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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Eggmud (dying...), 信区: emprise       
标  题: 英雄志_卷十一_重建怒苍
发信站: BBS 听涛站 (Fri May 13 18:48:44 2005), 转信

第一章爷爷生在天地间

    却说秦仲海不愿连累卢云,独自骑马离去,他怕卢云百般搜寻,又把自己找了出来,
便躲在森林深处,待卢云走远后,方才驾马离开。他心里只一个念头,便算孤身死在客
途,也不能牵连旧日好友,任凭卢云嘶声呐喊,他也默不作声,不应不答。

    北风紧、天候寒,雪势越大,深夜之间,秦仲海孤身上路,他身上伤势沉重,高烧
持续不退,疮口更已化脓腐烂,行了半里路,便感气力不济,几次给大风一刮,险些给
吹落马下。他自知早晚会给颠落马背,便解下腰带,将自己牢牢系在马上,只是手上这
番用力,又让他双肩筋骨煎熬,直欲昏晕。

    人生到了这个田地,已是走一步、算一步,能多活一时半刻,也算自己运气,秦仲
海不管自己朝何处行去,只知离开北京越远,自己活命的机会便大一些。

    浑浑噩噩间,经过一里又一里路,秦仲海早已昏迷,也不知身在何方。行到深夜,
风势转紧,只把他给冻醒了,睁眼一看,只见四下漆黑,不见星辰,除了风雪呼啸依旧,
其他别无人影,秦仲海眯着双眼,眼见那马与自己相依为命,此刻却在道旁睡觉,着实
懒得厉害,他心下咒骂:“操你奶奶雄,老子都沦落到这个德行了,你这贼厮马居然还
敢打混,我操!”右腿轻踢马腹,那马登时嘶鸣一声,又往前行。

    秦仲海也不管它往何处去,只知情势紧张,自己绝不能在北京一带逗留,以免连累
同侪,只是连夜奔波之下,腹中饥饿难忍,便伸手到马腹旁的行囊中掏摸,登给他找出
一只冷馒头。秦仲海胡乱咬了几口,但他手中无力,稍一颠抖,那馒头便坠到地下,秦
仲海身上重伤,无力捡拾,迷迷糊糊间,又已昏迷过去。

    便这样不死不活地行了几日夜,秦仲海既不曾饮水吃食,也不曾下马歇息,只如死
尸般挂在马上,当年西夏国战士虽死马上,犹不坠地,现下却给秦仲海用来逃难,倒也
算是管用。

    一日黎明,秦仲海趴在马背上,已是气若游丝,迷糊间听得人声沸腾,好似到了一
处市集,陡然问,一人伸手拦住马儿,暴喝道:“老兄!你死了吗?”

    秦仲海给那人用力摇了一阵,缓缓醒觉,他抬起头来,呻吟道:“你…你……是谁?”
那人暍道:“我是谁?我还要问你是谁哪!你这病痨子要上哪儿去啊?”秦仲海勉强拾
起头来,茫然道:“我……我在什么地方?”那人嘿了一声,人喝道:“你在黄河边上
啦!”

    秦仲海吃了一惊,道:“黄河?”他极目看去,只见大水滔滔,浊浊东流,真已到
了黄河之畔。

    原来拦住秦仲海的男子是个船家,这日他见一匹孤马独行渡口,马上却没乘客,心
下颇觉奇异,靠近一瞧,赫见马背上半死不活地挂着一人,忙伸手拦住,这才见到了秦
仲海。

    那人见秦仲海满面风霜,双肩隐隐出血,又断了只左腿,心下对他颇为同情,便问
道:“老兄你伤得不轻,可要下马歇息?”秦仲海全身高烧,思心欲吐,只想找个温暖
地方躺下,一听此言,便轻轻点了点头。那人更不打话,解开他身上绑缚,衣索一松开,
秦仲海身子立时坠下,摔入那人怀里。

    那人抱着秦仲海,见他伤势如此沉重,心下只感骇异:“这人重伤残废,怎会在严
冬中跋涉?真是奇哉怪也。”渡口众船家见秦仲海形容憔悴,又少了条左腿,自也为之
侧目。诸人低声议论,都在猜测他的来历。

    那人抱着秦仲海,见他喘气不止,好似随时都要断气,急忙取来酒水,倒入嘴中。
秦仲海体格粗壮,远过常人,虽在伤病间,仍是能吃能喝,给喂了几口烈酒,慢慢苏醒
过来。他挣扎起身,喘息道:“多……多谢了……”

    那人皱眉道:“老兄伤得这般重,可要找个大夫过来看看?”秦仲海知道自己是朝
廷钦犯,决计不能露面,便只摇了摇头。那人嘿了一声,道:“老兄别逞强哪!别要一
个不巧,真让你死在这里,到时咱俩非亲非故,可别指望我替你收尸啊!”

    这话虽然难听,却也是实情无疑。秦仲海叹了口气,望向滚滚大河,心道:“我现
下死不死、活不活,又是朝廷钦犯,却该怎生是好?京城是回不去了,旧日朋友也不该
拖累,我……我以后要怎么办?”

    他心下一酸,只感万念俱灰,忽然之间,脑中一闪,想到了方子敬。

    秦仲海深深吸了口气,心中生出熊熊火焰:“师父!我怎么忘了师父?咱师父是朝
廷大反贼,江充那狗子根本不在他眼里,眼下我既成了小反逆,自该去投靠他了。”他
这几日昏昏沉沈,大半时间都在昏睡,脑筋始终不曾清楚,此时一见黄河,精神略复,
便算定了日后行止。

    秦仲海扶住那人肩头,喘道:“你这船是上哪儿去的?”那人道:“我现下是朝山
东走,你要上船么?”

    秦仲海的师父号称“九州剑王”,向来居无定所,这几年更是云游四海,行踪甚是
飘忽,只是秦仲海幼年随师父练功时,曾在兰州住过一阵,若是运气不坏,或可遇见也
不一定,他咳了一声,道:“可有船往甘肃去?”那人哈哈一笑,道:“算你好运道。
今年暖和些,黄河之水尚未冰冻,搞不好还有船家走这条线。”

    秦仲海从包袱中找出几两碎银,塞在那人手上,道:“劳烦替我打听一番,五十两
银子走这一趟。”那人吃了一惊,道:“五十两?这么多?”

    秦仲海无力打话,已然坐倒在地,随手挥了挥,催促他去办事。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那人到渡口喊了几声,过不半晌,便有船家过来商量,秦仲
海没气力讨价,只低声吩咐:“舱行兰州,每日给我料理三餐,五十两银子。”船家闻
言大喜,忙道:“成!成!”寻常出船做活,便是载满一船货物,二十两白银便嫌多了,
秦仲海如此大方,那船家自是大喜过望,当下将他搬入船舱,替他准备了软铺。

    秦仲海高热不退,已无暇顾及卢云送他的那匹马,便胡乱给了方才那位热心人。那
人只因一个好心,便无端捡了个大便宜,自是慌不迭地道谢,更一路把秦仲海送上船舱,
这才挥手作别。秦仲海患难之际,能遇上这个热心人,运气倒也不算背到家了。

    天候严寒,船行逆流向西,直往陕甘道进发,连着三日,秦仲海靠着船家打理伙食,
沿岸采买药品,终于把那发烧高热挺了过去,算是熬过了最最要命的一关。他从鬼门关
旁捡回性命,但病痛煎熬之余,身子已然瘦了一大圈,脸上也生满胡须,直似变了个人。

    秦仲海自知琵琶骨已穿,武功不剩半点,但他生性极是好强,当此逆境,却不低头
认命,逢得空闲之时,必在舱中习练内功,只是练来练去,身上还是发不出半点劲力,
每回内力行到肩井,身体便是痛楚万状,别说提刀动武了,便在平日,也仅能挨着舱板
勉强行走,吃饭时更是双手颤抖,有如中风病人一般。那船家原本甚是殷勤,待见他身
有残疾,慢慢冷漠起来,平素叫唤时,百呼方有一诺,秦仲海看在眼里,心下自然生气,
但此时手脚无力,不比以往粗勇,也只有任人摆布了。

    船行数日,已近岁末年关,河面来往船只更少,这夜到了一处小镇,船行靠岸,秦
仲海命船家买些酒菜回舱,拿了十两银子出去,却只剩三文钱交回,余下的自给人污了。
秦仲海也懒得多问,自在舱外痛饮,酒入愁肠,分外醉人,不过喝了半壶酒,便有醺醺
之意。

    喝到半夜,雪势加大,河面冰块不住撞击船身,咚咚作响,秦仲海望着大河冰雪:
心中愁闷无限,想到去岁今日,自己还是护驾和亲的大军主将,对照此时的孤单寂寥,
忍不住叹了口气。

    秦仲海这人一向乐天达观,性勇好斗,生平从不知个“怕”字,战场上身先士卒,
酒楼里烂醉如泥,从未有过烦忧。但这几个月来,先是发觉自己与朝廷反逆间的渊源,
后又卷入刘敬叛国的密谋之中,终至今日武功全废,孤身一人漂荡江湖。念及柳昂天年
事已高,此番离京,自己连声道别也不及说,实不知此生能否再见,霎时眼眶一红,再
也按耐不住,怔怔地落下泪来。

    秦仲海举起酒瓶,胡乱喝了几口,他手中颤抖无力,每喝一口,瓶口便溅出大半。
他看着滚滚黄河,心中感慨:“老子不知犯了什么太岁星,一个月不到,便活生牛地毁
成这鬼样子,唉……”

    想到气愤处,忍不住大吼道:“老子操你奶奶雄!”举起酒瓶,朝船下一丢,但手
上无力,那酒瓶不能及远,只沿舷摔下河去。秦仲海见自己如此不济,心中又气又恨,
只回舱闷闷睡了。

    河水轻拍船身,秦仲海裹紧棉被,睁眼望着舱板,在那儿怔怔发呆。不多时,听得
船家解开绳索,船身缓缓离岸,往河心驶去。看这船家平日懒散,今夜却忽尔勤奋,想
来适值年关岁末,这船家定然心悬故里,自想早些赶完这桩生意,也好返乡过年。

    想起岁末将至,心里又是一酸。每逢年节之时,他都是在外地渡过,有时在军营,
有时在路上,从不知与亲人团聚的滋味。他摇了摇头,想道:“早知如此,当年便该找
个好女孩儿娶了,省得这般形单影孤的。”但现下自己断腿残肢,重伤颓靡,哪里还会
有女人想嫁他?看来注定是光棍一个了。

    想着想,匆地舱身震荡,似被什么物事撞击,此时天候严寒,河面上满是冰块漂浮,
想来是河冰碰船,这才发出大响,倒也不需大惊小怪。正欲闭眼再睡,猛觉船身一晃,
似有人跃上船来。

    秦仲海大吃一惊,此刻忽有外人上船,定然有诈。他武功虽失,见识却还在,立时
坐起身来,想道:“不妙,可别坐上黑船了!”此时夜黑风高,又在严冬之际,夜半有
人上船,来者绝非善类,可别是船家勾结盗匪,那可大事不妙了。秦仲海想起那船家平
日的嘴脸,心中越是担忧。

    甲板轻响,秦仲海侧耳倾听,察觉脚步声众多,来人竟达七八人之多。他自知命在
旦夕,当下慌忙爬起,手持钢刀,躲在舱中杂物之后。

    只听一人道:“李老五,你说这羊挺肥,真的假的?”那船家笑道:“废话。一出
手就是五十两银子,你说肥不肥?”

    秦仲海恍然大悟,想道:“他妈的,老子出手这般阔绰,无怪会引来杀机。”所谓
财不露白,秦仲海身上带着卢云给的数百两银票,算得身怀巨款,再兼身体虚弱,重病
不起,给人瞧在眼里,如何不想铤而走险?秦仲海暗暗懊悔,痛骂自己粗心大意,怪只
怪他往昔武功太强,只有他来招惹旁人,哪有人敢太岁爷头上动上?也是这样,终在人
生最最病弱之时,着上了贼人的道儿。

    当此危机,秦仲海心念急转,只想找条脱身之计,思道:“钱财乃是身外之物,这
帮小贼只是要钱,与我无冤无仇,一会儿把身上银两全数交出就是,说不定能留下一条
性命。”他颤巍巍地解下上衣,仅穿了条裤子,示意身无长物,跟着取出银两物事,一
并放在甲板上。

    他低头看了钢刀一眼,不由轻轻叹了口气,此时自己武功全失,说来兵器已无用处,
只是练武多年,有刀防身:心里便踏实许多,当下将钢刀藏入杂物堆中,以防万一。

    脚步声响,那船家当先走进,猛见秦仲海已然端坐,不由得吃了一惊,道:“你醒
啦?”

    秦仲海宫居四品带刀,生平不知见过多少大阵仗,战场上力敌万军,斩杀敌酋,可
称当朝罕有的虎将,但此刻亮落平阳,除了乖乖低头,焉行其他法子活命?秦仲海哼了
一声,心道:“死杂碎,你爷爷若是武功还在,便梦游也杀光你们这群小贼。”但此时
命悬人手,这话如何出得了口,便点了点头。

    那船家瞧了他一眼,道:“你脱光衣服做什么?”秦仲海把银两往前一推,道:
“我身上所有物事都在这里。等会儿几位大哥若要取财,尽管自便。”

    那船家暗暗称异,心道:“来了个懂事的,倒省了一番手脚。”说话间,大批盗匪
也已进舱,众人见他脱了上衣,自行坐在地下,好似预知自己要给抢劫,也都惊奇不已。

    秦仲海咳了一声,伸手朝地下银票一指,道:“年关将至,诸位寒夜来此卒苦,这
点钱财算是在下一点心意,尽管拿去喝酒。”那船家笑道:“你这人倒挺大方。”

    秦仲海干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诸位欠钱使唤,小弟身上多了些银两,怎好一
人独占?还请诸位笑纳吧!”

    那船家嗤嗤贼笑,迳自上前,取过地下银票,便点了起来,他数了半晌,颔首道:
“这小子真有钱,足足带了五百两银票哪!”两旁贼匪大喜,道:“咱们这下可发财了!”
寻常商旅出门,顶多也只带百余两出门,要遇到秦仲海这等肥羊,十回也撞不上一回,
人人点着银票,嘴角泛起笑容,想来真是欢喜到心坎里了。秦仲海自坐甲板,也陪着干
笑两声。

    秦仲海大惊,他此刻身有残疾,便要走路也难,如何能游得水?何况此际乃是隆冬,
若给他们扔入水里,便不溺死,也要给活生生冻死。饶他平日胆气豪壮,此刻也慌了起
来,忙道:“小弟身上不太方便,还请船老大行个好,送我上岸吧!”二名贼人见他断
腿残废,若要丢入水里,怕会害了性命,便点头道:“盗亦有道,咱们拿了人家的钱财,
不好下手害人,这便送他上岸吧!”

    那船家嗯了一声,反手掀开舱帘,但见河上波涛汹涌,远处雾气弥漫,若要靠岸,
定要多费手脚,想来便叫人心烦,他懒性大发,摇头便道:“我那口子等我回去过年,
没工夫耽搁。”秦仲海闻言大惊,颤声道:“船老大,你……你这话是……”

    那船家嘿嘿一笑,手指舱门,道:“断腿的,念在你爽快的份上,留你个全尸。自
己跳下水吧!”

    秦仲海又惊又伯,拱手低头道:“这位大爷,在下身上有病,实在游不得水,求你
送我上岸,我日夜给你烧香祝祷,感谢你的不杀之恩。”那船家打了个哈欠,道:“别
罗唆了,谁要你烧什么香,拜什么佛?快快给我跳下水去,我还急着赶路哪!”

    秦仲海又急又气,想道:“好贼子,钱财一到手,马上翻脸不认人了。”那船家见
他兀自不动,举刀威吓道:“你快站起了!少在这里瞎拖着!”秦仲海叹息一声,他伸
手撑住舱壁,只想勉力起身,但重伤之下,全身乏力,一时擦擦挨挨,竟是站之不起。

    那船家冷冷地道:“你快些起来,我没工夫与你耗。”秦仲海低头喘息:“我腿恁
煞疼了,站不起。”那船家冷笑道:“我昨夜见你到船尾解手,怎会站不起?快别装死
了!”说着举脚往秦仲海臀上一踢,神态狂妄至极。

    秦仲海本想静静待死,此时给这人一踢,心下不禁狂怒,当下怒目回首,直往那船
家瞪去。那船家见他眼中全是杀气,又看他背上刺着猛虎,不由得心生胆怯,但转念一
想,眼前这人生得再凶再狠,也不过是个残废瘸子,自己又何必怕他?霎时喝道:“小
子敢瞪爷爷?想死么?”一个耳光打去,正中秦仲海脸颊,登把他打翻在地。

    秦仲海虽是能屈能伸之辈,但生平何尝给人这般轻贱过了?连着几下侮辱,心中既
痛且恨,一时引发百般悲怨,他气得全身发抖,想道:“你们要杀要抢,老子都随你整
治,可你们这般狂悖,却把我当成什么了?操你奶奶!我秦仲海不杀你一两只,吞不落
孟婆汤!”他眼中冒出三千丈怒火,咬碎银牙,全身颤抖不已。

    那船家以为他心里害怕,喝道:“废物!你再不爬起,休怪爷爷揍你!”秦仲海趴
在地下,只是不应不答。那船家斥骂几声,从舱后摸来一只棍棒,对着秦仲海身上一阵
乱打,喝道:“废人!快给我爬出去!”秦仲海低头挨打,只当自己已然死了,全不理
会。

    众匪见两人拖拖拉拉,自感不耐,纷纷催促道:“你这是在干什么?一刀杀死下就
得了?连个瘸子也摆置不定!”那船家回嘴道:“他妈的!一会儿杀得满舱是血,你来
给我洗啊!”

    群匪听他说得怠惰,忍不住啐了一口,骂道:“你这小子又懒又坏,连土匪也做不
道地,真他妈的!”众人咒骂声中,各自走出舱外,懒得再去理会。

    那船家给同伴嘲笑一顿,自是又羞又怒,一股怒气全往秦仲海身上发去,他举棍猛
打,口中暴喝道:“死肥猪!快快给我爬出去!”秦仲海抱住脸面,在地下滚动闪游,
冷不防一棒打上脑门,秦仲海登时惨叫一声,已然昏死过去。

    那船家扔下木棍,皱眉道:“惨了,这下打死人了,可得搬他出去啦!”他生性懒
散,眼看秦仲海身躯高壮,搬起来定费气力,一时长吁短叹,两手托住秦仲海腋下,死
命拉扯,只是秦仲海着实高大,那船家走不数步,便已气喘吁吁,力尽难动。

    那船家抹了抹额角汗水,矮下身去,将秦仲海背起,口中咒骂道:“死猪一头,满
身肥油,生得这般壮大干啥……”那船家正自低头埋怨,忽听背后传来一声冷笑,道:
“他妈的贼!老子生得这般壮大,便是为了赏你一刀!”

    那船家急忙回头,猛见秦仲海趴在自己背上,手上拿着钢刀,虎目暴睁,神态恁煞
凶狠,那船家吓得魂飞天外,方知秦仲海装昏卖乖,正想讨饶,秦仲海早已持住钢刀,
死命撞下,刀柄随着身子压落,鲜血四溅中,那船家脏腑戳裂,惨死当场,便与秦仲海
一同摔倒在地。

    秦仲海兀自目露凶光,冷笑道:“杂碎东西,今日让你见识真正的魔头!”说着伸
出舌头,舔了舔手上的鲜血,好似厉鬼索命一般。

    众匪等了一阵,迟迟不见那船家出来,众人心下奇怪,纷纷喝道:“李老五!大伙
儿没工夫陪你耗,快些出来啊!”众匪叫了几声,不听有人回话,便自挺刀入舱,过来
察看。

    众人进得舱里,赫见秦仲海与那船家对面而卧,两人都是一动下动。好似在睡觉一
般。众匪心下纳闷,不知李老五在弄什么玄虚。一人暍道:“老五!你不是要把他丢到
水里么?怎么睡起觉来啦?”唤了两声,眼见二人毫不动弹,一名高壮匪徒走了过去,
蹲在两人中间,将那船家身子搬正,道:“李老五!快起来啦!”

    此时众人看得清楚,那船家脸面向上,身上满是鲜血,竟已气绝身亡。那高壮匪徒
吃了一惊,还没想清楚怎么回事,蓦地秦仲海坐了起来,对着他心口便是一刀,这刀力
道虽弱,但方位拿捏极准,恰从两条肋骨中刺入心口,手上不必费力,便能深入心脏,
若无多年刀法根基,绝难办到。那匪徒想要喊叫,却没了声息,两手挥舞几下,便自摔
倒在地。

    众匪大吃一惊,纷纷叫道:“小贼杀人!”一连死了两名同伴,诸匪又惊又气,便
要拔出腰刀对付。

    秦仲海武功虽失,见机仍是极快,他见众人身子微动,立时滚倒在地,他自知双手
无力御敌,便把钢刀往嘴里一衔,如恶犬般盯着众匪。

    众匪见他怪模怪样:心下暗暗害怕,一人鼓起勇气,暍道:“大家杀啊!”喊声四
起,众人一同抽出钢刀,便往秦仲海身上砍来,秦仲海杀红了眼,只想拼死一搏,当下
口衔钢刀,好似野狗般冲向群匪。

    一人怒道:“瘸子还敢撒泼!”狂怒之下,挥刀便往秦仲海杀去,只是舱中地势狭
窄,那人武艺低微,出刀势头过大,刀刀竟然砍中舱板,秦仲海见有机可趁,着地一滚,
反朝那贼腿上撞去,那人重心下稳,立时摔倒,秦仲海扑了上去,右膝顶住那贼腰眼,
紧咬刀柄,用力往那贼喉头抹去。

    在那人的惨嚎声中,鲜血溅满船舱,又是一名匪人当场毙命。

    众匪惊怒交集,同时举刀砍落,秦仲海顺势滚到桌下,他两腿只余一只,但这只脚
完好无缺,乃是四肢中唯一堪用的,他狂吼一声,右足踢出,已将桌上油灯踢落,灯火
落到杂物之上,登时烧了起来,大火蔓延,瞬间便波及船身,众匪惊骇之下,急急往后
退开。

    秦仲海趴在地下,口衔钢刀,转头瞪着众匪,口中还不住呜呜低吼,宛若野兽一般。
众匪见他俯身趴地,全身浴血,背上还有幅狰狞可怖的刺青,一时吓得魂飞魄散,惊道
:“这是鬼啊!”大惊之下,直往舱外逃去。秦仲海三肢急爬,- 路追到舱门,此时舱
门火苗窜起,已将去路堵住,秦仲海自也无法追出、那几名匪徒见他停步,哪还敢恋战?
只管上船起锚,落荒而逃之余,连同伴的尸首都顾不得了。

    琵琶骨被穿,左腿惨遭刖刑,四肢中废了三肢,秦仲海却靠着不要命的狂性,居然
杀了三名匪徒陪葬,他嘴上一松,放脱钢刀,满身血污中,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仰
天狂吼,大叫道:“来啊!过来啊!你们这帮奸臣贼子,怎么不过来杀我啊!哈哈!哈
哈!”

    船身着火,火势一发不可收拾,转瞬间便已烧到眼前,秦仲海此时已有疯态,霎时
狂笑道:“老子便算死了,也要死在黄河中!绝不跟你们这帮小贼死在一起!”怒吼声
中,举头往舱板一撞,脑门鲜血长流,那板壁却不曾破,秦仲海狂叫一声,再次用力撞
下,喀地一声大响,登把壁板撞出一个大洞,身子往前倾斜,直朝河中坠落。

    适值寒冬黑夜,四下不见一物,那河水宛若寒冰,秦仲海泡在河水之中,只觉全身
发颤,呼吸更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转瞬间麻木感便至腰问。

    河水打来,身子竟尔漂起,秦仲海自知死在片刻,要不溺死,要不冻死,但不知怎
地:心下只感一片宁静。他仰望满天繁星,回思此生,虽称不上英雄无敌,但也是精彩
纷陈,痛快之至!他纵声狂啸,霎时激发了英雄肝胆,高声唱道:爷爷生在天地间!杀
贼杀官把命玩!

    阎王大帝奈我何?观音菩萨又怎般!

    难忍世间无义事,只为生平性情刚!

    举刀乱杀随我心,明朝便死又何妨?

    秦仲海哈哈大笑,纵声高呼道:“玉皇大帝你看好了!老子秦仲海来啦!”

    河水漂荡,秦仲海随波逐流,只觉身子越来越泠,他自知难以支撑,便缓缓闭上了
眼,静待死神降临。

    正要昏迷之际,猛地一个大浪打来,竟将他带上半空,秦仲海双眼紧闭,嘴角却泛
起微笑:“老天爷看我不顺眼,死前还要给我苦头吃。”想着想,身子从半空坠下,身
上一痛,竟似摔上了地面,秦仲海吃了一惊,他身在河中,焉能忽至岸边,莫非到了河
底龙宫?他睁眼一看,却见自己躺在一只冰块上。

    秦仲海仰天大笑:“老天爷!你不让我死是不是?难道你冥冥中他妈的天意,还想
让我干一番大事业么?哈哈!哈哈!”他笑得欢畅,腮边却滚下两行清泪。

    寒风袭来,秦仲海上身赤裸,连打寒颤,慢慢地睡意渐浓,他知道此时只要一睡,
便会死在这悠悠河水上,但他满心都是自暴自弃的念头,根本不管明朝之事,哼地一声,
迳自闭上了眼,沉沉睡去。

    第二章风雨故人来

    不知睡了多久,只觉鼻孔一阵发痒,秦仲海暴喝道:“操你奶奶雄!谁敢吵你老子
睡觉!”

    猛地睁开双眼,只觉阳光耀眼,自己竟然倒在一处河岸,身旁几名孩童拿着羽毛,
正拨弄他鼻孔为戏。几名孩童见他转醒,拍手笑道:“鬼醒了!鬼醒了!”

    秦仲海大怒,暴暍道:“滚!”几名孩子吓得屁滚尿流,急急往岸上逃去,一名孩
童年纪幼小,实在逃不快,小脚在石子上一绊,摔了个狗吃屎,登时大哭起来。

    秦仲海哼了一声:心道:“这群孩子没义气,留了个小鬼下来。”他勉强爬起身来,
看向四周,只见远处有着炊烟,料来附近定有城镇,秦仲海嘘了口气,想道:“他妈的,
老天爷赏脸,那冰块居然飘到了岸边。”他勉强打起精神,察看身遭,只见自己上身赤
裸,全身上下除了这条裤子,居然别无长物。

    秦仲海苦笑两声,他人在异乡,身无分文,又兼身体重伤,真可说是身处绝境了,
只是他早已抱着烂命一条的想法,能活多久,便算多久,倒也懒得发愁,眼见那孩童仍
在啼哭,粗着嗓子便道:“小鬼!这是他奶奶的什么鬼地方?”那小童见他望着自己,
只吓得全身发抖,放声哭道:“鬼大叔!别言我啊!别害我啊!”

    秦仲海听他称呼自己做鬼,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模样,倒也有三分相似,他啐了一口,
笑骂道:“你奶奶的!老子这般惨都没哭了,你好端端的又哭个什么劲儿?快给老子住
了!”

    那孩童给他一骂,哭得更加厉害了。秦仲海眉头一皱,只想拿出糖果安慰一番,但
此时身上仅有一条裤子,如何请得出手?他摇了摇头,懒得再理那孩童,从岸边捡了只
破烂枯枝,以之为杖,半拖半爬间,自朝镇上行去。

    行人城镇,路上满是行人摊贩,想来是处热闹地方,秦仲海不知自己身在何地,只
想找人过来探问,可路人虽多,却无人敢答理。众人见他断腿裸身,背后还有幅凶狠狰
狞的剠花,都当他做凶神恶煞,看他朝自己探头探脑,自是远远避开,没人敢多看半眼。

    秦仲海百般无奈,只得蹲在墙角发呆,寻思道:“这下惨了,老子钱也没了,腿又
断了,这番兰州之行,却要如何去得?莫非要一路爬去么?”

    寒风阵阵吹来,只冻得他直打哆唆,他大病初愈,如何耐得起这般风吹,立时大声
咳嗽起来。

    秦仲海苦着一张脸,想起师父行踪飘渺,自己便能挨到兰州,说不定还是见不到他
人,到时怕连活下去的勇气也没了。

    他眉头紧皱,只感心头愁闷,匆听路旁传来一声叹息,像是妇女所发,秦仲海抬头
去看,只见一名少妇望着自己,手上牵着一名女童,口中说道:“这人好生可怜,孩子,
把这铜板给他吧!”那女童脸颊红通通地,模样颇为可人,她小手捧着几文钱,走到秦
仲海面前,嘟着嘴道:“我娘说你很可怜,要给你一些铜板吃饭。”

    秦仲海见那女童可爱,本想摸摸她的小脑袋,一听她把自己当作乞丐,忍不住勃然
大怒,暴暍道:“怜你娘的大头鬼!老子昂藏七尺之躯,又不是乞丐!给我滚远点!”
那女童吓了一跳,手上铜板当啷啷地洒了一地,慌张之下,急急朝娘亲奔去,那少妇安
慰女童一阵,两人便急急走了。

    那对母女离开后,地下却还留着几枚铜板,秦仲海看着地下的铜钱,心中感慨万千
:“搞什么,老子过去是四品带刀,在边疆立下多少汗马功劳,岂知今日给人当成乞丐。
真他妈的没天理了。”

    秦仲海唉声叹气,长吁短叹,在那怨天尤人,忽然之间,远远飘来一阵香味,那香
味甜辣浓郁,正是鲜美可口的羊肉羹,秦仲海斜目去看,只见街边有人摆着摊子,十来
名客人各自聚拢,众人嘴上呼噜噜地,在那儿蹲坐围吃。

    在这无边苦海之中,居然还有这等香气?秦仲海眯起眼来,狂吸了几口,甜啊、辣
啊、羊肉的鲜味啊,都在这香味里,他眯眼吸气,已是馋涎欲滴。

    秦仲海食指大动,他偷看地下的几文钱,心道:“秦仲海啊秦仲海,肚子要紧呢,
还是骨气要紧啊?”他左右偷看几眼,眼见四下无人,当下嘻嘻一笑,自管爬向虬去,
将铜钱偷偷摸摸地收入手中。想起有肉羹可吃,哪管什么死活?今朝有酒今朝醉,便死
也做饱死鬼。那才是快活人生。

    秦仲海满心喜悦,口中哼着小曲儿,以杖拄地,爬起身来,一跛一跛地离开。

    正走间,忽听背后一个声音粗里粗气,喝道:“你这家伙是谁?打哪儿来的?”

    秦仲海转过头去,只见一名猥琐男子盯着自己猛瞧,那人身上衣衫破烂,想来也是
名乞丐。秦仲海不去理他,自顾自地离开。那乞丐抢了上来,恶狠狠地道:“大胆小子!
谁准你在这儿行乞的?”秦仲海呸地一声,自往地下吐了口脓痰,喝道:“玉皇大帝。”

    那乞丐茫然张嘴,问道:“谁?”

    秦仲海暴喝道:“玉皇大帝!”他懒得再理这人,便要去买肉羹吃食。

    那乞丐追了过去,喝道:“你给我站住!你可知此地是蒋门神的地盘?没他老人家
的许可,谁也不准在这儿乞食!”秦仲海冷笑道:“滚你妈的,什么门神灶神,你爷爷
还是阎罗王哪。”那乞丐听他口气好狂,又见他背上刺着一幅凶狠的猛虎,倒也不敢怠
慢,大声便问:“你是哪条道上的?”

    秦仲海给这么一问,反倒愣住了,他眼珠一转,笑道:“你爷爷出身西角牌楼,好
啦,算是虎林道的吧。”那乞丐茫然道:“西角脾楼?虎林道的?江湖有虎林帮么?”

    秦仲海只当那人是疯子,全不理会,迳去摊边,对那摊贩道:“你这肉羹怎么卖?”
那摊贩道:“五文钱一碗。”秦仲海数着手上铜钱,却只有三枚,他皱眉道:“我只买
半碗,好不好?”那摊贩见他断了条腿,心下有些可怜他,微笑道:“三文钱也成。”
便端了碗羊肉羹过来。

    秦仲海闻得肉羹香味,大喜道:“多谢啦!”张开大嘴,呼噜噜地喝着热汤,他眯
着双眼,嚼了几口羊肉,只觉嘴里辣呼呼地,身上便暖了起来,热汗冒出,两耳鼻头也
下再疼痛,一时只觉人生好不快活,便算身子残废了,只要能有这几口热汤喝,那又何
必去死?

    那摊贩见他吃得欢喜,当下笑道:“客倌挺饿的,不如再来一碗吧?”秦仲海哈哈
笑道:“那不成,我身上没钱了。”那摊贩是个好心人,摇头便道:“客倌甭客气,这
碗我请客。”取过秦仲海的汤碗,又为他舀了一大瓢。

    难得遇上好样的,秦仲海心下甚喜,便要伸手去接,忽然腰问一痛,却是有人朝他
狠狠地踢了一脚。秦仲海只靠单腿立地,如何抵挡得住?当下摔了出去,扑地倒了。他
抬头一看,只见一名肥壮男子狠狠看着自己,身旁还跟着十来名喽罗,其中一名猥琐汉
子正自指指点点,却是方才和他拌嘴的那名乞丐。

    那摊贩见大批凶徒到来,如何敢挡?惊怕之间,急忙收摊逃走。两旁吃喝的客人也
都闪到一旁,就伯招惹了流氓。

    秦仲海爬起身来,喘道:“你我无冤无仇,为何打我?”那肥壮男子沈声道:“没
我蒋门神的号令,谁敢在这儿行乞?”秦仲海哦地一声,才知这男子便是什么蒋门神了,
他干笑两声,道:“原来这是老兄的地头。失敬、失敬。”

    蒋门神冷笑道:“现下知道还不嫌晚,你给我乖乖磕上三个响头,叫几声亲爷爷,
老子便放你走路。否则……嘿嘿……”说着举起拳头,朝天挥了挥,模样甚是狠辣。

    秦仲海眯起了眼,心道:“好你个贼小子,要狠要到老子头上了。”他细看蒋门神
的手掌,只见掌中隐隐有股黑气,秦仲海见多识广,知道这是河南地方流传的黑风掌,
看来这个蒋门神武功不差,怕还是地方上的一名好手。

    若在往日,他“火贪一刀”使出手来,便十个门神也给他砍成灶神,但此刻双肩残
废,左腿断折,只剩下一条腿御敌,若要与这等好手硬拼,定会给黑风掌活活打死。秦
仲海皱起眉头,寻思道:“好汉不吃眼前亏,这群人全是无赖,不必与他们拼命。不然
枉自断送性命,实在太过不智。”此刻不比河上遇匪的险状,那时自己若不赌上性命,
必无生机,眼前局面并下为难,只要自己能够忍过一时屈辱,日后便能海阔天空,实在
不必拼命蛮干。

    心念于此,秦仲海已然跪倒在地,纳首笑拜:“爷爷在上,小子有眼不识泰山,得
罪了爷爷,这给您磕头道歉罗。”蒋门神哈哈大笑,坦然受他叩拜,正是得意洋洋的写
照,哪料到地下跪的秦仲海正自千般诅咒他的祖宗,直是骂得难听到家:“你奶奶个雄,
你这歹命王八受老子一拜,家里便死一人,两拜死一对,三拜死精光。你等会儿回家,
全家便要大出丧啦!”秦仲海心里咒骂不休,嘴上却笑嘻嘻地,兀自在那跪拜不休。

    蒋门神见他乖顺,登时大笑道:“狗杂碎,知道厉害了吧!”说着伸脚出去,踩在
秦仲海背上,直是狂妄不可一世,两旁喽罗更是窃笑不已。

    秦仲海嘴上虽然谄笑,但毕竟不能尽掩虎狼之性,给蒋门神一踩,额头青筋立时暴
起,目中更是凶光乍现,只是此刻敌众我寡,又没到生死关头,何须拼死搏命?当下默
不作声,在那低头忍受,只求全身而退。

    蒋门神见作弄他够了,便道:“好啦!以后街角那处便给你行乞吧!记得早晚来给
爷爷磕头问安。”秦仲海满脸疲懒,仰头干笑两声,心道:“老子早晚去你老婆炕上问
安,送你个便宜儿子姓蒋。”口中却道:“多谢大爷。”

    两旁喽罗见他毫没骨气,都笑道:“这瘸子好听话,真个乖巧哪!”

    秦仲海爬地而过,跟着缩到街角,这才缓缓起身。他挖了挖鼻孔,虽说竭力克制,
心中仍是不免烦躁:“你奶奶的,老子这幅鬼德行,却要如何过去兰州?他妈的,难道
真要行乞过去么?”

    想到此行前去寻访师父,不知有多少闲气要受,一时间:心中竟有些气馁,他摇了
摇头,连吐了几口脓痰,也算去些霉运。

    正寂寥间,忽听对街传来一声尖叫,似是女子所发,跟着喝骂踢打之声不断,秦仲
海侧目看去,只见一名美貌女子给蒋门神拖着,后头一名老者哭哭啼啼,抱着蒋门神的
腿,秦仲海熟知世情,不消说,又是那蒋门神在使威卖狠,玩那欺压善良的把戏。

    只听那老汉哭叫不歇,垂泪道:“蒋门神!您老快别这样,我过两日便还你钱了,
求求你放过我闺女啊!”远处传来喽罗的声音,暍道:“滚你妈的!你这老头整日拖欠
钱银,再不拿闺女来押!难道要拿性命来偿吗?”

    此时正值白昼,地方又是闹街,路上却门户紧闭,无人敢多看一眼,更没半个人敢
来多管闲事。秦仲海摇了摇头,想道:“看这群贼子无法无天的模样,八成与官府有些
渊源,否则光天化日之下,怎敢如此无耻?”他见那女子楚楚可怜,那老汉又哭得凄惨,
一时之间,只想出手去管,但转念一想,醒起自己泥菩萨过江,若非方才向人磕头讨饶,
此时性命哪里还能留着?他心下叹息,便背转了身,只作不见。

    秦仲海闭上了眼,不愿去看,但那对父女呼天喊地,叫声还是不绝入耳。只听蒋门
神喝道:“滚你妈的!你这死老头,别再死抱不放了,小心我打死你!”那老汉不依,
只在啼哭不止,秦仲海心下难受,只掩住了双耳,就盼能蒙混过去。

    忽然之间,远处响起一声断暍,跟著有人滚了过来,碰到了自己背后,秦仲海回头
看去,只见那老汉倒在自己身旁,却是给蒋门神踢了一脚,竟尔骨溜溜地撞了过来。

    那老汉倒在秦仲海身边,满脸是血,兀自啼哭道:“蒋老爷……求求你放过咱闺女
啊!我不过欠你三两本钱,你却硬赖我五十两纹银,还硬要我拿闺女来还,你不能这样
啊!”

    蒋门神不去理他,迳自向那女孩儿一笑,道:“走!你爹爹不济事,咱们这就去洞
房花烛吧!”那女子哭得死去活来,大声尖叫:“爹爹!救救我啊!救救我啊!”她不
知从哪儿生出的气力,一股脑儿扑了出来,趴在那老汉脚边,哀哀啼哭。

    蒋门神大怒,喝道:“给我拖过来了!”几名喽罗吆暍一声,便往前冲来,那老汉
急忙拉住女儿,双手使力,死命将她抱在怀里,几名喽罗死命来拉,却都分之不开。

    蒋门神怒道:“搞什么!连个老头也摆不平!”他挥舞双掌,便朝那老者走来。

    秦仲海情知蒋门神掌力了得,倘若一掌打在那老汉身上,只怕当场便要了他的其叩,
他不愿那老汉如此丧命,但自己武功全失,若要上前助拳,不过白饶一条性命而已。他
轻叹一声,撇开了头,不愿去看那对父女的惨状。

    猛听喀啦一声响,那老汉胸口挨了一记黑风掌,肋骨登时断折,那女孩儿放声大哭,
尖叫道:“爹爹!”秦仲海侧目看去,只见那老汉口吐鲜血,两眼翻白,但双手犹在紧
抓女儿不放。

    蒋门神喝道:“你放不放!”那老汉咬牙道:“你便打死我,我也不放,不放……”

    蒋门神狞笑道:“打死便打死,那有什么了不得的?”轰地一掌劈去,正中那老汉
肚腹,那老汉如何吃得了沉重掌力,身子如同破布袋一般,登时飞了出去,撞上土墙,
已是出气多,入气少,眼看便是不活了。

    蒋门神命人拉过他的闺女,淫笑道:“你越费我气力,一会儿你女儿越多折腾。”
说着往那女孩儿脸上一摸,笑道:“一会儿快活时,你便要忘了自己姓啥名谁啦!”那
女孩不住啼哭,口中叫着爹爹,脚下却给硬拉着走了。

    那老汉听了蒋门神的无耻说话,直是心头淌血,他绝望惨嚎,仰望穹苍,悲声道:
“老天爷……老天爷……都说你法力无边,你的眼睛呢?我们穷人家却为何这般命贱,
生来便是给人做奴隶么?上苍啊上苍!我们也是人哪!”他悲声狂吼,跪倒在地,泪水
却是滚滚而下,显是悲愤已极。

    秦仲海全身震动,他看着那老汉的惨状,心中直是狂涛怒波,霎时之间,想起了生
平志向。

    英雄志!快意恩仇而已!

    秦仲海扶住泥墙,霍地站起身来,暴吼道:“狗杂碎!给老子站住了!”

    众喽罗吃了一惊,纷纷回过头来,那蒋门神本待离去,此时听得秦仲海的暴喝,也
不禁一愣,登时停步。

    众人见秦仲海瘸着一条腿,满脸杀气的望来,都不知他意欲为何,一名喽罗笑道:
“你这瘸子,想要干什么啊?”

    秦仲海冷冷地道:“放开这女孩。”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睑愕然,眼
看这瘸子适才磕头求饶,是个没半点骨气的人,谁知此际居然充起英雄好汉,莫非是看
上这美女了?众人忍俊不禁,霎时同声大笑。

    秦仲海双目生出凶光,森然道:“再问你们一次,放人不放?”一名喽罗走上前去,
对着秦仲海就是一耳光,喝道:“狗一样的瘸子,便你这残废儿,也来逞什么英雄?”
秦仲海嘴角流血,仍是沈声道:“我再说一次,把这女子放了。”那喽罗听他说得狂,
忍不住哦地一声,涎着睑道:“老子不想放,你打算怎么办啊?”

    秦仲海淡淡地道:“那只有死了。”

    那喽罗哈哈大笑,正想打出耳光,猛地秦仲海往前一扑,已然压在那喽罗身上,只
听一声惨嚎,那喽罗脸上竟给硬生生咬下一块肉来。那喽罗痛到骨子里了,纵声惨叫道
:“救命啊!快来救命啊!”

    这群喽罗只是地方的流氓,什么时候见过豪侠了?此刻秦仲海满嘴是血,如鬼怪般
嘶咬不休,众喽罗吓得心惊胆颤,纷纷往后退开。

    蒋门神喝道:“你们还呆在那儿干什么?还不快去救人?”众喽罗答应一声,急急
抓向秦仲海,秦仲海虎吼连连,着地乱滚,真个是逢人就咬。一时几个喽罗给他扑倒在
地,不论脸上臀上,都给他硬生生地咬下肉来,比之疯狗还要凶狠十倍。

    蒋门神越看越怒,大声道:“死小子!我弟兄你也敢咬!”他狂喝一声,举脚便往
秦仲海腹中踢去,蒋门神身怀武艺,岂是寻常人可比?秦仲海虽想闪躲,却是晚了一步,
大脚踢下,直把秦仲海踢得高高飞出。

    秦仲海口吐鲜血,摔倒在地,蒋门神犹觉不足,怒道:“你这小子好大胆,非但到
我地盘来捣乱,还来咬伤我弟兄,今日下活剥你的狗皮,如何出得了老子胸口恶气!”
当下伸起醋钵大的拳头,便往秦仲海身上招呼。

    眼看蒋门神挥拳欲打,秦仲海着地滚开,反朝蒋门神腿上撞去,这下滚动身法乃是
方子敬所传,蒋门神如何躲得过?霎时便给他撞倒在地。秦仲海张开血盆大口,奋力往
腿骨咬落。蒋门神给人狂咬一口,登时痛彻心肺,一时长声惨嚎,大叫爹娘。

    两旁流氓见秦仲海如同疯狗,都是惊得呆了,蒋门神又哭又叫,喊道:“你们快拉
开他啊!

    快啊!几人慌忙去拉,使尽力气分开两人,但秦仲海拼尽全力,死命啮咬之下,谁
能拉他得动?此刻大街混战不休,秦仲海孤身一条疯狗,在那血战数十人,那女孩儿无
人看管她,当下趁着乱,急忙扶起爹爹,父女俩半滚半爬地走了。

    蒋门神痛得眼泪鼻涕齐流,尖叫道:“快!快杀了他!”众流氓取出木棍,朝着秦
仲海背后打落,秦仲海吃痛,心中的忿恨却更深了,直把蒋门神当成江充来咬,恨不得
将之一口咬死,猛听喀啦一声,蒋门神的腿骨已碎,当场大哭道:“妈呀!饶命啊!”

    两旁流氓又惊又怕,木棍打得更狠了,秦仲海身上脸上无一不中,额头更被打得鲜
血长流,但他只当自己是死人,始终紧咬不放。

    一人灵机一动,举起木棍,猛朝秦仲海断腿处打下,那伤处日前才结了痂,不曾痊
愈,此时给木棍打落,伤处立即破裂,秦仲海痛得仰天狂叫,嘴自松了,蒋门神急急把
脚抽回,也是疼得脸色惨淡,他抓起秦仲海,运起黑风掌,猛力朝他胸口打下,只听喀
啦一声,秦仲海胸口肋骨断折,口中鲜血直喷而出。腿间软倒,更已跪地不起。

    蒋门神适才爹娘祖宗地乱叫,着实丢脸已极,又羞又怒之间,放声骂道:“你这个
狗残废!老子杀了你!”从路边抱起一块大石,直朝秦仲海脑门砸落。

    秦仲海望着迎面而来的大石,此刻胸前骨折,全无气力闪避,大石砸落,自己必会
脑浆进裂,死于非命。只是说来奇怪,将死之际,心里竟没半分感觉,好似能这般放手
痛杀,便死也遂心。秦仲海索性仰头大笑,形容如癫如狂。

    便在此时,街边行来三男一女。四人听到秦仲海的笑声,忍不住驻足观看。一名男
子指着秦仲海,惊道:“大姊!你看那残废背上的刺花!”那人形貌如兔,两颗门牙突
起,模样甚是怪异。

    说了这话以后,只在拉着一名女子不放。那女子“啊”地一声,道:“”他日若遂
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那是龙头大哥的刺花!”

    那兔子般的男子皱起眉头,道:“这刺花怎会在这儿出现?”那女子如何知情,眼
看那残废性命已在片刻,当下双足一点,飞身过去,将蒋门神拦住,喝道:“你干什么!
这般欺侮一个残废?”

    蒋门神雄霸地方,什么时候怕过谁了,一见这女子过来罗唆,立时怒骂:“贱货,
给老子滚远点,休来多管闲事!”那女子冷笑道:“看你身强体壮,却只会欺侮残废人,
难道不知耻么?”蒋门神大声道:“骚娘儿回家给人压去,少来这里卖骚!”说着便往
她脸上掴去,那女子听他骂得轻贱:心下狂怒,霎时提声轻叱,众人眼前一花,陡地飞
镖疾射而出,蒋门神闪避不及,啊呀一声惨叫,手上鲜血淋漓,已中了一枚钢镖。

    那女子冷冷地道:“看你我无冤无仇,这镖便没上毒。只是你要敢嘴贱,休怪我下
手不容情!”蒋门神喝骂道:“下贱婊子!妓女!没人要的烂……”那个“货”字还没
说出,那女子呸地一声,右手轻扬,飞镖直朝他嘴上射去,蒋门神先前吃过亏,急忙侧
头闪开,谁知这镖只是虚招,那女子还有后着,咻地一声,一镖后发先至,直朝嘴唇飞
来。蒋门神闪避不开,登给射破嘴唇,飞镖力道不歇,尚且撞落门牙,直直射入嘴里。

    这镖如此阴毒,蒋门神如何承受得起?霎时“啊”地一声惨叫,滚倒在地。

    一名喽罗颇知江湖事,见暗器手段厉害,大惊道:“这是双喜燕子,她是红粉麒麟
言二娘!”

    众人听了“红粉麒鳞”四字,登时惊骇出声,仿佛言二娘是三头六臂的怪物,众人
惊叫声中,夹着蒋门神急急逃走。那言二娘的几名弟兄不肯放过,手提棍棒,一路上前
追打,一时大街上惨叫连连,不少喽罗当场头破血流。

    言二娘不去理会他们,她蹲下身来,低头朝秦仲海背后刺花看去,喃喃地道:“这
刺花真与龙头大哥的一模一样,这人到底是谁?”她翻转秦仲海的身于,陡地见到他高
鼻阔口的一张脸,言二娘全身一震,颤声道:“是……是你……”

    秦仲海紧闭双目,满脸鲜血,已是昏迷不醒,根本答不上半个字儿。

    那女子正是言二娘、自怒苍山毁败后,她便带着弟兄四处流亡,一年前她行刺银川
公主不成,与当时奉命护驾的秦仲海大打出手,两人激战一场,言二娘大败亏输,心灰
意冷之余,竟在怒苍山顶自杀,却又蒙强敌秦仲海出手解救,是以两人曾有一面之缘。
当年小兔子哈不二、铁牛欧阳勇、金毛龟陶清等人给秦仲海捉住了,却又给银川公王释
放,此际早从天山返回中原,没想却在此见到了秦仲海。

    哈不二等人毒打无赖,大呼痛快,眼看流氓远走,便各自走回,待见了秦仲海的面
貌,众人都是为之一惊。哈不二茫然不解,奇道:“这家伙不是朝廷鹰爪么?他武功高
强,怎会变成这幅德行?”

    言二娘自也不知内情,她望着秦仲海,忽尔想起两人在怒苍山顶接骨的往事,忍下
住脸上一阵羞红,伸手掩住了胸脯。哈不二看她脸色晕红,不由愣道:“大姊怎么了?
给黑风掌扫中了么?”

    言二娘娇咳一声,脸色却更显得羞红。一旁陶清心思细腻,见大姊脸色有异,料知
定有心事,忙圆场道:“别说这些了。这人当年放过咱们性命,算是有些恩义,先把他
带回去吧!”众人答应一声,“铁牛”欧阳勇身形高大,当下便由他背起秦仲海,一同
回客栈去了。

    秦仲海身子本虚,又中了那蒋门神的黑风掌,回到客栈后,只是昏睡不醒,言二娘
怕他伤势加重,连夜找了大夫过来治伤。那大夫见秦仲海赤裸上身,双肩破损穿孔之处
清晰可见,不由得大吃一惊,道:“他琵琶骨被穿,这是什么人干的?”

    言二娘不曾察看伤势,待细看了秦仲海的肩头,也是赫然一惊,颤声道:“真的被
穿了……

    这……这是怎么搞得?“那大夫是个醒觉的,见她不知内情,倒也不便多问,自管
将秦仲海肋骨断处扶正,架上了木板,不敢多置一词。言二娘一旁守着,低声问道:”
他的伤严重么?“

    那大夫叹了口气,道:“这人肋骨折断、左腿齐膝被斩,过几日都能愈合,麻烦的
是肩上的伤处,他琵琶骨被穿,终身使不出气力,怕要成为废人了。言三娘惊道:”废
人?你……你是说……“那大夫面带怜悯,道:”恕在下见识浅薄,这种外伤我无能为
力。“

    眼看言二娘茫然张嘴,那大夫自也不敢多说,他见秦仲海身上伤势怪异,十之八九
是朝廷钦犯,那大夫深怕惹祸上身,当下开了几服药方,便尔匆匆离去。

    那大夫走后,言二娘独守榻边,她望着秦仲海昏迷不醒的面孔,心道:“这人过去
专替朝廷办事,可身上又有那幅刺青……真是奇怪了。”想起那日自己在怒苍山上吊自
杀,若非秦仲海出手相救,自己早巳死于非命,事隔年余,二人再次相见,没想到是这
个场面。言二娘轻叹一声,心道:“他武功高强,心地也算可以,想不到却成了这模样,
唉……真是世事难料啊。”

    却说秦仲海昏睡不醒,身子更是动弹不得,眼看便要活生生饿死,哪知天外飞来好
事,竟有汤汁自行流入嘴中,只是秦仲海这人不识好歹,虽在昏迷间,仍是极焉挑嘴,
遇上鲜肉汤,咂咂嘴,多吞两口,遇上苦药,呸地一声,全数喷出嘴去。睡梦间还有人
过来擦抹身体,好似在为自己换药,秦仲海给纤纤素手一摸,只觉舒坦之至,非但忘了
身上种种苦楚,更常无端发出淫笑。

    这日气候严寒,炕上暖和,秦仲海身上盖着棉被,自管呼呼大睡,正睡得舒爽,忽
然有人抚摸自己胸口,秦仲海给摸了一阵,已觉身在仙境,忽然问,又闻到鼻端飘来的
一阵淡淡幽香。所谓饱暖思淫欲,秦仲海陡闻香气,心中登起淫念,他睁开了眼,只见
一张红扑扑的粉脸,正往自己胸口探视。

    天外飞来美女,秦仲海自是又惊又喜,他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脑中只胡思乱想:
“老子不是在给蒋门神毒打么?怎会忽然冒出一名女子?啊!是了,定是蒋门神的老娘
知道儿子不肖,特来给老子赔罪了?”

    秦仲海心中狂喜,眼见那女子仍在抚摸不休,当下一把往胸前抱去,大笑道:“蒋
老母!别摸我了!换老子来效劳啦!”跟着凑出大嘴,便往那女子脸颊吻去。

    猛听一声尖叫,那女子将秦仲海一把推开,大喝道:“疯子!”秦仲海给这么一推,
立时撞上照壁,胸口断骨移位,煞是疼痛,忍不住呻吟起来。

    那女子气急败坏,怒道:“无耻轻薄!活该疼死你!”秦仲海抚胸喘息,心道:
“好泼辣的老母,无怪会生出蒋门神这般下流的儿子。”他咒骂几声,抬头去看那女子,
只见眼前的美女三十来岁年纪,模样三分煞气、七分艳丽,正是当年与自己大打出手的
言二娘。秦仲海大吃一惊,双手连摇,颤声道:“你不是言二娘么?什么时候变成蒋大
妈的?”

    言二娘听他满嘴胡言乱语,忍下住大怒欲狂,喝道:“蒋你个大头鬼!胡说八道什
么?若不是本女侠出手救人,你早给人活活打死了,还能在这里作怪?”

    秦仲海啊地一声,道:“是你救了我?”言二娘点了点头,道:“一报还一报,当
年你救我性命,我也还你一次恩情,从此咱们两不相欠。秦仲海听她提起往事,不由得
尴尬一笑,他望着自己的断腿,叹道:”说得好,正是一报还一报……只是未免来得太
快了些……“

    秦仲海此言满是凄凉无奈,自有无限感伤,但言二娘性子直爽,乍听之下,又怎知
其中的弦外之音?当下只嗯了一声,道:“我记得你姓秦,好像叫什么……什么海来着
的……”

    秦仲海听她支支吾吾,把自己名字叫得歪七扭八,忍下住咳了一声,接口道:“仲
海。”

    言二娘点了点头,道:“对,秦仲海,好像就是这名字。”她说着话,脸色忽然一
红,竟有些扭扭捏捏,其实她对秦仲海记忆深刻,怎会记不得他的姓名?只是自己身为
女子,若将人家的名字牢记在心,不免惹人讪笑,便只能套问姓名遮掩了。

    言二娘低头半晌,又问道:“那时你不是公主的侍卫么?怎么沦落成这个样子?”
秦仲海微微一笑,摇头道:“我不是公主的侍卫。”秦仲海最后一个职务乃是虎林军统
领,官至四品带刀,品秩比锦衣卫统领还大,若要说出身分,定会吓言二娘一跳。只是
他一向不喜卖弄身分,何况此时流亡江湖,往昔便有天大的来历,眼下也只是个笑话,
当下便不多提过去的事迹。

    言二娘微微点头:心道:“他与咱们龙头大哥同姓,背上又有那幅剌青,说不定有
什么渊源。

    且让我来探一探。“她沉吟半晌,又问道:”你背上刺花哪来的?“

    一提背上刺花,立时勾起秦仲海的心事,他想起刘敬,又想到未曾谋面的父亲,心
下一酸,便只微微苦笑,并不回话。

    言二娘见他眉宇间满是愁苦,登时留上了神,轻声道:“我识得一个人,他背上也
有一幅刺花,与你的一模一样,秦将军,你这刺花到底打哪来的?可否跟我说?”

    秦仲海与她不过道上相逢,虽不到素昧平生的地步,却也没甚交情,如何能明说实
情,他心下愁苦,脸上却不动声色,只装了一张笑脸,随口胡扯道:“唉……不瞒你吧,
这刺花是我几个月前刺上的,足足花了三万两银子,说来真是贵啊……”

    言二娘将信将疑,道:“你可别诓我,谁给你剌的,带我去瞧瞧。”

    秦仲海见她秀眉微撇,好似信了自己的鬼话,料知她是个老实人,他天生最是捣蛋,
想起有乐子可搞,更是装得百般为难,叹道:“不能说啊,我答应过人家的。”言二娘
嗔道:“不过是个刺花师傅,有什么不能说的,我还能杀了他么?你快快告诉我,这花
是谁刺的?”

    秦仲海叹道:“好吧,既然救命恩人要问,我也不能不招啦。那地方叫宜花院,是
一位姓言的婊…姑娘给刺上的,唉……也不知她还认不认得我……”

    言二娘心下一愣,想道:“姓言的表姑娘?怎么剌花师傅是个女的,居然也姓言?”
想着想,忽地大怒,一掌便往秦仲海头上打去,啐骂道:“贫嘴!还敢戏要我!”

    秦仲海脑门给她打了一记,登时哀哀告饶,言二娘呸了一声,骂道:“你再不说实
话,我便把你丢回大街上,活该饿死你!秦仲海见言二娘老实,三言两语一激,便给逗
得团团转,他心下甚觉有趣,顺口调侃道:”你要舍得,自管丢吧!“

    言二娘听他满口轻薄言语,忍不住又羞又气,正想将他扔出房间,眼角一瞄,又瞧
见了秦仲海的断腿,方才醒起眼前这人早成残废,若非天生豁达已极,怎能与自己这般
说笑?

    她望着秦仲海,暗生同情之意,只是脸上不能露出怜悯,免得被他多占便宜。当下
娇哼一声,道:“不说就算了。只是你既然是个朝廷命官,又有谁能下这等重手,把你
害成……害得那么惨?”

    秦仲海嘿嘿干笑,摇头道:“朝廷的事还不就那一套,你要给人斗垮了,便成了丧
家之犬,路边的野狗,有谁打不得?嘿嘿,这等丢脸的事,没什么好说的。”

    言二娘叹了口气,道:“朝廷这帮人最最恶毒不过,那时你啊……还拼着老命劝我
归降,要真听了你的话啊,包管下场比你还惨,早成了乱葬冈的死尸啦!面说着说,想
起朝廷对待自己一家的恶毒,心头越感气愤,只在咒骂不休,看来对满朝文武真个是憎
恶万分。

    秦仲海知道言二娘丈夫失踪,兄长阵亡,全为官府所害,不免对朝廷中人憎恨仇视,
只是事已至此,便算骂得口干舌燥,也不过白费唇舌而已。秦仲海轻叹一声,坐直了身
子,左右打量自己身处的房间,他见窗边放着几株盆栽,房里流香暗飘,茶几摆着琉璃
烛台,火光映出,好似灯笼一般。

    秦仲海见房中布置得颇为雅致,不禁心下一奇,打断了言二娘的咒骂,问道:“这
儿挺漂亮的,是你的闺房么?”

    言二娘露出一抹微笑,道:“这是我开的店。你住的是间上房。”秦仲海张大了嘴,
惊道:“你开的店?难道你找到老公了?”

    言二娘听得此言,却幽幽叹了口气,道:“二年来,我走遍大江南北,仍旧找不到
夫君的下落……唉……过了这许多年,我也慢慢想通了,兄弟们年岁越来越大,总不成
一直这样流浪下去。我思来想去,便想找个地方落脚,日后带着他们做些小买卖,也好
让他们娶妻生子,安身立命。”

    秦仲海左右探看客房,笑道:“看你这房子布置得干净别致,将来包管鸿图大展,
生意兴隆,我看你这老板娘马上要发财啦!”言三娘脸上一红,似乎有些腼腆,说道:
“你别笑我了,我这个料子只会杀人打架,若非走投无路,又怎会抛头露面,出来做这
些营生?”

    秦仲海笑道:“这营生有啥不好?不偷不抢的,哪里输人了?看你那几个弟兄又是
酒保、又是大厨,个个都是厉害角色,你这般安排,那可是替他们找了好出路,他们都
该庆幸有你这好大姊哪!”言二娘噗嗤一笑,道:“你这张嘴真甜,尽逗人开心。”

    秦仲海听她夸赞自己,登时哈哈大笑,言二娘见他一双眸子炯炯有神,尽在自己身
上游来移去,想起那日山上接骨的情事,心下大羞,伸手遮住了身子。

    秦仲海见她本来英风爽飒,却忽地露出小女子的羞态,想来她非但天性老实,还该
是个十分娇嫩的女人。秦仲海微微沉吟,想道:“这女人外冷内热,其实生性很是温柔。
看她这块料子,定是靠着武功匠子硬,不然怎能当人家的大姊?”当下脱口便问:“二
娘,你是么妹出身,对不对?”言二娘啊了一声,颔首道:“你怎么知道?我以前告诉
过你么?”

    秦仲海哈哈一笑,随口扯道:“那倒没有,我恰巧会相命,一看你的眉毛,便知你
是个小么女了。”

    言二娘与他相处时日不长,还没见识秦仲海信口雌黄的本领,听了这话,只是半信
半疑。其实秦仲海哪里懂得相命了,只是看言二娘举止气质较常女为娇,猜知她是么妹
出身,果然给他一举中的了。秦仲海笑道:“你要是不信,一会儿把生辰八字给我,我
帮你起个卦,包你趋吉避凶、财源广进,你谢我都来不及哪。”

    言二娘做了个鬼脸,取笑道:“听你夸口的,你要这么厉害,又怎会弄成残废?”

    秦仲海原本与她说笑,心情甚是快活,好似自己身体重新完好,又变回那个自在逍
遥的将军,此时猛听了“残废”两宇,霎时如同当头棒喝,一时脸色恁煞苍白,望来极
为吓人。

    言二娘心下愧疚,知道自己无意问刺伤了他,歉然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这样
说的,你快别难过了。好不好?”言二娘是个直性人,却不知自己这般直言安慰,不免
真把秦仲海当作了可怜人,反而更着形迹,非但抚慰不了人家,反而让他更加无奈。

    果然秦仲海听了这话,心中更感酸楚,但他毕竟饱经历练,等闲不露真性,当下下
动声色,强笑道:“谁难过啦?你可别胡乱编排呀!我明白说了吧,老子秦仲海身体虽
残,心却不残,照样活泼泼地转坏主意,你要小看我,当心给我害了!再听了,老子双
手虽残,嘴却不残,一样开口骂人祖宗娘亲,十八代中绝不少个半代!这叫做体残嘴不
残,懂了么?”说着说,竟然仰头大笑起来,模样甚是得意。

    言二娘见秦仲海脸上挂着笑容,但眼神中却透出一丝凄苦,她看在眼里,心下更觉
不忍了,她知道自己口才不佳,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叹息一声,道:“别说这些了。
我去拿些吃的来。”

    当下替他拢了拢被,转身走出房门。

    秦仲海看着她苗条的背影,泪水再也忍耐不住,扑飕飕地落了下来,当年他与言二
娘见面时,自己还是个武功高强的游击将军,谁知现下却成了躺在病榻上的废人。他不
愿人前失态,便把眼泪擦在棉被上,擦了几下,恐怕留下痕迹,索性连鼻涕一起擤了上
去,免得给人发现自己掉泪。

    过不多时,言二娘瑞了碗稀饭进来,正要奉上,忽地惊道:“你这是干什么?怎么
在棉被上擤鼻涕?”秦仲海呸了一声,讪讪地道:“什么鼻涕?我还尿床呢!快把吃的
端来,爷爷饿啦!”言二娘原本对他极是同情,待见了无赖模样,也不禁微感生气,她
摇了摇头,把稀饭递了过去,没好气地道:“你身子不方便,要不要我帮你?”

    秦仲海伸手接过,笑道:“不过吃个稀饭,有啥大不了的?”他手端饭碗,哪知手
上实在无力,连连颤抖之下,热汤从碗里泼出,只溅得满手都是。

    秦仲海见自己如此不济,心下如同刀割,只是强笑道:“他妈的!这鬼稀饭怎这般
烫手?你扶我起来,我上桌去吃。”言二娘微微摇头,伸手接过饭碗,柔声道:“你好
好躺着,我来喂你吧。”

    秦仲海呸了一声,拂然道:“我堂堂一条铁汉,要你喂什么?”说着硬要起来。

    言二娘不去理他,迳在碗里舀了一匙稀饭,送到秦仲海口边,腻声道:“来,张开
嘴,吃了吧。”秦仲海尴尬一笑,道:“别闹了,真当我是三岁婴孩吗?”

    言二娘笑了笑,凑上睑去,与秦仲海相隔咫尺,柔声道:“别要逞强,乖乖把嘴张
了。嗯?”

    看她神态温婉,真把秦仲海当成幼儿来看了,秦仲海是个刀头舔血的狂徒,此时身
受女子细心照拂,那是前所未有之事,一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连番催促之下,也不
便拂逆她的好意,只得依言张嘴,那稀饭含在嘴里,温温热热的,却说不出什么滋味。

    言二娘微笑道:“好吃么?”秦仲海做了个鬼脸,只想说几句笑话调侃,哪知一时
之间,心中突生异感,感觉像是怪怪的,不仅说不出半句话来,连那口稀饭也是难以下
咽。

    言二娘却未察觉异状,她又舀了一匙,低下头去,轻轻在汤匙上吹了几口,柔声道
:“来,再吃一口吧。”她把汤匙送到秦仲海嘴边,满面温柔地看着他。秦仲海痴痴望
着言二娘,霎时心中酸苦,眼眶竟尔红了,当下急忙别过头去,不再说话。

    言二娘微觉奇怪,道:“你别难为情,快来吃吧!”

    秦仲海把脸朝向照壁,嘶哑着嗓子,低声道:“谢谢你,我已经吃饱了。劳烦你帮
我雇辆车,我有些急事,一会儿赶着走。”言二娘心下诧异,惊道:“你……你重伤未
愈,外头又是天寒地冻的,你想去哪里?”

    秦仲海面向壁板,却是一言不发。

    言二娘摇了摇头,霎时放下饭碗,伸手出去,硬把秦仲海的脸面转向自己,凤眼低
垂,只在注视病榻上倔强的男子。

    秦仲海避开了她的眼光,神情竟有些慌张。

    言二娘神色郑重,摇头道:“你的性命是我救的,你便得乖乖听我的话。我现下要
你吃饭,你便快吃,哪里都不准去。”她不容秦仲海分说,取起汤匙,一瓢瓢送入他的
口中,每当汤汁溅出,言二娘便取出手巾,替他擦拭嘴角。

    出道以来,何尝如此狼狈?秦仲海被言二娘一口接一口喂着,想要转头逃避,却又
抗拒不了人家的温情,他口含稀饭,想起日后便要这般度日,一时心酸难忍,残废以来
的种种痛苦全数爆发,悲伤、无奈、绝望,同时撞入心坎……

    秦仲海闭紧双眼,他知道眼泪便要垂下。他用尽全身内力,拼死不让泪水渗出,但
他内息荡然无存,眼角哪还听半点吩咐?

    终于,眼眶一红,腮边滚下了泪水。那威风的大老虎终于哭了,竟在外人面前坠下
虎之泪。

    先前秦仲海谈笑风生,装得没事人似的,此时终于垂下泪来,言二娘看在眼里,心
下也甚难过,她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握住秦仲海的大手,低声道:“别哭了,就把这
儿当作自己家,专心养伤,好么?”她叹息良久,伸手帮秦仲海擦去了泪水,默默收拾
碗瓢,转身离客。

    言二娘走了出去,房里只剩秦仲海孤身一人。

    在这宁静祥和的乍后,秦仲海张大了一双眼,怔怔望着窗外。他没有气力移动身子,
他唯一能做的,只剩紧咬自己的嘴唇。

    废了,残了,哪里也去不了。他妈的,你还能咬吧?

    咬……咬到破,咬到裂,咬到渗出鲜血……

    血水混着眼泪,缓缓流入嘴中,秦仲海舔了舔,只觉那滋味好生甜美,竟比酒水还
要醇……

    “哈哈!哈哈!”他就这样笑了起来。

    第三章自古圣贤多寂寞

    “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

    这段话出自中庸第二十章,昔年哀公问政,孔夫子便告诉他“为政在人”,取人以
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唯有勤修君子之道,方能以爱人之心,行仁者之政,而使天
下太平。

    千百年来,这段话不知有多少士大夫读过,可古往今来,世间读书人何止千万,茫
茫人海中,真能切身履行的又有几人?

    午后大雪纷飞,雪花落在屋瓦上,更显得静谧安详。顾倩兮守在客房里,独自沉思
往事。

    这日正是己巳年除夕,景泰三十二年的最后一天。爆竹一声除旧岁,当此岁末时光,
顾府上下忙里忙外,就等着今晚的围炉守岁。不过今年有些不同了,家里多了一人过来
守岁,顾倩兮微微一笑,心里现出了温情,她放落手上的书本,转头望着炕上的年轻男
子。

    “卢郎……”顾倩兮轻抚情郎的脸颊,眼中露出了爱怜。

    当年在扬州仰天悲吼的穷苦小厮,在京城茶铺里掉头离去的傲骨书生,现下终于安
安静静地躺在她身边。这一刻,没有为天地立心的豪情、没有乱世文章的悲愤……剩下
的,只有午后的和煦阳光,窗外的静谧雪景,顾倩兮缓缓卧倒炕上,躺在卢云身侧,睑
蛋儿枕上情郎宽阔的胸膛,心中感到了平安。

    顾倩兮望着卢云的侧脸,挺直的鼻梁,坚毅的下颚,再再点出他脾气的刚硬,即使
在睡梦中,他的眉心也是紧锁着,好似有什么难言苦处。

    顾倩兮轻轻颤抖:心中忽然感到忧虑:“卢郎啊卢郎,你已经高中状元,扬名立万
了,为何还不开心呢?究竟你在求什么?为何你总是不能平心度日?”

    她轻轻叹了口气,望着自己手上那本残破书册。也许,答案就在这本书里头。那是
再平常不过的四书了,外观古旧,书页里却写满了蝇头小楷,那是卢云亲手记下的心得。

    风骨、丹心、死谏、杀身以成仁,宇里行间,一个又一个飞舞的红宇,再再让人怵
目惊心。

    “孔夫子啊孔夫子,你究竟要把我的情郎变成什么样的人?你希望他毁了自己么?”

    顾倩兮呆呆望着熟睡中的卢云,好似痴了一般。

    却说卢云无缘无故,怎会睡在小姐身边呢?原来昨夜顾嗣源趁着佳节时光,便宴请
京中好友,前来府里聚会饮酒,诸人欢饮之余,却把卢云灌得烂醉如泥,终于醉成这个
模样。顾倩兮虽也饮了些酒,但毕竟没喝多少,一早便起身照料情郎,直到此刻都不曾
离开半步。

    说起顾嗣源的家宴,却有些典故在里头了。原来腊月十九那夜,“剑神”愤然出手,
卓凌昭仗着一身神功,除了杀死数百名侍卫,还险些把江充当场戳死,据御医说道,江
充手臂、肩膀两处重伤,将有三个月动弹不得,非但不能批阅公文,连下床行走也有困
难。少了奸臣撑腰,一众乱军暴民自然散去,刘敬垮台后的乱局终于告一段落了。

    当此天大喜事,朝中大臣谁不是额手称庆?只是碍着江充的面子,不好公然叫好而
已,也是为此,顾嗣源才假借过年因头,在府里好好庆贺一顿。

    难得家宴,诸位朝官心情激昂,破口大骂江充之余,自不免多喝了两杯,卢云与顾
倩兮陪坐在旁,众家叔伯见了这对璧人,心中称羡,又听说卢云曾在柳昂天麾下为官,
军旅出身,文武全才,更拼命拿酒来灌,顾倩兮虽然尽力阻挡,但卢云是个老实头,向
来酒到杯干,不懂推拒,终于给灌得不支倒地,让阿福等人抬回客房去了,直弄到现下
还没醒来。

    顾倩兮昨夜不得好眠,今日又起了个太早,着实疲惫,她环抱着卢云,一时间睡眼
惺忪,慢慢也睡了。只是憩不半刻,便听有人叩门,顾倩兮吓了一跳,急忙睁眼,此刻
自己抱着情郎,虽无违礼之事,却也不能给人撞见,当下连忙起身,稍稍整理了衣衫,
便迎上开门。

    房门打开,只见门口站着一名老者,模样清翟瘦削,正是她的父亲顾嗣源。顾倩兮
福了一福,轻声唤道:“爹爹。”

    顾家是官宦世家,讲究礼法,纵然亲如夫妻父女,日常无人时也不能少了应对,久
而久之,自然生出一股教养,自与江充那些横发横破的匪人不同。

    顾嗣源走入房来,见卢云仍在昏睡,低声便问:“怎么,醉得这么厉害?”顾倩兮
嗯了一声,道:“昨夜你们十来人轮着灌他,谁能撑得住?”

    顾嗣源听女儿说话微有怨怼,想起女大不中留的道理,不禁摇头苦笑,他拉开一张
凳子,自行坐下。顾倩兮一言不发,替父亲斟了杯热茶,便也陪坐身侧。

    顾嗣源见她神情不悦,微笑便道:“多灌云儿两杯,你就生爹爹的气了?”顾倩兮
秀眉紧蹙,摇头道:“女儿哪来的胆子,敢生爹爹的气。”知女莫若父,顾嗣源见爱女
那幅神气,知道她心里着实不开心,他抚着女儿的小手,道:“你别这样,男子汉大丈
夫,谁不多喝两杯?也是你那些叔叔伯伯好生喜欢卢云,这才多灌了几杯黄汤,你该往
好处想才是。”

    听得父亲的朋友们欢喜卢云,顾倩兮自是乐意,当下哦了一声,问道:“真的么?
他们真欢喜卢郎?”顾嗣源哈哈一笑,道:“这个自然了。云儿官居知州,文武全能,
人又老实正直,这样的女婿,我上哪儿找去?”

    顾倩兮娇嗔道:“我又没答应嫁他,谁说他是你的女婿了?”

    顾嗣源抚掌大笑,顺着话头道:“原来你不欢喜他啊,那爹爹也不勉强了。这样吧,
过年时让爹爹安排个聚会,把你介绍给别人家的公子,你说好么?”

    顾倩兮知道他在取笑自己,不由得满脸羞红,嗔道:“爹爹,您老是这样。”

    顾嗣源笑了一阵,忽地面色凝重,道:“不说这些了,朝廷情势太乱,有些事情倒
真的拖不得,也不该拖,倩儿,爹爹想问你的意思。”顾倩兮见父亲神色凝重,自也不
敢说笑,忙道:“爹爹有话请说。”

    顾嗣源沉吟道:“这些时日看似宁静,其实暗藏玄机,等江充伤势一好,必会生出
无数争斗,爹爹希望你离开京城,到江南避一避。”顾倩兮何等聪明,听了这话,忍不
住掩嘴娇呼,心中怦怦直跳,知道父亲真的要安排自己的婚事了。果见顾嗣源面带微笑,
道:“过完年后,云儿便要回长洲去了。在那之前,爹爹要让你俩先行定亲,你说可好?”

    顾倩兮虽然行事大胆,但这种事总要有些矜持,当下别过头去,不发一言,嘴角却
含着笑。

    顾嗣源握着她的小手,轻声道:“女儿啊,爹爹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心肝宝贝,一定
要让你平平安安的。刘敬倒台,江充已无后患,未来一年,柳昂天定然腹背受敌,除非
国内生了什么大乱,抑或北境再起战事,否则他的兵权定然不保。我不要云儿牵扯进去,
更不想你留在京城,你们越早到江南,爹爹越能放心得下。”

    顾倩兮原本甚是欢喜,听了这些情由,脸上闪过一阵阴影,低声道:“爹爹,我们
走了,那你呢?”顾嗣源微笑道:“爹爹也是老狐狸,哪这么容易给人斗垮?你放心,
一个柳侯爷就够江充忙了,他不会招惹爹爹的。”

    顾倩兮叹了口气,她抬头望着父亲,幽幽地道:“爹爹,我好恨自己是姑娘。”

    顾嗣源知道女儿生性好强,从小便喜欢与男孩子一较长短,他淡淡一笑,摇头道:
“你又这样了,都快嫁人了,怎还说这种话?爹爹从小教你读书写字,男孩子能学的,
你哪样不会,还有什么好恨的?”

    顾倩兮道:“我不是真的恨,我只是觉得难受。当个女儿家,终究不能出仕为官。
明知朝廷局面险恶,却也帮不上忙,只能眼睁睁看着亲人受苦受难……”说着望向卢云,
又叹了口气。

    这几日卢云都住在她家里,两人虽然天天见面,但顾倩兮回想卢云那日的诀别,心
头仍感惴惴。倘若当时东窗事发,卢云被捕入狱,恐怕他俩终身不得相见了,顾倩兮虽
知卢云有他的苦处,至今回想起来,仍感心惊不已。

    顾倩兮伸出纤纤素手,提起桌上的墨条,在砚台上轻轻研磨,她秀目低望,轻声又
道:“女儿打小读史,从没看过一件好事,只有你争我夺,阴谋杀戮。那些王公大臣起
起伏伏,下场好点的自杀投环,下场差点的满门凌迟……每回看到这些记载,我心里就
好烦……我不要你们也这样,不管你们以后做多大的宫,结果是输是赢,我都不想见到
这些……”

    顾嗣源喝了口热茶,低头道:“想得功名,便需熬过这些苦。当年你祖母过世,我
返乡丁忧三年,现下回想那段光阴,还真是无忧无虑。唉……福兮祸所倚,别说旁人了,
便是爹爹这个兵部尚书能做多久,也还在未定之天……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顾倩兮听了父亲的泄气话,反而微微点头,道:“爹爹要是辞宫不做,倩儿最是开
心。”

    顾嗣源呵呵一笑,捏了捏她的粉脸,道:“爹爹不做官,那你的如意郎君呢?你快
出嫁罗,云儿若不好好拼一番事业,以后怎么安顿你?”

    顾倩兮叹道:“我也不喜欢卢郎做官。最好大家都回扬州去,过自己的平安日子,
什么也别管。那最是开心了。”

    听了女儿的感慨,顾嗣源摸了摸她的脑袋,微笑道:“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卷而
怀之。倘若朝廷真的给江充把持住了,爹爹一定立即辞官回乡,好不好?”顾倩兮大喜
道:“君子一言!”顾嗣源笑道:“快马一鞭!”父女两人心意相通,登时相顾大笑。

    倘若国家有道,政治清廉,士大夫自该出仕为官,但若国家为奸臣小人把持,则当
退隐求去,不干禄、无志谷。以孔夫子见识之高,也以君子当如是,顾嗣源深明儒学,
时候一到,自也该效法先贤了。

    两人谈说一阵,天色渐暗,顾嗣源站起身来,道:“差不多该围炉了,咱们一会儿
要上香祭祖,爹爹得去换作衣裳。”说着朝卢云看了一眼,道:“该把云儿唤醒了,叫
他好好梳理一番,不然你姨娘又有得念了。”顾倩兮把他推了出去,笑道:“女儿知道
了。”

    打扬州到北京,从小厮到状元,这段围炉夜话不知等了多久,想起终能与情郎一同
守岁,直教人心花怒放。父亲一出房门,顾倩兮立即坐到榻边,此时卢云犹在熟睡,顾
倩兮望着心上人的面孔,暗暗祝祷:“但愿老天爷保佑,不求富贵,不求显达,只盼年
年如今朝,于愿足矣。”

    她伸手轻抚卢云脸颊:心中满是柔情,忽然之间,卢云翻转了身子,却是朝自己腿
上倒卧过来,一时间头脸枕在自己大腿上,口中还打着呼。

    顾倩兮微起害羞之意,只是卢云昨夜给父亲的好友们饱灌黄汤,情郎生性傲骨,她
是见识过的,若非看在自己面上,怎会甘愿给人作弄?顾倩兮心下怜惜,便不忍将他推
开,任由他枕在自己腿上。

    过了半晌,眼看天下全黑,不能下唤他起来,便拍了拍卢云的脸颊,道:“卢郎,
快起来了,一会儿要吃饭呢。”

    那卢云给叫了一阵,却是听而不闻,反往顾倩兮腿上挤去。他原本卧在枕上,哪知
一个侧身,枕头便自行生出芳香,还变得温暖柔腻,好似软玉一般。卢云仿佛置身梦中
桃源,非只脸泛微笑,不自觉间,还伸手去抱,想将枕头紧紧搂住。

    卢云一把搂住香枕,更是睡得神魂颠倒,不片刻,那枕头微微发烫,跟着一声嘤咛,
竟然远远逃开。眼看枕头居然会生脚逃走,实在其哉怪也,卢云心生不满,虽在睡梦间,
兀自皱起了眉头喉间还发出咿呜怪响。

    顾倩兮站在床边,满睑通红,心道:“吓死人了。卢郎平日正经八百,睡姿却这般
难看,东翻西滚的,一会儿可别摔下床才好。”她摇了摇头,正想把卢云叫醒,忽听门
口传来一个尖锐的嗓音,道:“小姐,新衣改好了,小红请你过去试穿。”顾倩兮听是
阿福过来,当下答应一声,便走出房去。

    阿福见小姐离开,正想转身离开,匆听房里传来咿咿低吼,好似有什么野兽躲在里
头,他吓了一跳,蹑手蹑脚地走入房里,只见床上躺着一名英俊男子,剑眉紧蹙,双手
对空挥舞,脸上神情不满,不是卢云是谁?阿福心下一惊,颤声道:“这不是阿云大人
么?怎么喘成这样?给鬼压了吗?”

    他低头近靠,只想过去察看,猛然间双手挥来,竟给人拦腰抱住了,阿福吓得全身
发软,不知如何是好,眼看卢云的脑袋往他的大腿枕来,阿福大惊之下,急急挣扎,但
卢云练有无绝心法,常人如何抵御?终于给牢牢枕住了。

    只听阿福惊道:“你别乱摸啊!搞什么,怪痒的,啊啊!”

    顾倩兮本在试穿新衣,才褪去衣裳,便听客房中一先一后,传来两声惨叫,听来像
是阿福与卢云同声惨叫,她满心纳闷,却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可别情郎摔下床才好。

    除夕围炉,顾府家人满满坐了一桌,卢云坐在下首,陪坐顾倩兮身旁,侧目看去,
但看心上人身穿红袄罗裙,未施困脂,香腮却带赤,回眸一笑,星目自能传情。卢云宿
醉方醒,把顾倩兮的姿容看在眼里,竟又有些醉了,拿着酒水的那只手更是不听使唤,
抖啊抖,酒都泼上了身。二姨娘瞧在眼里,登时暗暗咒骂,顾夫人却是笑吟吟地,似乎
不以为意。

    顾嗣源哈哈一笑,环顾众人,道:“好容易除夕过年,佳节欢聚,咱们是书香世家,
不能不出点题目应景,你们说如何啊?”他见家人拍手叫好,当下手指卢云,笑道:
“除夕围炉,云儿却睡昏昏,连酒杯也拿不稳,先罚他吧!”

    卢云脸上一红,知道顾嗣源把他的丑态看入眼了。他尴尬道:“顾伯伯要怎么罚?
喝一杯还是一壶?”他昨夜给人痛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没半样事对的,不知给罚
了多少杯。一听要罚,立时便要自饮三杯。顾嗣源笑道:“别忙着喝,顾伯伯要你起诗
应景,七言下限律,起不出罚三杯,起得乱罚一杯。卢云是状元出身,文才岂同小可,
顾嗣源要他应景作诗,那是存心让他扳回一城了。他沉吟半晌,回首望着窗外,道:”
昔年在扬州过年,今朝在北京贺岁,我便以此为诗,可好?“顾嗣源又惊又喜,道:;
云儿若有灵感,自管说。”

    卢云想起多年沧桑,想也不想,登时吟诗一首:“去岁冷挑红雪去,今朝离尘紫云
来;蹉跎谁惜春风逝,衣上犹沾牢狱苔。”

    卢云这诗感慨际遇起伏,又点出了自己的胸怀,句子虽好,却煞了风景,众人都觉
闷了,顾嗣源回思往事,更是长叹一声。

    二姨娘暗暗诅咒:“这小子老是发疯,大过年的,专讨晦气。”

    顾倩兮见家人各有不悦,忙缓颊道:“难得佳节,我也起一首。”

    二姨娘拍手起哄,笑道:“小姐好文才,我们等着听呢。”顾嗣源哈哈一笑,道:
“是啊,难得倩儿要作诗,咱们快快有请。”当下与夫人相视微笑,就等爱女大显身手。

    顾倩兮思索片刻,往卢云望了一眼,霎时微启樱唇,倾吐诗怀,吟道:“酒未开樽
句未裁,寻春问腊至蓬莱:不求闻达龙中路,常开心田喜自在。”

    这几句诗意境深远,求的是平淡闲适,自有隐士之风,顾嗣源听了之后,登时哈哈
一笑,道:“平稳中肯,有些意思了。”众人听他这么说话,那是不置可否了,好似女
儿快婿的诗都入不了眼,众人好奇之下,登央顾嗣源吟诗一首,也好让人开开眼界。

    顾嗣源也是状元出身,文才非同小可,听了家人的请求,自感得意洋洋,他提起酒
杯,眼角转动,已在思索佳句。

    卢云一旁等着,忽见心上人一双妙目撇着自己,好似有什么话说。卢云凑过脸去,
低声问道:“有事么?”

    顾倩兮附耳道:“难得过年,该说的便说。不带喜的话,那就别提了。”

    卢云心下领悟,知道顾倩兮担忧自己脾气刚直,一会儿品评未来岳丈的大作时,竟
尔口无遮拦起来,忙低声道:“你别担忧,一会儿不管顾伯伯念得诗是好是坏,我都拍
手叫好。”

    顾倩兮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刮了刮他的脸颊,啐道:“你啊你,真当自己是天下
第一吗?”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腊月、送神、除夕,好快啊,又是一年了。

    午夜时分,爆竹响起,顾府家丁侍卫难得休憩,纷纷开局赌博,卢云则与顾倩兮携
手赏雪,两人院中独处,只感温馨。

    这夜京中好友各自忙碌,伍定远安顿了居所,带着义子秉烛守岁,杨肃观贵为京中
豪门,自与亲友欢聚一堂,排场不比顾府小了。任凭天下起伏纷扰,京城的这一刻依旧
宁静祥和。卢云仰望天际雪花,怔怔出神。

    从戊辰到己巳……这一年,天下真是多事啊!年初公主和番,伍定远初探玄境,二
月宁不凡退隐,八月自己高中状元,十一月东厂政变,秦仲海远定流亡,到得岁末年终,
昆仑更是合派覆灭,卓凌昭自尽身亡。

    乱世之中,熊虎横行,稍一不慎,便要家破人亡,这一年,天下祸乱不休,有的升
天,有的坠地,或生或死,没人能忘掉这年的变故。

    明年呢?岁次庚午,世间又会发生什么大事?

    想到秦仲海,卢云摇了摇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千里之外,也是一声叹息响起。

    瑞雪飘飘,降在荒芜的大漠上,极目所见,空旷辽远,星光点点,火光熊熊,参天
古木下蹲坐一条大汉,他拿着纸钱,送到了火堆里,朔风吹起火堆里的飞灰,伴着末烧
化的纸钱,舞上了半空。

    背系双刀,脚旁平躺一柄马刀,十尺高的身躯,蹲在地下也有常人高矮,石像般的
面孔不怒自威。他正是帖木儿汗国的勇士煞金。

    数不清是第几回过来了,自来西疆以后,每至除夕深夜,煞金总会孤身来到这株大
树下,替土里的一代豪杰烧化纸钱。

    武功到了他这个境界,练与不练也没什么不同,开疆拓土、扬名立万,反正都是为
异族效劳,也没什么值得夸口的,做与不做,俱都无妨。宛如苏武牧羊,他心头唯一的
寄托,只剩这株大树。

    纸钱染上了红火,缓缓蜷曲,虽然最后只会剩下残渣灰烬,但此刻纸堆燃起的熊熊
火焰,却是如此的耀眼夺目。

    风声潇潇,煞金的神情也甚萧索,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白雪,便要伸手拾起
脚边的马刀,转身离开。

    忽然之间,背后传来一声低微异响,煞金双眉一轩,登时留上了神。

    极细微的落地声,不同于雪花触地,也不似枯叶飘降,这是行人的脚步声。

    声音既低且细,几非入耳能闻。若非煞金内力通神,也决计听不到这下声响。

    第一下脚步过后,相隔良久,方才出了第二下声响,煞金侧耳倾听,那脚步在地下
一点,细微的发力声响过,单足甫沾雪地,便又重新高高跃起。煞金心下一凛,已知此
人以脚尖行走,双腿迈步极远,非只身材高大,轻功也极高明。

    煞金深深吸了口气,将十二尺长的大马刀抄在手中。除夕雪夜,腊月寒风,在这己
巳年的最后一夜,谁会无端到来关外荒漠?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何况过来的人还是个武学高手?煞金提起内劲,运行周天,
只等脚步声再次响起,他便预备向后横扫一刀。方圆十二尺内,中者必死。

    来人落地,脚步声陡地顿住,与自己恰隔十二尺,一寸不差。煞金暗暗钦佩,背后
那人武艺着实了得,不过随意跨步,便算准自己兵刀的长短,此番停步,展现此人武学
根柢何其深厚。

    煞金浓眉斜起,嘴角也斜起,马刀的机关已然松开,随时可化为一柄刀索。

    飞索攻敌,方圆几达两丈。雪夜怪客若敢妄动,便是一场好杀。

    气氛肃杀,背后却没传来丝毫的杀气,良久良久,那人只是站立不动。

    煞金微微起疑,背后这人武艺如此渊深,却又毫无敌意,来者究竟何人?能够无声
无息踏雪行走,又知道此座参天古木的来历,他到底是谁?

    是天绝僧么?不是他,他受朝廷请托,与怒苍山连年交战,绝不会来此凭吊匪逆。
是大名鼎鼎的宁不凡么?不,也不是他,这小于纵横武林二十年,既然退隐了,便不会
无端扯入江湖事。是谁呢?听说卓凌昭已死,那灵智叉不曾离开嵩山,蒙古的萨魔也不
曾来过西域,更不可能知道这株大树的来历……

    煞金哈哈大笑,将刀索损在地下,转身暍道:“一别十八年,剑王别来无恙?”

    是,来人必是方子敬无疑。天绝僧与怒苍有怨,宁不凡已然退隐,卓凌昭更已亡故,
在这寒冬冷夜,四大宗师中唯有方子敬会来此地。

    洪荒大漠中,眼前站着- 名高瘦老者,煞金向前踏步,与他对面站立。

    两人一言不发,相互凝视,十八年没见,方子敬依旧满头乌丝,不见一根白发,六
十来岁的人,目光还是晶莹温润,让人不敢逼视。

    岁月没伤到他,大概伤到了自己。煞金眯起了虎眼,他的眼神依然锐利如鹰,双眉
仍旧通天斜飞,一切都与十八年前一个模样,唯一不同的是那满头白发,以及那悲怆孤
寂的一颗心。

    方子敬似乎看出他的感伤,他叹了口气,望着地下的火堆,问道:“你年年过来祭
拜?”

    煞金并非多话的人,他双手抱胸,点了点头,却不多言。方子敬自行蹲了下来,凝
视着寒冻冰封的黄土堆,若有所思。

    煞金低下头去,想起年前一场决战,眼前忽地出现了一幅刺花,问道:“少主近日
可好?”

    方子敬皱起眉头,道:“少主?”

    煞金哼了一声,道:“我指的是文远,二少爷。”方子敬哈哈一笑,他站起身来,
拍了拍膝问的雪泥,摇头道:“我不识得什么狗屁少主,我只识得我徒弟。”

    煞金听他言语颇多冒犯,森然便道:“方先生,当年你斩断石虎,便非怒苍山的人
了,倘若说话再不检点,对大都督有所不敬,休怨我发怒动手。”

    方子敬微微一笑,道:“摆明上山造反的人,你还唤他大都督?既是反贼,便该有
反贼的骨气,一心牵扯朝廷,徒然惹人耻笑而已。”

    煞金怒吼一声,将背后两只兵刃抽了出来,双刀左上右下,一长一短,单看起手式,
便知双刀调和阴阳,不同凡响,煞金手提双刀,冷冷地道:“方先生,昔年大伙儿是弟
兄,彼此不便讨教,现下山寨毁了,你我再无关系,剑王何不演个几招,也好让我开开
眼界?”

    方子敬微笑道:“几年不见,你还是这幅火爆脾气。”

    煞金双刀成十,暴喝道:“别说这些废话!你亮兵刀吧!”

    煞金深知方子敬武功非凡,若要以十二尺马刀决战强敌,不免破绽极多,当下便把
双刀招式摆出,唯有反璞归真的阴阳双刀,方有可能克敌致胜。

    煞金放手挑战,满面杀气,方子敬却是哈哈一笑,霎时右臂平举,食指向东,好似
要空手与他放对。

    煞金冷笑一声,森然道:“你不拿兵刀出来?你我伯仲之间,不怕托大了么?”

    方子敬微微摇头,道:“看清楚些,我的手指朝向什么地方?”煞金随着他的指端
望去,只见他手指东方,那极境之处,不是别的地方,正是故土中国。方子敬见他双目
生光,登时缩手回袖,道:“懂了么?我此番过来,便是劝你回国的。”

    煞金哼了一声,道:“你倒忘得快,大都督是怎么死的?奸臣不倒,我一日不回中
土。”

    方子敬微笑道:“别再提秦霸先了,该走的人,便让他走吧。活着的人,才是咱们
心里的光。”

    煞金全身一震,颤声道:“你……你是说大都督的公子要……要……”

    方子敬颌首道:“京城大乱,东厂造反,你的少主牵涉政变,侥幸逃过死劫,以他
的性子,无论局面多艰难,他都会东山再起。”他顿了顿,又道:“兵祸一起,中原定
要烽火烛天,你身为秦霸先的爱将,能够袖手旁观么?”

    煞金惊道:“东厂造反?少主……少主他还好么?”

    方子敬淡淡一笑,道:“他琵琶骨被穿,武功全废,至今下落不明。”煞金倒退一
步,颤声道:“老天爷,他是秦家唯一的骨血,咱们快启程找他啊!”

    方子敬笑道:“你莫要急,该来的,自然会来。时候到了,你自然能见到他。”

    煞金心急如焚,额头冷汗涔出,眼见方子敬还是莫测高深的模样,忍下住喝道:
“方子敬!你徒弟琵琶骨被穿,一身武功都没了,你这师父不心急么?”

    方子敬冷笑一声,将上身衣衫解了下来,背对着煞金。星光照耀,煞金看得清楚,
他背后皮肤雪白,除了肩膀上两处茶碗大小的红印,其他别无印记。

    煞金深深吸了口气,道:“你……你的肩胛骨……”

    方子敬回首望着自己肩井,霎时放声大笑。

    春暖雪融,阳光普照,一艘画舫在河中行驶,忽听船上响起一名少女的惊叹。

    “卢郎,你看这条鱼!”

    哗啦一声,一只鲤鱼翻身跃起,从黄河中跳了起来,阳光洒上鱼鳞,黄金闪烁,衬
得鱼身宛如金龙一般。

    卢云喝了声采,道:“鲤鱼跃龙门,便该是这个样子!”那少女依偎身边,回眸一
笑,两人手掌紧紧相握。

    过完年没多久,朝廷还未召见卢云述职,他左右无事,便约了顾倩兮主仆,共赴黄
河游览。诸人兴之所至,有时夜宿船舱,有时上岸投宿,端看心意如何,当真神仙也似。

    这天已在第三日上,来到了怀庆附近。此城位在河南,若从北京到开封,不论水陆
两道,都会路经此地。虽比不上洛阳等大城,但城中的烧窑远近驰名,所制碗碟不输博
州、景德等地精品,顾倩兮出身书香门第,自然兴致高昂,便有意上岸去看。

    三人入城游览观光,各自闲看,顾倩兮喜爱精品雅物,眼见店家摆设的瓷器不俗,
便与小红驻足赏玩,卢云见街上人潮汹涌,已是午饭时光,便道:“街上人多,你们先
在这儿看着,我先去饭馆找个位子。”顾倩兮答应了,卢云便朝街上走去,要找处像样
地方吃饭。

    卢云此番过来怀庆,看似前来游览,其实只是为下聘一事而来。前些日子顾嗣源找
卢云说了,言道十日后恰是吉日,最宜定亲嫁女,话只说一半,卢云已是大喜欲狂,知
道顾嗣源已应允了这椿婚事。

    顾嗣源喜爱卢云,已非一日,难得爱女与他情投意合,顾嗣源看在眼里,自想让他
两人早些完婚,也好了结一桩心事。此番先让俩人定亲,卢云返回长洲时,爱女便能名
正言顺地随他南下,也好离京避祸。

    顾嗣源是兵部尚书,卢云又是地方官员,两家定亲,自然引人注目。只是京城乱事
甫歇,顾嗣源不想太过招摇,便只知会了自家亲友,没曾惊动大臣。饶是如此,还是整
整寄了五百张名帖。天幸文定只须宴请女方宾客,不然男方这边坐不满两桌,那可难看
得紧了。

    有道是定亲容易提亲难,当此喜事,繁文褥节是跑不掉的。登门求亲更不能两手空
空,想到此节,卢云更是大为头痛,他身为朝廷命官,出手自不能太过寒酸,但他往昔
是个穷光蛋,着实挤不出什么银两,韦子壮听说了,便禀告了柳昂天,这位征北大都督
才一听说,当场便掏出腰包,重金相借,韦子壮、伍定远、杨肃观也各送钱银济急,也
好让卢云从容打礼聘礼。

    欣逢喜事,好友们自须庆贺,离京前伍定远、杨肃观约了他,三人小小喝了一顿,
经历了许多事,诸人更无芥蒂,彼此也知心许多。难得饮酒,更是天南地北地闲谈。

    只是卢云心里明白,这回人生大事,少了一位最最重要的朋友过来祝贺,一切都黯
淡了。只因遇上了他,自己一生际遇才得以改变,让他由当年的落寞颓丧,走到今日的
扬眉吐气。少了这个人,内心就是觉得遗憾……

    卢云长吁短叹,低头走着,匆听一个声音叫道:“众位客倌快快来啊!小店手艺道
地,包君满意!炒的、煮的、炸的,应有尽有,水里游的,地下爬的,天上飞的,管他
动静自如,咱们全给他煮来吃了!您快来尝尝啊!”

    卢云听这掌柜唱作俱佳,抬头一看,前头饭馆富丽堂皇,楼高三层,上书迎宾楼,
卢云见门口掌柜大声揽客,神态热切,便停步下来,问道:“店里还有空位么?”

    那掌柜闻言转头,待见卢云身无绸缎,指缺戒环,顶上衣冠不见珠瓒,料来是个穷
苦书生,便只有气无力地伸手出来,懒洋洋地挤了个宇:“坐……”

    卢云见了掌柜的神气,知道他把自己当作了穷酸、只是此刻卢云贵为一甲状元,一
路走来,早已看尽世间炎凉,见了掌柜的势利情状,却只微微一笑,不以为意,便自行
朝店里走去。

    堂里伙计见客人过来,忙提茶壶迎上,待见来客年纪轻轻,料来是抖不出三两银的
穷酸,手上热茶砰地- 声,便住店门第一张桌子放落,爱理不理地走了,卢云微笑摇头,
自管提起茶壶,斟了三杯热茶,便等顾倩兮与小红过来。

    一杯茶还没喝完,门口走来一名少女,看她容色秀丽,脸上笑吟吟地,却是顾倩兮
来了。那掌柜守在门口,一见美女楚楚动人,腕上翡翠玉镯青绿晶莹,料来是个官家大
小姐,赶忙匆匆迎上,大声道:“哈!小姐快请座!”回头暴喝道:“赶紧送茶来!”

    堂里伙计哦了一声,他原本端着茶梗迎客,赶忙换了壶香片招呼,还没送上茶水,
门口又是一名少女过来,却是名婢子。那掌柜眉头一皱,正要伸手拦住,那婢子却浑然
不觉,只从他身边绕开,手拿着一只朝廷令牌,笑道:“卢相公、卢知州、卢大人,你
老是把令牌忘在舱里,一会儿给船家偷了怎么办?”

    卢云生性朴素,向不喜这些朝廷威仪,甚少把令牌佩在腰上,没想又给忘了,他干
笑两声,接过了令牌,眼望顾倩兮,笑道:“是你叫小红回舱拿的?”

    顾倩兮嫣然一笑,正要说话,猛听门口传来一声惨叫:“原来是大人驾到,小人有
眼无珠,快请楼上雅座!”跟着背后又是一声耳光传出:“混蛋东西,大人驾临小店,
谁要你拿这种烂茶!快快送上碧罗春啊!”

    小红呆若木鸡,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顾倩兮却已含笑过来,拉着卢云的手,道:
“河边有间饭馆,好生清静雅致,咱们上那儿坐吧。”卢云嗯了一声,跟着去了,后头
那掌柜慌忙追出,口中大声嚷嚷,也不知在喊些什么。

    主仆三人穿过小巷,来到一处饭馆,还没进店,便见门口种了几株银杏,此时天气
尚寒,树上积着残雪,但见四下清闲祥和,颇为幽静。

    行人店中,只见后厨一名男子挑着水桶,见了客人过来,却只点了点头,微笑道:
“客倌宽坐,我一会儿过来招呼。”卢云含笑点头,三人便各自探看,只见堂上空间宽
阔,桌椅临窗放置,丝毫不显紧迫,顾倩兮见地板擦得晶亮,一尘不染,心下更是喜欢。

    卢云微笑道:“果然是个好所在。”当下携了顾倩兮的手,便找了桌椅坐下。那小
红碍着身分,便只守在小姐身旁,并不入座,卢云拉着她的小手,微笑道:“小红过来,
咱们一起吃饭。”

    小红给卢云握住了手,忍不住脸上一红,心跳竟有些急促,待见小姐也是含笑点头,
这才放心下来,自行坐定。

    三人方才坐下,先前挑水男子便已上来招呼,只听他含笑道:“几位客倌面生,可
是打京里来的?”卢云哦了一声,道:“掌柜的眼光真利,咱们还没开口,便给您认了
出来。”

    那男子笑道:“客倌容貌英挺,腰悬令符,两位小姐又是秀雅宜人,若不是京城来
的人物,哪里有这样的风流?”

    卢云哈哈一笑,转头凝视那男子,只见他头颈甚短,身材矮胖,好似乌龟一般,卢
云心下一愣,仿佛与他似曾相识,便问道:“这位掌柜,咱们见过面么?”

    那掌柜笑了笑,不置可否:“有缘千里来相会,小人虽与客倌第一次见面,已有亲
切之感。请您这就吩咐几道菜,小人这就安排去。”卢云见他甚是面熟,脑中急急思索,
想把他的来历瞧出来。顾倩兮却已饿了,便问道:“请教掌柜,您这儿有什么清淡菜肴?”

    那掌柜颔首道:“小姐想吃清淡的,那是找对地方了。小人给您荐上一道应景的菜,
称作”鲤跃三冬“,包管您喜欢。”顾倩兮听这菜名不俗,登时哦了一声,道:“鲤跃
三冬?我在北方好些年,却没听过这道菜。”

    那掌柜微笑道:“这个自然。这道菜是小店独门的菜色,别地方吃不到的。尤其这
三冬,指的是三样特别材料,都与冰雪有关,还请小姐猜上一猜。”顾倩兮虽然不会烧
菜,但她出身官家,什么稀奇古怪的菜式没见过?当即微笑道:“我猜第一样材料定是
鲤鱼本身了,不知是也不是?”

    那掌柜哈哈一笑,道:“小姐果然聪慧,这鲤鱼得来不易,称作冰鲤。若要捕捉,
须得凿开河冰,再行垂钓,每钓一尾,往往耗上几个时辰。不过冬日天寒,鲤鱼特别肥
嫩,吃来别有滋味,倒也算是值得。”小红掩嘴惊叹:“这么难?倒与书里的卧冰求鲤
差不多了。”

    那掌柜微微一笑,道:“说是卧冰求鲤,那也大夸大了。只是这菜既然叫作鲤跃三
冬,总不好诓骗客人,别的时节过来,那便没这口福了。”他顿了顿,又道:“第二样
材料便是雪莲,这雪莲生于高山之上,也是性寒之物,冰鲤钓起之后,咱们就用雪莲来
蒸,火喉须得温巧,雪莲香气清甜,鱼肉滋味鲜美,可说相得益彰。”

    顾倩兮听这道菜如此难得,自想尝鲜,便问卢云道:“怎么样?你想吃么?”卢云
若有所思,只嗯了一声,却没回话,小红听得兴起,问道:“你方才说了三样材料,还
一样是什么?”

    那掌柜道:“再一样东西也与冰雪有关,吃来滋味甜美,却又四季唾手可得,小姐
公子不妨猜上一猜。”小红奇道:“与冰雪有关,吃起来又甜?那是什么东西?”顾倩
兮眼波流动,霎时便已猜到了,她微微一笑,道:“可是冰糖么?”

    那掌柜双手轻拍,颔首道:“小姐果然聪慧,正是冰糖。”又道:“冰糖滋味不同
蔗糖,甜而不腻,化开之后,与雪莲泥搅配,更能提味。”

    小红目瞪口呆,只想尝上一口,忙道:“快别说了,听得好饿呢,赶紧去准备吧!”
那掌柜哈哈一笑,登时躬身道:“小人这就去配菜色,请三位稍后。”

    卢云此刻心神不宁,犹在猜测那掌柜身分,只见他行到后厨,正与一名妇人附耳交
谈,卢云凝目看去,那妇人三十五六年纪,容貌颇美,一双凤眼隐隐带煞,也正凝视着
自己。

    卢云儿了这女子,心下登时一惊,这女子不是别人,却是当年刺杀公主的言二娘。
他心念急转,立将方才那掌柜认了出来,却是那“金毛龟”陶清。

    卢云忽见反贼,心下自是震惊,此处若是黑店,那可大大下妙,当下站起身来,神
态大为戒备。顾倩兮见他面色阴晴不定,忙道:“卢郎怎么了?可有什么奇怪么?”

    卢云不愿打草惊蛇,以免当场动手,便不回话,只深深吸了口气,盘算计策。

    忽见那掌柜陶清走了出来,手上端只盘子,上头放满酒壶杯碗,却是送酒来了。

    陶清见卢云脸色阴沈,登时一个躬身,微笑道:“这位公子,劳烦您坐下。先让小
人送上杯碗。可好?”

    卢云不言不动,只是哼了一声,陶清哈哈一笑,送上了一只瓷瓶。只听他道:“白
瓷胜金盆,独爱洗手酒,醉饮两相忘,四海任遨游。”说着替众人倒了酒,又自斟一杯,
躬身道:“大人海量,小人先干为敬。”霎时举杯过顶,酒水半空倾倒而下,流入嘴中。

    顾倩兮与小红听了说话,又见他举止怪异,心下都觉奇怪,不知他在做些什么。

    陶清喝完了酒,便端上小菜,让众人挑选。卢云捡了碟腌菜心,跟着举起酒杯,向
自己照了照,也是一饮而尽。

    陶清原本面带忧色,一见卢云喝酒,便即大喜,颔首道:“多谢公子,一会儿咱们
便上菜了,这就请您慢用吧。”说着躬身离去,不再多言。

    顾倩兮见掌柜离开,忙问卢云道:“你们在做什么?打哑谜么?”卢云微笑道:
“没事,你别多心。”举箸夹起菜心,自行尝了一口,赞道:“手艺还不错,你们也试
试。”

    顾倩兮与小红互望一眼,都感茫然。

    顾倩兮纵然聪颖,又怎知这店里的人全数出身反逆,适才那掌柜见身分败露,便来
向卢云表明心迹,送上瓷壶时,说那白瓷胜“金盆”,独爱“洗手”酒,又称醉饮两相
忘,自是表明“金盆洗手”的心意,他举杯过顶,更是请卢云高抬贵手,莫再追究。

    卢云见他表明心迹,又见陶清待客熟练周到,料来这帮反贼真有意开店营生,从此
退隐洗手。卢云一向与人为善,也乐见反逆从良,便不再为难他们,当下捡了碟菜心,
又以酒杯自照,自是“心照不宣”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陶清送上菜肴,众人都知“鲤跃三冬”乃是名菜,纷纷取筷去夹,果
然鱼肉多脂肥嫩,入口便化,雪莲香气配上香嫩鱼肉,更增甜美,众人都是赞不绝口。
陶清另配了四色冷盘,白黄绿红,颜色恰到好处。白是杏雪蒜泥肉、黄是秋香嫩薰鸡、
绿是松柏长年菜、红是赤云烤叉烧,都是给卢云下酒的。除此之外,还有一笼蒸虾,一
大碗鱼汤。家常菜色,但材料鲜美,手艺道地,众人吃在嘴里,都是眉开眼笑。

    酒足饭饱之后,陶清知道客人吃多了水产,口中不免留有味道,便又送上一壶香片,
让众人去腥。三人啜饮热茶,临窗赏景,寒冬白雪,河冰漂荡,别有一番风景。

    三人坐了一阵,卢云正想说话,忽见小红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尽向自己笑,卢云
与她主仆在长洲相处月余,知道她有些女儿私事要同小姐说,却不便自己来听,当下咳
了一声,道:“坐得气闷,我出去走走。”

    他站起身来,在客店中来回踱了几步,果见小红凑了过去,只在小姐耳边窃窃私语,
两人脸带笑容,却不知说些什么。卢云微微一笑,便往门口走出。

    行出店门,一股凉风吹来,竟是有些寒冷,卢云把衣襟一拉,仰头看去,只见天上
彤云密布,好似又要刮风下雪了。

    卢云想着自己的心事,匆听一声哈嗤,院子里有人打了个喷嚏,跟着传来吐痰的声
音。

    卢云听了这声响,一时全身大震,他转头看去,只见一条大汉坐在院里,这人断了
条腿,脸上生着乱须,正在院子里洗菜剥叶,口中还不住喃喃低语。

    乍见故人,卢云激动之下,已是泪水盈眶。

    第四章三十功名尘与土

    秦仲海自从侥幸捡回性命以来,便一直留在言二娘的客店养伤,至今已有个把月了。
只是秦仲海不愿拖累言二娘等人,始终不愿坦白自己的来历,只等养好伤后,再行打算。
不过言二娘见了秦仲海背上的剌花,早已猜知他与山寨间的渊源极深,秦仲海纵不明说,
言二娘这些日子仍是竭力照护,不敢稍懈。

    秦仲海是个识相的人,自从在言二娘面前坠过泪后,从此不再露出心事,只把睑上
悲苦收拾得一干二净,整日价就是嘻皮笑脸。后来伤势好转,他不愿白吃白喝,便自愿
找活来干,只是秦仲海行动不便,既不能稍重担米,也下懂酿酒做菜,便只能帮着做些
杂事了这日秦仲海便照着往常邋遢模样,大剌剌地坐入院中,拿着大白菜在那儿剥洗。
他目光向地,喃喃低语,却没人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正剥菜间,匆见一双靴子停在眼前,
看那靴子油光晶亮,来人当是要紧人物。

    秦仲海此时心灰意懒,江湖上算没他这号人物了,来人便算是少林方丈,也不关他
的事,当下头也不抬,迳自道:“客倌如要吃酒,请从大门进去,掌柜自会过来招呼。”
秦仲海说了几句,那靴子并无移步迹象,仅直挺挺地站在面前。

    秦仲海心头烦闷,不知那人所欲为何,他闷哼一声,头也不抬,迳自皱眉道:“老
兄到底想做什么?难道是要买白菜么?”

    话声未毕,只听那人一声叹息,轻声唤道:“仲海。”

    秦仲海听了这声音,登时全身巨震,手上菜篮翻倒,白菜叶瓣洒落满地。

    来人目光含泪,神色悲伤,正自低头凝望自己,不是那卢云是谁?

    秦仲海手上拿着白菜梗子,也不知要往哪儿摆,他只觉喉头干涩,勉强干笑两声,
慢慢挤出了三个字:“卢兄弟。”

    二人四目交投,卢云缓缓蹲了下来,仰头望着自己,神情极为激动。秦仲海泯住下
唇,只想说笑几句,但就是说不出话来。霎时之间,秦仲海心中哽咽,想起了那首鄩阳
楼记:“少时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谁知刺纹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日若得报怨仇,血染鄩阳江头。”

    当年京城之会,二人在污秽小酒家见面,便有这番豪迈言语,如今一个升天,一个
坠地,两人再次见面,却是如此凄凉光景……

    良久良久,两人只是相互凝视。秦仲海给卢云这么盯着,自也不感好受,他颤巍巍
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卢云的头顶,骂道:“他妈的,老子又不是鬼,快别这样盯着瞧了。”

    卢云听他调侃,登时破涕为笑,他擦拭眼角,强笑道:“对不住……没料到会在这
儿见到你,心里有些激动了。”秦仲海点了点头,微笑道:“是啊,我也没料到。”

    正月迎春,气候严寒,天边飘下一朵朵雪花,卢云见秦仲海手里仍抓着白菜梗子,
忙弯下腰来,替他捡拾满地的菜叶。卢云手上抓着一把白菜,低声便问:“仲海……你
怎么会在这儿?”

    秦仲海笑道:“那日离开北京,一路搭船逃亡,嘿嘿,没想来到了怀庆,便遇上疯
婆子,终于给她绑到这儿来了。”

    卢云知道他喜说玩笑话,倒也不会信以为真,当下只默默捡拾白菜,二放到菜篓子
里。

    秦仲海想起柳昂天等人,问道:“大家都还好么?”

    卢云听了这话,眼前浮起了当年京中欢聚的景象,他心下伤痛,擦着红眼睛,干笑
道:“大家都好……只是年前卓凌昭和江充火并一场,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卓凌昭死
了,江充也落个重伤的下场。托他剑神的福,江充不能作怪,这个把月总算天下太平,
大家都过了个好年。”

    秦仲海听得剑神巳死,忍不住呆了。过了半晌,方才怔怔再问:“卓凌昭……死了?”

    卢云叹了口气,道:“那时杨郎中出面说项,终让剑神反出江系,本以为他从此弃
暗投明,专与正道人士为伍,没想此计反为他带来杀身之祸,说来真是始料未及了。”

    刘敬惨死,卓凌昭身亡,秦仲海忍不住微微苦笑。其实他与卓凌昭毫无交情,彼此
间恶感还多于好感,但乍听剑神亡故,对照自己残废的下稍,竟有兔死狐悲之慨,一时
间只是低头不语。

    良久良久,卢云鼓起勇气,终于启口来问:“仲海,你……你以后有何打算?”

    秦仲海微微摇头,道:“以后怎么打算,我也不知道……只是这几日伤势好得差不
多了,也该是走的时候了。”

    卢云抬起头来,紧握秦仲海的双手,柔声道:“仲海,跟我回长洲吧!”秦仲海愣
道:“长洲?”随即醒悟卢云不日便要南下地方,再去做朝廷官长了。

    卢云睁眼望着他,目光诚恳,一言不发,只管紧握秦仲海的手掌。秦仲海给他牢牢
握着,一时之间,只觉卢云的手劲好大,用力捏来,自己的手掌酸痛难忍,虽想抽手,
但力量就是不及,疼痛感传来,脸上已然流下冷汗。

    卢云兀自不察,只是等着秦仲海回话。匆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厉声道:“放开他!”
卢云愣住了,回首望去,只见言二娘怒目看向自己,森然问道:“你是他的朋友?”

    卢云见她神态不忿,目光严厉异常,忙道:“怎么了?”言二娘将卢云一把推开,
冷冷地道:“你弄痛他了。”卢云醒觉过来,慌忙去看,只见好友的双手微起淤血,卢
云又惊又痛,方才醒起秦仲海武功尽失,根本耐不起自己随手一握,他眼中含泪,紧泯
嘴唇,也不知该说什么,若要道歉,反而更着了形迹,一时心下甚是愧疚。

    言二娘见他神情如此,也不便再有责怪,她站到秦仲海身前,将两人挡了开来,向
卢云道:“你不必担心他什么。他在这儿很好,有咱们照料着,你快快走吧。”

    卢云听她催促自己离去,心下甚急,只是拼命摇头,他与秦仲海虽然相交不久,但
两人言语投机,情感亲昵,有如兄弟一般,好容易再见面了,怎能这样离开?言二娘见
他要亲口询问秦仲海,双手拦路,将秦仲海遮在身后,不让两人相见。

    卢云心下大急,叫道:“仲海,你真要留在这儿吗?”秦仲海听了这话,想起了京
城岁月,往事浮现眼前,他心中一动,便想站起身来。

    忽听一声长叹,一个身影挡了过来,却是陶清来了。只听他劝道:“这位小哥,你
朋友已非朝廷中人,从此与官府径渭分明,你硬拉他回去,若给人查出身分,不是活生
生害死他么?你放他走吧!”陶清此言入情入理,登让卢秦二人醒了过来,卢云脑中嗡
地一声,想道:“是了,秦将军再也不是朝廷中人,我硬要带他回去,只有害了他!”

    回思往事,卢云心如刀割,默然无语。秦仲海也是怔怔坐倒在地,只在茫然望天。

    陶清轻推卢云的肩头,低声道:“这位官人,你看那儿。”卢云回首看去,只见院
中站着一名少女,正自凝视自己,看她满脸担忧,眼中却又带着安慰之意,不是顾倩兮
是谁?

    卢云默默低下头去,他想向秦仲海道别,却给言二娘挡住了,当下轻叹一声,小声
道:“仲海,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秦仲海听了这话,知道卢云随即便要离去,他想伸头探看,但言二娘挡在身前,却
见不到卢云的身影,想要说话,喉咙却又嘶哑,只能啊啊叫着,他双手连连挥舞,像是
要说再见,又似要拉住卢云,连自己也不知究竟想做什么……

    夜阑人静,星稀月明,秦仲海躺在床板上,睁着满足血丝的双眼,呆呆望着房顶。

    他身旁睡着几人,左边是陶清,右边是欧阳勇,再过去是哈不二,大伙儿睡通铺已
有个把月了,平时他夜夜好眠,总是一觉到天明,为何今夜会忽尔失眠?

    秦仲海缓缓闭上了眼,脑海里浮出了一张脸,那是卢云的同情之泪。

    他烦乱难受,情知再也睡不着,当下悄悄爬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扶着墙,从陶清身
上跨过去。

    秦仲海赤着一只左脚,摸到了拐杖,高大的身子倚在墙上,挨挨擦擦地往门口移,
他不愿吵醒众人,只因这夜半无人的时刻,方是他安心独处的时光。只有这一刻,他可
以哭,可以笑,可以在地下打滚,更不会有人为他掉半滴眼泪。

    走出后厨,来到店里,夜深无人之际,桌上摆满板凳,堂下地板却擦得干干净净。
秦仲海孤身站在堂上,缓缓转过身去,望着一只橱柜,霎时之间,身子轻轻颤抖。

    他走到橱柜,从里头拿出一件东西。那是一柄刀,一柄寻常不过的钢刀。

    秦仲海眼中露出了光彩,连刀带鞘紧抱怀里,口唇低动不休,好似那是什么宝贝一
般。

    来到了院子里,秦仲海斜倚墙边,仰望明月,自八岁练刀开始算起,至今已有二十
余年,刀便如他身上的一块肉,一根骨,再也熟悉下过。他心生感触,霎时双手高举,
持刀向天,口中发出噫噫声响。

    从小到大,不知用过多少柄刀了,每当刀口缺了,残了,师父便再给他找一柄刀,
他便这样砍啊、杀啊、练啊,直到刀口再次卷了、缺了,再来一柄新的刀为止。

    刀刀断了,可以再铸,可是那用刀的手断了,还能再续么?

    秦仲海仰望天际,那闪耀月轮中,仿佛出现一个身影,正回头向自己笑着。

    那人双肩宽阔,身批胄甲,两道浓眉斜飞,单手提刀傲笑,那笑容好生爽朗,无忧
无惧,自信豪迈,好似天下没事能放在他眼里。

    这人不是他自己,却又是谁?

    秦仲海咬住了牙,右手紧握刀柄,刷地一声,抽出了钢刀!

    气沈丹田,右手使劲,钢刀如扇形画过,这是“火贪一刀”的起手式。“侵掠如火,
噬血成贪,杀人何用第二刀?”

    九州剑王的谆谆教诲在耳边响起,秦仲海轻喝一声,便要发力出招。

    当地一声响,钢刀落在地下,黑暗中只剩下自己发抖的右手,掌中空无一物。

    秦仲海嘎嘎叫着,好像一只折翅的鸟,莫名之间,泪水落了下来。他发力向前奔跑,
似要逃脱这一切,霎时脚下一个踉舱,摔倒在地。

    他呼呼喘息,用力撑起身体,肩膀好生疼痛,但他只想更痛,最好就这样疼死,刚
好解脱了,他嘶嘎怪笑,有如夜枭。奋力举起拐杖,直直向院外逃去,来到了大街上。

    走啊、跑啊、逃啊,穿过了一条又一条的巷弄,孤单的身影在那不知名的地方穿梭
着,疯狂间,他听到了水流声响,朝着响声来处走去,忽然之问,眼前一花,见到了一
条汹涌澎湃的大水。

    轰隆隆、轰隆隆,浪花飞溅,波涛起伏,长达千里的黄河巨浪,正在自己面前奔腾
窜流!

    秦仲海痴痴望向大水,河面壮阔,水气飘渺,大河的彼端,是刘邦的关中、是李元
昊的河套、是马孟起的凉州……大河的尽头,是天下英雄的故乡啊!

    秦仲海哈哈大笑,他举起手上的拐杖,一步步向怒涛行去,他要让无边怒海将自己
吞没,把他残破的身躯卷向无边地狱……

    这夜言二娘正自熟睡,却给陶清摇醒了,言二娘不及问话,便给陶清掩上了嘴,跟
着示意她去看院子。言二娘心知有异,急忙探头,只见秦仲海颤巍巍地走出院子,不知
要去哪儿。

    此时哈下二等人都已转醒,四人一路跟随而去,待见秦仲海自行走入大河,好似要
去自杀一般,都是惊得呆了。哈不二见秦仲海行止怪异,登时骂道:“这家伙大半夜的
不睡觉,原来是跑来跳河自尽。这般没出息,真枉费大姊救他性命。”

    眼看秦仲海跨入大水,一步接着一步,转眼便要给淹没了,哈下二啐骂两口,便要
起身去救,陶清却将他一把拉住,低声道:“咱们别急,先让他下水去。”哈不二嘿地
一声,道:“你这是什么话?水势这么大,不怕淹死他么?”

    陶清目露悲悯,摇头道:“他心里很苦,就让他静静吧,我一会儿会下去救的。

    言二娘听了这话,登时一声哽咽,竟然低声啜泣起来,众人听在耳里,都感诧异。

    言二娘痴痴望向大河,轻声道:“秦将军,你是不是很想走?你告诉我,我……我
要怎么帮你?”她珠泪低垂,好似不忍再看下去,霎时掩面掉头,逃了开来。

    说话之间,只见秦仲海早巳跨入水中,水势汹涌,已将之灭顶,拐杖更被冲得不见
踪影,过不半晌,身子打横飘起,竟要给大水冲走了,哈不二惊道:“金毛龟,你再不
下去,这家伙一会儿便要淹死啦!”

    陶清见不能再拖,旋即飞奔而出,一个健步纵入水中,便朝秦仲海游去。他身形若
龟,在水里载沈载浮,其速颇劲。过不多时,便已夹住秦仲海高壮的身躯,慢慢将他拖
回岸边。看来他名唤金毛龟,果然水性甚佳。

    三人守在秦仲海身旁,见他肚腹高高鼓起,好似灌满了水,面色更是惨白,陶清在
他胸口按了按,秦仲海呕地一声,吐出了几口水。陶清见他醒转,便将之扶起,让他坐
在地下。

    哈不二见秦仲海目光茫然,一时按耐不住,责备道:“老兄啊,天下残废的又不止
你一个,你看咱们欧阳大哥不也是哑巴么?可他也没自尽啊!”哈不二虽然说话难听,
却也是一番规劝心意,陶清听在耳里,便也没劝阻,只暗暗留意秦仲海的神色。

    黑暗中,诸人鸦雀无声,却听秦仲海淡淡一笑,摇头道:“谁说我要自尽了?”

    哈不二听他兀自嘴硬,没好气道:“那你跳到河里干什么?下水抓鱼么?”秦仲海
微微一笑,手指大河,道:“我要过去对岸。”众人哦了一声,齐声道:“对岸?”

    秦仲海轻轻颔首,月光映照,黄河滔滔浊流,疾行向东,望之奔腾澎湃,秦仲海凝
目望着大河,轻轻地道:“总有一日,我秦仲海会领着十万雄师,从大河的那端过来。”
他深深吸了口气,回头望着众人,微笑道:“你们相信么?”

    秦仲海重伤残废,连路也走不了,如何还能带兵打仗?哈不二向陶清看了一眼,摇
了摇头。陶清与欧阳勇自也暗暗感慨,众人都怕说话刺伤了他,俱都无言。

    便在此刻,陡听一个女子大叫:“我相信!”

    众人急忙回过头去,只见一名俏丽女子站在岸边,正是他们的大姐言二娘来了。

    哈不二心下一喜,正想说话,忽见言二娘背后火光烛天,竟有大火焚烧。火舌飞舞,
光芒流窜,只照得言二娘更加艳丽。

    哈不二惊道:“怎么烧起火来了?可别烧到咱们店里了!”说着便要起身去看,他
奔到言二娘身边,已被一把拉住,只听言二娘淡淡地道:“不必回去了,我把店烧了。”

    众人闻言,尽皆大惊,不知何以如此。言二娘却不多加解释,只缓缓蹲在秦仲海身
边,凛然道:“秦将军,我相信你不是凡人。总有一日,你定能领着我们大家,一起杀
回中原。”

    秦仲海微微一笑,颔首道:“谢谢你。”

    言二娘凝望着他,忽然之间,凑过头上,竟在秦仲海唇上深深一吻。

    哈不二与欧阳勇见了这情状,忍不住张大了口,不知大姊是疯了还是怎地,直感惊
疑不定。陶清却不惊诧,只是笑吟吟地,便把两名兄弟拉到一边去了。

    良久良久,言二娘放开了秦仲海,轻声道:“我们走吧。不管去哪里,我们都跟着
你。”说话间目光温柔,全是百转柔情。秦仲海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张开大嘴,陡地放
声狂笑。

    言二娘是个重情义的女人,此番为秦仲海亲手烧店,重出江湖,自有她的一番心路
转折,那是不足为外人道了。只是这么一蛮干,却不免害得弟兄们无家可归了,纵然天
寒地冻,也只能露宿野外。

    五人围坐火堆,天气寒冷,没人睡得着,言二娘见秦仲海眼望营火,似乎满腹心事,
便也不多说什么,只静静陪坐一旁。哈不二叹道:“大姊啊,咱们不是要洗手退隐么?
好容易买了块地,现下什么都没了,以后要怎么度日啊?”

    陶清竖指唇边,示意哈不二下要多口,哈不二骂道:“死金龟,你心里不烦,我还
替你发愁呢,你给我说说,咱们以后要怎么办?”

    言二娘为秦仲海放火烧店,本就太过卤莽,此时听了兄弟的责问,也不知如何回答。
秦仲海知道她口才不佳,兄弟们若要见责,定会难以招架,当下微微一笑,道:“诸位,
咱们上兰州去。”

    陶清哦了一声,道:“兰州?秦将军有朋友在那儿么?”秦仲海颔首道:“老实说
吧,我要去寻师父。”众人闻言,都是哦了一声,秦仲海往日武功卓绝,乃是朝廷倚仗
的大将,想来他的师父必是当世高人,纷纷问道:“究竟令师是谁?怎没听你提起过?”

    秦仲海微笑道:“你们该认得他老人家的,我师父姓方,便是当今四大宗师之一,
人称”九州剑王“。”哈不二想起秦仲海背上的刹青,霎时惊道:“原来方老师躲在兰
州!他是我们山寨的五虎大将啊!你……你姓秦,又是方老师的弟子,到底与龙头大哥
怎么称呼?”

    秦仲海看着夜空,想起了刘敬死前的悲切神色,他面色黯淡,摇头道:“这件事不
方便提,等见了家师的面,咱们慢慢再说。”

    哈不二满心疑问,只想提问,言二娘拦住了,她也问过秦仲海的来历,知道他心里
另有顾虑,不愿明说,当下缓颊道:“说起方老师的为人处事,咱们都是佩服的。山寨
垮了以后,咱们四下找不到他人。真没想到他是你师父呢。”

    秦仲海知道师父是过去山寨的五虎上将,陶清等人自当知晓他的事迹,便问道:
“诸位与我师父熟么?”陶清叹息一声,道:“方老师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当年他不
住山上,少与弟兄们往来,只打仗时才现身,战场上总戴着个鬼面具,身手好生了得,
江湖中人不知他的身分,只管叫他鬼头将军。后来……后来他离开寨子,老寨主更不许
咱们提他的名号……”

    秦仲海心下一凛,想起大殿上的断头虎,忙问道:“我师父不是五虎之- 么?他怎
会离开山寨?”

    陶清望了言二娘一眼,见她微微颔首,方道:“当年山寨好生兴旺,一路打到霸川,
方老师劝咱们龙头大哥杀入北京,大哥不答允,两人便争执起来,方老师一气之下,把
石老虎的脑袋斩了,说从此不问寨里的事。之后咱们兵败如山倒,走得走,散得散,唉
……”

    言二娘听他说起往事,眼角登时泛起泪光,自也感慨万千。秦仲海满头雾水,问道
:“当年怒苍山好生强盛,究竟是怎么垮的?你们可曾知晓?”

    言二娘微微苦笑,摇头道:“当年我只是个丫头,除了带兵打仗,其他什么都不知
道。那年我刚嫁人没多久,上半年寨里打了几个胜仗,大家都说是沾了我的喜气。没想
到隔了半年,那年龙头大哥失踪了,朝廷围起寨子猛打,少了几个领头的,没多久,咱
们就守不住了,从此兵败如山倒……”秦仲海沉吟片刻,道:“这一切都是在景泰十四
年发生的吧?”

    陶清见言二娘面带悲苦,泪水涔涔而下,便向秦仲海使了个眼色,要他别再多问。

    秦仲海回想刘敬所言,当年朝廷能剿灭怒苍山,似乎牵涉许多秘辛。那时自己看守
文渊阁,也曾遇上匪人劫夺奏章,看来景泰十四年间准生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大事,这才
有人劳师动众地毁去旧日文献。

    言二娘哭了半晌,眼看众兄弟望着自己,忙止住啜泣,问向秦仲海,道:“别说这
些往事了。倒是你,你跟方老师练了多久的武艺?”秦仲海道:“打小便练起,一直到
十八岁才下山。”言二娘咦了一声,屈指算数,道:“照这时光推算,怒苍山垮时,你
也有十三四岁年纪啊!你既是方老师的弟子,武功定也了得,怎没见过你上山?”

    秦仲海自也茫然不解,其实若非他亲眼见了朝廷的名录,怕还不知自己的师父居然
与怒苍山有关。后来经过刘敬辗转安排,这才知道自己的身世。但之后朝廷爆发大祸,
非但刘敬惨死,自己也被捕入狱。想到那时华山相会,方子敬避而不见,真不知师父心
里在想些什么。秦仲海摇了摇头,道:“这些事我也不知情,只有找师父问了。”

    众人想起往事,都是心下烦乱,一时无人作声。言二娘手握钢刀,往火堆里拨了拨,
心道:“方先生神通广大,也许能治好他徒弟的伤也不一定。说不定……说不定他知道
我夫君的下落……”

    想到此节,身子忽然轻轻一颤,若能得知夫君行踪,一偿夙愿,自该心喜激动,只
是她心中殊无欢喜,瞅了秦仲海一眼,却是低声叹了口气。

    此后众人兼程倍道,直往兰州而去,此行满怀希望,秦仲海的伤病、言二娘的心事、
乃至于一众兄弟日后的出路,全部依仗方子敬指点,直说是重大之至。

    行到西北地方,秦仲海辨认道路,引领众人远离城郭,不过- 个上午,便已来到一
处偏僻地方,只见四下荒芜一片,仅几处高高低低的山峰,荒漠中颇引人侧目。秦仲海
手指一峰,微笑道:“我师父便住在那儿了。”

    诸人望去,见是座山峰,这地方高耸陡峭,光秃秃的一片,不见有啥花木。言二娘
见此处如此荒僻,暗想道:“原来方先生住在这种杳无人烟的地方,难怪这许多年来,
大家都没能找到他的行踪。”

    这地方正是秦仲海当年的练功之地。十四年前艺成下山,至今已有十多年。秦仲海
见景物依旧,回想当年自己下山时的意气风发,对照今日的残废落寞,一时也有些感伤。
他叹息一声,想道:“当年师父不要我从军,我却一意孤行,现下他见到我这幅惨状,
不知要怎么骂我?”当年方子敬不愿他投效朝廷,想来定是为了自己扑朔迷离的身世。
秦仲海摇头叹息,心中真有千言万语想问。

    众人依着秦仲海的指点,便朝山崖爬上。铁牛儿身子强壮,便由他负着秦仲海,这
几人武功都算不弱,那山崖虽有些陡峭,却难不倒他们。不用多久,便已爬到峰顶。

    众人上得山顶,只见山巅旁盖着一座茅草屋,望之古旧破烂,想来便是方子敬所居
之处了。哈不二等人见那茅屋毫不起眼,都不禁啧啧称奇,想不到九州剑王名震天下,
住处居然简陋至此,简直连个贫农也不如。

    秦仲海要众人停下脚来,吩咐道:“我师父不喜见外人,你们先在这儿等上一会儿,
我去去就来。”言二娘等人也识得方子敬,多少知道他的脾气,当下便都守候在外。

    秦仲海一拐一拐地行向茅屋,来到门口,只见房舍古旧肮脏,比当日下山时更要破
烂,他心下微起恐惧,伸手敲了敲门,低声道:“师父,仲海回来看你了。”敲了良久,
不见有人应门,便自行推门进去。

    秦仲海往屋内一瞧,霎时低下头去,苦笑不语。茅屋里空无一物,墙上满是蛛网灰
尘,方子敬早巳不知去向。“九州剑王”居无定所,一旦出门云游,足迹遍布五湖四海,
自己却要怎么找他?

    那日初离京城,自己仗着一股硬气,始终支撑不倒,残废也好,烂死也好,全都无
所谓,那是豁出性命的想法。后来遇见了言二娘,靠着她从旁照料,秦仲海饱暖之余,
身体虽然好转,但心里反生痛苦,更是加倍憎恶自己的处境。尔后言二娘情深义重,为
自己放火烧店,秦仲海便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方子敬身上,谁知师父竟不知到何处云游
去了,更不知他何时会回到此处。

    秦仲海举手抚面,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脚下一软,已然跌坐堂下。

    过了良久,言二娘等人不见秦仲海出来,迳自走入草堂察看,只见秦仲海嘴教带愁,
孤身坐在地下,众人看了一阵,不见方子敬的踪迹,言二娘低声问道:“尊师呢?他不
在么?”她直把话说了两遍,秦仲海才嗯地一声,道:“他……他不在这儿。”

    言二娘见他满面愁容,安慰道:“你别心急,咱们在这儿等上几日,说不定方先生
会回来。”

    言二娘原本已经洗手退隐,却又为了自己重出江湖,哪知现下却找不到方子敬的行
踪,秦仲海叹了口气,不知该怎么回答,只缓缓爬起身来,便朝屋外走去。

    言二娘转身望着秦仲海的背影,此时方值午后,山顶上起了大雾,已成灰蒙蒙的,
秦仲海一人跛脚独行,望之极为凄凉,言二娘看在眼里,自是替他难过。她低声吩咐陶
清等人:“你们守在这儿,我先过去陪着他。”

    哈不二见她满脸柔情,想起大姊在河边亲吻秦仲海: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脸色登时
沉了下来。陶清怕他作怪,举起拳头,便往哈不二脑门捶下,颔首道:“也好,咱们便
在这儿守着吧,说不定方大侠立时便到。”

    言二娘跟在秦仲海背后,两人一前一后,在山巅上缓缓行走,言二娘虽然心里担忧,
却不敢太过靠近。心中只想:“当年他武功何等高强,我连出十来招,全都给他轻易破
去,现下他却连路也走不动了。秦将军不过三十来岁年纪,往后岁月要他怎么活?”心
念于此,更想上前搀扶他,但又怕伤了他的自尊,只好默默跟在后头。

    两人定了一阵,忽见秦仲海坐在悬崖旁,身子一动也不动。言二娘怕他忽做傻事,
一个想不开,竟往崖下一跳,忙奔了过去,挨着他坐下。

    秦仲海看了她一眼,笑道:“干什么,怕我跳崖自尽么?”言二娘目露怜悯,柔声
道:“我知道你天性坚强,不会做别这种傻事的,对不对?”

    秦仲海放声大笑,他望着脚下的水雾,淡然道:“二娘,倘若你一辈子都是废人,
却又背负了满身血仇,你待要如何?傻呼呼地活下去么?”秦仲海口气越是平淡,越是
让人心惊,言二娘知道秦仲海已近发狂不远,她心念急转,霎时樱唇微张,腻声道:
“搂住我。”

    秦仲海原本满面萧索,听了这话,也不禁愣住了,他转头看着言二娘,茫然道:
“你说什么?”

    书二娘解开胸前的钮扣,沈声道:“你若是个男人,那便搂住我。”

    秦仲海原本心灰意懒,此时天外飞来好的,登时“咦”了一声,摸了摸脑袋。言二
娘扬起脸蛋儿,闭上了眼,只等他伸手来抱。

    秦仲海见言二娘一动不动,一抹酥胸白腻饱满,从敞开的领口瞄去,直是若隐若现,
煞是诱人。秦仲海心头怦怦直跳,他双肩虽然残废,但下半身好好的,又没给阉了,当
下舔了舔嘴,嘿嘿淫笑,伸出手去,搂住了香肩。

    言二娘眺望远方,缓缓倒在秦仲海怀里,她原本凶狠泼辣,此时却满面柔情,秦仲
海想起她在河边亲吻自己额头的模样:心里嘿嘿两声,以为言二娘暗恋自己,想到得意
处,更把她的香肩紧了一紧。

    山岚飘来,雾气弥漫,两人给裹在雾里,真有伸手不见五指之感。迷蒙之中,秦仲
海心中更起淫念:“逗地方烟雨蒙蒙,没人看得到咱们在干什么,嘿嘿,看老子更上层
楼。”

    虽说自己身子残废,但指的是挑水担重、握刀握剑那档事,至于香喷喷的好事,便
算手筋脚筋全给挑断了,自也做得来。秦仲海吞了口唾沫,偷眼望着四周,正想放大胆
子乱摸,匆听言二娘叹了口气,道:“秦将军,这二十年来,我始终东奔西走,四海为
家,坚持不和朝廷妥协,你可知我……我为何忽然洗手退隐?”

    秦仲海听她忽然开口,登时吓了一跳,忙把手缩了回去,干笑道:“你怕弟兄们一
直流落江湖,想替他们安身立命,这才起意退隐?”

    言二娘摇了摇头,轻声道:“不是这样的……其实……其实是因为我……”她满脸
羞红,低叹口气,道:“我想和你在一块儿……”

    秦仲海吃了一惊,过去两人只有一面之缘,言二娘便算花痴百倍,自己也不可能有
这份量,他只感莫名其妙,颤声道:“你说什么?”

    言二娘幽幽地道:“还记得咱们在怒苍山脚大战一场么,那时咱俩打得好凶,后来
却又蒙你解救性命,那时你解了我的衣衫,替我接骨,还劝我一起投效朝廷、我看你模
样粗鲁,其实心里很善良,又很善解人意,当时我心里就……就有个念头,想和你一块
儿走……”

    秦仲海心下一醒,想起自己曾经触摸她的身子,当时言二娘哭得好凶,还急得昏晕
过去,没想这女人居然一直记得此事。言二娘脸上起了红晕,她低下头去,小声道:
“那时情势不比现下,我带着兄弟流落江湖,你又是朝廷命宫,来头太大,我便算跟你
走了,怕也没有好下场,弟兄们更不会答应……”她说着说,握住了秦仲海的手,微笑
道:“天可怜见,让你离开了朝廷,又遇上了我。咱俩真个有缘,你说是么?”

    秦仲海听了她的心事,忍不住张大了嘴,万没料到言二娘好端端的,居然会喜欢他
这个满嘴污言秽语的大老粗?秦仲海干笑两声,道:“好姑娘,你……你这是寻我开心
么?”

    言二娘微微一笑,正要回话,忽听背后脚步声响,似有人过来了,言二娘脸上登时
一红,急忙把身子坐直,就怕弟兄们见了自己的羞态。秦仲海虽是包赌包色的魔头,此
时旁人过来,若给撞见了,不免也有些腼腆。忙直起身子,一动不动。

    两人正感难为情,忽听背后那人朗声道:“前面这位朋友,可是昔日征北都督麾下,
辽东游击秦仲海秦将军么?”

    秦仲海听那人以旧日称谓叫唤自己,登时吃了一惊,他使了个眼色,示意言二娘扶
自己起来,他转身喝道:“朋友是谁?如何知道秦某来历?”

    浓雾中走出一名僧人,这人白眉长须,容貌慈祥,言二娘与秦仲海对望一眼,都见
到彼此眼中的纳闷,想来俱都不识这僧人。

    那僧人合十微笑,道:“老衲白龙山止观和尚,奉九州剑王之命,特来迎接将军。”

    秦仲海心下一凛,道:“这位大师认得家师?”那僧人颔首道:“多年故友,岂同
寻常?”

    秦仲海过去不曾见过止观,此刻听他自承是方子敬好友,却只眉头紧皱,不作应答。
止观见他神色纳闷,似有不信之意,便解疑道:“秦将军切莫不信小僧之言。只因方大
侠人在乌斯藏的扎布伦什寺,一时走不开,这才请我代他一行,前来迎接将军。”猛听
方子敬人在乌斯藏,秦仲海与言二娘忍不住同声惊诧,道:“乌斯藏?”

    乌斯藏,古称吐番,又称西藏,距四川马湖府千五百里,距兰州达五千余里。地势
高,位中原西南。乌斯藏邻朵甘,乃是佛国胜地,民风纯朴,多僧侣,无城郭,至今犹
向朝廷来贡,比之西域蒙古,只有更为神秘。

    止观合十道:“方大侠已在乌斯藏等候将军,还请诸位及早动身,与我一同过去会
合。”

    陶清等人听闻说话声响,纷纷出来探看,待听说方子敬远在异邦,不由得满是诧异,
一时议论纷纷。

    言二娘定了定神,道:“方老师好端端的,为何会到后藏去?”

    止观道:“这便是缘法了。藏僧每多高人,其中有能知三生者,国人敬为活佛,号
为灌顶大国师。方大侠五年前在四川巧遇一位活佛,名为大慈法王,两人先是切磋武艺,
彼此佩服之余,后又秉烛夜谈,互相启蒙人生道理。从此法王便经常下帖邀约,请方大
侠前去日喀则的扎布伦什寺,一来听讲佛法,二来指点寺僧武艺。”秦仲海听得目瞪口
呆:心道:“师父居然信起佛法了?该不会想出家吧?”

    言二娘沉思半晌,道:“方老师知道秦将军给……给逐出朝廷了么?”

    止观合十道:“阿弥陀佛,方大侠与秦将军师徒连心,怎会不知此事?方大侠此番
赴藏,用意便是为秦将军治伤。”众人闻言大喜,尽皆欢呼,秦仲海更是喜形于色。

    止观见众人欢欣,便也微笑颔首,道:“相传乌斯藏蕴有”神山圣水“。神山指的
是纳木那尼峰,与冈仁波齐峰相连,山腹有座殿堂,是为释迦讲经之处,亦为天竺湿婆
神修行之处。此峰一为神山,一为雪山之王,两山问有座玛旁雍错湖,世称圣湖,乃是
佛祖赐予人间的甘露,相传只要入湖沐浴,便能医治百病。”

    言二娘欢容道:“圣湖可以医治百病?莫非也可以接续琵琶断骨么?”

    止观微笑道:“阿弥陀佛,凡人若有病痛,无论身心,圣湖神灵都能为之开示。”

    陡听世上还有什么“神山圣湖”,好似能够救命一般。秦仲海大喜过望,虽说只有
一只脚,还是跳了起来,大笑道:“他奶奶的!老子有救啦!哈哈!哈哈!他妈的好啊!”

    言二娘自也欢喜异常,她拉着秦仲海的双手,两人圈圈打转,神态极是亲昵。

    哈不二与欧阳勇看在眼里:心里暗暗诧异。陶清忙咳了一声,道:“既然有这圣水
救命,那是再好不过了,咱们事不宜迟,即刻动身吧。”

    哈不二暗暗叫苦,这些日子奔波劳苦,非只从怀庆远赴兰州,现下居然要往青藏高
原去了,一时唉声叹气,甚是烦闷。

    第五章当恨此身非我有

    此行远去乌斯藏,难免舟车劳苦,不只哈不二疲惫不堪,到得后来,连那欧阳勇、
陶清都是面有菜色。众人中只有言二娘神采奕奕,她虽是女子,但自幼出身军旅,马背
上骁勇作战,根本不把这点辛苦放在眼里,平日里起得早,睡得晚,尽在催促众人赶路。
遇上露宿野外时,更靠着她守夜巡逻,秦仲海看在眼里,心下自感佩服,方才明白为何
陶清的年纪大过言二娘,却仍尊她一声大姊了。

    路上众人问起止观来历,方知他是白龙山的一位住持,与方子敬多有来往,但要细
问其他事情,止观话却不多,都只淡淡几句交代过去,并不热络。他对言二娘等人甚为
平淡,但对秦仲海却极是敬重,平日言谈举止,丝毫不敢怠慢。哈不二等人看在眼里,
都是啧啧称奇,想来方子敬的面子很大,才让止观如此恭敬。

    众人由兰州至西宁,越巴颜喀啦山,入朵甘卫,此后穿越青海,行走驿路大道,沿
边入藏。从二月出发,来到前藏之时,已在四月春暖时分。

    前藏已位高原之上,虽在四月暮春时节,气候仍极寒冷,此地世称千湖之国,放眼
望去,草原辽阔一片,湖光雪影尽收眼底,好似塞外一般。但天边群峰连绵不断,高耸
巍峨,有如巨人俯视大地,却又大大不同于北方旷野的一望无际。除此之外,路边行走
的野兽更是前所未见,让人叹为观止。

    止观沿路解释风景,道:“乌斯藏地势奇高,位在冈底斯山、唐古拉山之间,藏语
称”姜唐“,意思便是北方高地。中国朝廷在此设有乌斯藏都指挥使,参赞军政事宜。”
他知道秦仲海曾是朝廷猛将,熟悉军政,当下便举目来望,等他开口评论。

    秦仲海颔首道:“乌斯藏确实有都指挥使,不过这官儿是谁,咱也不识、过去咱们
这些武将只要犯了大错,或是得罪了人,往往便给送来乌斯藏驻守。明里升官,暗地是
帮你送终。”哈不二惊道:“送终?怎会这样?”秦仲海笑道:“这地方最多和尚喇嘛,
每日里阿弥陀佛来,善哉善哉去,久而久之,你老兄还不呜呼哀哉,一命归阴么?”众
人闻言,都是笑了起来。

    此后十余日,众人深入藏地,只觉地势越加高耸,非只风土人情透着神秘,便连景
观也是大异其趣。第一个察觉的便是天空的不同,头顶蓝天全无云彩遮蔽,望去深邃湛
蓝,横亘万里,阳光更是耀眼刺目,日夜温差犹大。再一个便是空气既干且冷,稀薄异
常,若是贸然大口吸气,不免一阵干咳。

    言二娘等人身怀武功,便连小兔子也有内力护身,气候虽然异常,众人却是不以为
意。但秦仲海可惨了,他身体残疾,体力虚弱,方入藏时还能说笑几句,但时候一久,
便感难以支撑,高山气候煎熬之下,整日里头晕发烧,吃什么吐什么,症状奇多,晚间
更是彻夜难眠。

    高地气候奇特,藏地饮食更是怪异,众人每日吃喝胃口甚差。天幸哈不二是个道地
厨子,只要有米有火,他便能烧出上等菜肴,替众人解馋,这才没弄出病来。

    好容易到了拉萨,众人便在旅店打尖,稍事歇息。止观会说藏语,凡事便由他出面,
言二娘等人倒是省了不少气力。诸人稍一住定,哈不二等人听说城里有大昭寺、小昭寺,
都是兴高采烈,嚷着要去观光。小昭寺供着尼泊尔公主带来的八尊佛像,大昭寺更与中
国渊源深刻,寺里供奉着唐代文成公主带来的释迦等身镀金佛,极其珍贵。

    难得入藏,众人自都过去寺庙参拜了。却只秦仲海一人动弹不得,言二娘听说大昭
寺灵验,便也过去祝祷,为秦仲海求了平安,之后便足不出户,专在客店里陪伴。止观
知道秦仲海身子难受,便替他抓药开方。秦仲海性命虽然无碍,但每日里发烧伤风,除
了吃药吃饭以外,大半时候都在睡觉。

    离闲拉萨后,众人搭乘牛车,便往日喀则行去,他们本从青海带来十来匹骏马,但
入藏之后,马匹习性与高冷寒地不和,根本难以行走。此行便换上了牦牛,这种怪牛平
地见不到,身上长满长毛,体型硕大,料来也只有这等怪物,才熬得起高原严峻无比的
气候。

    行近日喀则,风景变得更怪,神峻高山已在眼前,遍地更是布满冰河,时时可见。
晚间在荒郊过夜,那高山便如天神般鸟瞰大地,更让人心存敬畏。

    这日气候忽变,转为酷寒,欧阳勇在前座驾车,更是大叫起来,众人心下好奇,纷
纷下车来看,阳光照映,只见眼前一道蜿蜒冰川,森若蓝带,绵延数里不绝。止观微笑
道:“这便是大名鼎鼎的绒布冰川。再往下走,咱们便能见到冰塔林了。那可是毕生难
见的奇景,诸位可要好生赏玩,方不负上天赐下的奇景。”哈不二早已疲惫不堪,听了
赏玩两字,立时嗤之以鼻,低声咒骂:“什么冰塔火塔,我只想早些回家。”

    这夜便在冰河旁扎营,众人从兰州出发,至今已走了两个月有余,诸人神疲力乏,
纷纷倒卧在地。陶清虽然稳重,此时却也按耐不住,问向止观:“大师啊,过两日便能
见到方老师了吧?”

    止观道:“前些日子我差人过去打听,方老师已离开扎布伦什寺,现下应在山里。
咱们还得赶上几天路。”哈不二等人听得还要赶路,无不暗暗叫苦,可是口中又不便顶
撞,只得苦着一张臭脸,在那儿唉声叹气。

    日子不是说了,那方老师要带我们去找“神山圣水”,他便是去办这件事么?“

    止观口宣佛号,合十道:“出家人不打诓语,这件事小僧只是听方老师转述。是否
真有其事,不敢妄论。”言二娘“啊”了一声,尖叫道:“你……你说什么?没有神山
圣湖?”

    止观见她神情恼怒,忙咳了一声,改口道:“圣湖之说,小僧也曾听人提起,此事
应有无疑。”言二娘性子甚直,听他一下东、一下西,一时茫然睁眼,转头只看着陶清,
全没了主意。陶清心思机敏,见言二娘望着自己,已知她心有疑窦,却又不知如何探问,
当下便由他启口探话,说道:“敢问大师,在下过去人在中原,也曾听说一些乌斯藏高
僧的神妙传说,都说藏圣法力无边,能够起死回生,不知是否真有这等事?”

    止观宁定心神,颔首道:“这个自然,乌斯藏乃是佛国,自多神通之力。无须怀疑。”
说着手指远方,道:“从这儿出发,便会见到无数神奇山峰,洛子峰、卓傲友峰、玛卡
鲁峰、纳木那尼峰、无一不是险峻神异,绝非人迹所能至。山里高人无数,自也能帮着
治病。”

    陶清心下起疑,问道:“大师,咱们不去神山圣湖了么?”

    止观咳了一声,道:“心若诚,便是土石也是神山:心若不诚,神山也不过是土石
而已。”

    众人听他打起谜语来了,心下无下懊恼。止观先前说得好听,好似随他离去,秦仲
海便能药到病除,哪知现下人到了乌斯藏,一提什么神山圣湖,却没有半分着落。

    言二娘越想越气,怒目去看止观,只见他低头念经,- 幅道貌岸然的样子。她抓起
一颗石子,便往火堆扔去,那石子撞上炭火,啪地一响,一块木炭陡地弹了起来,直往
止观脸上飞去,正是绝招“双喜燕子”。止观吃了一惊,急忙侧头让过。

    陶清听他说法不断变化,先是纳木那尼峰的神山圣水,现下又顺着自己的话头,变
成和尚高僧过来医病,他冷笑一声,当下站起身来,道:“大师,你真的识得方老师么?”

    此话一出,已近破脸,言二娘知道陶清性子沈稳,此刻这般说话,那是真的犯了疑。
哈不二等人一路走来,早巳气闷之至,当下各自抓了兵刃,已将止观围住。

    止观见了这势头,知道自己要槽,这帮反贼过去反逆出身,杀人放火稀松平常,若
要下手杀害止观,真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一件。止观审度局面,知道只要一个不慎,自己
便会惨死当场,他合十礼拜,道:“二娘,且听我一言。”

    言二娘本已暗恨在心,听他叫唤自己,只把怀中飞镖拿了出来,冷冷地道:“大师
有何吩咐?只要不是骗人的,一切都好说。”说着夹住飞镖,自在指缝间把玩,藉着火
光看去,蓝澄澄的飞镖满是剧毒,实让人心悸难当。

    一片肃杀间,止观轻轻地道:“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言二娘陡听说话,登时全身剧震,陶清、哈不二等人也是大为震惊,一时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脸色阴晴不定。言二娘喘息良久,颤声道:“你……你怎会听过这两句话?”

    止观叹了口气,道:“听过密十一么?”言二娘倒抽一口冷气,与陶清对望一眼,
两人都见到对方眼神中的诧异。

    言二娘投入怒苍山时年方稚幼,仅十四岁上下,虽不曾参与军机,却曾听兄长言振
武提过,怒苍山在江湖上设有一个隐密帮会,名为“密十一”,专门打采各方声息,买
卖情报。只因职责涉及枢机,是以“密十一”的把子身分极为隐密,除秦霸先本人与几
名枢机头领外,无人得缘识荆。方才止观说出的那两句话,“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便是怒苍山毁败之日,小吕布与言二娘的道别之言,想不到居然给止观知道了,他若非
山寨的顶尖人物,绝无可能知道。止观借此托出身分,果然立即让人信服。

    止观淡淡一笑,道:“过去我为总寨主办事,山上没几个人认得我,山寨毁败后,
朝廷倒也不曾过来扰我,在下看破红尘,索性出家为僧。嘿……今日有缘相见,却也不
枉了。”

    言二娘泪水盈盈,悲声道:“大师……你……你知道我夫君的下落么?”

    止观轻叹一声,眼看言二娘如此痴心,目中登时现出怜悯。只见他嘴唇轻动,伸手
出去,朝地下一处指去,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言二娘心中震荡,
随他的手指望去,霎时只见地下倒着一名男子,看他身上盖毛毯,兀自沉睡不醒,却不
是秦仲海是谁?

    言二娘颤声道:“大师,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止观法相庄严,说谒道:“一切爱憎会,皆以因缘故,你已经找到你要找的人了。”

    言二娘心中大恸,登时放声大哭。陶清一旁听着,深知止观点化之意,眼看他三言
两语便解开言二娘多年心结,心下也是暗暗佩服,当下拱手道:“大师既是自己人,咱
们信得过你。”说着向哈不二等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把兵刀收起。

    陶清多年追随言二娘,怎不知她外刚内柔的性子?言二娘多年寻找丈夫不果,眼看
这生便要守寡到老,抱着贞节牌坊入土,也是上天垂怜,年前一场恶斗,却让这位烈性
佳人与秦仲海照面了。

    言二娘是么妹娇性,长年寂寞之余,其实早想找人依靠,待见秦仲海英风爽飒,模
样看似粗鲁,却对自己十分温柔照护,心中竟然动情,之后开立客店,退隐江湖等节,
多也是受了此事的启发。陶清看在眼里,暗暗感慨,自也希望她能早些找到归宿,省得
再受苦难。

    也是机缘巧合,众人在怀庆定居之后,居然又与秦仲海见面了。喜的是秦仲海早巳
脱离朝廷,成为逃犯,两人若要结合,一个是造反寡妇,一个是落难将军,身分再相偕
不过。可惜的是秦仲海武功全失,终身残废,不免让喜事蒙尘。也是为此,陶清拼着性
命不要,也要随止观走这一遭,总要治好秦仲海的伤势为止,也好让大姊后半生喜乐平
安。

    自此一事,众人已知止观绝无恶意,便只随他西去,不再多言,又走数日,地势渐
高,崎岖异常,诸人不知止观意欲为何,难免心中生疑,但对方既与山寨渊源极深,倒
也不便直言逼问,只有任他带着走了。

    这日山路陡峭,牛车行走困难,行到一处地方,已定动弹不得。止观便道:“方老
师便在不远处,这就请诸位下车步行吧。”众人听了吩咐,鱼贯下车,欧阳勇体型高大,
便由他抱着秦仲海。

    陶清见眼前荒山冷雪,一片寂寥,登时皱眉道:“这是什么地方?莫非便是大师说
得神山圣水么?”止观摇头道:“那倒不是。咱们身处的地方人迹罕见,比起纳木那尼
山的神山圣水,还要让人崇敬。”哈不二心下隐隐害怕,忙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止观伸手向上一指,凛然道:“珠母朗玛,便是此行终点。”说着合十顶礼,向天
膜拜。

    众人随他的眼光看去,霎时纷纷惊叫出声。此时恰在午后,山顶天空湛蓝,并无云
雾遮蔽,众人看得清楚,此山状做锥形,基地雄伟,坡道高险陡峭,山峰直达天顶,好
似一块通天大冰柱,一路破天而出,直逼穹苍。

    此山如此险峻,岂是一个高字了得?众人瞠目结舌,心下只感震骇。

    众人正看间,一股猛烈寒冷的山风刮来,那风带着冰雪,直如刀割一般,众人见峰
顶处白蒙蒙的,想来定有狂风暴雪肆虐,心下更是暗自害怕。

    止观解释道:“珠母,便是女神之意,朗玛,译为第三,咱们要去的地方,世称神
女第三峰,也就是方老师、天绝僧等绝顶高手尊为”齐天“的险地。”

    哈不二掩住了脸面,放声叫了起来:“齐什么天啊!每天都是山啊峰啊,我可受不
了啦!方老师到底在哪里!快叫他出来见徒弟啊!”止观手指连绵山峰,微笑道:“方
大侠人在山中,咱们一会儿攀上山去,便能见到他了。”

    哈不二听了这话,登时惨叫一声,软倒在欧阳勇怀里,哀号道:“不去了,不去了,
这山高成这样,谁能爬得动?你们喜欢,自管去爬吧!”陶清看那山峰高达天顶,心下
自也暗暗骇异,他知轻身功夫有限,万难攀爬得上,摇头便道:“止观大师,秦将军身
体有病,禁不起这等劳苦,你能否请方老师下山一叙?”

    止观摇头道:“对不住,方老师反覆交代,定要秦将军攀缘入山,这才能够见他。
几位若不愿去,自管沿冰川折返,到绒布寺歇脚。等我们下山回来,自会找诸位会合。”

    哈不二没好气地道:“好,话可是你说的,我这就回去。”说着抓起毛毯,便又跳
回牛车去了。

    言二娘一把拦住,皱眉道:“费了几个月的光阴,好容易来到这里,哈兄弟快别闹
了。”她望向止观,自行道:“我这兄弟上不了抬盘,大师不必理会,咱们这就走吧。”
止观微微颔首,背起行囊,便要往山道走去。

    言二娘正要跟上脚步,猛听哈不二大声叫道:“大姊!要去你只管自己去,可别再
把咱们几个扯进来了!”言二娘又惊又气,回首怒道:“你说什么?”

    哈下二大声道:“打怀庆遇到这残废,你便好生偏心,你眼里就只他一人,全不为
弟兄们着想!大姊,我明说了,你根本不配做咱们的头儿!”

    言二娘气得险些没晕去,怒道:“你哪来的胆子!这样跟我说话!”

    哈不二满脸不忿,倒似豁了出去,只听他气愤愤地道:“好容易我们在怀庆开了客
店,安定下来,你却为了这个姓秦的,先把店烧了,后来又到处东奔西跑,简直是莫名
其妙!”说到气愤处,把身上毛毯往地下一扔,竟已翻脸了。

    言二娘给她这么一阵数说,只气得全身发抖,泪水更已盈眶,止观见他们内哄起来,
自知不便多言,只管走得远远的,等他们商议之后,再行说话,以免更添争吵。

    陶清见言二娘眼眶发红,似要哭泣,他是这群人的第二把交椅,自须出来解围,当
下缓颊道:“哈兄弟,当年秦将军救过大家的性命,咱们这般辛劳,也是为了报恩。大
姊这么做,哪里有错了?”

    哈不二眼眶一红,大声道:“什么报恩?大姊早把小吕布忘得一干二净,摆明的只
想嫁给这残废子!她以后相夫教子,生儿育女,哪会记挂咱们几个弟兄的死活!”陶清
大怒道:“你胡说什么,快快住口了!”说着向欧阳勇使了个眼色,两人便伸手来拉。

    哈不二闪了开来,大声道:“金毛龟,你还看不透么?大姊以后是人家的老婆了,
再也跟咱们没半点关系!女人就是女人:心里没有弟兄,只有相好男人!大家今天把话
说清楚,这就分手吧!”他说到激动处,泪水落下,已在号啕大哭。

    听了这话,众人都是面色尴尬,言二娘更是心如刀割,一时泪如雨下。这四人中以
哈不二年纪最小,也最是依恋言二娘,早先在怀庆看她对秦仲海的神态,心里便有醋意,
之后他见两人越来越是亲昵,众弟兄又有搓和之意,更是心怀不忿,终于找机会发作出
来了。

    陶清怒目望向哈下二,喝道:“你这张嘴没半点分寸!走开!”他走了过去,劝向
言二娘,道:“大姊,你别去理他,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咱们现下上山要紧……”

    言二娘叹了口气,当下抹去了泪水,摇头道:“陶兄弟,我对不起大家,害你们受
苦了。”

    陶清眉头一皱,正要劝解,匆见言二娘仰起头来,望向高山,叹道:“弟子言二娘,
今日向天发誓,我若自行嫁人,出卖弟兄……”

    陶清听她忽尔这般说话,定是要罚下毒誓,他心下大惊,急忙拉住大姊,立时便要
阻止,言二娘举袖将他甩开,大声道:“我言二娘若自行嫁人,对不起弟兄,叫我这辈
子……”

    她喊得声嘶力竭,正要罚出毒誓,- 个雄浑的声音从车蓬里缓缓响起,接口道:
“教你这辈子永远平安喜乐,再没半分烦恼。”只见一条大汉缓缓爬出车里,正是秦仲
海来了。

    哈不二陡见他来,立将小老弟的哭态收拾了,换上了小霸王的嘴脸,哼了一声,冷
笑道:“劳什子,终于醒啦!”

    秦仲海不去理他,自管走到言二娘身边,低声道:“二娘,你带着弟兄,全数在山
下守着,我自个儿上去成了。”言二娘尚未答话,哈不二已是哈哈大笑,他指着高耸入
云的峭壁,笑道:“凭你吗?没有咱们一路带着,你连山脚都来不了,要怎么爬上去啊!”

    秦仲海听了嘲讽,并不发怒,只往哈不二斜睨一眼。哈不二本在出言嘲笑,忽见秦
仲海目光威严森然,哈不二见了这眼神,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明知秦仲海是个残废,
决计打不赢自己,却还是吓了一跳,他惧怕之余,急忙缩到欧阳勇背后,不敢再说了,
言二娘听了秦仲海的说话,只是又惊又急,忙拉住他,惊道:“怎么成?这山峰那么高,
你是上下去的,让铁牛儿背你走吧!”

    秦仲海微微一笑,示意言二娘退开。他走到山峰旁,伸手摸了摸山壁,只觉山壁滑
溜,地势又是垂直陡峭,此山满布冰雪,正是大名鼎鼎的珠母朗玛,秦仲海纵然完好无
伤,要爬这山也非易事,何况此时武功尽失,毫无气力?

    秦仲海沉吟半晌,忽然脱下外衣,蹲地脱靴,跟着双手扶着山壁,赤脚起身。

    哈不二缩在欧阳勇背后,低声笑道:“看哪,他要飞上去。”

    秦仲海听了讥讽,陡地狂吼一声,双手各抓一块尖石,嘶嘎怪响中,双肩已在用力,
只想把身子撑起来,哈不二嘻嘻一笑,正想再出言嘲讽,匆听喀啦一声,秦仲海肩颈伤
处暴开,那伤处本已逐渐愈合,此时却又破裂出血,霎时已染红了背后刺花,在众人的
惊叫声中,秦仲海靠着这股怪力,身子竟然缓缓撑起。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言二娘更是大惊失色,正要上前暍止,止观却走了过来,他拦
住言二娘,摇头道:“让他爬,别伤了人家的自尊。”言二娘闻言止步,一时嘴角紧泯,
两手反覆纠缠,竟比她自己攀爬还要难熬。

    在众人的注视下,秦仲海缓缓向上攀去。他琵琶骨已穿,照理不能这般使力,但他
靠着一股硬气,居然一寸寸往上攀爬,每当身子下坠,他便张开大嘴,死命咬住岩壁尖
角,右脚足趾顶住岩石,这才撑住巨大身体。哈不二看在眼里,纵然敌意再深,也不敢
再出言嘲讽。喃喃只道:“怪物……这家伙真是个怪物……”

    万籁俱寂中,只闻山风呼啸,其他别无声响。此时秦仲海已爬上十来丈,陡然间,
一阵狂风刮来,他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便摔落下去,众人见状,都是大惊失色,言二娘
更急忙奔去接应。

    便在此时,一条绳索从山顶飞降而下,套中秦仲海的腰间,登时阻住了下坠之势。
众人大吃一惊,不知是怎么回事,止观却是微微一笑,道:“方老师在北坳处等着我们。
他怕大家爬山辛苦,这才放了绳索下来,咱们这就上去吧。”

    他簇唇作啃,霎时又是一道绳索降下,正落在众人面前。哈不二低声咒骂:“讨厌
鬼,明明有绳索,早不放,晚不放,却偏偏选这时候放。”此时众人纷纷攀缘而上,欧
阳勇斜了哈不二一眼,呜呜低吼两声,似问他愿否上去。哈不二呸了一声,嘟着一张兔
子嘴,往前一跳,便也攀爬上去。

    有了绳索倚仗,攀山自然轻松许多,那绳索中间打结,一块块突了出来,有如脚蹬
一般,脚下既能使力,攀缘更是加倍容易了。

    也不知攀了多久,只觉风势越来越大,几次把绳索吹得打横飘起,天幸众人身怀武
艺,只牢牢抓住绳索,这才没给吹落下去。秦仲海倒是轻松省力,他身子给绳索吊住,
不必用力,便能缓缓上升,哈不二心下生羡,只想跳了过去,抓着绳索顺势上峰,但此
时身在高处,他轻功根柢有限,自也无胆去试了。

    攀爬许久,距山脚已有数百尺之高,众人攀爬已久,已感支撑不过,一见眼前有处
平台,急忙攀上歇息。诸人疲累之余,俱都在地下,各自气喘不休,连那止观功力不弱,
也在打坐顺气。

    过了半晌,止观调匀气息,他将秦仲海扶起,手指前方,低声道:“秦将军,你师
父就在前面,过去找他吧。”众人听了这话,都知方子敬已在眼前,连忙抬头去看,只
见前方不远处又有座峭壁,上头小小一方平台,看来“九州剑王”便在那儿了。

    哈不二惊道:“老天爷!又要咱们爬了么?”止观摇了摇头,道:“方大侠只见秦
将军一人,还请快些过去吧。”

    秦仲海仰天大叫,单脚跳跃,直直奔向峭壁,霎时身子扑上峭壁,便如疯狗般乱咬
乱爬起来。

    先前秦仲海之所以能爬上悬崖十来丈,靠的全是一股血气,只因言二娘被兄弟责难,
秦仲海不愿她受人轻侮,便死也要替她出头,也是为此,尽管病体孱弱,残肢断腿,仗
着血性,仍能逐步爬上。只是此刻不比刚才,双肩非但流血不止,全身气力更已用罄,
要他如何能有寸进?

    言二娘见秦仲海狂吼不止,身子却是一动不动,她心下惶急,顾不得止观先前的吩
咐,当下一个健步奔出,来到秦仲海身边,将他放在自己背上,便往悬崖攀去。

    止观看在眼里,却也不来阻拦,只摇了摇头,叹道:“病由心中起……身体残废也
就罢了,倘连心都残了,便神仙也救不得……”

    陶清等人听不懂玄机禅语,只眨了眨眼,不知如何回话。言二娘背着秦仲海,靠着
双手攀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才气喘吁吁地来到平台。

    言二娘抱着秦仲海,此时两人身在高处,风雪交加,四下雾气茫茫,丝毫不见方子
敬的人影。她见秦仲海上身赤裸,满是鲜血,只在颤抖不止,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当
下提声便叫:“方老师!你在哪里啊!”

    她叫了良久,风声劲急,哪里见得到半个人影,更无人回答自己,言二娘摇了摇头,
又慌又急间,只见山壁内侧有处洞穴,似可躲避风雪,当下将秦仲海搬入洞里,先躲上
一阵再说。

    两人行入洞中,只见洞里黑暗深邃,此时虽在白日,仍是伸手不见五指。言二娘打
着了火褶,弯下腰去,只想找些枯枝干柴,好来生火取暖。

    言二娘正自探看,匆见前方立着一双脚,直直站在自己面前,看来竟有人隐在洞中。
言二娘心下大喜,不及细看,抬头便唤:“方老师,是你么?”

    火折映照,那人的面貌映入眼帘,言二娘登时傻住了,眼前那人不是方子敬,却是
一名小小孩童,只见他垂首看着自己,目光黯淡,脸上神情甚是悲戚。

    言二娘大吃一惊:心道:“深山峻岭,怎么冒个孩子出来?”她心下诧异,手上火
褶便要落下,正在此时,一只手缓缓伸出,一把接住了火褶。言二娘定了定神,撇眼望
去,只见秦仲海趴在自己肩上,看他痴痴望着那名孩童,好似伤痛至极。

    言二娘惊道:“怎么了?你识得他?”

    秦仲海悲声道:“他是我大哥!”蓦地泪水夺眶而出。

    言二娘见他忽然落泪,又称一名稚童为兄,忍不住吃了一惊,不知这孩子究竟有何
古怪。她转头去看,火光照下,只见那孩童面色惨白,脸上覆盖薄冰,腰间更有处伤口,
似是枪弹所伤。洞中虽然火光黯淡,那伤处深入脏腑,仍是清晰可见。言二娘霎时懂了,
原来这孩童早已死去,只因身在雪山寒地,尸首才得以保存不坏。

    陡见冰尸,言二娘纵然战场出身:心中仍感惊骇,她全身发抖,颤声道:“这……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孩子究竟是谁?”

    匆听洞外传来一声叹息,道:“秦文长,秦文远,一长一幼,两人都是秦霸先的公
子。这孩童便是秦文长,死时年仅十二岁。”陡听说话,言二娘急急回头过去,只见一
名清秀高瘦的老者跨入洞来,手中提着一只火把,正是“九州剑王”方子敬到了!

    言二娘当年也曾在山寨待过,自然认得这位绝顶高手,猛一见他,登时又惊又喜,
脱口唤道:“方先生!”

    火光明艳,映得洞中一片血红。方子敬将火把插入岩缝,行到那孩童身边,道:
“当年我赶赴秦府,想将你全家接出来,谁知还是晚了一步。满门老小中,只活了一个
孤儿文远,那便是你了,仲海。”言二娘心下震动:“果然秦将军是老寨主的儿子,本
名还叫做文远。”她侧目去看秦仲海,只见他紧泯嘴角,低头不动,脸上神情极是痛苦。

    方子敬指着那孩子,道:“仲海,这里站的,便是你亲哥哥。三十年来,我没让他
下葬,便是待你知悉身世后,能来此地与他相认。”他取出三只火褶,一一点燃,放在
地下,说道:“这孩子死时只有十二岁,倘若还活在世上,也该有四十来岁年纪了。你
从未祭拜过他,现下拜吧!”

    言二娘细看那孩子的面孔,只见他双目迷蒙,脸上满是痛楚,想来死时心里定有什
么不舍,她原本甚是害怕这具童尸,此时心中隐隐出了怜悯之意,倒也不再觉得害怕。

    秦仲海缓缓跪下,仰望那名孩童,忽然之间,鼻端出现一股泥涩的气味,这味道好
生熟悉,那是青苔的味道,他在秦家大宅时便曾闻过。秦仲海脑中一片晕眩,霎时煎熬
难忍,竟然呕吐出来。

    言二娘吃了一惊,急忙上前扶住,秦仲海抹着嘴边的秽物,低头咬牙,想起家门怨
仇无一得报,霎时满面都是复仇怒火,厉声叫道:“师父!我大哥死得这般惨,我便算
丢了性命,也要杀光仇家,让他满门鸡犬不留!”

    方子敬摇了摇头,叹道:“你说这狠话前,先抬头看着你兄长。”

    秦仲海心下一凛,仰头望着那小童,冰霜冻结,那孩子面上肌肉早已僵硬,但神色
中那股悲悯不舍,还是清楚可见。

    方子敬道:“看出来了么?他死前在想些什么?”

    秦仲海身子震动,怔怔地道:“我不知道……”

    方子敬叹道:“这孩子年方稚弱,死时不过是个小小儿童。怜他如此年幼,生命走
到最后一段路:心里却还挂记着一人。那人比他更加弱小可怜,犹在襁褓之中……仲海
啊仲海,你告诉我,这孩子挂记的人是谁?”

    秦仲海心中震荡已极,霎时泪如雨下,大哭道:“大哥!仲海已经长大成人,回来
看你了!”

    秦仲海满面泪水,大声叫喊,紧紧抱住那孩童的尸身。他身子长大,那孩子给抱在
怀里,真似婴孩一般。言二娘深受触动,忍不住也是哭泣出声。

    秦仲海抽噎难忍,他颤抖着右手,欲待抚上兄长的眼皮,但手上就是抖得厉害,竟
然盖之不下。方子敬缓缓伸出手去,按住秦仲海肩头,一股温和的内力行去,登让他不
再发颤,藉着火贪一刀的热气,那孩子僵硬的眼皮慢慢软化,终给秦仲海阖上了。

    众人心下感伤,各自低声祝祷,忽然之间,只见那孩子双目渗出清水,看在眼里,
仿佛流泪一般。三十年前他舍命带走的婴孩,如今已长成猛虎般的高壮男子,回来此地
祭拜自己。这孩子倘若地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众人虽知这是冰雪为热气所逼,这才融解渗出,但此时此景,这两行清泪陡地滑落,
真如显灵一般,众人看在眼里,都是为之鼻酸,秦仲海更是放声大哭。言二娘心下凄然,
便也过来祭拜一番。

    埋好了尸首,众人走出洞外,此时已到傍晚,山风凛冽,太阳西沈,远处五宝大雪
山缤纷瑰丽,真似宝玉一般。崖下云海千里,变幻莫测。当此美景,言二娘却无心多看,
她搀扶着秦仲海,见他满面肃杀,神情狰狞,言二娘心下暗自害怕,不敢多发只言片语。

    方子敬端坐大石之上,他面向云海,忽地双臂张开,朗声道:“天下!”

    秦仲海凝目眺望,夕阳西照,晚霞映得四下血红一片,群山彷佛染血,直如地狱一
般。秦仲海心有所感,霎时放声狂啸,脱口喝道:“天下!”言二娘听他忽发霹雳吼声,
登时吓了一跳,心惊之间,却也不敢放开手,只管低头忍耐。

    众人沉默良久,方子敬神色肃穆,道:“命中注定的,怎么也逃不掉,仲海,当年
你执意要投效朝廷,现下可曾后悔?秦仲海闭上了眼,回思十年往事,眼前浮起众多好
友的面孔,他睁开双目,摇头便道:”大丈夫生死无悔,何况弟子十年间痛快度日,今
日纵使残疾一生,亦无后悔之处。“

    方十敬伸手入怀,取出一团破布,扔向秦仲海,此时山风强劲,刮面如刀,那东西
却仍缓缓向前飞行,足见方子敬功力深厚至极。

    秦仲海伸手揪住,将破布展了开来,言二娘急忙凑头来看,待见旗面上写着一个血
红的“怒”字,登时大吃一惊,叫道:“这是怒苍军旗!”

    方子敬缓缓点头,道:“这面旗帜,便是秦霸先留下来的遗物,自今而后,由你保
管。”

    秦仲海望着布旗,神态甚是激动,却又不知该收到哪儿,只紧紧抓着不放。言二娘
面带怜悯,叹道:“来,把旗子给我吧。”当下轻轻扳开秦仲海的手掌,将旗帜收入了
怀里。“

    方子敬凝视爱徒,道:“你本名叫做文远。仲海二字,乃是为师替你取的名字。你
可知其中含意?”他见秦仲海摇头,便伸出食指,在地下写了,道:“伯仲叔季,仲这
一字,点明你上头还有个兄长。海这一字,里头有个母亲,便是要你记得死去的亲娘。”
他凝视着秦仲海,问道:“现下你得知身世,可要改回本名?”

    秦仲海长到三十几岁,方知名字竟有如此深远的含意,甚且牵涉了家门血仇,他心
下感慨,咬牙道:“亲人血仇:永铭在心。仲海二字,弟子终生不改。”

    方子敬不见喜怒,复又道:“怒苍山创立十四年以来,你父亲曾经来看过你三次,
他亲手送来这面军旗的那年,你只十四岁大,那也是你父子最后一次相见,”秦仲海心
下一凛,道:“我父亲来看过我?”

    方子敬点了点头,道:“每年中秋前后,师父都会给你些铜板,让你去镇上市集玩
要,你还记得么?”秦仲海回思童年,不由叹了口气,低声道:“记得。”

    方子敬微微一笑,道:“那时你每回拿了铜板,定要去买什么?”秦仲海嘴里似乎
生出一股酸甜味道,颔首道:“玫瑰甜糕。弟子打小便爱吃。”

    方子敬凝视着他,一字一顿,道:“那个卖甜糕的男子,他便是你父亲。”

    秦仲海脑中嗡地一响,颤声道:“甜糕大叔,这……就……就是他?”方子敬点头
道:“每回你爹爹过来看你,便会先在山脚下乔装打扮,再提一担甜糕过来。趁着你买
糕吃的时候,便来跟你说上一回话。”

    秦仲海呆呆听着,眼前浮现出一个小老头,笑吟吟地递给自己一块甜糕,秦仲海忽
地大笑不止,道:“他妈的……难怪那老头那么罗唆……哈哈!哈哈!原来是老子的爹
啊!”他笑着笑,泪水却从睑颊旁落了下来。

    言二娘一旁听着,只感诧异,她低声问向方子敬,道:“老寨主怎么这般奇怪?他
怎么不点破自己的身分,也好父子相认?为何要隐瞒自己的来历?”

    方子敬道:“秦霸先这么做,自有他的苦心。他怕儿子也走上反逆之路,终身不能
自拔,便特意加以隐瞒。怒苍山之中,除我之外,便只潜龙军师知道此间秘密。”

    秦仲海收住了泪,回想父亲一生事迹,他上山造反,震动群臣,又曾官拜征西大都
督,实是了得的大人物,秦仲海满心骄傲,双手握拳,朗声道:“师父!爹爹很爱我,
对不对?- 方子敬听了这话,却没回答。他仰望峰顶,面色却甚沉重。秦仲海先前那一
问,本是兴之所至,却没想到师父的神情竟会变得如此。言二娘看在眼里,更是暗暗纳
闷,父亲爱子,本是天经地义之事,不知方子敬何以不言不语:心下只感奇怪。

    秦仲海深深吸了口气,又问道:“师父,我父亲很爱我,是不是?”

    方子敬忽地笑了笑,他仰望天下第一高峰,道:“秦霸先,他孤高卓绝,便像这座
珠母朗玛,又高、又沈、又冷,让人喘不过气来。他心里总藏着一些事情,没人猜得透
……仲海,你父亲究竟爱不爱你,师父无法代他回答……”说着叹了口气,目光更见深
沉。

    秦仲海跪倒在地,竟似呆了,他随着方子敬的目光望去,暮色下的珠母朗玛宛若巨
人,正自俯视着渺小的自己。在天下第一峰面前,除了自己的卑微以外,还能感觉到什
么?

    秦仲海微微苦笑,也许,这就是他的父亲……一个他永远不能见面的人……

    言二娘见他神情黯淡,急忙握住大手,低声劝道:“秦将军,我认得老寨主,他是
个慈祥的人,向来爱护晚辈……你是老寨主的亲生儿子,他定很爱你的……”

    晚霞照来,四下昏沉,秦仲海与方子敬各怀心事,两人都是沉默不语。只有言二娘
在那低声劝慰,方子敬也不过来打扰,过了良久,方才走到秦仲海面前,沈声道:“你
过来,让师父看你的伤。”

    秦仲海深深吸了口气,当下缓缓起身。此行千辛万苦,只为过来治伤,现下终于到
了关键时刻,想到复原在即,不免又喜又怕!言二娘扶着秦仲海,便让他跪在师父脚边。

    方子敬低下头去,察看他肩头的伤势,看了良久,只在低头沉吟,并不说话。

    言二娘心下担忧,秦仲海自也又惊又怕,深恐师父说出“没救”二字,那自己这生
就算完了。

    秦仲海等候良久,不见师父说话,当下鼓起勇气,道:“师父若是有话,但请明说。
仲海禁得起打击。”他喉头干渴,这几句话说得直是嘶哑之至。

    方子敬叹了口气,道:“既是如此,师父也不隐瞒了。你琵琶骨被穿,内息不能贯
通背俞,肩胛诸大穴尽皆受损。左右井兰、养心、凤池、肩灵、乔肋不能复用。秦仲海
听了这话,一时哑口无言,跌坐在地,已是面如死灰。

    方子敬毫不留情,顿了一顿,又道:“此伤非只断骨,尚且损伤十二正脉,世间无
药石可治。你此生已废,别说使刀动剑,便是双肩使力也不能过五斤,日后天寒时风湿
酸痛,尤其难忍。”

    言二娘心生不满,秦仲海便算无药可救,也不该这般明说,这不是要硬生生逼死他?
她掩住双耳,尖叫道:“别说了!”

    方子敬不去理她,迳自向秦仲海道:“你虽然残废了,但性命还留着,总算能保存
秦家的一点骨血。为师点你一条活路,一会儿我命止观送你离山,找处乡下地方安居,
从此隐姓埋名,传宗接代,再不问江湖事,也算尽了为人子孙的孝道。你说如何?”

    言二娘听这条路如此无奈,登时啜泣起来。秦仲海听了师父的规劝,却只抬头向天,
两眼睁得老大,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方子敬见爱徒面无人色,便道:“你心意如何?”

    秦仲海忽地纵声长笑,他斜望方子敬,森然道:“师父啊,你大老远把我弄来鸟斯
藏,便是想说这些废话么?”方子敬哦了一声,道:“你这么说话,又想如何?”

    秦仲海仰天狂啸,厉声道:“杀!”

    言二娘闻言大惊,秦仲海明明身体重残,但此刻匆尔脱出杀字,竟似鬼哭神号,仿
佛武林问便要腥风血雨,一时间,竟让她冶汗涔涔而下,想要说话劝阻,却又不敢。方
子敬冷冷地道:“小子,你重伤残废,还想杀谁?江充么?”

    秦仲海吐了唾沫在地,不屑地道:“狗样杂碎,焉值秦某一刀?”言二娘呆住了,
喃喃地道:“那……那你要杀谁?”

    夕阳满天,照得峰顶一片赤红,秦仲海双手紧紧握拳,暴吼道:“上苍!”

    言二娘尖叫一声,往后退开几步,全身只在发抖。方子敬却是个偏激的,听了徒弟
发疯也似的怒吼,仍是不惊不惧,微笑便道:“你好大的狗胆,竟敢顶撞穹苍上帝?你
不怕天谴么?”

    秦仲海斜起浓眉,回首望着师父,霎时掀开额上乱发,露出了血红的“罪”字,秦
仲海虽没说话,但意思甚是明白,若真有天谴,他已经领教过了。

    秦仲海仰望苍天,不作一声。忽然之间,只见他虎目发红,泪水滚滚而下,大吼道
“老天爷!我不服气,我不服气啊!”他内心激荡,只是放声大喊,那谷间回音不断,
满是悲愤叫声。言二娘急忙抢上,将他一把抱住,也是大哭起来。

    方子敬静静听着两人痛哭,只是不置一词。他待秦仲海声嘶力竭,便笑道:“小子
别再哭了。

    师父教你武功,便是让你成天哭哭啼啼么?。“秦仲海听了师父的嘲笑,霎时怒火
烧起,把泪水一收,反瞪着师父,大声道:”残废的是我,又不是你,你当然幸灾乐祸
了。“

    言二娘原本泪流满面,听了这对师徒的对答,忍不住也是目瞪口呆,这两人说话非
但毫无礼数,甚且难听无比,也难怪秦仲海平日里总是狂放不羁,对谁都是没大没小,
原来对自己师父也是一个模样。

    所谓知子莫若父,方子敬与他师徒之亲,自然深知秦仲海的性子,先前那般冷语嘲
讽,纯是要激一激徒弟,让他别再怨天尤人。待见徒弟又恢复勃勃生机,当即一笑,说
道:“要你哭,你便笑,你这家伙打小便是个混蛋。也罢,你既然不愿下山养鸡养鸭,
那为师便再引你一条路走,只不知你这小鬼有胆否?”

    言二娘不知方子敬还有什么古怪主意:心里隐隐害怕。只是秦仲海早想自杀,哪管
什么死路活路,只要不让他养鸡养鸭,什么都成。他斜目看了方子敬一眼,却是点了点
头。

    方子敬微微一笑,手指珠母朗玛,道:“不想下来,那便上去吧。珠母朗玛,与天
同高,你心里若有话想与老天爷说,那便爬上峰顶去喊,上帝自会听见你的不平。”

    秦仲海闻言震动,他顺着师父的指端向上看去,只见峰顶雾气飘摇,杳无人烟,正
是与天同高的绝境。秦仲海自知身体重伤,万难攀爬山峰:心惊之下,便又往山下探看,
只见峡谷溪流淙淙,绿意盎然,却是一片温暖祥和。

    方子敬见他犹疑,当即左手指天,右手指地,微笑便道:“上去还是下来,自己选
吧。”

    四目相接,秦仲海见师父眼光中隐隐有着轻视之意,他嘿地一声,已知师父在激自
己,霎时冷笑道:“他妈的师父,你要老子爬这鬼山,明白说了便是,又何必唠唠叨叨
说这一大篇废话!”

    师徒两人相互凝视,霎时一起放声狂笑。言二娘不知他们师徒在搞什么把戏,心里
只是担忧。

    营火堆中,秦仲海赤裸上身,俯身跪地,众人在一旁围观,只见方子敬取出细长尖
针,往秦仲海背后大穴一一插下。长针一根接着一根,直直通入经脉,却不知要做些什
么。

    哈不二满心纳闷,低声问向陶清:“他们到底在干什么?这是在治伤么?”陶清嘘
了一声,放低了喉咙,细声道:“秦将军要去爬山。”

    哈不二吞了口唾沫,惊道:“爬山?爬得还不够高么?”陶清摇了摇头,低声叹道
:“听大姊说,秦将军要攀上举世第一高峰。”

    哈不二吓了一跳,抬头望向山峰,只见峰顶高耸入云,此处已在千丈高地,那峰顶
又比此处高上百倍,哈不二哑然失笑,摇头道:“搞什么?这山峰高成这般,没事干啥
爬上去,上头很好玩么?还是上面有什么神仙鬼怪,能替这家伙治病?”陶清面露迷茫,
叹道:“听方老师说,如果秦将军爬上去,就可以和老天爷说话。”

    哈不二噗嗤一笑,道:“鬼话,长那么大,没听过那么蠢的事。”

    话声未毕,四道目光瞪来,却是止观与言二娘怒目来看,哈不二吓得连连摇手,不
敢再说了。

    说话间,方子敬插针已毕,口中说道:“你琵琶骨被穿,经穴已毁,内力无法运转
周天。为师现在替你针灸八大输穴,打通内关、公孙、后溪、申脉、外关、足泣临、列
缺、照海,贯通十二经常脉与奇经八大脉,使你内息暂得通途,不受生理所制。”

    言二娘闻言大喜,道:“可以运使内力?那不是病好了吗?”方子敬摇头道:“银
针一起,内力便断。”跟着向徒儿道:“你运气试试。”

    秦仲海调匀气息,从止观手中取过钢刀,双手抓住刀柄,依言吐纳运气,霎时间,
只听他放声惨嚎,已然摔在地下,身上插针处鲜血长流,神态痛楚之极。

    言二娘大惊,她尖叫一声,便要奔上相扶,止观已将她一把拦住,低声道:“别急,
方老师有他的用意。”

    方子敬命秦仲海爬起,道:“十二经常脉与奇经八大脉不相统属,内力万难通关,
咱们靠着银针会合经脉,自属逆天行事,只要运气使力,身上便会痛苦异常。”当下再
次吩咐:“你若真有决志登顶,那便再次使力。为师想看看你的气魄。”

    秦仲海依言爬起,他眼望山峰,气忾陡生,霎时再次发力,只听惨叫声撕裂夜空,
仿佛身受酷刑。言二娘不忍再看,掩面哭道:“你们师徒俩在想什么?为何要去爬那险
峰啊……”

    正哭泣间,忽听众人大声惊叫,言二娘急忙去看,登时低呼一声,只见秦仲海手上
钢刀更已燃起熊熊火光,事隔月余,火贪一刀竟然重现人间!

    秦仲海见她哭泣不止,当下忍住了疼痛,走到言二娘身边,微笑道:“别哭了,你
瞧,老子不是好端端的?”言二娘又惊又疑,又喜又悲,颤声道:“这……这是怎么回
事?”一下子好、一下子坏的……“秦仲海哈哈一笑,只伸手抚摸她的脸颊,神色甚是
温和。

    方子敬走了过来,拍了拍秦仲海的肩头,道:“你若想攻顶,可得尽速出发。等明
日这个时辰,你身上的银针便会自行脱落。届时变回废人,为师的可就爱莫能助了。”

    秦仲海哈哈一笑,道:“多谢师父了。徒儿重残已久,能做一天的老虎,胜过三十
年的残废,此生了无遗憾。”他转头看向言二娘,柔声道:“二娘,劳烦您吩咐弟兄,
替在下准备一壶水,几个饭团,我要过去了。”言二娘颤声道:“你真要登顶?”秦仲
海咧嘴一笑,却是点了点头。

    言二娘心下惊慌,大声道:“你既然要去,不如我随你上峰!”

    方子敬拦住了她,摇头道:“这峰顶太险,贸然过去,有死无生。你不必枉送性命。”

    言二娘尖声大叫,怒道:“你也知道上头险恶,那你又为何要他过去,你到底安的
是什么心?究竟上面有什么?有神,还是有鬼?”

    方子敬眯起了眼,淡淡地道:“上面有天。”

    言二娘又气又恨,只当自己遇上了疯子,把脚重重一顿,霎时掩面奔开。

    风声潇潇,夜幕低垂,只见月光照在珠母朗玛峰上,更显得凄冷孤高,秦仲海临行
在即,忽起叹息之意,他转过头去,向众人逐一凝视。

    眼前这群人奔亡多年,无论武功高如宗师方子敬,还是低如厨子哈不二,三十年来
都如丧家之犬一般,暗无天日的过活。秦仲海回想自身沈沦的历程,不到半年,他从威
名赫赫的朝廷命宫摇身一变,也成了现下这个亡命天涯的残废。他心中感慨良多,无限
疑惑,无尽无奈,再再等着解答。

    秦仲海向陶清、止观等人逐一拱手,说道:“承蒙诸位高义相助,让在下得见业师,
感激不尽。倘秦某不得归来,明年今日,请焚上一支香,便知心意。”

    “铁牛”欧阳勇走了上来,递过一柄钢刀,跟着打了几个手势,陶清解释道:“欧
阳大哥说这柄刀很是锋利,也许攀峰时有些助益。要将军尽管拿去用。”

    秦仲海点头称谢,正要缚在腰上,忽然方子敬走了上来,亲手替他缚上腰间。他不
愿外人见到脸上神情,身子只背对着众人,更不瞧上秦仲海一眼,只低头专心缚刀。

    秦仲海望着师父的面孔:心道:“其实师父舍不得我,却还怕别人见了笑话。”

    他师徒两人都是倔强傲性,名为师徒,其实谁也不让谁。小时候秦仲海与师父赌气,
常常三五天不吃饭,逼得方子敬把他吊起来毒打,但不论如何毒打都是无用,秦仲海说
不吃便不吃,每回方子敬都靠激将法得手,否则秦仲海老早饿死了。

    秦仲海回思往事,想起师父年老,自己若死于道中,他晚年必定寂寥难受。秦仲海
心下一个激荡,猛将方子敬抱住,低声道:“弟子不能尽孝,师父自己保重。”方子敬
摇了摇头,嘱咐道:“别想这些身外之事,只管专心上山。记得,珠母朗玛乃是人间第
一圣地,没到峰顶前,绝不可半途而废。”

    秦仲海听他吩咐得郑重,登时微微一笑,道:“峰顶上到底有什么?真他妈的有神
么?”

    方子敬摇头道:“你去了便知,不必多想。”

    此行非但要徒手攀登神女第三峰,尚且要在一日内登顶,否则路上银针脱落,复为
废人,可又徒劳无功了。

    时值四月暮春,天候变化多端,月光照下,只见山顶雪花纷飞,似有狂风暴雪肆虐,
众人看在眼里,都为秦仲海担忧。

    性命堪忧,秦仲海却只笑嘻嘻地不以为意,仿佛送死的不是他一般。他左右探看,
只想找言二娘说个几句话,这女人却不知跑哪儿去了,秦仲海摇了摇头,更不多言,霎
时左手持杖,腰悬钢刀,转身便行。

    第六章神女第三峰

    劲风扑面,大雪及身,酷寒之中,秦仲海只是默默上山。

    自残废以来,人生陡遭巨变,秦仲海靠着倔强之气,朋友屡次出手相助,这才得以
存活下来。只是要逃过死神的追捕简单,若要平心静气的活下去,那却不是件容易的事
了。

    秦仲海是个豁达的人,断腿折肢,身心俱碎,这些都打不倒他。倘没遇上故人,机
灵的他也有活命之道,日后便算躲入乡下,装疯卖傻,行乞维生,也能勉强活下来。然
而机缘巧合,也不知上天是可怜他,还是捉弄他,先让他遇上了言二娘,后又撞见了卢
云,连番遇上这些不该见也不想见的人,终于把他逼到了绝境。

    人生便是这样,看似幸运,其实骨子里的辛酸又有谁知?自己非但成了废人,面对
昔日的友人,还得强颜欢笑,装作没事人一般,秦仲海便算豪迈百倍,面对这种锥心之
痛,却也难以自处。

    眼前的情势很明白,两条路摆在眼前,他是要上去峰顶,还是要下来凡间?秦仲海
这几个月来饱受苦难,也是心中悲愤已极,自命不凡的他,选了第一条路,他要登顶问
天,做一件别人做不到的大难事。他要验证一件事,他即使废了,也比别人更狠、更强。
他要告诉自己,告诉世人,告诉一命换一命的大哥,他这辈子没有白活。

    爬上峰吧,至于峰顶有什么、没什么,其实他根本不在乎。最好上面有只妖怪,把
残废的他生吞活剥,省得自己还要跳将下来,那可麻烦多了。

    活要活得痛快俐落,死要死得轰轰烈烈,当年坐在马背上,心里便是这个想法,感
谢师父让他以猛虎之身赴死,他可不想做个窝囊废。老天爷什么的,呵呵,随便吧。

    山路崎岖,秦仲海走了一阵,虽说经脉已通,但毕竟身上有伤,内力大退,慢慢地
右腿隐隐发麻,肩膀也是疼痛不已。他脚下一个不留神,陡地一滑,只摔了个狗吃屎。
秦仲海倒在地下,已是疲累不已,当下笑骂道:“他妈的,早知便带几壶酒上来,便死
也做个醉鬼。”

    他咒骂两声,正要爬起身来,忽然一枚石子飞了过来,当场打在他脑门上,秦仲海
摸着头上的肿包,怒道:“他妈的!谁暗算你老子!”

    说话问,又是一枚石子飞来,秦仲海慌忙欲闪,但那石子来路却是曲折回旋,陡地
又中头顶,秦仲海大怒欲狂,暴喝道:“操你奶奶,到底是谁戏弄祖宗?”

    风声呼啸中,只听一个女子叫骂道:“混蛋东西!连两颗石子都闪不过,你还神气
什么?”

    秦仲海听出这是言二娘的口音,霎时目瞪口呆,惊道:“是你这疯婆子?你来做什
么?”

    话声未毕,果见一名女子从路边大石飞身出来,对着他脑门就是一个暴栗,嗔道:
“笨蛋!我是来陪你的!”

    秦仲海惊道:“陪我?我很忙哪,没时光干那档事啊!”言二娘啐了一口,满脸羞
红,怒道:“你胡说什么?”她情急生智,登想了个情由,骂道:“你在客店住了好久,
还害得我把店烧了,一共欠我一百万两银子,你没把钱还清楚,姑娘怎能放你去死?”

    秦仲海笑道:“照啊!所以你想跟着我,一起去找阎罗王收帐了?”

    言二娘呸了一声,道:“晦气,说话也不捡好听的。”她塞过一只包袱,道:“里
头有几个饭团,还有一瓶烈酒怯寒,咱们先吃喝一顿,一会儿再商量怎么爬山。”秦仲
海哈哈大笑,翻身跳起,道:“行!早想做个醉鬼,天幸你给送酒来了。”

    大雪随风飘至,风势着实惊人,一个不慎,便会给吹下山去,两人找了处大石,躲
在后头吃喝,天气寒冷,言二娘伯秦仲海伤重不支,还没上峰就病倒了,便让他挨着自
己取暖。

    秦仲海喝了几口冷酒,吃着烧鸡,笑道:“怎么样?你不吃么?”

    言二娘摇了摇头,她见秦仲海吃喝得十分香甜,又见他身子颇能移动,不似以前那
般孱弱,心里也甚高兴。她拿出一只饭团,送到秦仲海手中,问道:“到底你师父在想
什么?为何要你攀上峰去?”秦仲海耸了耸肩,道:“管他妈的,反正我师父明的暗的,
便是要激我上去。谁知他在想些什么?”

    言二娘露出不满的神情,道:“方老师打以前就是这样,谁都搞不清他在想些什么。”
秦仲海笑道:“可不是吗?那老疯子最是古怪,我打小便给他揍,一看他眉毛挑起,便
知要倒楣了。”

    言二娘噗嗤一笑,道:“看你这么大的一个人,还是满口粗话,一幅调皮捣蛋的模
样,小时候准是坏得不像话,活该被打。”秦仲海哈哈大笑,道:“我这人是越打越顽
劣,天生的坏胚子。”

    两人说笑一阵,言二娘忽然眼眶一红,道:“秦将军,我不要你死。”秦仲海见她
珠泪欲垂,心下也甚难受,他轻抚言二娘的脸颊,微笑道:“快别这样了,我也下想死
啊。”

    言二娘叹了口气,想起方子敬与他的对答:心里仍抱着一线希望。她紧挨着秦仲海,
低声问道:“秦将军,你相信神吗?”

    秦仲海哈哈一笑,脱口便道:“神个屁,老子便是神!”听了这等狂言,言二娘大
惊失色,惶恐道:“你……你不是真的疯了吧?”秦仲海见言二娘吓坏了,情知自己这
番狂言惊吓她了,当下歉然一笑,柔声道:“对不住了,我打小便是这等口无遮拦,说
不定真有神吧,我也不知道。”他顿了顿,问道:“你呢?你相信神么?”

    言二娘连连颔首,道:“我希望有神。每次我经过寺庙,都会进去烧香祈祷。”

    秦仲海哈哈大笑:“真是去烧香拜佛?还是去顺道偷吃供品啊?”言二娘听他说话
轻薄,霎时大怒,顾不得局面险恶,狠狠拧了他一把,怒道:“那是你啊!怎么赖到我
身上了!”

    秦仲海哀哀叫疼,道:“好,算我说错了,你专往庙里跑,不是要偷吃供品,却是
……要……嘿……”他本想牵扯到和尚身上去,待见言二娘目光凶狠,只得把话吞下去
了。

    两人相对无言,秦仲海见言二娘真的生起气了,身子离得他远远的,便赔罪道:
“好妹子,好姑娘,是我口无遮拦,得罪了你。你小美人上庙里做什么?快跟我说吧。”

    求了半晌,言二娘终于叹了口气,她看了秦仲海一眼,低声道:“你还记得么?我
大哥怎么死的?”秦仲海心下一凛,叹道:“怒苍山惨败,令兄惨死战场之上。”

    言二娘哽啊出声,垂泪道:“我每回到庙里,都在烧香祝祷,希望大哥死后能上极
乐世界。等我以后死了,终于能再次见到他……你知道么,我看到你抱住你大哥的模样,
我心里好难过,秦将军,为什么咱们就这么苦命……”说着说,登时哭出了声。

    秦仲海点了点头,伸出手去,握住言二娘的手掌,眼中全是安慰之意。

    言二娘叹道:“当年一埸大战,让我夫君下落不明,也许……也许我这辈子是找不
到他了。只是不管他人在哪里,是死是活,总希望老天保佑,让他有个平安归宿,我也
心满意足了下……”说着慢慢侧过头去,靠在秦仲海怀里。

    这些日子两人甚是亲昵,此时言二娘这般说话,更似打消了寻访丈夫的念头,秦仲
海听在耳里,自知心意。他把言二娘抱入怀里,轻抚秀发,稍作安慰。言二娘则是低低
啜泣,只把脸蛋儿藏在秦仲海怀中,背心起伏不定。

    秦仲海伸手抱着她,心下却暗起叹息之意。想道:“看她这个神色,那真有心和我
一块儿度日了。唉……可我残废一个,便算此番活着登顶,以后也还是个废人。除非…
…除非山顶有什么神仙,否则一切都是白搭……”

    想着想,忍不住烦乱起来,原本此行上山,已有豪迈赴死的壮志,哪知此刻竟会心
神不宁。秦仲海低头沉思:心里隐隐生出期待,只盼峰顶真有造物大神,能把自己一身
武功赐还,那真是无限恩德了。

    两人歇息一阵,便开始攀缘上山。他二人身在山峰北麓,地形远比南麓险峻,行不
半里,地势极陡,已无道路可供行走,山道间更是满布积雪,滑溜不堪。山风狂劲,刮
面如刀,又兼空气稀薄,这番劳累,只逼得秦仲海气喘吁吁,言二娘俏脸通红。

    两人走了一个时辰,疲累之余,自是大口吸气,但那空气干冷异常,好似冰刀入胸,
一入肺里,立时化为剧烈的干咳,更让人痛苦难熬。秦仲海担忧言二娘,低声道:“你
回去吧,别跟我犯这等险了。”言二娘听了劝阻,霎时目露怒色,她拔出腰间的柳叶刀,
冷冷地道:“你再说这种话,休怪我一刀杀了你。”

    秦仲海见她神色凶狠,倒也不敢再存轻视之意,只得干笑道:“算你厉害。我可斗
不过你。”

    再走半时辰,两人渐渐懂了,这珠母朗玛攀爬之难,不在一个高字,而在种种天然
绝境的考验。两人虽然身怀武功,秦仲海也得师父打通经脉,恢复不少内力,但大雪及
膝,狂风吹拂,行走极是费力,再加酷寒催心,空气极其稀薄,每走一里路,便得耗费
无数内力,除非是绝顶高手,否则万难在一日夜之间攀上峰顶。

    又攀一个时辰,已在半夜时分,此时星月无光,两人身在高处,只觉风势转烈,大
雪扑面而来,根本辨不清东西南北,言二娘知道风势太强,当下眯起双眼,躬身行走,
但几次狂风吹来,还是险些给掀倒在地。言二娘心下担忧,提声便叫:“秦将军!风雪
太大了!咱们先避上一阵!”

    秦仲海虽在前头数尺,但风声如雷,呼啸而过,根本听而不闻,言二娘窜到他身边,
喊道:“秦将军!”秦仲海回过头去,大声道:“怎么了?”

    言二娘正要回话,便在此时,猛听她尖叫一声,身子竟尔直直摔落下去!

    秦仲海大吃一惊,急忙去看,只见言二娘脚下竟是一道冰缝,下头竟是万仞深渊!
先前秦仲海不觉有异,哪知脚旁半尺处竟有这等玄机?他慌张之下,不及细想,急忙伸
手出去,一把抓住言二娘手腕。狂风直扑而来,风势强劲无比,几把两人一起吹落冰缝。

    秦仲海狂吼一声,举起腰刀,运起刚劲,锵地一声巨响,刀锋直入地下岩石半尺之
深,靠着这一刀之力,总算稳住身形,保住了两人的性命。

    言二娘拉着秦仲海的手腕,身形拔起,已然跃上。她心有余悸,只在秦仲海身边喘
息不止。此时风声狂啸,暴雪袭身,两人不过停留半晌,便成雪人一般、秦仲海附在言
二娘耳边,大声吼道:“道路太险了!你紧紧挨着我,别要乱跑!听到了么?”

    言二娘生性要强,本想回嘴反驳,但想到秦仲海此行已甚艰难,自己绝不能成为他
的累赘,当下乖乖闭上了嘴,只管低头行走。

    此时山路越来越陡峭,风势更是猛烈至极,两人无法直身行走,秦仲海自也舍下拐
杖,手足并用,一路爬将过去。满天风雪间,匆见前头一块大岩石,阻住了去路,秦仲
海伸手攀越,忽然一阵狂风吹来,把他掀倒在地。秦仲海气喘吁吁,抬头仰上,霎时瞠
目结舌,只感心惊无比。

    言二娘见他仰天摔倒,急忙爬到他身边,大声问道:“怎么了?”

    秦仲海苦笑一声,伸指向上比了一比,言二娘抬头一看,一时也惊得呆了。黑夜间
面前矗着一座巨大岩壁,黑黝黝地直通天顶,不知有几百丈高。

    两人极目望去,都感心惊,先前坡道陡峭,却仍有路可走,可眼前若攀上峰顶,非
得攀越此处峭壁不可,只是此刻风雪交加,气候严酷,却要如何徒手攀越?

    直到此时,二人方知珠母朗玛约可怖之处,他俩不曾攀爬山峰,不知山道的种种险
难,今日见识了,方才明白登山有如比武,其中艰险困难处,绝不逊于高手较量。

    眼看险关难过,秦仲海不敢强攻,当下拉着言二娘,擦了处岩缝挤入。二人身在高
山寒地,气候酷寒,只要稍一不慎,便生冻疮,两人顾不得嫌疑,只得紧紧相拥取暖,
免得还要耗费体力御寒。

    佳人倚怀,娇喘细细,秦仲海侧头望外,只见狂风暴雪不断,丝毫不曾缓歇。他皱
起浓眉,摇头道:“这山壁滑不溜手,风势又这般大,咱便算武功不失,要爬这峭壁也
非易事,这下可怎么办才好?难不成要退回去么?”言二娘缩在秦仲海怀里,只感暖烘
烘地,连动也不想动上一下,一听秦仲海有意打退堂鼓,忙道:“那好,既然攀下上峰
顶,咱们这里歇一阵,等风雪小了,这便下去吧。”

    秦仲海哼了一声,冷笑道:“二娘,你可知晓,为何你复兴不了山寨?”

    言二娘听了这话,登时张大了凤眼,大声道:“什么?你说什么?”

    秦仲海见她发怒,不愿多起争执,摇头便道:“没事,我什么都没说。”

    言二娘见他皱眉不语,更是大怒,伸手抓住秦仲海的肩头,大声道:“把话说清楚,
你方才说我复兴不了山寨,那是什么意思?秦仲海适才一个不慎,竟尔说话刺了她,自
觉有愧,摇手便道:”我什么都没说,你可别在意。“

    言二娘尖叫一声,伸手把秦仲海推开,自行跃到风雪中,大声道:“你胡说!你根
本看我不起,对不对?只因我是女人家,你就把我当笨蛋、当弱小,当永远成下了气候
的傻瓜!你以为我不知道么?”秦仲海急忙奔了出去,歉然道:“是我说错了。请你原
谅我。”

    言二娘大哭道:“我不原谅你!谁受不得半点挫折?谁复兴不了山寨?是你,还是
我?你们男人残废了,打仗输了,就一味要死要活,什么时候管过我们女人的处境了?
自私凉薄,无耻之尤!”此时风雪狂啸,稍一不慎,便会给卷到山下,秦仲海不理她喊
些什么,只管连连哈腰,大声道:“妹子啊,现下什么局面了,你还在发什么威?快快
过来,好不好?”

    言二娘见他一幅对付小猫小狗的神气,心下更是狂怒,当下戟指回骂:“秦仲海,
你给老娘听好了!山寨没我,小兔子他们早就死光了,哪轮得到你在这指东道西!你张
大你的小眼睛,给我看清楚!”言二娘又恨又气之间,忽然往山壁扑去,霎时手脚并用,
迳自朝岩壁攀爬起来。

    秦仲海缩在岩下看着,只见言二娘身子轻盈,虽在风雪间,居然攀上了丈余,秦仲
海目瞪口呆之余,顾不得自身安危,只得追了出去,直往岩壁攀去。

    两人爬了一个时辰,言二娘只是一言不发,拼命往上攀爬。秦仲海见自己已在百丈
高,黑暗间伸手不见五指,那岩石摸来,真比冰块还要冷上百倍,稍一抚触,便升疼痛
之感,何况还要用力攀爬?秦仲海几次想要赶到言二娘之前,但因狂风大作,却都不得
其便,只得挨在她脚下攀动。只是书二娘不曾习练火贪刚劲,少了烈火般的内力护身,
决计支撑不久,稍不留神,便会摔到万丈深渊之下,秦仲海想到此节:心下只是担忧。

    又攀十来丈,果然言二娘身形凝住,再也攀不上半寸了。秦仲海知道她体力已尽,
当下往上用力一撑,单脚抵住岩石,左手牢牢抓住尖角,大喊道:“二娘,过来抱住我!
让我带你上去!”言二娘犹在悲愤,只紧紧抓着山岩,哭道:“我不要抱你!我宁愿摔
死山下,做个人人敬重的死尸,也不要受你的活气!”

    秦仲海啧了一声,大叫道:“二娘,别闹了!快快抱住我!”言二娘满脸倔强,硬
是不依,只管抓住山岩,丝毫没有移动身子的意思,秦仲海靠了过去,两人身子相贴,
额头相抵,秦仲海睁着一双虎目,凝视着言二娘。

    二人呼吸相闻,近在寸许,言二娘给他的目光逼视,只是别开脸去,不做理会。秦
仲海附耳过去,低声道:“咱们照战场上的规炬,不别扭,不动气。我现下数到三,你
再不过来,我便立刻投降下山,从此只当个残废,终身不动刀剑。”他不待言二娘答应,
立时数道:“一……二……”

    那个“三”字还没数出,言二娘已是心中一软,想起秦仲海重伤残废,此时赌命上
山,自己怎好再害他?霎时身子扑出,纵身入怀,已牢牢抱住秦仲海。

    秦仲海心下甚喜,正要说话,匆在此时,只听头顶轰隆隆地,竟尔出现巨响。两人
抬头一看,面色俱都惨淡,只见头顶黑压压地一片,竟有大雪崩落。

    峰顶雪崩,势道何等厉害,若给正面撞了,定会给压在积雪之下,成为千年不化的
冰尸。言二娘吓得花容失色,缩在秦仲海怀里,尖叫道:“我们死在一起!”

    秦仲海深深吸了口气,心道:“师父啊!你帮我打通多少内力,这下可得见真章了。”
他提起钢刀,护住头顶,仰天暴喝道:“龙火噬天!”

    火贪一刀第八重功力使出,热气扑天,护住了二人,当先雪块给热气一逼,尽为水
雾,但岩石仍是不绝落下,全数打在刀刃上,秦仲海自知若要撤招,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当下全力行功,不敢稍有怠慢。只是如此使力,丹田立生痛楚,背后插针处如火之焚,
筋脉更是酸疼紧绷,好似随时都要断裂。

    秦仲海重伤之下,内力有限,实在无法这般使力,但此时若不全力一搏,难道要死
在这里?他咬牙忍受,丹田内力全数搬运而出,肩井穴伤霎时进裂出血,已是全身浴血
的惨状。

    过了一盏茶时分,好容易雪崩过去,秦仲海喘息良久,缓缓将钢刀插回腰问,低头
看向怀中,只见言二娘面色惨澹,早已晕了过去。

    此地位处高山,酷寒异常,倘若言二娘真的昏睡过去,那是死路一条了。秦仲海提
起大嗓门,奋力在言二娘耳旁一吼:“起来啦!他奶奶的天亮啦!”

    言二娘给他这么一叫,登时吓醒,拍着心口道:“怎么了?打雷了么?”

    秦仲海见她精神犹旺,登时松了口气,柔声道:“好好抱住我,咱们过了这段峭壁
再说。”

    言二娘给这么一吓,早巳忘了先前的不快,当下紧抱秦仲海,二人便缓缓攀上。

    又攀数十丈,秦仲海已无体力,背后插针处更是痛入骨髓,每攀半尺,便似剥了层
皮一般地苦,到得后来,言二娘也帮着出力攀爬,只是她也好不到哪儿,每攀一尺,便
是气喘吁吁,手指更是冰冻僵硬。眼看实在熬不上去,秦仲海见山壁旁有处岩缝,形状
宽广,当容两人栖身,当下牢牢抱着言二娘,纵身飞跃,二人便扑到了岩缝中。只是风
势强劲,秦仲海给狂风一刮,扑出方位不免偏斜,只撞得他臂上、脸上全是擦伤淤血,
言二娘给他抱在怀里,反倒没什么伤势。

    两人倒在岩缝中,紧紧相拥,秦仲海见言二娘面上满是冰霜,身子战栗发抖,想来
自己的睑色定也难看得紧,他握住言二娘的手掌,将残余内力传了过去,言二娘吃了一
惊,急急甩开他的手,摇头道:“我上山是来帮你的,你别为旁人多费气力!”

    秦仲海见她嘴唇不自觉地颤抖,原本粉红色的樱唇更是冻得毫无血色,倘无火贪内
力护身,下山后鼻头手指定会烂掉。秦仲海纵然粗鲁十倍,见了这幅神色,自也万般怜
惜,他叹了口气,将言二娘放在自己腿上,伸手摩擦她的鼻头,低声道:“傻丫头,好
端端地弄成这模样。唉……以后别这样发脾气了,好不好?”

    言二娘听了他的温柔说话,又见秦仲海面带爱怜之色,只在望着自己。一时内心柔
情忽动,缓缓闭上了眼,轻声道:“秦将军,我喜欢你像这样,像个翩翩君子。”

    往常两人见面,不是打闹便是吵嘴,再不便是身边绕着一大群兄弟:心里挂着一箩
筐恼人俗事,哪能像这般相互依偎?秦仲海望着言二娘,微笑道:“什么翩翩君子?老
……老秦本就是个君子,如假包换,包君满意。”他本想自称老子,转念想到言二娘痛
恨自己的粗鲁,便硬生生忍下来了。

    言二娘噗嗤一笑,知道秦仲海看重两人这段缘份,这才特意改掉粗口。她握住秦仲
海的大手,放在脸上摩挲,低声道:“你知道么?我好快活,这二十年来,就是现下最
快活……”

    秦仲海见她眼皮将张将闭,说话声音渐渐低沉,知道她体力耗竭,已要熟睡,当下
以腿做枕,让她躺得舒坦些,跟着掌心对掌心,将内力缓缓送了过去。

    言二娘躺在秦仲海怀里,身上暖暖的,眼皮更觉沉重,将睡将醒之际,勉力低问:
“雪那么大……咱们下山好不好……”昏沉之间,似听秦仲海贴在耳旁,轻声道:“别
想这么多,好好睡吧,等你醒来,什么事都没了……”

    言二娘面带微笑,她身上暖呼呼地,轻握秦仲海手掌,一时心中平安喜乐,终于闭
目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梦中似乎有人解下外袍,盖在自己身上,火贪一刀的内劲徐徐送
来,身上更是温暖舒泰,半点不像身处高山寒境。梦中只觉自己又成了当年那个无忧无
虑的小姑娘,只在兄长身边依偎撒娇。

    睡着睡:心里起了柔情,便想去抱秦仲海,她伸手出去,霎时却抱了个空,言二娘
吃了一惊,她睁开双眼,只见眼前一片灰冷山壁,洞里空荡荡地,竟没半个人影。言二
娘惊诧之下,急忙坐起,她探头出去,朝岩缝外张望,霎时暴雪扑面而来,只惊得她急
急缩身退回。

    风雪交加,呼啸依旧,除了身上披着秦仲海的外袍,早已不见他的踪影。言二娘热
泪盈眶,实不知秦仲海生死如何。

    狂风大雪,漫天尽是白蒙蒙一片,除了雪花冰珠,天地别无颜色。风势持续不断,
如剃刀般扑来,撕裂掀翻峰间万物。

    苦寒极境,非人所能至。天下花草飞禽何其之多,走的、跑的、眺的……黄的、绿
的,花的……众生万物,何其繁多,却无花鸟走兽能至此间绝顶,与天同高。

    除了狂风之外,此间唯一还有声音的,便是他了。

    气喘吁吁,嘶声大叫,这人赤裸上身,双手攀岩,单脚使力,身子缓缓向上爬行,
寒风卷来,几次令他身子打横飘起,但他依旧死抓岩石不放,看他背后插满了八只银针,
入针处鲜血横流,凝结成块,更令人沭目惊心。

    攀啊,爬啊,其寒彻骨,恰是锻炼吾心,天地独行,正是任我翱翔。身上汗水给热
气一逼,顿成水雾,但寒风扑来,又成霜雪,全数凝结在脸上身上。

    是秦仲海么?是啊,也只有他,才会干这个傻事。

    言二娘撑不住了,秦仲海便让她留在山腰歇息,至于他自己,不到最后关头,他绝
不轻言放弃。这场仗是为他自己而打,哪怕机缘渺茫,也要一试。自己的命运,若连自
己都不赏脸,那还有生机么?

    秦仲海身在高处,空气稀薄之至,他攀缘已久,又以内力替言二娘取暖,丹田内息
早巳耗竭,现下仅靠五指紧抓山壁,只觉费力之至,如何能有寸进?他左手死命抓住缝
隙,嘿地一声,正待发力,陡地肩上疮口破裂,鲜血流得满身都是。他手上脱力,身子
便从山壁滑下。

    眼看便要摔下万仞深渊,秦仲海虎吼一声,张开血盆大口,往岩壁尖角咬下,喀地
一声大响,两排牙齿险些崩落,但靠着这么一咬,下坠之势却也缓和,秦仲海趁机力攀
岩缝,终让身形定住了。只是这么一个滑落,却足足摔下了十余丈,先前的努力全数化
为乌有了。

    秦仲海摇了摇头,颇见气馁,此时疮口裂开,痛彻心肺,内力更是荡然无存,只能
勉力附在岩上。自知若再滑下,怕无勇气再往上攀爬。他仰天大吼,双手力灌,喀啦一
声脆响,琵琶骨好似碎了开来,秦仲海口吐白沫,右脚伸出,踩住了裂缝,左手牢牢抓
住岩石,身子缓缓上移半尺。

    秦仲海悲恨交集:心道:“我为什么会成了这幅德行?到底是谁害我的?江充么?
刘敬么?”他大叫一声,双手奋力,身子又往上移动,一时肩胛骨又是剧痛,那疼痛酸
到骨髓深处,随着呼吸一阵阵跳动,逼得他额上汗珠滚滚直下。

    秦仲海心道:“江充!一切都是这贼人害的,我要杀了他!杀了他!”他狂吼连连,
身子里竟然涌出一股力道,疼痛感传来,他只当狗屁,霎时口足肢体并用,半个时辰过
去,秦仲海竟已爬出十来尺,但他肩上鲜血长流,背后插针处如同火烧,只痛得他面无
人色,手指也如同断裂。

    此时天将黎明,秦仲海又累又疼,实不知自己爬了多高:心道:“他妈的,老子快
累死了,应该快到了吧!极舒出一口长气,抬头往上一看,赫然倒吸一口冷气,只见上
头山峰无止无尽,路途迢迢,不知还有几千几万尺等自己攀过。

    饶他虎胆傲视,此刻也是心如死灰,全身没了半点气力。

    秦仲海颤声道:“完了……我死定了……”虎目流泪,身上滴血,已连半尺也攀下
动了,只能凭着最后气力紧靠山壁。此时上不去、下不来,局面尴尬无比,就看自己何
时支撑不住,那便摔个粉身碎骨,也算有个下稍。

    此时指节僵硬,好似失去知觉,全身酸痛,难以言喻,只想好好睡上一觉,但眼前
若要松手,那便是一觉不醒的惨况了、他心中难受,陡然间泪如雨下:“为何父亲要把
我生下来?为何师父要把我救出来?干脆让我与娘亲死在一起,我不就少了这许多苦楚
么?”

    越想越恨,忽地又想到刘敬:“都是刘敬这狗子!为何要找我谋反?他又为何托我
带出那莫名其妙的人?一切都是他,都是他害我这般惨的!”

    忽然之间,眼前浮起刘敬死前的那双泪眼,秦仲海心中一酸,又是一阵不忍,知道
自己对不起他,又如何可以怪他?

    秦仲海叹息一声,想道:“其实他会找我共谋大业,只因他晓得我是秦霸先的儿子,
这才请我出手。这步棋也真算深谋远虑,为了谋反,他还把我送入宫里当差……可怜他
阴谋妙算,却也想不到事机竟会忽然败露……唉……”他叹息良久,又想到了卢云:
“卢兄弟待我义气深重,不惜危及自己的前程,也要救我出来。唉……卢兄弟,我已经
是朝廷罪人了,日后皇帝老儿下令给你,你会否下手抓我?”

    卢云如此义气,那是不会的……但柳昂天、韦子壮、杨肃观、伍定远他们呢?这些
京中旧友皇命难违,便算不来对付自己,但也从此形同陌路……泪眼朦胧间,秦仲海心
道:“究竟是谁害我这般惨的?下手杀死刘总管的那个蒙面人又是谁?他为何要遮住面
目?又为何要偷取奏章?是他害我的么?谁能回答我啊?”

    又累又痛之余,已在濒死边缘,当此绝境,秦仲海望着脚下的万丈深渊,忽地放声
大笑,暴喝道:“你们这帮王八听好了,你们还想欺侮你亲爹,那是甭想啦!只要老子
不想玩了,随时可以死,那就不必再受苦了,哈哈!哈哈!谁能奈何你祖宗啊!”

    他又哭又笑,其实心中甚是悲恨,自知伤势全靠银针镇压,只要到了晚间,届时不
论是否攀上峰顶,银针效用一褪,自己又要变回废人一个:心念于此,更想往下一跳,
来个一了百了。

    他心存死念,慢慢止住笑声,收了泪水,回首凝望天际,神态甚是庄严。

    日将东升,又要黎明了。晨光映到背后,隐隐有着暖意,此时雪势缓歇,万籁俱寂
间,连风声也停了,人间之大,别无声响,只有他一人高挂天际,与繁星为伍。

    秦仲海心有所感,低头俯瞰脚下云海,只见万里澎湃,一望无际,仰头望去,神女
第三峰布满朝霞红晕。蓝天深邃,点点星辰装饰山峰,望之极为雄伟瑰丽。

    秦仲海微微一笑,心道:“够了,够了,人生走到这个地步,还求什么?似我这般
粗人,能有这等壮阔风景陪葬,老天也算待我不薄了。”他徒手抓住山壁,疲累之至,
只想好好睡上一觉,他闭上了眼,手指缓缓松开,只等坠下万丈深渊,便能从无边苦海
解脱出来。

    正要自尽,忽然之间,耳边传来呵呵怪响,好似有股诡异至极的笑声,直从山顶上
传了下来。秦仲海听了这怪异的声响,只觉毛骨悚然,心底百般惊惧,当下手指收拢,
便又撑住了身体。

    秦仲海目瞪口呆,提声叫道:“谁!谁在那儿发笑?”他发力去喊,四下回声不断,
却没再听见那奇异笑声。秦仲海张大了嘴,身体微微战栗,想道:“他妈的,山顶上有
妖怪!”

    想起世间真有妖魔,忍不住大感骇异,只想逃下山去,就在此时,心念转动,忽尔
放声大笑起来。

    那时方子敬百般激他上峰,却又不明说峰顶有什么,便连那止观也是神神秘秘的,
一路从兰州走来,说话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好似有什么难言之隐,秦仲海先前悲愤难
当,一味验证自己非人所能及,不曾深思师父用意,此番给妖怪的笑声- 吓,反把事情
看得透彻,方子敬之所以要自己爬上峰顶,决计另有安排,只是不告诉自己而已。

    管他天仙神佛、魑魅魍魉,秦仲海此行攀顶,本就不抱希望而来,倘使峰顶真有造
物大神等着自己,都是大大赚了。秦仲海撇了自尽的想法,心中一个念头,只想看看识
界以外的物事,哪怕是长翅乌龟,还是乘云天佛,都比现下凄惨光景强上百倍。他抓起
雪块,抹了抹脸,大笑道:“他妈的妖魔鬼怪,老子来会会你啦,哈哈!哈哈!你奶奶
个雄!”

    他拔出欧阳勇相赠的钢刀,奋力往岩壁上一刺,喀地- 声,刀锋竟已刺入岩中。

    秦仲海呆了半晌,全没料到这柄刀竟是锋利如斯。他自不知欧阳勇出身江南铸造,
一手打铁绝活名动公卿,这刀既是他亲手所就,自非凡物所及。秦仲海笑了一阵,又在
岩壁上砍出另一处裂缝,当下左手抓在缝中,右手挥刀入岩,如此反覆不休,竟给他攀
上丈许。靠着钢刀的锋锐,攀爬起来甚是轻松,绝非适才手攀嘴咬的惨状可比。看他进
展颇速,只要持续不懈,当有机会于今晚登顶。

    第七章我自横刀向天笑

    却说峰下陶清、哈不二等人找不着言二娘,已知她与秦仲海同去攀峰,众人惶急之
下,纷纷来找止观,说要上山搜寻。止观听了众人的主意,心下大惊,急忙阻拦道:
“你们可别妄动,珠母朗玛岂同寻常山峰,你们武功不到,若想徒手上山,那是非死不
可的!”

    陶清想起言二娘处境堪虞,更感惊慌,忙道:“这山如此凶险,那咱们大姊岂不更
糟?说不得,咱们立刻上去吧!”止观嘿了一声,道:“你们若真要去,得先折返绒布
寺,找寺里僧人借过绳索钢钉,否则老衲不能答应!”

    陶清举目眺望,只见山顶白茫茫地,自己若要折返绒布寺,便算施展轻功,往返也
须三日以上,到时言二娘如何还有生路?他咬牙转头,霎时想到了方子敬,以他武功之
高,上山下海如同家常便饭,只能求他出手了,他急急奔到方子敬面前,唤道:“方老
师!”

    此时方子敬独坐大石之上,双目半睁半闭,似在入定。陶清唤了半天,看他不言不
动,登时求恳道:“方老师,我大姊人在山上,生死不明,请你救人吧!”

    方子敬只管闭目养神、练气打坐,仍是不理不睬,也不知有无听见陶清的说话。

    陶清见他冷漠,更是惊惶。先前秦仲海孤身上山,他看在眼里,心中已是不解,此
时又见他一幅莫测高深的模样,只感无计可施。

    陶清正感旁徨,哈不二却是个莽性子,只听他尖叫一声,奔了过来,指着方子敬叫
道:“姓方的!你让徒弟去死,咱们这些外人自然管不着!可咱家大姊与你徒弟一同爬
山,现下生死未卜,大家当年都是怒苍山的人,你却要袖手旁观么?你这无耻的败类!”

    止观听他说话无礼,不由得暗暗心焦,方于敬武功高绝,当年以卓凌昭的盛气凌人,
江充的权势薰天,尚且不敢冲撞挑衅,哈不二武艺低微,无拳无勇,别要惹恼了剑王,
十个脑袋也不够杀,当下急忙抢上,把他一把拉开了。

    便在此时,方子敬双目睁开,眼中神光湛然,他往哈不二看了一眼,跟着缓缓起身。

    止观吃了一惊,急忙挡在哈不二面前,拱手求情道:“方大侠手下留情。”

    方子敬并无伤人之意,只斜目看了他们一眼,跟着眺望天下第一峰,神态肃穆。

    陶清知道方子敬脾气古怪,但此时言二娘命在旦夕,不能不救,当下硬着头皮道:
“方老师,你是本山五虎,我陶清小小一个酒保,连名号也排不上,说来没有资格求你
什么。但我家大姊多年辛劳,只为山寨的事情奔走,她现下性命垂危,请你务必出手相
救。”说着跪了下去,向方子敬叩首。

    怒苍山豪杰多是桀傲不驯之辈,等闲不向人下跪,陶清这么一跪,已然抛却了自尊,
哈不二见了,急急唤他起身。陶清听了喊叫,却仍双膝跪地,对叫喊不理不睬。

    方子敬冷泠望了陶清一眼,并不言语。陶清并不气馁,只是叩首不止。眼看方子敬
毫不理会,欧阳勇口中啊啊大叫,将陶清一把拉起,大吼了几声。他口中虽然不能言语,
但神情气愤,想来对方子敬也甚不满,哈不二扶住了兄弟,戟指叫骂:“咱们别求这群
王八蛋!什么五虎上将,比路边的野狗还薄情,咱们自己上山去找!”哈不二硬拉着陶
清,众人便自掉头离去,止观知道他们旋即便要上山,虽想出面劝阻,却也不知该如何
说话。

    便在此时,忽听方子敬冷冷地道:“你们这群无知东西!我先前说过了,这峰顶只
能一人上去,言二娘愚蠢坏事,若要搅扰我徒弟治伤,可别怪我找她算帐。”众人听他
说话如此难听,更是大怒欲狂,都要反身叫骂。陶清却是个精明的,忙拉住两名弟兄,
问道:“方老师要秦将军上山,是要帮他治伤?I 方子敬冶笑一声,将上身衣衫解下,
众人看得明白,只见肩胛骨上两处茶碗大小的疤痕,晨光照来,倍感显目。

    方子敬将衣衫穿上,只静静眺望山峰,不再多言。

    众人目瞪口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怔怔地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哈不二吞了
口唾沫,颤声道:“这老怪物的琵琶骨给人穿了?老天,方子敬居然是个残废……”

    方子敬武功通神,位列四大宗师,他这般身手若算残废,天下人岂不全数半身不遂?
陶清心知有异,转头望向止观,低声道:“大师,方先生叫徒弟攀爬高峰,究竟有何用
意?”

    止观轻咳一声,道:“方大侠同我说过,琵琶骨被穿,等同打通六经八脉,算得上
一条练功捷径。”他话声虽低,但众人仍然听得清楚,霎时一齐转过头来,惊道:“你
说什么?”

    止观看了方子敬的背影一眼,见他没有阻拦自己,低声又道:“秦将军身体残废,
只是表象之状,其实他琵琶骨被穿,反能因祸得福,只要他在绝境中激发自己的潜力,
打通了阴阳六经,尔后再连上八条奇脉,全身经脉自能贯通,从此便能进入武学的最高
殿堂。”

    众人只觉匪夷所思,纷纷喃喃自语:“打通全身经脉,这怎么可能?”

    人身经脉,内属脏腑,外络肢节,乃定气血运行的通路,穴道则是经络通达体表的
感应位置。由于经络联系全身内外,每当疾病时,只要针灸体表穴位,便能通过经络调
整气血,以达疗病止伤之效。每条经络各有特色,阴阳六经和奇经八脉不相统属,各有
各的路子。也是因此,各门各派的内功心法便专挑一条经脉来走,专练太阴的心诀不练
太阳,专练太阳的又练不到太阴,更别说是任督冲带阴矫阳维等八脉。世上练功法子虽
多,却从未听过有人可以一举贯通六经八脉。

    眼看陶清等人茫然不解,止观示意他们往方子敬看去,道:“你们莫要不信,那儿
便有个活生生的例子。方大侠全身经脉与常人不同。他身上三百六十一处穴位大相迳庭,
便是因为六经八脉全数贯通。”哈不二讪讪地道:“听起来好厉害,只是搞成怪物一样,
那又有啥好处?”

    止观微微一笑,道:“常人运功,最多以一条经脉搬运内力,管你内力多厚,潜力
不免大大受制。方大侠却不同,他能同时发动六经八脉的内力,如此行功,力道自是排
山倒海、丝毫不受限制。打个比方说,拳头若是车子,人家方大侠的拳头有六条猛虎八
条牛来拖,比起咱们的一只小毛驴,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哈不二吓了一跳,急急奔到方子敬背后,在那上下打量,好似眼前站的人是什么怪
物一般。陶清暗暗颔首,心道:“难怪方老师武功如此了得,二十多岁便已打遍天下无
敌手,原来是靠着这等练功法子。”他低声又问:“既然方老师要替秦将军治伤,为何
不明说出来?弄得大家人心惶惶的?”

    止观尚未回答,只听一个冷硬的声音道:“玉不琢、不成器,若非遭逢生死奇险,
如何打造百炼精钢?要过生死玄关,便须决死壮志,否则天下凡夫俗子个个自断琵琶骨,
岂不人人成为绝顶高手?”众人不必转头去看,也知说话之人正是方子敬。

    陶清惊道:“便是为此,方老师才不明说秦将军上峰的好处?”

    方子敬道:“欲练神功,便不能不吃大苦头,心里挂着好处,手上抱着美女,怎能
生出必死之心?火贪- 刀讲究心境,仲海自小便是刚毅卓绝的性子,唯有让他经历生死
绝境,方能有所大成。”他仰望山峰,叹道:“只是他现下给二娘搅扰了,心境不免大
受干扰。究竟能走到哪一步,会否从万仞悬崖上摔将下来,我也不知道了。”

    陶清心道:“原来如此。先前方先生逼迫秦将军爬山,咱们还好生奇怪,其实我早
该料到了,他俩人师徒情深,方老师又怎会逼他徒儿去死?”

    只听方子敬道:“二娘这丫头心软多事,可别阻碍了锻炼良机。仲海今次若不得神
功,等伤势完全愈合,那就真的终身残废了。到时便算大罗金仙过来,怕也救不得了。”
他叹息良久,挥手道:“算了,事已至此,不必多言,咱们上山找人吧。”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自古人们求神拜佛,问卦占卜,心里求的是苍天恩赐,
怕的是神降刑罚。人生自古谁无死,在神佛的无边法力之前,便是帝王将相,也要低头
退让,何况自己小小一个游击将军?

    秦仲海仰头望着峰顶,喉头发出了喘息。

    那山峰如此之高,如此接近穹苍造物,秦仲海看到眼里:心里便生了一个奇怪的念
头,只想到峰顶去看……要看那上头是不是真有一个天,一个道,在那引领众生,奖善
惩恶,制定轮回?他想知道,满天神佛受人膜拜景仰,为何他的子民饱受苦难之时,他
们总是沉默无语,杳无痕迹?

    嘿嘿,真有天界的话,是不是上面都是安道京一样的人?不然世间怎会乱成这样?

    秦仲海放声狂笑,怒目望着上苍,心中再次兴起滔天巨浪。

    这珠母朗玛何等之高,站在上面疯狂叫喊,老天爷该听得到他的狂啸怒吼吧?

    问天命,便是此行的用意,齐天高,便是心中的狂念。

    也不知爬了多久,白雪茫茫,眼前模糊一片。秦仲海爬过北麓悬崖,来到了陡坡。
他上身赤裸,伏地爬行,烈日烤下,烧得额头一片焦黑,寒风吹来,却又奇寒彻骨,内
外交煎之下,实是非人之境。

    秦仲海呼吸困难,神智渐失,拼命提起内劲御寒,只是内力枯竭,丹田好似枯井一
般,只是空无一物。秦仲海口中不住咳嗽,心里越来越恨,自言自语道:“老子这么惨,
为何还要活着……他妈的,又是谁在整我?我好累,柳侯爷、卢兄弟,你们在哪里啊,
快快带我走……秦霸先、刘总管……你们老是阴魂不散……放过我吧……”

    待到后来,雪盲加重,目不能视,好似瞎眼一般。他实在支撑不住,开始不断欺骗
自己:“秦仲海!你再爬两尺,你就对得起师父、对得起二娘、对得起自己了,到时你
便可以闭眼睡觉,永远歇息了……”他不断的欺骗自己,上得两尺,喘个一喘,想上一
想,便又开始爬行。

    日升中天,复又西下,秦仲海终于失去神智,只如蚂蚁般往上爬行,山峰间的小黑
点有时全然不动,有时又缓缓往上移去,他背上银针本有八处,但他不断催熬内力,竟
有两根银针离身而去,秦仲海浑然不觉,只管趴地蠕动。

    清冷的月光洒在峰顶,一只满足鲜血的手掌陡地探出,牢牢抓住地下一块尖石,跟
着崖下传来重重的气喘声,霎时一声嘶嘎怪叫,一条血淋淋的右腿跨了上来,一条大汉
骨溜溜地滚上峰顶,正是秦仲海。

    秦仲海面无人色,缓缓在地下爬行,他喃喃地道:“师父,你看到了吗?老子爬上
来了!爬上来了!”

    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秦仲海办到了。他嘿嘿干笑,有些神智不清,极目眺望
四周,只见天下第一峰宽约三尺,乃是条长约十余尺的山脊。秦仲海挖了挖鼻孔,他手
指麻木,一时鼻血长流,但疲累之余,却是浑然不觉疼痛。他蹲在地下喘息,仰天笑道
:“喂!你他妈的不是有神仙吗?快快出来啊?”

    他满脸疲懒,自管爬起身来,向天顶挥了挥手,只见天际繁星无限,却不见神仙飞
将出来。秦仲海舔了舔肿起的嘴唇,看了良久,越来越感茫然,霎时暴喝道:“他妈的!
神呢?鬼呢?全部给我滚出来啊!”狂怒之下,摔跌在地,忽然间,见到了一个人!

    孤寂凄凉的峰顶,一名披头散发的男子望着自己,这人额上刺着血红色的“罪”字,
左腿断折,浑身浴血。这人好惨的模样,不是他自己,却又是谁?秦仲海呆呆望着地下,
那地面结了一层薄冰,平滑如镜,却把自己的丑态照了出来。秦仲海痴痴望着自己的倒
影,抚摸满是血污的面孔,喃喃地道:“你奶奶的,原来老子就是神啊?”

    费尽辛苦,九死一生,看到的却是一个半死不活的自己。秦仲海忍不住哈哈大笑,
泪水滚落,骂道:“操你奶奶的!师父!这算是什么屁啊!你戏弄我吗!”他举起拳头,
奋力往薄冰捶落,霎时将之击为粉碎。

    秦仲海爬起身来,口中狂骂不休,乱挥乱打之间,一时全身脱力,跪倒在地。他仰
天叫道:“老天爷!你回答我!刺面流放,这就是我秦仲海的下稍吗?”他纵声大叫,
陡地狂风击来,好似正面给他一拳,已将他吹翻在地。这风世间绝无仅有,乃是万仞高
空之上才有的气流,风势急速,带动无数雪块泥沙,全数打在身上,比之绝顶高手的掌
风还要猛烈。

    秦仲海牢牢抓住地下岩石,以免给烈风卷走,一时风刮岩石,起了尖锐怪响,好似
鬼魅笑声,秦仲海恍然大悟,这声响正是先前在山腰听到的笑声,哪有什么妖怪了?不
过是烈风呼啸而已。

    无神无鬼,无妖无魔,焉有什么奇迹出现?秦仲海心如死灰,霎时滚倒在地,乱叫
乱吼:“假的!他妈的全都是假的!什么天命,什么奇迹,放屁!全是放屁!”

    秦仲海苦笑一声,颓然抱头。他刚从京城出来时,伤得连路也走不动,但方子敬一
番言语相激,却激发他一身的倔强之气,终使他攀上峰顶,俯瞰天下。可再来呢?还能
做什么?再去攀另一座山峰么?然后呢?

    秦仲海怔怔出神,终于明白自己的处境。不论再爬多少山峰,他永远都是一个残废,
一个穿了琵琶骨的断腿瘸子。秦仲海爬起身来,悲愤大叫:“狗杂碎!你们这般待我,
终有一日,秦仲海十倍报答!”他嘶声大吼,难以自己,忽然之间,又从地下碎冰见到
了自己的倒影,只见自己跪在地下,全身残废,却还满面复仇怒火,实在不自量力到了
极点。

    秦仲海呆了半晌,软倒在地,心道:“秦仲海啊,你身体残废,连山峰也下不去,
还想再杀人放火么?算了,下山吧,我这条命是大哥换出来的,自该珍惜。秦仲海啊秦
仲海,乖乖回乡种田养鸡,娶房媳妇度日。传宗接代,隐姓埋名,这便是你的天命……”

    他嘴角泛起苦笑,闭上了眼,想像自己背着婴孩,打水煮饭,从此过着与世无争的
日子。他轻叹一声,咬住了下唇,霎时之间,想到了娘亲。

    秦仲海心下大恸,泪水夺眶而出,刘敬说她给人一刀斩去首级,死后裸体示众,羞
耻难言,她一个妇道人家,又有什么罪?想自己哥哥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死前饱受
惊吓,腰间给人用火枪打出大洞,难道这便是他的天命么?

    这上苍何其残忍,一样是人,自己爹爹只是杀死皇帝一人,却要用满门老小的性命
来陪,难道这便是公道?便是老天爷订下的规矩么?

    秦仲海心中悲苦难言,他是当世虎将,身怀血海深仇,哪知却沦落成这样苟延残喘
的下稍,他掩面大哭,傲气荡然无存,霎时跪地磕头,叫道:“老天爷!求你开开眼,
我是当世虎将,我不要种田养鸡,我不要做残废,我要为爹娘哥哥报仇……你开开眼,
把武功还给我吧!”他此刻神智恍惚,如同癫狂,一下子哭,一下子笑,全然制不住自
己,心神激荡间,只是跪倒在地,叩首连连。

    跪拜良久,满空星光照耀峰顶,山峰上一片寂静,除了秦仲海抽抽咿咿的哭声,四
下别无声响,他哭了良久,呆呆望着天际,上天却一如平常,只冷冷俯视苍生疾苦。

    秦仲海茫然张嘴,蓦地心下一醒,想道:“我这是在干什么?老子干么求神拜佛?
这老天爷好生凉薄,只会任那坏人横行霸道,胡作非为,便似衙门里那帮懒鬼一样。你
跟他磕烂脑袋,他理你个屁?你他妈的求什么饶啊?”

    天道无常,岂有道理可言?看那世间万物,强者生,弱者死,老虎吃绵羊,绵羊吃
青草,谁要心软不吃,谁便会活活饿死,连带的断宗灭种,从此消失不见。人世间不也
是这样么?江充统治安道京,安道京欺侮老百姓,谁要心软下不了手,谁就会给踢出大
门,从此了无生机。

    上苍啊上苍,如果仁爱是你的道,你又怎会用这凶狠法子统治世间?

    秦仲海怒目望向夜空,霎时间,竟是豁然开朗。那不是替天行道的念头,而是一股
与天同高的信念,油然从胸中生出。

    他将心一横,爬起身来,仰天吼道:“贼老天!老子秦仲海爬上天下第一峰,便与
你满天神佛同高!操!”他此刻已近疯狂,霎时解下裤档,哗啦啦地撒起尿来,口中骂
道:“老子是他妈的尿神!你们撒尿时全要拜我!”

    他哈哈大笑,闹了好一阵,一时甚感得意,反正插针时辰已近,等那时候一到,自
己又要变回残废了,到时也不必麻烦老天爷降下什么天谴,只要一个无知小儿挥挥拳头,
便能将他判生定死,让他跪地求饶了。

    秦仲海凝视远方,静静回想一生事迹。他闭上了眼,一时好似人在无尽草原之上,
天苍苍、野茫茫,他驾着爱马云里骓,白衣白甲,前呼后拥,左首一面大招,上书“兴
兵雪恨”,右首一面锦旗,上写“复寨报仇”。

    秦仲海咬住牙关,如果自己身无残疾,如果武功尚在,他定要起兵雪恨,逐鹿中原,
为了自己,为了爹娘,他即将重建怒苍,再制天道……他有好多好多事要做……

    “天苍苍兮临下土,胡为不救万灵苦?英雄便该凌迟死,悲愤垂泪苦无语?我自横
刀向天叫,忠义孤臣枉痴心,安得大千复浑沌,莫叫我辈知天命!”

    他低声念着几句话,那是西域决战时听煞金唱过的,却给他记在了心里,此时心境
相合,便一一涌上了心头。

    秦仲海怪叫一声,单脚飞起,猛朝崖边一跳,身子离峰飞出,急速往下坠去。

    当死之际,秦仲海举起钢刀,猛力向山峰劈下,发出生平最后一刀。

    筋肉收紧,气力爆发,蓦然间体内窜起八道热流,急急冲向丹田,六根银针给内力
一逼,全数离身飞起。火光烛天,钢刀闪动,秦仲海这刀好重,直直砍入山峰,一时间
激起了滔天巨响,无数雪浪随之崩坍而下。

    明月当空,书二娘气喘吁吁,正竭力往上攀爬,那秦仲海好生心狠,竟把她撇了下
来,却让自己孤身一人去攀高峰,言二娘又气又恨,趁着雪势缓歇,连忙自行上峰,便
要去找秦仲海。

    她先前给秦仲海输了一阵内力,丹田至今仍是火烫烫的,身子也不甚寒冷,靠着这
股内力支撑,这才撑了大半天,只是越近山顶,呼吸越是困难,胸肺嗖嗖,吸气时疼痛
难忍,好似哮喘重病一般。

    好容易攀过悬崖,忽见头顶大雪崩坍,无数泥沙雪块直朝自己冲来,言二娘大惊失
色,眼看附近有块巨岩,底下有些空隙,当下急忙运起残余内力,匆匆朝岩下躲入。

    言二娘躲在石下,只听巨响不绝于耳,大雪如潮水涌下,瞬间便把出路盖住,言二
娘又惊又怕,四下黑暗一片,自己若要贸然破雪而出,反而会给活埋。她自知要死,再
也忍耐不住,登时大哭起来。

    哭了好一阵:心里生出了悲愤,想起秦仲海把自己孤零零地扔了,又想到丈夫独自
下山的绝情,黑暗中当场破口大骂:“疯子!全是疯子!小吕布、秦仲海,男人统通一
样,全都是些凉薄东西!卑鄙无耻!全部去死吧!”

    又哭又骂间,忽觉雪水融化,一滴滴落到自己脸上,言二娘哭得梨花春带雨,哪晓
得这些水珠哪儿冒出来的,管它泪水抑或雪水,只在那儿痛哭不已。

    哭不片刻,那雪水越融越快,好似下雨一般,把衣衫都给浸湿了,她再钝十倍,见
了这等情状,也知有异,她只觉雪洞里越来越湿,呼吸竟是有些困难,言二娘心下害怕,
惊慌之间,手足无措,急忙跪倒在地,低声祝祷:“老天爷在上,弟子言二娘这里求恳,
请老天爷大发慈悲,带弟子远离苦难……”

    她全身发颤,跪下祷告,忽然间冰雪松动,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了起来,喝道:
“喂!老天爷挺忙,没空听你的,只有尿神老爷今天有闲,特来英雄救美啦!”此地位
在高山,杳无人烟,怎能有人过来相救?这声音若非是神,却又是谁?言二娘心下又惊
又怕,想道:“世上真的有神么?老天爷啊,你当真听到我的祝祷了?”

    想着想,那声音唱起了小曲儿,言二娘又敬又怕,当作天籁来听,哪知听了一会儿,
只觉内容不堪入耳,都是些淫秽歌词,言二娘心中惊疑不定,想道:“这神好生下流。
怎么天界有这等龌龊人物?”

    正想间,忽然冰雪破开,一条大汉探头进来,看他赤裸上身,额头焦黑,满面狼狈,
但眼神中却透出一股光华,不是秦仲海是谁?

    言二娘呆住了,她凝视着秦仲海,泪水涔涔而下,霎时破涕为笑,道:“不是神仙
过来英雄救美吗?怎么又变成你这小鬼了?”秦仲海放声大笑,道:“你没听老子说吗?
老子是天界尿神!你们撒尿时都要拜老子!”

    两人同声大笑:心神激荡间,一时紧紧相拥。便在此刻,头顶雪块崩坍,直往两人
身上压来,秦仲海仰头骂道:“去你妈的!尿神你也敢压!”左掌挥起,内力发动,激
起一股灼热无比的气流,冰雪给热气一逼,立即化为淙淙温水,滴落在两人身上。

    眼看秦仲海内劲雄强,武功非但全数恢复,似还远胜往昔,言二娘又惊又喜,尖叫
道:“天啊!你身子大好了!上头真有神仙么?”

    秦仲海微微一笑,正想胡说八道,待见言二娘睑上挂着泪珠,脸上爱怜备置,饶他
是个狂徒,心下也不禁感动,当即凑了过去,在言二娘脸上深深一吻。

    却说方子敬率人上山,众人脚程甚快,方子敬又熟悉路途,半天过去,已近山腰附
近,正赶路问,忽见峰顶坠下一个小小黑点,直朝崖下摔去,陶清大吃一惊,叫道:
“有东西掉下来了!”众人睁大了眼,欧阳勇双手紧揪,哈不二连连跳脚,神色都是紧
张无比。

    方子敬见了情状,霎时纵声长啸,喝道:“仲海!让为师看看你的潜力!”

    啸声甫毕,远处传来轰隆一声,好似在呼应一般,只见红光泛天,激起一股强韧至
极的气流,霎时雪块崩塌,轰然有声: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感惊疑不定。止观忙
道:“方大侠,方才那黑点是秦将军么?”

    方子敬眉心紧蹙,神色有些担忧,听了问话,却只驻足眺望,不言不语。

    正看间,峰顶飘起大雾,狂风吹拂之下,竟是久久不散,方子敬见状大喜,脚下轻
点,急奔而去。止观心下诧异,此刻云淡风清,无风无雪,焉能忽然起雾?众人情知有
异,便也急急跟随而去。

    行出十来里,已近北麓山坳,风势转紧,寒风猛烈异常,陶清等人内力不到,早巳
坠后,只在雪地里挣扎行走。止观深怕他们出事,当即慢下脚步,一路陪同照拂。

    陶清等人气喘吁吁,向前爬行,止观内力较深,仍能直身行走,又走半里,路上毫
无人影,只有漫山遍野的积雪,景色实在荒凉。哈不二情知凶多吉少,登时哭道:“完
了,这儿根本不是人来的地方,咱们大姊在山上待了一日夜,定是死了”其余众人神情
沉重,想起峰顶坠下的那人必是秦仲海无疑,心下更感不祥。

    又走片刻,已到北麓悬崖,止观忽地停下脚步,低声道:“大家别哭了,往前头看。”

    众人屏气凝神,一齐往前看去,只见悬崖附近站着一名老者,此人身形瘦削,狂风
刮来,身子却是一动不动,这人功力如此深厚,不是方子敬是谁?他身边不远处缩着一
名美艳女子,躲在山壁之下,看她面容憔悴,眉宇间却带着欢喜,正是言二娘!

    哈不二又惊又喜,欢声叫道:“大姊!”当下一马当先,便要窜上,陶清嘘了一声,
将他一把拉住,示意他稍安勿躁。

    哈不二醒觉过来,眼见众人凝视崖边,急忙随着众人目光看去,只见悬崖旁立着一
条虎样大汉,这人双手抱胸,单足立地,背后挂着一幅赤裸剌青,上书两行鲜红刺字:
“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这人正是先前坠下峰顶的大汉,昔年朝廷反逆之子,官拜四品带刀的秦仲海。

    哈不二惊道:“这家伙不是掉下来了么?怎地还活着,到底怎么回事啊?”他连着
几个问题问下,众人如何能答?诸人神情凝重,都在等候方子敬说话。

    风雪之中,方子敬缓缓向前,与秦仲海并肩而立。四下水气弥漫,大雪落在这对师
徒之间,登给蒸成水雾,寒风袭来,雾气凝结,水雾复为细冰,给狂风一吹,立时打上
众人脸庞,火辣辣地好不疼痛。陶清等人见了这等异象,无下骇然恐惧,一时无人敢作
一声。

    风声呼啸,雪势劲急,师徒两人同眺远方。只听方子敬肃然道:“业火三千丈,洗
尽一身孽。仲海,你活了。”秦仲海转过身来,侧望师父,微笑道:“我武功忽尔恢复,
正要请教师父缘由。”

    方子敬道:“潜力出尽,烧融筋脉,在那生死存亡的一刻,你的怒火已然贯穿阴阳
六经,打通正奇穴脉。从今以后,天地虽大,再无人制得住你。”

    秦仲海喜道:“无人制得住我?”方子敬颔首道:“正是。你此番熬过大苦,功力
直逼为师盛年之时,便算少林天绝亲至,天山传人出手,也都未必能胜过现下的你。”

    秦仲海暴吼一声,抓起脚旁钢刀,身子便如陀螺般转起,霎时激起耀眼火光,一时
之间,身边冰雪全数销融,悬崖旁现出一个丈许开外的半圆。众人见他功力浑厚若此,
都是又惊又佩。

    方子敬见他武功远胜往昔,心下也是暗自赞许,道:“你武功方复,别忙着使力,
先歇一歇,把心静下来,咱们慢慢打量日后行止。”秦仲海嘴角斜起,森然道:“打量
什么?眼前只一条路走,别无它途!”方子敬嘿地一声,道:“你大病初愈,已是侥天
之幸,还想如何?”

    秦仲海大吼道:“我要造反!”那声音威震山冈,远远传了出去。众人闻言,都是
大为震惊。

    秦仲海举刀向天,悲吼道:“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我秦仲海身负父
兄血仇,朝廷尚且断我生路,逼得我有国难投,有家难归,今日我侥幸不死,便以此刀
向天发誓!我秦仲海要重建怒苍,举兵称雄,逐鹿中原,不杀光满朝奸臣,誓不为人!”

    钢刀挥出,火焰燃起,映得夜空一片血红,陶清等人多年流亡,耳听此言,尽皆泪
下。

    方子敬走向爱徒,凝目望着他,叹道:“高处不胜寒,你若要造反,只怕会身心受
苦,终身郁郁寡欢。你的父亲,唉……便是个例子。”

    秦仲海掀开额上乱发,露出血红的“罪”字,狰狞地道:“我现下就在受苦!地狱
业火,焚我残躯!这当中的苦,师父啊,你看到了么?”

    方子敬闭目无言,只轻轻叹了口气:心道:“自今而后,天下又要大乱了。”

    十八年前,秦霸先兵败自杀,流寇灭尽。十八年后,秦仲海举刀立约,誓言重建怒
苍,时值景泰三十三年四月初四,恰逢文殊菩萨佛诞。

    第二日早,众人便启程返回日喀则,预备在乌斯藏歇息一个月,之后再返回中原。
结局如此圆满,言二娘自是言笑晏晏,陶清等人也是暗自欢喜,只有哈不二撅着兔子嘴,
眼看大姊与秦仲海日益亲近,吃醋发怒之余,为秦仲海做菜时更是拼命吐痰,以泄心头
之恨。

    到了日喀则,欧阳勇便找了家铁铺,为秦仲海打出一只义肢。欧阳勇手艺非凡,那
义肢长短合度,有如真足一般,只是秦仲海坚持要以精钢打造,不免让义肢沉重至极,
足有九九八十一斤。这么一来,秦仲海可就老实多了,他原本喜欢翘脚上桌,在那抖啊
抖地,铁足上身,若还勉强提脚上桌,不免掀翻桌面,怕要弄得狼狈不堪。

    众人在日喀则住下,秦仲海调养一阵,气血渐渐红润,不再是苍白败坏的模样,每
日里看他荡来摆去,尽在日喀则街上闲混,又恢复成当年那个凶狠逍遥的恶徒。

    这日万里无云,众人嫌城里气闷,便到郊外赏景、众人行到一处树林,方子敬与秦
仲海并肩散步,他见日头温暖,一时兴致甚高,说道:“难得你功力大进,身子又调理
得当,左右无事,师父便授你”火贪一刀“最后几式吧!”

    秦仲海大喜,火贪一刀共分十二重功劲,起手套路称为“飞火十二式”,之后循序
渐进,“星火燎原”、“贪火奔腾”、“火云八方”,乃至于秦仲海的护命绝招“龙火
噬天”,无一不是博大精深,只是“龙火噬天”虽然雄强,却只到第八重功力,其余招
式只因他功力不到,当年师父便没把最后几式传给他。这几日秦仲海闲得发慌,早在动
这套刀法的脑筋,听得师父自己送上门来,自是欣喜欲狂,想道:“我此番下山,须与
天下英豪较量,正愁没有压箱底的绝技,师父要将火贪一刀的最后几招传我,那就万事
不愁了。”

    此时众人围观,言二娘、陶清、止观等人都在一旁,方子敬却不怕师门绝技外传,
只命秦仲海细心观看,道:“你看好了。这便是火贪刀第九重功力。”接过秦仲海手上
钢刀,深深吸了一口气,举刀向空虚劈一记,只听劈劈啪啪之声不绝于耳,众人瞠目结
舌,不知一记虚劈何以能发出连番暴响。“

    方子敬凝视爱徒,道:“懂了么?”秦仲海心下一凛,接过了钢刀,霎时也是一劈,
只听劈啪两声巨响发出,登让众人吓了一跳。秦仲海将钢刀还了回去,摇头叹道:“弟
子功力不到,还请师父再加教诲。”

    方子敬笑道:“什么时候学得虚伪了?第一回试刀便得二连斩,已是大大不易了。”

    哈不二一旁听着,只感纳闷,低声向陶清道:“这是干什么的?砍一刀,出两声,
这刀法有啥用处啊?”

    方子敬听了哈不二的说话,登时哈哈大笑,提刀便向一块大石斩落,咻地一声响,
那大石竟给切成十块碎屑。众人恍然大悟,便连哈不二也懂了,眼看钢刀出手,大石断
为十截,才知方子敬出刀极快,看似一刀斩下,其实竟有九刀出手,无怪会有如此连绵
的响声。

    方子敬还刀入鞘,道:“这招名唤”火贪九连斩“,一刀九斩,威力傲视四海,旁
人挡你一斩,却挡不下后头接二连三的重击,便算对手是江湖第一流高手,也接不下你
这一刀。”

    秦仲海大为欣喜,正要接刀试炼,方子敬却摇了摇手,道:“不忙,难得日头暖和,
咱们今日多练几招。”他提起钢刀,对着半空再次虚斩,这刀砍下,却没丝毫声响,众
人都不知有何用处。

    哈不二眉头皱起,正要发问,忽见方子敬身前一处的大树猛地着火,跟着缓缓倾斜。

    众人大声惊叫,这刀距树五尺有余,但刀劲却能斩断大树,引火燃烧,足见威力之
大。以此观之,此招气势绝不在卓凌昭的八尺剑芒之下。众人见了这等刚猛绝招,都是
暗自惊叹。

    方子敬微笑道:“出刀若能快极,气流自会为之腾烧。这招称为”火贪虚风斩“,
乃是火贪一刀第十式,厉害处不在钢刀本身,而在于刀上的烈风。”他双足不丁不八,
再次虚劈一记,这刀飘飘渺渺,好似有气无力,众人纳闷间,轰第一声响,地下赫然现
出一只五尺火轮,以方子敬为圆心,将他夹在其中。

    秦仲海惊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方子敬道:“出刀得法,自能运劲成圆,等你详加习练之后,刀上烈风便能随心所
欲了,这招便是火贪刀第十一式,”开天大火轮“,算得上攻守具备的绝招。”

    秦仲海大喜,道:“日后便遇上宁不凡、卓凌昭这些高手,我也不用怕啦!”

    方子敬摇头道:“你切莫小觑天下群雄,世间高手如云,莫说天山传人难挡,便算
剑芒出手,你也不一定能胜。若真要独步武林,你还得参悟最后一式。”

    秦仲海喜道:“还有最后一式啊!快请师父演招吧!”

    方子敬一笑,道:“这招名唤”烈火焚城“,我只创出招式心法,但因机缘没到,
连我自己也没使出来过。”众人闻言,尽皆不解。秦仲海奇道:“师父也没用过?那又
何必创这一招?”

    方子敬道:“每门每派在武林里混,总得有个压箱宝,咱们爷俩人丁虽薄,却不能
输了门面。人家宁不凡有”勇剑斩天罡“,卓凌昭有那招”霞光千道“,咱们也有这招”
烈火焚城“。”

    他顿了顿,又道:“只是”烈火焚城“招式霸道异常,所需的内力也极刚猛,你现
下虽然打通了经脉,寻常时候却也发不出这等雄浑力道,唯有遭遇生死大险之时,方有
可能出尽潜力。仲海,你日后如果遇上真正的死敌,必能彻底发挥出来。”

    秦仲海哦了一声,笑道:“原来师父武功太过厉害,遇不到像样对手,这才没使出
来过。”

    方子敬摇了摇头,道:“那倒不是。宁下凡、卓凌昭、天绝僧,这些人位列四大宗
师,武功都很了得,只是大家功力悉敌,他们便算与我动手,也不可能把我逼到绝境。
心境不到,自也发不出这招生死绝学……唉……世间惟有他……惟有他,才能让我发出
这招”烈火焚城“……”

    以方子敬武功之高,世间焉能有人将他逼入绝境?眼看众人各有纳闷之意,方子敬
低头叹息,道:“老实告诉你们吧,当年我创出这招”烈火焚城“的本意,其实是用来
和秦霸先较量的。”

    众人吃了一惊,齐声道:“方先生要与龙头大哥较量?”

    方子敬点了点头,道:“为了练成这一招,我连自己的琵琶骨都挑断了,才给我摸
出了一条运气捷径……嘿嘿,你们想想,这是开玩笑的么?”众人惊叫声中,秦仲海更
感骇然,师父是自己父亲的好友,便算有心比武,又何必拼到这个地步,一时只感茫然。

    方子敬微笑道:“秦霸先人都死了,你们还担忧什么?嘿嘿,本想靠着这招将他打
得心服口服,但一切都晚了,他已经死了。”他低下头去,幽幽唤着好友的名字,神态
甚痴。

    秦仲海咳了一声,问道:“师父怎么和那秦……嗯,我爹爹相识的?”他从未见过
秦霸先,虽知他是自己生父,但彼此间并无情感羁绊,随口称谓,差点连名带姓的叫了,
这个爹爹着实叫得勉强,止观、言二娘等人与秦霸先相识,一时都是暗暗摇头。

    方子敬却是不以为意,他将钢刀还给了徒弟,道:“那可说来话长了。当年我与秦
霸先识得,他还只是个武当派的门徒,年仅十八岁,扎了个傻不隆冬的道士头,看起来
傻瓜也似,着实可笑。”说着捡了块大石坐下,嘴角却还挂着一幅笑。

    听得秦霸先出身武当,众人俱都吃惊纳闷,秦仲海曾听韦子壮说过父亲的来历,反
而不感讶异。

    方子敬续道:“那时他是个小小牛鼻子,我也好不到哪儿,只是个流浪江湖的小流
氓,那时我俩年少气盛,在天津一处酒铺相遇,两人坐在那儿,彼此瞄了几眼,登时生
出厌恶之感。我看他唇红齿白,尽惹姑娘家偷看,准是个不守清规的败类,当下便冷嘲
热讽几句,嘿嘿,秦霸先那小子也不是省油的灯,骂起粗话来比我还溜,两人一言不合,
登时打了起来。哈哈,从此也结下了不解之缘。”

    众人听秦霸先会骂粗话,一时议论纷纷,登感不信。言二娘却是翻起白眼,心道:
“原来老寨主也是这样的货色,看他们秦家真是家学渊源了。”

    方子敬见众人都有怀疑之意,便笑道:“秦霸先这老小子很会装,年纪越大,越是
虚伪。你们别看他平日道貌岸然的,其实跟我老方也没啥不同。那时的他啊,不叫什么
秦霸先,还是用着秦策两个字,道号叫元冲什么的。”他向秦仲海一笑,道:“你爹爹
年轻时是条好汉,仿佛就是你这个德行,可比后来的秦霸先可爱多了。”方子敬平日眉
头深锁,提起了往事,竟是一展难得的欢颜,想来对这些陈年旧事很是怀念。

    秦仲海道:“爹爹出身武当,师父当年却师承何处?”方子敬哈哈笑道:“我这人
狂傲无比,向来是个孤魂野鬼,谁想收容我?当年我入少林武当拜师,还没进门,便先
揍人,这些名门大派嫌我性子过狂,都不愿收录门下,逼得我独自一人在荒山野地练剑,
那时我心怀不忿,只要遇上名门弟子,便要擦他分个高低,看看谁才是武林正宗。”

    众人大为叹服,才知方子敬一身武功无师自通,那是江湖上罕见的异数了。秦仲海
心道:“原来师父也曾走投无路,他这般狂傲性子,倒与我那卢云兄弟有些相似。”念
及卢云,不知他近况如何,不由得有些挂记。

    方于敬又道:“秦霸先从小在武当山出家,绵掌功夫了得,被目为日后武当掌门的
不二人选,也是我这般傲性,才会找上秦霸先的麻烦,第一年动手,我俩功夫底子粗,
一动手便收不住,可怜天津酒铺倒了大霉,一连给咱们砸毁十来家。我见一时分不出胜
负,便威胁秦霸先,说他若不跟比武,我便要一状告上武当,说他砸毁酒家,调戏少女,
无恶不作,武当山门规森严,这小子定会给吊起来毒打了。他看我凶狠无赖,只得约定
明年再行较量……呵呵,这混帐小子……”众人见他眼角闪起泪光,回想老寨主的事迹,
心下都是感慨。只有秦仲海全不识得生父,只在那儿一头雾水。

    方子敬感叹一阵,定了定神,又道:“第二年咱们约到了无锡比武,这次我有备而
来,自己又发明了几套剑法,本想打得他灰头土脸,谁知这小子武功进境神速,还是奈
何不了他,两人激斗一日一夜,依旧是个平手局面,我俩无奈,只好约定第三年再打。”

    秦仲海微微一笑,心道:“师父年轻时还真是闲,居然有工夫和人死缠烂打,要我
的话,老早便回家睡大觉了。”

    方子敬见众人兴致盎然,便又道:“连着干了两年,已是不打不快,倒也不必威胁
什么了。第三年我还没找他,他居然自行堵上门来,说有些想我,还带了坛酒过来,说
喝饱再打。我看这小子神情潇洒,料来不会在酒中下毒加害,便与他痛饮一番,嘿,这
坛酒喝下,咱们居然喝出情感来了。第二日比武时,双方虽是出尽全力,却没人想杀死
对方。这大概是英雄惜英雄,好汉惜好汉吧!从此之后,我俩聚会是真,比试是假,每
回相约比武,都要聚个三两日才走。”

    秦仲海听到此处,只觉喉头发痒难忍,问向陶清道:“你不是酿酒师傅么?什么时
候酿坛酒给我尝尝?”陶清笑道:“秦将军有旨,在下自当遵命。”说着从竹篮里提出
一瓶酒,送到秦仲海面前。跟着拿出饭团烧饼,送到了方子敬手里。秦仲海见他早有准
备,一时又惊又喜,急忙大口灌下,笑道:“真好酒也!”

    言二娘接过酒壶,取出几只酒杯,交到秦仲海手上,微笑道:“陶兄弟酿酒工夫非
比寻常,只怕会把你醉死。”秦仲海哈哈一笑,想说几句风月之言调笑,旋即川想起言
二娘是陶请等人的头领,万不可在众人面前轻侮,当下苦苦忍住。言二娘见他嘴角微笑,
忽又努力忍住,不知他在搞什么名堂,心下暗自奇怪。

    方子敬拿着饭团,微笑道:“仲海啊,你好久没吃师父的山芋了,一会儿练完武功,
师父烤几个给你吃,怎么样啊?”

    这烤山芒正是方子敬的拿手好戏,当年便拿着只芋头大闹华山,只把江充、安道京
吓得屁滚尿流。秦仲海陡听山芋,立时吓了一跳,想起儿提时面黄肌瘦的惨状,双手拼
命摇晃。众人不知他师徒俩在弄什么玄虚,都是暗自奇怪。

    方子敬吃了几口饭团,提着酒杯道:“我与秦霸先前后比了几年武,始终比不出胜
负,只是彼此感情深了,也当对方是朋友。比到第五年上,咱们约在庐山相见,这回秦
霸先仍是依约前来,只是过不两招,他便气力不济,摔倒不动,我吃了一惊,急忙上前
察看,才知他身上带着内伤。我看他这幅惨状,自是纳闷不解,当时我俩虽只二十三四
岁,但武功已非泛泛,江湖上更是罕逢敌手,怎能被人打成这德行?我问他是谁下的手,
他始终不肯言明,只说自己依约前来比武,不曾失了信约。可他重伤在身,我怎能强人
所难?当下便放他过去了。”

    秦仲海骂道:“他妈的,谁那么大胆,居然敢伤我老子?非杀了不可!”方子敬摇
头道:“秦霸先是个聪明多智的人,他不肯明说,定有缘故。只是我见他身上有伤,怕
他路上遇着仇家,便暗中跟随保护,路上遇到了武当山的人马追杀他,才晓得秦霸先已
然反出武当,他身上的伤,原来是被同门长辈打的。”秦仲海想起韦子壮所言,立时道
:“他可是爱上了一名女子,这才被破门出教?”

    方子敬哈哈大笑,道:“你也听说了。这女子正是你的亲生母亲,她出身世家望族,
人称湖北第一美人便是。秦仲海听师父提起娘亲的风采,不由轻叹一声。言二娘懂他的
心事,当下坐到身边,握住了他的大手。

    方子敬把两人的举止看在眼里,只是微笑颔首,道:“秦霸先虽是个道士,其实尘
心不灭,人又长得英挺俊俏,看他风流倜傥的模样,哪个女孩儿不倾心,也是这样,你
娘便爱上了他,两人私订终身,从此私奔。”他看了秦仲海一眼,笑道:“仲海啊!你
虽是秦霸先所生,但你容貌凶猛,只像你外公,比你那爹爹的模样可差远了。”

    秦仲海想到那管家所言,说自己长得与舅老爷一个样,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干
笑数声,道:“我本来就丑,长得怪鸟一样,看来这辈子要打光棍啦。”

    言二娘微笑道:“方老师这话就不是了。男儿汉首重志气高,本就该长得威武凶猛,
容貌虽不及潘安,但只要志气比得天高,也能让女孩儿家爱煞。”秦仲海听她替自己遮
掩,心中便道:“老子最爱喝酒吃肉,志气不高不低,女孩儿家也只爱个一半。”

    方于敬又道:“那时你父亲带着老婆私奔,你娘亲出身湖北颜家,算是有头有脸的
大户,家中长辈如何丢得起这个睑?连夜便上真武观告状,武当掌门大怒欲狂,自是倾
力搜捕,秦霸先武功虽高,如何耐得住大批好手围攻,只把他打得遍体鳞伤,天幸他人
缘不坏,几名师兄弟不忍他给押回山去,便偷偷放了他。与我碰面后,我又暗中保着他,
这才让他小俩口远走高飞,一路逃到西北地方去了。”

    秦仲海微微一笑,想到了韦子壮,心道:“看咱们韦护卫那熊样,八成也是个心软
的,当年定也放过我爹爹了。”

    言二娘听得兴起,忙问道:“后来呢?”

    方子敬道:“后来可就出人意料了。秦霸先反出武当时只二十四岁,自赴西北以后,
从此行踪便成谜团。过了两年,京城传来消息,说有个年轻人高中状元,姓秦,名唤霸
先,当时我人在京城,恰好目睹状元郎游街,赫然便见到昔日强敌的身影,我心下好不
奇怪,这小子好好一块练武材料,不去乖乖练功,怎么跑去读书考试了?我怕他荒废武
艺,日后少了一名较量对手,连夜便摸到他家里,把他揪了出来,喝道,”你好端端的
不去练功,考啥劳什子功名?“秦霸先答的妙,居然说道,”我武功已然天下无敌,再
练下去也无进境,实在没别的事好做了,只好来当官啦!“

    “我一听之下,只没气炸了胸膛,他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居然敢夸口武功天
下第一?当时二话不说,立时出手教训他,谁知打了一阵,却觉得他的身手快得非比寻
常,宛如妖魔一般。不到一合,便给他打翻在地。我大吃一惊,两年前大家平分秋色,
怎地他进境如此之快?他坦承其事,说在天山里找到一个神秘洞穴,已在里头练成了绝
世神功,现下是真龙之体,当世无人能敌。”

    秦仲海心下一惊,想到了伍定远,忙问道:“我爹爹是一代真龙?宁不凡不也曾这
么称呼伍制使?”方子敬叹道:“天山神机洞里藏有绝世武功,这个秘密正是你爹爹挖
掘出来的,说来他该算是天山武学的第一代传人。只是神机洞的武功有些诡异,据说常
人碰不得,非得机缘巧合、三奇盖顶之人来练,不然碰者必死。也是这样,才给那个伍
定远得去。”

    秦仲海想起伍定远的身手,登时点头道:“伍制使武功了得,连蒙古高手也败在他
手里。确实有些门道。”方子敬叹道:“一代真龙岂同小可?眼下伍定远武功还嫩,再
过几年磨练,必成当世第一高手。怕连宁不凡也敌他不过了。”

    秦仲海哦地一声,却是有些不服:“他比师父还厉害么?”方子敬如何不知他在激
将,当下把球踢了回去,摇头道:“你师父年岁老了,要靠你来较量啦!”秦仲海此刻
神功盖世,体力气血都是登峰造极的时候,早有手痒打人之意,听方子敬这么一说,直
是欢喜到心坎里了,笑道:“这个自然。不过伍制使与我交情不坏,人家点到为止好啦!”

    方子敬哈哈一笑,又道:“那时我与秦霸先动手,给他打得头破血流,心中只觉忿
忿不平,便回山苦思武艺,想找个法子制住他。我整整花了三午时光,创出了”罗喉剑
“绝招,我自觉功夫已深,料来秦霸先便有真龙之体,怕也不是我这套剑法的对手,便
兴冲冲地赶到京师与他比武,谁知这小子得了皇帝宠爱,居然调到西疆打仗去了。我毫
不死心,一路追到西疆去,这王八蛋却又调回北京了,一路追来找去,始终遇不上人,
直把我气得七窍生烟。”

    秦仲海曾听柳昂天提过这段往事,知道那时父亲与柳昂天联手出征,正和也先可汗
大战,自无暇理会这些江湖争斗。

    方子敬又道:“匆匆数年过去,我几次找秦霸先比武,他都推辞不受,只说自己有
家有业,不便再做这些比试,我见他看我不起,大怒之下,便与他绝交,自去找其他好
手决战。”他说到此处,脸上现出豪气干云的气色,续道:“自此之后,我四下征战,
逢人便打,几年下来,三山五岳都给我打遍了,什么卓凌昭、宁不凡,那时都是名不见
经传的狗屁,除了少林寺的天绝老僧以外,江湖上根本没人能接我一招半式,从此之后,
我便得了”剑王“的外号。只是我念及天山传人未曾与我较量,便在”剑王“之前加上”
九州“二字,以示我为关内第一。”

    众人纷纷点头,露出崇敬的神色。方子敬不是名门正派的弟子,也不曾有过什么巧
合机缘,全靠着自己的悟性习练武功,直至今日威震当世的地位,说来其余几名宗师各
有门户师承,独独方子敬是靠着一己之力开山立派,比之天绝僧、卓凌昭、宁不凡等人,
可说更为可敬。

    方子敬又道:“时光匆匆,我号称剑王也有十年了,那秦霸先也安安稳稳地当他的
官,大家老死不相往来,直到……唉……直到一日,江湖传来一件大消息,只把我惊得
坐立难安,寝食不稳。逼得我连夜往京城进发。”言二娘奇道:“什么大事这般厉害?”
秦仲海心思机敏,已然猜中情由,当即道:“这消息是说我爹爹密谋叛国一事吧?”

    方子敬叹息一声,道:“没错。江湖传言说了,言道秦霸先密谋政变,已然下手杀
死皇帝,当时我人在辽宁,听了这个传言,自是大为震动,管他皇帝老儿是死是活,连
夜便赶往北京,想把消息打听清楚。谁知赶到京城,根本不必探听什么,便已见到军马
入城,直往秦家大宅而去。”秦仲海泪眼朦胧,低下头去。其余几人也都叹息出声。

    方子敬道:“我见了这等势头,知道秦家满门命在旦夕,念及我与秦霸先的交情,
方某岂容旁人加害他的家属?当下便决定孤身前去救人。但那时京师戒严,形势着实凶
险非常,如何能自由进出?我胡乱冲入城门,当场杀他个血流成河,把贼官贼兵砍得尸
积如山,好容易赶抵秦家,却已晚了一步。秦夫人早给斩首,满门老小死伤狼藉,只余
下两个孤苦孩子,唉……那群官兵好不狠辣,一个冷枪放过,当场便打死大的,只留下
- 个婴儿给我。仲海,那便是你了。”

    众人听了这等惨祸,无不悲愤。秦仲海虎目含泪,跪地道:“秦仲海有生之年,绝
不忘师父恩义。”

    方子敬叹道:“后来我带着你与你哥哥的尸身,一路东躲西藏,最后来到乌斯藏,
便躲入这处山头,料来朝廷养的高手武功有限,决计无法大举上峰。眼看风声紧急,你
父亲踪影全无,便先把你哥哥藏在雪山上,先保存他的尸体,再找了个乳母来养育你,
那时我想找秦霸先的踪迹,却又毫无音讯,半年之后,听说他造反进关,开立怒苍,已
与朝廷大战数合,我便带着你,连夜前去找他。”

    秦仲海啊了一声:心道:“原来我只几岁大时,便曾上过怒苍山。”

    方子敬道:“当时秦霸先见了小儿子,哭得死去活来,可他军务繁忙,无暇顾及一
个婴儿,便求恳我代为照顾。我见他大变之后,明明三十四五岁的人,却忽然变得小老
头一般,我看他悲伤过度,也只好接下这个大任。几年以后,你越发活泼,师父也好生
欢喜你,授业传艺之时,不曾半点藏私。仲海,不管你是谁的儿子,师父教养你的心,
始终不变。”

    秦仲海呆呆听着,竟觉自己生父的面目好生遥远,他望着眼前的师父,见他面貌苍
老,比十多年前分手时更老了许多。想起从小到大蒙受抚养的往事,霎时一个激动,抱
住了方子敬,哭道:“师父,你待徒儿如此,你才是我爹爹!”方子敬伸手摸着他的头,
叹道:“方子敬无妻无子,孩子啊!其实我早把你当作是亲生儿子一样了。那日听说你
入狱,你可知师父有多忧心?”念及师尊恩情,秦仲海泣不成声,众人也是为之鼻酸。

    方子敬叹息一阵,道:“两年后,怒苍山势力越大,朝廷派出大将刘梦龙征讨,合
计动用三十余万大军、数百名高手围攻山寨,当时武林最有名望的几个家族也被征召出
马。我见怒苍山危急,便自行下山助战,我与其余四虎大将联手,只把各大门派打得屁
滚尿流,最后逼得天绝僧率军出山,与我决一死战,那场大战,嘿嘿,只打得昏天暗地,
死伤惨重。最后形势逆转,朝廷惨败,天绝僧见后援断绝,也只能硬生生地退走了。”

    他说到得意处,望着言二娘,道:“小丫头那时也在山上,应该知道此事吧?”

    言二娘点头道:“老先生武功非常,名震天下,山寨兄弟无不钦仰,若非如此,龙
头大哥怎会尊称先生为五虎之首?”方子敬嘿嘿一笑,道:“五虎上将,那是你们山寨
里的称呼,我方子敬不是谁的手下大将,只是仗义相助而已。”秦仲海听了这话,暗想
道:“其实师父武功如此了得,足为一派之长,又何必屈居他人之下?这口气可真忍得
很了。”

    方子敬见他若有所思,当即一笑,道:“小子啊,师父之所以替你爹爹打仗,其实
一半也是为了你这小鬼。”秦仲海尴尬地道:“为了我?怎会这样?”方子敬笑道:
“你小时很是讨我喜欢,我怕你没了娘亲之后,连爹爹也没了,这才为秦霸先出力,你
知道么?”秦仲海哈哈一笑,道:“师父你也太便宜了,非但做人家的保姆,还连保镖
也干上了。”

    方子敬哈哈一笑,续道:“便这样,怒苍山过了几年快活日子,直到景泰十四年,
怒苍山惨败神鬼亭为止。”听到此处,众人心下都是一凛,怒苍山灭亡之时,除秦仲海
不在山上,其余几人都曾亲睹山寨覆亡,回想此事,各人身上冷汗涔涔而下,言二娘更
是痛哭失声。

    言二娘垂泪道:“方先生,我始终不曾明了,咱们何以败得如此之惨?以龙头大哥
的武功,加上左右军师的机智,为何朝廷还能轻易得手?”陶清也道:“是啊!当年山
寨一路打到霸州,逼得京师戒严,为何一夕间风云变色,反而兵败如山倒?”

    方子敬斜目看了止观一眼,摇头道:“你是军机头子,你来说吧。”止观叹了口气,
道:“一切只怪朝廷招安。”众人吃了一惊,颤声道:“招安?”

    止观颔首道:“当年大军直入霸州,进逼京师,前后打死了几名总兵典史。江充见
咱们要玩真的了,便奏请皇帝,派出密使上山,言明要与龙头和谈。只是密使尚未进门,
便给人察觉消息,当场给乱棒轰了出去,皇帝先后派出三名密使,都不曾成功。最后请
出了太后的谕旨,龙头大哥终于首肯,双方才约在神鬼亭谈判。”秦仲海回思文渊阁的
怪客,情知密奏被夺定与招安一事有关,更是留神倾听。

    方子敬接口道:“那时消息传来,说秦霸先有意接受招安,嘿嘿,他这小子不顾妻
小被杀,居然还想投降狗皇帝,这般死奴才,我方子敬如何放他得过?连夜便赶赴山上,
当面表达反对之意。”他顿了顿,面上露出杀气,又道:“当时我明白告诉秦霸先,朝
廷既然杀了他全家满门,他便不能与皇帝修好,否则妻小家人不全都白死了?我闹得很
厉害,硬要山寨所有弟兄表明心意,当时左右军师意见各是不同,潜龙理都不理我,只
主张接受招安和议,凤羽却说其中必有阴谋,五虎上将也为之吵成一团。众说纷纭,莫
衷一是。”

    言二娘插嘴道:“我夫君意下如何?”方子敬呸了一声:“韩毅那小子出身朝廷,
官拜应川都指挥使,怎么不想归顺?也是主张最力的一人了。”言二娘叹息一声,默默
不语。

    方子敬又道:“当时陆孤瞻、李铁衫两人大力反对招安,韩毅赞同,那”气冲塞北
“石刚最是忠心,凡事以秦霸先马首是瞻,自也表赞成之意。五虎中两人反对,两人赞
成。秦霸先见左龙右凤也是僵持不下,便求恳道,”大家再吵下去,只怕招安未成,山
寨便先垮了。请诸位念在我多年微功,便答应和议之请吧!“龙头既然如此说了,众人
自也不便多言。我看凤羽军师不发一言,陆孤瞻与李铁衫也是沉默不语,都有让步之意,
全场只剩下我一个顽固,当场便道,”你莫要废话,若要招安和议,需得过我手中长剑,
否则此事休得再议!“秦霸先听后,便道,”好!既然大家都是学武之人,今日之事,
便以武学高低做一决断吧!“当即取出长剑,与我一决胜负。”

    众人听得两位高手再度动手,心中都是震惊下已,当时方子敬名气之响,早已震动
大江南北,以声势而论,不知超过秦霸先多少倍,但秦霸先身负真龙之体,武功自是惊
天动地,想来这场好斗,定是精彩绝伦。

    秦仲海微起叹息,两大高手对决,一方是生父,一方却是恩师,虽然事过境迁,却
还是叫他暗暗摇头。

    方子敬遥想往事,怔怔地道:“这场拼斗是十八年前的往事,现下回想起来,却似
在眼前一般。那时秦霸先说道,”我之所以接受招安,实有不得以的苦衷,既然方兄不
能见谅,我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我也哈哈大笑,道,”莫说你是天山传人,须知我
手中长剑也非易与!大家分个胜负吧!“当下两人各出一招,便在怒苍山大殿动手。”

    他说到此处,忽地叹了一口气,不言不动。

    众人急问道:“胜负如何?”

    方子敬沉默半晌,低声道:“天山传人,果然名不虚传。”

    众人心下一凛,都知他此战非只败北,看来还输得极惨。

    秦仲海见师父神色郁郁,一时只觉心中万般愧疚,想道:“爹爹这般做不对,咱们
秦家欠师父的实在数也数不清了,怎能再与他动手?难道招安真的这么重要么?”他浓
眉紧皱,只是猜不透父亲的用意,心里更透着不满。

    方子敬道:“我惨败之后,心里又惊又怒,没想秦霸先居然强到这个地步,气愤之
下,恼羞成怒,一剑便将殿上石虎的脑袋砍去,表明从此与怒苍山无关。那时众人急急
相劝,要我不可如此,但他秦霸先能做朝廷的狗,我方子敬自在逍遥,又何必受谁管束?
我愤怒无比,大声道,”方子敬自今以后,与诸位恩断义绝。祝你们这群王八蛋早些加
官晋爵,每日替皇帝老娘洗脚!“操他娘的,老子理都不理,当场便离山而去。”激动
之下,竟是粗话连篇。

    秦仲海听他谩骂不休:心下暗暗感叹:“师父如此痛恨朝廷,无怪那时我要从军,
他会发这么大的火气,唉……原来有这许多往事……”

    方子敬骂了半晌,见众人各自低头不语,便收了粗口,道:“我回山之后,只等他
秦大将军早复公侯之位,便要将他的宝贝儿子送还……”说到这里,看了止观一眼,又
道:“谁知世事难料,一日这位老弟跑来找我,说神鬼亭一场谈判下来,满山兄弟死得
死,伤得伤。我听说秦霸先战死,只惊得呆了,便急急下山去看,那时山寨已被大军合
围,实在没法救了,我勉强救了几人,但朝廷下手实在太狠,也只能撤手。从此以后,
怒苍山便烟消云散,半点势力也不剩下。我深恨秦霸先一意孤行,但事已至此,除了徒
乎负负,又能如何?”

    秦仲海叹道:“究竟朝廷用了什么计谋,居然这等厉害?”方子敬冷冷地道:“管
他的,我既然不知情由,也懒得去查访,反正木已成舟,山寨已毁,便算我找出其中情
由,又能如何呢?”

    他摇了摇头,望着秦仲海,道:“四年后,你终于十八岁了,一心想去投效朝廷,
我本来气愤填膺,打死不让你去,但后来转念一想,反正山寨毁了,你父亲人也死了,
往事烟消云散,我又何必把你硬框在仇恨里,替你父亲背这些无谓包袱?人生在世,求
的是快活,你既想从军,师父也不为难你,也就任凭你去报效国家了……”

    秦仲海回想几年往事,低声道:“师父别这样说。柳侯爷待我情深义重,仲海这几
年为他办事,心里很是快活,此事我终身不悔。”

    方子敬道:“不后悔便好。只要你活得开心,师父也无话可说。”他叹了口气,怔
怔望向远方的珠母朗玛,幽幽地道:“秦霸先,咱们相交几十年,你儿子算我替你养的,
你这老小子不要天伦之乐,不要山寨弟兄,你啊你……到底在想什么?”

    言二娘见他望着天下第一峰,一时兴起,便问道:“方老师,你曾以天下第一峰比
喻老寨主,你自己呢?你又是这群山峰里的哪一座?”

    方子敬微微颔首,道:“方今天下武林人物荟萃,便如群山之海……你们看那座山
峰。”众人顺着他的指尖望去,只见远处一座高峰昂然巍峨,隐隐与珠母朗玛相对,似
不输给天下第- 峰,一时都是啧啧称奇。

    方子敬道:“这座山乃是干城章嘉,汉名叫做五宝大雪山,若非世间有座珠母朗玛
压在头上,它便是天下第一峰了。”秦仲海见他心有所感,便道:“师父,倘若我爹爹
是珠母朗玛,您便是干城章嘉了,对不对?”

    方子敬摇了摇头,道:“真要打比方,这座五宝大雪山也该是华山宁不凡,也只有
方今天下第二高手的声势,才能与你爹爹一较长短……”秦仲海看他有些气馁,连忙移
转话头,道:“别管宁不凡那猥琐家伙了,这里好多山哪!师父您若要自况,却是哪座
高峰?”

    方子敬了望群山,怔怔地道:“我的山不在这里……”众人心下大奇,纷纷问道:
“不在这儿?那又在何处?”

    方子敬道:“听过乔格里峰么?”他见众人茫然,便叹了口气,摇头不语。

    止观原本静静听讲,此时忽然插口,道:“乔格里峰位于喀啦昆仑山,乃是天下数
一数二的高峰。此山险峻,未必在珠母朗玛之下,但只因此峰远在西域,不在藏边的群
山之海,是以不为世人所知。除了绝顶山客,少有人听闻大名。”止观见众人纷纷颔首,
又道:“天下人看的是虚名,洛子峰也好,雪山之王也好,都因荟萃高地,仗着天生地
势,这才广为世人推崇。诸君啊诸君,恕我明说吧,天下高手虽多,却都各有凭藉,真
如方大侠这般自开局面的人物,世上又有几人呢?”

    止观这话倒非奉承,方子敬独创武学,自开门户,乃是当代独一无二的开派宗师,
宁不凡天资虽高,却多少靠着天隐道人留传的三达剑,这才有了一身傲人剑法。天绝僧
纵然了得,少了嵩山嫡传的七十二绝艺,武功也要大打折扣,秦霸先、卓凌昭等人更是
如此。

    世间虽大,却只有方子敬奠基于无,以名门大派的弃徒身分空手起家,练到了今日
的绝顶之境。此番壮志豪气,又岂是天下任何高手可比?

    方子敬听了止观的这番话,登时仰天轻叹,似有无限感慨。

    止观凝目望着剑王,微笑道:“方大侠,旁人不知也就罢了,有句话我一定要说。
其实您这十多年来武功大进,在那招”烈火焚城“面前,谁敢自称必胜?您又何必气馁
呢?”

    方子敬淡淡地道:“我没有气馁,只是心懒而已。赢不是高,输不是低,武学高低,
不在生死胜负,而在武学道法的领悟贯通,那才是一代宗师所为。宁不凡以稚龄崛起江
湖,此人天资之高,犹在方某之上,似他这种天才之人,只要练一天的武,天下武学便
有一天的进境,等他到了我这个年纪,不知还要创出多少心法武功?放着这种人物,我
怎好与他生死相拼?嘿嘿……倒是神机洞门重新开启,天山传人再次行走江湖,反而让
我有些手痒了……”

    他转头看向秦仲海,微笑道:“我年事已高,不该再做这些无谓争斗。当此风烛残
年,只希望爱徒能好好锻链武功,让”火贪一刀“名震千古,也算留了点东西在这世上。”

    秦仲海心神激荡,霍地站起身来,道:“仲海不忘师尊教诲,从此必会好自用功!
什么天山传人,什么天下第一,弟子都要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叫他们知道九州剑王的
厉害!”

    方子敬轻轻点了点头,神态竟有些腼腆,当下将秦仲海带到僻静处,细细将刀法口
诀传他,两人便自练起功来。

    数日后,秦仲海身上伤势已愈,再兼刀法已甚熟练,便向方子敬与止观辞行,言道
要早些返回怒苍,察看情况。方子敬见他雄心勃勃的神气,只淡淡地道:“政治之事,
师父是不懂的,但这批朝臣远比江湖人物更坏,你与他们交手时,可要万般小心了。”

    秦仲海拜伏在地,道:“弟子出身朝廷,自知此间伎俩,请师父莫要担忧。等弟子
事业有成,请师父上山共享富贵。”

    方子敬微笑道:“能见你好端端的活着,那便是最难得的富贵了。”初见面之时,
方子敬全是冷冰冰的神气,孰料离别之际,却如慈父一般,想来秦仲海此番活得性命,
他心中定是欢喜异常。

    盛暑将至,满地花开,秦仲海急于返回怒苍山察看,便与言二娘等人一同离去。

    第八章初出茅庐第一功

    众人自西南出发,一路向北而去。这怒苍山位于平凉与天水之间,距兰州约三百余
里,秦仲海护驾相亲曾顺道路过,当年便上过山去,是以并不陌生。

    行入甘肃,已近五月,这日行过天水,来到一处小镇,仅离怒苍山二十里不到。只
见天边雾蒙蒙地,缓缓飘下细雨。言二娘见镇上老小杀鸡宰丰,面带欢容,她屈指算算
时节,再过两日,便是端午了。

    每逢佳节倍思亲,何况又是来到伤心地?言二娘心下伤感,叹道:“又快端午了,
唉……”

    年复一年,好快啊……“秦仲海嗯了一声,他是孤儿出身,孩提时逢到端午,每回
吵着要吃棕子,方子敬便把烤山芋胡乱包入棕叶,拿来骗他吃了。长年恶整之下,听到
端午将临,自是毫无感受。他看了言二娘一眼,道:”以往寨里逢年过节,你们都怎生
庆贺?“

    言二娘眼眶一红,道:“往昔逢到三大节,不管是端午、中秋,还是过年,寨里总
挤满了好汉,大家饮酒赌博,恁煞热闹……”说不两句,已是哽咽难言。陶清等人互望
一眼,回想昔年山寨盛况,也都不胜伤感。

    秦仲海摇了摇头,心道:“他们流亡天涯,四下里受气挨打,今日回到故土,难免
有此感伤。”他有意为众人打气,当下哈哈大笑,道:“大伙儿好容易相聚,为啥叹气?
二娘你去准备准备,咱们可得过个像样的粽子节。”

    言二娘喜道:“你……你要上山过节?”秦仲海笑道:“正是!一来庆贺我重拾武
功,二来庆祝咱们久后重逢,正该趁机喝上两杯,吃上一顿。”

    言二娘微微一笑,她虽然脾气暴躁,却不是笨蛋,自知秦仲海要替大伙儿打气。她
抹去泪水,道:“哈兄弟,你随我去买些蔬果鸡鸭,咱们带上山去。”哈不二是怒苍山
的厨子,怀庆饭铺里的招牌师傅,烧饭煮菜自是在行,闻言笑道:“好啊!我小兔儿打
仗杀敌是不行的,不过做菜这档子事,找我便成了!包君满意!包君满意!”当下众人
便在镇上找了间客栈,略事歇息,言二娘则与哈不二同去准备酒食干粮,以免上山后断
炊。

    秦仲海领着欧阳勇、陶清,三人进了客栈,各自坐定。秦仲海微望着金毛龟,微笑
道:“陶兄,你们这群人中,你算是第二把交椅吧?”陶清面色微微一变,随即宁定,
干笑道:“秦将军见笑了,孤魂野鬼,哪还分什么座次?留着性命便不错了。”

    秦仲海哈哈一笑,道:“那时公主审讯老兄,我听你言语得体,便知你是个人物,
来来,先敬你- 杯。”说着提起酒壶,帮陶清与欧阳勇各倒了一杯,三人人一饮而尽。

    秦仲海替他们再斟一杯,心头暗暗盘算,眼前怒苍山就在不远,若要返山察看,那
自是轻而易举的事。只是他日前扬刀立誓,言道要重建怒苍,那就不是简单的事情了。
秦仲海心里却只烦恼不休,思索有无可用之兵。

    秦仲海心下忽起叹息,想道:“我那卢兄弟足智多谋,武功了得,人又讲义气。倘
若他人在这儿,当是大大的帮手。”只是卢云此时乃是朝廷命官,没来捉拿自己,已是
大幸了,哪能再想这些?当下把陶清当成参谋,破题便问:“陶老哥,年前我曾上山一
回,那山寨房舍破败荒凉,旧日兄弟走得一个不剩,究竟他们跑哪儿去了?你可曾耳闻?”

    陶清心思缜密,一听此言,自知秦仲海急于重整山寨,定要号召旧日弟兄。忙道:
“不敢有瞒将军,咱们这些年四下寻访,只知几位大将走的走,散的散,有退隐不问世
事的,也有流亡异乡、不再回国的。一时之间,恐怕很难找得全。”

    秦仲海沉吟片刻,问道:“当年山寨里共有多少兄弟?”陶清神态恭敬,禀道:
“极盛时约有五万兵马。山上基业极大,分内三堂、外五关,马水步三军,居中枢机之
地称为忠义堂,堂上龙头正是令尊老寨主秦霸先。此外尚有两位军师、五位马军将领、
一位水军教头,其他还有好些步军好手,真是数也数不尽呢。”

    秦仲海嗯了一声,又道:“那你们大姊呢?她又执掌什么?”陶清道:“她是五关
小彪将之- ,镇守懿德关,以山寨里的职位而言,她比咱们这些厨子、酒保、铁匠都高
得多了。”

    秦仲海眯起了眼:心道:“无怪言二娘的年纪比之陶清、欧阳勇还小了几岁,可却
给他们奉为首领,果然是职位之故。”

    正皱眉间,陡地想起一人,秦仲海猛地一拍木桌,大声道:“我记得怒苍山脚有座
破庙,里头好似还住个怪老头,打死都不肯出来,这家伙究竞是何来历?”陶清叹了口
气,道:“那人姓项名天寿,武功高明,乃是昔年山寨的天权堂主。”

    秦仲海双眉一轩,忙问道:“天权堂主?那又是什么玩意儿了?”

    陶清道:“山寨昔年有天科、天权、天禄三堂,一司功绩核考,一司刑罚纪律,一
司钱银买卖。这位项堂主铁面无私,见事明快,早年便给龙头大哥拔擢为天权堂主,兄
弟们要有什么争执打闹,一律送到天权堂受审。管你是五虎上将,还是兵卒小厮,他都
秉公断案,丝毫不差。”

    秦仲海点了点头,知道这二堂乃是仿效朝廷的三司,又问道:“这人既然如此了得,
却又为何囚在庙里?”

    陶清叹道:“此事也是个谜团。当年山寨袵破时,大伙儿四散逃命,项天寿便率着
天权堂弟兄夺路下山。一场大战下来,他的弟兄都已逃命离去,却留下他一个人关在庙
里,十八年来一步不出,据我猜测,他定是受了什么委屈,这才不便离开。”

    正说话间,言二娘等人准备了干粮酒菜,恰好走入店里,哈不二听他们在说项天寿
的事情,立时大怒,呸道:“没事提那姓项的混蛋干什么?他长年躲在庙里,老早失心
疯啦!”

    陶清听了埋怨,想起项天寿当时的绝情,忍不住微微叹息,道:“也许真如哈兄弟
说的吧,搞不好项堂主已然疯了。那庙里别无长物,好好一个人,怎能长年熬在那儿?”

    秦仲海听了说话:心中自有定见,想道:“我父既然器重项天寿,这人必是有谋有
勇之人,岂有自缚手脚的道理?看来其中定有什么隐情。”吩咐道:“不忙着猜,一会
儿咱们过去山脚,先向这位项堂主打声招呼,再约他一同上山举事。”

    哈不二大声道:“不成哪!上回咱们不过跟他说几句话,差点便给他打成重伤!等
一下你要跟他拉拉扯扯,八成会给他活活打死!”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哈兄弟别担忧,姓秦的别的本事没有,挨打的工夫倒是过
人一等。你们等着看吧。”哈不二做了个鬼脸,吐舌道:“吹法螺!”

    言二娘见秦仲海自信满满,凡事尽皆胸有成竹,与当年自己走投无路的惨状截然不
同,想起日后局面定当大大不同,心下自感振奋。

    众人行到山脚,四下莽莽黄沙,破庙已在不远。秦仲海遥想当年,自己曾与卢云、
薛奴儿等人在此追捕言二娘,没想到三人中薛奴儿已死,卢云在朝为官,自己这个游击
将军反成了盗匪一路,心念及此,忍不住轻叹一声。

    正想着往事,匆听庙中传来一声咳嗽,那声响虽低,却没瞒过秦仲海的耳去。秦仲
海暗暗冷笑,想道:“好你个项天寿,不愧是天权堂主,武功果然不俗,老远便听到我
们的脚步声。”眼看项天寿武功高强,远在陶清之上,秦仲海不忧反喜,自己若能收服
此人,山寨里又添一名高手了。他示意言二娘等人先行过去,自己却躲在远处,以免给
项天寿发觉自己。

    行不数步,庙里那人早巳查知有人过来,开口便道:“二娘,咱们不是约定过了,
要你们日后别再烦我,怎地又来了?”言二娘听他单凭脚步声响便能认出自己,心下也
感佩服,忙道:“项堂主莫误会,端午佳节将至,我们只想看看你,别无他意。”

    庙中那人一声叹息,道:“孤魂野鬼,破庙里了此残生,又有什么好看的?”

    言二娘柔声道:“项堂主别这般说话,咱们昔日都是好兄弟,逢年过节的,怎好忘
了你?”

    项天寿长年孤单独处,听了温柔说话,好似心事被触,长叹间,轻轻说道:“好快
啊……山寨毁后,转眼便满二十年了……”他幽幽叹了口气,又道:“二娘你呢?你找
到夫君了么?”

    言二娘听他提起丈夫,不由得全身一震,俏脸已成惨白。秦仲海虽隐身远处,但仍
在注意场中情势,他看言二娘眼眶一红,料来立时要哭,便向陶清使了眼色,陶清会意,
清了嗓门,越众而出,朗声说道:“项老,我是金毛龟!咱们今日有个不情之请,想请
您老一块儿上山团圆,不知意下如何?”

    项天寿嘿嘿一笑,道:“命都保不了,还求什么团圆?你们快走吧,一会儿朝廷鹰
爪撞见你们,又要惹上麻烦。”陶清皱眉道:“项堂主,你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项
天寿冷笑道:“我耐性有限,你们少给我废话,立刻滚!”

    哈不二听他说话难听,登时跳了出来,破口大骂:“废话连篇!姓项的,咱们不过
要你出来吃饭,又不是拿毒药害你,你还在卖什么乖啊!”话声末毕,忽听破空劲急,
一粒石子从庙中飞出,看这石子的方位,却是朝哈不二门牙打来,看这飞石用意不在杀
人,只在惩戒他说话无礼。哈不二尖叫一声,不知该如何抵挡。

    正惊骇间,秦仲海从地下拾起一把黄沙,便朝哈不二身前撒去,此时风声强劲,那
黄沙相距虽远,但在秦仲海浑厚的内力驱使下,却如沙幕般护住了哈不二,那两枚石子
给沙幕一阻,力道减缓,势头更是歪斜,只落到地下去了。

    哈下二救回两颗门牙,一时连拍心口,想道:“还好有这家伙在,不然少了门牙,
小兔子的外号可要没了。看在门牙的份上,以后做菜时不给他吐痰了。”

    秦仲海见哈不二觑着自己,便向他微微一笑,眨了眨眼。哈不二脸上一红,心道:
“这家伙明明没大我几岁,老爱装大哥,真个讨厌死了。”想着想,又往秦仲海偷看一
眼,见他神色自信豪迈,忍不住又做了个鬼脸。

    秦仲海出手救人,项天寿武功何等高明,自然察觉有异,当下喝道:“朝廷的哪位
高人驾临,何不现身一叙?”言二娘忙道:“项堂主莫要多心,这里只有山寨的弟兄,
没有旁人。”

    项天寿素知言二娘是个老实性子,自不会说话骗人。他嘿了一声,笑道:“小娘子
这几年武功越练越高,有了这身功夫,以后还怕什么?快快找个处所安身立命吧,别再
做孤魂野鬼了。”言二娘听他相劝,勾起了昔年聚义的往事,她眼角泛起泪光,道:
“项大哥,请你出来吧,我们大家真的好想你……”她言语真诚,频频拭泪,陶清等人
回想往事,心中都是一酸。

    项大寿听她这般说话,自也不好再逞威,只低声道:“对不住,我不能出来。请你
见谅。”

    言语感伤,自也不胜唏嘘。言二娘哽咽道:“项大哥……这儿有些酒菜,给你留在
门口,你不愿出来也没关系……记得一会儿取来吃了……”她将竹篮里的酒菜取出,放
到庙门,跟着掩面哭了起来。

    项天寿似也难受至极,霎时哽咽道:“二娘,谢谢你。”

    众人泪眼汪汪,哭哭啼啼,忽听一人放声大笑,道:“人家是四郎探母,你来个二
娘探贼秃,还哭得大出丧也似,老子真他妈的没眼看了。”

    众人急忙掉转头去,只见发笑之人搔头摸腮,模样疲懒,正是秦仲海。项天寿听了
秦仲海的说话,登时又惊又怒,暴喝道:“你是谁?我怎没听出你的脚步声?”

    秦仲海此时武功非凡,左脚虽是铁制义肢,但靠着内功大成,走起路来一样安静无
声,是以项天寿耳音虽灵,却是听不出来。

    秦仲海笑道:“老兄莫要惊慌,在下是个无名小卒,只因身上残疾,便给人一路背
过来。你们说是不是啊?”他这话半真半假,身有残疾是实,但给人背来却是假,众人
都不知该怎么答话。

    项天寿乍听之下,却是信了,想他何等耳力,居然没听到此人的脚步声,想来这家
伙定是给人背来的无疑。当即喝道:“既是无名小卒,焉敢在此发笑?快快给我滚了!”

    秦仲海闻言,更是捧腹大笑,久久不止。项天寿狂怒不已,喝道:“大胆小子,你
再敢笑上一句,我便要你死!”语气转严,更显杀气,陶清素知项天寿之能,虽知秦仲
海有玄功护体,心下还是暗暗为他担忧。

    秦仲海勉强压抑笑意,忍耐道:“对不住啊,在下真的不是有意发笑,只因生平有
个怪僻,每次见到乌龟,便会无缘无故大笑一阵,实在难以抑遏,实在对不住啊!”

    项天寿大怒道:“你敢说我是乌龟?你到底是谁!”言二娘怕生出事来,急忙道:
“这位是秦将军,与咱们山寨有旧……”秦仲海向她微微摇手,要她不必说出自己的身
分,言二娘心下惊奇,寻思道:“秦将军到底有何用意,为何不让我说出他的来历?”

    项天寿听言二娘支支吾吾,登时怒道:“二娘,这人到底是谁?是不是朝廷的走狗?”
秦仲海笑骂道:“不是走狗,是走龟,会走动的缩头龟!”项天寿怒气冲天,更不答话,
一枚飞石从门缝射出,直朝秦仲海脸面飞来。

    众人惊叫声中,秦仲海却是不慌不忙,只见他拔刀出鞘,向前虚劈一记,霎时火光
闪起,热焰喷出,飞石竟然消失无形,这招正是方子敬传下的“火贪虚风斩”。言二娘
等人见秦仲海武功远超过往,一时心中更增敬畏。

    虚风斩使出,无声无息,项天寿人在庙里,自也看不见秦仲海出刀,便只侧耳倾听,
留意外头的动静。秦仲海知道他在察看自己的生死,当即呜呼两声发出,大叫道:“好
厉害的飞石啊!老子肚子给打穿了,胸口也破了,嗯……啊呀!”胡乱喊出几声惨叫,
身子乱抖几下,便不再出声了。言二娘等人不知他在弄什么玄虚,都是暗自诧异。

    项天寿听了惨叫声,想来秦仲海确已惨死,立时冷笑道:“小子,你口无遮拦,屡
次出言侮辱辱前辈,休怪我手下狠毒了……”他冷笑连连,喋喋不休,急听门外又接连
发出呜呼惨叫,那声音咿咿呀呀,夹杂着吐痰声响,连珠炮也似。

    项天寿又惊又怒,喝道:“搞什么鬼?还没死透么?”秦仲海有意锉锉他的锐气,
让他从此心服口服,当下哈哈大笑,道:“老子刚才下去地狱一趟,还没过奈何桥,想
起没带钱包出门,这又回来拿啦!”

    项天寿大怒欲狂,喝道:“滚远点!”霎时三枚石子扔出,全数从门板缝中飞出,
众人见那门缝不过寸许宽,项天寿却能从中击出飞石,都是大为吃惊。言二娘自己是暗
器高手,见了项天寿这手听风辨位的神技:心下更是暗暗钦佩。

    秦仲海听了破空声响,知道石子上蕴有深厚内劲,只是自己神功甫成,又新练了方
子敬传下的绝招,对方纵然了得十倍,他秦仲海焉有惧怕之理?他示意言二娘等人退开,
反往庙门跨上两步,喝道:“今日不把你这乌龟拖出壳来,誓不甘休。”

    飞石及身,秦仲海目光精准,霹雳般地下了杀手,咻咻咻三刀出手,喀喀喀六石落
地,他有意卖弄刀法,非只将飞石剖为两半,刀锋更切过石子中线,他拿起断石察看,
只见切口平滑,大小工整,足见刀上火喉更胜以往,已到炉火纯青之境。

    秦仲海武功本就精湛,受伤前已能轻易击败言二娘,此时初试刀法,只觉自己内力
远过以往,出刀更是快了十倍不止。他心下甚喜,将断石放在掌心抛了抛,笑道:“老
兄的飞石果然了得,不过要杀我嘛,只怕还差了那么点,我看你还是快快出庙,也能多
些胜算。”说着便朝庙门走上两步,只要略一伸手,便可将庙门推开。有意以暴力打服
项天寿。

    项大寿更不答话,飕飕之声连响,转瞬间便飞出十枚飞石,分朝秦仲海四肢打来。

    项天寿身在庙中,不能见物,暗器居然仍有这等准头,秦仲海心下也是暗暗喝采。
眼看飞石行近面处,他却不惊慌,将掌中裂石掂了掂,笑道:“老兄,庙里石子不多,
我怕你家伙用完了,这便还你吧!”他有意测试自己的功力,运起全身气力,举手一挥,
六枚断石便朝庙门飞去。

    两方飞行对撞,只听砰砰之声连响,庙门前飞灰弥漫,项天寿踯出的飞石竟遭粉碎!

    断石对飞行,秦仲海拿六吃十,竟是大获全胜。言二娘等人茫然不解,都感纳闷,
其实秦仲海此番以寡击众,仗的绝非暗器手法,而是过人的内力听致。

    秦仲海掷出的断石准头甚差,但大批石子丢出,总有一两颗能击中对方,但因他内
力浑厚,飞行给断石击中,立成粉碎,碎屑四散之下,余波所及,竟将剩余的飞石全数
撞碎,足见石上所附的内力何等惊人。

    项天寿大吃一惊,没料到秦仲海三十来岁年纪,功力居然远胜自己,正骇异间,忽
听风声呼啸,那六枚石子完好无缺,竟还向前飞来!

    项天寿震骇不已,对方非但破了他的飞石阵,尚且行有余力,他怎也想不到世间会
有这等怪事,慌乱之间,六枚石子已将庙门撞成粉碎,直朝内堂冲入。

    眼看断石来势奇速,项天寿不敢硬接,慌忙间趴地闪避,飞石从头上半尺刮过,烈
风袭来,头顶竟感火辣辣地,项天寿惊怒交加,还没决定该当如何,掹听后堂传来喀啦
巨响,那人枚石子竟又打穿了照壁,直从后堂飞了出去。

    一掷之力,势道强悍若此,庙内庙外众人没见过这等霸道武功,一时齐声惊叫。项
天寿功力深厚,昔年与薛奴儿较量,尚且以飞石之力撼动天外金轮,谁知此际与秦仲海
的雄浑内劲相抗,仿佛以卵击石,伍定远便算贵为“一代真龙”,见了这等霸道手劲,
也要人为震惊。

    秦仲海看着自己的双手:心中大感欣慰。自知历经生死大险之后,终于练成了盖世
神功,日后行定天下,自当无往不利。

    秦仲海武功根底本佳,受伤前已在江湖一流高手之列,当日跃下山崖之际,更靠着
心中的一股悲愤,激发了自身的潜能,从此因祸得福,打通了六经八脉。不论太阴、厥
阴、少阴、阳明、少阳、太阳等六经,还是任、督、冲、带、阴跷、阳跷、阴维、阳维
等八脉,此时内力都能来去自如,再不受自然气血所制。照着那日止观的转述,便如六
虎八牛蛮力加身,潜力自是惊人无比。

    其实止观所提的好处,还仅是其中一半,寻常门派常有打通任督二脉之说,便是希
望运功时运转周天,一来易于增强内力,二来发劲时也易于凝聚功力。此时秦仲海非只
打通任督二脉,内息尚且贯通全身,同样的一拳打出,六经八脉的内力全数灌注,力道
自是加倍雄强。同样的打坐练气,一口真气导入六经八脉,功效更是远过常人十倍不止。
也是有这般便利,方子敬才会以这等怪异法子练功,也好求其速效。

    庙门已破,众人便朝深处看去,只见一名老者坐在地下,看他形容枯槁,胡须几达
膝间,头上毛发更是掉得一根不剩,这人模样虽然狼狈,但细看他眉宇,赫然却是当年
的“天权堂主”项天寿。众人见庙中地下全是死鸟,看来项天寿当是以鸟为食,这几十
年才得以存活。众人见了这等惨状,无不唏嘘。

    秦仲海拱手道:“庙门已破,老哥便请出来吧!”项天寿怒道:“你给我滚!当年
我立下毒誓,此生不出庙门一步,你想让我破戒么?”秦仲海心下一凛,才知项天寿何
以多年不离庙门一步,只下知他当年为何立这怪誓了。秦仲海面上下动声色,劝道:
“哎呀,怕什么啊?咱们现下不过是破个小戒而已,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看我昨日才
发誓说戒酒戒色,明朝便来吃喝嫖赌,一口气把它破光,正所谓不立不破,不破不立。
老兄快出来破戒吧,明儿个心情好了,团圆酒吃了,再回庙里缩一缩,那不就得了!”

    项天寿大声道:“你当我是谁?与你一般无耻么?”秦仲海哈哈一笑,道:“行无
耻事胜于干无聊事,那也没什么不好。快来喝酒喔!”双足轻点,已然踏入庙内。

    项天寿狂吼一声,身子扑天而起,直朝秦仲海冲来,秦仲海见他盘膝坐地,居然手
脚不抬,便能直冲而至:心下也是暗自惊奇。项天寿人在半空,喝道:“你快快退出去!”
说话间,已然踢出三脚,秦仲海轻挥猿臂,一一架过,甚是轻描淡写。项天寿越斗越惊,
两人掌腿相对,项天寿的脚踝踢出,如同碰上烙铁,直是疼痛不堪,他摸不清秦仲海武
功师承,一时不知该如何拆解,已是大落下风。

    项天寿人在半空,须臾间便已拆过十招,秦仲海早把项天寿的套路看得明明白白,
眼见他又是一脚踢来,秦仲海忽地暍道:“小心了!”霎时右手探出,急往项天寿胸口
抓去,这抓快若闪电,力道十足,项天寿大惊,双足点地,便要往后头窜去,谁知秦仲
海后发先至,脚下也是一点,瞬间便已赶上,跟着手指探出,已然搭上他的胸口,他暴
喝一声,劲力发出,力灌对手经脉,霎时已将项天寿按倒在地。

    言二娘等人尽皆惊叹,秦仲海武功比之当日,非但不见稍逊,还有大胜往昔的气概,
居然在几招内便制服武功精湛的项天寿,众人见他神功如此,想起此人日后领导山寨,
定是无往不利,百战百胜,忍不住面露欢喜之情。

    秦仲海一把拉住项天寿,笑道:“老兄啊老兄,何必在里头吃鸦吞鼠,干那恶心难
过之事,快来一同饮酒欢唱,共享团圆之乐吧!”项天寿不依,只是喝道:“快放开我!”

    秦仲海摇了摇头,正色道:“别倔强了。人家言二娘- 介女流,尚且含悲忍辱,复
兴山寨,阁下身为须眉汉,却只会在这儿长吁短叹,龟缩不出,你若还知骨气两个字,
便快快随我走吧!”

    项天寿又痛又悲,大叫道:“你别再说了!我立誓不出庙门一步,你若害我破了誓
言,我项天寿只有一死谢罪!”霎时逆运经脉,已有自尽之意。

    秦仲海吓了一跳,心道:“这家伙玩真的。”他生怕活活逼死这人,当下松开右手,
劝道:“有话好好说,你可别干傻事。”项天寿摔在地下,双手挥舞,厉声道:“你们
全给我走,别逼我自杀了!”

    秦仲海转头望向言二娘,只见她也是摇了摇头,丝毫没有办法。秦仲海叹道:“老
兄,我再问一次,你真个愿出庙么?”项天寿厉声道:“十八年前我发下重誓,终身不
出此庙一步,请你别再扰我!”秦仲海点了点头,颔首道:“很好,我不会让你破戒的。”
转身便走,竟似放弃了。

    项天寿正自松了一口气,猛听秦仲海大喝一声:“倒!”钢刀杀出,红焰焰的火云
往四方冲过,正是“火贪虚风斩”。火云喷出,庙中墙壁本已腐朽,此时给那刚猛至极
的刀风热焰吹过,转瞬间喀喀作响,不到片刻便成碎屑,随即往外崩坍。

    项天寿惊道:“你……你这是干什么?”秦仲海摸了摸脑袋,双手一摊,笑道:
“老兄啊老兄,你的庙……没了。你的誓言,嘿嘿,空了。”

    项天寿转头看着四方,果然破庙已成灰烬,放眼望去,身子已在旷野之中、他张大
了嘴,一脸茫然之色,他曾立誓不出此庙一步,但此刻庙已成灰,却要他如何遵守当年
誓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感惶急痛苦。

    秦仲海眯着眼道:“庙即是空,空即是庙。亏你老兄头顶光秃,- 幅和尚模样,居
然连这个道理也参不透,你再不走,我可要走了。阿弥陀佛,再会了。”说着迳自转身,
迈步离去。言二娘等人望着项天寿,只见他呆呆地坐在地下,兀自满脸茫然。想来他多
年苦心守戒,转眼成空,不能不让他感到无所适从,便成了这幅痴呆模样?

    朔风吹来,将烂为一团的庙门吹起,哈不二惊道:“破庙跑走了,这下真要破戒啦!”
项天寿大惊失色,急急往庙门追去,忽然又是一阵狂风吹来,将余下灰烬吹散,转瞬间
便已飘出数里,全然不见踪影。

    哈不二皱眉道:“完啦,这庙飞到天边去了,项堂主可有得追了。”项天寿闻言更
慌,急忙追出,但灰烬细碎,又要如何寻找?项天寿吓得面无人色,四下乱窜乱滚,悲
哭道:“老天爷!我破戒了!我破戒了!”霎时伏地大哭,悲不自胜。众人见他守戒如
此之严,都有骇然之感。

    陶清向前扶起,劝道:“项堂主看开些吧。这庙既已纷飞海角天崖,项老何必还要
为难自己呢?”眼看项天寿兀自低头不语,秦仲海猛地跳了过来,蒲扇大手往他肩头就
这么重重一记,大声道:“咄!痴人!现下庙门已到北极,墙壁也到东海,破庙既已飞
往天涯四方,这人间已成破庙,破庙便是人间!阿弥陀佛,老兄你只要不飞上九重天,
有何破戒之处!”

    项天寿喃喃地道:“人间即庙,庙即人间!”他猛地一拍头顶,大喜道:“妙极!
妙极!正是这个道理!”说着手舞足蹈,口中唱起歌来了。

    秦仲海胡乱发明佛理,只讲得他口干舌燥,头晕眼花,心中想道:“这个白痴,总
算开通了 .”

    只听项天寿仰天大笑,大声道:“天绝老贼、灵音大师!你们听好了!并非项天寿
没有遵守约定,只因这庙自行生脚逃走,我也没办法啦!你们可别来怪我!”

    众人听了“破庙生脚逃走”这句话,忍不住觉得荒唐,但项天寿性子刚强,言二娘
等人怕他翻脸,不敢放声大笑,一时忍俊不禁,只在掩嘴莞尔。

    秦仲海听项天寿提到天绝僧,心下却是一凛,寻思道:“原来他是给天绝僧囚在此
处的,看来当年剿灭山寨,高山少林也有份。”

    想起杨肃观出身少林,说不定两人便要为此大开杀戒,一时心下竟有些不太舒坦。

    第九章狼烟再起

    正想间,项天寿已然宁定,上前拱手道:“这位小哥,蒙你点化,项某实感恩德。
适才若有得罪之处,尚请海涵。”秦仲海见他执礼甚恭,微笑便道:“好说,项老守信
重义,一言九鼎,实在让人佩服、在下若非为了山寨的前途,岂敢随意得罪相逼?”

    两人说话间,陶清走上前来,引荐道:“项堂主,这位将军姓秦,双名仲海,便是
霸先公的二公子,昔日朝廷赖为长城的名将。有他这般家世才干,咱们山寨定有重建良
机。日后还请项堂主多多帮忙呢。”这回秦仲海倒没有打断说话,任凭他介绍自己的来
历。

    项天寿听得秦仲海是昔日山主的儿子,一时颇感讶异,道:“真有此事?霸先公不
是满门抄斩么?什么时候多了个儿子出来?”说着上下打量秦仲海,显是不信。

    秦仲海被方子敬收养一事,天下间没几人知道,项天寿如此怀疑,也属自然,言二
娘眉头一皱,正待要说,秦仰海却- 把拦住,笑道:“项堂主,倘若我真是老寨主的儿
子,项老兄便会念在故人之情,与我- 同上山么?”项天寿点头道:“我身受霸先公重
恩,倘若阁下真是秦家后人,自当追随左右”秦仲海哦了一声,微笑又道:“那咱们掉
个头,倘若在下并非秦霸先之子,只是冒名顶替的狂妄之徒,老兄欲待如何?”

    项天寿哼了一声,道:“若真如此,那我又何必跟着你走?”

    言二娘暗暗叫苦,不知秦仲海为何这般说话,正纳闷间,只见秦仲海昂然向天,将
手一摆,做送客状。口中沈声道:“项兄啊项兄,某姓秦也好,姓龟也好,阁下都不该
以此计较。咱们江湖上行走,讲究的是自己的眼光,绝非什么狗屁身世!我即便是秦家
后人,但倘若庸懦无能,贪生怕死,众位便奉我为主,焉能成得大事?”说着一拱手,
道:“项兄如此着重出身,秦某不敢强留。这就再会。”蓦地转身走开。

    秦仲海好容易把人弄出来了,却这样放了过去。众人闻言,一时面面相觑,不知高
低。言二娘又惊又急,追了过去,喊道:“秦仲海!难得大家团圆,你这是干什么?”
秦仲海却不理会,只管自行上山。

    项天寿望着他的背影,忽地心有所感,当下提声喊道:“将军且慢!”秦仲海转过
头来,拱手道:“先生何事指教?”

    项天寿哈哈大笑,奔到秦仲海面前,抱拳道:“将军这般脾气,实在让人喜欢!似
你这等豪迈人品,不论你是否真是老寨主的儿子,项某都愿与你共创大业!”

    两人四目凝视,秦仲海纵声长笑,大声道:“好爽气!打天下便是要这样!这才是
咱们怒苍英豪!秦仲海是个爱才惜才的人,当年身在朝廷,尚且星夜寻访卢云,怕他埋
没,如今为自己的志业拼斗,更不愿放过任何一个共创大业的弟兄,适才那般说话,只
是要表明心迹,说他无意借父之名。眼看项天寿首肯上山,想起又多了一个豪杰相随,
更是大为兴奋。

    两人相顾大笑,立时勾肩搭背起来。只是项天寿身上跳蚤奇多,秦仲海抱着他,跳
蚤还不趁机搬家?吸血小虫欢喜迁居,秦仲海身上难免奇痒,一时歪嘴斜眼,抖手抖脚,
模样有点怪异。

    言二娘见他两人重修于好,心下甚喜,她怕二人性子怪异,一会儿又生出事来,忙
道:“秦将军,人家都这么说了,你怎好再瞒身分?快把背上的剌花露出来吧,别让人
猜疑了。”

    秦仲海身上发痒,早想脱衣,赶忙将上衣脱下,两手还不住往背后乱抓。项天寿哪
管他在胡抓什么,刺花入目,眼中登时泪光闪动,他跪倒在地,仰天哭道:“老天爷在
上,霸先公得子如此,虽死无憾!”秦仲海听他提到父亲,赶忙收拾丑态,将他扶了起
来,微笑道:“项堂主错爱了,小子日后得众位扶持,自当好好经营山寨,不负先父之
名。”

    言二娘嫣然笑道:“别说这些了。咱们这就上山过节了,一起走吧!”项天寿听得
过节两宇,霎时仰天长叹,道:“我有十八年没喝酒了,唉……若有一杯好酒落肚,死
而无憾……”陶清微笑道:“别发愁,有我金毛龟在,怕没酒喝么?”

    秦仲海大笑道:“无肉令人瘦,无酒令人苦!有这杜康好朋友,咱们山寨人虽少,
却绝不冷清!”众人想起晚间欢聚一堂的场面,心中都是雀跃无比。

    众人回到山顶,只见山寨破败依旧,器物腐朽,几无一件堪用,欧阳勇取出钢刀,
劈竹砍木,转瞬间便做出几张桌椅,秦仲海见他器械应用极精,心下暗自称许,想道:
“这位铁牛老兄着实了得,日后由他总管兵械制作,山寨兴旺可期。”

    秦仲海自坐堂上,只见众人洗手做饭,清理打扫,言二娘更笑吟吟地四下布置,她
把方子敬传下的那面旗帜高挂堂上,那火红的怒字一现,立时让众人欢呼起来。

    秦仲海看着生气勃勃的忠义堂,回思年前上山的破败,嘴角泛起了微笑:“以后这
里便是我的家了。当年爹爹创建此处,与天下英豪在此相聚,谁知功败垂成,死于道上。
今后便由我这儿子接手吧。嘿嘿,不论日后情势多艰难,我定要重建怒苍,再起忠义之
师!”

    眼见天色将黑,言二娘取出纸笔,便请秦仲海挥毫写字,秦仲海闻言大惊:“老子
哪会写字?最多只会画几只乌龟而已,你可要看么?”言二娘嫣然一笑,知道这人文学
甚低,当下道:“你不想挥毫,那便让我来写,好么?”往日言二娘与他说话泰半凶狠
粗暴,今日却忽尔婉转温柔,料来心情定是不恶。秦仲海见她眼波盈盈,心中蓦地一动,
笑道:“你尽量写,想写多少,便写多少。最好把肉蒲团默出来了。”

    言二娘听不懂他在胡说什么,当下摇头一笑,迳自写了起来。

    秦仲海探头去看,只见第一张纸上写着几字,见是“怒苍山创建之祖,秦公霸无之
灵位”。

    秦仲海啊地一声,道:“多亏二娘心细,否则我倒忘了祭拜先人!”言二娘微微一
笑,低声道:“你这人本来就粗心,不过也没干系,以后有我替你打理呢……”说到这
里,脸颊忽地晕红如火。她连忙定了定神,继续往下写去,见是她兄长言振武的灵位。
秦仲海心想:“二娘与朝廷仇深似海,她的身世如此悲惨,倒与我同病相怜了。”

    言二娘眼眶微红,又提笔写道:“天禄堂堂主童新之灵位”、“大正关守将常飞之
灵位”、“水军教头孟无痕之灵位”……一时洋洋洒洒地写了数十人。秦仲海越看越惊,
心道:“当年山寨被破,居然死了这许多弟兄!看来景泰十四年这场大战,当真非同小
可。”转看哈不二等人,都已放声大哭,连项天寿这等硬颈之人,也在默默忍泪。

    言二娘连写数十人,忽地一咬牙,霎时写道:“马军五虎将、西凉小吕布韩毅之灵
位”。秦仲海大吃一惊,心道:“这不是她的老公么?二娘怎地写下他的灵位了?”正
想间,陶清拉住了他的衣袖,跟着凑过头来,在他耳边道:“秦将军,咱们大姊拜托你
了。”

    秦仲海何等聪明,一听提点,立时暗骂自己愚蠢:“秦仲海啊,这等事情你也看不
透,可真越活越回去啦!”

    言二娘十五岁守寡,至今已有十八年岁月,与小吕布欢好之门无多,两人便已分离。
说来这段婚姻实在可怜。此刻她写下小吕布的灵位,从此自当解脱,陶清知道秦仲海与
言二娘彼此有情,当下便来提醒一番,希望玉成此事。

    眼见言二娘泪水飕飕而落,虽说心酸无限,但也算是解脱了。秦仲海拍了拍陶清的
肩头,要他不必多虑。陶清则是报以一笑,拱了拱手,满是祝贺之意。

    众人将白纸贴在木牌上,一一上桌供奉。秦仲海当前焚香主祭,颂祷曰:“秦某受
刑下狱,本当必死,幸赖众家兄弟先后扶持,诸位先贤天上护佑,终令性命保全,得还
武功。当此大难不死,秦某秉先父之名,必重整山寨,再举大业,不负天下之望。”他
跪了下去,拜道:“今者,项天寿、言二娘、欧阳勇、陶清、哈不二等人皆在堂前聚会,
共叙生平之义。祈吾父山主庇佑我等再举大旗,一应战死弟兄英灵不远,得已瞑目。”

    主祭已毕,众人各自上前焚香祝祷,只见言二娘跪在小吕布灵前,眼中泪光盈盈,
口中低念不休,似有无尽的话要说。秦仲海自知不该过去打扰,便走到一旁饮酒,让她
一吐心中悲郁。

    端节畅饮,雄黄酒浓,众人欢聚一堂,哈不二更包了好些粽子,恶声恶气递给秦仲
海,看他脸上微红,不住偷眼看他是否满意,料来与他芥蒂尽释,欧阳勇口中虽不能言
语,却拼命找秦仲海喝酒,料来对他佩服之至。

    怒苍山自景泰十四年破败以来,近二十年来首次有人在此聚首,烛光掩映,好汉痛
饮,虽不见金碧辉煌的殿阁楼宇,但众人的这份心情,却足以让人咏怀一世了。

    众人欢饮正酣,哈不二见言二娘始终不曾过来,便问道:“大姊呢?怎么不见人影?”
陶清知道言二娘犹在小吕布灵前祝祷,便往秦仲海看了一眼,低声道:“秦将军,大姊
伤心过度,能否请你劝她过来?”陶清追随言二娘多年,若要自己去劝,自然热门熟路,
只是他不自己过去,却执意要秦仲海去找人,用心自是不言可喻了。

    秦仲海是个乖觉的,起身便道:“陶兄不慌,我这就过去看看。”正要转身,忽听
一个娇柔的声音道:“不用找了,我来了。”众人回头疾视,霎时同声惊叹。

    只见言二娘睑上薄施脂粉,换上了粉红色的袄子,一头秀发更是梳得乌亮,正俏生
生地站在秦仲海背后。哈不二等人追随她已久,都不曾见她这般精心打扮,心中自都罕
纳。言二娘有些腼腆,看了秦仲海一眼,含羞道:“好久没穿这些衣裳了,还能看么?”
秦仲海见了她艳丽的神色,又看她身材婀挪多姿,只来拼命点头,却是有些口水横流了。

    言二娘微微一笑,把羞态收拾了,迳自坐在秦仲海身旁,端起酒杯,向众人道:
“适值佳节,二娘敬诸位一杯。”霎时一饮而尽。火光映上她的面颊,更显得娇艳不可
方物。秦仲海看得心旷神怡,哈哈大笑间,便也回敬一杯。

    是夜众人喝得大醉,各自倒在堂前沉睡。秦仲海酒量远胜诸人,此时众人倒睡,仅
余他一人独坐饮酒。他见火堆将熄,便添了些柴火,含笑看着众人。

    火光旁陶清、哈不二、欧阳勇个个睡得舒畅,脸上都挂着一幅笑容,秦仲海心道:
“这许多弟兄的身家性命,日后全着落在我身上了,秦仲海啊秦仲海,你可要好自为之
啊!”

    他舒出一口长气,只觉自己肩头使命重大,万万轻忽不得。那日他跳下珠母朗玛,
举刀誓反,本只为了心中的一股激愤,但现下慢慢梦想成真,更要百般小心,绝不能再
有闪失。

    正想间,忽听一声嘤咛,却是言二娘的声音。秦仲海见她睡在兄弟间,模样甚是娇
憨。那小兔子紧挨着大姊来睡,更是大揩其油。秦仲海微微一笑:心道:“这个傻大姊,
三十好几了,还不懂得男女之隔。”当下将小兔子一脚踢开,再将言二娘抱起,送入了
房中。

    他在忠义堂旁找了个房间,把杂物泥灰清理了,便将言二娘放入炕上。秦仲海见她
眼角有些湿润,想道:“她本想带着兄弟安身立命,不再江湖上打滚,现下为了我,又
再次卷入是非之中,嘿嘿,秦仲海啊秦仲海,你说什么也要让她平安喜乐,绝不能再让
她吃半点苦了。”伸手解下外袍,盖在言二娘身上,跟着自行走回大殿。

    火光掩映,偌大的殿上只余秦仲海一人孤坐,想起这一年来的人生起伏,不由得满
心感慨,缓缓走出殿外,但见夜凉如水,星光满天,他眺望远山,怔怔出神,心里忽发
奇想:“倘若侯爷到山寨里做大王,昔年众兄弟同来造反,那该有多快意?”

    他自知此念过于荒唐,忍不住苦笑两声,摇了摇头,转念又想到刘敬,他仰天祝祷
:“刘总管,那日你死得不明不白,死前遗言我也没替你做到,可我秦仲海终于活下来
了。愿你在天之灵保佑,让我干掉你生平死敌江充,也好为你一吐怨气。”

    正叹息间,匆听一人道:“将军何事发愁?”秦仲海回头去看,来人却是项天寿。

    秦仲海微笑道:“睡不着么?”项天寿哈哈笑道:“在破庙待了十八年,换了新床,
有些不惯了。真是命贱啊。”项天寿内功精湛,远非哈不二等人可比,几壶酒自是醉他
不倒,再加他甫脱桎锆,当此佳节欢庆,自也难以入眠,便来与秦仲海谈心。

    秦仲海眼望远山,道:“项堂主,咱们虽然重回山寨,但山上无兵无将,寨中也无
金银使唤,咱们百废待举,不知你有何高见?”项天寿见他微有发愁之意,忙道:“山
寨重建,绝非一日之功,当年老寨主起兵造反,也费了好些气力,才有局面出来。将军
不必急于一时。”

    秦仲海叹息一声,坐了下来,道:“日间听你说起,似乎你被关入庙中,与那少林
寺有关?”项天寿面色凝重,点头道:“当年围攻山寨的,除了朝廷军马之外,尚有无
数正道高手。非只少林武当这些名门大派出手围攻,便连一些绿林人物也给朝廷征召出
马。说来咱们是以一山之力,对抗举国之兵。”

    秦仲海心下烦恼,想道:“杨郎中出身少林,韦护卫师承武当,这次我重建怒苍山,
不免与他们的师门冲突。嘿,可别弄到不可收拾才好啊!”心念于此,更感忧心。他叹
了几声,又问道:“老兄武功了得,不知当年是怎么给少林和尚捉住的?”

    项天寿微微摇头,道:“我不是给人抓住的。姓项的虽然下才,却也没那么不济。
当年我是一命换一命,把弟兄们赎出来的。”秦仲海吃了一惊,道:“赎出来?这是怎
么回事?”

    项天寿回思往事,道:“当年天绝僧受朝廷之邀,率军直冲本山。我看山寨被破,
大批官军接连上山,实在不能硬挡,便率着寨里残存弟兄,急从后山小径逃走,本以为
能够安然撤离,谁知遇上了少林和尚埋伏,一场大战下来,兄弟们全数给人擒下,只余
我一人走脱。”秦仲海颔首道:原来如此。后来你便以命相代,把他们救出来?“

    项天寿微微苦笑,道:“我是天权堂堂主,那时山上硬手都到神鬼亭去了,寨里剩
下的弟兄属我位望最高,朝廷自是不拿不快了,我见弟兄们被俘,如何能一人远走?虽
想救人,但少林高手如云,实在难以得手,眼看双方僵持,灵音大师便出面说项,说只
要我自愿投降,他担保天绝僧会放走我天权堂弟兄。”秦仲海惊道:“天绝僧?是他逼
你罚下毒誓的?”

    项天寿凄然点头,道:“当然是他了。也是我讲信重义,江湖有些名气,灵音又帮
著作保,天绝这才信了我的誓言。过了几年,我那些老弟兄打听了我在这里,便过来找
我出庙,嘿,项天寿岂是反反覆覆之人?便都让我赶走了……一回逼得太紧,我还打伤
了几名弟兄,消息传出,江湖上都说项天寿疯了。唉,谁又知道我的苦衷?”

    秦仲海心下佩服,想道:“此人虽只是个土匪,却是个一言九鼎的人物,我能与这
般人为伍,倒也不枉了。”

    秦仲海眼望山下,问道:“项堂主追随我父,可知他昔年如何举事?”他对秦霸先
的过去所知不多,只晓得他得知满门被杀,从此入关造反,其余所知不详,便启口来问。

    项天寿沉吟半晌,道:“我也不是一开始便追随老寨主的。听说当年令尊出兵关内,
身边仅有几名部属相陪。其中武功最高的便是石刚。这人号称”气冲塞北“,五虎大将
行二,起初打天下的三万子弟兵全由此人率领入关,老寨王以此为基,这才能号召天下
义士共响大业,创立了怒苍山出来。”他望着秦仲海,道:“将军若能仿效老寨主,也
从朝廷借几只兵马过来,那就万事不愁了。”

    秦仲海自己造反也就罢了,怎能连累柳昂天?当下摇头道:“我过去虽是朝廷命官,
但权柄却不能与我父亲同日而语。这件事没处想。”

    项天寿沉吟道:“那可不妙了,咱们人少力孤,朝廷却兵马雄强。将军有何妙策么?”

    秦仲海眼望星空,微笑道:“先别烦恼这些事了。坐而言不如起而行,趁着夜色不
坏,咱俩先下山收些庄稼再说。”说着向项天寿眨了眨眼,嘴角努了努。

    项天寿原本满心纳闷,待见了秦仲海眼中的狡狯,登时哈哈大笑,道:“将军要干
这档子事,找我老项真是找对人啦!”

    两人相顾大笑,登即联袂下山。

    第二日早,言二娘等人宿醉方醒,稍稍梳洗后,便到殿前相见。还没说上半句话,
便听殿顶叮叮咚咚,似有人在敲打物事,众人听了声响,赶忙出殿去看,只见一条大汉
蹲在屋顶,手拿榔头在那儿敲敲打打。言二娘吃了一惊,秦仲海平素怠惰懒散,哪知竟
会亲手做这些杂事,她抬头叫道:“秦将军,你一夜没睡么?”

    秦仲海哈哈一笑,从屋顶纵跃下地,道:“你们都醒啦?”陶清见他手上还提着那
只榔头,忙道:“秦将军,你是咱们的大将,不必做这些细琐,让我们来办行了。”

    秦仲海笑道:“山寨就咱们几只小猫小狗,还分什么彼此?谁做都一样的。”他挥
了挥手,提着嗓门叫道:“老项!过来一会儿!”言二娘等人面面相觑,心中都想:
“老项?”目瞪口呆中,只见项天寿匆匆走来,微笑道:“老弟何事吩咐?”

    言二娘听他两人称谓亲昵,不由得满是诧异,想道:“怎么一个晚上不见,这两人
好似便混得熟了?”秦仲海没去留意她的神色,迳道:“咱们山寨刚起,事情繁多,我
有些事情交代各位,还请大家辛苦些,务必尽心去做。”陶清大喜,当下拉着哈不二,
提声答应:“将军放心,我等竭心尽力,必不有失!”

    秦仲海微微一笑,望着言二娘,道:“二娘,你与项堂主武功高、脚程快,劳烦你
两人这两日下山,把附近百里的朝廷驻军情况查清楚。”

    言二娘首次得令,自是精神抖擞,忙道:“你放心,我定会把事情办好。”

    秦仲海颔首,转望哈不二,吩咐道:“咱们山寨储粮不足,也少了牲口家畜,哈兄
弟,劳烦你与欧阳兄弟到天水一趟,采买些家畜马匹回来。”

    哈不二睁着圆眼,茫然道:“咱们身上没钱,买什么东西啊?”秦仲海使了个眼色,
项天寿立时搬出五只铁箱,迳往地下一摔,笑道:“这些够了么?”

    陶清等人急忙抢上,只见铁箱共计五只,箱中整整齐齐排着二十只元宝,每只元宝
五十两重,竟有五千两白银之数,下由得骇然出声。

    言二娘皱眉道:“这钱是哪来的?偷的么?”秦仲海耸肩道:“什么偷的,怎说得
这般难听?咱们是跟地方豪门借的,懂了么?”说着与项天寿相顾大笑,神态甚豪、众
人啊地一声。这才知道秦仲海昨晚一夜没睡,便是去干这档子贼事,看五只铁箱上贴着
银铺的封条,却不知是哪家行号倒楣了。

    这五只铁箱沉重至极,项天寿与秦仲海竟能带着来回疾奔,武功当真了得。言二娘
心下佩服,拱手笑道:“项堂主身手高明,小女子总算见识了。”项天寿微笑道:“偷
东西容易,买东西就难了。我和秦将军两个长相不好,一个光头竖眼,一个铁脚横眉,
一到天水城里,怕会吓死老百姓,只有劳烦你们去打理了。”

    言二娘噗嗤一笑,道:“成,便让小兔子他们办吧。”

    项天寿模样古怪,秦仲海凶神恶煞,但言二娘的弟兄们也不见得是什么慈眉善目的
长相,看那金毛龟体型矮肥,哈不二形状滑稽,铁牛儿貌似怪物,个个都是怪模怪样。
但比起秦仲海天生土匪的长相,哈不二等人已能算是常人了,当下便托他们入城买办。

    这日吩咐事情已毕,便让哈不二与欧阳勇同去天水,书二娘、项天寿、秦仲海三人
各自下山察看军情,以明朝廷部防,陶清生性谨慎,便由他负责留守山寨,眼见秦仲海
分派得当,心下暗赞:“秦将军不愧是朝廷出身的大将,做起事来果然井并有条。”想
起此人行事老练,气量广大,更觉山寨复兴有望。

    这日各去办事,到得夜间,众人一一回山。哈不二与欧阳勇率先从天水回来,看他
们买了十来只马匹,马上驮着大批干粮用品,想来狠狠用了一大笔钱,定是享了整日的
大爷威风。

    陶清迎上前去,笑道:“怎么样?天水城还热闹么?”哈不二笑道:“那还闲说?
酒楼妓院,窑子赌场,该有的没少半样。怎么,你也想去玩么?”

    陶清皱眉道:“老是提这些风月地方,你们可没乱花银子吧?”

    哈不二笑骂道:“嘿,你可别胡乱编排,咱们先去买面粉干粮,再去买青苗种子,
你看看这么一大堆玩意儿,沉得紧哪,哪来时光干坏事……”

    哈不二唠唠叨叨地述说,陶清懒得多听,自去取落马背上的物事,他手上拿着两大
担米,正要弯身置地,陡然问,见到了马臀上的官记烙印。

    陶清心下起疑,唤来哈不二,指着印记道:“这些马哪儿来的?不是抢来的吧?”

    哈下二笑道:“你倒聪明。咱俩路上见了几只狗官差牵着好马,看着不顺眼,当场
便出手抢了,还顺手打了他们一顿哪。哈哈,真是痛快呢!陶清心下大惊,忙往欧阳勇
看去,见他也连连颔首,霎时已知哈不二说的是实情。

    眼见陶清面色惨淡,哈不二心下奇怪,皱眉道:“看你怕得,怎么样,咱们不能招
惹官府么?”陶清深深吸了口气,道:“别说这些了,先问你一句,你俩出手时没提山
寨的名字吧?”

    哈不二笑道:“你这傻子,好容易招兵买马,上山结伙,遇上这等威风场面,咱们
怎能不提山寨的大名?自然好好宣扬一下了,哈哈,不然咱们怒苍山的脸往哪儿摆去?”

    陶清全身发抖,颤声道:“小兔子,你……你给说说,秦将军为何不自己去天水?
他……他没长脚么?”哈不二哈哈笑道:“那倒不是。他长得不体面,怕给朝廷认出身
分,这才叫咱们几个去。”陶清惨然道:“这你也知道。那你为何还下手抢马?你疯了
么?”

    哈不二咦了一声,只伸手抓了抓脑袋,脸色兀自茫然。二人说话问,忽听一人道:
“你们回来啦?东西买了么?”

    三人回过望去,只见言二娘与项天寿已然回山。陶清紧皱眉头,往哈不二背上一推,
催促道:“自己去说。”哈不二兀自不知厉害,大摇大摆地向两人走去,口中笑道:
“大姊啊,你看看,咱抢了好些官马回来呢!”

    言二娘吃了一惊,当下急忙奔去察看,待见真是官马,战栗之下,险些软倒在地。
哈不二奇道:“大姊你干什么?肚于疼么?”言二娘伸手掩面,悲声道:“山寨重起没
两天,你们便来惹麻烦……老天爷,你们忘了朝廷的狠毒么?”哈不二茫然道:“怪了,
你们在怕什么啊?秦将军他们不也去偷去抢么?咱们这样干有啥不对了?”

    言二娘气急败坏,尖叫道:“傻子,人家是去抢银铺啊,你抢的可是衙门呀!咱们
这下要打仗了!”她又急又怒,一个耳光挥出,便朝哈不二脸颊打去。

    这掌正要打落,猛地一人伸出手来,替哈不二挡住了这掌。众人急忙去看,却是秦
仲海回来了,只见他面色凝重,一言不发,想来已听到了众人的对答。

    言二娘又愧又气,低头道:“对不住了,我这几个弟兄不懂事,惹上了麻烦……”

    秦仲海摇头道:“不打紧,事情既然弄出来了,咱们便来收拾。反正迟早要与朝廷
决一死战,早一些,晚一些,全都是一样的。”哈不二听了秦仲海的说话,才知事情远
比想像严重,但他向来嘴硬,兀自反驳道:“咱们不过抢了几匹马,朝廷哪会当真?不
会打过来的!”

    秦仲海叹道:“我父昔年是朝廷死仇,至今满朝文武提起怒苍二宇,仍是戒慎恐惧,
现下官马被劫,差人往上禀报,消息定会传到江翼耳中。若不出我所料,十日之内,必
有兵马围山。”众人惊道:“这么快?”

    哈不二也是吓了一跳,一时哑然无语、秦仲海拍了拍他的肩头,叫他莫要自责。当
下不再多言,提声喝道:“项天寿何在!”

    项天寿吃了一惊,急忙向前,拱手道:“将军何事吩咐?”秦仲海沈声道:“山寨
旧日若是有事,怎生传递讯息?”项天寿不知他何出此问,呆了半晌,才道:“山上有
处烽火台,只要燃起狼烟,黑烟直冲百丈高,百里内皆能仰望。”

    秦仲海朗声道:“好!事不宜迟,咱们便来举火放烟吧!”说着便要出殿。项天寿
吃了一惊,急忙伸手拦住,道:“将军且慢!狼烟放起,只怕往昔弟兄没来,便先把邻
近州郡的兵马引来了,到时咱们区区五六人,却要如何抵挡人家的千军万马?”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要干大事,岂能惜身?反正风声已然传出,朝廷什么时候
遣兵过来,只是迟早的事。咱们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

    陶清惊道:“昕以……所以将军干脆放烟为讯,号召弟兄回山?”

    秦仲海微笑道:“正是如此。此番狼烟再起,天下皆知。倘若朝廷比旧日弟兄快了
一步,那大伙儿别无他途,只有弃寨离去、倘若昔年弟兄有情有义,反比朝廷快了一步
回山,嘿嘿,那咱们这番起事,便算成了大半。”他说到这里,双目虎视众人,沈声道
:“诸位,咱们没得选,这把非赌不可!”

    众人对望一眼,都是嚅嚅嚿嚿,良久说不出话来。只有言二娘仇恨朝廷至极,早把
性命置之度外,便一个人在那儿叫好。

    众人行到烽火台,秦仲海是游击将军出身,自知如何放烟为讯,当下与项天寿擦来
干柴,将之堆积排列,跟着运起火贪一刀的刚劲,猛地挥下。

    只听“轰”地一声大响,熊熊烈火腾空,直扑九重云霄,黑夜之际,分外震人。

    项天寿惊道:“好样的!这是什么工夫!”秦仲海笑了笑,道:“不瞒项老哥,这
便是九州剑王亲传的”火贪一刀“,还使得吧?”项天寿心下一凛,忙道:“原来将军
是方先生的弟子!真是失敬了!”

    火光烛天,染红了夜空,以这火势之高,百里之外亦能见闻,想来邻近州郡官长见
了这等异状,定会震动不已。言二娘等人驻足观看,虽说不知往后吉凶,但山寨十八年
来不曾燃起烽火,此时大火重起,仿佛便是当年怒苍山雄踞天下的气势。众人看在眼里,
自都又喜又怕。

    烽火烧起后,秦仲海知道朝廷立时会派探子前来察看,便命陶清、项天寿下山看守
来往道路,若有异状,随时回山通报。另吩咐哈不二准备迎宾酒食,招待即将到来的弟
兄。

    夜已深沉,秦仲海知道今夜难眠,他交代过事情,便搬过大石,独坐烽火台旁,心
里反覆打量眼前局势。

    他这人形貌虽莽,其实颇有城府。此番朝廷得知消息,数日内便会挥军攻打怒苍,
以他现下的人手,根本耐不上一击,但若燃起狼烟,昔年弟兄看在义气两个字上,或会
回山一探究竟,此计虽是行险,却是招揽兵马的捷径。假使旧日弟兄们远比想像凉薄,
那也没什么,只管带着言二娘、项天寿等人落草为寇。以他们这批人武功之强,若要转
到绿林杀人放火,自也有一番局面。

    秦仲海叹了口气,他重建山寨的本意,原在招贤纳士,雄踞一方,倘真沦为打家劫
舍的盗匪,那可无颜见他父亲了。他仰望烽火,转念又想到柳昂天,思道:“我这番燃
起狼烟,可别为侯爷惹来麻烦才好。唉……火烧眉毛了,怎还想着别人的事,明天能不
能撑下来,都还不知道哪……”

    忽听轰隆一声,天边亮起了一道闪电,看来竟要下雨了。秦仲海嘿地一声,心道:
“好容易烧了大火,老天爷可别来搅活。”所谓天有不测风云,担心不过半晌,果然大
雨倾盆,雨滴哗啦啦地落下,只把秦仲海全身淋得湿了。他口中怒骂不休,拼命在那里
加柴添火,就怕火势熄灭。

    正忙间,一人快步奔来,惊道:“怎么样?火熄了么?”秦仲海抹去脸上水珠,抬
头看去,见一名美貌女子湿淋淋地奔来,正是言二娘。秦仲海嘿了一声,道:“雨势太
大,你快回屋里去,可别着凉了。这里有我守着。”

    言二娘啐了一口,道:“你又来了,我言二娘战场出身,什么场面没见过,不过淋
个雨,又有什么好怕的?”说着手抱干柴,堆到烽火台旁的低棚下,免得给雨水打湿。

    两人忙了一会儿,秦仲海见火头犹旺,一时半刻下会熄灭,忙拉着言二娘,道:
“好啦,咱们到那边躲躲。”说着手指一处山岩,看那底下有个凹洞,足容两人避雨?

    两人躲了进去,紧紧挨着,秦仲海见她浑身湿透,忍不住笑道:“你大半夜的不睡
觉,专找雨淋,真个自讨苦吃啊。”言二娘哼了一声,正想出口去骂,忽见秦仲海满脸
雨水,当下取出手巾,伸手替他擦拭了。只是那手帕也沾满了水,擦了半天,秦仲海仍
如落汤鸡一般。

    秦仲海微微- 笑,发动身上内力,不多时,水气飘起,身子竟已干爽。言二娘啊了
一声,笑道:“我倒忘了你有这身功夫,倒糟蹋我的手巾儿了。”说着将手帕折起,放
回怀中。

    秦仲海见她兀自湿答答地,当下张开双臂,微笑道:“过来,让我替你烘干身子。”

    言二娘见秦仲海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忍不住睑上羞红,别开了脸蛋儿。秦仲海拉
住她的手腕,轻声道:“别害羞,咱们共过生死,算是患难弟兄。不必怕羞。”说着手
上使力,将言二娘拉入自己怀里,双手环抱她的身子。

    言二娘给他抱着,忍不住心头怦怦直跳,过了半晌,想起两人曾在珠峰这般依偎,
慢慢便换上了安祥的神色,好似二人又回到巅峰寒境,正在那儿相互取暖怯寒。

    言二娘闭上了眼,柔声道:“秦将军,你以前替朝廷打仗时,心里在想什么?”

    秦仲海听她唤自己做将军,当即低头望向怀里,微笑道:“二娘,你老是叫我秦将
军,要不便是连名带姓乱喊一气。今日以后,管我叫仲海吧。”言二娘脸上微微一红,
道:“我喊你仲海,那你……你又喊我什么?”

    秦仲海笑道:“喊你一声二娘罗,你要不喜欢,喊你妹子也成。”言二娘今年三十
有四,比秦仲海尚且大了两岁,听他把妹子两字一叫,好似这人真是自己大哥一样,一
时竟把脸蛋藏在他怀里,羞道:“现今兵荒马乱的,大家随便喊吧。不用讲究这许多了。”

    秦仲海哈哈一笑,道:“话是你说的吆,那以后管你叫阿花啦。”

    言二娘红晕褪去,挣扎起身,大怒道:“什么阿花?把我喊得那么土!你有胆再喊
一声试试!”气愤之下,竟要伸手来打,秦仲海急忙闪过,笑道:“好啦!不叫阿花也
成!”他一把抓住言二娘的素手,将她搂在怀里,微笑道:“从今以后,管你叫娘子,
成不成?”

    言二娘听了这话,只感全身酸软无力,她娇喘挣扎,气愤道:“你可别轻薄我!”

    秦仲海见她俏脸含怒,反把双手环紧纤腰,微笑道:“二娘可别小觑我了。秦某何
等人物,怎会轻薄自己弟兄?我明白说吧,咱俩三十好几,也都不是孩子了………”言
二娘拼命挣扎,尖叫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秦仲海凑过嘴去,在言二娘耳边吹了口气,低声道:“我想娶你做老婆。”

    言二娘愣住了,虽说这几日两人日益亲近,但眼下局面紧张,朝不保夕,实在料不
到秦仲海会在此时求婚。她望着秦仲海那张高鼻鹰目的大脸,自己若真的答应了,这条
大汉以后便是自己的丈夫了。忽然之间,只感心头直跳,全身更是无端发烫。

    秦仲海见她不言不语,怕她不答允,连忙把手紧了一紧,道:“二娘,我是真心的。
姓秦的征战四海,向来只知青楼女子的风情,从不知世间真有巾帼英雄……自识得你以
来,我便不曾忘了你……”说着放开双手,跪倒在地,拜道:“怜我多年孤单,乞二娘
与某共驾一驹,嚣战大江南北。秦某得妻如此,终生无憾。”

    言二娘又羞又喜,自来求婚谁不是寻媒下聘,往返答礼,哪有人这般破口质问,简
直强盗也似,她将秀脸侧过,望着夜空中的雨丝,低声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别这
样跪着,怪难看的。”

    秦仲海叩首道:“能得佳人相伴,黄金又算什么狗屁?你若不开口答应,我便不起
来。”

    言二娘满心害羞,她见秦仲海双目尽是求恳之意,心下只想:“我该不该答应他?”
想要开口答允,却又含羞为难,就怕陶清他们见了笑话,可要一口回绝,又怕秦仲海从
此死了这条心,也是她生性腼腆,只想找个法子遮掩混过。

    便在此时,忽听峰下传来叫喊,道:“怎么下起雨来了!可别让烽火熄啦!”跟着
脚步声杂沓,似有大堆人马上来。言二娘脸色一变,忙道:“你……你……弟兄们来了,
咱们一会儿再说,好不好……”秦仲海摇头道:“不成,那我得跪着说。”

    言二娘听众人越奔越近,一会儿他们见秦仲海无端跪着,必会出言质问,她又慌又
怕,嚅嚿只道:“你别跪了,我……我暂且答应好了,等一下再从长计议……”

    秦仲海呸了一声,皱眉道:“婚姻大事,岂同儿戏,哪有什么暂且不暂且的?咱们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而决,你快吩咐一声吧,到底做不做我老婆?”言二娘心下扭捏,
哪里听得出秦仲海的语病,当下咬牙道:“好,我……我答应便是,可你得应允一件事,
咱俩完婚前,你可不能举止下流,若想轻薄于我,休怪我放飞镖射你……”

    秦仲海愣住了,霎时哈哈笑道:“你这女人好怪,我又没提洞房花烛的事,你便要
我别乱来!二娘啊,到底是你比我急啊!”言二娘又羞又气,登时一脚踢去,秦仲海跪
倒在地,却要如何闪躲?立时给她踢出洞外。他骨溜溜地一滚,霎时满身是水,口中却
还哈哈大笑。

    哈不二、欧阳勇站在一旁,只是满头雾水,不知他俩在闹些什么。

    大雨倾盆,怒苍山烽火兀自焚烧不休,黑烟直上青空,望来有如怒龙啸天。

    深夜风雨间,山脚一名僧侣身穿蓑衣,仰望天顶黑烟。他叹了口气,低声道:“平
静了二十年,又要打仗了。”从竹笼中取出一只白鸽,双手捧起,向天一放,白鸽登时
振翅冲天,从烟雨中飞了出去。远远看去,仿佛要逃离黑龙的啮咬一般。

    白鸽翱翔天际,直向东方而去。黎明时分,朝霞满天,黄河大水已在眼前,白影迅
急,来到了河边茅屋。一名僧人簇唇做哨,信鸽闻声飞落,停在那人手上。

    那僧人中年岁数,宝相庄严,只见他眯起双眼,从鸽筒取出字条。定睛细读之下,
霎时长叹一声,摇头道:“第一个预言验证了。”

    两旁僧人大惊失色,慌忙站起,同声道:“怒苍山真的举事了?”

    耶中年僧人将字条收入怀里,叹道:“不错。怒苍再起,天下兵祸不远。当年山寨
豪杰倘若一同归山,天地形势必然逆转。”众僧面色惨淡,合十道:“阿弥陀佛。”

    那中年僧人目光向地,摇头道:“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朝廷残暴,反贼便生。
二十年前种下的孽因业果,终于要到收拾的时刻了。”

    他叹息良久,转看群僧,道:“事不宜迟,灵音师兄,请你即刻赶往京城,要肃观
师弟回来一趟。”一名高大侩人吼道:“方丈,咱们干脆直接杀上怒苍山,扑灭这股妖
火!”

    那中年僧人摇头道:“魔火降世,乃是业报,不是一两个人挡得住的。我寺当年牺
牲惨重,不必再替奸臣捐躯。”他眼望远方,淡淡地道:“大家即刻返回嵩山本院,请
天绝师叔出关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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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ss you Dev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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