头,便自转身回京。

    一名男子身穿蓑衣,蹲在地下,望着一枚蓝澄澄的铁胆,他细细抚摸,只觉上头似
还有着余温,那男子双手合十,喃喃祝福,跟着将铁胆收在怀中,转朝一辆大车走去。

    那男子跨车入座,提疆前行,便在此时,后头稻草堆中钻出一名中年女子,她未施
脂粉,颇见蓬头垢面,但一股天生高雅丽质,仍是依稀可见。只听她柔声道:“怎么停
下来了?可是发生什么事么?”

    那男子摇了摇头,道:“一个朋友死了,忍不住想停车凭吊。”

    那女子听了个“死”字,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道:“死了,又死了……刘总管、
薛奴儿,一个个都死了……只留下我们孤零零地活着……”说着掩住了脸面,低声哭泣
起来。

    那男子伸手出去,握住她的手掌,道:“你别哭,我答应过刘总管,只要我还活着,
便会扶持你平安周全。”那女子啜泣道:“可你发过誓,不再动刀动剑,你虽把我们带
出来了,但现下前有狼,后有虎,大家都在找”他“,你……你孤身一个人,要怎么保
护我们?”说着更是放声大哭,其状甚哀。

    那男子道:“此事你无须多虑,我现下带你去的地方,最是平安不过,江充手下才
智之士再多,却无人能算到这个藏身之处。”那女子哦了一声,抹去泪水,问道:“什
么地方?”

    那男子咬着一株稻草,含浑地道:“河南……”那女子颇见诧异,问道:“河南?”

    那男子将稻草抛开,时将黎明,他望着天边泛白鱼肚,悠然道:“河南嵩山少林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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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ss you Dev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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