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prise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Eggmud (dying...), 信区: emprise       
标  题: 英雄志_卷十二_十面埋伏
发信站: BBS 听涛站 (Fri May 13 18:49:57 2005), 转信

第一章大敌当前

    夏日午后,雨过天青,泥土儿透着香,地下还湿答答地。

    蓝天若海,明亮如镜,看这万里晴空,好似被雨水洗透了,凉风徐吹,更是沁爽宜
人。这般好日头,恰是游山玩水的时节,不然便缩身檐下小憩片刻,也不失为一件妙事。

    ※ ※ ※

    当然,得先把这讨厌家伙撵走才成。

    众弟子皱起眉头,凝视院中的怪汉。那是个大胡子,看他软倒椅上,半躺半坐,眼
神兀自飘忽,脚尖更是摇啊抖地,满脸悻悻无赖神色。

    这不只是个大胡子而已,还是个该死至极的大胡子。

    说来荒唐,方才这怪汉大摇大摆地跨入庄里,屁股朝练武场的教头椅一放,便大剌
剌地坐了下来。几人去赶,他老兄两只怪眼半眯半睁,既不开口说话,也不理睬旁人,
好似天将府是供人纳凉的茶水铺,他老兄腿酸了,便进来歇上一歇。

    这怪汉模样狂妄,任谁看在眼里,心里都会不喜,弟子们不知如何处置这名无赖,
只好请今日轮守庄院的十师叔出面了。

    ※ ※ ※“天成师叔。”

    高天成点了点头,示意弟子们退开。他定下心神,凝目打量来人。

    眼前这条怪汉蓄着络腮胡,乱发污秽,胸前衣衫敞开,露出满是黑毛的胸膛,看来
若给这家伙一柄丈八蛇矛,便是图画里的莽张飞了。

    高天成咳了一声,冷冷地道:“朋友,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怪汉伸手挠腮,歪嘴扭鼻,把脚抖了抖,看这个神气,全没把高天成放在眼里,自
然也没把话儿听进耳里。

    “混帐东西!”左右弟子大怒欲狂,纷纷上前叫骂,高天成举手拦住了。天将府非
只是武林世家,尚是朝廷册封的地方望族,还没打听清楚对方的来历,谁都不该妄动。

    “朋友,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高天成耐下性子,把话再问了一遍,对方不知是装聋作哑,还是失心疯癫,仍是不
应不答。高天成脾气再好,火气也犯上了。他把脸色沉下,森然道:“这位朋友,高某
人明白说了,这里便是淮西天将府,十二天将的总舵。你现下擅闯我庄,一会儿咱们劝
你不听,休怪动手伤人!”

    “淮西天将府”五字一出,怪汉面色微微一变,喉间咳了咳,似要开口说话,众弟
子暗喜在心,天将府声威远播,果然名号才一出口,便能慑走群小鼠魂。眼看对方让步,
高天成自也面挂微笑,颔首道:“阁下既然识相,我们也不为难你,还请站起说……”

    那个“话”字未了,一口脓痰朝脸面吐来,高天成吃了一惊,急使铁板桥闪避,嘴
边“话”字陡成“哇”字,险些把痰吃到嘴里。

    高天成心下大怒,来人如此狂妄,何须多言赘语?事关脸面,这怪汉存心挑衅,今
日唯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让他直的人进来,躺的尸出去,谁要惹火十二天将,谁便
倒大楣,这便是高家天将府的规矩。

    高天成大喝一声,右足顿地点落,力道发出,身形弹上半空,跟着左足闪电探出,
直往怪汉胸口印去,只等对手离座闪避,他便半空急使一个回旋,化左为右,来个飞燕
倒剪,将这该死的不速之客当胸踢死。

    “飕!”一声轻响划破长空。

    有暗器?

    高天成面色惨白,身子一转,急忙落下地来,傲人绝技“秋燕剪”没曾使出,反给
人将了一军。他强做镇静,正想开口说话,忽见额头长长的几条发丝垂落,在眼前迎风
飘动。

    高天成心底发毛,他不敢移动身子,仅吊起眼珠,向自己头上看去。

    一根亮白的雪雉羽毛定在自己的发髻上,那是只白羽长箭。

    箭簇晶亮,箭羽随风迎颤,在头上晃动不休,高天成倒吸一口冷气,敌手好高超的
箭法,方才他发出绝招“秋燕剪”,身形急转,其势颇速,哪知这只冷箭竟能正面穿透
发髻,看来敌手非只准头惊人,时机拿捏更是绝妙。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那怪汉有恃无恐,果然是有备而来。高天成挥了挥手,示意
众弟子退到屋檐下,免遭冷箭偷袭。

    此刻场中只余自己一人,敌方随时能放箭暗算,说来局面大大不妙。

    虽然处于劣势,高天成却没慌,他是能争惯战的老将,不是没见过大场面。他把心
静了下来,凝视远方,觑着庄前绿油油的一片竹林。

    这片竹林好生茂密,乃是二十年前宗主亲自栽种而成,多年繁衍之下,竹叶苍翠青
绿,风过竹稍,知了蝉鸣,蝉儿求偶声此起彼落,盛暑中让人烦躁尽去。

    平常时候,这片林子让人流连忘返,但在这个要紧关头,竹林却成了决死战场。

    高天成明白,竹林里隐伏浓烈杀机,敌方箭手正在林间深处窥伺自己……

    一声断喝响起,高天成双足轻点,立时往后飘开三尺,只要能退回檐下,脱离对方
冷箭挟制,一会儿凭着己方人多势众,定能将这帮不速之客一网打尽。

    眼看便要退出场外,咻咻几声连响,亮光接踵而来,眨眼间大批箭簇已到眼前!这
几支箭彷佛天上冒出,势道快绝,高天成不知如何闪躲,心慌之下,只得凝力不动。

    脚边爆出四声响,几似同时发出,竟无先后分别。高天成冷汗直流,低头望着身周,
只见四支飞箭透土立地,恰恰射在自己脚边。只见正前、正后、身侧左右各有一支,四
箭彷佛事先以墨斗计量,各距身子三寸,已将自己围在正中。

    须臾间,他的身子竟已被箭网包围!

    高天成心下了然,放箭之人无意杀他,但他若再敢妄动,下一箭便会透胸而过。

    高天成又惊又怒,他凝目望着大胡子,颤声道:“你……你们到底要什么?”他堂
堂一个天将,居然在自家门口尝到这等羞辱,盛怒之下,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怪汉双目圆睁,喀啦一声大响,胯下竹椅已成粉碎。他缓缓起身,伸出食指,定向
厅内照壁,众弟子又惊又疑,急忙回头去看。

    午后阳光闪耀,厅内两道光辉闪耀,宛如明镜高悬。高天成愣住了:“你要子母阴
阳刃?”

    怪汉点了点头,两手交握,指节喀喀脆响,入场以来第一回开口,但刺耳的交待却
只把众人的火气给激了。

    “咱们杀上一场,不然乖乖交出东西。你们几位……”怪汉环顾众人,耸了耸肩:
“没第三条路选。”

    ※ ※ ※从没见过这么狂的事……

    打出道以来,还没见过谁在天将府这么说话。高天成握紧双拳,额角青筋突起,怒
气让他的眼珠突出,脸色涨得红中带紫,“小……小子!”他的声音被怒气切得断断续
续,“淮西天将面前,你……你也敢这么嚣张?”

    那人摸了摸脸颊上的胡须,眼皮缓缓盖上,他不必说话,盖上的眼皮已替他说了千
言万语。高天成望着眼前的无赖汉,也不再多说什么,不该说话的时候,那便闭上嘴。

    高天成心下明白,眼下他孤身在场,暴露于敌方刺客的箭网之下,已然形同人质,
天将府高手再多,也不能下手围攻这名怪汉。

    高天成咬住了牙,此局绝非无解,你有箭手,天将府威镇淮西,使阴的刺客还少了
么?

    风过竹林,林间传出悉悉嗖嗖的响声,高天成面色阴沉,心中喃喃祝祷:“三哥,
拜托你了。”

    ※ ※ ※嘎……

    弓弦撑开,石弹子已然满弦,只等破空飞出。

    十二天将不是摆着好看的,“抚远四大家,淮西高天将”,景泰十四年,天将府随
军远征怒苍,与河北祝铁枪、岭南赵醒狮、山东宋神刀一同血战沙场,四大家牺牲无数
人命,终于换来满门富贵,高家先人受封关内侯,从此退隐歇手,不问武林事。哪晓得
虎落平阳,今日竟被疯狗咬上门来。

    “神弹子”高天业秉住呼吸,缩身林间,只等一个满弦发弓,便要将敌方箭手除去。

    先前弟子仓皇来报,说有高手入庄滋扰,终于惊动了这位“神弹子”。十二天将各
有所司,高天业行三,人如其号,正是天将府中最擅暗器的好手。来人既以暗箭下手,
那便是“神弹子”出手的时候了。

    使阴耍狠,刺客暗杀,江湖可属他内行。

    大敌当前,高天业眼角往两方飘移,竹林左侧隐藏他的九师弟,“扑天镖”高天羽,
右侧缩着他的十二师弟,“火蒺蔾”高天芒,同族弟兄各占东北西三角,三人联手御敌,
其利何止断金?管他敌人技法再高,也要给他们一举掠倒。

    “神弹子”回首去看校场,此时场内情况未曾有变,高天成依旧站立不动,看他镇
静自若,当知大援已届,毕竟师兄弟多年,默契非常。

    一片肃杀中,怪汉与高天成都没说话,两人只是僵持不动,这厢“神弹子”师兄弟
以三对一,也与刺客相互对峙。

    僵局已成,谁都不能妄动。高天成身处射程之内,随时都会挨上一记冷箭,但螳螂
捕蝉,黄雀在后,敌人若要贸然发箭,必会暴露身形,届时高天业赏出弹子,自能将敌
人爽快了帐。局面如此险峻,惊惶也是无用,只能看谁率先出手发难了。

    ※ ※ ※良久良久,双方都没有动静。

    人家耐得住性子,“神弹子”老练过人,也不至束手无策。对方既无动静,便看自
己能否洞烛先机,抢先一步找出敌人藏身方位。高天业定下心来,回首望向场内,打量
着师弟脚旁的四只飞箭。

    箭尾指向何方,便是敌人藏身之所。高天业凝目细看,便要把刺客的埋伏处找出来。

    好了得……高天业暗暗赞赏,这四只长箭不偏不倚,恰把师弟圈在核心,看那四株
箭尾各朝东西南北四方,彷佛是从四个不同方位出箭,来人隐藏射箭路径,箭法果然匪
夷所思。

    箭法若神,时时别出心裁,这是失传已久的“春藻箭”。

    “嘿嘿,厉害是厉害,可也太过匠气了。”高天业心中生出冷笑,刺客为瞒藏身之
处,竟让箭尾分朝东西南北四方,东是正东,西是正西,南是正南……准头虽精,箭法
虽高,可惜做得太过火了。要么箭头偏一些,要么箭尾歪个分毫,这番做作,反给高天
业看出端倪。

    以地形度量,竹林中能使出这种高超箭法的处所,除了最高的那株绿竹外,别无其
它地方……

    武林厮杀,未必艺高者胜。所谓“斗智斗力”,这个智字还在力之上。看来对方刺
客一定年轻,过于卖弄箭法,反让神技泄了自己的马脚。“神弹子”嘴角泛笑,双目如
鹰,扫过林间深处,细细搜索蛛丝马迹。

    赫然间,茂盛竹林中露出了衣衫一角,果然是在最高的那株绿竹上。高天业冷笑一
声,将弹弓对准过去。

    六枚钢珠兜在指缝间,中食两指将松未松,双肩不用力,钢珠凑在眼旁,等衣衫一
角与珠儿贴合,神技“六连珠”便会验证高天业的神弹美誉。

    便在此时,一声细微响声传过,左手三丈外,一人抢先出手。只见红光扑天,一物
直朝刺客藏身处飞去。

    高天业暗暗喝采,来物如火艳红,那是高天芒的“火蒺蔾”,他也看到了敌手的踪
影。

    红物翱翔,“火蒺蔾”势道猛烈,冲入敌人藏身处,眨眼间断竹斩枝,竹林坍塌中,
“火蒺蔾”兀自向前飞行不坠。

    天将府流传十二样绝技,所谓明九暗三,“钢弹子”、“火蒺蔾”、“扑天镖”三
样,正是十二天将的三大暗杀绝活。以力道来说,十二师弟的“火蒺蔾”从来都是第一。
高天业微笑颔首,知道师弟的武功更上层楼了。

    他闭上双眼,松了口气,师弟既然得手,自己也能休息片刻了。他将弹弓松开,当
下便要飞身下地,前去察看敌人尸首。

    正要离开竹林,忽在此时,只听一声惨叫入耳,高天业心下一凛,立时凝住身形。

    不太对劲,“火蒺蔾”出手已有半晌,怎还有惨叫声发出?他静下心来,倾听周遭
声响。忽然间,冷汗从额头坠下,呼吸不由自主急促起来。

    林间还有一股杀气弥漫,这气息浓冽冷酷,好生紧迫。

    暗器不同于拳脚,拳脚仗的是手沉力大、应变快急,暗器讲究的却是腕松肩弛、心
静如水,正因刺杀敌人全在远处进行,有时杀了人,尚且不知敌手样貌,更不知对方伤
势如何,正因如此,生死直觉远较心思反应要紧。

    高天业暗暗感到不祥,他不敢移动脖子,就怕颈椎响声会暴露身形。他移转眼珠,
以余光去看地下。

    果然……高天业泪眼朦胧,深深自责……重伤倒地的不是什么面生的敌人,而是自
己的师弟,“火蒺蔾”高天芒……

    高天业又痛又惊,咬紧牙关,知道自己中计了。

    适才露出的衣衫一角不过是敌人的阴谋,用意仅在引出己方人马。可怜高天芒眼急
手快,反倒先一步中箭。恨只恨自己身为三师兄,却不曾提防在先,反让师弟中了暗算,
己方折了一员大将,他却连敌人的身影也没看到。

    高天业鼻梁皱起,现出了怒痕。每回他要杀人前,便是这个模样。他把弹弓再次拉
满,瞳孔紧盯竹林中央,点子未必知道敌方有三人埋伏,只要这名卑鄙刺客现身落地,
前去察看高天芒的伤势,自己的连环六珠旋即发出,敌人势将死无葬身之地。

    “嘿……”

    果然有人飞身出来,高天业双目发光,手指便要松开,眼看钢弹子便要激射而出,
霎时之间,心下震惊,手指再次收紧。

    来人身穿青衫,那是他的九师弟“扑天镖”高天羽。看他面带喜乐,兀自不知“火
蒺蔾”已倒,犹想过去察看敌人尸首。

    高天羽年轻识浅,暴露了自己的身形,敌人只要一个冷箭放过,他便要一命呜呼。

    要喝住他么?高天业犹豫了。此时自己若要呼唤师弟,声响发出,暴露位置,自己
定会先一步遭殃,等他倒地了,师弟功力浅弱,决计无法替他报仇,天将府恐怕要一败
涂地。

    “天羽,三哥对不起你,只有请你做饵了……”高天业把弹弓拉得满弦,高天羽若
是中箭倒地,他也会看出敌手踪影,替师弟们手刃大仇。

    竹林间鸟叫虫鸣,午后流风徐徐吹来,猛听破空声响,飞箭已然射出,高天羽必死
无疑!

    高天业咬紧牙关,怒目看向声响来处。破空声起于竹林西北,约莫十六丈外,“神
弹子”凝目细望,果见竹林高处附着人影。

    竹叶浓密,几非人眼所能辨识,但“神弹子”何等功力,区区十六丈远近,怎能让
他束手?手指微松,六枚钢珠接连射出,全数往竹林飞入。正中一颗击碎竹干,后头一
颗瞄向敌身,其余四颗分打上下左右,六弹连珠,无论敌手怎么闪躲,决计挡不下这手
绝技。

    “狗贼,便宜你了……”靠着九师弟舍命换来的良机,才让“神弹子”一举得手。
高天业轻声叹息,泪光闪动中,眼前浮起了手足相互扶持的陈年往事。

    高天业摇了摇头,低头去看两位师弟的尸体,霎时间,忍不住愣住了,只见“扑天
镖”好端端的蹲在地下,手上抱着师弟高天芒,正在替他包扎伤势。

    高天业满心惊诧,只是一头雾水:“这……这是怎么回事?”

    忽听弓弦声响,背后有人拉了满弓,声响仅在一丈远近。高天业满心惊诧,斜目去
看背后,只见一名汉子面带微笑,提弓对着自己的后心。

    可耻啊可耻,又中计了……高天业气得七窍生烟,索性转过身去,凝视着强敌。

    眼前的刺客长得很端正,白白净净的,含笑望着自己。高天业输得很不服气,不知
敌人是怎么发觉自己的,他目光发直,瞪视着敌人,好似要喷出怒火一般。

    那刺客见他目光带恨,登时笑了笑,嘴角一努,示意高天业朝他腰际看去。

    高天业心下一凛,急忙看去,赫然间,一条绳索进入眼帘,这索极细极柔,色做深
绿,便与竹叶相似。也难怪自己没看出来。

    高天业暗暗心惊,沿线看去,尽处却在一张轻弓上,距己恰是十六丈。

    难怪九师弟没事。敌人藏身远方,却用绳索来拉动弓弦,这箭毫无准头,九师弟自
是完好无伤,只是可怜了自己……敌方一切布置安排,只为引得“神弹子”出手。等最
强的刺客倒下,“扑天镖”、“火蒺蔾”两人功力浅薄,自然手到擒来。

    高天业嘴角挤出一丝苦笑,霎时间翻身后仰,一个觔斗翻出,直往下头跃去。

    肩井一痛,飞箭射入肩头,高天业纵声狂叫,示警声如同水银泻地,须臾间震惊了
整座庄院。

    情不得已,只有惊动宗主了,唯有头牌天将,方能挡下这群不速之客……

    ※ ※ ※天威出马,高家天将第一人!

    高天业纵声惨叫,头牌高手闻声出门,看他迈步时双肩不动,左右各执法器相随,
此人不愧是头牌高手,一出场便让十二天将一字排开,气派果然不凡。

    天将府占地广阔,田产连绵直达十来里,十二天将同临练武场,更是景泰十四年后
前所未见的大事。

    这头牌天将是个白发老头,身长不过五尺,看似矮小滑稽,但他目光略略撇过,便
让人知道他不是好惹的。

    场中众人肃然无声,只有怪汉还是懒洋洋的,一幅爱理不理的神气。

    白发老头打量他几眼,冷冷地道:“疯刀常飞的儿子?”

    怪汉入庄以来,不论是谁过来问话,从头至尾尽皆散慢待人,哪知此刻听了白发老
头的说话,两眼登时睁得老大:“你……你识得我爹爹?”惊诧之中,竟已站起身来。

    双方还没动手,对方随口一句话便让怪汉起身,两方形势孰强孰弱,已然分晓。

    白发老头听了问话,却只斜着颈子,笑了笑。这幅神态点出他的来历非比寻常,眼
前这名怪汉与他天差地远,从武技到气量,那是天王老子与门前守卒的差距。

    白发老头鼻中喷出浊气,冷冷地道:“小子,不想走你爹爹的老路,那便爬出我的
庄。”

    没有什么轻视意思,这是奉劝的话。怪汉呆了半晌,霎时翻起怪眼,怒声大吼,便
在此时,竹林深处的刺客抢先一步,只听半空传来咻咻连响,破空声劲急,已然放出暗
箭。

    白发老头翻身跃起,半空画过一道飞影,只见他鞋底如弧形扫过,踢落了半空射来
的四只飞箭。这招正是“秋燕剪”,先前高天成使将出来,长箭穿髻而过,硬教他丢丑
露乖,哪知同样一招在他脚下使来,却有如此惊人的气象。

    高天威把手一伸,将四只长箭抄在手里,冷笑道:“几年不出江湖,花猫都能扮猛
虎了!”九命疯子“常雪恨,”火眼梭猊“解滔,便你们两只不成气候的小鬼,也敢上
天将府撒野么?”

    咄地一声怒喝,四只长箭倒飞而出,直往怪汉胸前插去,箭羽嗡嗡作响,去势快绝,
与大弓射出的势道相较,竟是不簧多让。此时两方近在咫尺,怪汉性命已在股掌间。

    一个身影闪入场中,猛然间怪汉衣领一紧,身子忽尔平移三尺,乱箭从身旁擦过,
实在险到颠毫。

    场内众人见怪汉逃过死劫,心中都是惊疑不定。凝睛去看,但见一条大汉揪着常雪
恨的衣领,却是他在刹那间出手救人。这人出手快绝,入场、揪衣、救人,三式合一,
沉稳老辣,宛如事先排练过无数回。

    高天威见了这手硬功夫,也知此人来历非小,当下提声喝道:“来者何人?”

    那大汉左手鹤嘴,右手蛇形,由左到右一扫而过,森然道:“前锦衣卫枪棒教头郝
震湘,特来领教天将府高招。”

    高天威深深吸了口气,道:“湖南的”蛇鹤双行“?”那大汉把右足向前重重一踏,
轰地一声,尘土漫天,泥沙四起,料来这记踏足便是他的回答。

    高天威嘿嘿冷笑,将外袍解了下来,缓缓跨入场中。时近黄昏,两大高手相互凝视,
都在等着动手出招。

    便在此时,极远处传来啡啡马鸣,高天威心下一凛,知道还有人在旁窥探。他抬头
远眺,暮色迷茫中,只见竹林外火光隐隐,似有千军万马埋伏。风动竹叶,现出了一个
身影,只见一人独坐马背,这人满面雍容,手提马鞭,正朝自己这方望来。

    “江东帆影”……这四个字在脑中浮起,高天威矮小的身子颤动,忍不住往后退开
一步,面色显得阴骛无比。

    左右天将急忙抢上扶住,低声问道:“宗主,咱们要硬拼么?”

    敌军压境,天将府势孤力单,恐难与之抗衡。高天威凝视暮色中的敌军,摇首道:
“送上子母阴阳刃。”陡听此言,众将尽皆骇然,慌道:“使不得!前代宗主千辛万苦,
方才夺来这镇府之宝,怎好随意给人?”

    高天威眯起双眼,淡淡地道:“东西怎么来,便该怎么去。子母阴阳刃沾满反逆鲜
血,这种东西多留一日,便有一日的祸害。不必多说了,把双刀回给他们。”

    众弟子不敢多言,自管飞奔回府,不多时便把双刀送上。

    此役双龙战天将,江东群豪兵不血刃,便已压服强敌,更显堂堂之师的绝伦气势。
暮色茫茫,敌军已然开拔,马背上的那人有如一尊沉默的神像,不动如山,可又令人敬
畏万分……

    高天威双手抱胸,凛然无语,只静静目视敌军向西而去。

    ※ ※ ※胡天六月,草原沧茫似海,长城连绵无尽,关门正前旌旗招展,这里正
是中国驻辽东守军第一线防地,号称天下第一关的“山海关”。

    刘敬叛国以来,善穆侯柳昂天首次离京,赴疆视察防务。皇帝按着朝廷往例,遣左
御史大夫何大人陪同赴边,权做监军。

    消息传出,柳门众将皆赴山海关谒上。骏马一字排开,但见柳昂天身边冠盖云集,
建州都指挥使左从义、中郎将石凭、先锋黄应等十余将领陪同身侧,足见声势浩大。

    大都督亲来视察,柳门老将自是精神抖擞,卖力操演,点将台前大军数组在前,左
做蓝军,右做白军,两军兵强马壮,相互对阵不动。高台上两名大员凛视操演,何大人
缩身在左,柳侯爷豪笑在右,二人目不转睛,专看诸将展示中国军威。

    呜呜号角鸣响,杀伐之声大起,将士纵马飞驰,来回作势冲撞厮杀,杀声震天,传
向草原尽头,引得无数边疆游民驻足观看。

    ※ ※ ※此行演军耗费不辎,所为何来?何大人官场混得久了,事理自然看得明
白。柳昂天此次忽尔出关,矛头绝非指向鞑靼、瓦剌这些蛮夷。近三年北疆天候干旱,
鞑靼、瓦剌两国饱受饥荒,国内变乱丛生,食粮尚且不足,何来余力侵犯中原?

    既然如此,这回劳师动众的召集防部,究竟是冲着谁来?何大人向来聪明,怎会不
知其中道理?他望着台下呼号的三军,心中微起惊骇……

    刀兵点水工,两个字,江充。演军阵式如此雄壮,自是演给这名奸臣看的。用意只
有那句话:奸臣,你少来惹我。

    何大人了然,柳侯爷明白,甚至天下群臣也都心知肚明。柳门真正的敌人绝非鞑靼
瓦剌这些蛮族,更非沿海作乱的倭寇水盗……飞鸟不尽,良弓不藏,说来可悲,外敌一
日雄强,柳昂天就有一日的地位。

    对柳门将领而言,真正凶狠的敌寇不在千里之外,反在身边三里不到,那宁静祥和
的禁城中,才是强敌隐伏之处……

    “杀啊!”

    台下杀声大起,惊醒了沉思中的何大人,他吓了一跳,险些从椅子上摔跌下去,便
在此时,一人伸手拉住了他,那人满面堆笑,身形魁梧,正是征北都督柳昂天。

    “大人莫要惊慌。”柳昂天的笑容很是诚恳,白发在阳光下尤其闪亮,“难得皇上
派您同来,您可得保重身子,要有什么万一,我可吃罪不起啊。”

    柳昂天如此体恤何大人,倒不是什么客气话,何大人与柳门相熟,天下皆知,这回
柳昂天巡边,江充有意遣人监军,哪知皇帝一口回绝提议,另遣何大人过来。皇上如此
圣明,用意自不难明白,三足鼎立虽已幻灭,但他仍想借重柳昂天。此番遣何大人随军
出发,意思便是要柳门诸人安心,明白自己地位安稳,皇帝对他们这帮武人仍极器重。

    何大人思绪烦乱,坐立难安,恨不得军演赶紧结束。一会儿照着安排,柳昂天定会
让自己去辽东游览歇宿,届时莺啼燕叱、温柔乡枕玉胳膊,也不辜负自己舟车劳顿的辛
苦了。

    便在此时,草原上奔来一只马队,何大人凝目望去,只见他们纵马飞奔,好似身有
要事,不旋踵便至点将台前。

    这队人马不做军士服色,只穿黑衣劲装,何大人也不是第一回见识,自知那是中国
驻军的探子。平常若无急事,绝不在人前现身。

    何大人生出不祥预感,正猜测间,只见马上军官神情凝重,一言不发,径自翻身下
马,跟着从马腹的皮囊中取出一道公文,急急朝点将台走来。看这情状,当有要紧军情
回报。

    脚步声响起,来人一级一级地踏过阶梯,最后跪倒座前,奉上了一道秘密军情。

    何大人撇眼去看,只见身边的柳侯爷霍地起身,脸色微微发白,何大人眼珠骨溜溜
地一转,身子开始发抖,想道:“这下可惨了……紧急军情来报,该不会鞑靼忽然发狂,
竟选在这时候出兵攻打中国吧?”

    想起了护驾和亲的往事,何大人的脸色立时泛紫发黑。当时四王子叛乱,他便曾莫
名其妙地卷入西域大战,直到现下还惊魂未定。回忆战场上的凶险,何大人飕飕发抖,
口中不自觉地喃喃自语,竟是念起了法华经。

    柳昂天接过密报,展开去读,霎时只听他倒抽一口冷气,倒坐椅上,颤声道:“老
天爷!”

    连柳昂天都在叫唤老天了,何大人胆小如鼠,岂不连阿娘都要叫出口来?他喉头滚
动,冷汗直流,心念急转间,已将自己身后事全数安排妥当。大儿子平素精明能干,给
他京里大宅,小儿子体贴心意,那就送他老家田产,女儿女婿还算孝顺,给他们些珠宝
字画变卖……至于天福号的五万两私房现银,咳,分给三个私生子好了……

    咦?送完了?自己辛苦了一辈子,怎地什么都没留下?

    “我不要死啊!”伴随着这个念头,满面泪水的何大人一把抢过军情公文,奋力读
出了声:“嘉峪关守军急报,查西疆忽起不明敌军,分四路迂回入关,直犯西北而去。
番兵数约三万,月内至天水。朝廷各路军马闻报速援。”

    何大人呆了半晌,忽地抹去泪水,连拍心口,道:“恭喜侯爷了!”柳昂天斜了他
一眼,叹道:“大人恭喜我什么?”何大人笑道:“嘉峪关是江充管辖的地方,蛮夷潜
入他的辖地,皇上发个火气,来个降旨定罪,他江太师呜呼哀哉,那我还不该恭喜你柳
侯爷么?”

    柳昂天微微叹息,道:“何大人,你把公文看清楚,那只番军打破关隘,现今开往
何处?”

    何大人急看而去,只见了“天水”两字,这天水无甚奇特,乃是西北穷苦地方,除
了牛羊皮革,便是一片荒漠,实在没啥稀奇之处,何大人不知柳昂天为何有此一问,他
略略思索,忽然心念一动,想到了一处地方。

    何大人身子又开始发抖,颤声道:“天水城……老天爷,他们……他们是去怒苍山?”

    柳昂天不去理他,转望向军情探子,问道:“现下是谁据山造反?可是……可是他
么?”

    那军官答道:“侯爷所料不错,正是秦将军。”

    柳昂天长叹一声,闭目不语。何大人则是吓得全身乱抖,七魂六魄只余一半。

    刑部一场大火烧死了虎林军统领,也把反逆余孽化为灰烬,哪知魔王之子非但不曾
死去,甚且还在蠢蠢欲动,情势如此紧张,也难怪柳昂天要震惊坐倒了。

    半年前皇帝立下连坐罪罚,倘若秦仲海给人劫狱,便拿柳昂天是问。现下这人不只
逃出生天,居然还更上层楼,在那儿聚众称反,不知皇上狂怒之下,柳昂天会有什么下
稍。

    何大人摇头叹息,眼中露出了怜悯,望着眼前的柳大都督。

    听得昔年爱将向朝廷挑战,柳昂天没有发怒大吼,他只轻轻一笑,抬头望着一片晴
空,神色竟是十分寂寥。四下一片幽静,只听他轻轻一叹,道:“霸先公,对不起了。”

    何大人听他提起霸先公三字,蓦地心下便是一凛,便在此时,他从柳昂天眼中看到
了一丝光芒。这光芒并不陌生,当今权臣江充、昔年要角刘敬、甚至三十年前在朝为官
的武德侯秦霸先,这些人的目光都如这般深邃幽远,让人猜不透他们心中的想法……

    何大人心下大惊:“这是怎么搞得?柳侯爷一向忠厚,怎么会有这种眼色?”正想
开口询问,忽见柳昂天转头过来,朝自己看了一眼,跟着缓缓闭上了眼。

    何大人咦了一声,便在此时,几名军官走到何大人身前,手指慢慢朝刀柄靠去。

    何大人额角冒出冷汗,牙关上下颤动,喀喀作响,在这生死绝命的刹那,终于知晓
柳昂天的意图了。这位精忠报国的大都督,恐怕要学一学姓安的手段……

    姓安的很多,有笨蛋安道京、神医安道全、大力士安士容,当然,还有一个名震千
古、令各朝各代君臣念念不忘的人物。那便是大名鼎鼎的三山节度使,安禄山。

    要问谁才是两朝元老、国家基石,看看台下的十万精兵就知道了。如要忠奸不分,
残民以逞,真个惹恼了忠君报国之士,那可不是东厂总管挖挖地道那么简单。

    渔阳鼙鼓起边关,待我重拾旧河山。

    愤怒会烧起什么样的火焰,征西大都督秦霸先已经展现过了。倘若柳昂天给逼急了,
怕会走上这条老路。何大人身为监军,柳昂天若要称反,第一个杀得便是他。

    何大人全身冷汗涔涔而下,眼中怜悯更甚,不过这回可不是替旁人怜悯,而是替自
个儿的命运哀戚。他心中一酸,双膝软倒,跪地哭道:“侯爷!皇上是个聪明人,他不
会要当唐明皇的,你可别做安禄山啊!”长恨歌的故事好生凄清,景泰皇帝是个聪明人,
戏台上的剧码何其之多,什么不好演,他不会要这个角色的。

    柳昂天不去理他,自向手下喝道:“取绳索来!”

    何大人拼命磕头,抱住了他的腿,哭道:“不要啊!别杀我啊!”

    柳昂天听他大声哭嚎,忍不住啧了一声,将他一把扶起,责备道:“何大人,什么
杀不杀的?您说得是什么话?柳某忠君爱国,怎有谋反之心,大人别要误会了。”

    何大人嚅嚅啮啮,自管低下头去,此刻情势危急,柳昂天倘不拥兵自重,皇帝只要
下旨夺他兵权,定然万劫不复,这当口谈什么忠君报国,不免做作了。

    柳昂天弯下腰去,替何大人拍去膝间黄泥,温言道:“何大人,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何大人心下害怕,双手连摇,但想起命悬人手,又是拼命点头,颤声道:“大……
大人何事相托……”柳昂天将头上盔甲取下,交在何大人手里,跟着从下属手中接过绳
索,微笑道:“何大人,请你将我押回北京,老臣要向皇上请罪。”

    何大人茫然张嘴,心下只感惊诧。却听柳昂天淡淡地道:“我这个征北都督做了几
十年,实在倦得很了。此番管教下属不力,自当负荆请罪。唉……还请皇上成全,让我
这个待罪之身告老还乡,柳某于愿足矣……”

    何大人嘿了一声,急道:“侯爷,你恁也天真了,江充老早巴望接你的兵权,你真
想退隐,也得安排个人选,好来接替您的位子……”

    说话之间,柳昂天已自缚双手,转朝自己走来,看他嘴角带笑,眼神飘往远方,神
态竟是十分轻松。何大人见了浑不在意的神色,方才醒了过来。他急拍额头,暗忖道:
“我可傻了,人家是以退为进啊!怒苍山造反,各路反贼汇聚本山,这当口火烧眉毛,
谁拿兵权谁倒霉,江充便算猴急百倍,也不会选在这时候接管兵权。”

    姜是老的辣,柳昂天两朝元老,城府何等厉害?此番负荆请罪,用意自在以退为进。
江充想让柳门与怒苍山斗个两败俱伤,自己再来渔翁得利,心机必然付诸流水。

    正想间,柳昂天已然站到眼前,只等自己上前押解。何大人干笑两声,反往后退开
一步。

    何大人心下明白,柳昂天此番辞去军权,已将烫手山芋扔了出来,满朝文武不管谁
沾了,恐怕死无葬身之地,可千万别是自己才好……

    第二章初生之犊

    “嘘嘘,过来这儿!有好东西给你!”

    “喂!你们别吵他,让他自个儿选!”

    大厅里人声喧哗,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俱带欢容,好似有什么喜事一般,人头钻动
中,数十人挤在一张圆桌旁,盯着桌上一名小小婴儿。

    那婴孩倒也没三头六臂,只见他圆圆一张脸,白胖红润,趴在满桌物事之中,神色
甚为呆滞。桌上左置笔砚纸墨、四书五经,右见盔甲木刀、兵法军符,文的武的都有。
再看黄秤杆、红算盘放置中间,却是商人用的器械。

    士农工商、儒道僧法,百来样东西把圆桌塞得满了,直是应有尽有。那婴孩置身其
中,茫然地望着四遭嘻笑不绝的人群,似不知他们为何围在自己身边。

    那婴孩啊啊傻笑,往前爬行,忽然摸到了一只笔杆,随手握住了。

    “拿起来了!拿起来了!”那婴孩听了众人的喊叫,登时一惊,忙把毛笔扔了开来,
又往前爬动不休。桌边一名少妇大怒,高声道:“你们别吵!我儿子本来要拿笔杆儿的,
全都是给你们吓的!”

    众人急忙闭上了嘴,脸上却都挂着笑。都说母子连心,难得喜获麟儿,当此“抓周”
关头,也难怪她替儿子紧张了。

    古有礼俗,婴孩周岁之时,父母尊长便会藉“抓周”习俗,看看婴孩欢喜什么物事,
也好明了这孩子日后的性好成就。此时中国民风尚文,尤重功名身分,是以父母多盼小
儿能在抓周时捡样文房四宝,也好讨个彩头。

    众目睽睽,目不转睛,只盯着婴孩瞧。那孩子神情呆傻,往桌心爬入,一路穿越笔
砚纸墨,却都视而不见,陡然间,那婴儿见了妇人穿的肚兜,似乎有些好奇,竟尔停下
身来,跟着低头去望。那少妇如临大敌,就怕儿子伸手去拿,霎时连连挥手,喝道:
“不许碰那个!快快走开!”那婴孩听了娘亲的喊叫,反而啊啊欢笑,更把肚兜提在手
上,好似要穿将起来。

    那少妇见了儿子的举止,登时惨叫一声,惊道:“不行!不行拿啊!”

    眼看少妇泪眼汪汪,面色惨白,旁观众人纷纷哈哈大笑,道:“淑姐啊,这下可恭
喜你啦!生了个风流浪子哪!”那少妇淑姐掩耳大叫:“不算!不算!这鬼东西是谁放
进来的?哪有人这般缺德?”

    一人噗嗤一笑,当即越众出来,歉然道:“对不住,这肚兜是我放的。”

    淑姐转目一瞧,这人约莫二十来岁,生得是唇红齿白,模样俊俏,正是表弟杨绍奇,
她越想越气,霎时哭出了声:“绍奇,我和你有什么仇,干么这样整你外甥?呜呜……
呜呜……你这表舅是怎么做的?”杨绍奇面色尴尬,忙咳了一声,道:“我只是看桌上
全是书本,一时好奇,便放了些旁的物事进去,没想……没想……”身旁一人接口道:
“没想这小小婴儿好生了得,已是个登徒浪子啦!”众人闻言,又是大笑起来。

    淑姐往身边一名妇人扑去,靠在她怀中,哭道:“二姨妈,表弟欺侮我儿子,你要
给评评理啊!”说着顿足嗔语,硬是不依。那中年美妇皱起眉头,望着杨绍奇,摇头叹
道:“看看你,真没半点样子,怎不学学你哥哥……二十岁的人,连进士都中了,还这
么顽皮?”

    杨绍奇听了母亲责备,知道不好多说,当下吐了吐舌头,向那少妇道:“淑姊,是
我错了,这件肚兜就送给令郎,算是赔礼了,你说好不好?”众人望向那名婴孩,只见
他真把肚兜套上了身,淑姊看了儿子的丑态,更是放声大哭。

    中年美妇嘿了一声,有些发怒了,嗔道:“还敢贫嘴!这般不学好!等爹爹回来,
看他怎么罚你!”当下低声安慰,只盼外甥女别再啼哭。

    眼看表姊哭泣不止,杨绍奇也知道这个祸闯得不轻,他咳了一声,上前劝道:“淑
姊快别哭了,这抓周做不得准的,你可别当真。”那淑姊嗔道:“你自己是进士大官,
当然不在意了,却把我儿子弄成……弄成……”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往儿子看了一眼,
只见他兴高采烈,兀自把玩女子的亵衣,忍不住又大哭起来。

    杨夫人忙安慰道:“别哭了。绍奇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抓周真做不得准的。你可
知绍奇小时候抓的是什么?”淑姊泪眼汪汪,没好气地道:“他那么会读书,还能抓什
么?不是笔杆便是书本了,还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么?”

    杨夫人微微一笑,吩咐管家道:“老蔡,取那只木箱来。”不多时,那管家老蔡急
急搬过一只木箱,珍而重之的送到杨夫人面前。众人心下好奇,都在等着看。

    杨夫人微微一笑,从箱中取出一件物事,道:“淑媛,你张眼瞧瞧,这是什么东西?”

    淑姊惊呼一声,急忙伸手接过,见是一张木制花脸,却是小童拿来玩耍的京剧面谱。

    杨夫人笑道:“那年绍奇什么不好捡,偏偏挑了张花脸谱,他爹爹见了,可没气煞
了。当场便要打他一顿呢。”管家凑了过来,陪笑道:“可不是吗?那年老爷气急败坏,
说家里出了个戏子,要活活打死小少爷。天幸夫人眼尖,一看花脸上有个八卦印记,认
出是诸葛亮徒弟姜维的面谱,赶忙向老爷说了,咱们小少爷才没给打坏哪。”

    淑姊哦了一声,拿起面具左右瞧了瞧,霎时破涕为笑,向杨绍奇横了一眼,道:
“看不出来,你还是诸葛亮的徒弟呢?”杨绍奇摇头笑道:“别取笑我了。人家的师傅
是卧龙,我的师傅是个老学究,怎好相比呢?”他顿了顿,微笑又道:“只是说来奇怪,
年纪越大,越是发觉自己欢喜唱戏,你们可要听我来段空城计?”

    耳听众人大声叫好,杨绍奇伸出两指,身子一兜,身段放了出来,但见他面目俊白,
模样十分漂亮,杨夫人却一把拦住,皱眉道:“不许唱了。你爹爹才说过你的,怎么又
忘了?”

    众人一听之下,便知杨远家教严峻,不喜小儿子沉迷旁门左道,果见杨绍奇叹了口
气,颔首道:“好吧,不唱便不唱,那也没什么。”原本清朗的脸庞现出一丝落寞,好
似有些感伤。杨夫人微微一笑,道:“这才是娘的心肝宝。”说着握住了他的手,示意
他别要难受。

    ※ ※ ※便在此时,忽听大门开启,却是有人回府了。此时天落大雨,众家丁急
忙撑伞出迎,脚步声杂沓,一人行入院中,厅上众宾回首去望,只见一名男子身着官服,
缓缓行来,看他俊眉星目,右手举着油伞。正是杨家大少爷回来了。

    淑姊今年二十有三,虽说早已出嫁生子,但此时一见表哥走入院中,还是忍不住脸
红心跳,隐隐有着喟然之意。她眼望杨夫人,低声问道:“二姨妈,肃观表哥做得那么
大官,人家都叫他风流郎中,他……他抓周时拿的是什么东西?”

    杨夫人眉头皱起,道:“什么风流郎中,别叫他这个外号,我一点也不喜欢。”

    淑姊脸上一红,心里反倒生出盼望,适才儿子抓的是肚兜,八成也是个风流人物,
倘若长大以后真有杨肃观一半的英挺杰出,她这个做娘的真可要心花怒放了。她拉着姨
妈的手,缠道:“姨妈快快说嘛,肃观表哥小时抓的是什么?”

    杨夫人禁不住烦,将木箱再次打开,只见箱里摆着一本书,见是孔夫子的论语,其
它别无长物。淑姊啊了一声,将书本拿了出来,道:“他……他抓的是本书?”

    淑姊随手翻阅,只想品评几句,霎时一样东西从夹页中滑下,其状甚小,眼看便要
落地,一旁管家目光甚锐,忙把东西抄在手里。杨夫人面露不豫,快手便将书本夺回,
跟着从管家手中取回物事,慎而重之地夹回书去。

    淑姊一旁看着,只见那琐物状呈圆形,约莫指甲大小,好似是只布钮扣,她满心好
奇,便想多问两句,但察言观色中,二姨妈神色好似不大自在。淑姊心生警觉,忙把话
吞了回去。

    ※ ※ ※不知是谁说过的,妇道人家若当乱世,第一要紧便是觅个如意郎君,替
自己找个好归宿;若不可得,那便退而求其次,找个能彰显贞淑的高尚之地,以成淑女
之道。

    贞淑、贤淑,这些字眼对于氏来说,便是她一生的写照。

    嫁给大学士杨远,匆匆已过数十载。昔年家中赤贫,于氏含辛茹苦,贩制羊皮维生,
终于结识当年风流倜傥的杨远。日后两人结缡,二子成材,终于苦尽甘来了。尤其长子
更是名闻遐迩的“风流司郎中”,更是羡煞了世间的贤妻良母。

    人生至此,夫复何求,不正是这句话么?杨夫人心里这样想着,嘴角含笑,替儿子
把发髻拢起,母子俩同坐窗边小几,阳光照来,俩人一般的肤光胜雪,一般挺直秀气的
鼻梁,让人一望即知他俩是对母子,还是一对天下最漂亮的母子。

    杨夫人望着镜中的爱子,比起他弟弟,杨肃观显得老沉许多,低头思索时,俊美中
更透出一股智能来。这样的男儿,怎不让女孩儿爱煞?

    杨夫人满面柔情,在爱儿面颊上轻轻一吻,紧挨着他坐下。问道:“刚才淑媛还问
呢,前些日子你不是和顾家小姐好么?怎地好端端的,她却和别的男孩定亲了?”

    杨肃观咳了一声,道:“娘可别多心。顾大小姐是孩儿顶头上司的爱女,平日对她
嘘寒问暖,本属应然,孩儿绝没别的用意。”杨夫人浅笑摇首,道:“别来那套大公无
私的官场文章。你爹爹人又不在这儿,别跟娘说这些。”她倒了杯热茶,送到了爱子嘴
边,喂着他喝了一口,问道:“观观,跟娘说,你到底有没有意中人?”

    杨夫人出身江南,说起话来轻声细气,不管儿子做了多大官、长了多少岁,只要四
下无人,她还是称呼爱儿的小名。那个观观两字,第一声高,第二声短,更是加倍亲昵。
杨肃观不以为意,接过了茶杯,摇头道:“娘别烦恼。我二十好几的人了,什么事打理
不来?婚姻的事哪还需要您操心?”

    杨夫人斜觑了他一眼,温婉一笑,道:“你啊,打小读书考试、练武做官,都有你
爹爹管着,娘没别的事好想,当然挑你婚姻大事烦恼。”她把爱子的发稍梳理了,道:
“上回你三舅提的事情,你意思究竟怎么样?”

    杨肃观把茶杯放了下来,颔首道:“也好,便依舅舅意思,请淑宁表妹上家里住一
阵吧。”

    杨夫人大为欢喜,搂住爱儿的颈子,笑道:“淑宁好生乖巧,娘老早便有这个撮合
意思,你三舅几次向娘提,娘怕你不高兴,始终没答应……”

    ※ ※ ※两人正自述说,房门忽地推开,一名老者踏步入内,神情严肃异常。杨
夫人放开儿子,急忙站到几旁,与儿子分得远远的。杨肃观轻抖官袍,站起身子,向老
者微微颔首,唤道:“爹爹。”

    来人约莫五十来岁,虽过半百,模样仍是十分清秀,正是五辅大学士杨远,“风流
司郎中”之父。杨远捡了张椅子坐下,端起茶碗,向夫人看了一眼,示意她出去。杨夫
人知道夫君有事交代爱子,当下不敢久留,便自转身离房。

    杨远气定神闲,提起茶碗,径啜一口,似在享用满口清香。杨肃观守在一旁,却是
端立不动,看他两眼直视前方,浑不似平日的从容潇洒,想来杨远的家规定是森厉无比。

    良久良久,杨远终于放下茶碗,他眼望爱子,道:“人生在世,习文练武,所求为
何?”

    杨肃观低头向地,答道:“所求无他,力争上游而已。”杨远神情甚是嘉许,又道
:“居家待人,官场处事,所重为何?”杨肃观轻轻叹了口气,答道:“侍父如君,奉
母以孝,取财求官之际,当局不能迷。”

    杨远拍了拍手,微笑道:“很好。不愧爹爹多年苦心教导。”杨肃观躬身道:“肃
观不敢忘父亲教诲。”

    杨远眯起双眼,喝了口茶水,道:“爹爹自小对你严厉,全是为你的前程着想,你
得多忍着点。”说着站起身来,拉住杨肃观的手掌,牢牢握住了。

    他父子两人修长身材,高矮一般,杨肃观给父亲的目光逼视,竟有些不自在,当下
别开头去,目光不愿相接。他俊美的脸庞带着笑容,但表情有些僵直,似连呼吸也要停
顿。

    杨远看了他的神色,忽地笑了笑,将手缓缓松开,道:“你自幼替爹爹在少林寺出
家,十八岁才返回京城,难怪咱们比寻常父子生份多了。”

    杨肃观欠了欠身,道:“观儿今年二十五六,早已长大成人,不再是不懂事的孩子,
请爹爹不必担心。”

    杨远微微点头,他上前一步,将窗扉掩上。霎时之间,举掌重重往桌上一拍,喝道
:“你还说你懂事?到底有什么事瞒我!”茶碗禁不起震荡,立时滚落到桌下,打了个
粉碎!

    ※ ※ ※场面急转直下,杨肃观虽是沉稳老练之人,脸上还是闪过一阵惊诧,霎
时举起双掌,往后飘开三尺,师门心法更已弥漫全身。陡然间,想起眼前这人是自己父
亲,实不必如此戒备,忙放下双手,调匀气息,回话道:“观儿不敢有事隐瞒爹爹,请
爹爹息怒。”

    杨远冷冷地道:“肃观啊肃观,你爹爹一生经过了多少大场面,才干得这个五辅大
学士。你心里藏着事情,还想瞒住我么?”杨肃观听了这话,身子忍不住一震,拱手低
头间,只是不言不语。

    杨远稳住了脾气,他上前一步,面向爱子,冷冷地道:“打你替柳侯爷办事开始,
爹爹看在侯爷面上,就没管过你什么事。你给说说,今日爹爹为何这般气愤?”

    杨肃观叹息一声,道:“因为”他“很要紧。”

    杨远颔首道:“好,你也知道”他“要紧,那爹爹得问你……”他顿了顿,语气神
态极其冰冷。“告诉爹,”他“……人呢?”

    杨肃观闭上了眼,摇了摇头,道:“孩儿方才说过,那日没找到”他“。”

    杨远大怒欲狂,喝道:“没找到”他“?那日明明是你先赶到秦家大宅,为何还找
不到人?肃观啊肃观,你这孩子打小说谎,需知你瞒得过柳昂天,却瞒不过我杨远!”
说到愤怒处,手掌高高举起,旋即便要一掌拍落,直朝爱子面上击去。

    杨肃观不挡不避,只昂首向天,双目紧闭。眼看这掌便要打下,杨远陡地醒了。他
停下手来,两手放上儿子的肩头,叹道:“对不住,爹爹一时心急,老毛病又犯了。看
在你娘的份上,别来怪爹爹,好么?”

    杨肃观面上闪过一阵阴影,道:“爹爹,孩儿对您一向言听计从,绝无欺瞒之处。
那日我虽然急急赶去,但却找不到那人的踪影。”他叹了口气,摇头道:“爹爹,孩儿
本领再大,也不知”他“上哪儿去了。您若是不信,我也没法想。”

    杨远听了这话,一张脸变得冰冷僵直,若非眼珠微微转动,便似座石像一般。

    良久良久,杨远深深吸了口气,道:“好,你既然这么说话,爹爹便信得过你。这
件事到此为止。”说着握住爱子的双手,面露慈祥之色。

    杨肃观躬身道:“多谢爹爹。”他回避了父亲的握手,侧开身子,自在一旁垂手侍
立。

    ※ ※ ※杨远见儿子面色难看,便拍了拍肩头,以做安慰。他走回几旁,提杯喝
了口茶水,道:“先别说这些了。昨晚灵音和尚到府找你,究竟有何大事?”杨肃观将
目光撇向一旁,轻声道:“天绝师尊托师兄传讯,要我回去少林一趟,商讨朝廷局势。”

    杨远面露佩服之色,颔首道:“天绝大师化外之人,还能先天下之忧而忧,真是了
不起。”他微微一笑,侧头望着爱子,道:“过几日你娘要做寿,家里有些事情要忙,
你早去早回,也好替爹爹打点。”杨肃观颔首道:“孩儿知道,请爹爹莫要挂心。”

    杨远微微一笑,良久良久,终于缓缓起身,已要离开了。

    杨肃观平素泰然自在,但处在父亲面前,却始终恭敬拘谨。他抢在父亲前头,推开
了门,躬身等候。忽见杨远停脚下来,侧目笑道:“儿子啊,昨日爹爹在宫里见到一道
机密奏章,你想知道详情么?”

    杨肃观心下一凛,躬身道:“爹爹爱护观儿,倘若您觉得孩儿该知,必会提点。”
他这话甚是厉害,既不开口相求,也不出言回拒,只把话推了回去。

    杨远听了说话,登时微笑颔首,道:“这奏章是关于你的,你当然该知道。”

    杨肃观虽然精明,此时也不禁微微一奇,他只是个五品官员,既非六部尚书,也非
内阁学士,却不知这道奏章为何提到自己。当下只望着父亲,眼神中满是疑问。

    杨肃观凑过头去,咬耳道:“孩子,你终于出头了。柳昂天上书朝廷,说自己病体
沉重,不能任事。他一力荐保,要皇帝连升你一十二级,好让你代理征北大都督之位。”

    杨肃观满脸愕然,霎时如同五雷轰顶,已是作声不得。

    杨远望着爱子,微笑道:“国家中枢,死生之地,半点轻忽不得。你日后多加小心,
爹爹会从旁边辅助你的。知道么?”

    杨肃观没有正面回话,把头撇开了,躬身道:“爹爹慢走。”

    ※ ※ ※极品大学士转身离开,反手掩上了门,房里只余五品郎中一人。

    很静,听不到别的声响,当然也不会有人在旁窥伺。杨肃观倒了杯水,正要去饮,
忽然间,他面上现出了愤慨,奋然将手上茶杯砸出,当啷一声大响,茶杯碰上墙壁,瓷
屑纷飞,伴着无数水花,全数洒在地下。

    杨肃观软瘫椅上,伸手掩住了脸面,状甚疲惫。

    很寂寞的感觉,没人相信他……

    阳光映来,斜照在挺直的鼻梁上。阴影下的嘴角微微发抖,也许是悲伤,也许是怜
悯,也许……也许那里还有别的心情,那是连他自己也看不到的颜色……

    ※ ※ ※却说那夜大雨滂沱,秦仲海燃起狼烟,召集昔年弟兄归山,言二娘怕火
势熄灭,本在一旁守护,哪知秦仲海居然趁着两人独处时光,在烽火下向她求婚。言二
娘又羞又喜,胡乱逼问之下,便也胡乱答应了。

    秦仲海是个痛快的人,自从坦白心事以来,便把言二娘当作情人,从此再无顾忌。
只是言二娘不比他这般爽直,平素兄弟们相处时还算镇定,但每逢两人独处时,言二娘
总感别扭,每一醒起秦仲海将成自己夫婿,莫名间便生许多女儿羞态。要她过来,反倒
退后,妄想亲嘴,耳光赏出,伸手欲搂娇躯,更见飞镖射来。真让人哭笑不得了。

    ※ ※ ※自放起狼烟以来,情势已然险恶异常,朝廷兵马随时会杀上山来,但说
不定旧日弟兄念在情份上,也会及时赶来助阵,秦仲海等人为表诚心,便轮流驻守山脚,
等候过往弟兄。

    这日风和日丽,除项天寿留在山上外,其余诸人都到山脚等候兄弟。哈不二、陶清
更准备了美酒佳肴,只是足足等了一个上午,仍没半个人影出现。

    眼看午时将届,言二娘秀眉微撇,道:“真是怪了。守了几天,却还没人过来,难
不成是烽火不够旺么?”秦仲海抬头往烽火台看去,但见火势扑天而起,势道雄烈,便
在里许之外,也当清晰可见,他哈哈一笑,摇头道:“火头够旺,怕只怕是情义忘了。”

    言二娘听他这么说,不禁微微一叹,倘若弟兄们真个薄情寡义,这番举事不免前功
尽弃,等朝廷兵马打来,怕连这个总寨也守不住了。

    正想间,忽听马蹄声响,哈不二惊喜不已,叫道:“谁说弟兄们薄情?你瞧,这会
儿不是有人来了?”他满面欢容,便要往前迎去。陶清将他一把拉住,慌道:“不忙过
去,说不定是朝廷兵马过来呢。”

    哈不二闻言心惊,急忙停步,他提起脚跟眺望,只见远方烟尘弥漫,似有军马到来。
慌忙再看,只见为首一人身着军服,腰悬直刀,果如陶清所料,真是朝廷的人马到了!

    哈不二又惊又怕,忙道:“怎么办?大军杀来了,咱们要逃么?”言二娘哼了一声,
抽出柳叶刀,立时便要上前杀人。秦仲海见他们举止无措,登时咳了一声,道:“大伙
儿稍安勿躁,照朝廷用兵的规矩,这些人应是探子,只是过来察看情势的。且放他们过
来,我一会儿有话要问。”

    秦仲海出身柳门,自知朝廷如何用兵,言二娘等人给他叫住了,只得凝步不动,各
自守在道旁。

    过不多时,当先军官驾马行来,猛见一条大汉懒洋洋地坐在大石上,旁边还站着一
名美女、几名怪人。众人先是吃了一惊,随即喝道:“你们这些人打哪来的?那烽火可
是你们放的?”哈不二一心想出风头,当下跳了过去,学着秦仲海的模样,登时戟指叫
骂:“你们几只狗子听好了!咱便是怒苍山的哈不二,早些夹着尾巴滚,爷爷可以饶你
们一命!”

    耳听哈不二说得凶狠,众军士面面相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便你这只兔子,
也敢称什么怒苍土匪?真个笑掉大牙了!”带头军官叹道:“真是荒唐了,咱们劳师动
众,却遇着疯子,唉……可真闹笑话了。”

    众人讪笑声中,哈不二自是惊怒交迸,只在那儿破口大骂。

    众军官本想察看情势,也好立些功劳,待见山脚只聚集三五只无名小卒,忍不住感
到扫兴。想来这些无知妄人打听了怒苍山的名字,便也在那儿学人据山称反。带头军官
白忙一场,只在咒骂不休,待见言二娘颇为貌美,想起上司性情好色,便道:“好了,
大家把这个女贼抓回去,总算能交差。”众人答应一声,各自驾马围拢。一名高大汉子
叫道:“小娘皮!你叫什么名字啊!”

    言二娘听他们言语轻薄,心下大怒欲狂,只想出手杀人,却听秦仲海沉声道:“二
娘,你退下。”

    言二娘听他语气带着杀气,心下一凛,知道秦仲海要亲自出面说话,便退到一旁守
候。

    秦仲海此时虽已造反,但他过去替朝廷征战多年,军中人面极熟,出手时多少留些
香火之情,绝非见人就杀的狂徒。只是这帮军官调戏妇女,犯了忌讳,秦仲海看在眼里,
已有下手杀害的念头。他拦在道上,沉声道:“你们是哪个卫所的,长官是谁?”

    一名军官听他说话口气沉稳,好似也是朝廷的人,忍不住一惊,道:“你是谁?”

    秦仲海面上杀气大盛,眯起了眼,冷冷地道:“你家长官没教过你么?与人说话须
得下马,方不显得无礼!闭嘴、下马,然后通报名字上来。”

    那军官听他说话口气,直如长官教训部属,忍不住怒道:“混蛋!你是什么东西!
敢跟我这般说话!”秦仲海嘿嘿冷笑,道:“想问我是谁,那便照老规矩。闭嘴,下马,
然后自报姓名,否则你等调戏妇女,照军纪论,定斩不饶。”

    此行军官足有三十来人,听秦仲海说得狂,又见对方仅五人,其中还有个女子,实
在势孤力单之至,纷纷大笑起来,骂道:“这浑人哪里冒出来的?当真滑稽哪!”

    言二娘忍耐不住,大怒道:“大胆!他便是昔年朝廷四品带刀统领、当今怒苍山主
秦仲海,你们说话时可得小心!”

    带头军官地位不到,怎知眼前这人便是当年柳昂天麾下的猛将秦仲海,他打了个哈
欠,笑道:“什么怒苍山主?便这三五只不成材的孤魂野鬼,也敢称什么大王么?”众
人闻言,再次大笑起来。言二娘又气又恨,取出了钢镖,立时便要动手。

    便在此时,忽听远处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幽幽地道:“怒苍山主是谁……谁是怒
苍山主……”

    这声音悠长苍凉,初发话时仅在远处,但说不两句,声音却越来越响,场中众人无
论是朝廷军官、抑或是怒苍群豪,心中都是一凛。众人转过头去,日正当中,一顶软舆
缓缓行来,前后各四名挑夫担着,正中端坐一条白发大汉,看他身披斗篷,盘膝而坐,
膝间平置一柄大铁剑,虽然沉默无语,但一股威仪油然而生,让人不自觉地心惊怯步。

    言二娘、哈不二等人见了这名白发老者,登时欢呼起来。言二娘欣喜之下,便要上
前相认,哪知走不数步,却给人一把拉住了,她转头去看,只见一人含笑望着自己,那
人身穿袈裟,光头秃顶,身形颇见瘦小,正是前些时日一同前去乌斯藏的止观和尚。

    言二娘大喜,道:“大师也来了?”止观微微颔首,却把她拉到了一旁。言二娘不
知他所欲为何,正想开口去问,止观却竖指在唇,示意噤声。言二娘自知有异,当下默
守一旁,静观其变。

    ※ ※ ※众军官见那老者忽尔到来,先是一惊,待见他只几名轿夫相随,登又狂
妄起来,一名军官驾马上前,喝骂道:“老头,你是哪条道上的?这般年纪,不在家里
等死,却跑来这儿闹什么……”那老者置若罔闻,他双目低垂,道:“谁是怒苍山主?”

    这话先前便已问过,那军官呸了一声,道:“老头!爷爷便是怒苍山主,你待要如
何?”

    那老者虎吼一声,猛地抬起头来,双目凶焰暴射而出。那军官先是吃了一惊,但想
起己方人多,精神复又一振,笑道:“怎么?爷爷是怒苍山主,你听了不服气么?”

    那军官正自讪笑,忽听头顶风声劲急,他抬头急看,只见一柄铁剑狂斩而至,宛如
乌云盖顶,那军官惊得面无人色,他身带双枪,一见黑影当头噬来,急忙提枪去挡。

    轰地一声响,双枪与铁剑相接,登时断做四截,那军官连哀号也不及发出,连人带
马便给劈为一团烂泥,鲜血飞洒,怵目心惊。

    那老者深深吸了口气,转望着众人,森然道:“谁是怒苍山主?”

    言二娘、哈不二等人与他目光相接,心下都感震惊,一时尽皆退后。

    众军卒见同伴惨死,一时又惊又怒,带头军官提声喝道:“狗贼刁民,竟敢杀害朝
廷命官?大家准备弓箭,把这人射死了!”众人慌忙答应,当下弯弓搭箭,刷刷连响中,
无数弓矢便朝那老者射去。

    箭雨繁密,那老者却是视若无睹,只听他仰天大吼:“谁敢自称怒苍山主!给我站
出来了!”他提起铁剑回旋一劈,伴随着霹雳般的吼叫声,尘烟弥漫中,只见地下升起
一道沙幕,高达丈许,众人未曾见过这等怪象,纷纷尖叫起来,马嘶人号中,无数箭矢
撞上沙幕,纷纷坠地,那老者兀自狂嚎不休,好似妖魔一般。

    过了良久,啸声止歇,四下哒哒声密如雨点,那沙幕彷佛暴雨一般,终于落回地下。
众人心惊胆跳,各自凑眼去望,只见沙地上给铁剑砍出一道深沟,纵横直达一丈,敌我
双方见了这等威势,俱都面无人色,只在暗自发抖。

    ※ ※ ※眼看那老者彷佛妖怪一般,谁还敢动上分毫,说个一字半句?那老者面
带杀气,望着带头军官,冷冷地道:“是你自称怒苍山主?”说话间翻身下轿,便朝带
头军官走去。

    这老者身材高大,目光生威,眼看一步步走来,好似要张口吃人一般,带头军官大
惊,自知死无葬身之地,急急翻落马背,双膝软倒,拱手求饶道:“大王,不关小人的
事!”其余兵卒见状,也是吓得心惊肉跳,一时全数滚落马背,只管跪地不动,少时更
有啜泣声传出。

    那老者傲然上前,冷冷望着言二娘等人,道:“是谁自称怒苍山主,给我站出来了。”

    陶清、哈不二等人虽想答话,但给这老者一瞪,全身只感发冷,到口的话便又吞了
回去。言二娘自来胆气毫勇,正要上前说话,一人已抢到前头,沉声道:“朋友,有话
冲着我说。别找旁人麻烦。”这人气度沉稳,神色丝毫无惧,正是秦仲海来了!

    那老者森然道:“你便是怒苍山主?”秦仲海微微一笑,道:“我可没认,那是旁
人封我的号,做不得准的。”那老者面上闪过怒气,暴喝道:“狂妄!”

    蓦地黑影一闪,一物当头劈下,众人大声尖叫:“小心啊!”

    火光窜动,当地一声巨响,众人耳中剧痛,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众人定睛看去,
只见秦仲海单手提刀,已然架住了那道黑影。旁观众人看得明白,那黑影却是一柄大铁
剑,剑长九尺,若要立在地下,怕比常人还要高上一个头,重剑夹内劲之威奋力斩落,
着实让人骇然,若非秦仲海神功已成,绝无可能挡得住这等刚猛剑法。

    那老者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好刀法,这就是”火贪一刀“?”秦仲海听他叫
破自己名号,登时把刀一收,拱手道:“正是在下。敢问先生高姓大……”

    “名”字未及出口,那老者举起铁剑,剑风狂啸中,直向秦仲海横切过来,秦仲海
见来剑气势太强,当即力灌左臂,单手硬接这一剑。

    刀往剑来,当然巨响中,一股刚猛怪力撞上自己的臂膀,秦仲海面上闪过红光,双
足灌下力气,断喝一声,这才撑住了身体。

    那老者将铁剑收起,冷冷地道:“知道我是谁了么?”

    秦仲海连番与他重剑对撞,哪会不知此人来历?当即吐出一口浊气,道:“无愧”
铁剑震天南“之名,前辈剑法果然了得。”

    ※ ※ ※来人正是“铁剑震天南”李铁衫。自离天山以后,眼看奸臣当道,中原
无光,李铁衫心灰意懒,便率着门人弟子在西域定居。本想在异国了此残生,哪知前些
日子止观差人传讯,言道怒苍山有意复振霸业,他听说此事,便率门人弟子,一同返回
中原察看情势。此刻便是他与秦仲海的第一回会面。

    李铁衫双足跨开,以剑做杖,两手按在剑柄上,仰望怒苍神火。日头高挂天际,辉
映他老迈深刻的脸庞,更似当年雄距怒苍的猛将气势。只听他一字一顿,缓缓地道:
“朋友,你我虽然素昧平生,但今番你既燃起圣火,老夫身为昔年五虎之一,便不能置
之不理。”

    秦仲海听他说话爽快,心下大喜,忙拱手道:“承蒙高义,在下不胜之喜。”李铁
衫斜目望向秦仲海,冷冷地道:“先别谢我,想要老夫入伙,须先回答一事。”

    秦仲海咳了一声,道:“前辈但问无妨,小子据实以告。”

    李铁衫白眉竖起,仰望天际,看他神情严肃,当在回思往事。场中众人不敢打扰,
都在静静守候。除了狂风呼啸,便只众官兵抽抽咿咿的哭声送入耳中,更让人心添惊惧。

    过了半晌,李铁衫吐了口长气,森然道:“制霸天下,所用者三:一曰天,二曰势,
三曰德。昔年山主秦霸先天势德三者兼备,终得成就局面,雄霸中原一十四年。你今日
想举兵称反,须得告诉老夫,天势德三宝,你有哪一条?”

    秦仲海给他这么一问,忍不住愣了。自己残废断肢,命运乖离,天命是差得远了,
再看形势,己方只三五只小猫,却要与朝廷数十万大军开战,那更是空空如也。偏生自
己又是狂嫖烂赌之徒,如要谈德望,那更是缘木求鱼了。

    秦仲海尴尬一笑,摇头道:“抱歉得紧,这三样东西,我统通没有。”李铁衫愣住
了,睁眼凝视着眼前的青年,竟不知该说什么。秦仲海见他面色难看,当下双手一摊,
耸肩笑道:“你别生气,咱们上山起兵,但求一场痛快,什么天人鬼怪的,我真的半样
也没有。”

    李铁衫见他飞扬跳脱,凡事浑不在意,心下已不舒坦,待听他说话口气随兴,忍不
住眼中愠起怒火,戟指骂道:“大胆狂徒!你既然一无所有,怎敢上山称反?这些弟兄
随着你,岂不如孤魂随野鬼?你说,你想举山复寨,却是凭什么?”

    李铁衫怒声大喝,震得诸人耳中嗡嗡作响。只是此问虽然严厉,却干系了山寨日后
的进退方策,言二娘、哈不二等人看了李铁衫的神态,俱都感到心惊。陶清、止观却留
上了神,要听秦仲海如何回话。

    秦仲海见他气得厉害,怕他中风了,忙将手上钢刀举了起来,干笑道:“老哥别气,
好啦,我有这个。”

    李铁衫怒极反笑,喝道:“好狂的小子!咱们便过个两招!”

    当下更不打话,他脱下了衣衫,露出背后一大幅刺青,见是只猛虎,上书“恰如猛
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那猛虎额上,却刺了个“南”字。

    李铁衫提起铁剑,眼中杀气腾腾,秦仲海二话不说,当下也除去外衣,露出了背后
的飞虎刺花,见是“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秦仲海横刀在胸,凝视着李铁衫,二人相距丈许,各自凝运内力。

    ※ ※ ※众官军知道高手便要过招,深恐被他两人的刀风剑气波及,万分恐惧间,
只跪在地下发抖,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此时项天寿闻讯,也已赶来山脚,观看两大
高手过招,众人屏气凝神,就等他二人分一高下。

    言二娘哪有心思理会谁强谁弱,一见他俩莫名其妙地杀了起来,忍不住惊道:“这
是干什么?怎地打起来了?”心惊之下,便要奔去阻止,止观急忙拉住,低声道:“二
娘莫急。李庄主只是想试试秦将军,与他交个心,你别去打扰。”

    言二娘听了这话,兀自感到惊惶。项天寿走了过来,微笑便道:“二娘,这不像平
常的你哦。”言二娘心下一醒,知道自己太过挂念秦仲海的安危,竟尔忘了寨里的规矩。
往年山寨弟兄见面,自要列座排名,这“以武会友”便是一等一要紧的大事了。且不论
来人是否加入山寨,秦仲海若不露个两手,日后却要如何服众?

    言二娘叹了口气,当下不再多言,只是静静观看。

    ※ ※ ※双雄一动不动,各自运气凝力,只等着发招。

    李铁衫全身肌肉奋张,头上白雾袅袅升起,跟着缓缓举起铁剑,这铁剑本已极重,
李铁衫这般举法,更有如泰山压顶,似蕴千斤之力。旁观诸人见了这等内力,自是暗暗
骇异。

    此时场中除了秦仲海、李铁衫之外,便属项天寿武功最高。他见李铁衫功力大进,
登时微笑颔首:“多年不见,铁衫将军功力更深了。看这千斤铁剑,有谁能挡他一击?”

    李铁衫提剑过肩,眼望秦仲海,森然道:“你我动手之前,老夫可得劝你一句,这
柄剑曾斩断巨岩,名动公卿,一会儿若要砍落,只怕你经受不起,小子若是害怕,不妨
快些认输。”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不瞒前辈,我这柄刀也曾伏狮屠虎,边疆之上,立威无数,
焉有退让之理?”

    李铁衫本怕下手太重,竟尔误伤了他,待见秦仲海自信满满,颔首便道:“既是如
此,我就不多言了。”

    秦仲海微笑道:“好说。请庄主发招吧。”

    ※ ※ ※场内吼声暴响,铁剑劈落,风声如雷,“当”地一声,秦仲海举刀过顶,
单臂接下李铁衫惊天动地的一斩。这响声好生巨大,只震得众人耳鼓几近破裂。

    李铁衫吃了一惊,他剑法刚猛,便是当年卓凌昭与之放对,也需行巧作弊,实不敢
正面顶他一剑,谁知眼前这条大汉不过三十来岁年纪,便能浑若无事地接下这刚猛一斩,
看来此人确实有些门道。

    李铁衫收起小觑之心,退开一步,沉声道:“好了得,再接我一剑试试!”他暴吼
一声,双手持剑,从左至右横砍而过,气势磅礴至极。秦仲海点头道:“好威风!”他
弯膝沉肩,立刀身旁,又是“当”地一声大响。

    火光四溅,刚猛内力对撞,李铁衫只觉虎口一热,铁剑几乎脱手,他心下暗自诧异,
想道:“这人好高明的武功,到底是何门道?”眼看对手武功不在自己之下,李铁衫不
再担忧误伤对方,大吼一声,霎时呼啸连连,挥剑猛攻,已与秦仲海激斗起来。

    李铁衫年岁虽老,但他身手矫健,丝毫不下少年,沉重至极的铁剑在他手下使开,
居然轻盈无比,攻到快极,更是剑光挥舞,招式连绵不断,威力却远非常剑可比。

    秦仲海暗自佩服,想道:“这人武功如此了得,当不在少林四大金刚之下,怒苍山
果然是人才济济。”他想多见识李铁衫的剑法,当下紧看门户,专守不攻。

    他两人一使刀,一使剑,武功强悍至极,出剑挥刀时满天沙尘飞扬,足见功夫走的
都是最刚最猛的路子,这两般重兵刃遇在一块儿,每回碰撞,都震出惊天巨响,众人见
两人武功太过霸道,一招一式都足以斩铁碎金,只要稍有不慎,便有一人惨死当场。言
二娘心悬秦仲海、哈不二、陶清武功有限,诸人见场面惊险,自都满头冷汗。

    一旁止观与项天寿却心无窒碍,难得遇上高手对决,便抓紧良机,凝目细看他二人
招式,各以自身武功印证。

    ※ ※ ※斗到酣处,二人已拆百余招,李铁衫内力虽然深厚,但恶斗之下,一柄
铁剑直是使得泼水不入,却也令他真力渐渐不济。李铁衫知道久战对自己不利,此战欲
胜,定须速决,当下灌注功力,铁剑已如长枪般刺出,面上真气大盛,口中更是呼啸作
响。

    项天寿嘿了一声,赞叹道:“毒龙潭!他要使绝命三式了!”众人多不知李铁衫武
功底细,听了“毒龙潭”三字,只是满面茫然,不知高低。

    铁剑出招,不是横砍,便是直劈,哪来的突刺?秦仲海见了这招“毒龙潭”,忍不
住吃了一惊,急忙侧身闪过,铁剑便从身边擦去,相距不过数寸。

    九尺剑身穿过一半,已到五尺远近,李铁衫提声暴喝:“虎横江!”刷地一声锐响,
铁剑拦腰斩来,竟在须臾间转刺为砍,足见剑上真力何等凶猛。

    这招“虎横江”来势快极,秦仲海紧邻铁剑,相距仅三寸不到,若要退后闪避,脚
步定没剑快,若要纵身跃起,不免暴露空门,秦仲海咬住银牙,竖刀身侧,刀剑对撞,
巨响发出,霎时便以深厚内力接下这招“虎横江”。只是大力震来,却让秦仲海眼冒金
星,五脏六腑一起翻转,实在难受至极。

    李铁衫毫不放松,只听他厉声喝道:“定军山!”霎时奋起生平功力,铁剑过顶,
已如泰山压顶般当头斩落。烈风卷来,登令四下黄沙飞散,端的是骇人至极。

    “毒龙潭”、“虎横江”、“定军山”,合称绝命三式,先以突刺近身,再以铁剑
横身腰斩,最后当头一击,三式连绵,快速劲急,自来无人可挡,尤其最后一招“定军
山”,更见气势滂沱,宛若天将下凡,直让人心生惊惧。

    言二娘大惊失色,正要脱口叫唤,猛听秦仲海纵声狂吼,彷佛猛虎呼啸,铿锵一声
大响,铁剑已然荡了开来。“定军山”被敌刃击回,那是前所未见的事,李铁衫大吃一
惊,正要发出第二剑,猛听秦仲海虎吼连连,不待李铁衫发招,竟已开始全力抢攻。看
他招式大开大阖,一刀砍出,登生无数巨响,正是“火贪九连斩”的神技。

    这番刀剑对砍,全是硬碰硬的真工夫,丝毫没有取巧余地。刀剑相交,火烫的内力
逼来,竟让李铁衫虎口酸麻。李铁衫暗自心惊,知道对方武功远在自己想象之上,当下
急忙奋力抵挡。只听当当连响不断,秦仲海一刀快似一刀,重刀斩落,正面砍上十尺大
铁剑,响声如雷,有如佛寺撞钟,眨眼间铁剑已被重斩六记。

    李铁衫虽然全力行功,此时却仅能勉力防御,一股又一股的巨力朝手腕撞来,铁剑
受力越来越是沉重,转瞬间李铁衫面色惨白,若非靠着一股刚毅支撑,早已倒下。

    斩到第七记时,猛听秦仲海狂吼一声,大力震来,李铁衫实在抓不住铁剑,手上一
松,五十斤的大剑登即脱手,远远飞了出去。秦仲海毫不留情,钢刀飞快斩下第八记,
口中暴喝道:“中!”眼看李铁衫性命垂危,旁观众人齐声大叫:“刀下留人!”

    李铁衫见这刀来势快极,怕是收不住了,只把他惊得面无人色,闭目待死。

    ※ ※ ※刀锋及胸,陡然间停了下来,李铁衫睁开了眼,只见秦仲海笑吟吟地看
着自己,拱手道:“庄主武功卓绝,果然名不虚传。若非我学了这招”火贪九连斩“,
怕也不是你的对手。”

    李铁衫见他刀法随心,收发自如,这重重一斩说停就停,武功真是在自己之上,不
由得骇然,道:“好你个小子,真已得了方子敬的真传。”

    秦仲海哈哈一笑,将铁剑拾起,还给了李铁衫,笑道:“好啦,打也打过了,李老
爹,咱们还是废话少说。您要是看得起姓秦的,那便快快上山吧。”李铁衫听他把自己
叫成了李老爹,忍不住呆了,过了半晌,竟尔哈哈大笑起来。

    秦仲海道:“好啦,李老爹到底赏不赏光?”李铁衫一把拍上他的肩头,朗声道:
“就这么一句话,以后山寨要有什么生意,算我一份便是!”

    秦仲海大喜,喝道:“多谢啦!”他转头望向止观,只想来个趁胜追击,当即笑问
道:“大师啊,您虽是闲云野鹤,但您看在我师父面上,可愿一同上山,助在下一臂之
力?”

    止观微微一笑,拍了拍手,提声喝道:“都出来吧!”霎时远处行来几辆大车,车
帘掀开,涌出一批男女,或作庄客打扮,或做沙弥服色,众人见了秦仲海,各自抱拳为
礼。秦仲海心下惊喜,问道:“这些朋友是何来历,大师可否引荐?”

    止观微笑道:“这些是小僧与李庄主的门人,秦将军,咱们连家人弟子都带来了,
你说老衲还会不上山么?”秦仲海大喜欲狂,狂笑道:“好呀!又凑了一群高手啦!”
此时山寨除他与言二娘等人外,尚有止观、项天寿、李铁衫等高手,说来颇有声势,与
一般江湖门派较量,更无畏惧之理。

    项天寿、言二娘等人与李铁衫多年不见,各自上前问好,李铁衫一扫严肃神态,对
谁都是笑嘻嘻地。言二娘见他盯着秦仲海不放,神态有些奇异,忙问道:“李将军,你
好端端地,干啥尽是瞧着他?”李铁衫笑道:“我说秦将军的长相真是难得。”

    秦仲海长得流氓也似,竟有人称颂他的长相,众人闻言,心下自是大奇。言二娘颇
感诧异,忙道:“难得什么?”

    李铁衫笑道:“以前咱们霸先公什么都好,就是长相太过斯文俊秀,少了土匪味儿,
害我老是犯嘀咕。难得他的儿子长成青面獠牙的模样,这下咱们怒苍山定会日益兴旺了!”

    众人听了这话,各自掩嘴莞尔,秦仲海也不知该哭该笑,只得吐了口痰,算是回答
了。

    ※ ※ ※说话间,忽听一名军官跪地哭道:“几位壮士既然相聚了,可否放小人
们回家?咱们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大爷们,只是小人上有高堂,下有妻小,实在不能
死啊!还早您放我们走吧。”这几人先前给李铁衫逼下马来,此时俱在发抖,哈不二跳
了过去,每人脑门各踢一脚,骂道:“什么上有老母,下有龟孙,讨饶也不说些新花样!”

    一名军官给他乱踢几脚,忙道:“有有有,这就端新花样来了。小人左有娇妻,右
有美妾,实在舍不得死,您这就饶我吧!”哈不二呸了一声,正要再骂,秦仲海出身朝
廷,不愿这帮武人多受无谓侮辱,伸手拦住了,道:“诸位是哪个卫所的?”

    一名军官哀哀哭道:“启禀大王,我们是陕甘提督麾下、平凉都指挥使前锋哨所…
…”秦仲海打断他的话头,道:“平凉都指挥使?你们的头儿可是张方蒙?”那军官听
他说出自己长官的名号,忍不住吞了口唾沫,点头道:“正是张统领。大王果然渊博。”

    秦仲海微笑道:“诸位过来察看,必然带有公文吧。可否拿出来瞧瞧?”

    那军官苦着一张脸,低头把公文榜拿出来了,颤巍巍地送上。秦仲海低头去读,便
是一声冷笑。言二娘见秦仲海面有愠色,忙问道:“怎么了?”

    秦仲海把公文送了过去,言二娘、陶清等人纷纷凑来,读道:“查怒苍山烟火再起,
唯恐鼠辈无知,流窜上山,速令平凉都指挥使张方蒙领军二千,荡灭群小,日内回报。”
官印处见是“陕西提督江”五个篆字,这江提督不是别人,正是江充的胞弟江翼。

    哈不二怒道:“可恶!居然把咱们当成了鼠辈!实在看不起人!”言二娘见了公文,
也是怒火中烧,看来朝廷不知怒苍旧部齐聚,居然这般轻视他们,实在让人颜面无存。

    李铁衫听得公文如此写就,登时跨步走来,冷冷望向那军官,道:“狗官。把手伸
出来。”

    那军官最怕李铁衫,此刻如何敢伸手,只在那儿陪笑发抖,李铁衫倏地探出掌去,
已将那人左手抓住,跟着匕首挥落,已将那军官的手指削掉一块肉,一时鲜血长流。

    那军官惊声惨嚎,叫道:“救命啊!别杀我啊!”李铁衫哼了一声,提着那军官的
手,径自在公文上写着:“怒苍山首领秦仲海诰命陕甘两道文武官员,山寨初成,欠银
欠饷,勒令提督江翼即日送上白银十万两,马匹五千只,以示跪拜之意。钦此。”跟着
一脚往那军官踢落,喝道:“把这公文送回去,要你们提督自己看着办。”

    那军官又痛又怕,又惊又喜,惊的是李铁衫如此凶狠残暴,直视朝廷如无物,喜的
是他要自己送回公文,那是捡回一条性命了,当下率着下属,急急抱头鼠窜而去。

    李铁衫冷笑道:“弟兄们,留下他们的兵刃马匹,咱们山寨日后有用。”哈不二等
人早有意出手打人,当即抖擞精神,一路追杀过去,只听远处兵卒惨叫声四起,料来又
给他们毒打一顿。秦仲海平素虽然凶猛,此刻见了李铁衫的手段,却也自叹不如,方才
知道昔年怒苍英豪行事的手段。

    ※ ※ ※众人上得山去,李铁衫与止观各带家丁弟子入山,总计达七八十人。幸
好怒苍山房舍极广,当下便由陶清安排住所,将众人一一安置。

    夜间开席,诸人同坐饮酒,项天寿问起此行由来,李铁衫道:“那日止观大师找到
了我,把方老师的信给我看了,信中说怒苍山已然复寨,要我回山一观,我收到信后,
便马不停蹄地赶来啦!”

    秦仲海听说师父写就亲笔信函,邀请旧日弟兄一一出面,不由心下一阵温暖,想道
:“师父虽没随我们上山,其实早在出力打点,就怕徒弟吃亏了。”

    秦仲海见众家好汉群聚一堂,李铁衫更是名列五虎,想起年前所见的怒苍名录,便
问道:“我在朝为官时,曾经奉命驻守文渊阁,见过各位英雄的大名,却不知诸位好汉
有何英雄事迹?可否说来听听?”

    李铁衫嘿嘿一笑,道:“怒苍山好汉云集,称霸当世,要说风流历史哪,只怕三日
三夜也说不完呢!”

    止观微微颔首,道:“我山初创时,便有三万兵马,待到后期,更达五万之数,忠
义堂前左龙右凤,分掌军机政要;座下五虎,力敌万军;殿前三堂,各有所司;五关彪
将,护卫安危。除这几条好汉外,尚有无数营堂头领,专责营造、打铁、军械、钱粮、
畜马,各有所司,可说井井有条。”他向来职司军情打探,山上一应故事自都详熟,说
起来竟是如数家珍。

    秦仲海点了点头,也甚叹服怒苍山人材之盛,道:“可惜当年我年纪幼小,不能追
随诸位前辈,如今却要这般艰难的起事。”止观微笑道:“凭仗父兄基业,非好汉所为。
将军忍人所不能忍,为人所不能为,久后必传诵后世。”秦仲海听了这称颂,不禁飘飘
然起来,心道:“止观和尚不愧是军机头目,马屁工夫十分了得。”

    项天寿不曾见过止观,待见这和尚气度不凡,当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可自己
却认不出他来,便问道:“这位大师是何来历,却在哪处宝刹出家?”

    言二娘曾听止观提过来历,便替他答了,笑道:“项堂主可曾听过密十一?”项天
寿恍然大悟,急忙站起身来,拱手道:“失敬、失敬,原来是军机把子过来。恕我眼生。”

    项天寿过去是内三堂堂主,主管刑罚司法,止观则是“密十一”的头目,这“密十
一”并非帮会,亦非门派,乃是怒苍山总舵外坛,奉着秦霸先的号命打探声息,连络江
湖豪杰。除了秦霸先与其它几名核心人物外,其余兄弟皆不知密十一把子的真正身分。
项天寿地位不到,自也不曾与闻。

    止观见项天寿满面惊喜,微笑便道:“好说,老衲废人一个,怒苍山毁败后,尽在
白龙山念佛。也难怪大家不识得小僧了。”众人说了一阵,才知止观后来出家为僧,不
再涉足江湖。那李铁衫则是隐居西凉近郊,与昆仑山着实交手过几次。

    李铁衫昔年与韩毅同为马军上将,先前见了言二娘,早想向她打听小吕布的事情,
他举起酒杯,问道:“二娘,你这些年还在寻韩兄弟的下落么?”言二娘听了这话,忍
不住叹了口气,她尚未启口,止观却代她说了,合十道:“韩兄弟下落不明,二娘苦了
二十年,却始终找不到半点踪迹。”

    李铁衫听止观代她回话,心下微微一奇,他侧目看去,只见秦仲海与言二娘举止亲
密,霎时已有领悟,颔首便道:“原来如此。也真辛苦你了。”便也不多提小吕布的事。

    ※ ※ ※说话间,忽见一人匆匆走进,这人做沙弥打扮,正是止观的弟子,只见
他附耳过去,向师父低声说了几句话,止观闻言,面色立变,众人见他神情有异,都问
道:“怎么了?有什么事么?”止观低声道:“朝廷前部军马已到山下十里,咱们得立
刻御敌。”此言一出,众皆大惊,纷纷离座站起。却只秦仲海一人端坐不动,兀自微笑
饮酒。

    止观见他毫不惊慌,便问道:“将军已然有备?”秦仲海冷笑道:“平凉都指挥使
是个废人,咱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怕他个屁?”提起酒杯,一饮而尽,当即率众出
殿,立在山边眺望。

    只见远处一支军马缓缓开近,约莫两千之数,黑夜间难辨旗帜,哈不二惨叫道:
“完啦!我们这里不过百人,人家却有数千兵马,这仗要怎么打啊!”

    那只兵马行到山脚,却是无意扎营,径自开往山道,竟要迂回上山。众人见状,无
不大怒。看来敌方将领知道山寨无兵,这才敢如此嚣张。

    李铁衫喝道:“狗官恁也狂了!看老夫杀光他们!”

    秦仲海久在朝廷,过去也曾听过张方蒙的事迹,知道此人傲下忍上,绝非豪杰,己
方只要用几个计谋,定能让他锻羽而归。当下仰天笑道:“庄主说得好,狗官既敢黑夜
上山,如此贸然送死,咱们怎好放过呢?”霎时提声喝道:“来人!备马!”

    陶清牵来座骑,秦仲海右足一点,稳稳飞上马背,朗声道:“敌将如此张狂,咱们
便来个瓮中捉鳖,哪位兄弟敢随我下山诱敌?”在座皆是胆气豪勇之辈,虽当大敌,却
无一人畏惧,此时纷纷请缨,都有意下山决一死战。

    正激昂间,猛听李铁衫愤然吼道:“全退下!老夫身为五虎,谁敢抢我的第一功?”
五虎上将出手,余人自无异议,尽皆退开。秦仲海哈哈大笑,道:“铁剑将军同阵出战,
便有千军万马,秦某何惧之有!”他转头喝道:“项天寿、言二娘听令!”

    项天寿与言二娘等人听了他的断喝,登时吓了一跳,急忙拱手道:“谨听将军吩咐!”

    秦仲海唤二人走近,低声吩咐:“你二人即刻率领铁剑山庄家丁,准备百只火把。
只等我号令,便须如此如此……”

    言二娘虽是心上人,但这等打仗杀敌之事,却也容不下男女私情,便当一般弟兄指
派了。天幸言二娘是个识大体的人,向来性子直爽,从没什么心眼,只欢欢喜喜地接令
去了。看来唤她一声傻大姊,倒也没叫错了。

    项言二人接令而去,秦仲海又喝道:“哈不二、陶清、欧阳勇三人听命!”哈不二
等人急急上前,拱手道:“属下在!”秦仲海低声道:“你三人率领止观大师的弟子,
准备二十尺长的大木,只等我号令,便须如此如此……”

    秦仲海安排计谋,调度有方,止观一旁看着,心中暗暗喜悦:“都说”柳门二将,
文杨武秦“,看来秦将军不愧是朝廷出身,果然详熟兵马。日后有这人带领,我怒苍山
兴旺可期。”

    正想间,只听秦仲海道:“止观大师。”止观正等着号令,一听吩咐,心下大喜,
上前道:“将军尽管吩咐,老衲这里听着。”止观是师父的好友,秦仲海倒也不敢失了
敬意,拱手便道:“事出匆忙,不敢有劳大师出手杀敌,还请大师代我下山打探,看看
这批军马后头有无援军。只要消息属实,还请速速回报。”

    止观闻得此令,登时微微一笑,心道:“未启战,先观势,这秦将军果然是战场老
将。”当下颔首道:“请将军放心。老衲这便去办。”

    眼看分派已定,秦仲海拍马向前,高声道:“奉吾父之名,我怒苍再起战火,今夜
之役,我等必定旗开得胜!”众人听了这豪壮立约,霎时也是热血沸腾。秦仲海看着李
铁衫,哈哈笑道:“铁剑将军,咱俩打头阵!”

    两人相视一笑,一提大刀,一举铁剑,并肩往山下冲去。

    ※ ※ ※山脚人声马鸣,大军已然开近怒苍。此路军马来历不小,乃是平凉卫所
的江系先锋,主将姓张,名方蒙。此人军旅生涯多年,算是名老将,十日前见了怒苍山
燃起狼烟,便派下属察看,哪知得回一张狂妄至极的血书,上头还有着“秦仲海”三字,
张方蒙大吃一惊,不知堂堂柳门大将怎会忽然叛国?他久在外地,自不知此人业属刘敬
逆党,此际已成逃犯。张方蒙又惊又怒之余,登即连夜出兵,只想将秦仲海生擒回营,
也好向提督江翼邀功。

    大军行到山脚,忽听前头马蹄声响,竟是有人杀来,张方蒙命人停军等候,过不多
时,只见两条大汉骑马而至,借着火光看去,这两人只是孤身前来,竟无兵卒相随。

    张方蒙心下暗笑:“原来只有两名贼人,我居然还劳师动众,率着大军过来,着实
好笑。”他摇了摇头,提声喝道:“众军预备,把这两名妄人踩成烂泥!”众军嘶声大
喊,提起缰绳,便自向前冲杀。

    大军涌来,秦仲海当先杀出:“火贪一刀”发动,烈风逼来,前头十来名兵卒登时
摔下马来,只吓得屎尿俱出。张方蒙大吃一惊,这才醒起来将凶狠异常,乃是昔日柳昂
天手下头牌猛将秦仲海,万万轻忽不得。当下急忙传令:“大家先停步,布好阵式再说!”

    众军闻得号令,慌忙向后退开,秦仲海也不追杀,只勒强停步,立在原地,喝道:
“张方蒙,识得你爷爷么?”张方蒙呸了一声,喝道:“大胆秦仲海,你这叛国奸贼,
好生无耻下流,焉敢喊我的名号!”

    秦仲海骂道:“姓张的!你若听过爷爷的名字,便该知道厉害!老子要杀的只是江
充、江翼这对狗兄弟,不想杀你们这帮无辜武人!快快退回去,否则休怪你老婆变寡妇!”

    张方蒙哼了一声,想起秦仲海过去的事迹,暗生畏惧之感,转看敌方,却只两人守
山,心中又生轻视:“这小子往日虽然武勇,今日手中无兵无将,谅他能变出什么把戏?
我今日再不趁机生擒此人,却要何日立这功劳?”

    张方蒙杀机已定,当即冷笑道:“秦仲海!你目无法纪,聚山反叛,已是诛九族的
大罪,你心里若还有你家侯爷,那便快快率人投降,我留你们一个全尸便是!”

    猛听柳昂天三字,秦仲海全身大震,想道:“糟了,我恁也莽撞了,怎把侯爷给忘
了?咱此番起兵作乱,还把名号传了出去,侯爷定受我连累。”霎时冷汗涔涔而下,竟
有退却之意。李铁衫见他神色有异,急忙驾马向前,低声道:“秦将军,主将贸然退却,
山寨弟兄死无葬身之地。”

    秦仲海深深吸了口气,急忙定下心神,想道:“李庄主说得是。此时兄弟全靠我一
人带领,家仇未报,旧怨未了,如何能管身外之事?侯爷根基深厚,自有他活命之道,
我又何须多虑?”他想通此节,登时喝道:“姓张的,我起兵造反,纯是个人所为,与
柳侯爷绝无半点关系,你少在那儿胡乱嚼舌。我现下问你一句,你退兵不退?”

    张方蒙冷笑道:“我职责在身,如何能退?你快快投降吧,免得死于乱军之中。”
他见秦仲海不语,立时暴喝道:“三军听命,上前杀敌!”

    人嘶马鸣中,两方已要开杀,秦仲海举刀向天,无尽夜空中,彷佛见到自己昔年为
朝廷戮力征战的身影,那斩向敌酋的刀锋,终于要转向中原大地,一时心头竟有些彷徨。
他深深吸了口气,忽然出了一身冷汗,心道:“老天啊老天,我真的要反叛朝廷了。”

    迷蒙之间,朝廷大军蜂拥而来,李铁衫纵声狂啸,提起大铁剑,愤然道:“死!”
霎时已朝敌军杀入。秦仲海见他动手,再无犹疑余地,当下也驾马冲入敌阵。

    张方蒙见他二人不要命似的冲来,登即大笑道:“秦仲海,你再武勇百倍,如何挡
得住这许多兵马?来人,杀!”大军合围,猛朝秦李二人扑去,秦仲海飞驰向前,容貌
宛如死神,厉声道:“挡我者死!”大刀砍出,红焰火光闪过,一时人头飞起,当先军
士无一不死,数十具无头尸体便自摔落马下。

    众军士见他武勇非凡,都是急急退后,李铁衫虎吼道:“想逃!有那么容易?”铁
剑斩出,一名副将提起铁锤去挡,但铁剑威力实在惊人,当场将他连人带锤斩为两段,
这剑好生残暴,直让敌军胆寒退却。

    张方蒙又惊又怒,喝道:“来人!快快放箭!射住阵脚了!”后头奔出百来名马弓
手,乱矢飞出,直朝两人射去。

    秦李二人武功虽高,但战场乱箭齐发,最是难挡不过,一时挥舞兵刃挡架,难以再
进寸尺。张方蒙哈哈大笑,喝道:“管你项羽在世,也挡不尽天下兵马,秦仲海,你领
死吧!”

    一声令下,马军借着弓箭掩护,当先杀出,大军列起长矛阵,奋勇向前。蹄声隆隆
中,看那千根长矛寒光森森,几达丈许,直是中者必死,远处弓箭手飞矢不断射出,更
是箭如雨下。秦仲海与李铁衫虽有通天武学,但与数千兵马正面冲撞,也不免重伤危殆。

    秦仲海久在战场,自知个中厉害,当下挥刀急挡,大声道:“李庄主!咱们快退!”

    李铁衫答应一声,袍袖急拂,将当头射来的飞箭扫开,跟着转身驾马,急急往坡上
逃去。秦仲海持刀断后,一见长矛刺来,立时抓住矛柄,牢牢握住,跟着使劲倒推回去,
当场以内力震死三四人。其余兵士不敢贸然抢攻,秦仲海便也趁势上坡,急急远遁。

    张方蒙见敌将逃窜,登时笑道:“有勇无谋,枉费你是朝廷出身,真个山贼也不如。
大家给我追,我要亲缚此人回京!”大军发一声喊,便朝坡上追去。

    眼看秦李二人分往草丛窜入,已是落荒而逃的模样。张方蒙大是喜悦,笑道:“秦
仲海啊秦仲海,你手下只有三两小贼,居然敢挑战朝廷?听说你智勇双全,我看是狗屁
不如了。”得意洋洋间,两千军马沿道上山,四下拨弄草丛,想将秦仲海赶出来。

    追出数里,大军已在山腰,秦仲海却似消失一般,全然不见踪影。张方蒙看着黑漆
漆的山道,情知若要找出此人,定须大举搜山,恐怕要费上三五日不止。张方蒙心下烦
闷,只想早些擒拿此人,提声便喝:“秦仲海!你已经输啦!有种便快快出来,别要在
那里藏头露尾的!”他叫了良久,仍不见人影,当即改口激将:“秦仲海!别再做缩头
乌龟了,快快给我滚出来,咱俩单枪匹马,一对一放对如何?”

    他知道秦仲海绝不敢出来挑衅,便来个狂言相激,日后也好向人说嘴自夸。

    张方蒙不见有人回答,登时笑道:“识相啊识相,秦仲海,你也知道本将的武功厉
害,还不算笨到家了。”正沾沾自喜间,忽听林间一人笑道:“张方蒙,你想跟我放对
么?快过来啊!”张方蒙听出是秦仲海的声音,登时大惊,喝道:“大家快放箭,把他
射成马蜂窝!”

    秦仲海缩身树林,讪讪笑道:“好你个杂碎,不是要跟我单挑么?怎地又后悔啦?”

    张方蒙面红耳赤,大声道:“大家快快放箭,不要理会此人!”众兵卒闻言,立时
弯弓搭箭,便往声音来处射去。

    秦仲海此时已然下马,只在那儿左闪右躲,他身法灵动,弓箭自是射他不着。张方
蒙怒道:“死小子!”旋即一马当先,提疆追捕,才奔到树林之旁,便听树林里传来一
声断喝,喝道:“白痴!你中计啦!”跟着四下笑声响起,似有无数兵马埋伏。

    张方蒙惊疑不定,颤声道:“有伏兵?”

    秦仲海远远叫道:“废话,这里没有伏兵,难道还有饭馆么?傻小子,你死定啦!”
张方蒙吃了一惊,便要驾马回奔,眨眼间火光四起,竟逼得众人连眼睛也睁不开了。

    便在此时,两旁火把接连丢来,几名下属身上着火,惨叫连连,大军慌忙四散,众
军惊惶叫喊:“有陷阱!贼子布陷阱啦!”

    黑夜之间贸然攻坚,乃是兵法的下下之策。张方蒙此番冒险上山,果然大败。他满
头冷汗,心道:“唉……都说秦仲海老奸巨猾,果然如此。原来他备有大批军马。先前
却来骗我。真个可恨啊!”慌张之下,只想急速下山脱困,当即纵马飞驰,转向来路逃
窜。

    行不百尺,又听一声大喝,一名大将从道旁草丛冲出,这人光头秃顶,形容枯槁,
正是项天寿。只听他喝道:“大胆狗官!放我项天寿在此,居然敢上山作乱!纳命来吧!”

    只见项天寿背后火光闪动,不知还有多少伏兵。张方蒙惊道:“这里也有埋伏!”
眼见项天寿杀来,属下全无斗志,只想早些逃走。众军不及察看,全数蜂拥逃亡。只把
山道挤得满了。项天寿却也不追赶,眼看众军远走,便只停下脚步,任由他们去了。

    大军急急撤退,行不半晌,又听一声怒喝,跟着一名女子从树林杀出,看她香腮带
赤,娇美中隐着一股暴戾之气,正是言二娘到来。话声未启,钢镖已然飞来,一时连射
十余人,张方蒙惊道:“搞什么,到底秦仲海有多少人?”

    言二娘娇叱连连,已在放手大杀,火光闪耀中,林中还不时探出钢刀杀人,不知有
几万人埋伏山上。众军心慌之下,竟无一人敢驻足还手,众军低头急奔,直朝山下道路
逃去。一路横冲直撞,不少人摔跌在地,却无人敢停步救援。

    此时官兵已然溃不成军,人人争先恐后,只想早些下山。张方蒙更是吓得屁滚尿流,
好容易行到尽头,已在山脚不远,张方蒙松了口气,心道:“好险,毕竟秦仲海不善计
谋,还是给我逃过一劫了。”慌忙中加紧催疆,急速冲出,背后军士欢声雷动,也在全
力奔逃。

    眼看大军便要逃出生天,忽听道旁草丛传来暴响:“怒苍山哈不二、陶清、欧阳勇
在此等候多时!”

    众人发力叫喊,数十人推出一根巨木,直直拦入道中,只见木头火焰腾烧,已将下
山道路堵住。张方蒙见了大火,连忙拉住马匹,正想转从两旁小径逃命,猛见己方败军
已如潮水般涌来,张方蒙惊道:“前头有火,大家不要推挤!”但众人惊慌之间,如何
懂得停步,前后两路人马撞在一起,不少人活生生地滚入火堆,呼天抢地起来。

    张方蒙叫道:“大家别撞!别撞啊!”但猛力推来,已将他连人带马压入火堆,张
方蒙全身着火,死得惨不堪言,惨叫声中后头部队还在压来,数百人摔在火上,终把火
势压熄了,后头乱军便踩着尸身逃出,全军纪律荡然无存。

    眼看大势抵定,秦仲海扬刀暴喝:“怒苍山全伙弟兄听命!上前杀敌!”众人抓起
兵刃,纷纷朝山下冲杀,虽只百余人,气势却如千军万马一般,朝廷军马一来死了主将,
二来军心涣散,人数虽多了十倍不止,听了喊叫,兀自一昧奔逃,竟没人敢停步多看一
眼,转瞬间满地尸首,死伤惨重。

    项天寿等人追出里许,黑夜中忽见远处黑压压的,蹄声隆隆间,似有大军过来。张
方蒙的残部向前奔逃,登与来军主力相撞,只听黑暗中惨嚎声不断,一时人头乱滚,数
百名乱军竟给当场格杀。

    星光隐隐,敌军轰天震地而来,金甲银盔,名将前呼后拥,当前主帅不着军装,反
穿官袍,神色极是冷酷沉稳。秦仲海大吃一惊,喝住了下属,立马凝目去望,但见极远
处大军汹涌,如潮水袭来,黑夜间,敌军高举一面大旗,上书黄底绿字,秦仲海看得分
明,见是“陕甘提督江”五个大字。

    正看间,忽见一名僧人骑马奔来,看他神情狼狈,正是止观和尚。陡听他提声叫道
:“陕西提督江翼亲率大军五万,正往山寨而来,大家赶紧退上山!”

    江家三兄弟,长兄早死,江充行二,江翼行三,这两人都是深沉阴险的权谋术士。
此际江翼领军万余,主力已至山脚,看来张方蒙不过是前部探哨,根本死不足惜。

    两边相距数里,随时都会接战,敌军飞奔疾驰,却是井然有序,秦仲海久在朝廷,
自知江充能与柳昂天抗衡,靠的便是这支精锐兵马。秦仲海全身冷汗狂流,喝道:“大
家快快退回山上,千万不要硬拼!”

    众人知道厉害,自不敢正面迎敌,当下掉转马头,急急回山而去。

    第三章修罗王

    清晨天光微亮,残月冷照青松,钟声清扬,山顶佛院现曙光。

    达摩院、藏经阁、大雄殿、罗汉堂……要说这座古刹的事迹,那真是三天三夜也说
不完啊。

    大宋理宗年间,华山天隐道人心有灵犀,制三达剑传世,百年前君宝三丰独领风骚,
立足武当仰望天下,这几位都是武学的宗师豪杰,世人提起他们的名字,无不瞻仰敬佩。

    江山多娇,近代宁不凡以天才之姿崛起江湖,卓凌昭以霸王气势纵横四海,一时多
少豪杰。只是千百年来江湖潮起潮落,英雄人物多如过江之鲫,却只有一个门派堪称中
流砥柱,始终在一波波滔天骇浪中屹立不摇。

    河南、嵩山、少林寺。天下第一大门派,我佛千年的大慈悲。

    自开山祖师一苇渡江以来,历朝历代的高手中何尝少过嵩山门人?宁不凡也好、卓
凌昭也罢,真要以江湖势力论断,谁敢与武林正宗相提并论?

    水雾漂荡,幽隐讳暗,达摩院前四名僧人并肩站立,此乃智定音真,少林四大金刚。
丈许外站立一名白衣青年,正是天绝僧关门弟子杨肃观。

    “达摩院中三宝圣,罗汉堂前四金刚”,四大神僧群聚此地,连朝廷命官风流司郎
中也到了。今日少林首脑云集本山,必有大事。

    天绝,传闻中的山神,十八年来不曾离山一步,今时今地,正是三宝圣开关之日,
以此人行事的果决,天地必起狂涛怒潮……

    ※ ※ ※“师叔,肃观师弟已到。请您开关吧。”

    晨间薄雾,水气弥漫,灵智站在山门前合十说话,任他宝相庄严,方丈之尊,那大
门不曾应声开启,仍是紧紧闭锁。众僧面面相觑,不知高低。

    灵定躬身上前,正要再问,忽然一阵山风徐徐吹来,达摩院前水雾飘散,现出了柔
和曙光。

    咩……咩……

    佛光暖和,黎明曙曦中,众人彷佛置身梦境,伴随着远处的咩咩低叫,一群山羊缓
缓而来,这是少室山野生的羊只。晨光中十来只大小白羊相互依偎,让人倍感温馨。众
僧脸上都浮出了笑容。灵音生具佛性,眼见羊儿行到面前,更伸出了苍斑大手,轻抚羊
身,神色满是慈爱。

    嘶……嘶……

    柔和梦境中,忽听喷气声不绝传来,这声响好生严酷,似如阎罗将至,群羊听了声
响,心中立生感应,一时惊惶失措,纷纷向前逃散,赫然间,一头猛虎从草丛窜出,虎
眼幽生碧光,那是造物创出的食肉魔物。

    羊群惊慌无措,咩咩声响中,猛虎飞扑而上,须臾间压住其中一只,便要张口大啖。

    白羊痛楚挣扎,蹄子在地下乱扑乱打,但猛虎力大,要它如何抵挡?眼看血盆大口
将至颈间,羊儿惊慌惨叫,已在生死边缘。余下羊只无力相助,只能仓皇逃入林间,眼
睁睁看着同伴被吃。

    众僧看在眼里,无不震惊,灵真大跨步而出,霎时仰天怒吼:“畜生!”

    灵真虽是莽和尚,但毕竟是佛门中人,一见弱小受欺,心中便生恻隐,他抓起地下
一块石子,运起大力金刚指,飞石便如火炮般打出,轰然巨响中,已将猛虎惊退。降魔
护法,本乃众僧之职,何况性烈如灵真?此番出手,更见豪侠之气。

    可怜白羊虽然逃过一死,但身上给利爪扑过,已然鲜血淋漓,看它咩咩哀鸣,竟已
无力站起。

    那猛虎本想饱食一顿,哪知却给人打断了,它心有不甘,只在林间喘气徘徊,低声
嘶吼,似乎随时都要扑将过来。灵真看在眼里,便是一声冷笑:“什么玩意儿?你这家
伙只会欺侮弱小,且让佛爷熬你一身虎骨煎药。”抡起醋钵大的拳头,只等三两拳把猛
虎打死,也算替山林除害了。

    正要下手,猛听一声幽幽叹息,道:“住……”

    语气平淡无奇,不过是区区一个住字,却令众僧闻声愕然。只因话声是从达摩院而
来,说话之人非同小可,正是本寺辈分最高的天绝大师。

    灵真本要开杀,听了门里的喝阻,忍不住便是一愣,道:“怎么了?师叔不让我宰
杀这畜生?”

    达摩院里佛音低荡,声音低沉缓慢,断断续续,但听它轻轻地道:“众生万物,依
天行事,如同风吹草郾……虎吃羊,羊吃草,物性本来如此,何罪之有?师侄岂能无妄
杀生……”

    灵真望着地下挣扎的白羊,见它痛苦哀鸣,一意求生,他动了慈悲心,摇头便道:
“师叔,我现下杀死一只老虎,却能救得山中无数羊群,一命抵百命,说来不算坏,是
不是?”

    那声音叹道:“错了……错了……虎吃羊多,还是人吃羊多?若要一命抵百命,京
城涮羊肉铺子百十家,为救天下亿万羊儿,师侄何不下手毁去?”灵真听了这话,不禁
傻住了,他咦地一声,颔首道:“是啊,我怎没想到?赶明儿可得上京城去了。”

    他生性卤莽,不及深思说话,一心只想扑杀猛虎,他纵跃过去,正要提脚去踹,便
在此时,两只幼虎从草丛中窜了出来,在母虎身边依偎玩耍。其中一只幼虎向灵真脚边
靠来,小爪子挥舞,已在玩耍。众僧见这虎竟有二子,直是震惊难言,连灵真也缓下手
来,呆立不语。

    那声音叹了口气,道:“大千业报,众生皆苦。三虎数日未食,数日后便会饥渴而
死,可怜羊儿又是何辜,要为母子三虎果腹?呜呼,虎何辜?羊何辜?轮回一日犹在,
人间即地狱,地狱即人间。天道如此,诸君要如何播施佛法,普渡众生?”

    造物神通之前,众人虽精修佛学,但也是区区凡人,却要如何逆天而行?众僧听了
叹息,却都无言以对。灵音号为“慈悲金刚”,生来最具佛性,当下跨步向前,合十道
:“天生万物,无脱轮回苦。我辈求佛之人秉大慈悲,一朝见万物相残,当舍一己无用
身。以求苍生普渡。”那声音叹了口气,道:“你想投身喂虎?”

    灵音更不打话,当即解脱僧袍,露出了干瘦背脊。他缓缓行到猛虎面前,静待虎口
加身,竟是有意肉身布施。

    那母虎原本等着吃羊,忽见灵音无故走来,竟似有些惊吓,非但不曾往前扑咬,反
往后退开数尺。灵音跪在地下,面露悲悯,低声道:“别怕,过来吃我吧。”那两只幼
虎听了这话,只在他身边扑戏玩耍,却哪里有吃他的意思?

    那声音叹道:“痴人啊痴人,涅盘经有言,”人身难得,如优昙花“,这虎不曾食
人,你今日妄自舍身,让它无端吃了人肉,可知这虎得了滋味,日后有多少乡民要死于
虎吻?”

    灵音心头大震,他一心存念赴死,却没想过这些身外事,猛听师叔当头棒喝,一时
呆立当场,不知高低。

    山雾飘渺,众僧见地下羊儿哀鸣挣扎,苦苦求生,一旁猛虎腹饥难忍,早已趴地喘
息。

    苦啊,天生万物,无一不苦,被吃的临死垂泪、痛楚挣扎,着实可怜。但那吃食的
却又何尝不苦?看那三只恶虎相互吻舔,母子亲情何尝少了?母虎饥火难忍,只想张口
去咬白羊,可碍着众人在旁,却又苦不能得。众僧满是无奈,此时救了一端,却又不免
害了另一端,四大金刚面面相觑,却都束手无策,满是彷徨之意。

    佛祖啊佛祖,众生无穷苦,地狱即人间,如来门徒信仰何等虔诚,你为何还要开他
们这么一个大玩笑?

    灵音心头痛楚,霎时悲声惨叫:“我佛慈悲啊!”举起左臂,右掌满布真气,便要
将自己的左臂切下。

    当此悲苦之刻,佛院里传来滔天狂啸,但听山门隆隆开启,达摩院大门忽地粉碎,
只见一道布索如巨龙般盘来,转眼便已缠住灵音的头顶。

    那声音极尽悲吼,厉声道:“神佛舍弃我等,我等却不舍弃众生!少林门徒,让老
衲带你们杀出血路,复位轮回大道!”

    灵音还不及说话,那布索震出巨力,硬要逼他跪下。灵音面色惨白,两手撑住地下,
只能勉强站立。那布索毫不放松,逐步下沉,一心让灵音五体投地。

    那声音森然道:“灵音,你误解佛法,师叔今天要罚你的痴业……你贸然把左手切
了,明日这虎一样腹饥要吃,你这痴人待要如何?把另一只手切下来么?割肉喂鹰,投
身喂虎,不过是故事里的笑话,你这般痴妄,除了消解自己的无奈悲苦,何益于天下云
云众生?”那声音越说越怒,说话间,布索紧绷,如同泰山压顶,逼得灵音双膝及地,
那布索不缓下压之势,力量迫来,竟逼得灵音面露痛楚,背脊如同断折。

    灵定大吃一惊,就怕师弟受了内伤,慌张之下伸出双掌,托住了布索,想要分摊下
压力道,但师叔的内劲实在霸道,真力到处,竟把他震得气血翻涌,往后退开了一步。

    灵定知道师叔脾气怪异,深怕师弟无端给他伤了,当下顾不得禁忌,猛一咬牙,双
手抓住了布索,暴喝道:“师叔手下留情!”虎吼声中,竟已发动了邪功,霎时露出凶
恶法相。

    世间惟有“修罗神功”这般禁传武学,方能抗击本寺第一高人。

    “修罗神功”激荡魔性,发功者虽然力大无穷,却不免显出狂态。门里一声冷笑,
霎时布索力道更如排山倒海,灵定面色涨红,口中暴吼,连连催动内力,但布索实在太
沉,灵定给力道一带,胸口气闷异常,脚下竟也缓缓软倒。

    灵定当年以修罗神功决战卓凌昭,逼得剑神四下窜逃,最后以“霞光千道”才分出
胜负。哪知此刻在师叔面前发功,竟似不堪一击。众僧没料到天绝闭关十八年,竟已练
成这等武功,心下都感骇然。

    便在此时,清和佛号响起,只见一人伸手搭上布索,一股温和内力传了过来,这股
内力泊然纯正,绵绵不绝,来得正是时候,恰巧消弭双方紧绷的力道。两边力道相互抵
消,那布索便软绵绵地垂下。灵定、灵音二僧趁势急退,各在一旁喘息。

    出手之人宝相庄严,正是少林方丈、四大金刚之首的灵智和尚。看他容貌俊雅,形
如中年文士,谁知武功却在几名师兄之上,以内力观之,更与天绝相距不远。几名师兄
弟都是当代高手,把方丈与天绝僧过招情状看在眼里,俱都感到敬佩。

    那布索倒飞回去,门里传来轻声赞叹,道:“难得啊难得,阎浮提人间飘香,你不
过数月功夫习练香袖,居然有此功力。”

    灵智挡在两名师弟面前,合十道:“灵音本菩提之心,行佛门之法,便算偏执一些,
也非罪业。师叔不该罚他。”

    那声音平稳依然,淡淡地道:“汝乃方丈,既说不罚,谁能异议?只是今番饿虎食
羊,活羊不能全虎,活虎不能全羊,两者将有一亡。照方丈高见,又该如何?”

    灵智望向母子三虎,不见百兽之王衅衅吼,但见饥渴难言锥心悲。他摇了摇头,叹
了口气,又往白羊看了一眼,只见可怜羊儿哀鸣低喘,仅在向自己乞怜。灵智低下头去,
叹道:“万物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俱乃前生轮回所定……”灵真本是莽和尚,一旁听
着,立时惊道:“方丈要让老虎吃羊?”灵智面露悲悯,摇了摇头,道:“不是我让老
虎吃羊,是老虎自己去吃的。轮回道法之前,众生自有业报,我等无法干涉。”

    门里那声音哈哈大笑,冷冷地道:“好一个方丈,原来你读佛法、练武功,便是来
逃避世间悲苦?虎吃羊,算是羊儿的业报,那何不让灵真下手杀死猛虎,不也算猛虎的
业报?再看土匪奸杀妇女,官府残虐忠臣,一样是死者的业报,你又何必干涉什么?灵
智啊灵智,你的这个智字,便是你的业障!”

    灵智叹了口气,眼神满是悲悯,但佛道如此制定轮回,人力有时而穷,却又能如何?
他心中感慨,一时低念佛号,却是无言以对。

    那猛虎本就等着饱餐一顿,一见无人过来打扰,便领着两只幼虎,齐往羊儿聚拢。
那白羊见自己即将身死,众僧俱无干涉之意,登时惊惶咩叫,它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气
力,爬起身来,直向众僧奔去。老虎见羊儿奔逃,一时激发了猛性,四足发力,便要扑
上啮咬。

    便在此时,刷地一声响,长剑出鞘,已将猛虎驱了开来,那出剑之人白衣雪面,却
是天绝僧的关门弟子杨肃观。灵音、灵定、灵真等人见他出手,心下都感欣慰,只有灵
智合十念佛,恍若不见。

    羊儿甫脱虎口,仍是满心惊惶,虽想急速逃离,但它背上伤重,只能躺地挣扎,良
久不能起身。杨肃观将它抱入怀中,作势安慰。羊儿哪里知道他的用意,就怕杨肃观下
手来害,惊惶之间,更是拼命扭动身躯。

    杨肃观低声道:“乖乖,别怕。”他手抚羊毛,面露慈悲之色,口唇轻动,好似在
诉说什么。羊儿听了安慰,竟尔不再挣扎,小小羊身倚在杨肃观怀里,缓缓闭上了眼,
喉间咩咩低叫,神态甚是安详。

    杨肃观轻触羊儿颈间,柔声道:“乖……好乖……”

    忽然间,喀地一声低响传过,众僧看在眼里,忍不住骇然,只见杨肃观手掌轻轻扭
动,须臾间竟将羊颈折断,让那白羊于寂静中往生。

    众僧又惊又怕,满心诧异间,不知是否要出言指责,忽见杨肃观抱起羊身,将小羊
送到了猛虎面前,低声道:“吃吧。”

    三虎急急向前,张口大嚼,看它们气喘吁吁,拼命嘶咬羊身,腹中饥火驱使之下,
比之地狱饿鬼还要不如,哪还有百兽之王的半分威风?不过半晌,羊儿血肉模糊,已给
吃掉一半。众僧满心悲戚,当下低声诵念往生咒,替那羊儿超度。

    晨光映照,一片诵佛声中,杨肃观静静看着造物天道,他面无悲喜,那双清澈俊眼
彷如黑夜星空,谁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阿弥陀佛……”

    门里传来一声佛号,正是天绝僧说话。晨间寂静,只听他轻轻说道:“告诉师父,
你为何杀羊?”杨肃观缓缓上前,跪地道:“欲救众生苦,须持修罗法。修罗王临,众
生无惧死,无惧死则无心苦,无心苦则无悲无泪,如此天下安乐矣。”

    世间万物求生厌死,本是应然。众僧听了杨肃观的说话,都是茫然不解,天绝僧叹
了口气,道:“何谓修罗法?”

    杨肃观凛然道:“修罗王临,生不能使之喜,死不能使之惧。生者不恋生,生非生。
死者不惧死,死非死。唯此,万物停争息斗,轮回终有休止一日。”众僧闻言,无不震
动。门里一声叹息,又问道:“你,便是修罗王?”

    杨肃观跪地合十,答曰:“愿天地罪孽,尽归吾身。”

    门内不言不语,过得半晌,布索轻挥,功力到处,已将杨肃观托起。只听天绝的声
音在门内响起,道:“真佛之子……进门吧……”那声音幽幽暗暗,若有似无,杨肃观
微微颔首,向灵智等人躬身行礼,便自跨入门内。

    惟生不恋生,死不惧死,世间方无悲怆。众僧低声诉念那两句话,俱现悲悯之情。
也许,惟有“生非生、死非死”的最后极境,人间方能悲喜两忘,天下才有太平宁日…


    ※ ※ ※昏暗的斗室中,淡淡晨光映照进来,仰首看去,空旷高耸的墙上悬满朝
廷赐匾,有的是景福宫太后的赠匾,有的则是武英、景泰两朝皇帝赐下的黄榜,此处深
受历代朝廷仰仗,正是嵩山少林达摩内堂,少林天绝的练功之地。

    杨肃观望着对面老僧,合十拜道:“弟子参见师父。”

    对面那人点了点头,和煦阳光映照他的右颊,只见此人身穿僧袍,形容枯朽,皮肤
满是绉褶,彷佛早已入定坐化。乍见此人,任谁都料想不到,这名看来行将就木的枯瘦
老僧,竟是少林阖寺多年倚为长城的神僧,三宝天绝。

    ※ ※ ※“汝称修罗道,当知天绝法,今日为师特来阐因证果,开化汝心。”

    杨肃观闻言赞叹,道:“弟子谨聆师尊教诲。”

    天绝左右掌心缓缓并起,呈合十状,丹田微微吐纳,道:“昔有小沙弥,念向佛祖
辉。日日习佛法,离家心不悔。”

    杨肃观知道师父要以故事说喻佛道,便只低头合十,不敢稍动。

    佛音嘹亮,如同梵唱,悠扬不绝于耳。但听师父道:“一日秋气爽,沙弥出山游,
横天迈古道,喜逢群羊归。人羊相见欢,日夜亲亲爱,沙弥喜不胜,造物贺相会。”

    四下一片宁静,只听天绝语气渐渐沉重,又道:“忽日双虎至,威啸惊天雷,羊儿
徨惶走,咩咩我心悲。狂虎嘶扑咬,白羊血泪垂。孤寡哀山门,求僧驱虎威。白羊哭哀
戚,沙弥动慈悲,菩提禅杖落,诛杀额王匪,匆匆十日尽,虎尸如山堆。

    “大羊喜不胜,咩咩食花蕾,小羊走溪谷,健步漫山飞。人间复极乐,天地无邪狂。
从此不闻猛虎啸,但见群羊日日肥。”

    远处佛音梵唱,庄严神圣,杨肃观叹了一声,低声问道:“后来呢?”

    ※ ※ ※“来岁天大寒,漫地无绿黄,群羊食无处,声声转忧伤。辗转求果实,
方圆不复得。”

    杨肃观摇首叹息,幽幽问道:“羊儿全死了?”

    天绝微微颔首,道:“有生便有死,有死便有生,违者,便当天绝。只因小沙弥一
个心软,灭绝了虎群,终令生死轮回幻灭,羊儿繁养太过,食尽花草,反而全数灭绝。”
他眉目低垂,合十道:“那小沙弥见自己闯下大祸,心生自责,从此动心忍性,潜心轮
回之道,终一日大澈大悟,遂改名为天绝。这便是为师法号的由来。”

    杨肃观啊了一声,方知为何上代僧人圆字定辈,师父却号天绝,原来其中竟有这段
典故。

    天绝僧又道:“天道轮回,本就残忍异常,万物相残相食,唯强者生。我辈学佛之
人,唯令众生无乐生、不惧死,方脱轮回之苦。”他站起身来,推开了窗扉,让柔和的
晨光映入室内,道:“观你今日所作所为,为师甚是欣慰。知道你下山多年,已有所悟。”

    杨肃观跪倒在地,肃然道:“弟子身为天绝传人,一日不忘师尊教诲。”

    ※ ※ ※师徒两人默默相对,过了半晌,天绝僧递过一本经书,道:“听过这套
功夫么?”杨肃观急忙接过,定睛看去,书皮写着十字楷书,见是“罗恸罗障月阿修罗
心法”。

    罗恸罗手障日月,遮蔽其光,乃是佛经中最为骁勇的阿修罗神。这套心法取名罗恸
罗阿修罗,足见威力如何。杨肃观常年受师门教诲,自是深知其中厉害。忙合十道:
“这套武功是灵定师兄的护身神功,弟子曾见师兄在华山使出一次。”

    天绝微微一笑,道:“少林五大禁传神功,尽在此地收藏。”说着又取出四本经书,
送到杨肃观面前。杨肃观面色铁青,虽不知师父取出这几本经书的用意,但好奇之下,
还是低头去看。只见第一本经书横写一列梵文,上书“阎浮提南瞻部洲人间香袖”。

    杨肃观吃了一惊,“阎浮提”乃是梵语,汉文译为人间,传闻这套“人间香袖”修
炼时业障重重,习练者须经化生,得“定、戒、持、忘、断”五层真我,方修正果。

    这套武功极难习练,千年来阖寺僧人不少练至“戒我”、“持我”之后,便生大凶
险,每往上多练一层,便多心魔,进而发狂自杀者有之。五十年前罗汉堂首座因之自尽
后,本寺高僧便将本经列为禁传,不许僧人再行修炼,哪知此刻竟会再现人间。

    天绝僧并不言语,将剩余经书缓缓摆开,书名或汉或梵,楷草不一,本本皆难辨识。
杨肃观勉力读去,见是“底栗车卵胎湿化四绝手”、“泥犁耶十八泥犁地狱经”、“三
障大威德饿鬼真昧火”。

    杨肃观长年受佛门熏陶,自知“底栗车”乃“畜生道”,又名旁生,含卵、胎、湿、
化四兽形,不消说,那四绝手定是阴损诡异的极恶武学。泥犁耶则是地狱之名,大威德
更是饿鬼之最,想来这几部经书所载的武学也非善类。

    “人间香袖”尚有一个人字,已令修炼者丧志灭性,才给列为禁传,看这三部经书
全属佛家的“恶三道”,又是畜生道、又是地狱道,又是饿鬼道,经中武学必属极恶极
邪之术。

    杨肃观毛骨悚然,不知师父为何要取出这几本经书。

    天绝僧口轩佛号,将最后一本经书送上,这一本杨肃观却甚熟稔,正是师父的独门
绝学“天诀”。

    这部经书博大精深,记载达摩一生武学要旨,谓为“天诀”。天绝僧的拳掌剑三宝
神通如意,尽出所藏,其中那套“菩提达摩三十三天剑”,更是这部武经里的要旨。杨
肃观数月前返寺,便曾得传心法,从此武功大进。他亲身领受,自知这套神功的了得之
处。当即定下心神,问道:“师父,您取出这些经书,是何用意?”

    天绝僧看了他一眼,拿起第一本经书,在杨肃观面前一晃,微笑道:“罗恸罗,修
罗之道,习之躁心。六百年来熬死十八修炼僧,波及无辜枉死者三百余。百年前禁传寺
僧。”

    杨肃观面露茫然之色,不知师父为何提这段典故。正想间,天绝僧将经书放在自己
身边,跟着取起第二本经书,道:“阎浮提,人间香袖,习之丧志。百二十年害六僧,
毁罗汉堂首座一人。五十年前禁传。”说着又将经书放在杨肃观身边。

    他接二连三拿起经书,每提一本,便加解释。霎时间六道法名及其来由,不断在耳
边响起,杨肃观身边也摆满经书,从罗恸罗到大威德,五部经书将他围在核心,正是少
林禁传的五大绝艺。

    杨肃观不明师尊之意,只是安坐不动。天绝僧双手合十,低声道:“武学并无善恶
之分,发功者善,则武学为善,发功者恶,武术自然为恶。只是五大禁术躁心、丧志、
败德、乱性、灭神,修习者莫不神智狂悖。是以部部禁传,不准寺僧习练。”

    杨肃观也听寺里僧人提过这些典故,当年师兄灵定与卓凌昭放对,尽管局面不利,
还是不愿使出“修罗神功”御敌,便是因为这个缘故了。他叹了口气,道:“既然习之
有害,师父为何要拿出这些害人武术?”

    天绝僧见他若有所思,当即微笑道:“上回你归返寺门,可知为何你功力不到,师
父仍执意传你”天诀“?”杨肃观沉吟半晌,道:“师父知道我武功不足,屡次行走江
湖皆有挫败,便生砥砺之意?”

    天绝僧微笑道:“你莫要自责。当此乱世,便不能墨守成规。我寺僧人前败于方子
敬,后败于卓凌昭,若再食古不化,定会自掘坟墓。灵定练有修罗神通,月前师父也将
其余心法传你三位师兄,以智音真三僧功力,这些时日当有小成。”

    杨肃观大吃一惊,额头冷汗涔下,颤声道:“师父把禁传神功传下了?”天绝僧颔
首道:“师父要你们习练这些禁传武功,甚且要你提早习练天诀心法,用意只在六道轮
回。”

    杨肃观听他这么一说,登已看到关键之处,忙道:“还请师父开示。”天绝微笑道
:“少林故老相传,天下没有无敌的武功,却有无敌的阵式。天诀引领,发菩提心,启
大智能,令天、人、修罗、地狱、饿鬼、畜生诸道逆转,终达六道轮回之境。”说着微
笑颔首,将五部经书交在杨肃观手中。

    耳听师父大费周章,杨肃观忍不住吃惊,忙道:“师父,您要我们练这些邪功,莫
非是为了……”师徒连心,天绝僧不必听完说话,便已颔首接口,道:“你料得没错。
此阵正是为怒苍山而设!”

    “怒苍山”三字一出,杨肃观不禁全身大震,正要回话,忽听斗室下方传来一声叹
息,那声音如鬼如魅,好生低沉,可那音波到处,却又震得茶碗喀喀作响,水波竟尔荡
漾不止。杨肃观面色一颤,霍地起身,大惊道:“下头有人?”

    他自幼便常来此处斗室,却不曾听过这等奇异声音,饶他平日行止雍容,见闻阅历
远过常人,此刻也不禁大为诧异。

    天绝僧示意徒弟不必惊惶,他微微一笑,道:“此番怒苍再起,虽说情由可原,但
一昧仇恨杀戮,不过断送万民福祉,岂能令死者回生?”他闭目含笑,双手做捧物包合
状,道:“师父准备这个剑阵,并非是要消灭怒苍山,而是要开化他们。”

    杨肃观大惊失色:“师父!您……您要收服怒苍山?”

    天绝僧微笑合十,道:“阿弥陀佛,为师此番召你回寺,便是为了这桩天地奇冤而
来。盼死者往生,生者臣服,多年杀业终在你我二人手上了结。”

    杨肃观瞠目结舌,呆呆的看着师父,过了良久,灵台返空照明,诧异渐去,又恢复
了沉稳心机,他脑中几个念头盘转,摇头便道:“师父,据徒儿所知,怒苍众人与朝廷
仇深似海,师父有何妙计,却能收降这帮豪杰?”他虽没开口反驳,但言中之意甚是明
了,自对师父不感苟同。

    天绝僧看了他一眼,霎时提笔挥毫,在纸上写了四行十六字,送到杨肃观面前。

    杨肃观垂首近望,只见纸上明明白白写着四句谒语:戊辰岁终,龙皇动世,天机犹
真,神鬼自在。

    天绝僧道:“这四句话牵连天下苍生,秦霸先造反,神机洞开启、宁不凡退隐,甚
至刘敬政变,莫不受这四句话引动……”说着举笔挥落,一条黑线由右上往左下落去,
霎时间臂膀提起,又一条线从左上画至右下。杨肃观沿线去读,低声念道:“戊、皇、
犹、在、神、机、洞、终……”他念了两遍,忍不住全身大震,颤声道:“吾皇犹在神
机洞中?”

    天绝僧叹了口气,道:“当年举国扑杀秦霸先,识他为天地第一大反贼,其实这人
忠心意旨,一切只为武英皇帝奔走。”他沉默半晌,目中现出了悲悯:“昔年我受朝廷
之邀,屡次出马与怒苍决战,却不曾知晓这些内情。直到去岁神机洞门开启,我才信了
潜龙的话。”

    杨肃观惊道:“潜龙?他又是谁?”

    天绝僧并不回答,他微微一笑,凝视着徒儿,忽道:“肃观,你想见”他“么?”

    “”他“……”他“……是谁?”

    杨肃观的声音不自觉地发抖,虽然这话只区区四字,却花了好大的气力才说出口。

    天绝僧微笑道:“”他“,便是朱炎。前朝的武英皇帝。”杨肃观啊的一声,往后
倒退一步,砰地一声,后背已撞上了壁板。

    天绝僧又道:“乱世再起,却非无解。世间唯有”他“,方能扭转全局,令反逆再
次偃旗息鼓;也只有”他“,才能定国镇魂,令怒苍枭雄再为朝廷所用。”

    他顿了顿,又道:“此人藏身达摩院的秘密,举世合你我在内,只三人知晓。此事
甚为隐密。连你方丈师兄也不得而知。时机不到,万万不可外传。”

    杨肃观纵然生性精明,等闲不露心情,此时听了这个秘密,冷汗涔下,呼吸更是粗
重起来。他吞了口唾沫,极力遏止激动,低声说道:“师父,此间大计牵涉过大,徒儿
虽然愚鲁,也知权臣手段可畏,请您务必谨慎从事。”他一字一缓,只想全力劝说。

    天绝僧见他面色惨白,知道他心中另有疑虑,当下安慰道:“你别担忧,为师自有
妙计。来,看那儿……”伸手出去,指向对面一处壁板,杨肃观顺指回望,赫见墙上挂
着一面黄榜,上书景福宫三字。杨肃观大惊道:“师父!您……您要将”他“交给太后?”

    天绝僧颔首道:“正是如此。等太后下旨调停,定下朱炎皇太兄圣名,从此景泰解
开心腹之患,必能重起仁治,朝中群小自也无所造业了。”他缓缓起身,轻拂僧袖,道
:“形势底定,秦霸先心愿了结,朝廷也能以”征西大都督“之位收揽反逆,再复秦家
忠义之名。师父这番苦心,还盼你能知晓……”

    “征西大都督”便是武德侯秦霸先的官职,杨肃观听得师父的话,竟是要平反秦霸
先的冤案,再以爵位重赐秦仲海。杨肃观茫然张口,细细推想师父的计谋,忽地之间,
想起了一事,他啊地一声,全身气力松垮,登时一跤坐倒,颤声道:“师父,不成的…
…不成的……他们……他们不会答应的……这会害死大家的!”他语带悲音,心急之下,
彷佛已要垂泪。

    天绝僧听他口中惊惶,连连叫唤,料知必有所惧。当下摇头笑道:“江充那儿莫需
担忧。此次怒苍再起,五虎归山,必将重创朝廷兵马。依此天时、地利、人和,大事可
为。”杨肃观双手挥舞,惊道:“不是江充,不是江充,师父,你会害死自己的……”

    天绝僧一把扶起徒儿,温言慰道:“别怕,凡事有师父在啊……只要收服这帮反贼,
便能为天下苍生消弭兵祸。二圣当朝,景泰知所节制,自也能成就仁君之道,何乐而不
为?”

    他不再劝说,左手扶着杨肃观,右手便去发动机关,口中连连安抚:“观儿,观儿
……你现下跟着师父,一起去见”他“……唯有见了”他“,天下形势才能安定,反贼
才能止灭叛心……看啊……”他“正在等你哪……”

    ※ ※ ※伴随着师父的低沉话语,嘎嘎声响中,暗门已然开启。

    只见地底缓缓分开,现出了一条密道。隧道幽深,望之无边黑暗……杨肃观望向地
底深处,霎时之间,全身大震。

    修罗王……

    那神魔彷佛隐身地底,飞舞千眼千臂,正向自己招手微笑……

    杨肃观热泪盈眶,陡然间脑中一片混乱,他面露痛苦之色,伸手掩住了右耳,跪倒
在地,抱住了天绝僧的腿,悲声道:“师父,徒儿求求你……不要……不要下去……”

    天绝僧扶起了徒弟,微笑道:“别怕……你不是要做修罗王么?见了”他“,二十
年来的孽因业果便得了结啊!等你见了”他“,少林便能创制佛国,令天下苍生再得福
报!来……别怕……只管跟师父来……”

    天绝僧低声念佛,好似极乐之境的天籁召唤,杨肃观欲言又止,喉头已感哽咽。

    他咬牙低头,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的悲痛,陡然间,两行眼泪坠落下来。

    没法选了。

    自今而后,人生即将十面埋伏,那条道路再也无法回避……

    满布鲜血的修罗之路。

    仁义杨太师……

    第四章渔阳鼙鼓动地来

    “启禀提督,平凉先锋张方蒙被杀,贼匪约百余人,至今据山不离。”

    传令回报军情,陕甘提督本营战将云集,各人听得战况,并无一人惊慌,只等上前
献策。

    一人霍地站起,只见他身穿官袍,面上神色极其肃杀,正是提督江翼本人。他坐定
案前,提笔挥毫,霎时写就了一张字条,吩咐左右道:“即刻飞鸽传书回京,禀报太师
此间情况。”传令跪地接过,急急去办。

    江翼不言不语,低头走出帐外,只见旷野间满是将士,望之足有五万之数。大军此
际业已拔营,人人神情肃穆,只等着提督一声令下,便要发兵征讨敌山。

    夏夜燥热,江翼望着夜空,忍不住有些烦乱,景泰十四年来江家富贵满门,稳若盘
石,如今魔火却再次飞腾。江翼久在朝廷,熟暗政事,深知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此
战当胜不败,唯此,方不负当今圣上栽培江家一脉的恩情。

    江翼宁定了心神,望着下属,朗声说道:“诸君!怒苍再起,我等忠君报国之士,
绝不能坐令战火蔓延!今番出兵进讨,诸君定要奋不顾身,斩杀敌酋,方不负吾皇所托!”

    慷慨激昂的说话中,大军只是静静听讲,无一人敢任意言动,足见军律之严整。江
翼微微颔首,方才安下心来。他召唤心腹诸将,旋即定夺战策,当下军兵三路,分东西
南三方,全面包抄怒苍。

    ※ ※ ※深夜时分,月光洒下,众人聚在峰顶观看,朝廷军马已在山下十里扎营。
眼看各路兵马络绎不绝,分从四方赶来会合,依阵形计算,约有五万军马之谱。看那张
方蒙只是前锋而已,江翼兵马才是真正的围山主力。

    项天寿看了一阵,摇头便道:“真是荒唐,说来咱们不过百余人,朝廷何须动用大
军围山?那不太大惊小怪了么?”止观道:“这也怪他们不得。怒苍山名气太响,趁着
星星之火尚未燎原,他们自要一股作气,趁势扑灭咱们。”众人闻言,各自沉默不语。
看来江充对怒苍山真个心存忌惮,稍有风吹草动,便要风声鹤唳地对付。

    言二娘见众人神情凝重,她有意鼓舞众人,大声便道:“大家别怕!朝廷这些家伙
不过人多一点,又有什么了得的?他若敢过来,咱们照张方蒙那般办理,来一个,杀一
只,来两只,杀一双,何惧之有?”

    止观、项天寿、陶清等人俱为谋略之士,见了山下的阵仗,自知万万不是对手,听
了言二娘的说话,一时无人答腔。此时山寨上不过百余人,山下却有五万精兵合围,再
看江翼精明干练,麾下猛将如林,谋士如雨,先前计谋瞒得住张方蒙那蠢才,却怎地瞒
得住人家?

    秦仲海曾是朝廷猛将,自也知道厉害,他低头沉思,过了半晌,却想不出什么救命
良策,开口便问:“当前局势困难,恐怕难逃一死,各位可有法子挽救局面?”众人你
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摇首叹息,并无一人能献出半条计策。秦仲海情知如此,当下
叹息一声,问道:“止观大师久闻军机,可知山上有什么密道脱身?”止观摇头道:
“不曾听过。”

    其实以秦仲海的武勇,只要给他五千军马,决计能保着众人杀向山下,但此时山寨
方举,万事尚未就绪,连一千之数都凑不出来,却要如何挤出五千军士?诸人沮丧之余,
只是嗟叹不已。

    言二娘见诸人面色黯淡,立时大声道:“大家叹什么气?大不了便是死在一起,咱
们当年早该追随龙头大哥于地下,现下苟且偷生了十八年,难道还嫌不足么?”这几句
话掷地有声,甚是激亢,四座尽皆动容。

    项天寿暗暗点头,心道:“二娘真是女中豪杰,平日虽然优柔寡断,但遇到真正的
大关头,却是把持的住。”便道:“言家妹子说得是,人生自古谁无死?咱们能为忠义
而死,也不负生平结义的豪情了。”众人听了此言,都是大声叫好。

    众人视死如归,秦仲海听在耳里,便是一声苦笑。李铁衫见他愁眉不展,当下拍了
拍肩头,笑道:“老弟啊,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那些家丁弟子也都是铁峥峥的好汉,
你可别看他们不起。”他转头看向众人,喝道:“大家都死在这儿,你们怕么?”陶清、
哈不二、欧阳勇等人也都豁了出去,登时大声喊叫,以振军威。

    秦仲海听了众人的说话,心中更感烦乱,寻思道:“若是爹爹在此,他会如何退敌?
唉……别提爹爹了,只要昔日兵马任一只在山上,我又何必怕他江翼?”当年他在柳昂
天麾下,卢云、李副官等人相随,也曾在西域以寡击众,大战叛军百余合,只因手握兵
马部众,便不感惶惑,只是现下强弱之势实在太过悬殊,却不能不让他感到烦心惶惑。

    黎明将至,残星晓月,冷咧的山风吹来,备觉凄清。众人望着山下的严谨阵式,料
知天色一明,江翼便要下令攻打山寨,到时便是死路一条了。止观微笑道:“秦将军,
此间兄弟,多是高义之辈,便算明日便死,那也不过是求仁得仁而已,何苦之有呢?”

    秦仲海苦笑两声,心道:“怒苍山是守不住了,不过好歹召回了几名弟兄。这番举
事倒也不枉了。”他叹了口气,又想:“现下可得想条计策,至少让大家能够脱身,至
于爹爹留下的这处山寨,只好任凭朝廷接管了。”

    他细看山下布局,江翼分三面围山,东西南三方全给敌军包围,北面一路却是江翼
本寨,若要正面冲撞上去,定死无疑。秦仲海细细思量,见地下有着许多绳索,却是用
来捆绑干柴的,他想着想,忽地心生一计,提声便喝:“项天寿、欧阳勇何在?”

    项天寿赶忙向前,听命道:“将军有何示下?”

    秦仲海将绳索拾起,道:“请项堂主与欧阳兄弟率领铁剑山庄的弟子,即刻将马匹
连疆串阵,阵长十列,每列十匹……”话未说完,众人已然吃惊低呼,纷纷来问:“将
军要组连环马阵?”

    秦仲海微微颔首,略做解释,道:“这马阵以绳索将众多马匹连起,以之进退攻守,
无往不利。我昔日曾在北强用过。眼下咱们武功高手众多,恰是施展连环马的良机。说
不定能杀出一条血路!”

    连环马阵,专用在平原冲锋交兵,秦仲海长年与北方蛮夷作战,自知伎俩,敌军每
以连环马阵杀来,己方防守阵地便要大乱,同样的十匹马,倘若连串一气,共同冲锋,
往往比分散御敌强上十倍不止,此时敌众我寡,局面大大不利,秦仲海便想了这条计策
突围。

    秦仲海眼望众人,微笑道:“人家呼延将军以二十四匹连环马名震千古,我们便来
个百匹良驹闯江湖,看看谁高谁低!”众人虽都抱着必死决心,但人生在世,能多活一
日,便有一丝希望,听得秦仲海的计谋,尽皆欢呼起来。

    只是连环马阵虽然厉害,却也有些缺陷。百匹连环马一组,阵式不免庞大,调遣极
为不易,尤其驾驭之人非只需精湛骑术,尚要腕力过人,方能一次驾驭数十匹快马。只
是秦仲海这厢高手众多,人人腕力惊人,再加上铁剑山庄与止观弟子俱都身怀武艺,此
节倒是不足为虑。

    众人先前从张方蒙手下夺来数十匹马,加上寨里本就养了一些,当下从马群中挑出
良好未伤的,便由欧阳勇制作器械、项天寿架疆置鞍,组为马阵。秦仲海召集余人,细
说阵法,要众人记熟了号令。此阵应左实右,应右实左,停为攻,攻为停,凡事都掉转
来说,更能让敌人措手不及。

    ※ ※ ※日头东升,渐渐天色已明,江翼随时发兵来攻,大战已在眼前。局面险
恶,别无逃命法子,唯有埋头下山,硬杀一条血路出来。项天寿取出弓箭兵刃,交予众
人,各人守在阵旁,只等号令传出,便要一齐上马。

    此时山上弟兄未满百人,连铁剑山庄的家丁弟子在内,总计不过七十三人,只是人
数虽少,却都是当代菁英,此阵冲锋威力十足,开路、断后两者最需高手领阵,众人中
以秦仲海、李铁衫二人武功最高,当下便由“火贪一刀”秦仲海当头开道,“五虎上将”
李铁衫居尾断后,项天寿当左,止观居右,言二娘率陶清、欧阳勇、哈不二等人,暨止
观、李铁衫弟子居中策应,何处情况危急,便即出手救援。

    晨光映照,已在炎夏时分,秦仲海提声道:“诸位,今日我等下山杀敌,转进他方,
来日若有良机,再行夺山回寨,各位可有异议?”众人抖擞精神,大声答应,秦仲海微
笑颔首,正待下令上马,忽听一声娇叱:“且慢!”

    秦仲海回过头去,说话之人正是言二娘。他微微一奇,问道:“二娘有何话说?”
言二娘大声道:“秦仲海!你为什么把我放在阵式中间?你又当我是女流之辈么?”

    秦仲海忙道:“没有的事,咱们四方各一主将镇守,中间需得一人策应,只有劳烦
二娘……”言二娘打断他的说话,大声道:“你别说了,让我和你一块儿打头阵,你若
死了,我也不要活!”说着说,眼眶已然红了。

    这话一出口,等同将两人的情意当众宣出,但生死当前,言二娘想起当年小吕布的
惨祸,如何放心得下?已然打定主意,倘若秦仲海有何不测,她也要一同战死,绝不再
孤零零地一人活下去。

    秦仲海心中感激,却也不便多言,点了点头,转而吩咐陶清:“请陶兄弟居间策应,
二娘与我并肩开路。”陶清跪地答应:“将军放心,陶某虽死不降。”

    眼看言二娘喜孜孜地奔了过来,率先跃上马背,秦仲海便也翻身上马,两人共乘一
骑。

    大敌当前,虽说生死由命,但美人香躯在抱,丰腴柔臀坐正前方,秦仲海这等酒色
狂徒,自不免坐怀大乱。只觉发丝阵阵拂面,更让人心神俱醉。秦仲海脸上一红,心道
:“干柴烈火搞下去,一会儿先来个欲火焚身,哪还能烈火焚城?可别弄死自己了。”
铁脚一点,翻身跃上邻座马背,不敢再坐美女身后。言二娘奇道:“你跳来跳去的,却
是做什么?”

    秦仲海干笑道:“肉蒲团伤身,肉马鞍败肾,我这是在修身养性。”言二娘听不懂
他的肮脏心事,只在摸头发呆。

    说话间,山下号角鸣响,五万兵卒缓缓分开,分三路蔓延上山,正中一只兵马策应,
却是江翼本寨。过不多时,山道大火焚烧,竟是要将怒苍群豪逼将出来。

    秦仲海见事不宜迟,须得急速离山,当即喝道:“众将官一同上马!”众人坐上马
背,将兵刃盾牌分派了,秦仲海深深吸了口气,纵声长啸,率军直朝山下冲去。

    此时朝廷全面围山,每路万余兵卒,阵长里许,望之如同兵海,连环马阵若要冲入
敌军之中,实如飞蛾扑火。秦仲海心中了然,此刻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姿,抢先杀出血
路,否则朝廷军马合围,众人定会动弹不得。心念于此,更是加紧呐喊,众人手提缰绳,
全数催促马匹急奔。

    隆隆马蹄声,马阵已至山脚,与东首先锋部队正面遭遇,那军马正在道间放火,忽
见马阵杀下山道,转瞬便撞至眼前。带头将领吃了一惊,尚不及回防,刀光闪过,脑袋
已被砍落。

    双边正面交战,秦仲海举刀狂斩,提声下令:“众将官听命,有挡者,杀!”百人
吼声如雷,漫天血海中,秦仲海狂刀斩出,如同虎入羊群,立时为马阵开出血路,一旁
敌军想以弓箭暗算,都被言二娘的钢镖料理了。此时连环马已然深入敌阵,两边全面短
兵相接。

    怒苍山群雄武功高强,绝非寻常军士可比,敌我双方紧临交兵,秦仲海等人自是大
占上风,一时刀锋斩落,所向披靡,七十三人协同出手,马阵好似一只奔跑兵刃,直直
插入敌阵中央,登让敌方大乱起来。

    连环马冲杀一阵,已离山脚半里,此时前后左右都是敌军,各路兵马受本营调遣,
皆来捕捉秦仲海等人。只是东首第一路兵马与秦仲海正面冲撞,阵式被破,军心已乱,
已是溃不成军,但此间合围兵马全是朝廷精兵,主将虽死,副将仍能从容指挥,他见秦
仲海等人武艺娴熟,料知抵挡不过,当即鸣金退兵,要将两边距离拉开,重新立定阵式。

    秦仲海知道己方全仗冲锋威力,双边相距一遥,敌军仗着人多,再加弓箭之利,自
能立于不败之地。当即喝道:“大家别放过他们,快快冲啊!”众人急急驾马,已在全
力奔驰。

    蹄声震地隆隆,紧追不舍,敌兵多是步卒,又是倒退缓撤,如何撇得开秦仲海等人,
给他们连着冲撞几次,已然尸积如山,死了千人之众。敌军副将急急传令,要部队各自
寻找掩蔽,陡然间一只长矛雷电般飞至胸前,已将他定下马去,秦仲海大喜,回头看去,
这长矛正是李铁衫所发。无怪如此准头。

    敌军正副将皆死,说来已无战力,秦仲海等人只要冲过乱军,便能从容离山而去,
众人急催缰绳,正要突破重围,猛地左前方马蹄飞驰,一路骑兵赶了上来,箭矢急飞,
侧面攻打连环马阵,十来名家丁登给当场射杀。项天寿大惊不已,连放飞石去挡,但敌
众我寡,局面大为困难。

    秦仲海侧目急看,只见来军将领虎背熊腰,正气凛然,却是当年的宫中同侪,官拜
金吾卫都统的巩正仪。秦仲海吃了一惊,心道:“连他也给调出宫来了,朝廷此次出兵,
定是名将云集!”

    巩正仪带着骑兵放箭滋扰,不时冲撞左右两翼,逼得连环马阵摇摆绕行,又过半晌,
只见他取出火炮,向天扔出,碰地一声炮响,只见大批步卒如潮水般涌上道路,足达万
人之数,列阵长达里许。秦仲海吃了一惊,方才知道巩正仪的用意在出兵扰敌,只要能
阻扰连环马一时半刻,步卒便能从容布阵,看来朝廷竟有意活捉怒苍群豪。

    秦仲海又惊又怒,急急眺头去看,只见大批步卒相邻如墙,人人手举盾牌,每面皆
有两人高矮,已如栅栏般守住道路。秦仲海转看四方兵卒,前后左右各有盾牌阵靠近,
时候一久,盾阵合拢之下,己方再无生机,当下提声叫喊:“大家别怕!冲过去!”

    回山之路已封,前头又有无数军士拦路,除了硬碰硬一途,再无别的法子活命,众
人发一声喊,便随主将向正前方冲锋。

    ※ ※ ※四百只马蹄践踏,黄沙漫天飞扬,连环马全力飞驰,已距盾阵不远,止
观军机出身,向来行事谨慎,眼看两军即将对撞,他留神四遭,赫见前方地下有些隆起,
模样颇不寻常。

    止观心下大惊,霎时急叫道:“将军小心,前头有绊马索!”

    秦仲海吓了一跳,急忙探头去看,便在此时,一条钢索从地面升起,离地约莫六尺,
上头布满钢荆,看模样真是绊马索,乃是对付马阵的头号利器。秦仲海面色灰败,知道
第一列马匹若撞了上去,定会惨嘶翻倒,前方一倒,后头马儿撞了上来,全军都要被杀。
秦仲海冷汗狂流,喝道:“二娘!准备钢镖!把持索军士杀了!”

    绊马索长约二十余丈,左右两边各有十名军士拉扯,言二娘娇叱连连,提镖狂射,
她准头奇佳,当先持索兵卒中镖倒毙,死伤狼藉。但敌军人数太多,死了一人,立时又
有人抢上,项天寿见情势不妙,也以飞石帮着出手,一时竟是杀不胜杀。

    眼看马蹄已在索前不远,只要绊上了,全军定然覆灭,秦仲海咬紧牙关,心道:
“爹爹啊!您定要保佑大家生离此地!”他右足落地,左右两手各托一匹马腹,愤然道
:“起!”

    在言二娘的惊叫中,第一列马儿飞身跃起,居然跳过了绊马索,秦仲海大吼连连,
接二连三出力去托,众人欢声雷动,连环马阵居然穿过了绊马索,逃过了生死关卡。

    马阵践踏而过,秦仲海纵然神功盖世,但此番给乱蹄踏过,不免全身疼痛,只在原
地喘休不止。马阵一过钢索羁绊,便要远扬而去,朝廷兵马又是紧追在后,已近三尺远
近,转眼秦仲海便会陷入敌阵。李铁衫身为阵后主将,自不能任凭少主给人俘虏,他伸
出铁剑,凑到秦仲海面前,喝道:“上来!”

    秦仲海举足往剑身一踏,身子离地飞起,心下大喜:“有这位铁剑大叔做帮手,当
真无往不利。”后头骑兵见秦仲海落单,便要趁机暗算,李铁衫铁剑扫出,烈风所至,
敌军纷纷惨死,一时无人敢近十尺之内。李铁衫高声喝道:“秦将军!你到前头开路,
这儿有我守着!”秦仲海答应了,马背上几个纵跃,便又回到阵首。

    快马飞驰,前有盾阵,后有追兵,端的是险恶至极。言二娘见他回来,急急便叫:
“前头盾牌密布,咱们要怎么办?”秦仲海冷笑道:“他妈的,还能怎么办?”他提声
暴喝:“陶清听命!列长矛阵!”

    陶清居中策应,听得叫唤,自是高声答应,当下取过长矛,率着家丁众人,纷纷趴
到马背上,十根长矛整整齐齐地凸在前方,随马向前急飞,势头厉害无比。

    盾牌已在前方十尺,两边立时便要对撞,秦仲海暴喝道:“大家伸出左手,肩搭着
肩!”人人提声答应,右手举矛,左手搭住同伴肩膀,便连言二娘也是一般。众人屏气
凝神,猛听秦仲海怒声狂啸:“龙火噬天!”

    众人全身火烫,强悍内力沿着同伴左手传到身上,火贪一刀使动,果然威力非凡,
众人的长矛附上秦仲海的浑厚内力,赫将竹藤所制的盾牌撞裂碰翻,长达里许的盾牌阵
登时被破,众人大声欢呼,连连催促马儿,便向东方奔逃。

    正要逃出生天,忽见一人快步追来,这人腰上挂着两只金瓜锤,身携重物之下,脚
法却静寂无声,奔跑间更是尘烟不起。眼看他势道如飞,转眼便追至马阵之后,众人见
他武功远超寻常,一时甚为骇异,不知何方高人驾到。

    李铁衫见来人武功奇高,当下提声怒吼,喝道:“退开!”他提剑去砍,烈风扑面
而去,那人知道铁剑威力奇大,不愿正面抵挡,侧身绕路,闪开了李铁衫的攻势,只是
他脚下丝毫不缓,往前纵出丈许,霎时便至止观座骑之旁,飞身随马奔驰,半点不见坠
后。

    止观吃了一惊,叫道:“萨魔!”看这人形貌如鬼,身形又极高大,果然便是蒙古
怪汉萨魔!

    萨魔冷笑一声,一掌便向止观打去,止观慌忙欲接,岂知敌人狡猾阴险,身影微转,
双足飞起,竟已翻身跃入马阵之中,他出手好狠,转眼便打死两名家丁,尸身失了凭借,
立时坠到地下。止观又惊又怕,急忙叫道:“大家小心,敌人溜入阵中了!”

    萨魔潜入马阵,只在马背上奔跑,众人全力抵挡,止观在右、欧阳勇、哈不二居中,
众人急忙出力去杀,但萨魔武功好高,高大的身子在阵中翻滚,众人居然打他不到,他
拿起金瓜锤打下,却是要往马儿脑门打去,只要砸死一两匹,连环马阵不能贯连,阵形
定破无疑。

    秦仲海身在阵中,岂能任凭宵小作祟?他怒吼一声,身形拔起,半空一个倒翻,霎
时已到萨魔面前三尺,铁脚更如雷霆般踢出。萨魔却不惊慌,只听他怪笑一声,使出摔
角技法,拉住秦仲海的铁脚,两人便一同滚落马阵。看他好生卑鄙,却原来醉翁之意不
在酒,用心只在擒拿主将一人。

    此时连环马已然冲出盾阵,说来早已脱险,哪知主将却忽尔坠落马下,言二娘大声
尖叫道:“大家停步,秦将军掉下去了!”秦仲海是怒苍少主,众人不愿自行逃生,当
下勒缰定绳,只在等候主帅。

    此时情况险恶,朝廷军马全力掩杀而来,巩正仪率军在左,萨魔近身缠斗在右,后
头更见无数追兵赶将过来。秦仲海惊道:“你们快快走啊!我一会儿自能脱身?”他双
手连连挥舞,示意言二娘等人离开,但诸人心悬秦仲海的安危,如何愿意离去,反而回
军过来,要将秦仲海接应过去。

    秦仲海啧了一声,发足急奔,便要与众人会合,萨魔哪能放他过去,举起金瓜锤,
只在死缠烂打,便在此时,巩正仪也已率军冲杀而至,局面登时大坏。

    当此逆境,秦仲海放声狂吼,全身神功发动,一招“贪火奔腾”,身形如同着火,
反朝敌军冲入,只听惨嚎之声不绝于耳,“火贪九连斩”绝技使出,第一排兵卒叫他连
人带刀砍做两截,连萨魔这等内力,虎口也被震得破裂流血。

    左右军士见他武功高强,便远远避开,改以弓箭对付。此时连环马阵也已过来接应,
言二娘攀上马头,上半身前倾,左手拉住缰绳,右手伸得长长的,大声道:“仲海!你
快快上马!”

    秦仲海二话不说,一招“火贪虚风斩”,逼开身前兵卒,拉着言二娘的手,便如大
鸟般飞上马背。

    就这么一缓,朝廷骑兵军分三路,再次将马阵包围。

    巩正仪知道秦仲海武功厉害,自知短兵相接情况不利,便只率着属下隔空放箭。弓
弦连响,箭如雨下,箭势忽高忽低,秦仲海刀法俐落,一刀一箭,已将无数箭头砍落,
箭羽无锋,入肉仅是一痛,不曾伤了筋骨,躲在后头的人众自都平安。但言二娘与他并
肩御敌,得不到秦仲海照拂,闪闪躲躲之间,全无挡架之力,转瞬间肩头便已中箭。

    主将尚且如此,何况言二娘背后的家丁门人?满天飞箭落下,霎时惨叫连连,十来
人中箭受伤。

    秦仲海见状不好,急忙举刀护住了言二娘,替她拨开箭雨,言二娘疼得面色惨淡,
喘道:“你走开,别来护我。”秦仲海嘿地一声,正要再说,巩正仪哪容他分心,一声
令下,十名骑兵挺起长矛,直直冲向前来,秦仲海暴吼一声:“大胆!”从后头家丁手
中接过大刀,霎时双刀齐下,左护言二娘,右斩贼官军,眨眼间连杀十人。

    巩正仪见秦仲海武勇非凡,知道不能硬拼,当即召旗一挥,喝道:“大家避开前锋,
朝左右两翼冲杀!”秦仲海闻言大惊,左右两翼是项天寿与止观护阵,不知他们能否抵
挡,当下急急回头去看。

    只见敌军主力重新布阵,转朝己方两翼杀去,项天寿守住左翼,只见他武功精强,
一面以飞石杀人,一面以单刀御敌,虽在敌兵冲杀下,仍是游刃有余,丝毫不露败象。
秦仲海松了一口气,正要转头,却听得右翼传来几声惨叫,他心下一惊,急急望去,只
见止观连连遇险,右翼阵式已然松动。看来止观功夫逊于项天寿一筹,大军杀来,无力
招架攻势,情状已甚危急。

    秦仲海眼看不妙,这止观只要一倒,连环马阵便会被破,他虎吼一声,从马背跃起,
猛朝右翼扑去。他人在半空,一招“贪火奔腾”,火热烈焰杀去,当先官军惨叫不断,
身上纷纷着火。

    秦仲海跃到右翼杀敌,虽然解开止观的危厄,但言二娘那边少了护持,局面大见困
难,只见大批敌兵趁势冲上,无数长矛戳来,却要言二娘怎么抵挡?只听一声尖叫,言
二娘腰眼中了一枪,登时摔下马去,左右慌忙拉住,这才保住性命。

    主将一倒,阵式立即大乱。朝廷兵卒发一声喊,全力朝马阵掩杀,秦仲海大惊,慌
忙间又跳到前方,举刀乱砍,替言二娘解围。秦仲海见她腰上那枪伤势沉重,血流不止,
忙将她抱起,往中军送入,吩咐哈不二道:“你们看好她了!”言二娘只是不依,兀自
尖叫道:“我还能打!你不要管我!”

    秦仲海不去理她,自行跃到前头开路。只是少了言二娘帮手,铁剑山庄的家丁登时
死伤惨重,不少人被弓箭射中,转眼间便死了十余人。

    局势一片紧张,言二娘受伤、止观遇险,项天寿也仅能勉强自保,无一不是大见为
难,众人中只有李铁衫仗着武艺渊深,无论长矛飞箭,无一能奈他何,全然不须旁人支
持,在他的带领下,欧阳勇、陶清等人并力杀敌,这才保住后方阵式不乱。秦仲海看在
眼里,心下暗暗佩服:“此人不愧是昔年五虎上将之一,能得他出手相助,实是天幸!”

    ※ ※ ※众人且战且走,斗得筋疲力尽,秦仲海刀法虽精,但杀了数百人后,刀
口也已卷起,眼看敌兵仍是蜂拥而至,不知还有多少人拦道,秦仲海又累又气,已感凶
多吉少,正想法子救命,忽见一人立马后方,观赏己方的困兽之斗,看这人神态潇洒从
容,正是陕西提督江翼本人。

    秦仲海心下大喜,想道:“擒贼擒王,我若能一举杀了此人,必可扭转局面!”他
咬住银牙,提声大叫:“李庄主!换你去前头开路!我来断后!”李铁衫答应一声,高
大的身影跃起,便从众人头上飞去,两人换位,秦仲海甫到后方,立时从马背上翻身而
起,看他在一名敌兵头上踩落,竟从人群中穿了进去,径朝骑兵副将冲过。

    那副将见他如飞将军般地赶到,只吓得面无人色,惊道:“快来人啊!”此言未毕,
秦仲海已然提刀斩落,霎时将那副将斩为两截。余下士卒震撼之余,全数逃散开来,敌
军不知前方有变,后头兵卒却仍源源不绝抢上,两相对撞之下,阵式登即大乱。

    秦仲海不待众人自相践踏,立时朝敌军冲入,用心只在江翼一人。李铁衫见他孤身
杀回敌阵,惊道:“秦将军!你做什么?”

    秦仲海大声道:“我要擒拿主帅,你快带着大伙儿逃命!”

    话声未毕,秦仲海已然着地滚落,举刀掩杀,无数士卒都给他砍断双足,滚倒在地,
他任凭兵卒在地下翻滚嚎叫,却不忙着结果性命,只想以此扰乱敌方攻势。果然敌军见
自己人倒在地下,追赶的势头便自缓歇,秦仲海趁此良机,更是见缝插针,左冲右突,
往江翼方向杀去。

    江翼见他势如疯虎,无人可挡,忙道:“快放箭!”左右亲兵举起弓箭,急急朝秦
仲海射去,秦仲海半空抓起一名副将,挡在面前,自己却缩起身子,只将那人当作了盾
牌。那人连中数百箭,转眼便成刺猬一只,死得惨不堪言。

    秦仲海将那刺猬人丢出,压倒当先几名士兵,跟着嘶吼一声,身子冲天飞起,便往
江翼扑去,江翼大惊失色,转身往后方逃去,左右护卫齐来抵挡,秦仲海铁脚踢出,右
手挥刀,转眼便将他二人了帐,他大叫一声:“姓江的!今日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秦仲海身影闪动,左手疾探,便往江翼背后抓去。只要能捉住此人,局面定能逆转。

    便在此时,一柄刀砍了过来,招数颇见精奇,秦仲海心下一凛,凝神还了一招,只
见来人身穿锦袍,阴侧侧地看着自己,正是锦衣卫统领安道京。江翼面色惨白,急急躲
到他背后去了。

    秦仲海冷笑道:“好啊!你这混蛋也来了!”安道京哼了一声,道:“过去看你贼
头贼脑,本官早在疑心有鬼,果不出所料,你这小子真是贼出身!”

    说话间,安道京举刀抢攻,秦仲海有意速战速决,正要出招将他了帐,忽然背后风
声紧急,又是一刀砍下,这刀力道雄浑,来人武功竟是不弱。秦仲海急急举刀挡住,只
见这人一脸正气,凛然地看着自己,正是金吾卫统领巩正仪。这人素来足智多谋,一见
秦仲海杀向主帅,便知他有意挟持人质,此刻早已赶来护驾。

    秦仲海摇了摇头,这人过去是自己的同侪,一同在紫禁城办事,算是有些交情,谁
知现下却成了阵前大敌?他大喝一声:“老巩,刘总管一死,你便成了江充的走狗么?”
巩正仪铁着一张脸,舞刀狂攻,却不打话。秦仲海见他神情郁闷,全不敢与自己说话,
料他担忧闲言闲语,这才佯做不识。

    秦仲海左挡巩正仪,右抵安道京,根本无力去管江翼,反而身陷重围。他急于脱身,
登时骂道:“两个打一个,要脸不要!”

    安道京冷笑道:“便是十个打一个,那也稀松平常!”秦仲海喝道:“无耻!”当
下提刀便砍,安道京斜肩闪开,运起“九转刀”的招式,也朝秦仲海攻去,两人叮叮当
当地连过数招,巩正仪见安道京抵挡不住,急忙出刀来救,他怕江翼疑心自己不忠,使
的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秦仲海此刻武功大进,虽在安道京、巩正仪的围攻下,兀自占着上风,但他要提防
身边军士暗箭偷袭,便不能不留力自保,忽在此时,后方吼声连连,不少兵卒给扔走踢
开,只见一员虎将提着金瓜锤,急速赶来助阵,却是那蒙古凶神萨魔!秦仲海适才与他
过招,情知此人武功非俗,功力远在安道京之上,着实是个劲敌。

    三大高手联合出招,猛攻不止,一旁兵卒帮着戳枪放箭,一时险象环生。

    情势虽然不妙,但秦仲海神功已成,战况越是不利,越能发挥潜力,那日他以残废
之身,尚且攀上万仞高峰,此时身怀绝技,焉有惧怕之理?安道京见他越斗越勇,心下
暗自惊骇,想道:“这小子武功怎么高成这样?以前倒不曾听说啊。”

    安道京每接一刀,虎口便是一痛,当下暗暗留力,不与秦仲海硬拼对招,把大半攻
势都留给萨魔、巩正仪两人去挡。巩正仪虽知安道京弄鬼,但人家是江充爱将,如何是
自己能比?一时只得拼死出力,缠住了秦仲海。那萨魔却是个杀人狂徒,哪管这些无聊
心机,一时间杀个淋漓尽致,不时还顺手打死几名朝廷步卒,神情好似鬼怪一般。

    秦仲海看自己打不开局面,转头便往李铁衫等人望去,只见江翼逃过自己的暗算,
此刻早已掉转大军,全力朝连环马阵攻去,敌军密密叠叠,如蚂蚁般一波波涌上,马阵
全凭李铁衫、项天寿二人支撑,其余众人气喘吁吁,或伤或倒,无一能战。

    秦仲海心里凉了半截:“完了!完了!咱们没救了!”那止观身中数箭,言二娘奄
奄一息,两人挂在马背上,死活不明。止观倒下,遗下的防守重任便由欧阳勇接去。阵
式后方本有欧阳勇、哈不二、陶清三人抵挡,欧阳勇一走,只余二人防守,更是险象环
生,大见危急。

    朝廷大军接连冲击,只等欧阳勇、哈不二等人一倒,阵式便要被破,到时李铁衫便
再武勇十倍,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秦仲海惊急彷徨,眼看己方人马支撑不住,阵式随时都会给人冲破。他把心一横,
暗道:“便算要死,咱也和兄弟们死在一块儿!”大叫一声,跃起身来,在一名军士头
上一踩,便从万军头顶飞奔而过,只听脚下兵卒惊嚎不断,长矛大戟乱挥,却哪里伤他
得到?

    江翼早已缩身阵后,他见秦仲海如鬼如魅,在己方阵地飞来纵去,如入无人之境,
一时气得连连跳脚,骂道:“安道京!巩正仪!你们两个废物是干什么吃的,快给我杀
了他啊!”

    安道京与巩正仪二人暗暗羞愧,当即举刀跃起,学着秦仲海的模样,一路从军士头
上奔跑而过。那厢萨魔狂吼大叫,把步卒一个个举起扔出,也在人群中紧追不舍。

    眼看秦仲海便要回阵,朝廷军马更是加紧攻势,直朝连环马阵扑杀,弓矢飞射,刀
枪齐挥,长矛大戟茂密如林,李铁衫吼叫一声,铁剑从左到右急砍而过,立将前方十七
八名兵卒腰斩。江翼看在眼里,心下自是大惊,寻思道:“怒苍群匪当真了得,不提那
秦仲海,便这白发老头武功也是深不可测,无怪二哥这般惧怕他们。”

    李铁衫武功太强,敌军不敢正面硬攻,便全力往最弱的欧阳勇杀去,一时又是长矛、
又是飞箭,欧阳勇只凭单刀抵挡,如何挡得下这许多攻势?过不多时,只听他“啊”地
一声惨叫,已然中箭落马。

    哈不二、陶清等人守在阵后,一见欧阳勇坠落马下,霎时纷纷哭叫:“铁牛!”哈
不二心神略分,竟也被飞箭射中,陶清大叫一声:“兄弟!”双手抱出,将哈不二接住,
两人一起摔下马去。

    右翼守将倒地,后头两员将领也已不支,连环马已然被破。其实怒苍群豪以百骑冲
杀敌军数万,能支撑到这一刻,已算难能的壮举了。秦仲海虎目含泪,知道己方覆灭在
即,心中直是悲痛难忍。江翼则是哈哈大笑,喝道:“来人啊!把这些人杀光了!”

    一名将领纵马上前,提刀便往欧阳勇砍去。李铁衫、项天寿等人自顾不暇,秦仲海
又给安巩二人缠住了,都是难以上前解救。

    大刀砍落,欧阳勇死在顷刻,陡听一声断喝:“中!”

    吼声如雷,一柄鬼头刀飞来,刀刮劲风,惨声大作,一时鲜血四溅,秦仲海、李铁
衫、项天寿等人纷纷别开头去,不忍再看。

    猛听敌方惊惶大叫,似有什么变故生出,秦仲海吃了一惊,急急探头去看,这一望
之下,却让他也呆了,只见江翼手下大将早已惨死马下,身上还插着一柄鬼头刀。

    鬼头刀重达二十斤,哪知竟有人能当暗器扔掷,秦仲海心下大喜,情知有人出手援
救,他挥刀逼开安道京,闪过萨魔挥来的金瓜锤,提声大喊:“来将何人?”

    远处一条大汉飞驰而来,他抽起敌人身上的鬼头刀,跟着将欧阳勇拦腰抱起,喝道
:“某乃”蛇鹤双行“郝震湘!特来解救贵山之围!”

    安道京听得“郝震湘”三字,登时面如死灰,向后退开一步。

    江翼大怒,喝道:“不过来了只孤魂野鬼,大家怕什么?再杀!再杀!”

    众军发一声喊,又往郝震湘扑去,飕飕几箭射来,当先军士摔落马下,颈子上都插
了只血淋淋的箭杆,江翼心下大惊,回头急看,但见远处人潮汹涌,竟有大批军马杀来,
转眼便将郝震湘接应过去。

    只见这路军马好生剽悍,蹄声激昂,大军掩杀,左路一人手持大弓,箭无虚发,正
是“火眼梭猊”解滔;右路那人手提钢刀,见人就杀,却是“九命疯子”常雪恨。两人
冲到郝震湘身边,三人混作一路,齐声喝道:“大胆奸臣!江东双龙寨全伙好汉在此,
要借你的头颅一用!”大军猛攻疾冲,霎时便向朝廷军马正面冲杀。

    江翼傻住了,喃喃地道:“这是何方反贼?从哪儿冒出来的?”

    ※ ※ ※来军兵马娴熟,身穿重甲,已与朝廷大军全面混战,后头部队源源不绝
赶上,保着正中一名儒将,但见左右高举两面大招,左首那面写着“江东太湖双龙寨”、
右首那面大书“马军上将陆孤瞻”。却说是什么人这般了得?原来是怒苍山五虎上将之
一:“江东帆影”陆孤瞻大军开到!

    李铁衫得见故人,自是放声大笑:“老陆啊,你终于赶来啦!”远处传来一个清越
的声音,笑道:“怒苍山狼烟重燃,陆孤瞻忝为旧将,焉敢不至?”

    秦仲海早知“江东帆影”陆孤瞻的大名,想不到却在此处见面,他大喜之下,急朝
来路奔去,便要与众人会合。安道京上前阻拦,喝道:“大家把这小子拦住了!”

    安道京呼啸一声,便与巩正仪、萨魔联手出招,将秦仲海围在圈内,口中冷笑不休
:“贼小子,江大人一心要你的命,你想大摇大摆过去会合,哪有那么容易……”

    他正说得高兴,猛听背后传来一声悲凉怒吼:“奸贼!你还记得我么?”

    安道京回头一看,登时吓得魂飞天外,只见乱军中奔出一条虎样大汉,领着数百军
健杀来,正是昔日锦衣卫的枪棒教头郝震湘。

    安道京当年做了亏心事,一见此人之面,不免全身发软,颤声道:“郝教头,你…
…你还活着?”郝震湘驾马狂奔,手中大刀闪动,怒吼道:“奸贼!你还有脸和我说话
么?”

    安道京一来心下有愧,二来武功不及,慌忙间不敢抵挡,便想朝后头窜逃。郝震湘
哪容他从容走脱,一时接连猛攻数刀,怒声便道:“安道京,你为了一己荣华富贵,却
把自己手下活生生害死,某今日要挖你心肝,看看是啥颜色?”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当年郝震湘出生入死,全力替锦衣卫开创局面,最后却给安
道京一刀捅落,落了个肝胆俱裂的下场,此刻再见这名奸徒,自是咬碎银牙,只想将安
道京碎尸万段,以泄心头之恨,鬼头刀下鬼神泣,只杀得当今锦衣卫统领险象环生。安
道京料知抵挡不过,趁着巩正仪过来协防,急急滚落马背,跟着抱头鼠窜,窜回了大军
之中。任凭江翼百般怒喝,都是打死不出。

    原本三人联手围攻秦仲海,此刻少了安道京援手,对方又多了一名好手助阵,巩正
仪与萨魔料知讨不了好,便也往本营退去。

    ※ ※ ※双龙寨好汉天外飞来,战况急转直下,军心已见涣散之象,江翼惊怒交
迸,骂道:“你们怕什么?不过是几千人,何足道哉!大家快加把劲,把他们全数杀了!”
怒吼之下,军分三路,又往秦仲海等人全力包抄。

    郝震湘见大军围拢,无暇多做打斗,他召集了属下,向秦仲海道:“敌军将至,请
将军随我冲杀出去,与陆爷会合再说。”秦仲海哈哈笑道:“成!还请老哥开路。”

    郝震湘更不打话,鬼头刀使得泼水不入,当下破阵杀出,秦仲海跟在他背后,给双
龙寨好汉紧护核心,反而无所事事。自十八岁上战场算起,哪回大战不是杀得满身大汗,
何尝有这般清福享用?一时之间,竟有些不习惯了。

    江东兵马反扑而来,数千之众奋勇向前,已将秦仲海接应回阵。秦仲海哈哈大笑,
大声道:“哪位是江东陆爷?秦某这里拜见了!”正喊叫间,一人缓缓驾马向前,拱手
道:“秦将军,在下陆孤瞻。”

    秦仲海凝目去看,只见陆孤瞻须长三尺,面如冠玉,虽在大军厮杀之间,气度仍是
雍容华贵,丝毫不见奔忙之情。秦仲海一见此人,心中便生好感,大声道:“陆爷高义
援手,仲海终身不忘!”陆孤瞻微笑颔首,道:“陆某身为怒苍山五虎之一,闻得山寨
重建,焉有袖手之理?将军此言,可把我当外人了!”

    此时战场厮杀,虽有双龙寨好汉救援,但敌众我寡,两边人数相差十倍有余,情况
仍见紧迫。陆孤瞻沉吟道:“贼寇势大,平原作战不易取胜,咱们先回山寨,占据险要
再说。”秦仲海早有此意,当即哈哈大笑,喝道:“正是!咱们一起杀上山去!”

    李铁衫等人士气大振,齐声高喊,陆孤瞻举旗一挥,提声道:“众军听命,转进怒
苍!”手下三千兵马暴起怒吼,全数转进,直朝山上道路行去。

    己方士气松动,渐露败象,江翼想起亲兄长江充的嘱托,自知承担重责大任,绝不
能任凭猛虎归山。他不顾局面险恶,登时飞马上前,高展军旗,提声喝道:“我朝将士
听命!某奉太师号令,勒令诸君上前杀敌!有斩敌军一名,重赏黄金百两,擒杀敌将一
员,官升六品参将!诸君如战死,本官上奏朝廷,保你封子庇荫,满门衣食无虞!”

    众官兵战场辛劳,为的不过是一口饭吃,听得千载难逢的重赏,诸人欢声雷动,便
又上前堵住道路。

    秦仲海见敌兵顽强无比,运起绝招“龙火噬天”,直从马背上扑起,如火球般杀向
敌军,刀光火光辉映一片,转眼便杀十余人。陆孤瞻颔首微笑,向李铁衫望了一眼,道
:“年轻人了得,咱们两个老的也不能丢份了。”两人一执铁剑,一提铜鞭,也朝敌阵
冲入。

    此际不比先前缚手缚脚,秦仲海、李铁衫、陆孤瞻合力出招,联袂杀敌,这三人武
功罕逢敌手,钢刀、铁剑、铜鞭,任一样兵刃都有石破天惊的威力,联手冲锋之下,直
是所向无敌,几名大将过来拦阻,撑不过三合,便给当场打死。

    先前秦仲海人数不及,只想弃山远走,此时多了双龙寨好汉助阵,只想早些夺山回
寨,以来占险称雄。江翼情知怒苍山多是熊虎之辈,正面无法抵挡,便转以弓箭抢攻,
但有这三名硬手当前开路,一排重兵刃挥舞成盘,箭雨再密,却如何伤得到人?转瞬间
虎将杀至敌阵,竟逼得步弓手惊惶走避,第一波阵式已然被破。

    江翼见局面告急,当下弃守阵地,全军后撤半里,跟着调出本营大军,在山脚下组
成第二波防御。朝廷这厢兵多将广,足有五万之众,后头援军源源不绝抢上,连盾牌手、
火枪手也准备了,第三、第四波防御定是铜墙铁壁。

    江翼名将出身,绝非易与之辈,他亲自上场调度,高声喝道:“大家定要撑住,为
了朝廷安宁,别让这帮反贼再次上山!”三军齐声答应,如天雷震。

    但见朝廷这方器械全出,飞弩、弓矢、火枪、铁盾,无一不备,当先箭手一排又一
排,全数躲在壕沟之中,阵中发石机弦绷簧紧,更等着放石杀人。这厢怒苍虎将又何尝
退让半步?秦、李、陆三虎当前开路,彪将奋勇攻敌,但见“火眼梭猊”解滔、“九命
疯子”常雪恨、“天权堂主”项天寿,一齐戮力冲杀。郝震湘武功高强,更由他率军押
阵,保着言二娘、止观等伤者平安。

    两方人马舍生忘死,全力厮杀,一边要朝山上冲去,一边却抵死不放道路,这场好
杀真个惊天动地,怒苍山这方人马虽只三千兵卒,但个个身怀武艺,身穿重甲犹能来去
自如,朝廷弓箭虽利,却也奈何不得。再加五虎上将威猛无比,每回将领上前厮杀,无
人能挡三合,靠着兵精将勇,一时连连冲撞江翼的五万大军,双方竟然打成平局。

    ※ ※ ※两军士气高昂,杀声震天,正激战间,忽听西方传来巨响,双方众人心
惊之下,急忙转头去望,但见远处烟尘弥漫,轰隆隆、轰隆隆之声不绝于耳,似有无数
军马向山脚行来。

    怒苍山众人心下一惊,颤声都问:“朝廷还有援军?”这厢江翼自是大喜过望,想
来兄长知道战况紧急,这才派人过来驰援。唤来手下,问道:“是哪路军马赶来助阵?
可是玉门关守军?”众将面色茫然,却无一人知晓。

    蹄声隆隆,溅起无数泥尘,两方人马停下手来,各自退开,只想见识来者是何方神
圣。

    此时秦仲海、李铁衫等人身上都中了十余只箭,满身鲜血,言二娘、哈不二等人早
已昏晕,只给郝震湘、常雪恨、解滔等人保在军马中。远处马蹄声仍旧隆隆不断,一步
步地向前行近,秦仲海等人面色惨白,都知朝廷援军一到,众人都要成了阶下之囚。

    ※ ※ ※李铁衫见己方人马士气松动,恐怕不耐久战,忙奔到陆孤瞻身边,低声
便问:“怎么样?咱们可要退回去?”情势紧张,倘若朝廷再有援军赶来,任凭三千兵
马再勇猛十倍,只要时候一久,也绝无幸存之理,李铁衫久在战阵,自知厉害,便来询
问陆孤瞻的意思。

    陆孤瞻微微一笑,从马背行囊取出两只兵刃,跟着向李铁衫望了一眼。李铁衫大喜,
道:“他也来了?”陆孤瞻淡淡地道:“我与他约定了,看两人谁先回山,这老家伙晚
我一步,实在该罚。”其余众将听了二人的对答,却只一头雾水,十分摸不清底细。

    漫天烟尘之中,蹄声飞动,万马奔腾,大地几给震破一般,大军已在眼前。猛听一
声粗豪之极的呼喊:“加里拉歪歪儿!”

    秦仲海心下一醒:“加里拉歪歪儿?这话好熟,我在哪儿听过?”他眺头去看,只
见远处大军奔来,当前一骑坐着一名威武大将,这人紫面长须,手提十二尺大马刀,秦
仲海立时醒起,此人素有万夫不当之勇,正是当年与他决战西域,号称帖木儿汗国第一
勇士的煞金!

    煞金仰天高歌,神态豪壮,背后军马漫山遍野,个个赤裸上身,披头散发,竟都是
西域汗国的番兵。

    这煞金向来是可汗身边倚重的大将,不知何以现身中原,秦仲海惊道:“这不是煞
金么!他怎么来了?”江翼也是大惊失色,道:“这是怎么回事?哪来的一群蛮子?”
朝廷众将惊疑不定,数十名传令在参谋间奔来跑去,人人都在相互打探番兵的来历。

    ※ ※ ※战场静默无声,只闻煞金一人的豪放笑声,李铁衫心生感应,登也哈哈
大笑,提声道:“老小子!你终于来啦!”怒苍众人面色茫然:“什么他也来了?这番
将究竟是谁?”

    煞金重重一哼,撕裂上衣,露出背后的一只猛虎,那虎额上却刺了个“北”字。便
在此时,两名番兵手持大招,纵马奔出,左首那面弯弯曲曲地写着番文,见是“帖木儿
第一武勇御赐战名煞金”,另一面以汉文写着:“怒苍山五虎上将气冲塞北石刚”。秦
仲海猛地醒觉,心道:“他妈的!原来他便是”气冲塞北“,无怪那日他见了我背上的
刺花,立时便放我一条生路。”

    正想间,只听煞金大声狂啸:“奸臣!你们下手害死大都督,逼得我投降番邦,隐
姓埋名二十年,这番恩德,今日我要好好报答!”

    陶清、止观等人虽然重伤垂危,此时见了煞金归来,无不又悲又喜,敌军阵营中见
了这等态势,却是军心大乱。颤声都道:“怎会这样?哪来这许多反贼?”

    煞金仰天大吼,举手狂挥,以番话喝道:“勇士们!上前杀蛮子!”

    这厢陆孤瞻提声呼应:“双龙寨的弟兄们,大家并肩杀敌!别输给西域来的朋友!”
郝震湘、常雪恨、解滔等人同声答应,三千兵马立时转向,直往朝廷大军杀去。

    两方人马急于相会,煞金远远叫道:“老陆啊!我迟到片刻,这回较量可输给你啦。”
陆孤瞻取出了双刃,奋力扔出,连过数十丈,直从万军头上穿过,只听他大声道:“甭
说这许多,咱们第二回较量,看谁先杀了姓江的奸臣!”煞金接过双刀,先是一愣,跟
着放声狂笑:“连子母阴阳刃都取了回来!老陆啊老陆,我可受不起你这个大人情啊!”

    说话间,秦仲海与李铁衫早已杀入敌阵,煞金不愿坠后,他将双刀悬挂腰间,嘿地
一声,马刀抖开,已然幻化为一只刀索,跟着拍马疾驰,向前厮杀。

    ※ ※ ※轰隆隆、轰隆隆,蹄声震地而来,数万番兵如鬼如魅,朝江翼主力冲去。
安道京吓得面无人色,颤声道:“反了,全反了!好一群贼子,居然通番卖国!”众将
见是帖木儿汗国的大将到来,也都震惊不已,一时不知该如何抵挡。

    秦仲海当先冲出,左路郝震湘、常雪恨护驾,右路李铁衫、解滔随行,煞金与陆孤
瞻两人分从东西两翼包抄,六员猛将轮番冲击,番兵番将又是凶残毒辣,三万番军杀来,
江翼如何守他得住?霎时溃不成军。

    一名将领上前秉道:“番兵势大,咱们先退向虎牢关,再向朝廷求援!”江翼扼腕
长叹,摇头道:“不得已。大家撤军吧!”当下急急带着安道京、巩正仪,三人携着千
余名亲兵,率先走了。萨魔又惊又怒,不知该当如何,只得朝小径逃窜。众将见主帅离
去,自然无心恋战,纷纷叫道:“全军转进,开抵虎牢关!”

    朝廷军马仓促后撤,虽不至丢盔弃甲,却也颇见仓皇,秦仲海等人纷纷追出,剩余
将领不敢顽抗,急急驾马逃离。众人随番军追出三十里,又斩杀了千名官军,兀觉不足,
只想一路打向北京,才能一吐心中怨气。

    待得鸣金收兵时,已是黄昏时分,秦仲海等人清点战果,一共斩杀敌将二十余名,
俘虏官军四千,道上斩获财物兵甲无数。

    近二十年来,怒苍山首次与朝廷开战,原本山寨覆灭在即,但侥天之幸,凭借着两
员大将及时来归,终于扭转乾坤,一举重创朝廷主力。李铁衫、项天寿等老将多年辛酸,
眼见此役战果如此辉煌,山寨复兴终于在即,各人心中激荡,无不大为振奋。

    ※ ※ ※众人回到山寨,只见己方死伤也甚惨重,言二娘、止观、欧阳勇、哈不
二、陶清等人尽皆重伤,秦仲海、李铁衫、项天寿等人也中了十来只箭。秦仲海望着东
北两名上将,叹道:“若无诸位及时来救,只怕我们真要覆灭在此了。”

    陆孤瞻与煞金相视一笑,都道:“此乃份内之事,将军又何必见外?”

    李铁衫问向石陆二人,道:“你二人离山已久,一向不见踪影,怎会这般巧,恰好
赶到此地?”陆孤瞻微微一笑,取出一封书信,道:“九州剑王亲笔来信,说怒苍山重
起大业,要天下离散兄弟回山听命,陆某身为座下五虎大将之一,闻得剑王召唤,岂能
不至?”

    李铁衫向与方子敬交好,听了这话,登时击掌赞叹:“好啊!果来是剑王的精心安
排!”

    陆孤瞻事业非小,在江东也算赫赫有名的人物,秦仲海若要求他入伙,自不免大费
周章,但若由方子敬出面邀约,却远较秦仲海出面管用。秦仲海想起师父照护的恩情,
心中更是感激万分。

    ※ ※ ※众人说笑几句,只听煞金叹了口气,忽道:“这些家常闲话,过些时候
再说吧。咱们先来安顿大都督吧。”众人听他要安顿秦霸先,心下都是一奇,陆孤瞻却
点了点头,叹道:“你把大都督请回来了?”

    煞金命人捧上一个石瓮,道:“秦将军,当年令尊兵败神鬼亭,终于自尽身亡。此
番我等再起山寨,便不能任他曝尸荒野,这便是他的骨灰。”说着便将骨灰坛子交了过
去。

    秦仲海抱着父亲的骨灰,一时神情凝重,也不知该说什么。陆孤瞻神色黯然,叹道
:“朝廷残忍,你父亲无法葬回中原,过去咱们只能在关外树下祭拜他。现下怒苍烽火
再起,咱们定须将他迎回本山,好生供奉。”

    煞金更不打话,引着众人,便往烽火台去了。

    众人站上峰顶,眺望山下的大千世界,煞金拍着秦仲海的肩头,道:“你父亲往日
喜欢在这儿沉思事情,咱们便把他供在这儿吧。”他接过骨灰坛,将秦霸先的骨灰供在
山顶最高处,让这位一代豪杰得以瞭望山河,永世庇佑自己一手创立的山寨。

    秦仲海跪倒在地,焚香祭天,祝祷道:“上天垂怜,今日怒苍弟兄得以杀退奸臣,
兴复大业。自今尔后,本山弟兄秉持天意,诛奸杀佞,除恶移暴,将百姓从昏君奸臣的
手中解救出来!爹爹天上有灵,定要护佑吾寨弟兄,成此大业!”说着叩首不已,众人
也随他拜了三拜,这才站起。

    秦仲海手持火把,点起了狼烟,他望着熊熊烈焰,想起父兄血仇,内心也如怒火腾
烧,直冲天界三千丈。狂风吹起,将他额上乱发拂开,霎时露出了血红的“罪”字,更
显得他满面怒容,神情极是肃杀。

    ※ ※ ※怒苍山一举重创朝廷五万兵马,旗开得胜,这几日自是士气大振。此时
山寨兵强马壮,已非当日寂寥一片的窘境。以兵力而论,有了煞金的三万子弟兵,再加
陆孤瞻的几千人马,朝廷若要贸然来攻,凭着山上天险,大军居高临下,若无名将出马、
十万大军合围,决计奈何不了他们。

    局面稍定,诸大首领一面安顿新入伙的好汉,一面疗养伤者。山上多了许多弟兄,
不免要大兴土木,所幸怒苍山占地辽阔,基业庞大,稍事整顿,驻营居处自也不虞匮乏。
连着几日赶工,众人已将大殿清理出来。

    这日风和日丽,恰逢黄道吉日,止观建请秦仲海开办酒宴,替众好汉接风洗尘。秦
仲海每日里只想喝酒,一听此言,登时大喜,便命陶清、哈不二安排宴席。

    哈不二精于烹调,陶清善于经理,有这两人整治酒席,再加双龙寨与番军原有的百
来名火头,办起事来自然俐落无比,众人杀猪宰羊,不过一日时光,便治了千桌酒席出
来。

    是夜众人欢聚一堂,怒苍山诸多老人数十年不见,各自交杯畅饮,述往忆旧。言二
娘虽然有伤,但大宴难得,便也让秦仲海扶了出来,与一众老将见面。

    ※ ※ ※当年山寨毁后,石刚便下落不明,没想居然成了西域第一武勇的“煞金”。
众人心中好奇,均想知道别后情事。石刚听众人问起,登时叹道:“此事说来话长了。
唉……若非少主重起山寨,我此生也不知能否再回中原……”秦仲海流氓一个,什么时
候当过少爷了?听石刚又以“少主”二字称呼自己,不免有些扭捏,想要他改个称呼,
却又不知如何说话方是妥当,一时只是咳嗽连连。

    项天寿问道:“早些听陆爷说了,他是接到剑王的传书,这才及时回山,您此番回
归中土,莫非也是接到方老师的信么?”石刚嘿嘿一笑,道:“小子,把你衣衫解下来
吧!”

    秦仲海点了点头,当即脱下上身,露出背后狰狞的刺花。陆孤瞻见了上头的图文,
登时颔首道:“方老师信上所言果然是真!霸先公真有后人在这世上。”

    石刚颔首道:“当年老寨主有两个儿子,这位便是小少爷。过去山寨传闻,说小少
爷还在世上,我听了以后,也只是将信将疑,直到年前我在西疆遇上了他,两人动上了
手,一个不小心砍破他的衣衫,见了他背上的刺花,方才认出这孩子的身分来。”

    秦仲海回思往事,心道:“什么一个不小心?老子险些给你老兄砍成两半。”他现
下是山寨的重要人物,须得领导群雄,这些玩笑话自是不便出口。但想起那日的奇险,
心中实在不忿,便运起一口脓痰,狠狠地朝地下吐去。

    秦霸先乃是世间儒将,双龙寨诸人都曾听闻,眼见秦仲海恶形恶状,心下不禁奇怪,
陆孤瞻暗暗摇头,心中暗叹:“这位秦将军非但长得不像他爹,连性子也大不相同。”
只有李铁衫见识过秦仲海的粗鲁,一时呵呵大笑,甚见欢畅。

    ※ ※ ※秦仲海这桌坐的都是山寨的头领,众人自需上前敬酒,陆孤瞻手下硬将
最多,便由他为众人引荐弟兄。只见解滔双手捧酒,走向秦仲海,躬身道:“昔年我在
太湖之旁,便曾听说”柳门二将,文杨武秦“这八个字,对秦将军心仪已久,这杯非喝
不可。”说着举杯一饮而尽,神态颇为恭谨。众人心中都想:“看这人斯文周到,好生
有礼,陆孤瞻治军有道,无怪能称雄东南了。”

    正赞叹间,却见一个大胡子走了过来,笑道:“解老兄又在拍马屁了!咱家老大每
日都在骂你们这些朝廷狗官,说你们全是酒囊饭袋哪!”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秦仲海过去出身朝廷,这人如此说话,自不免得罪了人。众人忍不住眉头一皱,又
想:“陆孤瞻是怎么教下属的?这人贼头贼脑,说话实在不得体,这般军纪,真不知他
们怎能雄霸江南?真是奇哉怪也。”却又把方才的赞誉丢到一旁,改为一幅不耐神色。

    秦仲海却是不以为意,只是微微一笑,问向那大胡子道:“老兄怎么称呼?”

    那大胡子尚未回答,陆孤瞻已然接口道:“这孩子姓常,便是当年五关小彪将”疯
刀“常飞的公子,山寨破后,便给我养在寨里。”席上众人大喜,尽皆赞叹:“原来是
故人之子!”

    陆孤瞻续道:“当年他父亲过世,我便带着这个孩子远走江南,之后替他改名雪恨,
便是要他替父亲报仇雪恨之意。”他拍了拍常雪恨的肩头,道:“来,快敬大伙儿一杯。”

    常雪恨手持酒杯,尚未说话,李铁衫已是满面激荡,想起了常飞与自己的交情,便
把常雪恨拉了过来,颔首道:“好孩子,昔年我与你父亲交情深厚,日后你若有事,尽
管来找李伯伯吧!”

    常雪恨皱眉道:“你奶奶的屁哪!爷爷啥事要托你这贼老头?先喝了这杯再说吧!”

    李铁衫听他言语粗鲁无比,已是惊得呆了,陆孤瞻心下羞愧,只管低头不语。言二
娘皱起眉头,心道:“真是江河日下。这等流氓再来几个,咱们山寨真要成了土匪窝。”

    秦仲海这厢却是满心欢喜,他听了常雪恨的污言秽语,彷佛见到亲人一般,当即拉
住常雪恨,笑道:“原来常大哥也与山寨有旧,不知贵庚几何?”

    常雪恨笑道:“老子今年二十又七。”

    秦仲海吃了一惊,眼看常雪恨满面胡须,有如四五十岁一般,谁知竟然未过而立之
年。

    常雪恨见他面色讶异,登即嘿嘿冷笑,道:“他奶奶个雄,你干啥满脸吃惊?可是
见老子英俊,要替我安排个姑娘相识么?”

    秦仲海听他满口“婆婆妈妈”,又自称老子,在他面前来这个调调,那是自找死路
了。当下笑道:“你小子天生土匪模样,还想识得什么姑娘,爷爷看你认识婊子是真。
回头咱们乔装回京,爷爷带你这小鬼上宜花楼走走,保你乐不思蜀,连土匪也不想干了。”
他听常雪恨喜欢自称老子,便改口称自己为爷爷,表示他还是人家的老子,绝不吃亏。

    常雪恨大笑道:“好!祖宗信你的鬼话,赶明日你陪着祖宗,那便去京城逍遥吧!”
他自称祖宗,那更是毫无相让之意。

    众人见他二人言语粗俗无聊,忍不住皱起眉头,言二娘更是哀叹不已。陆孤瞻满心
叹息:“霸先公过去是当朝状元,文武全才,想不到儿子竟是个无赖流氓,几与我那雪
恨孩儿一个德行……唉……他应该识字吧……”陆孤瞻向爱文学之士,当年才会传授卢
云一套“无双连拳”,此刻见了秦仲海土匪的模样,回思秦霸先的文采,心中自是感慨
万千。

    ※ ※ ※常雪恨正自吵闹,忽见一条大汉走了出来,看他虎豹般的身形,脸上全
是凛然正气,料来武功必高。他手捧酒杯,躬身道:“诸位英雄,在下湘南郝震湘,有
缘与诸位英雄相聚,幸何如之。”

    李铁衫见他肩宽膀阔,样貌不凡,忙道:“这位兄弟是何来历?”陆孤瞻道:“这
位是郝先生,便是昔年的锦衣卫枪棒总教头,他武功高超,犹精”蛇鹤双行拳“,现下
是双龙寨的兵马教习。只因朝廷奸贼量小气窄,这才给逼得入寨造反。”

    当年神鬼亭外一场激斗,安道京给胡媚儿一阵挑拨,居然下手暗算自己的大将,郝
震湘临危之际,大受折辱,若非陆孤瞻恰好驾临神鬼亭,只怕已是黄泉路上的不平客了。

    秦仲海听得来历,情知郝震湘过去也是朝廷命官,他想起一事,忙拉着郝震湘的手,
问道:“郝教头,你在干锦衣卫之前,可是刑部的总教习?”郝震湘颇见惊奇,忍不住
啊地一声,颔首道:“那是多年往事了,亏得将军还记得。”

    秦仲海笑道:“我曾听京城伍制使提过阁下的大名,一直想要登门拜见,谁知昔年
无缘识荆,却在此处见面了。”郝震湘微微苦笑,心道:“你我二人同是朝廷命官,在
京城不得相见,却来土匪窝里碰头,也算是命运坎坷了。”他摇了摇头,道:“在下过
去人在京城,也知文杨武秦的大名,闻名不如见面,今日得见将军,郝某快慰生平。”
说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郝震湘上山造反,多少是被安道京逼迫的,当年他身受重伤,无路可去,只得留在
双龙寨养伤。陆孤瞻知道他心悬家小,便将他的家人取回水寨,郝震湘感激之余,也不
好再提离开一事,从此便绝了返京之念,成了寨中的一号土匪。

    常雪恨见他二人颇有惺惺相惜的意思,又自走了出来,嘻笑道:“你两个朝廷狗官
一般命苦,咱郝教头在陕西给人捅了一刀,命大没死,你秦将军给人砍掉左脚,脸上刺
字,也是一个惨字。说来你两位一般悲惨,该当结拜才是。”

    郝震湘摇头苦笑,颇感尴尬。秦仲海听说他给捅了一刀,忙问道:“谁这般该死,
居然敢伤郝教头?”解滔见郝震湘低头不语,料来不愿多提过往之事,便替他回答了:
“不瞒将军,郝教头是给安道京伤的!”说着将事情缘由说了一遍。秦仲海听是安道京
作怪,登时大怒,喝道:“又是这安道京,此人无恶不作,无耻之尤,下次遇上,非把
他斩为肉泥不可!”

    郝震湘摇头苦笑,道:“多谢秦将军好意,不过若有良机复仇,这刀在下定要亲手
为之。”

    秦仲海笑道:“正是。大丈夫快意恩仇,这刀定要重重捅入,轻轻拔出,才算如愿。”

    郝震湘毕竟出身朝廷,与常雪恨等人大不相同,每每念及过往志向,总有不胜唏嘘
之慨,此时见了秦仲海这位朝廷同侪,莫名便生亲切之感。二人闲聊几句,都在谈说京
城人物,言二娘一旁听着,回思那日秦仲海与卢云见面的情景,心中便想:“秦将军满
口官场话儿,该不会还想着朝廷的朋友吧?”秦仲海是个重情份的人,万一日后战场上
要与过去同侪交兵,说不定会下不了手,言二娘心下烦恼,不免有些担忧。

    言二娘正自担心,却听秦仲海沉着嗓子,说道:“郝教头,快别想以前的事了。朝
廷功名,转眼便成过眼云烟。想我秦仲海昔日为朝廷打下多少边功,干到了四品带刀,
一旦斗垮倒台,还不一样断脚刺面?你我大难不死,有缘在此相聚,总比在十八层地狱
相会强些,说来该当大笑一场。你说是么?”

    郝震湘微微一笑,道:“秦将军教训得是,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这杯酒便算与
往事告别吧。”说着举起酒杯,与秦仲海一齐饮尽。言二娘听他们这般说话,这才放下
了心事。

    眼见双龙寨高手如云,那“九命疯子”常雪恨豪迈勇猛:“火眼梭猊”解滔箭法如
神,郝震湘更是一等一的好汉。众人都是没口子的称赞,连石刚、李铁衫都陪了几杯。

    过不多时,西域番将也上来敬酒,五员猛将一字排开,见是三女二男,个个英风爽
飒,明俊开朗。众人靠石刚通译,才知这五人乃是兄妹,自幼随石刚南征北讨,更拜他
为义父。此番石刚匆匆留书可汗,带着子弟兵杀回中原,这五兄妹与他情同父子,便也
跟随而来了。

    众人问过姓名,方知他们复姓腾腾,大哥叫古力罕,二哥叫阿莫罕,三个妹妹分叫
明儿罕、阿青罕、宁宁罕,反正罕来罕去,阿阿呜呜,一时也记不了那么多,众人只能
咿咿呀呀地胡叫。只是三名边疆女子容色娇艳,身材饱满,比中原女子更见高挑,往大
堂一站,直似满室生辉。常雪恨、解滔等年轻之辈目眩神驰,心仪之余,只拉着石刚在
那儿伯伯叔叔地乱喊,看他们这般神情,定是想拉拢人家的长辈,也好探听有无一亲芳
泽的良机。

    ※ ※ ※席间聊起了秦仲海的身世,煞金问道:“仲海啊!咱俩在西疆打斗时,
你好似还不知自己的身世,你是什么时候察觉的?可是剑王点破的么?”秦仲海摇头道
:“那倒不是。家师盼我自由自在,不想我去背负父亲留下的包袱,始终不愿明说我的
身世。”

    他喝了杯酒,想起了刘敬,忍不住轻轻一叹,道:“其实若无东厂刘总管提点,恐
怕直到今日,我还不知晓自己的身世。”众人吃了一惊,这刘敬向与江充制霸朝廷,合
称双奸,谁知竟会提点秦仲海的身世来历。陆孤瞻奇道:“你的身世十分隐密,连寨里
也没几个人知道,这刘敬恁也神通广大了,他是怎么查知的?”

    秦仲海摇头道:“这我也不知情。不过当年我受保入宫,正是刘总管所为。他知道
我是反逆出身,老早便邀我出手政变,准备以两百名武功好手、一千名禁卫军起兵举事。
他计画周详,还从城外挖了条密道进宫……嘿,谁知江充还是棋高一着,这才功败垂成
……”他叹了口气,自嘲似地一笑,摇头道:“多亏了刘总管这番好心,否则秦某好好
一个朝廷命官,怎会落得断脚刺面的下稍?”

    陆孤瞻皱眉道:“刘敬密谋政变,事情闹得好大,连我人在江南,也曾耳闻。只是
他做到那么大的官儿了,为何还要反叛皇帝?”秦仲海沉吟片刻,摇头道:“这我也不
知情了。”

    李铁衫叹息一声,道:“别说刘敬了,便连卓凌昭这等见识眼力,还不是害在江充
手里?那时我在神机洞见过江充这奸臣,此人气度雍容,老奸巨猾,果然阴险厉害。唉
……江充如此张狂,天下还有谁能制他得住?”秦仲海举起酒壶,面露烦闷,自饮自酌
道:“一提这贼人,我就心烦。昔年我在朝廷,柳侯爷待我甚是亲厚,唉……我此番上
山造反,可别让江充假借因头滋扰,到时定会连累了侯爷……”

    众人听他对柳昂天留有旧情,心下都是一惊,言二娘先前听他与郝震湘的对答,本
已放下心来,此刻再听这番说话,忍不住脸上变色。项天寿岔开话头,道:“别说这许
多了,大家打杀了一日,多喝两杯酒吧!”陆孤瞻也是精明之辈,忙咳了一声,道:
“没错,难得大家相聚,今日不醉不休!”

    众人相互敬酒划拳,各自吆喝起来,一时喝得畅快淋漓,却没人再提朝廷的事情。

    ※ ※ ※酒席将散,山上弟兄各自回营去睡,言二娘这几日都在房里养伤,不免
有些气闷,便央秦仲海陪着,两人只在山间漫步。

    晚风徐徐吹送,两人对坐石上,但见夜色如水,山上营火点点,远非当日上山的凄
凉可比。秦仲海握着言二娘的手,指着远处一株大树,笑道:“二娘,当年你挂在那株
树上,要是我晚了片刻救你,咱们以后可就见不到面了。”

    言二娘微笑道:“我也救过你,大家算是扯个平,你可别夸口。”秦仲海回想怀庆
客店的事,登时笑道:“这可不成,那时你胸骨断了,还劳动我替你接骨,你可没帮我
干过这档事,怎能说是扯平呢?”

    言二娘听了这话,登即满脸羞红,想到秦仲海曾经触摸自己身子,忍不住全身发烧,
往秦仲海身上打了一记,啐道:“你这人好坏,也不怕丑,尽来提这些事。”

    秦仲海微微一笑,握着她的手,柔声道:“现下山寨定了,二娘,等你伤势痊愈,
咱们便尽速成亲,你说可好?”言二娘啊地一声,心中直是欢喜欲狂,这些时日山寨安
稳下来,她每日每夜盼得便是这句话,只是秦仲海迟迟不提此事,自己也不便多问。嚅
啮便道,“你……你是说真的么?”

    秦仲海笑道:“娘子啊,这山寨又没青楼酒铺,我还会跟自己过不去么?”言二娘
最恨他言语轻薄,呸了一声,立时便要站起,秦仲海却环着她的腰,不让她离开,一张
大嘴便往她唇上吻去。

    言二娘欲迎还接,眼角却瞅着周遭,就怕小兔子他们冒将出来,那可难看了。

    四唇婉转欲接,忽听后头传来一声闷咳,言二娘大惊之下,急急往后跳开,自做赏
玩风景状。秦仲海翻起白眼,心道:“他妈的,是哪个混蛋打扰老子?”

    转过头去,眼前立着一条巨汉,正自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秦仲海干笑两声,拱手
道:“原来是石大叔,有何贵干么?”

    石刚含笑望着两人,只是一言不发,过去小吕布是五虎之一,他自然与言二娘的夫
君相熟。言二娘看在眼里,心中颇感尴尬,忙道:“山上有点冷,我先回房去了。你们
两位慢慢聊吧。”说着向石刚微微颔首,便自急急走了。

    原本娇躯在抱,大有机会亲热,哪知却给人打断了,秦仲海望着二娘的倩影,心中
只是哀叹无限。石刚走了过来,微笑道:“真是个好女人,不是么?”秦仲海哈哈一笑,
不知该如何回话,只得挠腮抚面,却是有些难为情了。

    石刚道:“男婚女嫁,没什么好害臊的。小吕布与二娘欢好不过年余,山寨便已败
亡,说起来二娘很是可怜。”他拍了拍秦仲海的肩头,道:“你们这段缘份,我石刚衷
心祝贺,日后倘有弟兄背后闲言闲语,休怪我双刀下手不容情。”

    秦仲海生性精明,自也知道石刚与小吕布必有深交,眼看他也玉成此事,那是万事
不愁了,当下喜道:“多谢大叔啦!”

    石刚淡淡一笑,忽道:“仲海,咱可以这样叫你么?”他本以少主相称,此刻改称
仲海,自有亲昵之意。秦仲海生平最恨少爷少主这些纨裤称号,听他这般称呼,登时大
喜,笑道:“他妈的,有啥不可以?别唤我娘子就成了。”煞金听他打趣,忍不住哈哈
大笑,颔首道:“无怪方子敬这般欢喜你,你这孩子果然有些不同。”

    秦仲海听他提起师父,微笑便道:“石大叔和家师很熟吧?”

    石刚嘿嘿冷笑,道:“方子敬性情孤僻,向来我行我素,石某人也是个傲性的,从
来看他不顺眼。大伙儿脾气都不算好,你倒说说,我和你师父能熟么?”秦仲海微微苦
笑,心道:“这群武林高手真个莫名其妙,每天傲来傲去,也不知要傲个什么玩意儿。”

    石刚见他出神不语,又道:“仲海,我有件事与你商量,方才人多口杂,我不方便
提。

    秦仲海心下一凛,不知他何事相询,忙道:“大叔有话只管说。”

    石刚叹了口气,低声道:“你听过羊皮的事么?”

    秦仲海咦了一声,道:“那羊皮是江充卖国的物证,早给柳侯爷毁去了。这些陈年
往事,大叔干么挂在心里?”石刚摇头道:“这件事异常要紧,咱们可别疏忽。仲海,
你爹爹何等人物,却极为重视这个东西,羊皮若是江充卖国的物证,那根本不会放在他
心里……”他顿了顿,又道:“据我所知,羊皮另有奇妙用途,事关重大,恐怕要查个
水落石出。”

    当年伍定远丢官亡命,全因羊皮而起,之后杨肃观与伍定远辗转赴边查访,弄得鸡
飞狗跳,血肉横飞,到得众人转回京城,柳昂天却把羊皮销毁了,哪知会惹得石刚这般
重视。

    秦仲海回思往事,忍不住摇了摇头,道:“大叔啊,管它羊皮是什么狗屁,咱们上
山造反,朝廷和咱们再没干系,羊皮是屁也好,不是屁也罢,咱们还理这些杂事做啥?”

    石刚神情凝重,摇头道:“不对。你爹爹与刘总管都算朝廷忠臣,据我猜想,他们
之所以反叛朝廷,当与羊皮有莫大关连。咱们此番造反,定须将其中详情查个明白。”

    秦仲海啧了一声,道:“大叔怎么这般说话?刘总管为啥造反,我是不知道,但我
爹爹造反,只是为娘亲哥哥报仇,怎么会和羊皮有啥关连?恕我说话不客气,那羊皮即
便重要百倍,也万万比不上娘亲哥哥的性命!”秦仲海的母亲兄长死于朝廷之手,若说
父亲忍心不替他们报仇,反是为一块无名羊皮奔忙,岂不让母兄两位亲人死得一文不值?
秦仲海心下气愤,说起话来自然带着不悦。

    石刚叹道:“你别动气。我从出道以来,便替霸先公办事,主母便同我的亲大嫂,
霸先公的家人,石刚何尝忘了?”

    他眼望秦仲海,目光甚是诚挚,秦仲海给人看着,自也想起了往事。当年他与石刚
西域决战,原本要出手暗算于他,待见石刚在古木下跪地祭拜,其情甚真,竟让自己下
不了手。此刻回想起来,当时石刚自在凭吊自己爹爹,这人如此重情,又怎会轻辱自己
的家人?秦仲海目光转和,颔首道:“大叔是性情中人,我信得过你。”

    石刚微微叹息,道:“其实你说得没错,起初你爹爹造反,我也以为他要替家人报
仇。只是几年下来,我见你爹爹心有旁骛,始终与朝廷留有修好余地。我思来想去,恐
怕你爹爹有事瞒着弟兄。”秦仲海惊道:“爹爹有事瞒着大家?此话怎说?”

    石刚沉吟半晌,似在思索如何启口,过了半晌,才道:“那时朝廷约你爹爹招安和
谈,你爹爹一开口答应,我便知其中另有蹊窍。否则他与朝廷仇深似海,为何要答允这
些事情?那不是亏待了自己的家人?为了这件事,方子敬先和你爹爹翻脸,两人弄得好
生不快,右凤唐军师也是深为不满,剑王离山时,你爹爹居然也没挽留。咳……弟兄们
虽然不说话,心里却……却……”他又咳了一声,续道:“出发前那晚,我找了你爹爹,
询问他其中原委,他没说什么,只淡淡吩咐我了,说他此行若有万一,须得将羊皮找回,
之后与潜龙军师会合,把一人从天山里迎接出来,也好了结他的心愿。”

    听得“神鬼亭”三字,秦仲海暗暗心惊,知道朝廷当年阴谋暗算,怒苍山一败涂地,
便是在这个不祥地方。他皱起眉头,问道:“大叔,究竟我爹爹为何要答应招安?朝廷
到底允诺了什么事?”

    石刚尚未回答,便听背后传来一声叹息,道:“秦将军啊,你现下问的话,恰是陆
某长年来的疑问……当年咱们一败涂地,究竟为的是什么呢?”

    秦仲海与石刚回过头去,来人身形高大,正是陆孤瞻。只见他从山道走将上来,与
煞金并肩一站,二人真似画中的门神下凡一般。秦仲海体魄虽然雄壮,但与他们相比,
却也矮了半个头。

    陆孤瞻叹息一声,向秦仲海颔首示意,便问石刚道:“当年霸先公死于神鬼亭,曾
交代了四句话,说是”戊辰岁终,龙皇动世,天机犹真,神鬼自在“,石兄可知那是什
么意思?”

    当年神鬼亭惨祸,满山兄弟独独陆孤瞻一人陪伴在侧,这才得回四句箴言。他借过
石刚的刀刃,在地下写了十六字谒语,只在皱眉苦思。

    石刚沉吟半晌,道:“我也见过这四句话。霸先公当年入关,也曾以此交代过我,
只是后来兵荒马乱,倒没听他再提过……”两员虎将低头望着四句谒语,各自沉吟不语。

    石刚皱眉道:“当年大都督要我拿着羊皮,与潜龙军师会合,潜龙生来最是聪明,
大概也只有他知晓个中典故。”

    陆孤瞻颔首叹息,道:“或许吧……大都督向来最是信任朱阳,秘密应是传他无疑
……”

    秦仲海一旁听着,忍不住心有所感,眼前这两人位居马军五虎上将,山寨覆亡后,
一个寻访羊皮,一个牢记谒语,始终不忘所托。可怜他们忠心耿耿,却连山寨为何败亡
也不知晓。看他二人目光萧索,对父亲虽无怨怼,却有深深的不解之情。

    赫然之间,秦仲海脑中电光雷闪,想到了柳昂天。

    秦仲海忽起叹息,想道:“这些大人物都是一样的。当年我替侯爷办事,还不是一
个样子?每件事都是瞒东瞒西,从不让底下人知道详情……”他不忍两员虎将如此伤神,
登即跳了过来,喝道:“操他奶奶的狗屁不如!这四句话有啥了不起的,老子偏也知道
其中秘密,你们看好了!”说着伸脚出去,从左上往右下点过,又从右上往左下一抹,
喝道:“听好了!吾皇犹在神机洞中,便是这四句狗屁的典故!”

    陆孤瞻听得此言,全身剧震,竟往后退开几步,口中喃喃自语:“原来……原来是
这样……”石刚也是面色惨白,低声道:“吾皇犹在神机洞中……老天爷……大都督他
……他……”一声哽咽,泪水落了下来。秦仲海见了他两人的神情,反倒吃了一惊,忙
问道:“我爹爹怎么了?你们把话说清楚啊!”

    陆孤瞻面露痛楚之情,叹道:“秦将军,我终于明白你爹爹为何接受招安了。嘿嘿
……也罢,他人都死了,咱们就当不知吧……”他拍了拍秦仲海的肩头,自行转身走开。

    眼看陆孤瞻黯然离去,秦仲海自是诧异难解,当即转问石刚,茫然道:“大叔,究
竟怎么回事?陆爷很不高兴么?”石刚抹去了泪水,叹道:“仲海,告诉大叔,你为何
造反?”

    秦仲海咦了一声,这话李铁衫也曾问过他,当时自己想也不想,便回答了问话。此
时给石刚一问,反而有些茫然,他沉吟半晌,道:“我父母兄长死于朝廷之手,我身为
人子,自该报仇。”

    石刚摇头叹道:“仲海,老寨主人都死了。你便算杀光满朝奸臣,也是于事无补啊。”
他低叹良久,又道:“我再问你,假使江充站在这里,让你一刀砍死报仇,咱们再来要
做什么?让弟兄们散伙回家?还是让那个柳昂天出面招安,你便带着咱们乖乖回京做官?”

    秦仲海呆了半晌,倘使自己能一刀杀死江充,了却心事,确也痛快至极,可之后呢
……杀了江充之后,他还要杀谁?难道杀死皇帝吗?还是一股脑儿拆山散伙,大伙儿各
自返乡耕田,过着与世无争的好日子?而自己便能开始传宗接代,养鸡养鸭?

    秦仲海茫然望天,那时方子敬给他两条路选,他一听养鸡养鸭,便要号啕大哭,那
时他说得好,不是告诉自己那四个字么?

    与天同高!

    秦仲海热血沸腾,霎时仰天一声大吼,转头望向石刚,哈哈大笑道:“大叔,我想
打仗!”

    石刚眼中泪光闪动,颤声道:“仲海……告诉我,你是为何而战?”

    秦仲海放声狂啸,仰天叫道:“吾乃天地第一高!我此番起兵称雄,断骨残驱,岂
假惺惺为人而战?我秦仲海领军出征,只为己而战!只要天地间仍有对手,我山兵马一
日不散!”

    石刚听了这番激扬怒吼,忍不住全身激荡,嘴角颤抖:“反骨……天生反骨……仲
海啊仲海,你可别忘了今日的承诺……”

    良久良久,石刚收了泪水,微笑道:“听了你的话,咱心里踏实许多。”他握紧秦
仲海的双手,道:“让我带你去见一个人,这个人和你一样,也是天生反骨,他若听了
你方才的话,打心坎里便会笑出来。”秦仲海听他说得神秘,心下只是犯疑,忙问道:
“他是谁?”

    石刚嘴角带笑,道:“听过青衣秀士么?”

    青衣秀士名头何等响亮,乃是武林正道八大掌门之一,秦仲海曾在华山见过这人,
自然知晓他的大名,颔首便道:“当然听过了!这人是九华山的掌门,轻功甚是了得。”

    石刚哈哈大笑,道:“秦将军,昔年司马水镜有言:”伏龙凤雏,两人得一,可安
天下。“咱们脚步可得快些,别让七派掌门抢先一步,那可万事俱往了!”

    秦仲海咦了一声,摸了摸脑袋,满面茫然中,只听石刚放声狂笑,已然跨步离去。

    第五章乱世儿女

    “呼……好热啊……”

    溪水淙淙,盛夏中就属溪水最能消暑了,水花湍急,冰凉沁心,把那高山积雪化成
的溪水往脸上泼一泼,嗯……睡意全消了,真个凉爽哪……

    他发出了这样的赞叹,伸出袖子往脸上抹了抹,原本泥黑的脸颊给这么一擦,登时
露出下头雪白的肌肤,他眯起了眼,嘴角泛起了笑,忽然之间,从溪水中看到了自己的
倒影。

    嗯,这个老兄年纪不小了……

    与脸上的稚气全不相称,这个倒影鬓角霜白,一双眼瞳又黑又亮,看来好生精神,
雪白脸蛋上长了一对凤眼,眼儿长长媚媚,望来有点像是女孩儿,怪秀气的。

    要不是头上那顶傻里傻气的花冠,这个倒影真算是美男子了。

    哎呀一声低叫,他怪里怪气地翻起白眼,跟着便要拿下头顶的花冠。

    “阿傻!你在干什么?”

    他吃了一惊,急急把双手放落,规规矩矩摆在腿上,脸上做出正经八百的神情。跟
着偷偷回眸,打量背后少女的动静。

    “哼,稍不留神,你便想把花冠拿下来了,对不对?”

    他慌忙摇手,惨然道:“没有啊,我头痒想抓抓,不是要把娟儿姊姊的花冠摘下啊!”

    ※ ※ ※眼前的小女孩长得一张漂亮鹅蛋脸,酒涡儿明艳讨喜,不正是自封“玉
女神剑小精灵”的小淘气娟儿么?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这个娟儿向与傻大个形影不离,
那名痴呆中年男子必是阿傻无疑了。

    娟儿大剌剌走到阿傻身边,故做俨然道:“你们男人啊,全没一个好东西,姑娘我
好心替你做了顶花冠,你却拿来当笑话看,不要就算啦!”说着气鼓鼓地,作势去摘阿
傻头上的花冠。阿傻闪了开来,呵呵傻笑道:“娟儿姊姊,你说话好生难懂,什么叫男
人不是好东西?”

    娟儿听他装傻,登时在他脑门上打了一记,笑骂道:“连这句话都听不懂?你的疯
病还没那么厉害,当姑娘不知道么?”阿傻嘻嘻一笑,眨了眨眼,神色装得更加茫然。

    娟儿闹了一会儿,却也有些倦了,她挨着阿傻坐下,两人背对着背,同时打了个哈
欠。娟儿懒洋洋地道:“你干什么?我打哈欠你打呼,样样事都学我?”

    阿傻哈欠连连,摇头道:“没有的事,我刚才放屁,你便没放,我哪有学你啊?”

    娟儿噗嗤一笑,捏了阿傻脸颊一把,道:“贫嘴。”

    此时犹在午后,阳光晒过树影,洒在溪水上,远处绿影幽幽,伴着石上清泉,更让
人懒性大发,夏日炎炎正好眠,二人相倚,慢慢要睡着了。

    阿傻睡眼惺忪,低声问道:“娟儿姊姊,你不练剑了吗?”

    娟儿听了这话,睡意尽失,陡地跳了起来,惊道:“哎呀,你不提,我倒忘了,晚
上师父要考剑法哪,这可怎么办?”

    这个娟儿长到十五岁大,每日里还是迷迷糊糊,她状似鬼灵精,其实心思全都摆到
杂事上,真要练武练剑,她小姑娘可是一个心眼都没开,打死动不上半点脑筋。

    想起师父平素温文儒雅,但打起人来着实厉害,娟儿吓得泪眼汪汪,哀求阿傻道:
“阿傻,你可得帮个忙,赶紧替我温习一下,不然晚上没饭吃了。”

    阿傻哦了一声,眯着眼道:“没饭吃打什么紧,咱们吃肉丸啊!”说他傻,他又不
傻,这阿傻每回遇上旁人求他,老有奇形怪状的话儿推搪。娟儿想起皮肉之苦,哪来的
心思斗口,忙哀告道:“好啦,帮姊姊一个小忙,明儿个我买糕儿给你吃。”

    阿傻双目喷出精光,冷笑道:“不行,我要上镇赌博,你得帮我遮掩。”娟儿急得
跺脚,苦苦告饶道:“随你吧……快帮我把”倒卷珠帘“使上一遍,这招是飞濂剑法第
七式,上回师父教我时,你在旁边见过的。”

    阿傻嘻嘻一笑,道:“说好啰,明儿个你得带我上镇去赌。”娟儿颔首连连,道:
“成,你快些把……”话声未毕,阿傻巨大的身子一个回旋,刹那间便将娟儿的佩剑抽
了出来,动作快捷无比,但见剑光霍霍,阿傻刷刷刷三剑出手,霎时之间,已将“倒卷
珠帘”连使三遍。这招剑法本有女子阴柔之气,阿傻虽然身材高大异常,但他外貌俊美,
乍然使出,却也有些脱尘之态。

    娟儿揉了揉眼睛,嗔道:“太快啦!你下手慢些,使得这般快急,谁看得清楚?”
阿傻嗯了一声,缓缓使出剑招,他将手腕一抖,先把剑花晃过,尔后右脚向前一伸,左
手捏住剑诀,弯身回腰,提剑倒劈而下。正是这招“倒卷珠濂”的精华所在。

    娟儿看得心旷神怡,当下抢过长剑,笑道:“这个容易,换我啦!”说着依样画葫
芦,也来模仿一番,她将手腕一抖,那剑花只开了半朵,右脚前跨,剑诀却忘了捏,倒
劈那记倒是做得煞有介事。她还剑入鞘,笑道:“你来品评一下,我做得道地么?”

    这招“倒卷珠帘”有两大要诀,第一样在剑花,那是练武人的基本功,腕力不到,
剑花自然展不全,急也急不来。再一样要诀便是左手的剑诀了。这剑诀绝非摆着好看的,
出手拿捏,远近方寸,全靠左手剑诀的指引,便似火枪手的准星一般,娟儿连剑诀都忘
了捏,却要如何使得全招式?

    阿傻茫然睁眼,摇了摇头,他口齿不佳,也不知该怎么点出症结。娟儿见他不语,
当即笑颦绽放,先前剑花绽不全,这下春花绽放,反倒全了。也这么一笑,就衬出娟儿
日后定是美人胚子无疑。她此时年纪还幼,但几年过后,定如出水芙蓉,当不在她师姐
艳婷之下。

    只听她拍手欢笑,雀跃道:“太好了!我练成啦!这下可以睡觉了!”说着把长剑
往地下一扔,又开始歇息了。似她这般疲懒怠惰,今晚一个不巧,说不定会给青衣秀士
活活打死。

    娟儿练过剑后,便在溪边午睡打闹,一会儿泼水为戏,一会儿拍手唱歌,真把阿傻
当玩伴一般。两人直到天色全黑,这才回去吃饭。

    二人沿道回山,月轮初生,银光闪耀,映得路上雪白一片。娟儿不是多愁善感的人,
倒也没什么诗意,她一蹦一蹦地回家,行到练武场旁,只见里头黑漆漆地空无一人,想
来艳婷早已回去吃饭。娟儿做了个鬼脸,笑道:“讨厌的师姐,自己还不是个懒鬼,还
敢说我?”

    自张之越死后,艳婷越来越有掌门人的架式,原本还和娟儿有说有笑,但自长洲归
来以后,平日里老板着一张俏脸数说师妹,娟儿听了教训,自是掩耳急奔,这几个月除
了游逛市集之外,两姊妹从不一起出门,否则路上老是拌嘴吵架,那也真没意思。

    此时已在晚饭时分,娟儿自然饿坏了,她携着阿傻的手,便往观里行去。走到观门
不远,已听得里头传来说话的声音,那声音好重,似在骂人一般。娟儿心下大喜,低声
笑道:“太好了,师姐做坏事给抓到啦!”

    艳婷平日乖巧听话,行事益发稳重,难得可以看她挨骂,娟儿自然乐到心坎里了,
当下忍着腹饥,拉着阿傻,两人偷偷摸摸地躲到了柴房,隔着窥孔偷看堂上情状。

    娟儿凑眼去望,第一眼便看到了师姐,只见她立在堂上东首,秀眉紧蹙,似在烦恼
什么。娟儿暗暗偷笑:“姊姊啊,都叫你每天和我一起玩,你却不听,唉……还不是一
样落得挨打?”武林中人高手不多,若要找懒鬼,不分男女老幼,随时可以叫出一大排
来,只是懒人虽多,却少有人能与娟儿相比。看她这般能耐,多半能在八大门派中名列
前矛了。

    娟儿眼瞳溜溜直转,便朝堂上师父惯坐的位子瞧去,果见他老人家端坐不动,脸上
戴着一幅人皮面具,却看不到脸上神情。娟儿原本嘻皮笑脸,待见师父戴着面具,忍不
住微微一惊:“怎么搞得?只师姐一个人在,师父干么戴面具?难道有客人么?”

    正看间,阿傻凑过头来,不耐地道:“娟儿姊姊,我肚子饿啦!”娟儿向他摇了摇
手,低声道:“别说话,里头好象有客人,咱们看看再说。”不知为何,她一见师父戴
上面具,心里便有些不舒坦,当下便要阿傻忍耐则个,先把状况查明再说。

    ※ ※ ※娟儿正自猜疑,忽听隔墙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青衣掌门,你
考虑得如何了?”

    这人声音好生难听,有如乌鸦一般,娟儿心下一惊,忙又凑眼去看,只见说话那人
是个中年男子,这人在堂上踱来走去,面色蜡黄,长得着实丑。娟儿凝目再看,只见厅
上另有三人,一个青面皮老头子,一个庄稼汉子,另一人却是个油头粉面的少年,约莫
十五六岁大小。看那少年不住眼地偷看艳婷的丽色,神色却是有些轻浮。

    青衣秀士一向少与武林人物往来,此时忽有三名客人到来,已算今年难得的盛会。
娟儿心下暗暗奇怪,想道:“明明有人过来作客,师父昨晚怎不先说?”

    平常若有客人过来,师父多会请饭馆的师傅上山开伙,整治几桌宴席出来,自己也
能趁机大快朵颐,娟儿心下纳闷,眼珠转了转,想道:“真是怪了,到底怎么回事……
难道……难道这些人是忽然上山的,连师父事先也不知情?”她平日虽然调皮,人却非
常机警,一见情况有异,立时留上了神。

    正想间,那黄面男子咳了一声,又问道:“青衣掌门,你究竟考虑得如何?可愿意
跟我们走么?”青衣秀士听了问话,只低头不语,一旁艳婷接口道:“这位宋二爷,您
说的话好难明白。家师好端端的在山上修道,碍得着你们神刀门么?为何非要家师迁住
京城?难不成九华山掌门是个三岁小孩,连住哪儿也不知晓,却要你来越俎代庖?”

    艳婷这两年来颇经历练,与武林大豪对面说话丝毫不惧,看她有模有样,字字清脆,
更把“越俎代庖”四字拖得极长,自在讽刺神刀门行事不当。

    娟儿凑眼去看,只见那宋二爷给艳婷抢白几句,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寻常人若是恼
羞成怒,脸色定然红涨,但这宋二爷好似生了肝病,心下气愤,脸色却更加黄了。娟儿
却不知道,这人姓宋名德光,外号叫“黄面鬼”,只因练功不慎,误伤内脏,才成了这
等蜡黄模样。

    宋德光想要出言反驳,却又想不出什么话来说。正气躁间,厅上一个稚气的声音响
起,只见一名少年站起身来,笑道:“艳婷师妹责备得是,宋二爷确实说话不当。咱们
此番长途跋涉过来九华,一片诚心,只想邀请掌门下山游玩,哪知宋二爷说话太过直爽,
自然让人反感了。艳婷师妹,我这里替他致歉,还请你海涵则个。”

    艳婷芳年十九,这少年年岁甚轻,看模样尚比她小了两岁,哪知他说起话来老气横
秋,口口声声把艳婷唤成师妹,躬身弯腰时目光更是一瞬不瞬,只盯着艳婷的秋水双瞳,
做得十分俊俏身段。娟儿看在眼里,心下却是暗暗冷笑:“哪里来的小白脸,真当自己
是潘安再世么?人家伍制使喜欢师姐,连性命都可以不要,你想讨我师姐欢心,那可差
得太远了。”

    那少年代人道歉,用意只在讨好艳婷,但这番言语说出,却不免开罪了宋二爷。果
听他怒喝一声,大声道:“好你个小鬼祝康!什么叫做说话太直?你这黄口孺子如此这
般分派是非,眼里还有我家宋大爷么?”话声未毕,那少年身边站起一人,正是先前看
过的庄稼汉,只听他微笑道:“二爷别动气,我家小少爷没有恶意的。你神刀门与我祝
家庄本为世交,何必为一句话犯火?”

    那宋德光听了庄稼汉的说话,面上黄气更加浓浊,冷笑便道:“好,看你鲁教头的
面子,我便不再多言吧。”那庄稼汉自居仆佣,彷佛是祝家的伴当,其实却是祝家庄的
武功教头,此人姓鲁,单名一个裕字,正因祝家受过朝廷册封,主人爵位在身,乃是非
同小可的大户人家,鲁裕这才甘心为用,甚且自居下人了。

    鲁教头向青衣秀士微微一笑,道:“青衣掌门,我家少爷歉也道过了,场面话也交
代了,算是给足您面子。这就跟我们走吧。”

    这鲁裕语气轻松,其实说话的霸道更在宋德光之上,艳婷听在耳里,如何不怒,正
想出言讥讽,青衣秀士却轻叹一声,挥手道:“各位别再说了。在下接任掌门以来,始
终专心求道,教化弟子,不再过问朝廷之事。这趟京城之旅,还是免了吧。”说着缓缓
起身,拱手道:“诸位高贤,恕我待客简慢了。”

    耳听青衣秀士下了逐客令,再无转圜余地,鲁裕缓缓站起,双手叉腰,微笑道:
“青衣掌门,不看僧面看佛面,铁枪祝老夫人的面子,掌门真不愿理会么?”

    青衣秀士听他语带威胁,淡淡便道:“祝太也好,宋大也好,来者既然是客,焉有
强要主人离山之理?还请鲁教头把我这几句话带回去,祝家庄的面子虽大,却大不过九
华山的祖宗牌位,倘若老夫人还一昧怪罪,青衣秀士不敢失敬,随时候驾接招。”他话
声平静,却把鲁裕的话原封不动地挤了回去,登让他发作不了。

    眼看鲁裕语塞,祝康是他的小主人,已是不能不出面。他离座站起,微笑道:“青
衣掌门别生气,其实祝家庄这回请您下山,也是一番好意。这样吧,既然您嫌京城太远,
反正祝家庄也在陕北,与您隔不寸许,不如咱们好好摆上一桌酒,向您道个歉、行个礼,
您说好么?”

    耳听这帮人一股脑儿地要师父下山,反而更让人心存疑窦。厅里的艳婷、厅外的娟
儿,姊妹俩心中暗暗诧异,不知这帮人打的是什么算盘。

    祝康自信满满,嘴角含笑,只等对方回答。青衣秀士毫不领情,摇头便道:“几位
的诚心,本座已然收下。至于那杯水酒,还是不必喝了。天色已晚,本山人丁单薄,未
替贵客准备酒饭,还请早些下山吧。”

    青衣秀士待人一向平和,甚少露出不悦之情,似他这般说话,已算难得的大怒,艳
婷、娟儿见了这情状,心下更感纳罕。不知这些人到底所欲为何,竟让师父如此不快。

    宋德光怒道:“青衣秀士,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大伙儿是看你无所作为,有心向
善,这才饶过你,你可别自找死路,成了武林公敌!”这几句话说出,已近破脸,青衣
秀士修养再好,也容不得有人这般上门放肆,当下冷冷地道:“艳婷,替师父送客!”

    宋德光冷笑一声,露出了强凶霸道的神气,便在此时,堂上缓缓站起一个矮小的身
影,看这人面皮发青,入厅以来始终一言不发,但此时稍一起身,便生一股威仪,看来
当是门户宗师,绝非祝康、鲁裕、宋德光之流可比。

    青衣秀士见了这个矮小的身影,身子微微一震,但语气仍是平淡如常:“高庄主,
你十二天将也要逼我下山么?”那矮小老者摇头道:“青衣掌门,高天威坦白说了。你
与那帮匪人的事情,江湖尚未传开。烦请你看在朝廷的面子上,随我等赴京一行,免惹
大臣猜忌。否则……你也知道下场如何。”

    这矮小老者双目神光湛然,说话语气更是自信之至,正是天将府的头牌硬手高天威。

    青衣秀士深深吸了口气,道:“我方才说过了,在下不问世事已久,无论天下是否
乱起,我也不会背离九华。阁下要是不信,我也没法子。”高天威冷冷地道:“我再劝
你一次,跟我们走吧。倘使九华山给正道人士除名,你要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眼看已无转圜余地,青衣秀士登时摇头叹息,道:“往日卓凌昭横行江湖,说话也
比不上阁下霸道。艳婷,取我剑来。”艳婷又惊又喜,知道师父已要动手,青衣秀士名
列武林八大掌门,武功仅逊卓凌昭、方子敬一筹,若真发怒动手,定是迅雷不及掩耳之
势。

    艳婷送上长剑,烛光影动,鞘上“九华山龙吟阁”六字篆文更显古拙。青衣秀士手
提长剑,缓缓离座,道:“今夜良兴,以武会友,青衣秀士蒙诸位高贤赐教,荣幸之至,
哪位朋友上来赐教?”说话间缓缓抽出长剑,嗡地一声响,剑尖微微摆荡,彷如蛇信一
般。

    天下剑法何止一端,昆仑剑气雄浑,武当剑走轻柔,华山剑法灵飘,九华山则以轻
功快剑搭配,江湖上独具一格,青衣秀士手腕一颤,但见长剑摆动,已如盘蛇般旋绕一
圈,莫名间厅上便生一股寒气,娟儿虽然躲在隔房,仍感心头惴惴,艳婷人在堂内,更
是满身冷汗。

    宋德光嘿嘿笑道:“高天威,你上还是我上?”那矮小老者便是高天威了,他听了
宋德光的说话,忍不住皱起眉头,道:“青衣掌门,咱们这边四人在场,一会儿动手时,
你还要分心保护徒弟,说来没有胜算的……”

    这个“的”字一出,陡地青光一闪,长剑直往梁上飞去,众人错愕之下,都是抬头
急看。便在此时,一个身影如鬼魅般闪过,已在宋德光面前一尺!

    这下身法疾如飞箭,快得匪夷所思,正是青衣秀士出手。宋德光满心注意全在梁上
长剑,大惊下不及防备,慌忙间提起双掌,便向门面护去,却在此时,脚下给绊了一记,
霎时身子斜倒,便朝高天威倒下。

    青衣秀士武功卓绝,出手时更以心机见长,此时先以长剑扰敌,之后再选宋德光动
手,定有什么奇谋妙计。高天威临危不乱,左手扶住宋德光,右掌提起,护住身前,正
待去看敌人动静,猛听嘿哈两声传过,跟着传来轰然大响,一名男子撞破了窗格,已然
倒飞出厅,正是祝家庄的教头鲁裕。

    看他壮硕的身子竟在一招之间给青衣秀士震飞,高天威不禁又惊又怒,喝道:“青
衣掌门,你真要干了么?”说话间全身发劲,真气鼓荡之下,衣衫已然涨起,好似皮球
一般。

    青衣秀士见了这等异状,却是无忧无惧,他伸手拉过一名少年,温言道:“高兄说
话恁煞难听了。兄台既然信不过我的话,那便让祝家少爷来和阁下说,可好?”

    眼看祝家少爷落入敌手,高天威恍然大悟,一时气得全身发抖,心道:“都说此人
智谋百出,果然是条老狐狸!”

    ※ ※ ※青衣秀士智谋远虑,动手前早把场内情势看得明白,堂上四人以高天威
武功最高,祝家少爷地位最尊,宋德光性情最躁,青衣秀士适才扔出长剑,只为移转众
人注意,之后假意攻向宋德光,以这人的暴躁性情来看,若遭暗算,定会不加闪避,反
会出手硬拼,青衣秀士武功本就高出此人一大截,一看他拼出双掌,瞬间便以脚法将他
扫倒,跟着踢向武功最强的高天威。高天威给这么一阻,青衣秀士便趁机攻向教头鲁裕,
伴当保镖一倒,最最要紧的祝家少爷便在掌握之中了。

    三名好手合围,高天威更是江湖罕见的硬手,哪知青衣秀士从容不迫,转眼间便已
扭转劣势,此战胜得如此轻松,除开青衣秀士身形如电,最重要的便是他过人的机心妙
算,高天威输得心服口服,只能嘿嘿干笑。

    青衣秀士伸手按住祝家少爷的头顶,语气宁和,道:“请高庄主带着几位不速之客,
赶紧下山吧。”宋德光大声道:“你……你要拿祝少爷怎么样?”

    青衣秀士道:“我先前说了,在下早已不问世事,谁造反,谁当权,一概与我无涉。
只是你们硬不相信,我自得找些东西质押典当,免得说话没份量,老是让人取笑。”

    他话中之意甚是明白,自是要扣留祝少爷为人质了。那祝家少爷一张面孔惨白无比,
原本老对艳婷眉目传情,此时却面无血色,比僵尸还要难看许多。

    这模样本来十分好笑,娟儿看在眼里,自该放声嘻笑。只是她见师父无端与那么多
客人动手,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劲,惊怕之间,只睁着一双清澈大眼,在那儿怔怔看着。

    ※ ※ ※情势逆转,高天威却不慌张,森然便道:“青衣掌门,恕在下劝你一句。
你若想扣留祝家少爷,不免招惹我四大家族。日后四族长上联手出马,一同上山向你问
好,你难道不怕么?”

    青衣秀士叹道:“我怕。”宋德光打蛇随棍上,喝道:“那还不把人放了?”

    青衣秀士忽道:“婷儿,赶紧收拾细软,咱们要下山。”宋德光嘿地一声,道:
“你这是搞什么?早些答应不就成了,干啥和咱们破脸……”青衣秀士微笑道:“宋二
爷,我此番离山,不是要去京城。”

    宋德光愣道:“那你要去哪儿?”青衣秀士微笑道:“一个看不着你们的地方。”
那个方字甫出,猛听一声惨叫,祝少爷的身子已向宋德光撞去,此人身分要紧,不能有
所闪失,宋德光不敢去挡,只能以双手去抱。高天威看在眼里,已知他要故技重施,登
时冷哼一声,心道:“好个青衣秀士,你想声东击西,趁机暗算宋德光?没那么容易!”

    青衣秀士仅孤身御敌,堂上还有一个娇弱可欺的艳婷,高天威冷笑一声,运起双掌,
便要往艳婷打去,打算以围魏救赵之策,破解青衣秀士的声东击西。

    正要动手,忽然面前青影一闪,青衣秀士已至身前三尺,高天威大吃一惊,万没料
到此人竟是冲着自己而来,此时两大高手相距太近,二人内力相互挤压碰撞,一时气流
四窜,高天威呼吸困难,慌忙欲退,便在此时,胸口穴道微微一麻,竟已着了敌人的道
儿。

    高天威武功高强,景泰初年声名远播,哪知竟会着了敌人的暗算?他又惊又怒,急
运内力冲破玄关,也是他功力深厚,不过眨眼间,便已打通穴道,正要发怒出招,猛听
“啊”地一声惨叫,那宋德光已与祝康一同滚倒堂上,看两人动弹不得的模样,当被青
衣秀士下手偷袭,制住了穴道。

    高天威脸色难看,才知自己一个粗心大意,又着了人家的阴谋。

    此时祝家教头鲁裕倒在厅外,死活不知,少爷祝康也给人擒拿在地,便连神刀门的
宋德光也无力再战。堂上除高天威一人以外,所有好手已被剪除。适才敌方四人倘若同
时出手,青衣秀士要分心保护艳婷,绝难全身而退,也是为此,他便低声下气,只在伺
机出手,循序渐进剪除羽翼,待到高天威孤身一人,已是单打独斗的局面。

    青衣秀士叹了口气,道:“高庄主,九华山这个地方,我们是不能待了。我想请你
传个口信,便说青衣秀士带着徒弟自杀了,您说好吗?”高天威冷笑道:“你想装死,
法子还不多么?干啥要我当人证?难不成你怕我通风报信么?”

    青衣秀士深深吸了口气,道:“高大爷,我不想杀人,你别逼我动手。”说着往前
站上一步,双手缓缓举起。

    高天威审度局面,青衣秀士轻功天下无双,廊庑进退如鬼如魅,自己若在屋内与他
打斗,已然输了一半,他身为淮西天将府第一高手,应敌火候远非常人可比,心念甫动,
脚下便是一个急点,背上用力,轰地一声,已然破墙倒飞而出。

    眼看青衣秀士不曾追来,高天威松了口气,正要立定身形,忽然背后一股柔和力道
推来,登时止住后退之势。高天威大惊失色:“有埋伏?”他喉头干渴,面色铁青,颤
巍巍地转过身去,只见一名高大老者站在背后,看他体魄威武,高天威冷汗涔涔而下,
嘶哑地道:“您……您也来了?”

    便在此时,厅外教场传来豪迈笑声,一时无数人影现身,高天威又惊又喜,慌忙拱
手道:“惭愧,惭愧,几位宗主同临九华,我居然事前不知,可真让我无地自容了。”

    ※ ※ ※高天威破墙离开,说来强敌已然退却,艳婷松了口气,正要询问师父内
情,忽听门外传来雄浑笑声,却不知又是何方高人驾到。

    艳婷脸上变色,正要提声喝问,师父听了笑声,却是目光黯淡。他拉住了徒弟的手
腕,轻声道:“婷儿、娟儿,分别的时候到了。日后不管你们身在何处,别忘了师父给
你们的锦囊。”说着走到墙边,敲了敲壁板,墙外的娟儿听了这话,珠泪已是盈盈欲坠。

    双姝心下明白,每逢过年时,师父总会发给她们师姐妹一个红包,另带一个绣花锦
囊,言道他身死之日,便要两姊妹开启来看。娟儿大悲之下,只想出声叫唤,忽在此时,
门外传来一声大吼,道:“青衣掌门,在下山东宋公迈,这里给您问好了。”

    艳婷见一名老者走入门来,此人身材高大,入堂时尚须弯腰,体魄着实骇人。她正
想缩到师父身后,又听窗外响起笑声,一个尖锐的嗓音道:“掌门啊,我那祝康孩儿着
实无用,可真让您笑话了。”艳婷急忙转头,只见一个人影在窗格外隐隐闪动,好似鬼
魅一般。

    脚步声杂沓,大批好手奔入厅来,艳婷又惊又怕,颤声问道:“师父,这……这是
怎么回事……”青衣秀士凄然一笑,摇头道,“孩子们,你们要吃苦了。”

    艳婷心下大惊,眼看厅里厅外挤满虎豹,个个不怀好意,只盯着她的娇躯猛瞧,那
眼神好生贪婪,艳婷生来貌美,对那种目光自不陌生,那是狼,是饿狼的眼色……她尖
叫一声,紧紧抱住师父,乞求他的庇护。

    朝廷官府,便是天下最大势力,即使强如卓凌昭,雄如怒苍山,若与之正面碰撞,
谁不飞灰湮灭?青衣秀士微微苦笑,轻抚爱徒的秀发,眼中露出一丝凄苦。

    正教好手合围,饶他聪明百变,却要如何脱身?难不成真能化作一只凤凰,冲天遁
地而走么?

    ※ ※ ※月升中天,凄冷的月光照入空无一人的大堂,几上烛火兀自未熄,只在
随风飘摇,望之更为凄清。

    一名少女奔入了大堂,哭叫道:“师父!师父!”先前师父师姐给人包围,娟儿又
惊又怕,却又不敢出声,只能压抑声息哭泣,眼睁睁看着至亲挚爱给人带走。

    几个时辰前,这堂上还是自己撒娇依偎的地方,现下却再也见不到亲人的影子了。
此时此刻,哪怕是师父的责备也好,师姐的奚落也好,她都愿意听上千百句。娟儿心悬
亲人的生死,心酸难忍间,坐倒地下,双手掩面,已然啜泣起来。

    泪眼朦胧间,忽然想起师父方才的嘱咐,娟儿心中生出希望,忙从腰间摸出锦囊,
急急打开去瞧,但见里面放着字条,上头写着八个蝇头小字:“缘尽爱灭,速投怒苍。”
娟儿看不懂上头的意思,更不知怒苍山在什么地方,惶惑之间,再也按耐不住,终于大
哭起来。

    便在此时,一个傻呼呼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娟儿姊姊怎么了?有谁欺侮你么?”

    娟儿听了这话,心中忽感宁定,还有他,还有他能保护自己……

    “阿傻!”

    她纵身入怀,紧紧抱住阿傻,泪如雨下间,即使幼小如她,也知前所未见的大难已
然降临……

    第六章智敌群雄

    怒苍大殿好汉云集,复寨以来,今日正是头领首次议事。

    忠义堂前名将会,五虎中除了方子敬性格孤高、小吕布下落不明以外,其余三名猛
将尽皆聚会本山。

    怒苍再起,重新往日气象,大殿阶下五只石老虎给搬入殿角,殿旁石壁照着先前的
商议,便改悬山寨众将的名牌。排名第一为秦仲海的恩师方子敬,其次为威震汗国的煞
金石刚,其三则是开立双龙寨的陆爷孤瞻,其四为秦霸先之子、“火贪一刀”秦仲海,
其五则为“铁剑震天南”李铁衫,其六为内三堂的“天权堂主”项天寿,再下则是前锦
衣卫枪棒教头郝震湘、“密十一”头领和尚止观、“红粉麒麟”言二娘、解滔、常雪恨、
煞金麾下五名忠心番将、陶清、哈不二、欧阳勇等人,共计一十四名汉军头领,五名番
军彪将。

    大殿高台本已破败,秦仲海看着不顺眼,索性命人拆除,台上也不再摆设大位,只
如寻常大户人家厅堂模样,左右对置十来张桌椅茶几。眼前众家好汉各有来历,有的甚
至语言不通,但诸人心下明白,此番各方豪杰能再至怒苍相会,仗的全是秦仲海舍命举
事,煞金、陆孤瞻等人虽不明说,但心里早已认定秦仲海是本山之主,只等他立下大功
之后,便要公开推举,让他稳坐头牌山主的大位。

    只是山寨虽有虎将,却不能没有智谋远虑的谋士入伙,当年怒苍山两大军师,合称
左龙右凤,乃是山主秦霸先的左右手。这两人文滔武略,聪明绝顶,在寨中地位高绝,
除秦霸先本人外,便属他二人地位最高,权柄也极重。前夜秦仲海听了煞金的说话,问
明青衣秀士与本山的渊源,赫然发觉他便是当年的右凤唐士谦。

    秦仲海当年簧夜寻访卢云,自然深知智囊的要紧,得知此事后,自是大喜欲狂,次
日便找齐众将会商,打算即刻启程前去九华山,也好探听青衣秀士的心意。

    ※ ※ ※此刻厅上众将云集,只秦仲海尚未到来,诸人便在殿中闲谈等候,常雪
恨午睡方醒,顶着蓬发乱须,搓揉惺忪睡眼,匆匆奔入殿来,眼看一人背对自己,随手
拉了过来,问道:“今儿个是干什么?怎地把大伙儿都找来了?”他问了两句,那人却
不回话,常雪恨嘿了一声,把话再说了一次,却听那人骂道:“加里拉歪歪儿!”

    秦仲海吓了一跳,急忙去看,眼前这人体格壮硕,容貌不似中原人士,却是煞金手
下番将古力罕,乃是腾腾一家的大哥。他听不懂常雪恨问些什么,耐不住烦,便自出言
来骂。

    常雪恨听了番话,自也茫然不解,问道:“家里拉什么?拉屎吗?”

    正疑惑间,一人哈哈大笑,走到常雪恨身边,道:“常兄弟,人家拉你奶奶,你还
挺开心的啊!”常雪恨呸了一声,回头去看,但见说话之人容貌威武,身穿胄甲,正是
秦仲海,看他身边站着一名美娇娘,身穿淡紫绸缎罗裙,却是言二娘。

    常雪恨正要开口去骂,秦仲海却已坐了下来,跟着向堂中一名男子点头示意,看那
人身材高大,满面怒容,却是“煞金”石刚。他咳嗽一声,道:“人到齐了,请诸位就
座。”

    常雪恨啊了一声,知道众人立时要议事,他左右探看,忽见一名美艳女子坐在西首,
却是古力罕的妹妹宁宁罕,他嘻嘻一笑,便即晃了过去,凑着美女坐下。

    才一坐定,便听石刚道:“此次寻访左龙右凤,为表诚心,须得秦将军亲自过访。
诸位身怀绝艺,谁愿与秦将军一同下山?”常雪恨哪管什么龙凤乌龟,他闻到宁宁罕身
上的香气,只感全身发软,当下挤眉弄眼,做出浪子风情,微笑道:“小姑娘,天气不
坏啊。”

    宁宁罕见他模样低俗,不愿多加理会,只睁着一双水瞳大眼,静听石刚说话。常雪
恨哼了一声,心道:“你这番女又听不懂汉话,装什么正经。”

    他咳了两声,正想再说,却见堂中一人缓缓起身,问道:“敢问石将军,左龙右凤
失踪已久,咱们有何线索,却要如何寻访他们两位?”这人神态沉稳,身形却甚滑稽,
正是“金毛龟”陶清。眼见宁宁罕神情疑惑,似不认得这人,常雪恨有意搭讪,便道:
“他是金毛龟陶清,来,我教你说汉话,龟……金龟……”

    宁宁罕睫毛轻轻一眨,转头望向常雪恨,霎时露出了如花笑容。常雪恨看得心旷神
怡,伸手朝自己指了指,笑道:“公,叫老公。”说着眯起了眼,朝秦仲海等人指了指,
讪讪地道:“龟……他们全是龟……”眼看宁宁罕樱唇微颤,口唇欲动,常雪恨更是欣
喜若狂,涎着一张脸,等着佳人出言叫唤,也好怡然自得一番。

    猛听啪地一声大响,常雪恨脸颊高高肿起,那宁宁罕走入场中,挨着石刚高大的身
躯,腻声道:“干爹,那人好生无聊,一直风言风语的,女儿能不能换张位子坐?”语
音清脆,说得却是一口道地的汉话。常雪恨没料到她懂汉语,一时惊得呆了,心下只是
叫苦连天。

    石刚大踏步走来,喝道:“大胆小子!咱们在说正经事,你怎敢趁机滋扰宁宁?”
他把拳头握紧,冷冷地道:“看在老陆的面子上,给你个自新良机。方才咱们说什么来
着,你给重述一遍。”常雪恨吓得全身发软,慌忙道:“我那个……你……你娘要抓龟
……”

    石刚拳头抡起,作势欲挥,怒道:“好好的左龙右凤,什么时候变成龟的?混蛋东
西!”常雪恨出身双龙寨,哪知龙凤名号,那煞金又是满口北方乡音,他闻之不清,惨
然叫道:“别打我啊!什么酌龙油凤的,可是菜名么?可我只听过油鸡啊!”

    众人闻言,登时哄堂大笑,常雪恨出身双龙寨,行径如此丢份,陆孤瞻、解滔、郝
震湘等人都是面红耳赤。解滔是个乖觉的,他急于挽回双龙寨的颜面,沉声便问:“陆
爷,都说左龙右凤乃是本山两大支柱,属下耳闻已久,却不曾得知详情。您老人家可否
解说则个,也好解开属下心中的疑惑。”他说话十分得体,仪表又修饰得整齐端正,宁
宁罕看在眼里,登时发出赞叹,常雪恨适才吃了闷亏,此刻犹在留心美女举止,一见她
对解滔的这番神态,登感嫉火焚烧:“死火眼的,来日别落入老子手里,要你大大出丑,
连裤子也没得穿!”

    陆孤瞻听得下属发问,忙道:“解兄弟问得好。当年本山左军师姓朱名阳,道号潜
龙,右军师姓唐,双名士谦,外号”凤羽“,这两人神机妙算,智谋百出,兵法道术无
一不通。可惜当年神鬼亭一役之后,踪影全失,再没人见过他们了。”

    陆孤瞻学识渊博,乃是五虎中仅有的儒将,智谋胆识称雄江南,解滔与郝震湘听他
十分推崇龙凤,都是哦了一声,想来这两位军师定有过人之处,才能让陆孤瞻如此佩服。
解滔面露神往之情,赞叹道:“这两位先辈若在山上,那可是十分快意之事了。”

    陆孤瞻微微一笑,道:“左军师虽然不见踪影,但右凤却在掌中。”

    解滔闻言大喜,登即拍手道:“这凤军师在哪儿?陆爷快快请说!”

    陆孤瞻微笑道:“各位识得青衣秀士么?”

    众人心下奇怪,好端端说着左龙右凤,却怎地忽然提到此人,不由得一脸诧异。解
滔吃了一惊,忙道:“他是九华山的掌门啊!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可与山寨有旧
么?”

    陆孤瞻微笑道:“你可知他为何要戴着一幅人皮面具?”解滔心念一动,若有人长
年遮掩本来面目,定是怕给人认出他的面貌,他心下一醒,颤声道:“难道…难道他便
是右军师?”

    陆孤瞻笑道:“没错。他便是右凤唐士谦,当年山寨里的第三把交椅。”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哗然,青衣秀士剑法独步,轻功更是傲视宇内,乃是名门大派
的掌门,谁知他竟然是昔年怒苍山的右军师,一时间难以置信,在那儿议论纷纷。

    煞金见众人各有怀疑,便道:“诸位不必疑心。唐先生进士出身,历任翰林院修撰、
左都御史等官,他官职显赫,曾蒙先皇赐下凤羽,亲手插上顶戴,是以有个外号,叫做”
御赐凤羽“。”常雪恨惊道:“他妈的,原来是个大官,那他又为何做土匪?”

    言二娘啐了一口,道:“大胡子口无遮拦,谁是土匪了?”常雪恨嘿嘿冷笑,正要
反唇相讥,解滔是个懂事的,在酒宴上见了她与秦仲海的神色,早知他两人关系深刻,
常雪恨若要满口粗话,招惹佳人,不免冒犯了猛虎,当下一把拉住,要他安静闭嘴。

    煞金没有理会常雪恨,又道:“这位唐先生是个文弱书生,阖山中只他一人全无武
艺,但他攻于心计,长于谋划,对朝廷情势了若指掌,便给大都督拜为右军师。”说着
眼望止观,道:“沐先生,我说得没错吧?”

    止观是昔年的军机头目,自然无事不晓,这沐字便是他出家前的俗姓。只见他微笑
点头,道:“石将军所言不错。山寨毁败后,唐先生从此退隐遁世,求道于九华。数十
年过去,终于练成绝世武功,成为正教八大掌门之一,号为”青衣秀士“。”

    众人闻言,都是议论纷纷,秦仲海早知详情,此时便只微笑不语。解滔忙问道:
“青衣掌门出身怒苍,难道武林正教都不知晓么?”

    陆孤瞻眉头深锁,道:“你这话说到了要紧处。咱们此番离山求教,便是怕这帮人
抢先一步,把他劝走了。”常雪恨惊道:“怎么?八大门派的兔崽子会招他入伙么?”

    陆孤瞻颔首道:“当年朝廷招安,唐军师面子上虽给说服了,其实心里早已心灰意
冷,便向咱们几位上将告明心意,说等大事底定,大家有了归宿,他便要隐姓埋名,上
山求道。后来他果然出家离尘,从此不再过问山上的事。”他叹了一声,又道:“也是
他退隐之心甚是坚决,当年唐先生拜师求艺时,便曾应允九华山前代掌门,言明他不再
与旧日弟兄牵连。此后他多行善事,行侠仗义,赢得正教中人的敬重,待他接任掌门之
位时,少林方丈与武当掌教还曾应邀观礼,丝毫不以他的出身为意。”

    众人听了这些典故,心下都感不祥,照此观来,此番怒苍再次举事,青衣秀士未必
愿意再次上山,说不定还会给名门大派拉拢过去,反来对付自己人。哈不二惊道:“那
咱们手脚可得快点,要是少林和尚抢先了一步,那局面就玩完啦!”

    秦仲海见众人议论纷纷,当下不再多言,自行往厅中一跨,沉声道:“诸位,此番
下山,谁愿与某同往?”常雪恨第一个冲了出来,大声道:“我要去!我要去!人家刘
皇叔有伏龙凤雏,我们也有潜龙凤羽,他妈的,人家一个人就抓了两只,快活得什么也
似,咱们可快快去抓一只回家!可别给人家抢走了!”众人听他说得粗鲁,忍不住大笑
起来。李铁衫笑道:“咱们这位小朋友办事挺来劲儿,看来倒是个帮手。”

    陆孤瞻皱眉道:“李兄却不知晓。这小子往日多爱坏事,上次在山东还失风被捕,
这回秦将军要去干正事,万万不能携他同往。”前回常雪恨给押在山东省城,刚巧不巧,
正是与卢云同牢为友,秦仲海虽与卢云相熟,却也不知此节。

    常雪恨啐了一口,道:“陆爷你不知晓,这回秦将军下山远游,倘少了我小常,那
是办不成事的。”陆孤瞻哦了一声,道:“你又有什么能耐了?”

    常雪恨道:“你们听了,一来我能解闷开心,秦仲海路上要去风月之地,少了我这
因头,不免玩得不快,到时心头苦闷,难免生出病来,他人都生病了,如何抓得住龙凤?
再说我酒量不坏,一路上若遇上江湖好汉的鸿门宴,咱还能替他挡酒消灾,让他安安心
心抓龙捕凤,你说咱有这两样好处,还能不陪他下山么?”他左一句抓龙,又一句捕凤,
直把两大军师当作禽兽看待,众人听在耳里,都是皱起眉头。

    解滔心道:“常兄弟平日里乱七八糟,我看秦将军外表粗暴,定也是流氓一般的人。
这两个人物混在一起,不知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这”九命疯子“还是别去得好。”
正想开口劝阻,哪知秦仲海已然哈哈大笑,他本怕路上气闷,听得常雪恨有意同去,登
时大喜,只听他道:“难得常兄弟这番好意,我怎好推拒呢?咱们快快走吧!”

    常雪恨奔到秦仲海身边,霎时淫笑道:“宜花楼!冲啊!”两人嘻嘻一笑,便要离
山。

    忽听一名女子喝道:“且慢!我也要去!”众人听她声音中气不足,却是言二娘。
秦仲海心下大惊,慌道:“二娘身子不曾痊愈,还是不要去了。”

    言二娘瞪了常雪恨一眼,摇头道:“不成,你们两人混在一起,定会做出禽兽不如
的事,我非跟去不可。”

    陆孤瞻与石刚对望一眼,两人都感莞薾. 言二娘与秦仲海相互爱慕一事,寨中早已
传开,若有她一同前往,秦仲海做起坏事来不免多有忌惮,二人心念及此,当即异口同
声:“如此甚好,不如项堂主、陶兄弟也一块去吧!到时若有什么情况,也好有个照应。”
以陶清行事的稳重,项天寿的高超武术,到时路上若有什么危机,定也能化险为夷,平
安渡过。

    此行人数众多,又是怪异光头,又是凶狠婆娘,路上少了花头,定会气闷无比,秦
仲海与常雪恨苦着脸,只在那儿唉声叹气。

    ※ ※ ※当下秦仲海领头,率同言二娘、陶清、项天寿、常雪恨等人,浩浩荡荡
地往九华山出发。这些日子他人不在山上,便请陆孤瞻代为主持局面,止观在旁襄赞。
这两人都是智能深湛之人,料来定能不负所托。至于山寨巡防、教练士卒的重任,自由
“煞金”石刚领头,李铁衫、郝震湘两人陪同帮办。为防路上有甚意外,陆孤瞻另请解
滔下山,陪同众人前去九华山,路上若有什么大事,“火眼狻猊”轻功了得,自也能来
往传讯,不至受困。

    众人晓行夜宿,一路朝九华山而去,只等遇上青衣秀士,便要恭请他回山任职。

    路上项天寿细细解说青衣秀士的过往事迹,众人方知昔日山寨风貌。过去左龙主外,
右凤主内,一掌军政,一握枢机,两人各有所长,各有所司,从不干涉冲突。这青衣秀
士主管山寨防务,凭着一己的聪明才智,为山寨制造了无数器械火炮,更料理得内外钱
粮一应俱全,使众家好汉毫无后顾之忧。

    秦仲海听得暗自点头,想道:“难怪过去山寨固若金汤,朝廷百攻不下,原来是有
这等人材在运筹帷幄。嘿嘿,我爹爹能有这等豪杰相随,真是不枉一生了。”其余众人
心仪之余,想起见面在即,无不大为兴奋。

    项天寿知道青衣秀士性子特异,若要请他回山,不免多费周章,问起秦仲海有何妙
策,却听他冷笑道:“心诚则灵,哪要什么计策?人家刘备三顾茅庐,把诸葛亮弄了出
来,青衣秀士若是推辞不出,老子便要百顾茅庐、千顾茅庐、万顾茅芦,直接住在他家
里,看这老家伙出是不出?”

    项天寿苦笑道:“将军这番求贤若渴的心意,真是叫人感动万分啊!”

    ※ ※ ※九华山位于陕北,与怒苍山同在一省,说来路程不过数日。这日午后来
到甘泉府,离九华山脚不远。只是此际已在申牌时分,若要贸然上山过访,会面时恐怕
已至晚间,说来极为失礼。陶清便道:“秦将军,我看不如这样,咱们今晚先歇一歇,
明早我持你的名帖,先去探听人家的心意,你说可好?”秦仲海自知陶清行事稳重,天
幸有他同来,诸事自多便利。当即喜道:“好!便这么办理!”

    众人安排妥当,便到镇上一处客店打尖,要等明日再行过访。言二娘与项天寿正自
安顿住处,那常雪恨却是个好酒如命的人,只见他冲向酒保,大声怒喝:“他妈的!快
给老子拿酒来!”

    那酒保见他满脸胡须,凶神恶煞一般,忍不住吓了一跳,道:“客倌要什么酒?”
常雪恨喝道:“取坛白酒出来!再给老子送上三只大碗,炒几个热炒!”那酒保心下暗
自害怕,连忙送上酒菜。

    秦仲海早感喉头发痒,一看常雪恨弄了酒菜,便也一屁股坐来,笑道:“原来常兄
弟也是酒国高手啊!咱们可真是知己了。”常雪恨耸了耸肩,懒懒地道:“高手未必,
不过与老兄相比,只怕还胜过那么一点。”秦仲海嘿嘿冷笑,常雪恨竟敢在他面前如此
说话,那不是自找死路?当下伸手搭上肩头,笑道:“老弟这般厉害啊?那醉八仙会不
会?”说话间解滔也已过来坐下,秦仲海却不理会,只与常雪恨低声说话。

    常雪恨眯起了眼,满面高傲,道:“醉八仙俗得佷,咱们江南时兴猜酒令,那可文
雅多了。”秦仲海奇道:“行酒令?怎么个玩法,说两句听听。”

    常雪恨用力咳了几声,朗声道:“听了!王家姑娘穿青裙,李家老娘换衣裳,快快,
换你了……”秦仲海听他言语下流,忍不住又惊又喜,道:“这是什么鬼东西?”

    常雪恨嗤嗤淫笑,道:“你要这样接,侯府小弟破裤档,张府老爷脱落裤,咱们这
酒令讲究声韵对仗,选词嘛,随你说成语俗话,还是他奶奶的诗词歌赋,无一不可。”
秦仲海笑道:“这个够粗俗,对老子的调儿。”两人手持酒杯,淫笑连连,登时污言秽
语地说了起来。

    ※ ※ ※所谓酒令,自古便是文人欢饮聚会的助兴游戏,古诗云“城头稚子传花
枝,席上搏拳握松子”,便是描述行令的情趣。若遇上卢云、顾嗣源这般才士,自有
“白毛分绿水,红掌拨清波”这般诗雅辞达的名句应景,但秦仲海与常雪恨这两个流氓
粗俗无文,能有什么好话出来,二人大声嚷嚷,都是些“女儿哭,嫁个男子是乌龟”、
“老娘笑,闺房冒出三只猴”之类的低俗言语。

    解滔坐在一旁,早已听得面红耳赤,他左右探看,只见店中客人无不朝他们这桌望
来,脸上还挂着一幅笑,想来定在嘲笑他们。解滔唉声叹气,心道:“常雪恨这小子,
以前独个人搞不出什么花样,现下给他遇上秦将军,两人一般低俗,真个投缘了。唉…
…这两人形状恁煞难看,我可得换桌坐坐。”心慌之下,急忙坐到另一张空桌,跟着叫
了酒菜,只在那埋头苦喝,对秦常二人直做不识。

    常雪恨见他躲了开来,登时一举冲上,指着解滔怒喝道:“嘿!你这是做啥?怎地
一个人溜得老远?”解滔低下头去,咳嗽不断,哀叹道:“我伤风头晕,想要静一静。”

    常雪恨大声道:“静你个大头!你昨日里生龙活虎的,伤个屁风?想要静,除非先
对了老子的酒令!”解滔见四下客人指指点点,连忙低声道:“对就对,你说话小声点。”

    常雪恨扯开嗓门,喊道:“听好啦!左边肉肉是棒槌,你给我对!”解滔惊道:
“什么棒槌铁锤的?这……这算是什么酒令?”

    店中酒客听得这下流言语,忍不住皱起眉头。秦仲海却是大喜欲狂,哈哈大笑:
“哎呀!解兄弟外貌斯文,怎么文才这般差劲,连这令儿也对不出来。”他摇头晃脑一
阵,道:“你们给老子听啦!”左边肉肉是棒槌“,便该答道,”右边肥肥是乌龟“!”

    常雪恨是个不学无术的文盲,听了秦仲海的回答,登即仰头狂笑:“好!好一个右
边肥肥是乌龟!妙啊!”霎时竟然鼓起掌来了,秦仲海洋洋自得,在那儿抱拳答谢。

    店中客人听了这两人的对答,谁不大惊失色?众人议论纷纷,只在打探这群无聊男
子的来历。解滔满脸羞愧,只管低头不语。

    秦仲海兴致高昂,笑道:“我帮解兄弟答了,可有什么奖赏?”常雪恨望着解滔,
怒喝道:“火眼的!你这小子文才太差,丢尽了双龙寨人马的脸,他奶奶的该罚一杯!”
说着塞过一只大酒碗,暴喝道:“快喝!”

    解滔苦笑道:“你们别胡闹了,明早咱们还要赶路哪!”

    常雪恨气得吹胡子瞪眼,他挥舞铁拳,怒道:“你不喝么?莫非看不起老子?”解
滔怕他闹事,忙道:“喝就喝,你乖乖坐着,可别乱来啊。”当下举起酒碗,咕噜噜地
灌下。

    ※ ※ ※却说言二娘安顿好行李,自与项天寿、陶清走了出来,三人听得外头店
中喧哗,似有人在那儿胡闹。陶清皱眉道:“这好象是秦将军的声音?他们在做什么?”
言二娘哼了一声,知道秦仲海素行不良,此刻多半在带头捣蛋,当即走入堂上,要狠狠
数说他们一顿。

    言二娘行入堂中,正要提声怒喝,却见秦仲海与常雪恨两人安安静静的对饮,只有
解滔一人满脸通红,在那儿大声叫嚷,好似醉眼朦胧的模样。言二娘吃了一惊,这解滔
平日模样斯文,行止稳重,哪知稍稍离山,便成了这幅鬼模样,看来陆孤瞻定是少了管
教。

    那解滔不知喝了多少酒,只见他手指着九命疯子,大声道:“可恶的家伙,你这混
蛋每日里专来欺侮我,现下换我出令了,你给乖乖接着!”只听他摇头晃脑,唱道:
“美人儿,赛西施,浓妆艳抹两相宜,你给我答!”他文学略高,说话稍为文雅,行的
酒令自有两分诗韵。常雪恨听了令,却只嘻嘻一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听好啦,”
王八蛋,比龟蛋,油炸清蒸都完蛋!你给我吃!“”秦仲海听他回的妙,霎时放声大笑。

    言二娘听他们口无遮拦,赫然怒道:“你们在讲些什么?这等无聊话也敢说!”

    秦仲海见言二娘来了,一时吓得满身冷汗,想起自己已是山寨中的要紧人物,忙装
作神色俨然的模样,伸手朝解滔指去,沉声道:“解兄弟喝多了,人在兴头上,咱们不
忍坏他酒兴,只得在这儿照料相陪。”说着凝目望向常雪恨,道:“常兄弟,你说是么?”

    常雪恨急忙颔首,帮腔道:“是啊!都是解兄弟言语下流,举止卑鄙,害得咱们好
生丢脸,现下全在帮他收拾呢。”这两人好不奸恶,不说自己喝酒胡闹,却把罪名往解
滔身上一推,自己全不担半点责。言二娘心下起疑,问道:“解兄弟,你真的喝多了么?”

    解滔醉眼惺忪,斜视着言二娘,忽地冷笑道:“陈皮梅,和稀泥,黑泥料底豆渣皮,
看了难堪!”看来真是喝多了,这几句话都在嘲讽言二娘徐娘半老。言二娘听他调笑,
如何不怒,喝道:“软脚虾,浸油炸,红光粉面烂泥肚,吃也白痴!”

    解滔怒道:“你敢骂我?”言二娘脾气暴躁,有什么不敢的?大怒之下,玉腿踢来,
解滔已然着地滚了出去。言二娘正要补上一脚,忽见解滔酒气上涌,呕地几声,秽物大
口喷出,只见左一滩面渣,右一洼烂汁,左右摆头间,转眼便把自己陷在吐堆里,一时
臭气熏天。言二娘尖叫一声,急急往后闪开,险些给秽物弄脏了罗衫。

    店中客人见了秦仲海等人恶形恶状,心中已感害怕,此时又见恶婆娘打人,吓得面
无人色,全数夺门而逃。陶清见大姊兀自气愤,上前劝道:“大家都是自己人,快别这
样了。”这解滔是双龙寨新入伙的好汉,便看在陆孤瞻的面上,也该让他三分,绝不能
趁他醉酒时责打,陶清是个晓事的,便急忙上来劝阻。

    ※ ※ ※项天寿捏着鼻子,扶着解滔喝了醒酒汤,热汤入肚,神智已然清楚,他
见自己满身污秽,言二娘又是满面怒气地望着自己,解滔不知所以,心下只感骇然。

    正想去问秦仲海,忽听店门口马嘶声响,一人喝唤道:“快!明日大会便要召开了,
咱们可别迟啦!”众人听这话声好急,各从窗口望外,只见三匹高头骏马行过店门,身
上打扮却是点苍山的人。

    秦仲海等人心下一惊,他们此时业已造反,说来是武林正道的公敌,点苍山位列武
林八大门派之一,自与怒苍山是敌非友。秦仲海不动声色,便向项天寿、陶清使了个眼
色,三人一起行到街边观看。

    才到店门,便听人声马鸣,街道中又有几骑飞驰而过,马蹄践踏,只惊得百姓仓皇
走避。陶清心下一凛,走到秦仲海身边,低声道:“此处是九华山脚下,怎会有武林人
物在此骑马奔驰?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们这般无礼,岂不轻看了青衣秀士的名头?”

    武林中人约定成俗,来到其它门派附近,必当偃旗息鼓,尤其不能招惹百姓,哪知
这些人行径居然嚣张若此,秦仲海看在眼里,自也暗暗奇怪。

    过了一会儿,不见飞骑过来,秦仲海心下隐隐觉得不祥,皱眉便道:“看这等势头,
可别是九华山出了什么事,事不宜迟,咱们须得连夜上山。”吩咐诸人准备兵刃家伙,
不顾天色将晚,便即延道入山。

    ※ ※ ※行入山道,路上羊肠小径,满是岔路,众人走走停停,着实找不到去处,
好容易遇上乡民,言二娘急忙上前,问道:“敢问大哥,可知九华山龙吟阁在山上什么
地方?”那村民哦了一声,上下打量她几眼,见她唇红齿白,容色秀丽,心下有些好感,
便道:“这位少奶奶,您找青衣菩萨有何贵干?”

    秦仲海知道言二娘生性老实,多半说不了谎,便要凑来说话,那乡民见他横眉竖眼,
还没开口便已十分怕人,一时双手连摇,连连向后退开。秦仲海呵呵笑道:“老兄别怕,
咱们这趟是来还钱的。只因青衣掌门借了我三千两银子,上回又来得急,没把道路记清
楚,还请您指点去路。”一听是来还钱的,那乡民哦了一声,换上了俨然脸色,道:
“看不出来啊,你等外地来的,居然也受过青衣菩萨的好处?”说话尾音提高,却是打
起官腔来了。

    常雪恨凑了过来,奇道:“你怎老是唤他做菩萨?青衣秀士有法力么?”

    那乡民道:“青衣菩萨虽无法力,但慈悲心肠与菩萨无二。他向来体恤百姓,每逢
收成不好,来春便会给我们种仔耕作,绝不让村民典押土地。正因如此,这一带的百姓
安居乐业,家家有地耕,无人沦为佃农。大家感念恩德,当然叫他做菩萨啦!”

    秦仲海倒不知青衣秀士如此受百姓爱戴,他暗暗点头,想道:“好一个青衣掌门,
这般干法,可连朝廷也比下去了。”眼看天色将黑,众人不再多言,言二娘细细问过龙
吟阁去处,便即启程上山。

    一路行去,只见两旁道路灿烂锦绣,夕阳西下,更照得奇花异草缤纷艳丽,言二娘
左右探看,心下赞叹:“唐先生还是这般神奇,总是为人所不能为。”

    众人纷纷点头,先前山脚风景恶山恶水,荒芜干燥,哪知山上却花木扶疏,满是奇
罕树种,想来定是青衣秀士栽种而成。

    秦仲海指着一片树林,道:“大家看那儿!”众人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好大一
片树林,树上满是奇珍异果,似桃非桃,似果非果,尽皆罕异。

    秦仲海道:“九华山物产富饶,名满天下,京城里的王公贵族,逢年过节时都会差
人来买九华山的灵芝糖、人参果、蟠桃茶,看来便是这处树林了。”

    常雪恨笑道:“人参果?就在这片树上么?”秦仲海耸了耸肩,道:“这就不清楚
了,不过我听人说过,这人参果一个值得百两银子,好似吃了会延年益寿,还有壮阳补
身之类的奇效。”常雪恨听得壮阳二字,心下大喜欲狂,当下冲进树林,立时往树上攀
爬。

    项天寿怕他闯祸,大声道:“常兄弟快快下来吧!咱们上山有正事,你别要胡闹了!”

    常雪恨哪里肯听,猛见树上结了一棵拳头大的果子,红亮亮地娇艳欲滴,好似香甜
可口。常雪恨喜道:“壮阳了!”他这人平日里甚是节省,要他花钱买书读书,半点也
舍不得,生平积蓄全都用在吃喝嫖赌四字箴言上,听了滋补壮阳,那是欢乐之源,自然
乐不可支。凑上鼻子一闻,更觉果子清香无比,他心下大喜,想道:“这般香,吃了定
然不得了!”霎时淫笑连连,便要伸手去摘,猛见那果子颤抖一阵,忽地往旁让过,竟
尔闪了开来。

    常雪恨吃了一惊,心道:“他妈的!这果子居然会走!”急忙伸手去抓,那果子却
四处飞跃,逃得更加快了。

    秦仲海等人见他在树上飞来跳去,心下都是奇怪,纷纷问道:“你在干什么?”

    常雪恨怒吼连连,喝道:“我在捕果子!”秦仲海与众人对望一眼,奇道:“捕果
子?”从来只听过摘果子,什么时候会用到“捕”这个字?

    猛听常雪恨叫道:“我抓到了!抓到了!”言二娘劝道:“这果子栽种不易,又是
人家山里的东西,你可别胡乱吃了。”常雪恨哪里肯听,只喀啦啦地啃了起来,跟着跃
树下地,朝秦仲海等人走来。

    秦仲海笑道:“好吃么?”常雪恨吐出几口果肉,骂道:“闻起来香,吃起来却难
吃得紧,比狗屎还臭。”项天寿闻言一奇,道:“你吃过狗屎么?”

    常雪恨骂道:“老子打个比方,你啰唆什么?”说话间,他忽地跳了起来,颤声道
:“这果子咬我!”众人大奇,道:“什么果子咬你?”

    常雪恨张开大嘴,只见他舌头已然高高肿起,好似真给什么物事咬了一口。秦仲海
惊道:“他妈的,果子有毒,咱们快快上山!”常雪恨嘴里肿得黑胀异常,定已中了奇
毒,倘若不得解药,怕有性命之忧。

    众人背起了常雪恨,运起轻功,急急往龙吟阁而去,常雪恨趴在解滔背上,含糊不
清地道:“混帐东西!居然陷害我!老子操青衣秀士祖宗十八代……”他口齿不清,却
仍咒骂不休,不曾少歇。解滔喝多了酒,兀自头晕脑胀,听了许久,心下着实不耐,忍
不住骂道:“听说九华山开山祖师也姓常,你再这般操下去,怕骂到自个儿祖宗了。”

    常雪恨大怒,喝道:“我先操你姓解的祖宗!”说着污言秽语地骂了起来,解滔叹
了口气,只运起轻功,快步向前。言二娘翻起了白眼,心道:“老天保佑,最好把这讨
厌鬼毒死了,也算替咱们山寨除害。”

    ※ ※ ※行过练武场,见到了一处宅院,看这建筑不俗,好似庙宇一般,想来便
是九华山龙吟阁了。众人行到门口,却见门户紧闭,彷佛四下无人。秦仲海使了个眼色,
陶清立时走上,叩门道:“有人在么?”敲了良久,却不见有人。他毫不死心,又打了
一阵,仍是无人应答。

    陶清摇头道:“看来真个不巧,青衣掌门不在山上。”解滔急道:“可咱们常兄弟
又中了毒,这要如何是好?”众人见常雪恨脸色黑漆,全身不住颤抖,看来若无解药,
真会伤发毕命。

    秦仲海沉吟道:“说不定他屋里有解药,情况紧急,咱们只好进屋去搜。”当下举
起铁脚,便要往大门踹落。

    猛听一人急急叫道:“别踢!别踢!这就来了!”众人回头急看,只见一名老汉奔
了过来,身旁还跟着几个妇女孩童。那老汉见了秦仲海等人,慌忙鞠躬,神态甚是害怕。
陶清忙道:“这位老丈,咱们是青衣掌门的朋友,今日特来上山拜访,敢问掌门仙踪何
在?”

    那老汉抹去额上冷汗,道:“老头子听山脚开店的说了,前些日子山上来了几个武
林人物,把掌门请下山去。只因他走得急,事前也没交代老头,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哪。”

    秦仲海吃了一惊,道:“武林人物?来的人是少林和尚么?”

    那老汉摇头道:“对不住了,老头子是山脚的乡民,专帮掌门打理房舍,什么武林
人物,咱们一个也不相识。”秦仲海见这几人下盘虚浮,不似身有武功的模样,看来真
不是九华山的门人,他与项天寿对望一眼,都是摇了摇头。秦仲海踌躇片刻,问道:
“敢问老丈,九华山还有两名小姑娘,一个叫做艳婷,一个叫做娟儿,她们人上哪儿去
了?”

    那老汉道:“掌门下山时,大师姑跟着走了。小师姑却不知跑哪儿去了。这两位师
姑平日里待人和气,模样又生得标致,大家都好生欢喜她们呢……”秦仲海见他说话不
着边际,又看常雪恨面色发黑,不能再拖,忙道:“老丈,咱们这位朋友吃了毒果子,
现下命在旦夕,青衣掌门又不在山上,这可要如何是好?”

    那老汉走了过来,朝常雪恨面色一望,颔首便道:“我看他面色发黑,八成是偷吃
了蟠桃甲虫,这毒伤不难解救。几位大哥莫要操心。”众人闻言一惊,齐声道:“蟠桃
甲虫?”

    那老汉点头道:“只因不少歹徒经常前来偷吃王母蟠桃、人参仙果,青衣掌门便在
树林里养了些甲虫,以来防备。这些虫长得与蟠桃一个样子,平日咱们若要分辨,需用
火烛试探,才能分出真假。”众人听了这话,只感匪夷所思。常雪恨嘿了一声,含浑地
道:“难怪那果子好腥好黏,壳又生硬,吃起来臭得不得了,原来是他妈的甲虫,我操
他甲虫祖宗……”一时骂得声嘶力竭,气喘吁吁。

    那老汉见众人各有惶惑之意,便道:“诸位莫要担忧,你们既然是青衣掌门的朋友,
老头就不能见死不救。”说着唤过一名孩童,往他肩上一拍,道:“去救人吧!”

    言二娘奇道:“这孩子懂得医术么?”那老汉摇头道:“不懂。”

    言二娘茫然道:“那他要怎么救人?”

    那老汉笑道:“少奶奶别慌,他随身带着解药。”

    眼见那孩童衣衫褴褛,身无长物,模样甚是天真,哪像身怀灵丹的模样,忍不住都
是起疑。项天寿怕那老叟昏庸,到时反而加重常雪恨的病情,便蹲下身去,向那男孩道
:“小弟弟,你真会救人么?”那男童大声道:“当然会!”项天寿皱起眉头,低声道
:“人命关天,小弟弟可别信口开河。”那男童嘻嘻一笑,大声道:“我正是要开河!”

    众人心下一奇,正要发问,猛见那男孩跳到常雪恨面前,跟着解下裤档,竟尔对着
常雪恨的大脸尿了起来,言二娘又羞又惊,连忙呸了一声,别开头去,不敢再看。

    常雪恨可倒霉了,此时倒在地下,难以动弹,便给尿了一头一脸。众人大吃一惊,
纷纷喝道:“这是干什么!”那老者笑道:“诸位朋友莫要惊讶,这位大胡子老弟误食
蟠桃甲虫,便需用童子尿解毒。寻常村民前来偷吃人参果,多半带着孩童过来。”

    常雪恨平素恶形恶状,比秦仲海还惹人厌,此时给整得面无人色,众人看在眼里,
各自低声偷笑。只项天寿一人满脸关切,就怕常雪恨性命不保。

    那男童哗啦啦地尿着,口中兀自大声数说:“嘴巴张开点啊!你不张口喝,毒怎么
会解?”常雪恨原本不会动弹,给人浇了一头尿水,猛地暴吼一声,将那男童狠狠揪住,
喝道:“操你奶奶!老子杀了你!”那男童吓了一跳,颤声道:“救命啊!坏人啊!”
一时尿得更加急了,只淋得常雪恨更加狼狈难堪。

    解滔见常雪恨忽然能动,大喜道:“常兄弟!你病好了!”常雪恨一愣,松手放开
那孩童,摸着大脸道:“是啊!老子的舌头像是不肿了。”众人见他脸上黑气已褪,说
话声音也不再含浑,想来童子尿甚是对证,直似药到病除。项天寿大喜,忙鞠躬答谢,
道:“多谢老丈高义援手,我等感激不尽。”说着从怀中取出银钱,便要做为赠金。

    那老叟慌忙摇手道:“诸位朋友万莫客气,你们是青衣掌门的朋友,老头子没曾招
待,已是过意不去,怎好再收你们的钱两呢?”说着坚拒不收。项天寿劝了几次,眼看
对方心意甚诚,只得把钱两揣回怀里,不再坚持了。

    众人找不着青衣秀士,便要下山而去。却见常雪恨原地大嚷大叫,兀自在那孩子身
边绕来跑去,不知又在胡闹什么。解滔大声道:“常兄弟俐落点!别要坠后了。”常雪
恨呸了一声,道:“老子舌头还有点肿,得要这小鬼帮帮我。”他一把拉住那孩子,道
:“小兄弟,老子舌头还有点疼,你可否再赏一些解药,老子要喝大口的!”

    那孩子先前给他凶过一阵,心中犹有余悸,当下别开头去,哼道:“你是坏人,解
药不能给你。”常雪恨怒道:“你神气什么?老子宰了你!”说着拔出钢刀,直直砍了
过去。那孩子吓得屁滚尿流,顿又湿了裤子。常雪恨大喜欲狂,张开虎口,便要扑去痛
饮。

    言二娘脸色发青,急忙拉开那孩童,喝道:“解滔,你们双龙寨出身的,全是这种
不要脸的货色么?”解滔面红耳赤,拦住了常雪恨,低声道:“别再瞎搞了!大家都在
等你哪!”

    常雪恨呸了一声,道:“我舌头还肿着,毒还没清干净呢!”

    解滔死拖活拉,拼命哀求,就差没跪下,常雪恨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

    ※ ※ ※行到山脚,已在夜间时分。此行非但没找到青衣秀士,便连艳婷、娟儿
也不见踪影,众人心下担忧,都有发愁之意。

    正烦恼间,忽听马蹄声响,道上两骑缓缓行来,马上乘客身着劲装,正自高声交谈,
想来定是武林人物。秦仲海大喜,知道来人必与九华山有关,忙示意众人噤声,跟着缩
身街边,要把马上乘客的对话听个明白。

    马蹄杂沓间,那两人已然行近,只听一人道:“都说九华山财宝堆积如山,这回帮
主派咱们过来,咱们可得加把劲,好好捞些油水。”另一人笑道:“可不是么!等祝家
庄审判一了,大家便能分派九华山的金银珠宝,那可大大发财了。”

    秦仲海听他们提起九华山,心下一凛,便向项天寿使了个眼色。项天寿会意,当即
装作一名村汉,径自蹲在道中,佯装穿鞋模样,身子却刚巧不巧地挡住二骑去处。

    马上乘客喝道:“兀你这老头儿,老爷在你面前经过,你怎敢大模大样地在此穿鞋?
快快给我滚开了!”项天寿乔装耳聋痴呆,茫然道:“谁在叫我啊?怎地好象有人说话?”
那人大怒,马鞭猛地朝他挥了下来,项天寿身子微斜,闪过了鞭头,跟着举脚一踩,使
出千斤坠的功夫,已将鞭头定在脚下。

    那人喝道:“你找死么?”项天寿笑道:“不过穿只鞋而已,怎么会是找死呢?”
那人骂道:“该死的狗东西!”一时怒喝连连,手拉长鞭,拼命往后回夺,那鞭头却如
压在千斤大石之下,全然不为所动,项天寿待他使出全力,忽将脚底一松,那人用力过
猛,重心不稳,登时摔下马去,他脑袋撞在石上,鲜血长流之中,已然昏晕。

    另一名乘客怒道:“你是谁!怎敢招惹我们三江帮?”项天寿身分已漏,也不再乔
装痴呆,他走到马旁,笑道:“三江帮?那是什么东西?莫非是江充、江翼、江大清这
朝中三江么?”说话间,项天寿手拉缰绳:“嘿”地一声,神力灌注,那马被这股大力
一扯,身不自主地跪倒在地,那人又惊又怒,拔出腰上短刀,便往项天寿刺去,项天寿
左手一挥,后发先至,已将这人一把揪住,跟着随手掼在地下,那人摔得哼哼唧唧,半
天爬不起身。

    眼看项天寿武勇非凡,秦仲海心下暗赞:“项堂主武功了得,虽比不上五虎这般勇
猛,但与一般江湖人物较量,那可是绰绰有余了。”怒苍山高手如云,上有方子敬、石
刚、陆孤瞻、李铁衫等五虎,下有言二娘、解滔等一干彪将,项天寿身为“天权堂堂主”,
武功见识自也不凡,当足以在江湖上独当一面,此刻稍试身手,秦仲海便有惊艳之感。

    解滔出身江南,听了三江帮名号,便认出这两人的来历,当即道:“启禀秦将军。
这三江帮是江南一带的帮派,总舵只在钱塘江附近。这两人一个叫”神水鳅“王二、另
一个叫”水里横蟹“谢七,在江南一带小有名气。”秦仲海昔年是朝廷命官,多在边疆
活动,自然不识江南人物,便问道:“这可怪了,这两人既在江南地头讨饭吃,怎会跑
到西北来了?”

    项天寿听到秦仲海的问话,当即低下身去,向谢七道:“谢老兄神色匆忙,可是有
何公干么?”谢七喃喃地道:“没……没有公干……”项天寿笑道:“原来没有公干?
那可是有什么私干么?”谢七低下头去,却是一个字也答不上。

    项天寿见他不理睬自己,登时打了个哈欠,道:“咱说话乡音太重,这谢老兄江南
人士,听不懂我的土话。”他退开一步,向常雪恨笑道:“常老弟啊,还是你来问吧!
你们都是江南来的风流人物,聊起来定当对盘。”

    常雪恨性情狠戾,素来凶狠好杀,一听项天寿要让他逼供,自是大喜欲狂,当下便
冲上前去,一幅要生吞活剥的模样。

    那“水里横蟹”谢七本来无精打采,一见常雪恨满脸胡须的外貌,已将他认了出来,
惊道:“你……你不是双龙寨的九命疯子么?怎会跑来西北地方?”

    常雪恨嗤嗤地笑了起来,道:“问得好!老子一路从江南来到西北,便是专程来捕
你这只大肥蟹的。”左手揪起谢七,右手提起尖刀,笑道:“这几日人在西北,吃不到
鱼虾水族,口中馋得紧,一会儿清蒸烂泥鳅,火烤大毛蟹,滋味大概不坏。”说着举刀
挥下,就要将他这只大横蟹当场宰杀。

    谢七尖叫道:“不要吃我!不要吃我!”他给常雪恨这么一吓,顿时尿湿裤子。众
人见谢七怕得如此厉害,忍不住好笑。

    常雪恨一见裤子湿了,登时想起自己余毒未清,忙问道:“你是不是童子?”

    谢七不明究里,颤声道:“我……我这般大年纪,很少人这样叫我了。我家有锅子、
铲子、娘子,壮士若是要用,只管随我去取……”

    常雪恨怒道:“谁问你这些了,我问你是不是童子身!”

    谢七吓得面色如纸,寻思道:“这家伙怎么忽然问这个?我每日里荒淫酒色,哪还
能是童子身?”他见常雪恨神态凶狠,忙摇手道:“是…不…我…”嚅嚅啮啮之间,只
是一昧发抖,全然不知所措。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那是何等文雅景象,这厢常雪恨殷问童子,意欲采
药,也算差相彷佛了。旁观众人忍俊不禁,登时捧腹大笑。

    ※ ※ ※常雪恨见逼问不出,心下只感着恼,陡然间福至心灵,想到了一条计策,
忙伸手朝后头一指,大声道:“看!可人儿来啦!”谢七一听美女到来,色心顿起,喜
道:“可人儿在哪?快快指给我看!”说话间探头去望,神态猴急无比。

    常雪恨见谢七满脸急切,定已破身,哪还能身藏“解药”,心中直似大怒。这厢谢
七兀自不知大祸临头,他见道路空无一人,哪有美女翩然走来,却只言二娘一名女子瞪
视自己。谢七怅然若失,叹道:“哪里来的可人儿?只有老太婆,没瞧见半个美女啊!”

    常雪恨冷笑道:“小子,你想瞧美女,慢慢去地狱找吧!”刀光一闪,便要将谢七
当场斩杀,冷不防背后挨了言二娘一脚,竟尔扑倒在地,言二娘余怒未消,更按住谢七
毒打。众人见了荒唐情状,无不笑得打跌。

    ※ ※ ※闹了一阵,项天寿又上前问话。他将谢七一把拉起,微笑道:“这位谢
老兄,我好心好意地问你话,你却不理不睬,一会儿我们肚子饿了,难免又想宰你下酒,
到时我可帮不上忙啦!”谢七此时怕言二娘尤甚余人,颤声便道:“不…不…老兄你行
个好,我不要留在这儿……她会杀了我的……”项天寿微笑道:“要不要帮忙,全看你
这张嘴了。”

    常雪恨凶狠、言二娘泼辣、秃顶老头深不可测,都不是好惹的人物,谢七心惊之下,
急忙撇眼去看,只见道旁另站着几人,其中一个高鼻鹰目,站在言二娘身旁,笑嘻嘻地
望向自己,倒似是天生的一对雌雄大盗,只把谢七惊得头皮发麻,蟹脚发酥,陪笑道:
“大爷有啥要问,只管说,小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项天寿见他懂事,登时微微一笑,道:“听你们二人方才的对答,好似与青衣掌门
有关,究竟是何大事?”谢七皱眉道:“这……这是本门的机密,帮主交代了,要我万
万不能传扬……”项天寿轻咳一声,朝言二娘一指,谢七最怕此女,一看她要过来,立
时大惊道:“没有机密,没有机密,大爷要知道,小人一五一十的全盘托出。”

    常雪恨笑道:“老兄识相点,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谢七吞下一口唾沫,苦着脸道:“不瞒大爷,这几日咱们帮主传话过来,说有几个
大门派捉住九华山师徒,说他以前是怒苍山的反贼,怕他贼性不改,便约在祝家庄公审。
咱帮主便要我们过来此地,看看有无需要仗义相助的地方……”

    众人只听了一半,脸色便已发白。项天寿哼了一声,问道:“人家审讯青衣掌门,
你们三江帮来凑什么热闹?”谢七笑道:“九华山上满是不义之财,须得劫富济贫一下,
我们三江帮见义勇为,便想来奉献心力……”常雪恨嘿嘿冷笑,道:“不必奉献什么心
力了,大家肚子饿了,就等你老兄奉献两只蟹脚出来,也好拿来下酒哪。”

    项天寿看谢七怕得厉害,便挡开常雪恨,问道:“这件事是什么人主持的,又是谁
揭发内情?你可知晓?”谢七颤声道:“我……我也不知道,好象……好象是祝家庄出
面邀集大家的。反正青衣秀士给人捉住了,我们也搞不清楚……”

    秦仲海暗自推算情势,想来怒苍山复兴在即,正教高手自然全力搜捕反逆余孽,青
衣秀士过去坐了怒苍第三把交椅,现下又是八大掌门之一,身分一旦给人知晓,自不免
首当其冲。只是看他过去与人为善,同正教几位掌门都有交情,却没料到事情会来得如
此之快,倒是始料未及了。

    项天寿又问谢七几句,他却嚅嚅啮啮地答不出来,料得三江帮身分低微,以谢七这
等小人物,这等大事自也不会知晓太多。当下将他点上穴道,扔到路边水沟,免得他去
通风报信。

    项天寿走到秦仲海身边,低声道:“青衣掌门身分败露,被各大门派联手围攻,怕
是凶多吉少了。人家那儿高手如云,咱们若要贸然动手,只怕占不到便宜,这可如何是
好?”他过去吃过少林寺的大亏,想起要与这些名门大派放对,竟是未战先惊。

    秦仲海沉声道:“项堂主莫慌。青衣掌门是本山军师,他若遭逢危难,我们决不能
袖手旁观。”他伸手招来解滔,嘱咐道:“解兄弟,你脚程快些,现下赶紧启程回山,
请寨里兄弟率领兵马,前来祝家庄相助。”解滔轻功盖世,当代除青衣秀士,怕属他轻
功最是了得,若由他施展轻功回去,不出二日,定可回山。解滔答应一声,双足点地,
已如轻烟般遁走。

    秦仲海望向众人,道:“现下情势危急,青衣掌门命在旦夕,咱们可得快快赶到祝
家庄。”

    常雪恨听得有架可打,笑道:“好呀!老子生平最是痛恨名门正派的兔崽子,一会
儿非杀他个血流成河不可。”

    诸人略做乔装,各戴大毡遮住门面,当即匆匆赶路,直朝祝家庄而去。

    第七章血战通天塔

    正教武林,四雄四强。

    武林门户何止千万,然以正教八派最为著名,“四雄”分为少林、武当、昆仑、华
山,“四强”则为九华、崆峒、点苍、峨眉。天下四大宗师,三人出身八派,足见四雄
四强领袖群伦,地位非凡。

    只是奸臣独大,正教武林未必全受制约,景泰三十三年初,宁不凡退隐,景泰三十
三年底,卓凌昭战死京城,昆仑、华山两派首脑分与奸臣反目疏远,从此江充对八大门
派心生猜疑,再不愿加以重用,四雄四强不复往日风采。

    朝廷育养天下万民,王座之下能人无数,岂华山之倾、昆仑之覆便能折损天威?

    王镇天下,抚远四大家!

    景泰十五年,朝廷敉平怒苍,当今圣上感念群臣功劳,除赏赐正道门户以外,另以
爵位追赠死伤惨重的四大家族,太史列册如下:“山东宋神刀,淮西高天将、河北祝铁
枪、岭南赵醒狮。”

    忠烈英魂,灵位供于宗庙,受后世万民景仰。

    四家功臣侥幸未死者,皆封百里侯,另赏千亩良田,免子孙赋役,赴省县衙门赐坐。

    今番怒苍再起,江充急急传书四家后人,祝家庄、天将府已然卷入战火,抚远四家
是否联手出征,自然备受瞩目。

    大风起兮云飞扬,或许四方猛士重出江湖之日,已在不远……

    ※ ※ ※怒苍群英深夜赶路,直往祝家庄而去,众人想起正教好手必然云集,己
方只秦仲海、项天寿、言二娘、陶清、常雪恨等五名好手。除秦项二人之外,其余诸人
武艺有限,若与对方宗主过招,怕连一柱香也撑不过去,众人想起局面为难,心下不免
惴惴。

    路上问起祝家庄的来历,项天寿道:“将军久在朝廷,当知”河北祝铁枪“的名头。
当年神鬼亭大战,四大家族联手征讨,祝家三兄弟自也奉命出手。不意祝家大哥、二哥
都已战死,只小弟祝弘一人逃脱大难。前些日子听止观大师说道,这祝弘心中郁闷,回
家不过两年便已自杀,仅留孙儿祝康一条血脉。祝老夫人伤心之余,索性迁居陕北,不
再涉足江湖。”

    秦仲海叹了口气,心道:“当年朝廷与爹爹激战,兵凶战危,双方死伤都极惨重。”

    想起日后山寨要雄距天下,不知得杀死多少英雄豪杰,到时旧友牵涉进来,自己可
没退路走了。秦仲海想着想,不免有些烦闷。言二娘知道他的心思,当下挨了过来,附
耳道:“你莫要烦心,你那些朋友多是正直之辈,不会与咱们交手的。”

    但愿如二娘金口,若得如此,那是万事不愁了。秦仲海轻叹一声,只是沉默不语。

    ※ ※ ※行出十里,已至破晓时分。盛夏黎明早,寅牌天光已现,但见道上行人
渐多,这批人脚程颇速,显是身怀武功。秦仲海不愿与武林人物朝相,便率众躲入长草
丛中,等他们行过再说。

    群英缩身观看,半个时辰过去,已过百来行人。这些人个个携刀执剑,服色不一,
看来各有统属,众人心下暗自忌惮,已知祝家庄的约会非同小可,若想救出青衣秀士,
恐怕难上加难。

    曙曦晓雾中,忽见道上一名老者快步行来,这人眉蹙脸沉,身形矮小,两旁行人见
了他,却都慌忙让道,神态甚是恭敬。秦仲海心下一凛,忙问道:“项堂主可识得这老
人?”

    项天寿见了这人的身影,身躯竟是微微一颤:“连高天威也来了,四大家族可别再
次联手,那情势就有些麻烦了。”

    常雪恨伏在两人中间,听了这话,却丝毫不显得怕。只听他嘻嘻一笑,道:“项老
哥啊,什么天将府地藏府的,咱们双龙寨上个月过去闹场,打得他们灰头土脸,你未免
太胆小啦。”

    项天寿却不反驳,低声只道:“但愿如你所说,敌人不堪一击,能让我们全身而退。”

    项天寿行事稳重,此时这般说话,情势必然紧张,常雪恨哼了一声,虽然装得漫不
经心,却也暗暗留上了神。

    ※ ※ ※又过小半个时辰,路上已无行人过来,众人从草丛穿出,秦仲海见局面
不利,此役敌众我寡,须以奇兵制胜,沉吟便道:“陶兄弟、二娘,你们一会儿别进庄
里,烦请你两位到城郊准备百匹快马,在城南三里外相候。”陶清吃了一惊,道:“百
匹马?为何要这么多?”

    秦仲海沉声道:“一会儿咱们若能救人出来,大批追兵必然出门追杀,百匹快马分
八方逃窜,或能略分敌众。”陶清听他言出有理,赶忙答应了。言二娘却走到秦仲海面
前,两人四手交握,只怔怔地望着他。

    秦仲海知道她担忧自己,当下环住她的纤腰,柔声道:“二娘莫要害怕。八大派虽
然人多势众,但他们死了个卓凌昭、那宁不凡又已退隐,好手尽去,余下崆峒、点苍、
峨眉那帮人没啥本领,看你老公打得他们落花流水,要他们这伙贼自讨没趣。”

    言二娘听他说笑,脸上却没有丝毫笑意,她握住秦仲海的大手,轻声道:“仲海…
…仲海……你答应我……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都能传讯给我。”

    秦仲海在她脸上亲了亲,将她一把抱入怀中,微笑道:“我秦仲海出马打仗,一向
都能活着回家。别担忧,我不是小吕布,绝不会一去不回。”

    言二娘叹了口气,她原本甚是腼腆,但此刻众目睽睽下给秦仲海抱住,却无不适之
感,她闭上了眼,倚倒怀中,彷佛两人再不亲昵温存,此后便再无机会了。

    秦仲海抚摸她的秀发,心中隐隐生出烦闷之感。适才他提了峨眉、点苍、崆峒这些
门派,却独独漏去少林二字不提,自不想二娘替自己忧虑。

    此番硬战,倘天绝神僧率众亲赴祝家庄,与那四大家族联手围攻,恐怕自己这条命
也难保住了。

    ※ ※ ※秦仲海吩咐下去,要言二娘、陶清安排退路,余下三人遮掩本来面貌,
一路缓缓行去,不久便至祝家庄。众人停下脚来,从道上远眺庄内,黎明时分,但见庄
院四角灯笼尚未熄灭,晨烟灯晕,更显出祝家的阔气来。

    走近百尺,已听人声喧哗,门口人潮络绎不绝,看来足有数百之谱。秦仲海嘿嘿冷
笑,道:“他妈的,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倘若今日是青衣秀士的寿宴,恐怕来的
人连一半也不到了。”这话虽然难听,却也是实情无疑,九华山富可敌国,寻常武林人
物早已眼红,此时有现成便宜可捡,如何不来凑这个热闹?适才那谢七远从江南赶来,
便是其中之一了。所谓人情冷暖,总到寒冬时才尝得出滋味。

    秦仲海四下看了一阵,见庄外每隔三丈便放一只水缸,里头盛满了水,这陈设与京
城一模一样,料知陕北天干物躁,这些水缸专防祝融之灾,以备不急之需。秦仲海心生
一计,吩咐常雪恨道:“常兄弟,你一会儿溜到庄里后院,等我讯号一起,便向马房、
主宅下手纵火。火头越狠越好。”常雪恨大喜,知道他要趁乱救人,当下嘿嘿一笑,道
:“放心吧。杀人放火这档子事,找九命疯子就对了。看我不烧几只烤乳猪出来,便跟
他妈的祝老龟姓猪。”

    秦仲海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头,眼见常雪恨贼恁兮兮地离开,他便率着项天寿,
两人直朝庄内行去。

    秦仲海此番兵分多路,用意再明白不过,敌方高手太多,全是当今武林的顶尖儿人
物,双方若要正面开打,言二娘、常雪恨武功有限,必然碍手碍脚,除了自己与项天寿
两人,其余同伴全无能力自保,只因这样,便找个因头把人支开了,以免出手时还要分
心保护他们。

    行到门口,只见场内人头黑压压的,项天寿低声道:“怎么样?咱们要混进去么?”

    秦仲海摇了摇头,他出身朝廷,正道人物多半与他熟识,若在人堆里打转,三两下
便给人认出了身分,他抬头四望,寻找可供藏身的地方。忽见庄院围墙高耸,约莫丈许
高矮,黄瓦朱檐,格局宽阔,当容自己隐伏,当下急急招呼项天寿,两人便自闪身出庄。

    二人沿墙行走,待见墙外别无看守,急忙翻身上墙,隐身在朱檐之上。

    ※ ※ ※两人躲稳了,忽听场内传来一个阴冷的声音,道:“青衣掌门,按着咱
们的约定,你这局通天塔若要败了,便须与我们回去京城,永世不得为贼匪设谋,你可
不能违背承诺。”秦仲海听了说话,急忙探头出去,往场内望过,此地居高临下,场中
众人一言一行,尽收眼底。

    但见广场正中搭了处台子,高约五尺,形如戏棚,台上两名男子对面站立,相距五
尺,左首那人头戴书生巾,身穿黄袍,脸上笑眯眯地,却是峨眉掌门严松。

    这严松曾帮着卓凌昭,在华山争夺武林盟主之位,算是个厉害人物,秦仲海见了这
人,登感不妙,他往右首看去,果见那人宽袍大袖,面带人皮面具,正是九华山掌门青
衣秀士。

    只见两人脚旁各摆一只大铁箱,里头放满了骨牌,却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严松微笑道:“青衣掌门,这局你玩是不玩?”

    青衣秀士叹了口气,转头往台下一名女孩看去,摇头道:“我还有得选么?阁下请
吧。”

    严松闻言,登时哈哈大笑,他从铁箱里拿出大把骨牌,双手一松一合,只听哗啦啦
声响不绝于耳,无数骨牌在他手中飞舞,猛听啪地一声,数十张骨牌合为长长一条,严
松提声喝道:“通天塔第一局,站!”

    他口中呼啸,双手便往地下一掼,猛听一声大响,赫见地面现出了一座牌塔,这塔
由数十张骨牌层层相叠,竖立在地,已有半人高矮,想来便是他口中的“通天塔”了。
台下众人见了这手绝技,登时鼓起掌来,峨眉弟子更是大声喝彩。秦仲海却是不明究理,
看这严松行止好生奇怪,彷佛在叠积木一般。他与项天寿对望一眼,心下都感茫然。

    正猜想间,场内传来严松的声音,说道:“青衣掌门,我派门人精擅”通天塔“,
所传已有百年,您若想弃手认输,也无不可,没人会来笑话你的。”青衣秀士叹道:
“严掌门见笑了。在下虽然不才,但为了九华命脉,却也不能勉力一试。”

    严松扔了一枚骨牌过去,笑道:“掌门可别小看通天塔了。叠木虽为小技,其实也
有机心学问,我可提醒在先了。”青衣秀士伸手接住,他凝望严松放立的牌塔,颔首道
:“输赢胜负,自有天定。一会儿在下若能赢得此局,还盼掌门信守诺言,不可再骚扰
我山。”

    严松自信满满,微笑便道:“掌门放心,严某自来说话算话。”

    秦仲海与项天寿听了对答,登即恍然大悟,才知他们两人正以“通天塔”为赌局,
以来一决胜负。

    所谓“通天塔”,乃是峨眉独传的戏法,以骨牌为戏,参赛者轮将手中骨牌放落,
落手处须在下方骨牌上面,一人一回,便似叠积木一般,直到弄垮天塔为止。除此之外,
参赛者起手后记数三下,天塔若能不倒,便该下一人出手,当然也不能触碰旁人放过的
骨牌,其它别无规矩。

    前些日子恰逢端午,传闻端节正午那一刻,世间鸡蛋可以竖立起来,山寨好汉喝酒
欢饮之余,也曾以鸡蛋立地,秦仲海试了几次,只因手粗脚重,便都没成功。眼看台上
骨牌薄薄一张,约莫一指长,半指宽,厚仅三枚铜钱交叠,说来十分单薄,哪知严松却
能让它们层层相交,垂直立地,说来大大不易。想来这人若非技艺惊人,便是练有什么
作弊技法。

    项天寿叹道:“峨眉山武功偏向阴柔一路,门派里的女弟子犹精刺绣,让严松玩这
通天塔,那是再妥切不过了。”秦仲海听了这话,心中便想:“难怪这姓严的家伙会以”
通天塔“为注,看他这么精道,根本是稳操胜卷。这人当真奸诈不过了。”

    严松这局虽称赌注,其实只是幌子,他熟门熟路,凭仗天下罕见的阴柔内力,要令
骨牌交叠立起,那是易如反掌的事了,说来绝无失手之理。赌局云云,只是拿来堵天下
人悠悠之口,免得有人说名门正派以多欺少,恃强凌弱。

    秦仲海见青衣秀士行止如常,身上穴道并未受制,以他的盖世轻功身法,自可从容
离去,却不知为何要做这险恶赌局?他撇眼看去,待见艳婷坐在台下不远,登即恍然,
想来正派高手人数虽众,却难以拦下轻功高绝的青衣秀士,此番定以艳婷为质,若非如
此,也不能强逼青衣秀士留在场中了。

    ※ ※ ※双方已做约定,青衣秀士便不再多言,他拿着一张骨牌,思索自己该要
如何放置。

    天塔摇摇欲坠,若有风吹草动,不免坍塌,秦仲海等人都替他捏把冷汗。旁观众人
多是名门正派的弟子,眼见青衣秀士迟迟不出手,登时轰然大叫:“快快投降吧!你斗
不过严掌门的!”吵嚷声中,青衣秀士却丝毫不受打扰,只在低头思索,对这些叫声充
耳不闻。

    良久良久,只听青衣秀士叹了口气,道:“严掌门,我有一事相询,不知阁下能否
回答?”严松胜卷在握,神色甚是轻松,点头便道:“只要无关于朝廷正义,青衣掌门
但问无妨。”

    青衣秀士望着高高立起的牌塔,叹道:“在下二十年前出家,身分来历一向隐密,
你们这回联手围捕我,却是从何得知的消息?”严松哈哈一笑,正要回话,忽听一人道
:“青衣师兄,你莫要责怪旁人,你身分外泄,正是我山掌教真人元清师兄所为。”

    青衣秀士撇头看去,只见说话之人满面歉意,却是武当山的元易。

    秦仲海见了元易到来,心下不免一惊,暗拊道:“武当高手也到场了,难道少林人
马也已齐聚?”他急看场内,赫见台下站着几个熟面孔,赫见崆峒邢玄宝、点苍七雄的
海川子、赤川子、玉川子,以及先前见过的高天威等人都在其中,一时却没见到华山、
嵩山两派人马。

    眼看少林门人不在场中,秦仲海稍感放心,只是天下第一大派的首脑未到,眼前的
阵仗还是异常为难,一会儿双方若要打斗起来,凭着怒苍山区区两名援军,未免太过自
不量力。秦仲海武功虽高,但在大批高手围攻之下,恐怕也难以脱身,至于项天寿,那
是更加没有指望了。

    ※ ※ ※当年华山之会,元易便曾代表武当出言发难,指责卓凌昭不公不义,哪
知现下居然自承武当山是泄密元凶?青衣秀士摇头叹息,道:“元易师兄,我俩算是有
些交情的,你却为何拆我的台?难不成九华山有何对不起你武当之处么?”

    元易摇了摇头,拱手道:“掌门错怪我们了。这回元清师兄透露阁下身分,用意绝
非要对你不利,更不是觊觎九华山的财宝。只因怒苍再起,天下将乱,正衰邪长之间,
本山掌教真人担忧您再次误入歧途,才会出此下策。还请见谅。”

    青衣秀士淡淡一笑,道:“这般说来,元易师兄是为我好了?”

    元易颔首道:“道兄多年修为,已成正果,切莫如我那秦师……咳……那般无法自
拔。”

    元易原本说话平稳,哪知提了个秦字,便急急打住,好似口吃一般。场中众人听了
这话,自然纳闷不解,这厢秦仲海心下却是了然,想来元易一时口快,差点把秦霸先的
事说了出口。此间正道人士多不知秦霸先与武当的渊源,若要传扬出去,不免惹出无数
纷扰,便是为此,元易才急忙改口。

    青衣秀士听了元易的一番话,便只淡淡一笑,他转头望向高高一叠骨牌,不再多言。

    ※ ※ ※此时场内众人鸦雀无声,都在等着青衣秀士放落骨牌。他沉吟不语,伸
出指甲,在牌上画了几条线。过了半晌,他将手中骨牌举起,缓缓下落。这回却不将骨
牌直立,仅横面向下,要将之拦腰平摆,放在下头骨牌的上方。

    一片寂静中,两只骨牌一横一直,缓缓靠近,随时都要相接。青衣秀士的手掌彷佛
冻结,仅一分一毫地落下,霎时之间,直横两面相接,下方牌塔受了外力,登时激荡摇
摆,随时都要倒下,众人惊叫声中,青衣秀士把手一撤,那平摆的骨牌摇摇欲坠,便如
儿童嬉戏的翘翘板一般,左右晃荡不已。

    一阵摇晃中,严松开始计数,只听他念道:“一……二……”三字出口,那平摆骨
牌终于安定下来。只见它左右重量相称,恰以下方骨牌为基,稳稳托住中线重心。场内
众人见了这等神技,虽说都是严松这边的人,却还是爆出了一声彩,那艳婷坐在一旁,
一看师父脱险,惨白的脸上登时现出红晕,情势如此惊险,也难怪她心惊肉跳了。

    秦仲海暗赞在心,这回青衣秀士能够脱险,靠得并非什么奇妙武功,而是过人的算
术心法。他先用指甲去画木块横面,便是要找出重心所在,反复探看竖立骨牌,更是在
细细计算基座是否安稳,看他如此神机妙算,真不愧是“御赐凤羽”了。

    严松见他脱险,登时哈哈一笑,道:“聪明、聪明,阁下不愧是天下争夺的大军师,
片刻之间,便让你找到”通天塔“的关键所在。”

    轮到严松出手,场面却轻松许多,他提起一只骨牌,再次以垂直之姿放下,正摆在
青衣秀士放落的骨牌上,看他举轻若重,手起牌落,直是稳扎稳打,视天塔如无物。这
峨眉阴劲轻缓巧妙,果然是非同凡响。

    严松笑道:“青衣掌门,又换你了。”青衣秀士微微颔首,道:“严掌门当真好功
夫,实在让人大开眼界。”他从木盒中取出骨牌,这回也是以横为面,放在严松的骨牌
上,有了上次的试练,此次下手便快了许多,只见天塔新加三牌,底横、中直、上横,
丝毫不让严松专美于前。

    万籁俱寂中,两人相互比试,毫不相让,不过一盏茶时分,骨牌横直交陈,已叠得
比人还高,足足有四十来条,看这骨牌陈叠得通天而起,倒真似一座通天塔了。

    ※ ※ ※斗到酣处,已过辰牌时分,骨牌早已叠近丈许。放落骨牌时更须提起脚
跟,晨光映照之下,“通天塔”摇摇欲坠,好似随时都要崩坍,望来极是诡异。

    严松提起脚跟,小心翼翼地放落手上骨牌,笑道:“青衣掌门,又换你了。”青衣
秀士抬头去看,几十根骨牌参差摆置,已比自己高了两个头不止,此时若要把骨牌放上,
定须纵身跃起,但天塔稍受激荡,便会坍塌,说来局面大为险恶。

    青衣秀士手执骨牌,深深吸了口气,过了许久,仍是不见动手。

    台下众人鼓噪起来,大声道:“青衣秀士!你快快投降吧,不要拖延了!”吼声如
雷,更让人掩耳皱眉,青衣秀士却只不言不语,仅在低头沉思。

    便在此时,一名男子奔了出来,怒道:“别让这种奸滑之徒拖延时光,他再不动手,
咱们一刀杀了他徒儿!”说话之人神态愤然,胸口又扎着绷带,正是前些日子给青衣秀
士打伤的宋德光。他心怀不忿,一心只想杀害九华山师徒,此刻见了良机,便自出面吆
喝煽动。两旁众人闻言起哄,叫道:“是啊!少看他玩把戏,快快杀了他!杀了他!”

    艳婷听了雷动一般的巨响,心下只感害怕,泪水滚来滚去,几要坠下。但她生性坚
毅,当此逆境,只是拼命强忍泪珠,绝不在敌人面前示弱。

    正忍耐间,忽听身边一个声音道:“别怕,有我在这儿,没人敢动你的。”

    这人说话声音十分稚气,恰从艳婷背后传来。他弯下腰身,侧面望着艳婷,看他油
头粉面,打扮得十分入时,正是先前在山上给师父擒住的那名少年。不过这祝康来头不
小,祖母正是祝家庄的宗主,说来也算半个主人,若想保住艳婷的性命,倒不是没有可
能。

    祝康笑了笑,眼看艳婷脸颊羞红如火,一时心中动情,竟尔低下头去,在她脸颊上
轻轻一吻。

    艳婷给他亲吻,登时尖叫一声,把身子缩了缩,祝康见她害怕,伸手便搂住了肩头,
笑道:“你别怕我,我不会害你的。”

    若非师门大祸,艳婷好好一个名门正派的首徒,哪会给人擒在这里,动弹不得?艳
婷泪水盈眶,只把手中一块令牌牢牢握住。那令牌镶着“兵部职方司”五字,正是杨肃
观在长洲土地庙送给她的。她全身颤抖,上下排牙齿含在舌头上,一会儿倘有人过来侵
犯身子,她便要当场嚼舌自尽,绝不苟活在人世间。

    ※ ※ ※徒儿连番受辱,说来是九华山的奇耻大辱,只是青衣秀士脸戴面具,旁
人自也瞧不出他是惊是怒,过了良久,忽听青衣秀士一声清啸,霎时提起真气,便往天
塔顶端飘去。

    天塔比人还高,若想放落骨牌,便须纵跃跳起,只见青衣秀士足不沾地,彷佛盘天
神龙,越飞越高,他在半空旋转一圈,终于把骨牌放在天塔之上,这才落了下来。眼看
青衣秀士滞空如此之久,真如长翅一般,正教中人目瞪口呆之余,竟连赞叹也忘了发出。
严松自也惊诧难言,心道:“这人轻功天下第一的传闻,果然无虚。我可要处于下风了。”

    正诧异间,忽见青衣秀士上前一步,拱手道:“严掌门,承让了。”

    场内众人闻言,无不“咦”了一声,同声道:“你说什么?”青衣秀士拱手依旧,
却不言语。严松皱眉道:“青衣掌门,天塔虽高,却不能拿严某奈何。你可别小觑峨眉。”
青衣秀士摇头道:“严掌门莫要动气,还请下场吧。”

    严松冷笑一声,更不打话,便走到牌塔之旁,严松身形高瘦过人,玩这“通天塔”
时大占居高临下的便宜。只是此刻牌塔已高,若想提起脚跟放落骨牌,不免有些为难。
他哼了一声,拔出腰间长剑,往地下用力一掼,跟着飞身站上剑柄,他身高八尺三寸,
剑长四尺,便又高过了天塔,当下提起骨牌,又要往上安置。

    剑刃柔软,剑柄仅寸方大小,严松却能站立其上,这下轻身功夫一露,众人都是暗
暗颔首,只是先前他们见识过青衣秀士的腾空神技,此刻再见严松的轻功,却也觉得不
过尔尔。众人之中,只有峨眉男女弟子大声赞叹,在那儿稀稀落落地叫好。严松脸上一
红,心道:“这青衣秀士好生猖狂,一会儿定要让他心服口服,否则峨眉的脸面往哪儿
放去?”

    当年严松学这“通天塔”,本意只在煎熬耐心、锻炼柔劲,哪知越玩越觉奥妙无穷,
待得后来苦心钻研,更觉当世无敌手,岂知今日与人同台较量,竟有人敢轻视自己。严
松自知若要败了,日后武林地位必定一落千丈,想到江充对他的期待,更是满心激昂。

    他站在剑柄之上,身子已高过天塔,正想拿出阴招对付,莫名之间,心中震惊万分,
竟从剑柄上摔了下来。峨眉弟子大惊失色,纷纷奔出,问道:“师父怎么了?”

    严松全身颤动,已是心如死灰,他向青衣秀士拱了拱手,道:“青衣掌门,在下技
不如人,甘败下风。”众人大惊失色,严松自始至终谈笑自若,彷佛通天塔已在他股掌
间,这下怎么忽尔认输?莫非塔顶有什么机关不成?

    点苍掌门海川子快步抢上,急急喊道:“严掌门,这通天塔不是你的看门绝活吗?
你怎能莫名其妙地认输?快快上去放骨牌啊!”这海川子平素庸庸懦懦,哪知心急之下,
说起话来便如教训子侄一般,峨眉门人闻言,各有不悦之色。

    严松却是叹息不已,他坐地抚面,拱手道:“海川道长教训的是。在下不才,哪位
高人愿替本人下场,峨眉上下感激不尽。”旁观众人听他这么说,更是纳闷不已,不知
天塔上有何古怪,不少人心存好奇,只在那儿跳跃不止,想把上头情况看个清楚。

    忽听一人纵声大笑,道:“峨眉掌门不济,让我来!”说话间一名矮小老者迈步而
出,正是十二天将之首,淮西宗主高天威来了。他朝严松斜了一眼,冷笑道:“几年没
出江湖,猴子也能称霸王,这些雕虫小技,居然能分啥高低?”

    峨眉众弟子听他说话无礼,无不大怒,高天威却只蔑笑几声,忽然之间,刀光闪过,
众人看得明白,他弯刀挥出,已从铁箱里扫出一张骨牌,只直挺挺地立在刀背上。高天
威向祝家门人借过铁枪,嘿地一声断喝,铁枪倒插入地,身子如同旱地拔葱,霎时高飞
过塔,便在此时,刀过塔顶,刷地一声,刀背上的骨牌随刀送出,已然稳稳放在塔顶之
上。

    高天威常笑称自己是“刀切豆腐两面光”,虽有调侃之意,其实是在炫耀自己的刀
法,以他家传刀法的缓、绝、轻三大诀,区区一块骨牌自不在他眼下。场内满是四大家
族的知交好友,众人见了这手绝活,无不暴雷也似的叫好。

    高天威得意洋洋地退到台边,望向严松,笑道:“严掌门,小孩子的玩意儿,亏你
们川人拿来当宝?可真笑煞天下人了,嗯?”严松听他说得狂,却只擦去了冷汗,拱手
微笑道:“多谢高先生解围。此番放走青衣秀士的罪责,当由阁下出面担待,我峨眉可
吃罪不起。”

    高天威斜目瞪他一眼,口中更是呸地一声,这严松无缘无故损他,高天威如此傲性,
焉能不怒?正要开口怒骂,忽听背后传来嘎嘎轻响,高天威耳音过人,已察觉这声响是
从塔中传出,当下急急转头,赫见笔直一线的牌塔已然斜倾,随时都要倒塌!

    高天威大为震惊,道:“不可能!我手劲向来沉稳,不过放个骨牌,怎能出事?”

    严松喟然道:“高兄看清楚吧。人家青衣掌门架好了陷阱,只等你跳进去哪。”

    高天威咦了一声,急忙定睛去看,他越看越奇,赶忙举起食指,比在两眼之间,霎
时之间,身子竟尔巨震!

    高天威以食指为准心,一路瞄望而去,只见青衣秀士放的木块参参差差,每块骨牌
虽做平躺,但一块比一块朝右偏置,所差虽只分毫,但几十块放落,整座天塔的重心早
已右倾,若非严松摆的骨牌笔直如线,天塔早已倾倒。

    高天威这才明白,适才自己放落的骨牌已是最后一根稻草,哪怕这只骆驼再大,此
刻也要烟消云散!直到此时,方知适才严松为何忽尔罢手,青衣秀士为何自信必胜,这
两人阴谋老沉,却拿自己这个粗人来当祭品了,高天威尴尬之下,忍不住苦笑不语。

    ※ ※ ※场边项天寿与秦仲海二人隐身观看,眼看青衣秀士击败强敌,己方不费
吹灰之力,便能将人带走,心下无不欢喜。两人正要说话,忽见台上走来一名白发老头,
这人好生高大,竟不在陆孤瞻、煞金等虎将之下,秦仲海低声道:“这老乌龟是谁?”

    项天寿深深吸了口气,颤声道:“老天,山东宋神刀要出手了!”

    听了“宋神刀”三字,秦仲海也是啊了一声,颔首道:“好小子,原来他便是宋公
迈。”

    抚远四大家,除了淮西高天将,便属这个宋神刀最是了得。宋公迈继承父祖之业,
将“神刀门”办得好生兴旺,四大家族中更只神刀宋家还在江湖行走。只因宋公迈年老,
这几年不再过问世事,已算是隐退了,没想又在此时跑了出来,想来十之八九是受奸臣
撩拨,专来对付本山英雄。项天寿摇头叹道:“当年围攻山寨的好手甚多,这宋公迈便
是主将之一。看来鹿死谁手,还不能分晓。”秦仲海听了这话,却只嘿嘿冷笑,他手握
刀柄,只等时机一到,便换他下场大显神威了。

    宋公迈走到台上,此时骨牌缓缓倾斜,天塔即将倾塌,宋公迈忽地虎吼一声,双手
按在矮几上,暴喝道:“神刀劲!”

    雄霸无比的内功灌入,那天塔原本已要倒塌,内力隔物传劲,彷佛从中支撑,那天
塔倏地凝住,顶端骨牌原本滑动不止,此刻却似黏住了。只见整座塔倾向右侧,凝定不
动,蔚为奇观。

    宋公迈发动内功,不能开口,便望了高天威一眼,示意他替自己发言。高天威大喜,
急忙口中计数,跟着转望青衣秀士,冷笑道:“青衣掌门,我已放落了骨牌,现下换你
出手了。”青衣秀士哼了一声,道:“贵方三人出场,联手对付我一人,这算是公平么?”

    高天威笑道:“你要觉得不公平,那便叫几个同伴过来帮忙啊!要不唤你徒儿过来
也成,哈哈!哈哈!”秦仲海人在左近,听这高天威说话极是无耻,忍不住大怒,项天
寿却把他拉住了,低声道:“稍安勿躁,且看右军师手段。”

    此时场中情况急转直下,高天威与宋公迈联手上场,一个以深厚内功定住斜塔,一
个专责堆牌积塔,以宋公迈的功力,高天威不管怎么摆置骨牌,在内功支撑下,这牌塔
绝不会倾倒,反倒是青衣秀士这厢极尽困难,他只要放落骨牌,宋公迈若把内力一撤,
那斜塔要不半晌,便会自行坍塌,届时自算青衣秀士输了。

    局面有败无胜,青衣秀士戴着人皮面具,旁人自也看不到他的惊惶之情。高天威冷
笑道:“作法自毙,怪不得别人,姓唐的,当年你设下无数计谋,害惨了咱们四大家族,
你想我们会放你活路吗?”说话间面带肃杀,好似有无尽血海深仇。元易、刑玄宝等正
教人士听了这话,都是暗自心惊。

    正教人士之所以揭露青衣秀士的身分,绝非与他有什么怨仇,一切用心只在悬崖勒
马,以免这位正教掌门给人劝回山上,再为匪寇。哪知四大家族此番别有居心,一心只
想借机杀人,料来青衣秀士这局若是输了,依着赌约,性命自当凶多吉少。

    眼看青衣秀士这局是输定了,一名老者越众而出,急急劝道:“青衣掌门,趁着大
家没伤和气,你就快快认输吧。反正这几年你已经改过向善,到时老头子出面说项,找
大臣帮你说话保命,谅这帮人也嚼不动舌根。这就把赌局撤了,和我们走吧!”

    众人转头急看,说话之人满头白发,约莫八十来岁,正是崆峒掌门刑玄宝。这人风
吹两面倒,骑墙工夫十分了得。那时宁不凡退隐,正教人士便曾见识这人的丑态,哪知
当得关键时刻,他竟会出面替青衣秀士缓颊,已算生平难得的侠义之举。识得他的人更
感诧异。

    邢玄宝如此说话,自也有他的私心,此时怒苍再起,四大家族定会重出江湖,这些
人深受朝廷倚重,日后颐指气使,难免爬到正道门派之上。八大派折了卓凌昭、宁不凡,
若再少了青衣秀士,人才更见凋零,邢玄宝心忧于此,便来提点一番。

    青衣秀士听他这般说话,只是叹了口气,手上骨牌举起放下,心中十分难决。若要
他答应邢玄宝,从此自己再无自由可言,若要硬拼到底,怕连艳婷也葬送此地。邢玄宝
知道元易与他交好,便要他过去相劝,元易上前一步,也不知该如何劝说,只是皱眉不
语。

    高天威见他迟迟不动手,登时笑道:“掌门多所拖延,无益大局,非正人君子所为。
让我来催催你。”霎时提声高喝:“来人,把他徒儿押出来!”

    青衣秀士身子震动,转头望去,只见天将府诸人越众而出,高天成、高天业两人带
出了艳婷,将她送到台上。高天威笑道:“青衣掌门,我跟你说了,以前咱们四大家族
只要抓到怒苍山的女贼,一律剥衣火焚,枭首示众,你现下若不知进退,一旦给打入妖
匪一流,你也知道你徒儿下场如何?”

    那祝康本对艳婷有意,待见她惊惶流泪,神态痛楚,当下慌忙走出,躬身求情道:
“高世伯,请看小侄面上,饶过了这名女孩如何?”高天威笑道:“你看上她了?”祝
康面色微微一窘,道:“高世伯取笑了。九华一脉本是武林正道,咱们何必赶尽杀绝?”

    便在此时,猛听一个尖锐的声音道:“没志气的东西!妖魔一流,咱们便是要赶尽
杀绝!”这声怒喝尖锐至极,好似铲刮铁锅,众人回头去看,只见人潮分开,一名老妇
从人群间踏步走出,她手提拐杖,躬身行走,脸上却满是仇恨怒火,艳婷与她冰冷的眼
神相对,冷不住打了个寒噤。连那邢玄宝、元易等正教人物也是面色微变,料来这老太
婆定是凶狠异常。

    祝康叹了一声,道:“奶奶。”

    那老妇用力打了他一个耳刮子,骂道:“没出息!你爹爹、大伯、二伯是怎么死的?
看了漂亮女人,便连自己姓啥名谁也忘了?祝家没你这种无用的畜生!”祝康给她一个
耳光打落,几乎摔跌在地,一旁教头抢上扶住,低声劝道:“主母莫要生气,且看高大
爷、宋大爷手段便了。”

    那老妇提声叫道:“唐士谦!你给我听好了!限你一柱香时分动手,否则看老娘亲
手剥光你徒儿,便似秦霸先的那个贱婆娘一样!让天下人看个够!”

    项天寿听她当众侮辱秦家主母,赫地便是一惊,他慌张之下,急忙去看秦仲海。只
见秦仲海低头无语,只是双目圆睁,怔怔望着地下。项天寿见他兀自镇定,稍感心安。

    便在此时,忽见秦仲海身子一颤,双目竟尔坠下两行清泪,嘴角更渗出血来,项天
寿大惊失色,才知秦仲海悲愤之际,竟把牙龈咬出血来。

    项天寿全身微微发抖,知道秦仲海杀机已动,以这人的武功,一旦决心杀人,今日
场中众人至少会死上大半,届时人头乱滚,遍地死尸,双方的怨仇恐怕越结越深了。

    ※ ※ ※秦仲海悲恨无限,青衣秀士却是心如死灰。只见祝太夫人满面仇恨地望
向台上,满是仇恨之意,一旁艳婷则满面泪痕,娇小的身子不住发抖,大见稚弱。

    青衣秀士长叹一声,自知今日若要抗命不从,这群人决计会出手杀死艳婷,他缓缓
放下手中骨牌,叹道:“我个人早已看破生死,这局是胜是败,于我都是无妨,只怕九
华山从我手中而绝。列位,今日青衣秀士向你们认输,要杀要剐,要囚要禁,随你们处
置。只求你们放过我徒儿。”这话无泪无恨,无悲无喜,全然听不出悲怒哀痛,声音也
不曾颤抖恐惧。

    高天威见他镇静若此,心下也是暗暗佩服,他微微一笑,道:“我抓这女孩儿做什
么?只要你乖乖随我们走,咱们自会放了她。”

    众人听青衣秀士自承败北,无不大声叫好。高天威使了个眼色,台下走来一名男子,
身上扎着绷带,却是给解滔射伤的高天业。只听他哈哈大笑,道:“都说青衣秀士智计
绝伦,原来不过尔尔。”他手持牛筋,走了上来,暴喝道:“你既知道输了,那便束手
就擒吧!”

    青衣秀士轻轻吐了口气,摇头道:“给我个面子,把我徒儿带上来,我有几句话和
她说。”

    高天业冷笑道:“败军之将,还讨什么脸面,乖乖伸出手来。”他正要上前,元易
已是大怒,把他拦住了,冷冷地道:“高天业,这里还轮不到你放肆。”

    高天业哼了一声,转头便往宗主看去,高天威微微一笑,知道这些正教人士唇寒齿
亡,乃是强弩之末,卓凌昭已死、宁不凡隐退,这青衣秀士旋即更要垮台,日后朝廷下
旨征讨怒苍,又是四大家族的局面了。他想到快活处,登时挥手示意,要门下不必与这
些人正面冲撞。

    青衣秀士向元易点了点头,以示谢意。艳婷一得自由,立时扑到师父怀里,大哭道
:“师父!你行侠仗义,生平救过多少乡民,你快快告诉他们,你不是什么反贼啊!”
她激荡之中,只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师父仍是以前那个受人敬重的掌门,自己也还是
无忧无虑的女孩儿。一时紧紧抱住了师父,全身更是颤抖不止。

    青衣秀士伸出双手,在她秀发上轻轻抚摸,叹道:“师父本名唐士谦,原是朝廷命
官,武英十四年的进士。只因师父替秦霸先上奏辩护,被景泰皇帝贬为庶人,发配贵州
充军,这才有了今日之事……”艳婷大哭道:“师父!我不管这些,我只要回家!”

    时近午时,阳光灿烂,青衣秀士听了徒弟的哭声,心下自也感伤。他仰望蓝空,轻
声道:“孩子啊孩子,师父这几年来隐姓埋名,日夜担忧,始终怕身分暴露,便连你师
叔过世,也不能替他出头,师父对不起九华山……”说到后来,声音越悲,面具下的那
双眼睛再也按耐不住,竟尔流下泪来。

    艳婷自小蒙师父养大,平日只见他足智多谋,定力深厚,哪知他竟会悲声啜泣,师
徒二人悲戚难忍,艳婷更已放声大哭。

    青衣秀士叹息不答,他轻抚艳婷的背脊,转头望向元易,道:“道兄,在下向你讨
个人情。”元易与他交情深厚,听得垂询,立时上前道:“掌门有何吩咐?”

    青衣秀士淡淡地道:“请道兄念在昔日的交情,日后多多提携九华一脉。”刑玄宝
等人与他相识经年,此刻见他已在托孤,心中无不感慨。元易愤然便道:“掌门莫惊!
有我武当保着你,谅这些小人也不敢动你分毫!”四大家族门下闻言,莫不大怒,纷纷
喝道:“谁是小人!把话说清楚了!”双方门人怒目相视,各自叫嚣起来,场中登时乱
成一片。

    青衣秀士听元易答应得爽快,淡淡笑道:“闻君一席话,不枉我投身正道多年。在
下先谢过了。”他站起身来,伸出双手,向高天业道:“阁下可以动手了。”

    高天业哈哈笑道:“如此得罪了。”当下取过牛筋,将青衣秀士牢牢绑起。这牛筋
入肉,便紧紧绷住手腕,任凭青衣秀士再大的内力,一时半刻间也挣之不断,已算将他
制住了。

    高天威走上前来,手指远处囚车,道:“青衣掌门,劳驾你到京城走走,江大人有
几句话问你。”

    艳婷见师父就要给人带走,心下大悲,大叫道:“师父!师父!他们要把你怎么样?”
她拼死抓住师父,任凭高天成、高天芒等人来拉,却都分之不开,她心里明白,师徒两
人命运乖离,今日一分离,恐怕再也见不到面,当下只是紧紧抱住师父,难舍难分。

    场中众人见这对师徒如此悲戚,心下都是暗自怜悯,但此刻只要出言替他求情,难
免会被扣上同情反逆的帽子,众人噤若寒蝉,无人敢发一声。连那元易也在咬牙忍耐。

    青衣秀士目光满是爱怜,只是他双手被缚,虽想抚摸爱徒脸颊,却已不可得。他弯
下腰去,贴在艳婷耳边,轻声道:“等你脱离险境,记得打开师父给你的锦囊。你记得,
九华山一脉绝不能断。”他交代已毕,更不多言,缓缓推开艳婷,面向高天成等人,凛
然道:“诸位久等了。咱们走吧。”艳婷见师父已要离去,登时伏地大哭。

    青衣秀士慷慨赴义,神态从容,旁观众人见了,口中虽没言语,内心却都暗生敬意。

    ※ ※ ※青衣秀士正要跨入囚车,忽然一名老妇仰天大笑,跟着越众而出,正是
先前扬言要杀艳婷的祝老太婆。青衣秀士吃了一惊,急忙定下脚来,不知她所欲为何。

    正猜疑间,猛听祝老妇手指艳婷,喝道:“来人啊!把这女子也押了起来!”脚步
声杂沓,十余人已将艳婷围起。艳婷见了这等阵仗,忍不住面上变色,登时“啊”地一
声,叫了出来。

    青衣秀士悚然一惊,颤声道:“不是说好放我徒儿么?你们怎可出尔反尔?”祝老
妇冷笑道:“那是高天威说得话,与我们祝家庄毫无干系。”她转身喝道:“来人啊!
给我押下这名女子!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咱们要来个斩草除根!”

    青衣秀士虽是著名的大军师,却万万料不到对方身为堂堂耆宿,行事竟会如此无耻。
他又惊又急,连忙往元易看去,目中全是求恳之色。元易是武当元老,从来言出必行,
自不能坐视不理。他伸手护住艳婷,沉声道:“老夫人,放我元易在此,便没有食言而
肥的事。请尊驾莫要为难这名女孩!”

    祝老妇不加理会,自行使了眼色,几名手下答应一声,便随一名教头上前,当场要
将艳婷押走。元易嘿了一声,双掌轻推,将祝家门人挡开。他拦在道中,护住了艳婷,
喝道:“武当弟子言而有信!你们想要带走这名女孩,除非杀了我!”

    祝老妇见他丝毫不让,登时冷笑道:“元易道长,要死还不容易么?你再不退开,
休怪我把秦霸先的事情抖了出来,看你们武当山还有什么颜面立足江湖?”

    元易惊怒交迸,颤声道:“你……你恁也狠毒卑鄙了……”高天威见了这情状,更
是落井下石,笑道:“这下好了。八大门派要与怒苍山联手了,武林还有正道人活命的
地方么?”

    元易面色惨淡,全身发抖,点苍七雄熟知江湖典故,自知情况如何,几名师兄弟赶
忙过来,众人伸手拉开元易,低声都道:“算了,咱们别淌这混水。免得惹祸上身。”

    元易武功高强,太极拳剑号称双绝,怎会怕什么祝家庄?但当今江充势大,只要给
人参上一本,目为反贼,到时武当可要落到万劫不复的境地了。心念于此,虽是一千个
不情愿,也只有让人拉开了。旁观众人心知肚明,从此武当山与四大家族结下梁子,日
后两方人马道上遭遇,定有一番恶斗。

    ※ ※ ※眼看元易给几名同道劝开,仅余艳婷一个孤女在场,她泪眼汪汪,颤声
道:“帮我……你们帮帮我,好不好?”正教中人稍有义理心的,无不心如刀割,只是
朝廷是非之前,众人如果贸然出头,一个不巧,说不定落得满门抄斩的下稍,此刻听了
艳婷的哀求,也只有置之不理,恍若无闻了。

    艳婷面色惨然,却是逃无去路,那祝家教头高声笑道:“小姑娘,没人敢帮你的,
这就乖乖跟我们走吧!让老夫人好好教你一身道理,把你这身贼性子洗洗干净哪。”

    艳婷听他言语轻薄,一时气得面色惨白,她虽非金枝玉叶,但也是名门弟子,当年
便在神机洞时,卓凌昭也是以礼相待,不曾受过昆仑弟子的轻薄侮辱,哪知此际落入名
门正派弟子手中,反而要受人调戏,一时又急又气,泪水几欲夺眶而出。

    那人五指搭上她的肩头,狞笑道:“咱们走吧!”

    便在此时,众人听得剥啦一声,跟着眼前一花,那人身子忽地颤抖不止,一道血箭
从胸口激射而出。众人急急看去,只见一个青影挡在艳婷身前,正是青衣秀士。

    场中众人见情势忽地逆转,无不吃惊诧异,不知青衣秀士使得是什么奇妙手法,居
然能在刹那间出手救人,众人中只有宋公迈、元易、秦仲海几个绝顶高手看的明白,方
才一眨眼时光,青衣秀士先以内力震断牛筋,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身法飞入场中,破缚、
入场、杀人三连一技,所用招式之精,认位之准,已到化境。

    青衣秀士沉着一张脸,将艳婷拉在身后,他一双凤眼不再温和,只恶狠狠地盯着场
中众人,神态大不寻常。

    那教头软瘫在地,血流如注,祝康急忙抢上,将他抱了起来。祝老妇戟指怒骂:
“青衣秀士,放着天下英雄在此,你居然敢出手伤人,看我不把你斩成碎片,誓不为人!”
她口中怒骂,手上也没闲着,霎时举枪刺出,这枪却是朝艳婷戳去。

    祝家以铁枪闻名于世,枪法使出,果然又阴又狠,祝老妇身为女子,更把那阴狠两
字诀发挥得淋漓尽致。方一出招,便挑对方弱点痛下毒手。

    青衣秀士哼了一声,身影一闪,拉着艳婷侧身躲开,跟着凌空还了一掌,这掌风好
生强劲,直朝敌人胸前撞去。祝老妇冷笑道:“区区劈空掌力,如何奈何得我?”

    她年岁甚老,功力自也不凡,左手拿住铁枪,右掌高举,要以掌力挡住对方的掌风,
双掌相接,只听嗤地一声轻响,莫名之间,剧痛传入掌心,手掌竟喷出血来,鲜血飞洒
中,祝老妇身子摔跌而出,已然吐血倒地。

    众人吃了一惊,高天威急忙上前,从地下拾起了一枚暗器,却是一枚骨牌。

    青衣秀士一动手,便把不可一世的铁枪祝家打得一败涂地,四大家族门人弟子又惊
又怒,人人拔出兵刃,严阵以待。元易、邢玄宝等人惊惶失措,也不知要不要上前相助。

    青衣秀士仰天长啸,喝道:“世人虽当我是乱臣贼子,唐某却不曾做过一件伤天害
理的事。过往在怒苍山如此,现下身在九华山,更是如此。今日你等如此相逼,竟连我
的徒儿也不放过,休怪唐某杀无赦!”言毕,右手一抹,将面具解了下来,露出隐藏多
年的面目。

    只见他云鬓斑白,清瞿俊秀,右颊上却刺了一行金字,上书“罪囚唐士谦贬庶人,
发配贵州”一十二字,令他好好一张文秀面孔如同贼徒一般。众人恍然大悟,心中都想
:“原来他长年带着人皮面具,便是为了颊上这行金字。”

    青衣秀士袍袖一拂,指着远处,沉声道:“婷儿,你尽管走,有师父在这儿,没人
敢拦住你。”他解下面具之后,言语中竟也变得粗犷许多,丝毫没有顾忌。艳婷颤声道
:“师父,那……那你呢?”青衣秀士摇头道:“甭问这许多,你只管走。”

    高天成哈哈大笑,大声道:“谁都不许……”那个“走”字尚未出口,一条青影飞
过,正是青衣秀士来袭。天将府众人见状不好,一时火蒺藜、扑天镖纷飞而至,只想将
青衣秀士阻拦下来。

    只是敌人身法实在太快,暗器发出之时,青衣秀士已到面前,只见他左手抱着艳婷,
右掌已然打来。高天威知道对方武功既阴且高,见状不妙,身形拔起,运起十足十掌力,
便要替师弟接下一击,猛听“哼”、“嘿”两声传过,高天威掌力传来,青衣秀士半空
一个转折,气沈丹田,借力打力,两大高手合力之下,艳婷的身子登给远远扔出,已然
飞出二十来丈。艳婷身在半空,兀自大哭道:“师父!师父!”

    高天威心下一醒,这才知道他在借用自己的掌力,好让徒弟逃生,咬牙喝道:“来
人,把这小丫头抓起来了!”青衣秀士此时坠下地来,已给人群包围,他随手打翻一名
天将府弟子,抢过长剑,厉声道:“你们谁敢为难我徒儿,唐士谦担保他满门鸡犬不留!”
嗡地一声大响,手上长剑连开数十朵寒花,彷佛一个大光球一般。

    青衣秀士陡然自称唐士谦,乃是入场以来第一回,虽在千军万马的包围之中,仍是
毫无惧色,这几句话更满是威吓之意,众人见他眼角满是怒气,再不见慈和之色,都知
他绝不非虚张声势,一时间场内数百人无一敢动,各自静默无声。

    艳婷远远飞了出去,不旋踵,便已落下地来,她落地处本站着几名江湖人物,但这
些人一来忌惮青衣秀士的武功厉害,不愿惹祸上身,二来其中多有正直之士,他们不愿
与高天威、祝老妇同来欺侮孤女,便往旁让了开来,更有人示意她快快离开。

    艳婷茫然望着四周人群,竟不知何去何从,只呆呆站在原地,一众好手看着她,既
无人上前阻拦,也无人出言相慰。一名点苍弟子心生不忍,低声道:“小姑娘,九华山
已经亡了,你若还不走,却要你师父如何安心赴死?”此言一出,艳婷登时泪流满面,
情知今日之后,九华山的兴亡已在她的肩上了。她痛哭失声,盈盈跪倒,啜泣道:“师
父育养之恩,艳婷无以为报,还盼来日找到师妹,将她教养成人,绝不让九华山香烟就
此而绝。”

    旁观众人虽然事不关己,但听她说得悲苦,也都有鼻酸之意。

    艳婷爬起身来,频频拭泪,走两步,回头望一望,有如海国千山行一般。

    便在此时,天将府与祝家庄两路好手已然赶到,当头之人正是高天业,只听他暴喝
道:“弟兄们!拦住这丫头!”十余名好手分两路包抄,正教好手多半可怜艳婷孤苦,
不愿她给敌人抓住,只站定脚步,趁势阻挡追兵。四大家族的人马大呼小叫,在人群中
拼命向前推挤。

    艳婷见实在不能再拖,大哭道:“师父!再见了!”她慌忙使出轻功,急朝北方飞
奔而去,她身法快绝,一旦施展轻功,转瞬身影便已不见。高天业等人追赶不及,又给
人潮挡住了,一时只有徒乎负负,在那儿指天骂地。

    第八章双雄会

    眼见艳婷已然远走,青衣秀士便放落心来,便在此时,忽觉背后传来一股杀意,他
急急回头,却见“宋神刀”已无声无息地来到他身边。适才高天威、祝老妇言而无信,
大见无耻之态,这“宋神刀”却不随着出手,只在一旁静静观看。看他气度不俗,当是
一号劲敌。

    青衣秀士微微一笑,道:“宋先生,青衣秀士号称轻功独步武林,若是要走,岂是
你们拦得下的?”宋公迈摇头道:“别说青衣秀士信义卓著,便是当年的右凤军师也是
名满天下,岂是失信之人?你既然自承认输,便不会背信逃走。”

    青衣秀士哈哈一笑,当下身影一闪,又已飞回台上,众人见他身法实在太快,如入
无人之境,心下都是骇然。

    此刻台上围着八名神刀门弟子,人人以功力灌注,都在维系斜塔不倒,宋公迈缓缓
走回台上,指着天塔道:“青衣掌门,依照咱们的约定,你若胜了这局,咱们自当恭送
你离去,只是你方才不幸败北,便须随我等回京,面谒江大人。这便随我们走吧!”

    说话间上来十来名好手,一齐举刀对着青衣秀士,只要他稍有动弹,便要乱刀斩下。

    青衣秀士往前跨上两步,仰望骨牌堆成的高塔,森然道:“你等出尔反尔,加害弱
女,我本可拂袖而去,但今日今时,若不破解这局,怕你把”九华山“三个字看得小了!”
他仰天长啸,袍袖一拂,功力到处,骨牌震动,斜塔竟要倒塌,众弟子大惊,纷纷退避。

    宋公迈双掌推出,口称:“下!”一股柔和的罡气压下,骨牌竟尔落了下来,又恢
复斜塔原状。两人略一较劲,不分胜负,彼此暗自钦佩。

    此时高天威也已转回台上,蔑笑道:“青衣秀士,你还想怎地?硬撑下去么?”

    青衣秀士怒极反笑,袍袖拂出,登从铁箱中卷出一张骨牌,冷冷地道:“看清楚了。”
青衣秀士“斗不过你们,那便由”唐士谦“来破这个局!”宋公迈摇头道:“时至今日,
你还不知悔悟,难道不知自己已坠入魔道了么?”

    青衣秀士嗤地一声,道:“魔道?什么叫做魔道?朝廷狠毒,残害贤良,这就是魔!
今日你等孽因既种,世上终要反逆集结,以为孽果。”他取起骨牌,厉声道:“我现下
这步,便是天下英雄豪杰的血泪!你给接着了!”高天威听他叫得狠,反而哈哈大笑起
来。

    宋公迈手按地下,内力发动,登把局面接过。先前负责的八名弟子有如虚脱,急急
下台休息。此时天塔以内力镇住,才令骨牌牢牢凝定,始终不倒,倘若内力一撤,斜塔
立时便要倒塌,可说胜负全由宋公迈来定。青衣秀士若想赢得此局,绝无机会可言。

    众人屏气凝神,都要看青衣秀士如何应变。

    忽听一声轻啸,青衣秀士伸指一弹,那骨牌嗖地一声,直往上空飞去,霎时隐没不
见。

    众人神色茫然,都不知他此举何意,高天威哈哈笑道:“亏你号称凤羽,怎地这般
愚笨?宋兄,咱们撤塔!”说话间宋公迈举起双手,内力松弛,天塔登时崩坍。

    青衣秀士嘴角斜起,俊挺秀气的面孔露出难得的杀气,他袍袖一拂,喝道:“天下
英雄!全数起来!”

    袖风到处,骨牌尽皆飘起,只见无数牌点飞舞半空,跟着一张张往下落去,井然有
序中,第一张骨牌平躺在地,接着第二张、第三张、第四张……层叠坠落而下,霎时之
间,上百张骨牌全数横列,整整齐齐地叠成一座七尺来高的“通天塔”!

    青衣秀士抬头仰上,轻声道:“下来吧!”便在此时,半空落下一只骨牌,不偏不
倚地插在天塔上方,这张骨牌却非横倒,而是以尖锥一角斜插倒立,阳光照下,但见骨
牌锥角隐隐生辉,更让场中人士诧异莫名。

    高天威骇然吃惊,颤声道:“你……你这是什么武功?”

    青衣秀士不去答理,只眯起了眼,淡淡地道:“在下放落骨牌,现下换你们了。”

    ※ ※ ※场内众人定睛去看,眼前天塔高约七尺,顶端骨牌斜倒竖立,好似戴了
顶官帽,直是不可思议。这幅骨牌以四川红桧制作,上裹红漆,坚硬似铁,却又滑溜如
油,却不知青衣秀士是怎么办到的。众高手思来想去,那骨牌定然附有青衣秀士的深湛
内力,方能刺穿下方牌木,以之安稳座基。众人猜疑间,却听严松叹道:“了得,了得,
这招”金角锥“都能无师自通,青衣秀士无愧是天下谋士。”旁观众人听他如此赞叹,
想来“金角锥”真是大大不易的绝招,一会儿无论是宋公迈下场,或是高天威出手,局
面定然困顿。

    此刻天塔顶端已成尖锥,再要放置物事,非得置上尖角不可,可这骨牌滑不溜手,
稍一摆上尖角,当场便要滑溜坠地。说来已是无解。青衣秀士微笑道:“诸位,你们谁
愿下场玩上一玩?”

    高天威嘿了一声,万没想到世间竟有这等怪事,他不知如何应变,便只沉默不语。

    却听宋公迈哼了一声,沉声道:“老夫来接你的招。”说着提起骨牌,便往天塔旁
一站。他身材高大,足有煞金那般高矮,此时站在塔边,竟比天塔高出了半个头,但见
他举起骨牌,拳头运劲紧握,当场便要出手。

    众人暗暗诧异,此刻塔顶如锥,根本不能放置任何物事,按着规矩,宋公迈定要摆
上一张骨牌,却不知他要如何落手?难不成要让骨牌凌空漂荡么?几名心思机敏的人都
在急急思索破解之道,刑玄宝想了许久,不得其解,登时咳了一声,问向严松道:“严
掌门,这局有法子应么?”严松颔首道:“我派前代高手练有神力,可用”弯儿碗“来
破”金角锥“。”众人听了“弯儿碗”,却不知那是什么奇妙招式,心下都在猜测不休。

    只是台上高天威却没这般好兴致,心下只在暗自叫苦。这宋公迈刀法虽然厉害,却
仅擅长外门武功,这等堆塔积木的细活,他一个虎样壮汉如何讨得便宜?正要出言阻止,
却听宋公迈仰天喝道:“神刀劲!”

    但见他举手捶落,轰地一声大响,牌塔震动不已,摇摇欲坠,宋公迈立时提声计数,
跟着喝道:“青衣掌门,我已经干了!现下当你的回合!”众人见他三两下便摆置完毕,
自感惊诧,各人急急去看塔顶,霎时惊呼起来。

    只见塔顶骨牌形状弯曲,竟给宋公迈的雄浑内力捏做碗形。那骨牌兜在尖角上,兀
自摇摆不定。众人哗然出声,纷纷赞叹,才知严松所称的“弯儿碗”是什么意思。看来
要将骨牌放上尖角,形状定须成碗做钩,否则万难办到。只是这骨牌是红桧所制,硬如
核桃,想将之捏弯握曲,倘无天大气力,决计无法办到。

    眼见宋公迈握力远超常人,足与少林硬功相比,众人无不大为钦服。

    ※ ※ ※形势逆转,先前青衣秀士倒置骨牌,尖角向上,已是难以化解的绝招,
但这宋公迈实在匪夷所思,竟以外门硬功将骨牌捏为碗状,滑溜溜的碗儿兜上塔锥,背
成弧形,任谁都不能再放物事上去了。说来此局已然无解。

    邢玄宝情知严松精擅“通天塔”,忙问道:“怎么样?这局还有得救么?”严松咳
了一声,道:“”金角锥“一旦被”弯儿碗“破解,通常便算玩完了。”旁观众人听了
这话,纷纷点头。看严松见识老道,连他都说此局无解,青衣秀士这边应是无救了。

    宋公迈冷笑一声,心道:“青衣掌门,任你心机再深,这当口也无计可施了吧?”

    这招“弯儿碗”着实诡异,非只解开对方布下的难题,还反将敌手一军。一会儿青
衣秀士想把骨牌放落,不管怎么干法,都是必输无疑。青衣秀士虽然聪明绝顶,此刻也
只能拿着骨牌,在那儿怔怔出神。想来他才智虽高,却也无法解开难题。

    高天威最喜冷言冷语,登时笑道:“你还想撑什么?快快认输吧。难道非要出丑卖
乖,把这天塔弄倒弄坍,你才懂得服气?”青衣秀士微微苦笑,他低头细观骨牌,叹道
:“情势如此,在下别无选择,只有尽力一试了。”

    宋公迈听他还要再试,忍不住哦了一声,道:“掌门一定要应,我也无异议,这便
请吧。”

    此刻天塔顶端弯滑如碗,青衣秀士如果放上骨牌,立时便要滑崩,倘若他真有破解
妙方,宋公迈自也想见识一番,当下伸手肃客,请他下场出手。

    青衣秀士轻叹一声,更不打话,霎时看也不看,随手将手中骨牌往半空一扔,跟着
闭上了双眼。

    这下骨牌冲天飞出,根本不是朝牌塔扔去,而是往院子一角落下,这下非但宋公迈
惊讶,便连高天威、元易、严松等人也是大为惊奇,众人纳闷之间,都在看着青衣秀士,
不知他在弄什么玄虚。哪知青衣秀士却恍若不闻,只是闭目不语。

    宋公迈嘿地一声,皱眉道:“你不是说好要破这个局么?怎地胡闹起来了?”青衣
秀士闭上双眼,道:“门主不急,这骨牌一会儿就回来了。”众人听了这话,都是哦了
一声,不知他有什么诡计。台下高天业等人耐不住烦,登时大声咆哮:“你要动手便快,
少在那儿装神弄鬼!”青衣秀士任凭众人叫骂,却只闭目养神,一幅老僧入定的模样。

    宋公迈皱眉道:“严松师兄,青衣掌门不曾弄瘫天塔,但他也不曾把骨牌置上塔顶,
这个胜负怎么算法?”严松向来智谋多端,口才更是厉害,此刻却神情尴尬,摇头道:
“我……我也不知道……在下从来没见过这等事。”

    这话倒是实情无疑,自来叠牌架塔,谁不是心惊胆战地拿着骨牌,小心翼翼地放上
塔顶,却哪有人这般乱扔乱丢?严松悔不当初,只恨自己设下这“通天塔”的比试法子,
在这帮武林奇才面前,竟然怪招纷呈,让人大喊不可思议,却把自己这个提议人逼得无
地自容了。

    ※ ※ ※青衣秀士忽尔将骨牌扔出,秦仲海自也暗暗吃惊,不知他有何救命绝招,
正想间,忽然颈后落下一个东西,冷冰冰的甚是坚硬,吃惊之下,急忙伸手往颈后一摸,
抓起了一张物事,却见那东西状若直条,四端成角,竟是一只骨牌!

    秦仲海心下一凛,思道:“青衣掌门知道我来了,他这是在向我求援!”

    一旁项天寿探头过来,惊道:“这是什么东西?”秦仲海嘿嘿一笑,道:“这是咱
们山寨弟兄的血泪啊!”常雪恨惊道:“血泪?那是什么?”

    秦仲海望着台上,只见台里台外合计数百人,又是正道八派、又是四大家族,诸人
紧围台边,更有不少人开口喝骂,更显得青衣秀士的形单影孤。秦仲海一咬牙:“他妈
的!这群人枉称名门正派,居然敢这样欺侮我山弟兄,放我秦仲海在此,绝不饶过他们!”
想起先前祝老太婆侮辱母亲,更是大怒欲狂,虎吼一声,纵身离墙,便朝台上扑去。

    ※ ※ ※众人见青衣秀士闭目打坐,神态大是清闲,不由得暗怒在心,高天威正
要开口去骂,忽听一声巨响,陡然间一人从天而降,这人直直落在台上,彷佛飞将军一
般,手上却拿着一只骨牌,口中兀自哈哈大笑:“他奶奶的!总算换你老子上场啦!”

    台上众人大惊失色,急急相避。只有青衣秀士兀自打坐,恍若不觉。

    场内场外众人又惊又怒,都不知来人是谁。宋公迈满面讶异,道:“这……这位是
……”

    青衣秀士缓缓起身,道:“门主莫要惊讶,只因这张牌关系气运,唐某不敢擅自作
主,这才请枭雄过来,代应一着,还请莫怪。”宋公迈一愣,问道:“枭雄?”

    青衣秀士淡淡地道:“市井之中,每多藏伏枭雄,朝廷虽然森厉,终将制压不住。”
说着轻推那人的背脊,道:“秦将军,放着天下正教英雄在此,这回便请你出手吧!”

    来人神情粗豪,神态威武,脚上却还装了只铁脚,不是朝廷反逆之子、当今怒苍山
头领秦仲海,却又是谁?

    秦仲海行到宋公迈身边,一把攀上这老汉的肩头,状似亲热地道:“老小子,听了
秦仲海三字,总算认得我吧?”宋公迈脸色难看,神刀劲发动,已将秦仲海震开,勉强
咳了一阵,道:“柳门二将,文杨武秦,武林谁不知晓?素闻秦将军仲海骁勇善战,有
胆有谋,敝人今日见得虎颜,不胜之喜。”

    此话一出口,场中众人尽皆大喊起来,高天威、祝老妇等人听了“秦仲海”三字,
忍不住大为震惊。秦仲海平日多在军中,少在江湖走动,旁观众人除了首脑人物以外,
并非尽识,此时纷纷交头接耳,各自打听秦仲海的来历。

    秦仲海忽地到来,这人乃是怒苍山首领,此番飞蛾扑火,那是自找死路了。高天威
不惊反喜,当即冷笑道:“秦仲海,你要自投罗网,可别怪我抓你回去了。”秦仲海哈
哈大笑:“你老兄动起手来像只三脚猫,说起话来却像狮子大开口,快快闭嘴滚开吧!
省得老子杀你的徒子徒孙出气。”高天威贵为四大家族的首脑,想不到秦仲海竟尔出言
轻蔑,脸色登成铁青之色。

    说话间,项天寿也已飞身过来,来到秦仲海身边守护。

    秦仲海望向天塔,把手上骨牌抛了抛,道:“唐先生,你可是要我来玩这一手?”

    青衣秀士点了点头,道:“为了你攀上朱母朗玛,九州剑王邀集旧日山寨好汉,石
刚、陆孤瞻、李铁衫云集忠义堂,大势颇有可为。今日天下英雄引颈眺望,都在等你的
一手好牌。”

    宋公迈虽不解青衣秀士的用意,但此时局面尽在掌握之中,不管是谁过来,结果都
是一样。他说话不失礼数气度,当即颔首道:“听说将军乃是怒苍山老寨主的后人,这
回若由秦将军来应,那是再妥当不过了。还请秦将军起手吧!”

    秦仲海哈哈大笑:“甭急!想要认输,还怕没机会么?”他学着青衣秀士的模样,
把骨牌往半空一扔,众人抬头眺望,只见那骨牌直冲云霄,竟尔隐没不见。

    众人咦了一声,都不知秦仲海在搞什么鬼,便在此时,只见半空传来嘎地一声怪叫,
一只燕子急急冲来,衔住了骨牌,它嘎嘎鸣叫几声,半空盘旋一阵,便要飞去。众人见
状,忍不住放声大笑。

    秦仲海却无羞惭之意,在众人的大笑声中,他陡地气沈丹田,竟尔提气狂吼起来。

    吼声如雷,彷佛龙吟虎啸,过去秦仲海远征西域,万军中发声怒号,便能震动敌酋,
当时神功未成,便有如斯天威气势,今日打通玄关,全身阴阳六经应运自如,吼声更如
万虎咆哮,只震得平台隐隐震荡,众人兵刃喀喀作响,除了元易、宋公迈、青衣秀士等
高手,余人都已掩住耳孔,在那竭力忍耐。

    秦仲海怒吼不休,那燕子吓了一跳,鸟喙一松,骨牌便又坠了下来。

    潮水般的吼声中,只听宋公迈淡淡地道:“秦将军,恕我提醒一句。照着先前的约
定,你只要弄垮了天塔,青衣掌门便要随我们回京,还请你小心。”此时秦仲海仰天狂
啸,宋公迈这几句话却清晰可闻,更难得的是话声平淡,丝毫不显霸躁之气,此人身居
四大家族之首,功力果然非同凡响。

    秦仲海歇止了啸声,心道:“这老狗果然有两下子,倒也不是摆着好看的。”

    便在此时,骨牌飞坠而下,秦仲海伸手接住,暴吼一声,喝道:“火贪刀!”

    万籁俱寂中,秦仲海身长八尺,比天塔高了一些,右手高举塔上,寂静之中,众人
忽听哒哒声响,一声接着一声,似有什么水珠滴落。宋公迈心下大奇,便往天塔旁走近,
他身形高大,稍一低头,便已见到塔顶情状。

    情况入眼,宋公迈嘿地一声,面色变得惨淡之至,拱手道:“神技!神技!在下佩
服之至。”场内其余众人听了这话,都感诧异,高天威向不服输,听得此言,登时冷笑
一声,他身形矮小,便以铁枪跓地,攀上塔顶去看。

    便这么一瞧,连高天威也是倒抽一口冷气,登时坠落下来。台下门人弟子心中大奇,
不少人叠起罗汉,纷纷探头眺望。

    ※ ※ ※众人定睛望下,无不大声惊叹,只见天塔顶端红烟纷飞,热气弥漫,秦
仲海手中的红桧骨牌却已烧融,红漆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正打在天塔顶上。

    红漆烧为黏糊状,沾上了宋公迈捏成的弯儿碗,立时凝结成珠,好似蜡烛烧融一般,
秦仲海把手上的骨牌轻轻放落,靠着烧黏的红漆,登时黏住弯儿碗,一阵摇晃之后,终
于牢牢定住了,彷佛蜡烛一般。众人错愕之间,都不知该说什么,要说秦仲海此举作弊,
却也算合了规矩,一不曾弄塌天塔一点半点,二也稳稳放落了骨牌,说来算是过关了。

    秦仲海内力骇人听闻,掌中热力竟能烧化红漆,想来掌温定是烫如烙铁。宋公迈自
知不敌,他摇了摇头,叹道:“想不到天下有这等武功,在下真是大开眼界了。秦将军,
你既然技压全场,便请带人离开吧。”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老兄说话爽快,秦某倒是佩服得紧,日后遇上神刀门徒,
老子就少杀两个人吧。”宋公迈嘿地一声,眼中闪过怒色,只是自己已然答应让人离去,
却也不便反悔,他闭上双眼,摆手道:“将军不必多做口舌之争,这便走吧。”

    ※ ※ ※在秦仲海的大笑声中,三人便要离台而去,青衣秀士行到元易身旁,忽
道:“道兄,这次大难临头,阁下始终维护本山,虽没救下我徒儿,但您这份心意,唐
士谦收下了。”元易听他用旧日名号自谓,又看他随秦仲海等人离开,忍不住惊道:
“你……你要投上怒苍山?”

    青衣秀士淡淡一笑:“正道中人,不过尔尔,往昔卓凌昭在世,虽然杀人如麻,却
也非落井下石的凉薄之人,与这帮人为伍,岂不愧对神明?”言毕,袍袖一拂,便尔转
身离开。

    元易心中有愧,自知无法相劝,只是低下头去,默然无语。

    正教八派不愿背信,宋公迈也已答允对方离开,却只祝老妇一人放声尖叫。她听往
日仇人便要大摇大摆地离庄,如何不恨气交加?秦霸先一伙人害死她的三个儿子,乃是
她生平死敌,恨意到处,直似全身毛孔都竖了起来。她冲了上去,尖叫道:“大家看好
这群贼!可别走了一个!”

    秦仲海认得这个老妇,先前便是此人侮辱他的生母,狂怒之下,铁脚一点,身影飞
起,直朝祝老妇飞去。旁观众人见他来势劲急,都是大吃一惊,祝老妇身上虽然带伤,
但仇人到来,焉有惧理?纵声怒叫:“贼子!我杀了你!”

    眼看秦仲海当头飞来,祝老妇奋起铁枪,猛向秦仲海击去,只听“当”地一声,火
光闪过,红焰焰地刀锋砍来,已将她的铁枪震碎,刀锋到处,又向胸口斩去,这刀若是
斩实,只怕这位祝老夫人便要断为两截,死得惨不堪言。高天威、刑玄宝、元易等人有
心相救,却都晚了一步。

    黄影一晃,一人后发先至,硬生生地将她拉开,但见刀锋砍落,地下竟给秦仲海劈
出三尺来深的长沟。秦仲海见有人下场阻拦,更不打话,立刻再发一刀,猛烈的刀锋虚
斩而去,热腾火焰弥漫四周,正是方子敬传下的绝艺,“火贪虚风斩”。

    对面那人举袖拂出,嗖地一声轻响,气流传出,已将火焰推向两旁,火光一闪而过,
热气异常逼人,却也消解了秦仲海的虚风烈斩。

    众人急看那人,却见他身穿僧袍,宝相庄严,正是嵩山少林住持,四大金刚之首的
灵智大师!场中众人见他忽尔到来,一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灵智法号有个“智”字,
平日里看似迂腐,其实算得佛门中的谋略人物,此刻他忽地现身,场内的青衣秀士、秦
仲海、项天寿,无不感到讶异,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便连元易、刑玄宝等正
教中人,高天威、宋公迈等家族宗主,也都感到纳闷。

    只听灵智合十道:“秦将军,这位女施主一时口快,并无该死之处。还请将军高抬
贵手。”

    秦仲海尚未答话,那老妇已是大怒,喝道:“你嘴里小心,我祝家庄与这帮人仇深
似海,要他们饶?”她想摔开灵智,谁知在这高僧的挟制下,身上竟使不出半点力来,
只红着脸喘气,大见恼怒之情。

    秦仲海不知灵智何以到来,他心中暗自忌惮,口中却冷冷地道:“老贼婆既然不领
方丈的情,一会儿你划下道来,要软要硬,秦某都奉陪到底。”身影一闪,便又纵回青
衣秀士身边,中途还踹倒三名祝家庄的门人。

    众人见他来去自若,武功出神入化,都是暗自心惊。偌大场中只余祝老妇一人大声
嚷嚷,在那儿咒骂不休。

    灵智忽尔到来,情势又有变故。青衣秀士上前一步,沉声道:“灵智大师,莫非您
也要阻拦我们么?”灵智合十微笑,道:“少林弟子慈悲为怀,岂有此意,只是咱们见
几位施主叠塔为约,很让小僧心仪。可否也让少林和尚玩上一局,算是成全我寺上下思
念掌门的一番心意?”

    此刻灵智提议下场,众人无不诧异,先前众家好汉全力厮拼,又是倒插骨牌,又是
怪碗悬空,又是红漆淋漓,牌塔能拖到这时还保存完好,已算大大不易了。青衣秀士不
知灵智为何要下这个苦海,便自一笑,颔首道:“方丈如能破解此局,在下自也乐见其
成,还请下场吧。”

    灵智含笑合十,提声唤道:“灵真师弟,劳烦你过来吧。”

    众人听说少林还有好手在场,急忙眺头探看,果见几名僧人从台下跨步而上,正是
灵定、灵音、灵真等四大金刚,宋公迈暗暗诧异,却不知他们什么时候到来的,自己竟
然一无所觉。看来武林间只要还有一座少林寺,四大家族要想称雄称霸,怕还是力有未
逮。

    正想间,灵真已然合十走上,躬身向众人道:“青衣掌门,不是我要找你麻烦,只
是怒苍山这帮人无恶不作,咱们方丈怕你给带坏了,这才要我出马,还请你别生气。”
青衣秀士见他面色真诚,倒也不似作假,当下也合十为敬,道:“大师尽管动手,在下
拭目以待。”

    万籁俱寂中,众人都等着看灵真的手段,只见他提起骨牌,缓缓走到天塔之旁,此
时塔顶一张弯曲骨牌,渣汁上黏着一块不成模样的烂骨牌,要不多久,这塔便会自行崩
坍,众人素知灵真乃是莽和尚,向无聪辩智能,不知他要如何化解本局。

    众人屏气凝神,但见灵真跨步上前,缓缓将骨牌放下,底端登与秦仲海放落的烂骨
牌相接。他动作轻缓,口唇低念不休,脸上更隐隐泛起黑气,虽在白日间,犹似与鬼魂
说话一般。这人以往痛快豪迈,现下模样却让人毛骨悚然,众人心下暗暗害怕,各自往
后退开一步。

    天塔饱经摧残,稍有风吹草动,便要倒塌倾崩,如此情势,不知灵真还能做些什么,
但看他煞有介事,却又不似戏弄众人。正起疑间,忽听一人惊道:“裂痕!天塔裂开了!”

    话声未毕,又是一人惊叫起来,众人吃惊之下,急忙往天塔去看,只见塔顶真的生
出无数细小裂痕,便如蛛网蔓延向下,分向四面八方裂开。

    青衣秀士颤声道:“泥梨耶?”灵智含笑点头,道:“正是泥梨耶。施主果然见闻
广博,小僧佩服。”宋公迈也是武林耆宿,听得他二人的对答,登时脸色大变,颤声道
:“你们说得是少林禁传神功?”

    眼看灵智不置可否,宋公迈额头坠下汗珠,竟尔往后退开一步。

    ※ ※ ※“泥梨耶”乃是梵文,便是汉名的“地狱”之意,全名唤叫“泥梨耶十
八地狱经”,正是少林五大禁传神功之一,看灵真脸上黑气隐隐,口唇低颂经文,内力
源源不绝发出,竟让红桧所制的骨牌全数碎裂。阴劲传来,手中的骨牌更已震为木屑,
余波所及,连青衣秀士的金角锥、宋公迈的弯儿碗、秦仲海的烂骨牌,全如粉末般洒落
塔顶。只是灵真内力虽然强霸,但下方骨牌却依然立为塔状,丝毫不倒不散,只一路笔
直立地,看这股内力如此阴狠,无怪会以“泥梨耶”这等凶名相称。

    场中众人不曾见过这等怪异情状,无不飕飕发抖,那严松虽是此道高手,但他做梦
也想不着,这通天塔竟能玩到这个境界,不消说,此刻早已喃喃自语,神情迷茫。

    灵智微笑合十,转向青衣秀士,道:“灵真师弟已然堆栈骨牌,该请施主出手了。”

    青衣秀士嘿地一声,他长年带着面具,面色自然苍白,听了这话,更是毫无血色。

    ※ ※ ※泥梨耶内力过后,牌塔已如沙塔一般,稍加一指外力,便要崩坍倒地,
便不提骨牌碰撞,一会儿便有什么风吹草动,天雨阴霾,怕也会让天塔坍塌。在少林五
大禁传神功之下,对手实在万无生机。灵智见怒苍三人俱都无言,微笑便道:“青衣掌
门,我师叔别无用意,此番命我等下山,只想请掌门到寺一叙,以求善尽前缘,不知掌
门意下如何?”

    青衣秀士转看局面,此刻少林武僧群聚,灵智、灵定双僧更是绝顶高手,这两人武
功都足与四大宗师较量,联手来攻,自己纵然轻功高绝,也难飞遁离开,何况一旁尚有
宋公迈、高天威、元易、邢玄宝等正教高手虎视眈眈?却让己方三人如何生离此处?

    青衣秀士叹了口气,眼前只有两条路走,不然死拼一场,让秦仲海、项天寿陪自己
葬身祝家庄,再不便随少林僧返回嵩山,让天绝裁断自己的命运。前有狼、后有虎,四
大家族凶狠阴险,少林天绝行事冷酷,这两方都非易与之辈,却要如何逃出生天?

    青衣秀士稍稍打量,便有腹案。他合十躬身,道:“方丈大师,请你大发慈悲,让
秦将军、项堂主离开,我便随你回山如何?”灵智尚未说话,已听高天威喝道:“大胆!
这里是祝家庄,外人谁敢发号施令?”灵智听了这话,眉头微蹙,料知四大家族定会向
己方抢人。

    青衣秀士叹道:“方丈信义昭著,天下知名,只要能答应在下请求,自当随贵寺僧
人离去。”

    灵智尚未回答,高天威等人又已喝骂起来,吼道:“打什么如意算盘,哪里都别想
去,你只能去见江太师!”叫骂声中,忽听一人冷冷地道:“青衣掌门,你何苦去求这
帮混帐!秦某人千辛万苦来此,便是为了带你走,岂容旁人一指欺压于你!”众人急急
回头去看,来人却是秦仲海,他左手提着钢刀,右手拿着骨牌,眼望天塔,神态极为肃
杀。

    灵智见他面色带煞,登时微微一笑,道:“将军若想破解此局,也无不可,不如你
我也打个赌……”青衣秀士听得赌约,深怕秦仲海中计,忙道:“秦将军,此事与怒苍
无关。你不必理会此局,快带着项堂主走吧……”他还待要说,猛听秦仲海霹雳般地暴
吼:“烧啊!”

    他举起手上骨牌,奋力砸向天塔,霎时之间,拔刀出鞘,身边五尺注销火花,火光
耀眼,形如正圆,已将他围在核心,那天塔被火花波及,登时起火腾烧,先前扔出的那
张骨牌飞到半路,早已烧得不见踪影,竟连飞灰也没剩下。

    台上台下众人见了这等怪事,无不齐声惊呼,这才明白秦仲海那刀蕴含深厚内力,
刚劲传出,竟令天塔剧烈焚烧。场中众人大惊失色,蓦地乱成一片。

    这招正是火贪刀十二式,“开天大火轮”。天塔被毁,正教中人额头冷汗涔下,不
知该当如何,一旁高天威叫嚣起来,喝道:“作弊!这小子犯忌了!”秦仲海不去理会
旁人,他双手抱胸,冷冷地看着灵智,道:“老方丈,打我爹爹算起,三十年来咱们不
管做什么,你们总是看不顺眼。不如今日你我狠狠杀上一场,拼个死活痛快,你说怎么
样!”

    众人见他言行猖狂,贡高自慢,丝毫不把正教人众放在眼里,场内场外无不震动。

    那灵真原本守在一旁,待见秦仲海这般嚣张,不禁狂怒攻心,大声道:“大胆反贼,
方丈之前,居然出此狂言!让佛爷来教训你这狂徒!”他暴吼一声,霎时众僧一齐取出
兵刃,纷纷往亭中奔来,台下数百名正教好手也是大声呼喝,将秦仲海等人团团围住。

    秦仲海斜目看着台下,冷笑道:“我明白说了,你们这帮贼子人多,当然可以杀光
咱们三人,不过秦某这里立个生死状,嘿嘿,今日我大开杀戒,不分男女老幼,要你们
三百人陪葬!”说到后来,须发俱张,神情如同魔王,众人与他眼光相接,心下无不惊
惧。

    项天寿听了说话,当下脚尖连踢,激起地下大批石子,众石跃至胸口,项天寿中指
连弹,无数石子便往台下飞去,他知道正教高手如云,倘不能先杀一两人立威,恐难吓
阻众人,几十枚飞石绝技便灌入生平内力,直如流星般往人群撞入。霎时逼得台下众人
惊慌走避。

    场面大乱,猛听秦仲海暴吼一声,身子飞扑而出,直往高天威脑门砍去。

    高天威没想到他会暴起伤人,吃惊之下,身子矮倒,急忙向后滚开,轰地一声大响,
戏台已给砍为两截,台上众人全数往下摔去。霎时鸡鸣狗叫,人声喧哗,已然乱成一片。

    混乱之中,庄院后头炸出大火,莫名其妙地烧了起来,秦仲海知道常雪恨已然得手,
大喜之下,登时喝道:“怒苍兄弟,今日血战祝家庄!”

    此际大火腾烧,多方人马混战,秦仲海等人全力往外冲杀,四大家族各出高手抵挡,
秦仲海刀法凶狠,青衣秀士身如鬼魅,便连项天寿也是拳脚狠辣,登让场面凶险异常。

    秦仲海杀红了眼,直直往人丛奔入,霎时拖出一人,正是那祝老太。但听秦仲海厉
声道:“老虔婆!你适才辱骂我娘,老子今日先拿你这贱婆娘开刀!也好祭拜我那无辜
枉死的娘亲哥哥!”祝老太满面惊惶,尖叫连连,两旁众人想要上前抢救,却又怕秦仲
海一刀将她砍死,众人面面相觑,却都不知如何是好。

    ※ ※ ※在这乱糟糟的一刻,忽听一人朗声道:“诸位且慢动手!且听在下一言!”
这声音清脆优雅,悦耳动听,登时将杀伐之声掩盖下去。场中众人听这说话不急不徐,
转头急视,却见一人从庄门行入,此人貌如其声,清隽悠扬,彷佛便是个贵公子。

    秦仲海见了这人,忍不住便是一愣,来人正是他昔日的柳门同侪,号称“风流司郎
中”的杨肃观。只见杨肃观走到自己面前,躬身道:“秦将军,权看在下面上,且慢杀
人。”

    年前杨肃观到刑部探监,是为两人最后一会,当时秦仲海生死关头,气息奄奄,不
能辨人,此刻却又意气风发,与同伙狂战群豪。说来两人虽只半年不见,但此际再会,
却有隔世之感。

    陡见故人,秦仲海便缓下手来,不再争打,他哼了一声,点住了祝老妇的穴道,一
把推向项天寿。其余四大家族仍想上前夺人,少林僧众登时拦在道中,将两边人马隔了
开来。

    黄昏时分,杨肃观往场中一站,满天晚霞映照,更显得玉树临风。他环顾场中,向
秦仲海拱了拱手,叹道:“秦将军,京城匆匆分离,别来无恙?”

    秦仲海往自己的铁脚一指,冷笑道:“杨郎中也是来拿我的么?”

    杨肃观摇头道:“忝为旧友,怎能绝人活路?我奉家师之命,今日有样东西要奉给
将军。”

    天绝僧与本山有仇,哪有什么好东西送给自己?秦仲海哈哈一笑,道:“你师父要
送我什么东西?血淋淋的一把刀么?”

    杨肃观摇头叹息,道:“将军莫要疑心,我等绝无恶意。”说着伸手入怀,取出一
只信封,双手奉给秦仲海。

    秦仲海不疑有他,便将信纸取了出来,大声念道:“君子危难,不适仇国。日前闻
君扬刀约反,意欲据山争衡,称雄宇内,贫僧秉菩提佛心,为天下苍生请命,盼君赴嵩
山达摩院合参佛法,以求正果。少林天绝顿首。”

    秦仲海念得口干舌燥,登时咦了一声,道:“他在说什么?”他文学低落,虽非目
不识丁,但这段信文颇有艰涩,便让他满头雾水了。青衣秀士听毕,却不禁双眉一轩,
昔日怒苍山与武林正派间恩怨无数,天绝此刻出马邀约,定是要双方做一了断。

    那厢项天寿曾被天绝僧俘虏,此刻听了“少林天绝”四字法号,身子竟是微微发颤,
旁人看在眼里,也不知他究竟是惊是怕、抑或是悲是恨。

    秦仲海把信纸反复又看了几遍,这才搞清楚了。天绝邀约自己上山念佛,料来定有
什么阴谋,只听他哈哈一笑,道:“杨郎中,你师父要我来研读佛经?他奶奶的,他既
然这般好心,为何不去感化皇帝、江充这帮昏君奸臣,却独独来惹我这土匪?”他手指
杨肃观,喝道:“回去告诉你家老头,秦某人不吃这套!”

    杨肃观摇了摇头,道:“秦将军切莫动怒。据家师言道,贵山有一人长年在我山聆
听佛法,只因他与贵山有旧,便有几句话想同秦兄说,这才作兴相邀。请诸位定要赏光。”

    秦仲海哼了一声,讥嘲道:“咱们有人在少林寺念佛?那是谁啊?难道是言八娘么?”

    杨肃观淡淡一笑,转头看向灵智方丈,道:“方丈师兄,此事我不便多言,还请你
来说吧。”灵智叹了口气,他眼望青衣秀士,悠悠地道:“青衣掌门,出家人不打诳语,
这人与你有旧,昔日还与你并称龙凤,你应当还记得这些往事吧?”

    青衣秀士神色凛然,只点了点头,并不回话,那厢项天寿却已大吃一惊,颤声道:
“朱军师人在少林寺?”

    怒苍山潜龙凤羽,昔年辅佐山主,智退万军,端的是威震天下的谋臣,但二十年前
怒苍山败亡,凤羽出家求道,潜龙下落不明,如今好容易找出道号“御赐凤羽”的唐士
谦,却又听得潜龙落在少林手里,怒苍三人心下一凛,只觉棘手之极。

    杨肃观不再多言,朝秦仲海拱了拱手,道:“家师诚心相约,还请秦兄率领阖山弟
兄,同来礼佛参拜,敝寺上下竭诚招待,不敢有分毫失礼。”

    秦仲海心道:“他妈的,原来潜龙在少林贼秃手里,这下可有得打了。”他心下虽
然烦躁,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地道:“杨郎中订下这约会来,是要咱们现下就跟你
回寺么?”

    杨肃观躬身拱手,道:“家师言道,贵山能人众多,若只请了寥寥数人,不免失礼,
便想请贵寨所有弟兄同来敝寺,盘桓数日再走不迟。”

    听得此言,怒苍山众人无不大怒,照天绝僧的意思来看,竟是有意一举挑倒整座山
寨了。秦仲海嘿嘿冷笑,道:“尊师好大的胃口,只是咱们身上的肉多得很,他一口吃
得完么?”

    杨肃观微笑道:“秦兄若要担忧害怕,那便不必来了。”

    秦仲海暗自盘算,山寨复兴不过月余,说来根基未定,各方豪杰散居四海,未闻怒
苍复寨者所在多有,方今若想提振声势,定须开战立威,少林要以江湖规矩邀战,倒不
失为一个便宜的宣扬法子,一来少去许多兵马损伤,二来又能迎回本山军师,何乐而不
为?

    秦仲海武功大成之后,早有意与天下豪杰较量,心念于此,登即朗声大笑,喝道:
“好!就请杨郎中传话回去,便说七月一日鬼门开之时,我怒苍弟兄自会到少林拜山,
与你师父谈武说文,讲古论今!”杨肃观欠身道:“秦兄快人快语,在下在这里代家师
谢过了。”

    双方约会已定,杨肃观便拱手肃客,道:“诸位可以离去了。”高天威等人见他喧
宾夺主,不免面露怒色,宋德光更是大声叫道:“这帮贼人好生可恶,怎能放他们离开?”

    杨肃观微微颔首,朝祝家老妇一指,道:“诸位,咱们既定约会,不必在此刻多起
争执,不知几位能否看在家师的面子上,放过这位婆婆?”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好!就看你杨郎中的面子!今日且放这贼婆回去!”他深
恨这名老妇说话侮蔑自己母亲,有意狠狠惩戒一番,说着便揪起她的衣领,伸臂一挥,
将她奋力掷出,在那老妇的尖叫声中,身子直朝高天威等人飞去。

    高天威等人见祝老夫人直直撞来,势头实在太强,不敢伸手硬接,便让了开来,灵
智站在一旁,眼看情况危急,当下袍袖轻拂,劲力到处,已将来势消解,那老妇的身子
便跌下地来,她虽然身怀武艺,但秦仲海这么随手一抓,内力直透体内经脉,只摔得狗
吃屎一般,弄得狼狈无比。

    秦仲海喝道:“这老贼婆口无遮拦,正该教训她一番!大家这便走吧!”

    正教诸人见秦杨二人已做约会,知道正教即将与怒苍山开战,届时双方龙争虎斗,
只怕是江湖难得一见的大厮杀,当下便都让开道路,无人再上前阻拦。

    那祝老夫人最恨怒苍群匪,想起三名爱子死于这帮人手中,内心直如泣血,只见她
孤身缩在角落,脸上神情悲苦,口中低语,却没人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 ※ ※杨肃观见自己随口一个请求,秦仲海便尔释放人质,料来他对自己还念
着旧情。他望着秦仲海的背影,眼看他便要离庄而去,忽地脱口唤道:“仲海!”

    秦仲海听他以旧日称谓叫唤自己,心中也是一动,忍不住停下脚来,回首道:“杨
郎中还有事么?”

    杨肃观并不言语,只缓缓上前,与他并肩站立。

    时值黄昏,二人各怀心事,同望满天晚霞。

    “柳门二将,文杨武秦”,过去多少回并肩同眺?自今而后,两人是敌非友。人生
沧海桑田,潮起潮落,真如春梦一般。一旁有识得他俩的,无不暗暗感喟。

    杨肃观低声道:“仲海,你怨我么?”

    秦仲海摇头微笑,他拍了拍自己的铁脚,道:“套一句你们和尚庙的说法,咱俩各
有各的缘法,不羡,不怨。你有你的为难,我有我的命数,秦某便算死在你的剑下,也
不来怪你。”

    夕阳无限好,晚霞映上他们的面孔,竟让人睁不开眼。杨肃观眯起了俊眼,忽道:
“还记得京城那家小酒铺么?”

    秦仲海哈哈一笑,那夜杨肃观作兴相邀,两人喝得酩酊大醉,乃是相识来第一回共
饮,哪知道命运乖离,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从此秦仲海断体残躯,受难离京,直到半
年后才再次相会。秦仲海拍了拍他的肩头,取笑道:“不说别的,你的酒量实在差了点,
喝得乱呕乱吐,全身肮脏,还要劳动老子送你回家。可真羞得很了。”

    杨肃观嘿了一声,佯怒道:“哪有这等事,你可别胡乱编排。”

    回思往事,两人同声大笑,秦仲海挂念卢云、伍定远等旧日弟兄,便问道:“大伙
儿这些日子怎么样?你和卢兄弟、伍制使还常去喝酒?”言语之中,竟似有些热切。杨
肃观淡淡一笑,道:“伍制使外放辽东,卢知州也定亲了。大家都忙得紧,哪来时光饮
酒?”

    听得故人尽皆安好,秦仲海脸上露出微笑,问道:“韦子壮那小子呢?又生儿子了?”

    杨肃观道:“他托我转告一事,说你欠他的五百两银子甭还了。”秦仲海哈哈大笑,
道:“亏他还记得,我倒全忘了。”

    两人说笑一阵,杨肃观忽地叹了口气,他眼光向地,轻声道:“保重了。咱们少林
寺再会。”说着自行转身,眼看灵智等人在等候自己,便自行走了过去。

    秦仲海抬头望去,只见青衣秀士与项天寿也在相候,他迈步过去,忽然之间,眼前
光芒闪耀,落日余晖洒上脸庞,一时间,好似回到了熟悉的京城,只要穿过眼前的小巷,
再朝右转过弯,便能来到柳昂天府上,听见那爽朗豪迈的笑声,看到那帮熟悉的弟兄…


    迷蒙之间,泪水竟已盈眶。

    秦仲海缓下脚来,转身便往杨肃观看去。也在此时,杨肃观恰好回首转身,凝目朝
自己望来。

    青山依旧,夕阳依旧,天边云彩也依旧,唯一不同的,只有你和我……

    双雄相互凝视,点了点头,霎时不约而同,一齐转身离开。

    天下英雄,唯你我……

    时值景泰三十三年六月,少林之役前夕。

    第九章

    很久以前有一只公鸡,它喜欢吃米。

    东边一颗碎谷糠,西边一点残米渣,公鸡咯咯欢喜,拼命去啄。它的眼力特好,别
的鸡看不着的米,它总是能瞧见。在人家饿肚的时候,它总能吃得喙满翼肥。

    有一天,鸡儿们饿得火了,也忽然开悟了,大家发疯也似地跟着公鸡去跑,只要看
它低头去找吃食,鸡儿们一涌而上,把地下的米糠抢先啄去。

    公鸡吃不到东西,越来越饿,越来越瘦,后来它也懂了,它不再费力去找吃的,管
他满地碎谷糠,只管随着鸡群守候,一切都好办了。

    咦,看那边啊!有个笨蛋低头去啄米,大家快上啊!

    ※ ※ ※江充的嘴边泛起了微笑,嘴角边沾着一粒米。

    对面的黑衣人咳了一声,面罩下的双目生辉,伸手朝江充的嘴角一指,江充哦了一
声,伸手往嘴边一抹,把白米放入嘴里,舔嘴咂舌间,犹在回味白米滋味。

    谁知盘中飧,粒粒皆辛苦,世人多以为江充奢豪糜烂,其实他是个苦过来的人,也
只有他这样的人,才知饿肚子的苦楚。

    黑衣人再次咳了一声,道:“江大人,深夜匆匆传唤,究竟有何指教?”

    江充嘴角泛起狞笑:“柳征北的奏章,嘿,皇上照准了。这事你知道么?”黑衣人
听闻大事,却是不动声色,只淡淡地道:“柳昂天早有意试探我父子。这是迟早的事,
没什么大不了。”江充嘿嘿一笑,道:“可不是么,刘敬垮得这般快,柳昂天再笨十倍,
也要疑心身边另有敌人窥伺。这些日子你可得小心了。”

    听了刘敬垮台一事,黑衣人只闭目养神,不多理会,彷佛此事与他无关。

    江充见他气定神闲,登时冷冷一笑。都说朝中江刘柳三大臣何其了得,其实眼下这
人之狠之辣,恐怕还在三大首脑之上。江充咳了一声,瞅着眼前的黑衣人:“不说这些
闲事。我问你一句,这回柳昂天保举你儿子,你打算如何应变?”

    黑衣人将手拢在袖中,淡淡地道:“无须惊慌。凡事以不变应万变,自有折冲之道。”

    江充抓到了上风,登时取笑道:“儿子是你的,可不是我的,当前反逆气势已成,
绝非易与。到时一个不巧,皇帝亲下圣旨,硬要砍掉小朋友的脑袋,你难道不心疼么?”

    黑衣人斜觑江充一眼,道:“江大人,天下最惹人厌的,莫过幸灾乐祸之徒。”

    江充放声大笑,所谓虎毒不弑子,一个人要是连儿子的米也啄,那还算是人吗?他
江充虽然狠毒,这等事情却还做不出来。他笑了一阵,道:“罢了,罢了,到了这田地
还不求我,你这做爹的也真嘴硬。这样也好,我便等着看少林寺的手段,说不定英雄出
少年,真能给小朋友杀出一条血路,那也说不定啊。”

    江充笑得好生快活,直是意气风发,只是任凭他狂笑嘲弄,黑衣人依旧默默无语。

    面罩下幽幽暗暗,黑衣人双目精光闪烁。会吠的狗老是张牙舞爪,如何咬得到人?
那安静无声的石头,往往才是砸死人的凶器。看着吧,谁才是当朝最可怕的权谋术士,
即将分晓……

    ※ ※ ※群豪迎回青衣秀士,两大军师已到其一,五虎上将得其四,再加上“密
十一”首领止观、双龙寨教头郝震湘、“火眼狻猊”解滔、“九命疯子”常雪恨,以及
煞金的三万兵马,山寨直可说是声威大振,比起当年的盛况,也仅一步之隔而已。

    有了杨肃观与少林寺作保,三人便自从容离庄。少林寺既已出面邀约,定了来月在
嵩山会面,四大家族虽然暗恨在心,却也不便当着灵智方丈的面翻脸动手,便只忍气吞
声,目视三人离开。

    正走间,一名大胡子奔了过来,笑道:“他奶奶的,老子这把火烧得鸡飞狗跳,真
他妈的过瘾。”这人满口污言秽语,自是常雪恨来了。他见了青衣秀士,登时奇道:
“这位就是右凤大军师么?身上怎么没有羽毛?”

    秦仲海笑骂道:“你奶奶的,什么羽毛屁毛,咱们快去和二娘会合吧。”常雪恨笑
道:“是啊,你老婆担心你给人家宰了,这当口别哭得泪眼汪汪,那可难看了。”

    两人哈哈大笑,勾肩搭背而去,背后青衣秀士听得“二娘”两字,却是全身一震,
他深深吸了口气,问道:“二娘已回山寨?”项天寿颔首道:“是啊。秦将军那时重伤
垂危,便是二娘带他去找方老师的,她待秦将军情深义重,当真羡煞人了。”

    青衣秀士听了“情深义重”四字,更是全身大震,面色铁青。项天寿见他欲言又止,
忍不住咳了一声,道:“唐军师,可有什么奇怪的么?”

    青衣秀士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上天捉弄,剑王行文天下,却没提到这件事……
算了,生死名节,老天自有安排……”众人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都是一头雾水。

    ※ ※ ※说话间,树林四周传来低响,众人侧耳倾听,只闻林间隐伏着呼吸声响,
听来约有十来人,个个呼吸悠长,料来内力不弱。项天寿皱眉道:“兔崽子又来找死了,
先杀几个再说。”

    秦仲海暗暗冷笑,这些人不忿青衣秀士投上山寨,料来不杀他们不能甘心,当下招
来项天寿,低声道:“看在少林寺的面子上,不必杀人。大家兵分两路,你先带着掌门
回去山寨,我和常兄弟去找二娘碰头。”项天寿与秦仲海动过手,知道他的武功不在方
子敬之下,不论局面多难,都能来去自如,颔首便道:“如此有劳将军了。”

    商量未定,便听树顶杀声四起,林中窜出十来名好手,各朝众人扑来,只见祝康、
宋德光等人都在里头,料来他们不忿老太太受人侮辱,趁着敌人未曾远走,便率众过来
报仇。

    秦仲海喝道:“大家分头行事!走!”项天寿手持飞石,当先开路,青衣秀士知道
自己是众矢之的,便不正面交锋,只让项天寿保着自己,朝林外奔出。几人想去追赶,
却给秦、常二人挡住了。

    晚风吹拂,林间虫鸣鸟叫,吹在身上颇有凉意。秦仲海把袖子拉上,露出了粗壮的
臂膀,笑道:“你们是要单打独斗,还是一块儿上啊?”众人包围成圈,互望一眼,同
声呐喊发招。常雪恨拔刀出鞘,正要御敌,秦仲海却将他拉开,口中哈哈大笑,钢刀往
前一劈,怒喝道:“倒下!”

    钢刀斩出,刀风自是雄烈难言,众人先前便曾见识过火贪刀的威力。祝康见这刀当
头劈来,别要把自己烧成了乳猪,他吓得魂飞天外,慌忙间滚倒在地。只是他这么一闪
避,包围阵式已然被破,众人既惊且馁,发一声喊,脚下往后退开一步。

    祝康咬牙切齿,大声道:“众家弟兄,大伙儿再上!”宋德光大起了胆子,奋力向
前冲杀,秦仲海老神在在,待他近靠三尺,再次举刀威吓,宋德光吃了一惊,眼看后头
同伴大呼小叫,喊得十分卖力,却无人随自己上前杀敌,慌张之下“虚空斩”绝技已到
眼前,宋德光面色惨淡,只得着地滚开,恰恰巧撞着了后头的祝康,两人滚倒一地。

    秦仲海见他们如此脓包,登时眯眼笑道:“好啦!既然你们一心要带我回家,老子
也不客气了,这便去找祝老太太磕瓜子啦!”当下提刀暴吼,领着常雪恨,便朝祝家庄
的方位杀去。

    祝康吓得面色惨淡,惊道:“大家快退!退啊!”

    ※ ※ ※眼看众人跑的一个不剩,秦仲海与常雪恨登时哈哈大笑。常雪恨笑道:
“赶跑了贼子,咱们可要追上项堂主他们?”秦仲海沉吟半晌,摇头道:“宋神刀与高
天威还在左近,咱们先避上一避,等天色全黑再走。”宋公迈武功高超,高天威也不是
易与之辈,自己既然脱身,便无须与他们正面开战,当下在树林里找处地方,狠狠睡上
一阵再说。待得天色全黑,再与言二娘、陶清两人会合。

    仲夏昼长夜短,待到夜幕低垂,已在酉牌时分。秦仲海睡得饱了,摇醒了常雪恨,
两人这才懒洋洋地离开。

    先前言二娘奉命夺马,已在城郊南麓等候。秦仲海怕给人认出来了,路上便找了黑
泥抹脸,又偷了两顶乡农斗笠遮掩。此时天色昏暗,料来除非正面朝相,否则应无人能
察觉他二人的身分。

    ※ ※ ※秦常两人沿道入城,直往城南而去。只是他们怪模怪样,打扮既不似僧
侣,也不似乞丐,一路不免引人侧目,天幸没曾欲上武林人士,否则少不了又是一场好
打。

    走到一处馒头铺,只觉香味弥漫,常雪恨道:“他妈的,饿得很了,吃些东西吧!”
秦仲海颔首,心道:“二娘是北方人,喜欢面食,买些给她吃吧。”当下取出钱银,叫
道:“店家,给拿几个白肉馒头过来!另再捡几个花卷!”

    这几日江湖中人聚集祝家庄,那店家早已看得惯了,虽见两名斗笠怪客在门口呼喊,
倒也不觉得害怕。赶忙答应了一声,拿过两只油纸袋,便让他们从蒸笼中自行挑捡。

    秦仲海与那店家算过钱银,忽见一名小乞丐冲了过来,往常雪恨手上一夺,抓着袋
子狂奔而去。常雪恨是江洋大盗,哪知有人敢太岁爷头上动土,忍不住吃了一惊,道:
“他妈的,这不是活腻了?”

    秦仲海见那店家张口欲叫,便拍了拍肩头,道:“没事,几个馒头而已。不必慌。”

    那店家摇头叹息:“世风日下,现下的乞丐们,可真越来越不成话了,居然敢当街
行抢。唉……真不知王法上哪儿去了?”常雪恨嘿嘿冷笑,道:“不打紧,王法不济事,
便看土匪的手段。强盗遇上贼爷爷,这小乞丐要糟了。”那店家惊得面色惨白,颤声道
:“您……您方才说……说什么……”

    常雪恨不去理他,径自提气奔出,秦仲海也紧随在后,两人跟随那小乞丐,要等行
到无人之处,再来好好教训一番。

    ※ ※ ※秦常二人一路跟随而去,只见小乞丐东躲西藏,窜入了一条无人小巷,
常雪恨嘿嘿冷笑,挥舞拳头,便要上去揍人,秦仲海知道他出手不留分寸,可别无端打
死人了,当下微微一笑,道:“不忙,让我来吧。”铁足一点,直直冲天而去,霎时间
已然拦住去路。

    那小乞丐大惊失色,没料到会有人过来追赶,他退开一步,登时掉头就跑。

    常雪恨哈哈大笑,道:“小杂碎,抢了爷爷的馒头,还想跑哪儿去?”双足一跨,
拦在小乞儿面前,小乞儿没料到竟有两人拦路,慌张间右足在墙上一点,竟尔飞上墙头。

    秦仲海暗暗心惊:“这孩子身法不俗,他是什么人?”常雪恨哪容他走脱?右臂暴
长,抓住了小乞丐的背心衣衫,嘶地一声,竟将衣衫撕裂了,那小乞丐尖叫一声,便给
他硬扯下地。

    那小乞丐拼命反抗,口中大声叫骂:“不要脸的东西!无耻下流!你快快放开我!”

    秦仲海听他口音甚娇,又见她背心肌肤白细柔嫩,光可鉴人,实在不像个乞丐。他
心中微微一动,急看而去,只见那小乞儿脸上虽脏,却生得一张鹅蛋脸,脸上带着甜甜
的两个酒涡,这哪里是个乞儿?正是九华山的娟儿!

    ※ ※ ※秦仲海吃了一惊,这娟儿是青衣秀士的高徒,常雪恨可别下手不知轻重,
竟尔打伤了她,忙叫道:“常兄弟,放开她!”常雪恨咦了一声,手上略松,娟儿一脱
桎梏,急忙逃窜出巷,她怕后头怪人追来,慌慌张张地躲入人群,矮着身子跑了一阵,
就怕再次给人抓到。

    连过了两条街,娟儿惊魂甫定,气喘吁吁地朝后望去,她见追兵已给甩开,忙拍了
拍心口,喘道:“好险哪!差点给瘟神撞着了。”忽听前头一人道:“唉……明摆的是
五路财神,却给你当作是瘟神,老子真是难过啊!”

    娟儿抬头急看,一人龇牙咧嘴地对着自己猛笑,不是那斗笠怪人是谁?她啊地一声
尖叫,又往后头奔去。

    她运起师传轻功,全力向后奔逃,路上行人见她一个小乞丐,却在满街乱跑,都是
为之侧目。跑了半晌,娟儿急急回头,就怕秦仲海追来,天幸没见到他的影子,瞧来应
是放过自己了。

    她正自回头探看,一个不小心,猛地撞上一人,她连忙定神,跟着福了一福,道:
“对不住,撞了爷台。”那人笑道:“没关系,不疼的。”娟儿听他话声好熟,抬头一
看,又是怪人来了!

    娟儿惊叫起来,大声道:“救命啊!抢人啊!”这女孩儿做贼喊抓贼,秦仲海听在
耳里,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当下牢牢揪住了,掩上樱唇,娟儿年岁虽稚,但此时
身形逐渐发育,已算得十分动人,给人这般拉住了,料来定遭侮辱,她又惊又怕,奋力
便往秦仲海手背咬落,秦仲海筋肉缩紧,那手臂自是硬如钢铁,娟儿这么恶狠狠地一咬,
只疼得泪眼汪汪,贝齿生疼,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秦仲海满脸尴尬,心道:“他妈的疯婆子,什么招式都来。”他把斗笠解下,附耳
过去,低声道:“别哭了!我是秦仲海,不是坏人。”

    娟儿正在大哭大闹,听了秦仲海的说话,急忙抬头去看,果见眼前这条大汉英风爽
飒,好生面熟,正是当年西疆一同归返的朝廷将军秦仲海。

    陡见故人,娟儿痴痴望着秦仲海,两眼一红,登时纵身入怀,大哭道:“秦大叔!”

    娟儿芳龄十六,秦仲海今年三十好几了,说来两人相差十多岁,叫声大叔也是应该,
只是秦仲海给这么一喊,不免觉得自己当真老了,他干笑两声,待见娟儿满脸泥灰,身
上衣衫破烂,忙安慰道:“先别哭,告诉大……大哥,你怎么会弄成这模样?”

    娟儿泣不成声,悲声道:“秦大叔,我师父被坏人抓走了!我和阿傻没地方去,只
有躲到城里来了,我们没钱,也没东西吃,只有去偷东西了……呜呜……呜呜……”

    此时常雪恨也已赶来,低声问道:“这小姑娘是谁?”秦仲海叹道:“她便是青衣
掌门的小徒弟,名唤娟儿。”

    秦仲海听她说起别来情由,登时了然。先前青衣秀士给人围在祝家庄,身边只见艳
婷一人相陪,却不见娟儿的踪影,原来这小孩已然逃下山去了。可怜她一个女孩儿,少
了师父师姐在身边照护,纵然平日是个小精灵,这关头却也没了主意,终于沦落成小乞
儿,镇日偷抢维生。没想却招惹了常雪恨这个魔头,才让自己见到了她。

    娟儿抽抽噎噎,道:“师父要我带阿傻去一个地方,叫做什么怒苍山,可我也不认
得那是什么地方,问了几个路人,也没人听过,你……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怎么走……”
常雪恨哈哈大笑,道:“小姑娘问对了,咱们正是怒苍山的人!”

    秦仲海微微一笑,心道:“好一个青衣掌门,原来他早已料到会有今日之事,已然
吩咐过徒儿了。可怜小姑娘人面不熟,绕来绕去,还是在陕西省境打转。”

    娟儿拉着秦仲海的手,茫然问道:“你们是怒苍山的人?秦将军,你不是住在北京
么?”常雪恨正要解释,秦仲海打断他的话头,拉着娟儿的手,微笑道:“你别多想什
么。一会儿先把肚子填饱,再找衣裳换上,打扮得干净整齐,咱带你去找师父。”

    娟儿听他要带自己去找师父,忍不住又惊又喜,道:“你……你知道师父在哪儿?”
秦仲海哈哈笑道:“这个自然。咱俩是好朋友,以前在华山见过面的,我还会骗你这小
丫头么?”

    娟儿破涕为笑,揉了揉眼珠,道:“大叔,谢谢你。”

    秦仲海过去见到这小姑娘,总见她天真烂漫,此刻听她楚楚可怜地向自己道谢,那
是前所未有的事,想来这段时日如此煎熬,竟让她一夕之间长大许多。

    秦仲海听了道谢,心下更起爱怜,伸出衣袖,替她擦去脸上污泥,柔声道:“先别
说这些了,咱有个朋友在城南等着,你这便跟着大哥,快快过去会合。”他前脚迈步,
正要离开,娟儿却拉住他的手,道:“大叔等一下,阿傻还在破屋里。我要回去找他。”

    听了“阿傻”二字,秦仲海忍不住哦了一声,想起华山上见过的那名疯汉。登时笑
道:“阿傻?便是那位疯疯癫癫的老兄吧?”娟儿鼓着腮梆子,面带不悦,道:“大叔
不许笑他。”

    秦仲海见她生气,当即微微一笑,道:“老……老秦说错话了。你别见怪。”

    娟儿拼命点头,道:“阿傻人很好的,你可不能欺侮他。”携着秦仲海的手,从大
街穿过,便去寻找阿傻。

    三人施展轻功,快步行走,走不数步,常雪恨已然凑过头来,取笑道:“你这怪物
狂嫖烂赌,什么时候疼起小女孩儿了?可是想要老牛吃嫩草啊?”秦仲海铁脚踢去,怒
道:“去你妈的!满脑子邪念,早些去死吧!”常雪恨闪躲开来,脸上却还挂着一幅奸
笑。

    ※ ※ ※路上东转西绕,行入一条狭窄陋巷。只见四下烂屋破瓦,黑沉沉的甚是
怕人。正看间,娟儿已朝一处破屋奔入,那地方断壁残垣,也不见门板遮掩,实在简陋
得很。秦仲海暗暗摇头:“亏得这个小姑娘了。带着一个疯汉东奔西跑,这苦头可吃大
了。”

    秦仲海跨门入户,眼见常雪恨也要跟入,忙挡开了他,摇头道:“你这家伙性子暴
躁,给我等在外头。”常雪恨口中哈哈,笑道:“嫩草香得很,老哥慢慢吃啊。”

    秦仲海呸了一声,斜目瞪了他一眼,便往里头走去。只听屋内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
低声唤道:“阿傻、阿傻,娟儿姊姊找来吃的了。你快快出来啊!”

    她语气温柔,好似把阿傻当作了孩童,哪知叫了两声,却不见有人回答,娟儿皱眉
道:“糟了,阿傻该不会又跑出去玩了?”那阿傻性好赌博,只要找着良机,定要作怪
一番,秦仲海摇了摇头,房里昏暗,他正要以火贪功劲照亮屋内,忽听角落传来一声呻
吟,似有什么野兽隐伏。

    秦仲海吃了一惊,把娟儿拉到背后,沉声道:“什么人?”那娟儿却不觉得怕,从
油纸袋里取出一个馒头,抢前道:“阿傻,你看姊姊给你带了什么回来?白馒头呢!”

    话声未毕,黑暗中一个巨大的身影站了起来,这人威武昂藏,身形高壮,足与煞金、
陆孤瞻鼎足而三。秦仲海心下暗暗赞许:“这人如此壮硕巨大,当是万中选一的先锋良
才。”

    娟儿见了那高大黑影,反而迎了上去,笑道:“你可是睡着了?叫了半天都不应。”

    那人打了个哈欠,没精打采地道:“娟儿姊姊可回来了。阿傻睡了又睡,头疼、肚
子疼,全身都疼呢。”娟儿嘻嘻一笑,拿起了白馒头,便想交给阿傻,待见他两手肮脏,
便撕开馒头,提起脚跟,塞到阿傻嘴里。

    阿傻身形实在高大,娟儿虽然提起足跟,仍构不上阿傻的嘴边,她示意阿傻弯腰,
这才把半只馒头送到了他的嘴里。阿傻眯眼微笑,扎巴扎巴地吃了起来。

    娟儿喂了他几口,秦仲海觉得房里气闷,便掀开窗边杂物,让清凉晚风透入。星光
点点,映入了屋内,秦仲海上下打量阿傻,那日华山上匆匆一会,不曾细看这名男子,
此时近望之下,这人虽然衣衫褴褛,满面泥灰,但他轮廓深刻,脸上污尘再多,却也不
能尽掩英气,星光下目朗生辉,英挺过人,虽然有些年纪,仍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秦仲海知道娟儿腹中饥饿,但她满面柔情,只在喂着阿傻吃食,自己却不动手上馒
头。秦仲海微微一笑,想道:“看这小丫头的模样,定是对阿傻动情了。这老小子好生
了得,摆明疯子一个,居然还能引动芳心,真可与咱们杨郎中一较长短了。”

    娟儿见阿傻吃得欢喜,便在他的大脸上吻了一下,道:“你今天很乖,没有到处乱
跑。”

    秦仲海看在眼里,心中更是狂羡,想道:“他妈的好艳福,下次老子也装白痴好了。”
他心生艳羡,脸上便也露出痴呆神情,张开大嘴,似等娟儿过来亲吻。

    柳门中人多曾与阿傻照面,各得不同心事。伍定远当年在大同府遇上此人,看了阿
傻的福态,便是一阵长吁短叹,卢云在长洲见了,则是满面惊奇,诧异不已。此时秦仲
海在陕北小镇撞见了,便来满脸疲懒,有样学样一番。

    阿傻见秦仲海怪模怪样,忽道:“娟儿姊姊,他看起来傻呼呼的,是谁啊?”秦仲
海听得此言,心头火起,暗道:“老子傻呼呼,你也傻呼呼,莫非你是我的种?”他心
中这般想,脸上便现出凶恶神情。阿傻吓了一跳,惊道:“坏人!”

    秦仲海抓了抓脑袋,心道:“说你傻,你却精,还认得老子是坏蛋。”

    便在此时,门外常雪恨耐不住烦,凑头进来,讪讪骂道:“嫩草到底吃好了没?他
妈的老子尿急啦!”阿傻见了常雪恨,登时惊道:“好丑的坏人!”常雪恨满头雾水,
道:“这死王八是谁,居然骂老子丑?”秦仲海哈哈大笑,伸手挥了挥,示意他别吵嚷。

    娟儿微微颔首,拉住了阿傻,道:“阿傻,咱们走吧。”阿傻见屋内的秦仲海满面
狞恶,屋外的常雪恨满面胡须,不由得有些害怕,颤声道:“去哪儿?”

    娟儿指向秦仲海,微笑道:“他是姊姊的朋友,要带咱们去找师父。”

    阿傻往后头退开一步,双手连摇,道:“他是坏人,我不要跟他去。”秦仲海皱起
眉头,便要伸手去拉,娟儿惊道:“大叔,不能碰他!”

    秦仲海咦了一声,回转头去,正要发问,便在此时,一股强猛掌风扑扫而来,冷不
防正中右肩。秦仲海一阵剧痛,身子倒飞而出,眼看便要撞上墙壁,他急运神功,阴阳
六经内力涌出,双足灌力,这才立定了脚跟。

    娟儿奔了过来,惊道:“怎么样,没打伤你吧?”秦仲海嘿了一声,这一掌好生厉
害,只打得他眼冒金星,若不是他打通全身经脉,内力无须转念,便能护体,恐怕这掌
已让他身受重伤了。常雪恨听得响声,急忙奔了进来,待见秦仲海挨了一掌,虽说两人
平日嘻皮笑脸,但兄弟之情却甚浓厚,他吃了一惊,大声道:“秦老大怎么了?可是给
伤到了?”

    秦仲海提起右臂,上下挥动一阵,虽然皮疼肉痛,倒也不曾伤了筋骨。他微微一笑,
道:“这位傻老哥武功不弱,这掌倒也了得。”娟儿怕他生气,忙劝道:“大叔,阿傻
脑子不清楚,你方才贸然去拉,他心里害怕,这才出手伤人。你可别怪他了。”

    那阿傻拿着馒头大嚼,丝毫不知自己已经闯祸,常雪恨戟指暴喝:“他妈的混蛋!
少在那里装疯卖傻,爷爷看了就头大,快快跟老子走了!”

    眼看娟儿一股脑儿维护阿傻,若是言二娘在这儿,定要跟她翻脸了。秦仲海是豁达
心性,倒也不会真的在意,当下拉开常雪恨,吩咐娟儿道:“时候不早了,你这就带着
他,咱们快快走吧。”

    娟儿答应一声,便缓缓向阿傻走去,阿傻见她过来,二话不说,便往杂物堆里窜去,
巨大的身子躲在里头,一幅打死不出的模样。

    秦仲海见阿傻缩在里头,若要拉他出来,不免多费手脚,忙道:“咱们没时光耽搁,
快把他带出来了。”娟儿听他口气有些不耐,忙叫道:“阿傻快出来!这位大叔不是坏
人,你吃的馒头便是他给的,快随咱们走吧!”

    话声未毕,忽然有东西飞了出来,便往秦仲海脑门打去,却是两只馒头。只听阿傻
叫道:“有什么希罕的!阿傻不吃坏人的东西!”

    常雪恨大为光火,狂怒之下,钢刀斩出,两只馒头给他斩成四只,他把半只馒头往
嘴里一塞,含浑不清地道:“老疯子,你再敢招惹秦老大,看我把你活活打死……”

    话声未毕,又是一张破烂椅子扔了过来,常雪恨骂道:“去死!”再次举刀去砍,
刀物相交,正要斩做两截,猛然间那椅子飘了起来,暗劲传到,竟然砸上常雪恨的脑袋,
一时鲜血长流。

    娟儿吓了一跳,忙要相劝,常雪恨又气又恨,哪容旁人多说,他把鲜血擦去,跟着
推开娟儿,大脚踹出,轰地一声大响,杂物一扫而空。冷笑道:“傻小子,你打了咱们
老大一掌,现下又再卖乖,快给老子快起来,否则休怪横着出去。”

    杂物飞出,只见阿傻孤身蹲在地下,好似野狗一般。眼看有人拿刀对着他,眼神回
望间,竟是十分锐利。常雪恨举起小指,勾了勾,傲然道:“起来,咱们过个两招。”

    阿傻仰天大吼,霍地飞扑过来,势道快如闪电,常雪恨见阿傻迎面扑来,心道:
“老子现下拿刀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疯子,日后传扬出去,有失陆爷的脸面。”把钢刀
往地下一掼,当即举拳挥出,朝他胸口打落。

    阿傻大喊一声:“杀啊!”不挡不避,也是一拳挥出,他身材高大,足比常雪恨高
了一尺,正拳当胸挥出,却是朝常雪恨门面轰来,风声劲急之至。两人拳头半空相遇,
常雪恨只觉对方拳力大得异常,两人拳头若要相撞,自己的手骨定会断折,慌忙之下,
化拳为掌,双掌同出,已是用上了全力,阿傻哈哈一笑,单拳挥去,轰地一声,已将常
雪恨震退数步。

    秦仲海双手抱胸,一旁守护,他有意把阿傻的武功来历看个明白,便不喝止两人。
只是常雪恨脚下不住后退,有些招架不住,口中兀自骂道:“他妈的,这疯子好生厉害!”

    阿傻得理不饶人,一看自己居于上风,手脚更是加快十倍,只逼得常雪恨狼狈不堪,
眼看难以支撑,当下一腿踢出,将阿傻逼开,跟着从地下拔出钢刀,刀光闪动,由下往
上斜劈出去,家传疯刀使出,已是全力求胜。

    阿傻嘿地一声,左掌轻挥,右脚微抬,一个金鸡独立,转瞬便躲过绝招。这下功力
一显,哪里还是个疯子,直如武学宗师的气派。眼看阿傻非但不倒,还越来越占上风,
常雪恨咬牙道:“这番托大了,早知道便把解兄弟找来,咱俩人一同出手,决不输这疯
子。”他见自己绝招出尽,居然还奈何不了一个疯子,忍不住有些气馁。

    两人激战间,忽听娟儿却只叹了口气,道:“秦大叔,阿傻武功很厉害的,一会儿
你朋友若要有事,你定要出手救他。”秦仲海听了这话,登时咳了一声,常雪恨更加不
是滋味,他身居太湖双雄之一,武功岂同凡俗?听了娟儿的说话,更是疯狂抢攻,寒光
闪耀间,已是毫不留情,只想保住一些颜面。

    ※ ※ ※二人身影翻翻滚滚,都是以快打快,转眼间又拆了十招,斗到酣处,阿
傻卖了个破绽,常雪恨大喜,心道:“毕竟是个疯子,脑袋还是不清楚!”他飞出右拳,
便往阿傻肚腹击去,拳锋将至,忽见阿傻深深地吸了口气,跟着小腹内缩,居然避开他
这拳。

    常雪恨心下大惊,知道中计,他来不及回防,陡见阿傻一掌探出,直往胸口而来,
常雪恨面色惨然,心道:“今日死在疯狗手里。”

    阿傻掌力发出,这掌若是打实了,只怕会把常雪恨的脏腑硬生生的震碎。娟儿又惊
又急,叫道:“阿傻,别要杀人啊!”

    就在此时,一人从半空中飞了过来,五爪成勾,直朝阿傻背后抓下,阿傻急忙回身
去挡,但这人身法好快,却是慢了一步,登给拉住后心衣衫,力量到处,将阿傻拉开三
尺。

    常雪恨靠着这么一缓,已然着地滚开,救回了性命。他抬头急看,那出手之人稳稳
地落下地来,正是“火贪一刀”秦仲海来了。

    秦仲海手指加力,正要点住阿傻的穴道,猛听他狂声大吼,身子向前纵出,嘶地一
声大响,背后衣衫已然破裂,但也脱离了对手掌握。娟儿拉起常雪恨,问道:“你没事
吧?”常雪恨又恨又怒,骂道:“操他伊拉娘!谁要你这小贱人假好心了,老子非杀他
不可!”

    娟儿忙道:“你莫要生气,阿傻性子本来就怪,别和他计较。”常雪恨呸了一声,
朝秦仲海叫道:“秦老大,现下到底要怎样?这小子疯成这德行,还要带他走么?”

    ※ ※ ※常雪恨大声喊叫,却见秦仲海面色迷蒙,呆呆的望着前方,神色竟是有
些凄苦。常雪恨愣了,与娟儿对望一眼,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两人顺着秦仲海的目光
望去,霎时见到了一幅刺花。

    星光点点映照,只见阿傻背后刺着一只下山猛虎,上书“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
牙忍受。”那虎额上却刺着一个“西”字。常雪恨心下一惊,想道:“咱们老大是江东
帆影,虎头上有个”东“字。这疯狗背后有个”西“字,难道他……难道他便是……”
想到此节,忍不住张大了嘴,往后退开了一步。

    娟儿见秦仲海若有所思,登时喜道:“秦将军,你认得这个刺花么?”

    秦仲海微微苦笑,点了点头,他正要开口回话,却见常雪恨冲了过来,喝道:“且
慢!”跟着一把将秦仲海拉到屋角,睁着一双大眼,用力瞪着他。

    秦仲海给他看得难受,当下别过头去,叹道:“怎么样?有什么事么?”

    常雪恨一把抱住了他,低声道:“他妈的秦仲海,老子和你相识不久,可从来喜欢
你的痛快俐落,你可知道么?”秦仲海苦笑道:“常兄弟,你爱上我了么?这当口说这
干什么?”

    常雪恨搂住他的肩头,附耳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咱们马上走人,当作这一
切都没发生过。”秦仲海惊道:“你……你说什么!”

    常雪恨冷笑道:“操他娘,什么小吕布大吕布,操他伊拉娘,老子只认得你秦仲海!
这疯子是死是活,关我屁事?咱们就当没遇见他,快快走吧。”

    秦仲海微微苦笑,只是摇头不语。常雪恨一把拍上他的肩头,咬牙道:“老大!你
他妈的想清楚,二娘还在等你啊!”

    秦仲海全身大震,念及这些日子来的深情蜜意,心中一酸,霎时双腿酸软,坐倒在
地,以他现下的武功,便算正面挨了天绝僧一掌,受了宁不凡一剑,也不至于这样失态。
若非心中酸苦已极,却怎会摔跌在地?常雪恨面露不忍,将他扶住了,低声劝道:“秦
将军,听我的话没错,咱们快快走吧。”

    秦仲海叹了口气,他低头望地,不知该如何回答。

    ※ ※ ※这下倒轮娟儿吃惊了,她听了两人的对答,好似要做什么不利阿傻的事,
忍不住颤声道:“秦将军,你……你不是要带我们去找师父么?你……你不去了么?”

    秦仲海抬头看着娟儿,只见她满面泥尘,彷佛是小乞儿一般,眼中哀怜悲戚,一心
只想寻访亲人,一旁那阿傻全身肮脏,缩在娟儿身边,眼神甚是害怕,好似丧家之犬一
般。

    这两人的命运,全在自己一念之间。秦仲海目光黯淡,他站起了身子,走到阿傻面
前,抬头望着眼前这人。

    阿傻原本天不怕、地不怕,哪知秦仲海一走过来,便让他心生惊惧,当场便要闪避,
秦仲海知道他害怕自己,便自行向后退开,低声道:“你别怕,我不会害你的。”

    娟儿不知他要做些什么,连忙护在阿傻身前,颤声道:“秦将军,你……你要做什
么?”

    秦仲海见阿傻一脸茫然,轻声又道:“山寨再起,将军过去在我父麾下效力,今番
可愿再回本山,共聚生平大义?”这几句话本该说得慷慨激昂,但他喉头哽恶,语气更
是微微发抖。阿傻根本不知他在说些什么,只躲在娟儿身边,身子飕飕发抖。

    娟儿见秦仲海眼中满是凄苦,她过去与这人相处,总见他豪放快乐,从不曾有过难
受,娟儿心中暗自纳闷,忍不住问道:“秦将军,你到底在伤心什么?”

    秦仲海再也忍耐不住,眼眶径自红了,他微微苦笑,向娟儿挥了挥手,低声道:
“娟儿姑娘,请你等一会儿,我去去就来。”说着转身踏出破屋。

    常雪恨啧了一声,急急跟了出去,一把拉住秦仲海,大声道:“秦将军,你到底要
如何打算?”秦仲海叹道:“常兄弟,你想劝我不忠不义么?”

    常雪恨嘿了一声,急道:“什么狗屁忠义,少跟我来这套。你硬把这王八蛋弄回山
寨,一会儿他醒了,找你要老婆,你要二娘怎么办?”

    秦仲海一脸平淡,仰望着星空,轻轻地道:“我也不知道。”

    常雪恨死抓着他,劝道:“你别说老常是小人,我也懂得许多道理的。二娘好生喜
欢你,老子看到眼里,知道你们拆不开。你现下把这疯狗弄回来,对你对二娘都是不好
……咱们当作不知道这件事,青衣秀士那里让我遮掩,你说好不好?”

    秦仲海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好。”常雪恨又惊又喜,道:“真的好?”

    秦仲海却不答话,脚下轻点,已然去得远了。

    ※ ※ ※夜深时分,大街上静无人声,店家更已关门歇息,空荡荡的街心只余秦
仲海一人独行。远处打更的声音不绝传来,已在二更时分了。

    今儿个是几号了?秦仲海眯眼望着星空,心里忽然这样想着。

    重建山寨有多久了?一月、两月、三月?忘了……真的忘了……

    唯一还记得的,是二娘……和她相处,已经半年了……这半年不比旁人的半年,那
是铭心刻骨的六个月,是生死相知的百八十天……

    要让小吕布回来么?还是照着常雪恨的话儿,把他与娟儿弃之不顾,让他们继续流
落街头,过那不见天日的日子?

    秦仲海微微苦笑,这不是他行事的法子,他不可能这般做。

    可二娘呢?小吕布是她的丈夫,今番把他带回山寨,该要二娘如何自处?

    秦仲海低下头去,嘴角露出了苦笑。或许不该问二娘如何自处,该问的是他自己…
…秦仲海啊秦仲海,你要问的是,没了她,你日后该当如何自处啊!

    遇上这样的事,也许一年前的秦仲海会哈哈大笑,但经历过人生波涛起伏的秦仲海,
现下却只想哭。

    这一生逍遥自在,并未真心爱上任何女子,直到自己流亡江湖,落魄潦倒,孤身赴
死的那一刻,终于见到了今生的挚爱。眼前的那个背影并不十分美丽,却是如此的毅然
深情。

    两人共辔驾马,飞驰草原的那一幕,让他永世难忘。

    扔下小吕布吧,他有他自己的造化,关你什么事呢?可秦仲海啊,你在山上喊的是
什么?你不是说要举刀称反,嚣战宇内,说你的肩头可以挑大担么?

    秦仲海虎目含泪,再也按耐不住,终于在空旷的大街中飞奔起来。

    “仲海!”

    当这一声叫唤响起,秦仲海已知地狱之门已然开启。他心中悲伤,转头看着眼前的
言二娘。她眼中满是欣慰,奔了过来,握住了秦仲海的手。

    按着约定,言二娘与陶清早已等候多时,远处群马嘶鸣,他两人果然不负所托,风
尘仆仆地办好事情了。

    言二娘笑道:“你们怎地拖得这般久?害我们好生担心呢。”秦仲海听了这话,却
只低头不答。言二娘心下奇怪,正要发问,陡见秦仲海眼神中的凄苦,忍不住大吃一惊,
颤声道:“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秦仲海想要开口,想把刚才发生的事告诉她,但他就是挤不出气力。

    自我了断?这要他怎么办得到?

    秦仲海望着言二娘娇艳的脸庞,那红润欲滴的嘴唇,忽然之间,他张开双臂,将言
二娘紧抱怀中,跟着吻了上去。

    言二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任凭秦仲海吻着自己。过了良久,两人终于缓缓分开,
言二娘柔声道:“仲海,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不会离开你的。”

    秦仲海听了这话,只是一言不发,泪水却扑飕飕地落了下来。

    言二娘虽与秦仲海相识不久,但两人一起渡过无数惊涛骇浪,相知相爱间,关系岂
同寻常男女?当日秦仲海残废断腿,也只坠过几滴泪水,此刻见他当众哭泣,言二娘自
是震惊难言,慌道:“怎么了?有什么不顺遂的事,尽管告诉我……”她抱住了秦仲海,
轻抚背脊,让他靠在自己的肩头,口中不住安慰。

    陡然间,耳边响起师父那日的说话:“高处不胜寒,你现下若要造反,只怕终身郁
郁寡欢,你的父亲……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懂了,就在这个刹那。

    当你的肩膀担上一群人的命,你就不再是自己。你只是一个悲伤的空壳而已……

    如果可以选择,是不是该回到怀庆客店里,做个快乐的残废?如果可以,是不是该
听师父的话,乖乖从朱母朗玛下去,做个养鸡养鸭的平凡人……

    秦仲海泪如雨下,他心里明白,眼前已经没路走了,因为时光不会倒流,他已经选
了他要走的路……

    铁与血的道路……

    第十章圣旨到

    “圣旨到!”

    景泰三十三年六月十二午夜,紫禁城中大臣深夜会集,御门听政,情势非比寻常。

    子时诏书送出干清门,定明日晨间昭告天下。文书事涉官员百名,定当震动天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善穆侯柳昂天病体沉重,朕悯忠直,特擢兵部职方司正五
品秩郎中杨肃观暂代权符,行管征北都督一应文武参赞事宜,另设剿匪诸员额如下,各
省官员一应查照,便宜行事:剿匪中军本营统帅一员代征北大都督职杨肃观剿匪中军本
营总兵二员辽东前锋营总兵左从义辽东都指挥使司石凭剿匪中军本营前锋一员直隶征北
检教制使 伍定远剿匪中军本营参谋二员玉门关本营参谋钟思文长洲知州 卢云剿匪本
营监军一员某某、剿匪左路军统帅一员某某、总兵一员某某、剿匪右路军统帅一员某某、
总兵一员某某……钦此。”

    朝廷破格拔擢,所用不分江系、柳系,皆为世间名将,军分六路,起兵十万,向南
而去。

    天下兵祸将起,少林三战,已在不远……

--
Miss you Devil


※ 来源:·BBS 听涛站 tingtao.net·[FROM: 59.66.170.16]
[百宝箱] [返回首页] [上级目录] [根目录] [返回顶部] [刷新] [返回]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30.574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