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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Eggmud (dying...), 信区: emprise       
标  题: 英雄志_卷十三_海上孤鸿
发信站: BBS 听涛站 (Fri May 13 18:51:22 2005), 转信

第一章天涯共此时

    打开衣箱,陈腐的发霉味儿冲鼻而来,凑眼望去,入眼的是件大红袍。金线绣花,
喜气洋洋,那是去秋攒花宴的衣裳。天下间除开一甲状元,无人能穿。

    卢云将状元袍抖了抖,拍落了上头的灰尘,双手捧开。他再次伸手出去,又往衣箱
掏拿,这回取出了一件官袍。看那胸前绣着一只鸟儿,这是件朝觐礼袍。

    文武百官最重品级,服色记号万万逆乱不得。所谓“文禽武兽”,便是说文官以禽
别品,武官以兽做秩。一品仙鹤,二品锦鸡,三品孔雀,皆珍禽大鸟也,专供膜拜赞赏。
再看四云雁、五白鹇、六鹭鸶,皆益鸟也,倒也能帮着吃些蝗虫蛀虫。最后看垫底的彩
鸂、黄鹂、鹌鹑……这些小鸟啾啾鸣叫,悦耳动听,那是让皇上听来高兴的。

    看这袍上绣着彩鸂,正是自己这个七品知州的朝觐礼服,自去年返京述职后,再没
碰过半回。卢云拿着手上的官袍,嘴角泛起了苦笑,上三品是拿来给人看的,中三品是
用来办事的,可这彩鸂么……卢云叹了口气,他十年苦读圣贤书,可不是为了在皇帝面
前啾啾唱歌,翩翩起舞。彩衣娱圣这等事,他可做不来。叹息之间,随手将鸟官袍一扔,
丢上床去了。

    再往衣箱掏拿,霎时眼前一亮,终于找到了他要的东西。

    阳光透入窗儿,照得那件衣衫隐隐生辉,如梦似幻。

    一面东风百万军,当年此处定三分。手上拿的是件铠甲。一时之间,耳边人声马鸣,
内心战志激昂,彷佛回到了西疆战场,自己足跨骏马,手提长枪,正于万军之中放手一
搏。

    卢云望着手中的铠甲,慢慢回过神来。几年安逸下来,没想这身铠甲朽旧成这模样。
看那胸甲锈蚀,肩铜泽绿,实在不能看了。他摇了摇头,取了牛油出来,就沾着棉花,
只在细细擦抹。自西疆归来后,还没上阵打过仗,也该把戎装清理一番了。

    细心擦着,翻转了盔甲,见到了背后的一处箭孔。

    那道箭痕透甲而入,依稀可见当年弓箭之利。卢云轻轻抚摸破孔,脑海中浮起一张
秀美高贵的脸蛋儿。

    银川公主……

    往事历历在目,回思那生死相依的几日,天山激战、大军厮杀、林间分手,好似昨
日才发生过。

    “但愿老天有眼,你与顾家小姐有情人终成眷属,待你成婚之日,请人稍信过来汗
国,我自也替你欢喜。”

    当年两人分离之时,公主便曾为自己诚心祝祷。言犹在耳,如今人生真个否极泰来,
自己非但贵为一甲状元,更与心上人定亲,一切真如公主金口,半分都没差。

    卢云擦着盔甲,默默思念远在异乡的佳人,莫名之间,泪水便已盈眶。

    ※ ※ ※往事一一飘过眼前,手上铠甲也已隐隐生辉。卢云舒了口长气,缓缓放
落手上棉花,便要开始着穿戎装。

    摘我乌纱帽、宽某青禽袍、除余书生巾,脱那一身文弱装,方知原本英雄貌。

    卢云赤着上身,望着镜中的自己。他深深吸了口气,低下头去,从抽屉中取出一道
公文,低声读道:“查怒苍群小据山作乱,秦匪仲海率众犯事,为祸多端,不日侵州犯
界,着长洲知州卢云即刻北上河南,听从调遣,不得有误。”

    卢云闭上了眼,将公文放了下来。

    怀庆店里的残废儿,雪地里孤身离去的背影,如今终于找回自己的人生,再次引领
万军,与天同高。知己东山再起,说来真该替他高兴才是……

    只是故人这回选择的道路,却成了一道十万火急的公文,朝自己的衙门火速送来…


    卢云睁开双眼,蓦地一声轻啸,满心激昂中,正拳击出,震脚踏下,碰地一声大响,
竟将盔甲震得跳将起来。这招正是“拳腿双绝”,当年西疆大战的救命绝招。

    “无绝心法”还算使得,“无双连拳”也有模有样,拳脚还不算生疏,看来这几年
虽在官场度日,却没忘了昔年志向。

    卢云向镜中的自己点了点头,彷佛眼前这人无所不能,凭着一身忠肝义胆,终能扭
转乾坤,为万世开太平。

    ※ ※ ※自唐代以来,天下读书人便分两大宗,一称山东经生,一称江南文士,
两者一北一南,一通经史,一擅诗词,各有所长。看卢云北方出身,性刚好直,自属山
东经生无疑。

    这些年来南方人物独占鳌头,金榜题名者大大多于北方,卢云这帮经生中举倍难,
平日便只能耕田维生,苦待出头之日。长年贫苦煎熬之下,虽练就了满身筋肉,却也造
就了一身愤世嫉俗的死硬脾气。

    论灵性,山东经生不比江南大理的人情秀巧,讲才气,更不及苏扬两州的文章耀眼。
差堪一提的,恐怕便是那打死不低头的硬气,与那下田农耕苦熬出来的铁骨。

    果不其然,看卢云这位状元高头大马,体格精壮,将那束带环腰,重盔厚甲一一戴
上,腐儒书呆拿起腰刀,狠狠往刀鞘一插,霎时摇身一变,成了个虎视鹰扬的大丈夫。

    穿好了军装,大踏步走到内厅,顾倩兮与小红已在相候。顾倩兮走了过来,眼望着
情郎,日光照上黄甲,胸口护心镜闪耀,更显得英姿勃发。自两人相识以来,这还是第
一回见卢云身着戎装,没想衣着一换,文诌诌的书生竟有这身男子气概,让人不觉多看
了两眼。

    卢云见这对主仆目不转瞬,只在看着自己,忍不住奇道:“怎么了?有何不妥之处?”

    顾倩兮心头有些异样,脸上起了羞红,别过头去,轻声道:“没事。”

    卢云不觉有异,只喔了一声,自问小红道:“洪捕头他们到了么?”

    那小红平日专见卢云无病呻吟,早把他当成腐儒一样,哪知此刻与未来的姑爷目光
相触,忽尔脸红心跳,满脸娇羞间,只是低下头去,竟没回答卢云的问话。

    卢云咦地一声,有些纳闷了。他却不知此刻自己气象一新,左悬钢刀,右挂箭袋,
满身钢盔铁甲,不过往厅里一站,便似凛然生威,小红这个小丫嬛哪里敢与他目光相接?
一给他的凤眼盯住,芳心早已怦怦乱跳,全身更是酸软无力。

    卢云满头雾水,当小红耳背了,他用力咳了几声,再次问道:“洪捕头呢?”

    小红忸扭捏捏,细声道:“洪……洪捕……那个头在外……外面……”

    卢云听她一句话说得歪七扭八,好似口吃一般,更感奇怪,他满心疑惑,便往顾倩
兮看去。顾倩兮看入眼里,忍不住也笑了,她走到小红身边,羞了羞她,道:“好羞呢,
话都说不清楚。”当年身在扬州,小红何等威风,如今却身子发烫,两腮火红,低声道
:“婢子看卢……卢大人好生威武,心里有些……有些害怕……”

    顾倩兮面带微笑,伸指在小红面颊上轻轻刮了刮,算是小小惩戒。

    顾倩兮生性大方,从不是个小气姑娘,更非善妒之人,情郎能令女子仰慕心仪,她
只会欢喜自得,绝无吃醋忧虑之情。也是为此,每回她以公主的往事取笑情郎,从来是
骄傲多于妒嫉,一切只在自信二字。

    ※ ※ ※府中虽然温馨,其实天下情势极其严峻。兵祸将起,朝廷为挡怒苍军马,
早已号令朝廷群英齐聚河南,为少林高僧助阵。卢云乃是柳门大将之一,自也接到了朝
廷圣旨,此际便要由长洲启程出发。

    顾倩兮缓步行上,亲手为卢云整理胄甲,她俯身弯腰,替心上人把刀鞘环扣锁紧,
这还是她生平第一回触碰兵刃,不免显得有些手忙脚乱。卢云见未婚妻替自己做这些琐
事,心里有些怜惜,握住玉手,道:“别忙,我一会儿就走了。”

    顾倩兮回握他的手掌,柔声便道:“此去务必珍重,朋友情义固然要紧,但自己的
性命前程更是要紧,你定要平安归来。好么?”

    顾倩兮是兵部尚书之女,这几日早把详情打听过了,此行朝廷起兵十万,远征怒苍,
说来大占赢面,反贼想要以寡击众,恐怕大是不易。说来军情并不吃紧。顾倩兮自不担
忧。

    其实便算朝廷吃了败仗,顾倩兮也不会害怕,凭心上人与敌方首脑的私交,便算兵
败被俘,性命也无危险。唯一让她放心不下的,反而是卢云那身脾气,此行出征,龙蛇
混杂,倘与那些奸臣小人犯冲争执,说不定会惹上事端,那才是真正让人发愁的事。

    卢云见顾倩兮凝视自己,目光隐带忧虑,他轻抚秀发,温言道:“你别烦恼。此行
有杨郎中做咱们的主帅,他办事一向俐落,不会出什么乱子的。”

    想起杨肃观那张俊脸,顾倩兮登时松了口气,她与杨肃观相处年余,自知此人性情
沈稳,精明多智,有这人领军,自己的心上人定能平安。顾倩兮稍感安心,颔首道:
“小心使得万年帆。不管怎么说,谨慎些总没错的。你知道……咱们中秋时就要……就
要……”

    卢云抱住了她,微笑道:“咱们中秋时便要成亲了,我怎会忘了呢?放心吧,就要
成家立业的人,不会贸然犯险的。”

    ※ ※ ※两人说过了话,卢云便与顾倩兮同到外厅。知州大人携眷出来,厅上两
人立时起身相迎。其中一人面貌凶猛,身穿官差服色,正是衙门属下洪捕头,另一人却
是个军官,看他面长如马,却是当年护驾和亲的那位李副官。

    当年众人西疆归返,各有各的际遇,看半年后卢云高中状元,秦仲海也升任禁军统
领,这李副官终也得了封赏,官拜九品都尉,这几年只在江夏驻防。只是没想两人这回
见面,居然是托了秦仲海造反的福,说来真让人唏嘘不已。

    卢云尚未坐下,那洪捕头立时秉道:“启禀卢大人,巩师爷交代属下,说他一会儿
有件东西要呈给知州,请大人相候则个,别急着走。”卢云哦了一声,那巩志是自己的
师爷,前两日早将州政托付给他,大小事井井有条,却不知启程在即,却有何事要他相
候?

    卢云此时官居知州,行事多少也有些派头,便只微微颔首,示作会意,跟着自行走
向李副官。待见这位同侪神色郁郁,料知李副官烦心军情,当即拍了拍他的肩头,安慰
道:“李兄别愁,咱们这趟是去做和事佬的。打不起来的。”

    李副官自从接到令书以来,想起要与昔日上司开打,始终愁眉苦脸,听得此役另有
内情,心下立时一喜,忙道:“大人此话怎说?”卢云庄容道:“杨郎中修了封密函过
来,说他师父有意与怒苍山和谈,只要调解得当,双方各做让步,这仗未必打得起来。”

    李副官啊了一声,细声便问:“听大人的意思,难不成朝廷有意招安?”

    卢云缓缓摇头,道:“详情我也不清楚。不过杨郎中信中交代,咱们只需盯紧江充
那厢人马,别让他们无端开启战端,其余事情少林寺自有折冲。”他顿了顿,又道:
“无论朝廷奸臣心意如何,有杨郎中主事安排,加上侯爷与诸位大臣的力道,此战必有
转机。”

    顾倩兮顺着话头,接口道:“正是如此。便算他们几位大臣使不上力,朝廷里还有
我爹爹帮着,只要那位秦将军真个有心投效朝廷,有众大臣一齐作保,事情定有转折。”

    顾嗣源乃是兵部尚书,说话自有份量,满厅人众都松了口气。非只小红、洪捕头等
人大感心安,便连李副官久历沙场,此刻也是连拍心口,料来都放下了心中重担。

    李副官哈哈大笑,正要接口,洪捕头已咳了一声,低声道:“李大人,您还没拜见
顾大小姐吧?”眼看李副官满面茫然,洪捕头附耳过去,低声道:“顾小姐是未过门的
太座知州,又是兵部尚书的千金。军爷可得小心伺候着。”

    李副官望了顾倩兮一眼,当场哎呀一声,道:“我可粗心了,该死!该死!”顾倩
兮名门出身,李副官的官碟上还盖着顾嗣源的大印,便不看卢云的面子,自己也该拜见。
忙向顾倩兮躬身哈腰,道:“末将拜见顾大小姐,知州小姐佳偶天成,珠联璧合,这里
向您贺喜了!”

    顾倩兮回了一礼,嫣然笑道:“多谢李爷金口。小女子常听知州大人提起军中往事,
都说李爷英勇非凡。今日一见,果然是忠义大将的气度。”

    李副官草莽出身,不曾读过什么书,一听美女称颂,便即飘飘然起来。笑道:“卢
大人过誉了!当年护驾和亲时,他卢大人那才叫神勇哪!看他万军之中狂战番僧,把咱
们公主娘娘抱在怀里,一路翻山越岭,不眠不休,真个让人佩服万分!小人不过躲在阵
里射射弓箭,哪比得上卢大人的万一啊!”

    眼看李副官比手画脚,说得口沫横飞,顾倩兮也连连称是,只是这个马屁却把卢云
的俊脸给拍肿了。他脸上青红不定,咳了几声,道:“时候差不多了,咱们该启程了吧?”
李副官哈哈笑道:“军马早在城外相候,只要知州高兴,随时都可以出发。”

    众人正要出门,忽听一人叫道:“知州大人留步!”卢云尚未回话,只见厅门匆匆
奔入一人,抹汗道:“幸甚,幸甚,总算没误了事儿。”看这人神色匆忙,手上捧着一
柄宝剑,正是巩志。众人见他携剑入府,不由一怔,都不知他的用意。

    正猜测间,巩志两手捧剑,弯腰躬身,沉声道:“此剑名为”云梦泽“,家师听闻
知州即日远征,特以此剑相赠,还望大人笑纳。”巩志的师父便是欧阳南,此人铸剑之
术名闻天下,极见精湛,众人没料到欧阳老爷如此多礼,都是暗暗纳罕。

    欧阳南如此诚心,卢云自不免受宠若惊,只是他精擅“无双连拳”,不闇用剑,再
加接任知州以来少涉江湖之事,想起自己剑法如此粗疏,怎好暴殄天物,糟蹋人家的宝
贝?摇头便道:“宝剑赠烈士,我的剑法稀松平常,切切菜或还使得,怎能用得这般神
物?”

    巩志早料到卢云必会推辞,自也不觉诧异。他向顾倩兮望去,道:“大小姐,此剑
切金断玉,实乃护身利器,知州大人随身带着,凡事趋吉避凶,有利而无害。”

    顾倩兮听了宝剑足以护身,立时留上了神。她与卢云两地相隔,分离多年,好容易
相聚了,对心上人自是爱渝性命,只要对卢云有利的事,便要她倾家荡产的维护,也是
甘之如饴,何况是人家送来的一片诚心?当下走了过来,低声嘱咐道:“人家欧阳老爷
专程送礼,怎好推托什么?快快收起吧。”巩志听了这话,自也忙着帮腔:“知州大人
望重乡里,战场上若有闪失,我等定会痛心疾首,深以自责。这是家师的一番心意,还
请收下吧。”

    卢云听顾倩兮这么一说,自也不好推托。再看巩志的模样,好似自己若要推辞不受,
他便无法回去向师父交差,卢云这些年也学了不少人情世故,铁头书生的模样收拾了不
少,当下咳了几声,便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请师爷传话回去,便说下官拜领盛
情,当用此剑自卫防身,绝不辜负老爷子的一片厚爱。”

    巩志大喜,道:“谨奉宝剑,望知州旗开得胜。早日平安归来。”说着捧剑过肩,
连剑带鞘交到卢云手里。卢云单手接过,掌心微微向下一沉,心下登时一凛:“这剑好
重。”

    众人围拢过来,各自细看赏玩,只见剑鞘乌木所制,通体黑褐,既无花纹缀饰,也
无剑穗连附,形状朴素,好似黑黝黝的一根大木头,不知有何高妙之处。巩志见众人各
有疑惑,忙来解释道:“此剑长四尺二,只因剑身锋锐,剑光若水,宛如大泽之美,家
师遍查古书,终以”云梦泽“名之。宝剑难得,还望知州大人试剑。”

    卢云更不打话,登即拔剑出鞘,只听嗡地一声,堂上精光暴现,果然剑刃若水,映
得大堂流光隐动。众皆大惊,赞道:“真好剑也!”卢云看在眼里,自也暗暗称异,他
提剑虚劈,陡听呼地一声轻响,彷如流风轻送,足见剑刃之柔之韧,已达极境。

    原来这剑来历不凡,正是“剑神”卓凌昭留在铸铁山庄的五件兵器之一。当年洪武
天炉重起神火,铁精为骨,终在当朝第一炼铁师手中打出十多柄兵刃,其中一柄王者利
器,便是旷古绝今的“神剑擒龙”。后来卓凌昭试剑出招,虽然毁去了大批兵刃,但铁
精造出的利刃极多,终于还是留下了五柄完好无缺的,便一一让欧阳南打出问世。这柄
剑便是其中之一。

    这“云梦泽剑”曾被误认为“擒龙”,一旦出鞘,如同出水芙蓉,极尽光彩夺目,
此剑若在天下排名,定在前十之列,无论是点苍镇派之宝“赤龙”,抑或是神刀门的
“天雄”,全都无法相提并论。只是巩志知道卢云性子刚直,定不喜此剑与卓凌昭的渊
源,此刻便隐瞒不说,以免他又弃而不用。

    卢云正要还剑入鞘,忽见巩志伸手入怀,取了个信封出来,塞入卢云手里。口中低
声道:“这封信拜托知州大人。”卢云见他模样鬼鬼祟祟,一时颇感错愕,他随手接过
信封,见弥封处写着“乞转铁牛儿欧阳勇”。忍不住咦了一声,不知巩志用意为何。

    巩志满面殷切,附耳贴身,低声道:“这位欧阳勇是我师父的儿子。他昔年受奸人
所害,以致误入歧途,投上山寨。至今离家已渝三十年。我师年岁已老,日夜悬念爱子
近况,却又找不着门路送信问讯,还乞大人可怜他老人家一片爱子痴心,成全则个。”

    卢云听了这番情由,心下已是了然。当年朝廷一场大祸,不知拆散了多少人家,卢
云也曾听青衣秀士提过,那时欧阳家的大儿子受“洪武天炉”一案牵连,硬遭鸠毒喑哑,
充军流放,想来不堪朝廷荼毒,便也投上怒苍山去了。卢云虽是朝廷命官,但他性情耿
介,深恨奸臣为恶,面露悲悯之余,点了点头,便将信封揣入怀里。

    巩志见他慷慨相助,丝毫不以反逆之意,一时满面钦仰,拱手道:“知州仁义之名,
小人见识了。”卢云拍了拍他的肩头,低声道:“师爷何出此言?卢某是儒生,不是刀
笔吏。”

    他怕众人起疑,当下不再多说,自行转过身去,朗声道:“蒙欧阳老爷赠以宝剑,
有此神物照拂,卢云此行必定平安而归!”

    在李副官、洪捕头的叫好声中,顾倩兮已盈盈走来,两人双手交握,相视良久,彼
此虽无只言词组,但一切爱意眷恋,尽在不言中。

    洪捕头、小红等人望着两人的神态,嘴角都泛起了微笑。只有巩师爷一人眉心深锁,
他把目光撇开,转望窗外,只见乌云遮日,随时要起暴雨。

    天有不测风云,此去少林,恐怕艰难无比,知州大人,您要多多保重啊……

    ※ ※ ※雨云横亘南北,万里江山都为之笼罩,黑影重重,京城日月无光,明明
是午后时光,此际却黑沉沉地彷如深夜,大都督府点起了烛火,更显得天色的阴森。

    “嘿,看那模样,八成要下雨了。”这嗓子带着湖北口音,调子拖得慢长长,看那
说话之人生得张圆圆胖胖的大脸,正是柳昂天的头牌护卫,武当出身的韦子壮。

    一旁坐着高大男子,右手戴了个铁套,却是伍定远。他看着阴霾天色,皱眉道:
“这可烦了,这两日我还得出京,路上可别积水才好。”

    话声未毕,轰隆一声巨响,窗外暴闪亮光,众人惊呼声中,只见天际闪电飞来,如
同神龙探首,正爆在京城半空,刹那间染白了天地万物。

    雷神咆哮,巨响轰然,天边大雨坠檐,啪哒哒地甚是密集。

    “啊呀!”

    雷声隆隆中,一声稚嫩惊呼在厅上响起,只见小小孩童往伍定远怀里钻去,径自发
起抖来。伍定远拍着背心,安慰道:“莫惊,打个雷而已。”韦子壮见那孩子好生胆小,
不由取笑道:“真是的,快十岁的人了,怎还怕打雷?过来,给韦伯伯瞧瞧。”

    伍定远将那孩童轻轻拉开了,温言道:“快过去,见过韦伯伯。”

    窗外暴雨如瀑,天边雷电轰闪,那孩童兀自害怕,皱着一张黑炭脸,低声唤道:
“韦伯伯。”

    韦子壮望着眼前干瘦的孩子,嘴角不禁泛起了笑。那时伍定远从长洲返京,没带个
如花似玉的老婆回来,身边却多了个干瘪瘪的小鬼。看他好生疼爱这儿子,还特地找了
算命先生,为儿子取了个堂堂正正的好名,叫做什么“崇卿”,想来伍定远望子成龙,
定也想义子好好读书,日后学着卢云的路子考试应举,没准也能弄个功名什么的。

    韦子壮正要逗那孩子,忽听脚步声响,大雨飞洒入厅,几名家丁忙去关窗掩门,韦
子壮猛地暴喝:“甭关!一会儿闷!让厅上几扇窗开着。”

    暴雷也似的吼声传过,家丁赶忙照办,改置干布于窗边地下,韦子壮嗯了一声,甚
是满意,忽觉身旁那孩子不住发抖,一双大眼盯着地下,直似泪眼汪汪。韦子壮醒觉了,
自知惊吓了孩童,他从怀中取出一锭小小元宝,塞入那孩子手心,温言道:“别怕,韦
伯伯是在管教他们,不是凶你,懂了么?”

    那孩子嚅嚅啮啮,手上捧着元宝,也不知该不该收起,便往伍定远望去。

    伍定远捕头出身,向知人情世故,微笑便道:“伯伯打赏,还不快道谢?”那孩子
又惊又喜,忙把元宝捧过头顶,慌乱间跪在地下,叩首道:“谢谢伯伯。”

    韦子壮一把将他拉起,笑道:“真是乡下孩子,一个元宝便让你磕破头了,可别让
人看了笑话。”他手指厅角一名婢女,温言道:“跟那位姊姊玩儿去,伯伯和你爹爹有
事要谈。”

    那孩童哦了一声,转头望去,只见那婢女满面笑颦,模样甚是亲切,这孩子一向害
羞,虽看姊姊貌美,仍不敢与人家多说一字半句,自管缩身低头,任那婢女携手走了。

    大雨稀沥沥地下着,到处都水蒙蒙的。那孩子随婢女离开,偌大的花厅更无人声,
水花四溅,院中一片雨景,衬得大堂加倍寂静。十来张桌椅空空荡荡,此时只伍定远与
韦子壮二人对坐,望来倍觉幽深。

    伍定远两手抱胸,凝目望着空旷的大厅,满心寂寥间,只在怔怔出神……

    一年之前,对面的大位上端坐一名威风老者,左手陪坐一名俊秀公子爷,右手椅上
跨着条凶猛虎汉,再看那耿介书生、刚直捕快,各在下首相陪,众人欢笑吵嚷,好不快
活……

    雨水声哗啦啦地响着,脑海中的那幅景象也渐渐淡去,现下厅上冷清寂寥,眼前除
了韦子壮那张胖脸,再也看不到旁人。伍定远伸手抚脸,叹了口气。

    韦子壮见他目光呆滞,忍不住咳了一声,他取起了茶碗,问道:“什么时候过去少
林?”

    伍定远觑着厅心,淡淡地道:“明儿吧。”韦子壮喝了口茶,颔首道:“早些过去
帮手,怒苍再起,那可不是闹着玩得。”

    伍定远神态萧然,自顾自地望着院中的暴雨。雨花四落,院里水珠倒弹起来,从这
儿看去,彷佛成千上万人立的小小兵儿,正在院中列阵激战。

    砍吧、杀吧……天下群雄会少林,此战会是什么下稍呢?奸臣当道,英雄豪杰却要
互相凶杀,连自己都要下这苦海,世上还有谁能自外这场混局?

    国破山河在,尽管战火尚未腾烧,便已毁去无数家园。念及那位佳人,伍定远忍不
住感伤,他这些时日辗转难眠,心中悬忧挂念,只要想起她下落不明,便似如坐针毡。

    眼前浮起艳婷那张端鼻樱口的雪白脸蛋,伍定远伸手掩面,手掌下的大嘴轻轻抽动。

    “艳婷……你在哪儿啊?”

    九华山惨遭正道人物围攻,青衣秀士弃山远走,艳婷、娟儿两名少女下落不明。消
息传来,惊得他寝食难安,半个月来到处奔波打探,却还是找不到佳人芳踪……

    ※ ※ ※“定远,你来了?”

    一声威严问话响起,赫然打断了伍定远的沉思。抬头看去,只见一名老者身着缓袍,
正从内厅走将出来,正是柳昂天来了。伍定远赶忙起身,拱手道:“侯爷。”

    柳昂天微微颔首,示意伍定远坐下。看柳侯爷好生福气,尽管称病不出,身边仍见
群美服侍,左首一名女子四十来岁,正是四姨太。右首侧一名女子容貌清丽,三十上下,
却是小妾七夫人。伍定远凝目看去,见她肚腹隆起,竟已身怀六甲,当有七八个月的身
孕。

    在这乱世之中,居然还有喜事?伍定远又惊又喜,忙问韦子壮:“七夫人有喜了?”

    韦子壮尚未回答,柳昂天已然哈哈大笑,道:“当然是有喜了,还能是胖了么?”
看七夫人面红过耳,颇见娇羞。伍定远急忙起身,躬身拱手道:“卑职恭喜侯爷了!”

    柳昂天哈哈大笑,颇见得意。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柳昂天六十好几的人了,
此番老当益壮,床第上虎虎生风,自然要大肆宣扬一番,伍定远又惊又佩,这声道喜更
见诚挚。

    柳昂天畅怀大笑,其状甚豪,大堂上便响起了无数回声。伍定远听在耳里,不免又
叹了口气。此刻喜事临门,若照往昔模样,柳门定会热闹非凡,看顶头上司老蚌生珠,
秦仲海如此捣蛋,还不第一个带头作乱?不把临老入花丛的丑态加油添醋来说,定不甘
休。柳昂天受了捉弄,自也会作势打人,再看杨肃观周到,定赠名贵药材,卢云穷酸,
只能拿着典籍讲说医学安胎……众人打打闹闹,谈谈说说,不知要有多快活……

    只是今朝不比以往,看现下门可罗雀,车马凄清,非只“文杨武秦”踪影全无,便
连卢伍两名新人,也只自己一人陪同在侧。满厅寂静中,只听柳昂天一人哈哈笑着,那
笑声稀稀落落,越来越低,越来越干,终至寂静无声……

    哗啦啦……除了院中暴雨不绝于耳,再无其它声响。

    ※ ※ ※柳昂天擦拭眼角,也不知是笑得太过开心,抑或是心中隐感悲伤,竟然
流泪了。他缓缓就坐,拍了拍手边的茶几,大声道:“定远你来,陪老夫说话解闷。”
那位子紧临柳昂天左侧,向来是柳门中第一张大位,过去坐的人自是杨肃观无疑,如今
“风流司郎中”上少林去了,位子自是空无一人。伍定远不及深思,当即躬身拱手,便
自入坐。

    两人隔几相邻,柳昂天探头过去,拿起伍定远的铁手细细打量,啧啧赞道:“以往
没瞧仔细,倒不知这手套纯钢打造,挺沉的吧?”伍定远摇头道:“十来斤而已,一点
不沉。”一只义手十来斤,自不能算轻,伍定远这般回话,不过是谦虚之词而已。

    韦子壮见他俩就坐,当下提起茶壶,便为柳伍二人斟茶。柳昂天笑道:“定远啊,
听韦护卫说过,好似你武功越练越高了,现今中原武林没几人打得赢你。这话是么?”

    伍定远一向内敛,听了嘉言赞誉,赶忙起身,拱手道:“韦护卫过誉了。正教掌门
个个本领通天,武功何其了得。属下这身粗浅武学,如何与人相比?”伍定远一身武功
实乃天授,与秦霸先同为天山传人,他这般身手若要自况粗浅,天下有谁敢自居高手?
韦子壮此时正在斟茶,听了这话,忍不住用力咳了两声,想来不表苟同。

    柳昂天哈哈大笑,拍了拍伍定远的肩头,道:“定远,你的霸气呢?想在朝廷里混,
没点霸气是不成的。这里就咱们几个在,说你强,那便是真心夸你强,何必谦让什么?”

    伍定远听他责备,慌忙起身道:“多蒙侯爷指点,属下知错了。”

    柳昂天微微一笑,示意他坐下。双眼却盯着伍定远不放。

    柳昂天久在朝廷,带过的属下不计其数,正直的、阴险的、鲁钝的、勇猛的……多
如过江之鲫。眼前这位伍定远虽有些世故,却不是奉承谄媚之人。看他几年官场历练下
来,却没什么长进,仍是一幅乡下捕快的土模样,老实如故。但掉句话来说,官场这个
大染缸也没弄污了他。这是难得的事情。

    想着想,柳昂天嘴角泛起了微笑,他看了伍定远一眼,忽道:“定远,你老实回答
老夫,倘若你与韦护卫过招,你俩谁胜谁负?”

    伍定远啊了一声,尚未回答,韦子壮已然说了:“属下不是定远的对手。”

    柳昂天微微一笑,道:“好,那老夫再问一人,你若与当年的卓凌昭较量,可有把
握取胜?”伍定远摇头叹息,低声道:“剑神若持神剑,卑职不是对手。”

    柳昂天微微一笑,道:“能打得赢空手的卓凌昭,那也不是容易的事了。”他眯起
了眼,喝了口茶,低头道:“那我再问一个人,好不好?”伍定远忙道:“侯爷请说。”

    柳昂天抬起头来,朝他斜觑了一眼,低声道:“你若与仲海较量,谁输谁赢?”

    此言一出,韦子壮忍不住吃了一惊,伍定远也是咦了一声,两人正要询问详情,猛
听当琅一声大响,厅侧一只茶碗坠到了地下,打了个粉碎。众人回头看去,却是七夫人。
只见她掩嘴惊呼,睁着一双妙目,神色显得十分讶异。

    韦子壮慌忙起身,行到两位夫人身边,拱手道:“二位主母,天落大雨,外厅湿滑,
别要一个不慎摔跤,难免动了胎气。还请到内厅歇息吧。”

    四姨太知道老爷有大事相商,她一个妇道人家,自是不敢多听,当下急急站起,便
往后厅去了,那七夫人面带犹豫,脚下虽望前走,眼角却不离柳昂天身边,似乎不很情
愿走。韦子壮见了,更是一路扶着她,把她请入了后厅。

    ※ ※ ※过了半晌,韦子壮转了回来,伍定远见厅中别无旁人,当即惶恐站起,
低声道:“大人,您……您要我和秦将军较量,可是想抓他么?”柳昂天摇了摇头,道
:“你别胡思乱想。我要抓他,何必还要你出手?他的兵法是跟我学的,咱爷俩真要较
量兵法,他打不过我的。”

    伍定远忙道:“侯爷那您……您为何要我……”

    柳昂天叹了口气,眼角泛起了泪光,说道:“说来你们也许不信,我有些挂念他。”

    耳听众人惊呼,柳昂天自行低下头去,叹道:“仲海这孩子和我投缘,我带过这么
多下属,没一个像他这般讨我喜欢。那年他残废坐牢,听他要死,我心里好痛,可现下
他活了,偏又走上他爹爹的老路,我听了心里更烦……”伍定远心中同情,当下大着胆
子,伸手出去,握住了柳昂天的手,略做安慰。

    柳昂天浑然不觉,他撇望着院中暴雨,幽幽地道:“我年纪老了,不知这辈子还能
不能见到他。定远……你如果遇上仲海,请你代老夫转告一声,就说……就说我累了,
想和他一同归隐……”一时之间,泪水夺眶而出,竟是老泪纵横。

    柳昂天一向疼爱秦仲海,两人言语投机,情同父子,柳门中人自是深知。伍定远听
在耳里,心下也甚明白。想来柳昂天将兵权传给杨肃观,便是不想与昔年爱将正面冲突。
伍定远低声道:“侯爷,杨郎中办事很厉害的,也许事情还有转机,您别烦忧。”

    柳昂天茫然望着院中,忽然伸手出去,按住伍定远的手背,幽幽地道:“定远,老
夫身边没人了。现下只有你,只有你最可靠……你生来是个老实人,比谁都有侠烈之气,
不论此战胜负如何,等你回来以后,老夫都要重用你……”说到此处,他紧紧抓住伍定
远的臂膀,咬牙道:“居庸关!待你回京,老夫传令下去,从此居庸关军马便让你接管
……”

    这居庸关何等要紧,非只紧临京城,兵马众多,更是柳门数一数二的大位,伍定远
啊了一声,颤声道:“这……这怎么使得?”柳昂天喘息道:“当然使得。老夫不会看
错人的。”

    自赴京以来,伍定远始终在运粮运米的杂事上打转,不曾掌过什么兵权,万没料到
一旦受人器重,第一个职务便如此吃紧,茫然之间,只是张口无语,连谢字也忘了说。

    ※ ※ ※众人说谈一阵,时候已在傍晚,眼看柳昂天入厅去了,伍定远便也携着
义子告辞。

    韦子壮张伞相送,一路来到了大门。家丁才一开门,大雨立时溅洒进来。伍定远怕
韦子壮淋湿了,拱手便道:“韦护卫留步,咱们自个儿走成了。”

    雨势甚大,伍定远的义子尚未行出,身子便湿了半边,韦子壮心下怜惜,轻抚着小
脑袋,道:“你这回过去打仗,带个孩子定不方便。要不把他留在北京吧,我帮你看着。”

    一听此言,伍定远登时大喜,这话他是求之不得,只是不好启口而已。他蹲下身去,
问向义子道:“卿儿,爹爹要去河南,你这几日乖乖随着韦伯伯,好不好?”

    那孩子看了韦子壮一眼,心里有些怕,低声便道:“爹爹,您……您什么时候回来?”
伍定远温言道:“爹爹没两日便回来了。你这几日乖乖听话,爹爹回京时给你带些好玩
的,嗯?”那孩子虽不很乐意,但他乡下出身,向来听话温顺,眉心紧蹙间,还是点了
点头。

    伍定远站起身来,微笑道:“多谢韦大哥了。”韦子壮握住他的铁手,嘱咐道:
“转告杨郎中一声,凡事多加小心。这仗我们输不起。”

    两旁家丁抢上,自将大门阖起。伍定远站在门外,回头向门内看去,只见雨水不断
落下,彷如水帘一般,门里的义子张着大眼,满脸都是不舍。伍定远向他微笑摇手,那
张小脸张口欲叫,便在此时,大门缓缓合起,那张小脸也慢慢隐去,终于看不见了。

    闪电交加,大雨滂沱,伍定远深深吸了口气,自管踏步出门,此刻狂风暴雨,街上
行人早已跑得一个不见。伍定远无须照顾孩子,索性连伞也不撑了,只在街心大步行走。
此时了无牵挂,又似恢复了当年孤身赴京的痛快心情。

    雨点实在密急,好似当头泼浇而来,伍定远不曾练过“火贪一刀”,自不能凭借热
气蒸发雨水,但他贵为“一代真龙”,自也有御水之道,他略提内息,真气鼓荡之下,
衣衫灌满了内力,彷如钢盔铁甲,雨水难浸衣衫,便顺着袖口洒落地面,直似透水不入。

    当年受难来京,如今神功盖世,尽管一路走来风风雨雨,但这几年也不算白过了。

    ※ ※ ※一路沿着长安大街行去,身上都甚干爽,他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不知
不觉间,已然来到了大明门,却见不远处矗着一栋大宅,正是大学士杨远的府邸。

    伍定远凝视着雾蒙蒙的豪宅,忍不住停下了脚步。上回入得杨府,还只去秋的事情,
当时柳门众将同去饮酒,卢云在杨府巧遇顾倩兮,一时大见失态,弄了好些事情出来,
最后靠得秦仲海侧面帮忙,有情人终成眷属,总算有个美满收场。

    伍定远回想这些往事,嘴角起了微笑。

    便在此时,忽听杨府门前传来叩门声响,听得一个声音道:“这位大哥,敢问……
敢问杨郎中回家了吗?”那声音是个少女,说话时颇带鼻音,好似伤风一般,伍定远低
叹摇头,想来杨肃观受人爱慕,便在大雨淋漓的傍晚,也有少女登门求见。

    门口传来家丁的声音,冷冷地道:“这位姑娘,你问了好几回啦,我不是说过了么?
咱们大少爷不在家里。”那少女啊了一声,道:“对不住,那……那我改日再来吧……”

    嘎地一声,大门关上了。雨声淅沥沥的,伍定远人在街心,侧目看去,只见那少女
苗条的身影在街上缓缓行走,手上却也没拿伞,只淋得她落汤鸡一般。

    伍定远凝视那少女的背影,心下暗暗叹息。杨肃观如此家世武功,岂是寻常百姓女
儿配得上的?看她如此痴心妄想,恐怕有得苦头吃了。

    那少女走着走,街上行来一顶轿子,那女孩儿赶忙让开,自行躲到街边观望。她驻
足不动,痴痴望着杨家大门,八成以为轿中人是杨肃观。过不多时,那顶官轿停在杨府
门口,里头行出一名老者,却是杨大学士回府了。

    主人回府,大批家丁忙着举伞出迎,那少女没见到人,神色落寞间,忍不住发出一
声叹息。那叹息声满是幽怨,却有着无尽相思。伍定远心生恻隐,当下回首去看这名痴
心女孩。

    大雨之中,只见那少女秀发湿淋淋地,贴在前额上,看她长长的睫毛,姿容艳丽,
不是艳婷是谁?

    伍定远全身大震,双膝一软,正是踏破铁鞋无觅路,佳人原在灯火阑珊处。

    自从接到九华大难的消息以来,伍定远早在出力寻访艳婷,此行赶回京城,更是逢
人便问,其间还花了大把银子,托人探听九华山两名少女的下落,哪知竟在此地遇上了
她,伍定远心中激动,不知有多少话想说,当场便要奔将过去。

    脚步才动,便见艳婷伸手入怀,取出一块令牌,跟着低头啜泣起来。

    伍定远眼力远超常人,举手投足都有石破天惊的大威力,此刻稍一凝力,无数雨点
彷佛半空静止,目光飞出,直从迷蒙大雨中穿过,他把令牌字样看得明白,见是“兵部
职方司”五字篆文。

    伍定远本要过去相认,但这令牌一出,登让他脚下发软,竟似动弹不得。他苦笑两
声,把脚步缩回了,一时心中也如天雨般阴霾。

    四下闪电交加,雷声隆隆中,杨远早已行入府中,大门便紧紧关上了。艳婷看在眼
里,却无移步的意思,只痴痴地守在门口,她手中紧握令牌,看来还在等着杨肃观回家。

    “傻孩子,杨郎中人到少林去了,你怎还等得到人啊?”

    伍定远望着丈许外的艳婷,心中这般喊着。雨势不歇,两人各自守在一处屋檐下,
水瀑如帘,把两人隔了开来。伍定远侧头望去,佳人虽在咫尺之外,但水气蒙蒙,艳婷
苗条的身影却已逐渐模糊,彷如天涯海角之隔。

    伍定远正想着自己的心事,忽听一声咳嗽,那艳婷低头抚胸,模样竟似十分难受。
伍定远回想方才她与家丁的对答,那时听她的鼻音极是沉重,说不定已受了风寒。

    伍定远摇了摇头,把左手伸了出去,触碰檐下倾落的雨水,不觉叹了一声。

    这雨水冰凉彻寒,好生透心,连“一代真龙”也觉得冷,可怜艳婷一个小女孩儿,
身上全湿透了,却要她如何支撑?

    ※ ※ ※天色将暗,已在晚饭时光,艳婷低诉徘徊,始终不肯离去,慢慢华灯初
上,街边窗户一间又一间地亮起,杨府大门终于打开了,艳婷神色激动,正要奔上前去,
却见一名家丁走出,点上了门口灯笼的烛火,灯光晕映,照得地下一片金黄。

    天色已黑,看来杨肃观今日是不会回来了。艳婷淋着雨水,垂头丧气,终于低头走
了。伍定远心中担忧,自在背后远远跟着。两人一言不发,各怀心事,一前一后地离去。

    行出了城门,二人已到荒郊,伍定远四下打量,只见附近杳无人烟,望来漆黑一片,
除了雨水溅响,其它别无声息。他不知艳婷为何来到这等地方过夜,心中只感纳闷。

    眼看艳婷穿过了荒烟小径,伍定远不敢跟得太近,只与她相隔十来丈,再行不远,
来到一处草棚,只见艳婷缩入棚中一角,从乱草中找出包袱,取了个馒头出来,低头啃
着。

    那草棚极为简陋,伍定远凝目去看,却是一座废弃马槽,早给人弃置多年。伍定远
心下难过,才知艳婷落魄潦倒,这几日都在这破烂处所过夜。

    雨水阵阵,哗啦啦地打在草棚上,听来彷佛琵琶连珠。黑暗中艳婷一人独坐草棚,
身影望来倍加孤单。伍定远看入眼里,心中酸苦,眼眶径自红了。

    艳婷满身雨水,不断咳嗽,她拱了个火堆,便在棚中生火取暖,只是连着几日大雨
落下,柴薪早已湿透,打了几下火石,却始终生不起火来。艳婷孤身坐在地下,心中万
般无奈,再也按耐不住,两手掩面,终于哭出了声。

    忽然间,一个低沉声音在耳边响起,跟着一双大手扶住了她,低声道:“乖孩子,
别哭了。”

    艳婷回过头去,眼前那人眼角含泪,满面关切地望着自己,不是伍定远是谁?

    陡见故人,艳婷放声大哭,霎时纵身入怀,悲声道:“伍大哥!”

    多少年了,自己这个伍大爷终于变成了伍大哥。伍定远心中大恸,一把抱住艳婷,
哽咽道:“可怜的孩子,你吃苦了。”

    艳婷趴在他的怀里,哭道:“师父被人围攻,我实在没法子,只有自己走了……路
上找不到师妹,又有好多坏人过来抓我,我一路躲躲藏藏,和他们打了几场,伍大哥…
…我该怎么办?”伍定远目光温柔,握住她的小手,轻声道:“先别说这些。你上京城
多久了?”

    艳婷啜泣道:“我来京城几日了,这里到处都是官府衙门,我怕朝廷的人找我麻烦,
也不敢住客店,又找不到熟人……”她回顾身周,待见自己的潦倒模样,一时深为羞愧,
痛哭道:“伍大哥,我……我真没用……”

    伍定远伸出左手,轻抚她的面颊,柔声道:“乖,别哭了。先让大哥安顿你,好么?”

    艳婷看着眼前的汉子,只见他眼神中满是关怀,那是极为真诚的神色。她心下感激,
泪流满面间,只是连连点头。

    伍定远见她手中兀自抓着那块令牌,不由想到了杨肃观,便道:“等你住定下来,
日子安稳了,大哥再带你去找杨郎中,好么?”

    艳婷听得这话,一时又惊又喜,霎时便是一声低呼。伍定远心仪自己已久,艳婷怎
会不知心意?哪料到此时此刻,自己受难蒙尘,伍定远却无趁人之危的念头,艳婷又是
感激,又是高兴,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伍定远伸手出去,把艳婷的手掌紧紧握住,低声道:“别担心什么,但教伍某人一
息尚存,天下便没人动得了你。来,这就跟伍大哥走。”

    当年神机洞里一命换一命,那时伍定远还只是个武艺低微的捕快,尽管生死危难加
身,却始终信守诺言,不曾相负。如今贵为天山传人,说起话来更是一言九鼎,面色更
透出一股坚决。他拉住艳婷的小手,便要带她离开。

    艳婷却没移步脚步,她抬头看着眼前粗壮诚恳的汉子,嘴角微微颤动。

    伍定远面露不解,问道:“怎么了?冷么?”

    艳婷泪流满面,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伍定远的脸颊。

    人生总是这样,总要到那受难蒙尘的一刻,方知世间真情。

    ※ ※ ※伍定远见艳婷哽咽啜泣,却又迟迟不移步,伍定远满心茫然,猜不透心
事,他咳了一声,道:“你先收拾一下,看看有没少了东西。”说着站到草棚一角,任
由艳婷哭着。

    艳婷低下头去,背转了身子,从怀中取出师父给她的锦囊。她轻轻打开师父最后的
叮嘱,先看到了锦囊中的那份藏宝地图,以及那张早已看过无数次的字条。

    那是一份细心爱护,也是一个极有远见的叮嘱,上头只写了三个字:“伍定远”。

    泪水滑落面颊,艳婷仍是一言不发,缓缓将字条放了回去。她转望掌心的令牌,在
这泪流满面的时刻,嘴角竟是苦笑起来。

    那五字篆文好生繁复,直到现今,她还是看不懂上头的文字。她痴痴望着,珠泪顺
着雨水落下,滴到了令牌上,那五字篆文变成了美丽的迷蒙图画,再也不能辨识。

    艳婷忽然掩住了脸,伸手一挥,将那令牌远远扔了出去。

    伍定远吓了一跳,惊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艳婷一双美目回斜,凝视着眼前的大汉,霎时一声嘤咛,紧紧抱住了伍定远。伍定
远见她突如其来的抱了过来,心下赫地慌乱起来,忙道:“艳婷,你……你怎么了……”

    他还不及说话,怀中少女提起脚跟,双臂绕上后颈,樱唇近靠,已然吻了上来。

    少女吐气如兰,一点朱唇柔软芬芳,贴在嘴上直似烫入心魂。伍定远心惊手忙,待
见艳婷满面柔情,闭紧双眼,只在专心吻着自己,更有不知所措之感。

    人生难得几回醉?当此美梦成真,伍定远却显得十分惶恐。他虽是三十五六的大男
人,但这般情真意切的与女子拥吻,却是人生头一遭。他既不敢推开艳婷,也不敢伸手
去搂纤腰,两手不知该往哪儿放去,中指只得紧贴裤缝,好似在立正听训一般。

    ※ ※ ※大雨中飞来一样物事,咚地轻响,那东西正坠在草丛之中。一双修长手
掌伸了出来,缓缓将之拾起,低头去看,那令牌上刻着几字,见是“兵部职方司”五字
篆文。

    将令牌揣入了怀中,跟着一个身影转了过来,那人左手打伞,身穿黄衫,看他模样
沉稳,俊脸英挺,正是令牌的主人来了。

    雨夜寂寥,“风流司郎中”身怀讨逆要务,却在深夜来到荒野,莫非有甚图谋?

    杨肃观淡淡一笑,回头朝草棚看去。黑夜间营火升起,远望过去,火光暖和,看来
好生温馨。

    没什么图谋,簧夜来此,只是为了两位故人而已。小不忍则乱大谋,人海茫茫,不
该相认的人,那便不能乱了方寸。哪怕是万人咒骂,那也不必在乎。

    愿天地罪孽尽归吾身,杨肃观既能说出这等话,人生如何下场,他早有觉悟。他向
草棚里的两人微微颔首,霎时袍袖轻拂,飘然远飁. ※ ※ ※杨肃观满腹心事,缓缓
朝京城走去。

    大战将起,天下风起云涌,少林一战生死难卜,江充也好、怒苍也罢,甚至连师父
的计策也让人放心不下。此战如此凶险,为求避人耳目,杨肃观便伪离京城,这几日只
在京城暗中走动。他私下差人察看艳婷的动静,直至伍定远现身接手,这才放下了一桩
心事。

    该做的都已做了,心事已了,再无旁骛,便该嘱咐自己的身后事了。

    身后事,便是交代遗言。自从看过达摩院的那人以来,他已有必死觉悟。以当年刘
敬的声势手段,只要误触朝廷陷阱,还不是给人群起攻之,落个一败涂地的下场?杨肃
观自知一只脚已踏入了鬼门关,少林之战若败,代罪羔羊必死无疑,便算侥幸险胜,为
了达摩院里的那人,怕也难逃厄运。也是为此,离家时便已交代胞弟绍奇,要他今夜子
时到东华门的广南客栈相候,为了娘亲弟弟,他有几件大事要亲口交代。

    ※ ※ ※时值深夜,天雨路滑,大街上见不到半个行人。杨肃观手中打着油伞,
彷如清莲般飘过街心。他看似神色从容,其实眼角不住打量身遭,脚下更是渐渐加快,
陡见他提身一纵,跃过了房顶,隐身后巷之中。

    杨肃观才一藏起身影,便听大街上传来呼啸口哨,人影闪动,四周民房跃出大批探
子,看这些人神色惊慌,俱都现身出来,只在察看自己的踪迹。

    自接任“代征北”的大位以来,江充的眼线满布身遭,时时刺探声息,只要一个不
小心,军机随时都会外泄。杨肃观自是加倍谨慎。

    过了良久,脚步声渐远,杨肃观这才走出巷外,他望着黑漆漆的大街,神色甚是孤
寂。

    乱世之中,身不由己,有时连自己都不能相信,何况他人呢?

    ※ ※ ※行到了客栈,杨肃观不从门口进去,他从后院翻身过墙,跟着从厨门闪
身入内。

    脚步方入,便见一名老妇蹲地洗碗,她见一名贵公子无故入内,霎时大吃一惊,便
要出声尖叫。杨肃观竖指唇边,示意噤声,跟着从腰囊中取出几两碎银,塞在老妇手中。
那老妇见他形貌尊贵,本已心生敬意,待见了银子,心下更是大喜,一时只向杨肃观哈
腰连连,再不多问一字半句。

    丙字三房位在楼上,弟弟绍奇已在相候,杨肃观不愿惊动掌柜,放缓了脚步,直似
落地无声,从楼梯间匆匆行过,便往客房走去。

    来到了门口,杨肃观四下打量,见四周并无旁人窥伺,这才闪身入内。

    方入房中,掩上了门,正要出声叫唤弟弟,猛见屋中黑沉沉地一片,并无半个人影。

    杨肃观心下微起疑惑,按着两人的约定,弟弟绍奇当在房中相候,怎会不见人影?
难不成有事绊住了?杨肃观颇感纳闷,便要点上烛火。

    赫然间,背后生了一股寒意。

    好冷……冷得心头发寒……这股寒意好生逼人,彷如背后鬼魅吹气颈间,登让“风
流司郎中”冷汗直下……

    从小到大,时时觉得背后传来一股寒意,便连睡梦中也不得稍瞬。十余年苦熬下来,
那无数惊惧的寒夜,令人魂胆冻结的鬼魔,永远挥之不去。

    面对无穷无尽的恐惧,一个人可以抱头鼠窜,也能哭诉求饶,当然,也可以……

    嗖!伞尖直扫背后,全身功力灌注,天诀正宗内力爆出。

    “除灭它!”

    当琅一声碎响,背后传来花瓶落地的声音,后头并没有敌人。

    杨肃观心头大震,他伸手按上剑柄,正要拔出长剑,忽然眼前光芒刺目,一盏孔明
灯赫地亮起,那房内原本黑暗阴沉,乍出耀眼光芒,只逼得杨肃观紧眯双眼,他看不清
眼前景象,当即双手护住胸前要害,便往后头纵开。

    忽然间背心一凉,背后碰上了一只铁条,那东西长管成圆,透骨之寒,杨肃观嘴角
发颤,身上发冷,自知后心撞上了火枪管子,背后只要一个冷枪放过,自己必死无疑。

    便在此时,火光再次熄灭,房里又成了灰暗一片,茶几旁传来一声叹息,那声音好
生低沉,轻轻地道:“别想和我斗。你太嫩了,万万斗不过我的。”

    没听过的苍老口音,像个湖广人,但口气却让自己好生熟悉。杨肃观全身颤抖,来
人实在厉害,根本没发一招半式,便牢牢制住武功高绝的自己。他自知没有胜算,当下
低头垂手,右手放脱剑柄,左手将油伞扔出,已然认输了。

    那声音叹道:“想要通风报信么?你啊你,逃得掉么?”

    杨肃观没有回话,也不愿回话,便在此时,门外传来一个稚气口音,唤道:“哥哥,
我依约来了,你在里头吗?”这嗓音官话道地,字字清脆,来人正是杨绍奇。

    耳听绍奇便要推门入房,手足情深,杨肃观不禁冷汗直流,却听那声音幽幽叹道:
“为了妈妈弟弟着想,做大哥的总该乖一点,不是吗?”

    杨肃观双目生出怒光,再也不管背后火枪会否打死自己,霎时向前扑出,直朝声音
来处扑去,乒乓之声大作,房内乱成一片,门外的杨绍奇大惊失色,急忙推开房门,尖
叫道:“哥哥,怎么了?”

    杨绍奇手提油灯,只见房里倒着两人,一个是自己哥哥,看他满面肃杀,紧抓着一
名老者不放,好似要勒死他。杨绍奇定睛看去,只见那老人满面惊惶,舌头外吐,双手
拼命摇晃,好似快死了一般。杨绍奇惊叫道:“哥哥,这人是楼下掌柜的,别打死他了!”

    杨肃观听了这话,霎时清醒过来,他瞪了那老人一眼,放开了双手,自行跃起。

    杨绍奇奔上前去,打量着老人,这人满面皱纹,确是两日前订房时看过的掌柜。杨
绍奇惊道:“掌柜的这是做什么?谁让你进到我房里的?”

    那掌柜揉着喉头,面色难堪,嘶哑地道:“对不住,有人给我五十两银子,要我到
房里守着,说有人进来的话,我就……我就……”杨肃观不愿弟弟多听江湖事,登时夹
手抢过掌柜手中的字条,冷冷地道:“你就照着这张字条,把这几句话念出来,是不是?”

    那掌柜神色惶恐,连连颔首道:“是……是……”

    杨肃观深深吸了口气,他将掌柜一把拉起,跟着指着门外,森然道:“出去。”

    掌柜满面堆笑,只得慌忙出门,杨肃观不愿多加理会,他低头探看字条,果见上头
写着几句话,从房门开启、花瓶碎裂、一路写到点上孔明灯,所有情事依序写就,这张
字条的主人着实可敬可畏,乃是天下难得的权谋术士。杨肃观深深吸了口气,转头望向
房里,只见墙边立了座半人高的橱柜,看那柜上放着一根物事,却是根拨弄炭火的铁条。

    方才制住自己的东西哪是什么火枪,却原来是这样不起眼的玩意儿。

    来人神机妙算,既没用一招半式,也没用半样兵器法宝,仅凭事前臆测敌人举措,
便让自己一败涂地。杨肃观大败亏输,咬牙忿恨间,眼中杀气大现,已是震怒欲狂。

    杨绍奇急忙上前,低声道:“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听了弟弟问话,杨肃观登时收敛怒容,摇头道:“没事,只是想见见你而已。”

    杨绍奇满面狐疑,哥哥前晚百般郑重吩咐,要他偷偷摸摸地半夜出门,前来此地相
会,哪知大半夜辛辛苦苦地过来,却似没事了?

    油灯闪烁不定,杨绍奇凝望自小景仰的大哥,只见他的目光也随着灯火隐隐流动,
那眼神好生奇怪,似有些恐惧、又似有些兴奋,不免让人更加不解了……

    第二章秦霸先

    好大的雨,地下积水盈尺。

    从昨日算起,这场大雨已然下了一日夜,深夜间犹未停息,看来是百年罕见的暴雨。

    雨水倾盆,深夜之中,临街的二楼客房灯火未熄。水气漂荡,窗外雾蒙蒙的,那房
内却是灯晕暖和,只见一名美女斜倚炕边,她解下发髻,将一双浑圆嫩白的玉足坐在臀
下,看她满面娇羞,水嫩的面颊白里透红,梳理着一头流云乌发,似在等候什么人过来。

    嘎地一声,房门忽地打开,一团火焰旋了进来,一条虎样大汉全身湿淋淋地,大踏
步走了进来。那大汉目光如炬,跨门入户,反手便将房门掩上。他把满手物事朝桌上一
放,忽见美女脱了鞋袜,露出一双纤美玉足,登时两眼发直,咦了一声。

    那美女脸上闪过红晕,将玉足缓缓伸出,雪白的脚背上缀点青葱,更见风流。她媚
眼横波,觑了那大汉一眼,娇声道:“瞧你那双贼眼溜溜,坏得紧。”那大汉仰头笑道
:“什么贼眼溜溜?老子是闻了房里臭,心里有些奇怪,便来闻闻是谁的臭脚这般恶酸?”

    这话阴损无聊,低俗难言,人家玉趾留香,脚指头儿玫瑰粉红,指甲瓣儿更修剪得
整齐端庄,再看足踝浑圆,玉腿修长,这双赤足多少外人想瞧还瞧不着,若非彼此爱慕
眷恋,哪里会露给你看?这般柔情美意,竟遭无情取笑,炕上美女啐了一口,轻嗔薄怒
中,一枚飞镖扔了出来,那大汉兀自哈哈大笑,一时冷不及防,竟给射个正着,当场倒
了下去。

    那美女又惊又慌,收拾了泼辣神态,叫道:“喂!跟你闹着玩得,怎么不躲啊!”

    猛听那大汉一声惨嚎,中毒后似要伤发毕命了。美女心慌之下,急忙下炕来看,哪
知没动上半步,那大汉嘻嘻一笑,陡地翻身跳起,抱住美女腿弯,往上这么一使力,竟
将佳人一把抱起。看那飞镖好端端的夹在指缝,原来不过是装模作样而已。

    那大汉笑道:“没事别乱射飞镖,真该打顿屁股。”美女轻抒玉臂,勾住了大汉的
颈子,笑骂道:“没把你这坏蛋毒死,真算便宜你了!”那大汉往她的赤足望了一眼,
不怀好意地笑道:“光闻一闻就臭死了,还毒什么?”那美女大怒,登时乱抓乱咬,弄
得一片狼狈。

    客店温馨,满是醉人风情,看那大汉英风爽飒,粗豪模样中带着几分捣蛋,自是秦
仲海了,不消说,那美女定是言二娘无疑。

    秦仲海把美人放了下来,笑道:“不是喊饿么?看我买了什么给你?”说着从竹篮
中取出碗盘,朝桌上摆开,见是些卤味,另有瓶竹叶青,几盆热炒。言二娘早已饿了,
一见有宵夜可吃,便喜孜孜地燃起两只红烛,烛光影动中,两人对座饮食,更添情趣。

    言二娘吃了几口卤味,想到了哈不二,问道:“这客栈好生气闷无趣,咱们怎么不
回山寨,镇日却留在这儿?”秦仲海笑道:“这雨下得他妈的大,咱们怎生赶路回山?
再说难得可以独处,咱俩便多留个几日,那又有什么不好?”

    言二娘微微一笑,她与秦仲海相处日久,深知此人外貌粗莽,实善谋划,与这等男
子相处,凡事自也不用她来操心。她伸了个懒腰,腻声道:“随你吧!我要喝酒,替我
倒。”

    秦仲海听她向自己撒娇,登时哈哈大笑,提起酒壶,倒了两杯酒水,又拿过一只小
瓶,斟和玫瑰清露,道:“来,咱俩干一杯。”

    言二娘伸手接酒,随口喝了。那玫瑰卤子尝在嘴里,自是甜到心里。

    深夜时分,喜气洋洋,两人对面喝酒,秦仲海也不怜香惜玉,看他酒量惊人,又来
拼命劝酒,专以大杯来灌美人,想来定有什么图谋。言二娘双颊晕红如火,低声笑道:
“你干么拼命灌我?今晚想占便宜么?”秦仲海笑道:“老子想占便宜,自管开口直说,
干啥要把你灌醉?”这话好生卑鄙,若照平时,言二娘非赏他三个大耳刮子不可,但现
下两人独处,还没喝酒便已醉了,一时毫无生气之感,看她眼波流动,举起筷子,夹了
一口韭菜腊肉,送到秦仲海嘴边,径喂着他吃了。

    眼看秦仲海扎巴扎巴地嚼着,言二娘登时想起怀庆客店的往事,那时秦仲海倒在病
榻上,动弹不得,自己也曾亲手喂他吃粥,看他现下神情爽朗,身子早已大好,事业更
是辉煌宏大,言二娘心中柔情忽动,倒在秦仲海怀里,便往他唇上吻去。

    秦仲海哈哈一笑,道:“慢点、慢点,咱们先拜拜。”他搬开了桌椅,伸手朝两只
大红烛指了指。言二娘奇道:“拜什么?哪有人晚上拜土地公的?”秦仲海在她粉面上
轻轻一吻,笑道:“二娘,咱们是拜天地啊。”

    言二娘听得此言,立时醒悟了,知道秦仲海立时要在房里拜堂。她一颗芳心怦怦跳
动,颤声道:“这么仓促?”秦仲海微笑道:“磕几个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那便
成了。”

    言二娘当年下嫁小吕布,山寨难得喜宴,婚礼自是热闹无比,便以方子敬的孤僻,
也曾喝上一杯喜酒,足见盛况空前。不过昔日越是热闹,现下越不该招摇,毕竟是再作
人妇,嫁的男子又比自己年轻两岁,为免招惹议论,自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她轻轻叹了
口气,手抚秦仲海的面颊,悄声道:“你是寨中老大,又是头一回成亲,却要这般委屈,
我真对不起你……”

    秦仲海笑道:“咱不是皇帝,你不是公主,爷爷奶奶凑不到一块儿,大家甭说这些
废话,磕头便是了。”说着拉住言二娘,一起跪倒在地。秦仲海二话不说,自行俯身磕
头,言二娘也跟着盈盈下拜。他俩先朝窗外苍天拜了三拜,跟着对面拜了几拜,这才缓
缓站起。

    言二娘满面红晕,娇怯怯地道:“这就成了么?”秦仲海哈哈大笑,从怀中取过一
个锦盒,送到言二娘手中,道:“不然要怎么样?非脱了裤子才算数么?”

    言二娘羞红过耳,啐了一口,狠狠捏了秦仲海一把。

    在秦仲海的笑声中,言二娘自行接过了锦盒。看那木盒鹅黄漆金,沉甸甸地,拿在
手里便觉尊贵,她知道里头必有珠宝珍品,心中欢喜,便要打开来看。秦仲海见她有些
醉了,登时笑道:“别急,明早再看吧。”说着将木盒接过,自行塞到枕头下。

    言二娘借着三分酒意,胆子也大了许多,她躺到了床上,在棉被里褪下罗裙,跟着
把裙子往锦帐外一扔,裸了双粉嫩修长的美腿。腻声道:“仲海,你来。”

    秦仲海哈哈大笑,依言坐在床边,言二娘除去外衣,露出里头的亵衣肚兜,笑道:
“咱俩是天生一对,谁也拆不开。对不对?”秦仲海握住言二娘的手,凝视着眼前的佳
人,无言之中,却是点了点头。

    言二娘如痴如醉,伸手抱住秦仲海,将他拉上了床,一来也是酒醉,二来心中情动,
手上用力大了,竟将秦仲海上身衣衫撕破。只见虎汉露出满身刺花,肩胛骨上两道红印
依旧醒目,望来恁煞心惊。

    言二娘轻触秦仲海的伤疤,叹道:“这伤还疼么?”秦仲海摇头道:“下雨时有些
酸,其它倒是还好。”

    言二娘浅浅一笑,吻着他肩头的伤痕,跟着伸手到自己后颈,便要解开肚兜绑缚。

    ※ ※ ※风光绮旎,在这荡人心神的一刻,客房门口响了起来,却是有人伸手打
门。秦仲海翻身站起,便要过去开门,言二娘心头烦闷,大声怒骂:“大半夜的,是哪
个讨厌鬼?”

    门口传来陶清的声音,歉然道:“对不住,是我。”言二娘骂道:“半夜里大雨倾
盆,为啥过来敲门,可是谁家闹水鬼了么?”

    陶清听了责骂,却不答腔,只咳了一声,道:“秦将军,青衣秀士他们到了。”

    陡听青衣秀士到来,言二娘这才醒悟。看来这几日留守客店,定是在等候这名军师,
她啊了一声,慌忙便道:“唐先生来了?可要我过去拜见?”秦仲海摇了摇头,道:
“时光晚了,你且别忙着见他。咱先和他碰个面、点个头,一会儿便回来陪你。”

    天雨路滑,言二娘本就不想出门,听了这话,登时笑道:“要没别的事,你快去快
回。我这儿等着你。”秦仲海走回床边,替她拢了拢被,柔声道:“乖妹子,好生睡吧,
一会儿醒来,便会见到老公了。”

    言二娘听他调笑,登时嘻嘻一笑,做了个鬼脸。秦仲海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会儿,便
自行过去开门。言二娘怕春光外泄,忙把棉被一拉,遮住了白嫩滑腻的大腿。

    桌上红烛影动,房中一片平安喜悦,言二娘满心欢愉,也是累了一天,听着稀沥沥
的雨声,闭上眼帘,沉沉睡去。

    ※ ※ ※深夜大雨,伴随着杂沓脚步声,大批人马向前行来,看这群人个个样貌
不凡,体型更是远过常人,或见相貌堂堂、身负重剑者,或见凶神恶煞、提刀虎视者,
却不知这帮人是何门何派,竟尔簧夜在此群集。

    人群缓缓分开,一名清翟老者双手拢袖,缓步向前。屋边的矮胖男子见了这老者过
来,当下急忙躬身,拱手道:“启禀军师,人已经找到了,就在破屋里头。这几日咱们
细心看顾,不曾出过乱子。”看这人如此外貌,说话却甚得体,却是“金毛龟”陶清。

    那老者顺着陶清的目光看去,只见废墟中矗着一栋旧宅,这房屋毁损破败,好似被
大火烧过一般。他凝望破屋,良久不语,似乎有甚心事。

    人群中传来一个苍老口音,催促道:“唐军师,祝家庄离此不远,敌方好手若得讯
息,必然赶来围杀。事不宜迟,咱们赶紧唤醒小吕布,早些带他回山吧。”

    那老者回首望去,背后那人体魄威武,身负铁剑,正是“铁剑震天南”,他身边另
站着几人,却是项天寿、常雪恨、解滔等人,另二人轮廓深刻,不似中原人士,却是煞
金的义子古力罕与阿莫罕两兄弟。

    十日前陶清传书出去,说找到了小吕布,人更在祝家庄左近,听得这等大事,寨中
立时遣出大批好手,右凤军师亲自出马,李铁衫率领煞金手下番将,领军一千,前来此
地迎接虎将归山。今夜便是众兄弟与小吕布的首次相会。

    此时众人俱在等候号令,城外明儿罕等番女率着兵马,早在埋伏,看来确实拖不得。
青衣秀士点了点头,转问陶清道:“秦将军人呢?”陶清躬身道:“回军师的话,这几
日将军专在客店守候,只等诸位过来。”青衣秀士深深吸了口气,问道:“二娘还不知
此事吧?”

    陶清点了点头,低声道:“是。”

    青衣秀士听了这话,眉毛微微一扬,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同她提?”陶清面色
犹豫,不知该如何接口,却听一个低沉声音道:“不劳军师担忧,秦某会亲口告诉她。”

    众人不约而同地回转身去,望向街边一名男子。来人不怒自威,正是秦仲海到了。

    ※ ※ ※暴雨倾盆,浇灌着世间万物,伴随着低沉话声,天边惊起闪电,大雨哗
啦啦地落了下来。这片雨云横亘中原,非只北京雨势滂沱,便连西北地方也是风雨交加。

    秦仲海双手抱胸,神态凛然,雨声凄凄中,陶清低头无语,常雪恨唉声叹气,更无
人敢说上一字半句。过了半晌,青衣秀士沉声道:“秦将军,借一步说话。”

    秦仲海微微颔首,跨步迈出,便随青衣秀士行到街边。两人并肩站立,同望夜空雨
丝。青衣秀士手撑油伞,仰天道:“秦将军,昔年令尊与我相交,名为主从,实乃知己。
为了故人之子一生幸福,今夜我须得相询一事。”秦仲海叹道:“军师有话直说,仲海
这里听着。”

    青衣秀士深深吸了口气,一字一顿,道:“秦将军,你真要让小吕布醒来?”

    青衣秀士语音清缓,却又字字穿心。秦仲海全身已给大雨浸湿,雨水顺着脸颊滚落,
彷佛垂泪一般。无言之中,却是点了点头。

    青衣秀士低声道:“小吕布是二娘的丈夫,你一会儿把人弄醒了,他定会问你妻子
下落。二娘跟着人家走了,你愿意么?”他见秦仲海垂首无言,迟迟不答,便又道:
“我来这儿之前,已与大伙儿商量过了。乱世之中,胡涂过日有时反而是种福份,小吕
布如何?阿傻又如何?便算重拾当年英雄身分,也不见得快活……”

    青衣秀士正要再说,秦仲海却打断了他的说话,他低下头去,轻声道:“凤军师的
好意,某心领了。只是我得问您一句,倘若是我爹爹遇上这桩事情,你说……他会让小
吕布睡下去么?”青衣秀士听得这话,已知秦仲海心意,他轻轻一笑,道:“好吧,便
照你的意思。”

    人生如梦,但那醒醒睡睡之间,都是自己的一生,岂能让他人决定?秦霸先号称仁
义之师,绝不会做这等无义事。青衣秀士无意多劝,便走回人群,道:“诸位,咱们走
吧。”

    李铁衫、项天寿等人听了这话,登时大喜过望,小吕布若要醒来,秦仲海不免受创,
可这人果然不愧当代豪杰的美名,看他提得起、放得下,实乃顶天立地的一条好汉,想
来山寨弟兄都是多操这个心了。

    秦仲海既无异议,李铁衫便是一声大喝:“好!既然没事了,大伙儿这便走吧!”
李铁衫一个心念,便是让韩毅重回英雄身份,只要五虎归山,群雄归心,山寨大事必能
顺当。至于其它林林总总,他可没想那么多,当下第一个跨步离开。

    ※ ※ ※深夜之间,大雨漫天洒落,李铁衫心无旁骛,率先朝破屋走去。项天寿
望了秦仲海一眼,只见他兀自站在街角,远远望去,背影竟似有些驼了。项天寿与秦仲
海相识虽然不深,却十分喜爱此人的性子,现下看他消沉,却也不知该说什么,他摇了
摇头,便跟着李铁衫离开。

    解滔向来心细,他见秦仲海停留原地,神态好似苦闷异常,不觉心里有些担忧,便
缓步行了过来,伸手朝他拉了一下。

    秦仲海给人拉着,脚下却无移步的意思。解滔怕他生气,忙道:“秦将军一起来吧,
你是昔日山主的公子,小吕布若要清醒,第一个拜见的便该是你……”他还想再说,那
常雪恨使劲往地下积水一踢,伸手朝解滔身上大力推落,暴吼道:“人家已经充好汉了,
你们总该知足啦,这还来啰唆什么?走啦!”常雪恨满面不忿,推着解滔离开,他与秦
仲海擦肩而过,往他肩头便是狠狠一拳,骂道:“他妈的混蛋,早叫你听我的……”

    解常二人相继离去,秦仲海给打了一记,却只如石像般立在原地,好似傻了一般。

    过了半晌,又是一人走来,停在他面前,却是陶清。秦仲海见他望着自己,低声便
道:“快走吧,别耽搁了……”陶清望着秦仲海,想要安慰几句,但搜索枯肠,却是无
言以对。

    自怀庆到兰州,再从兰州赶赴朱母朗玛,一路多少故事。大姊、小兔子、铁牛儿、
大老虎……众人结伴而行,经历了无数生死大险,终于重建怒苍。哪知此刻团圆却是别
离,今日之后,景物依旧,人事却要全非。回思前尘往事,陶清泪水迸出,他撇开头去,
哽咽道:“秦将军,我代大姊和小吕布谢谢你,你永远是咱们的头儿。”

    秦仲海闭上双眼,缓缓点头,低声道:“陶兄,相识以来,蒙你一路照护扶持,这
份恩情,秦某永远记得。”听得这话,陶清已是泪如雨下,他不愿多惹秦仲海伤心,当
下一个躬身,便自转身奔离。

    ※ ※ ※夜阑人静,雨声不绝于耳,秦仲海抬头向天,任凭那漫天雨水打落面上,
在这孤寂的时刻,耳边蓦然响起了一句说话。

    “秦将军,恭喜你了。”

    在这一刻,居然有人向自己道喜?秦仲海愣住了,回过头去,望着眼前的青衣秀士。

    “你已经是秦霸先了。”

    秦仲海听了这话,更是一脸愕然,不解他话中意思。

    “要做真正的大人物,第一个杀的便是自己。您已经过关了。”

    秦仲海闻得此言,不觉大惊失色,脚下一软,已是跌坐在地。

    爱人者,人恒爱之,杀人者,人曰可杀。是啊,一个人如果连自己都舍去了,天下
间还有什么舍不得、杀不得的?

    秦仲海垂首无语,宽阔的双肩隐隐颤抖。

    青衣秀士目光低郁,望着眼前的虎汉。看他低头苦笑,伸手抚面,那暌违已久的悲
凉神情,正与他父亲当年一个模样。

    这对父子一个在武当长大,一个蒙剑王收养,两人非只样貌不似,便连说话口音也
大不相同,但在这心境相通的一刻,竟让人感到他俩如斯相似。那低缓疲惫的语气,那
苦痛深沉的目光,再再让人想起当年的秦霸先。

    青衣秀士迈步离开,临行前回眸过来,望了秦仲海一眼,轻声道:“秦将军,保重
了。”

    在这悲郁的刹那,秦仲海紧握双拳,竟尔仰天狂笑起来。

    天上鸟儿对对翱翔,林间鹿儿依偎成双,却独独那高岗猛虎,永远形单影只,在那
荒野间孤身低吼。

    千辛万苦到头来,原来这便是自己追逐的人生?

    ※ ※ ※雷电轰闪而过,照得破屋一片明亮,雨点坠落,打得台阶一片清响,众
家好汉无人言语,各自包围破屋,只等着青衣秀士的号令。

    大雨哗哗下着,屋内传来阵阵笑声,那房舍虽甚破败,此刻却显得十分温暖。只听
一个傻呼呼的声音道:“娟儿姊姊,你说师父要带我们回山,怎么还不来啊?”一个调
皮稚气的声音响起,笑道:“耐心点!那个秦将军不是说了么,师父这两日便要过来,
到时咱们又可以回家啰!”那傻子笑道:“回家好!回家有衣穿,有果子吃,再也不必
挨饿了!”

    青衣秀士听了这番幼稚对答,心中隐隐生出感慨。离开山寨近二十年,自己已成九
华山的正教掌门,岂知风云际会,大批正教好手苦苦相逼,终于逼得他返回山寨,再为
怒苍运筹帷幄。只可怜自己第一个苦差,便是要拆散秦仲海与言二娘这对爱侣。再看平
日娟儿对阿傻的神色,恐怕又是一桩冤孽了。

    项天寿问道:“唐军师,这小吕布疯得十分厉害,您有何良方让他醒转?”

    青衣秀士目光如冰,道:“疯病并不难治,难治的是心病。当年小吕布脑门挨了一
掌,从此浑浑噩噩,不醒人事。后来道上遇着了我,终得醒悟。只是他大梦方醒,耐不
住家破人亡之苦,竟尔屡屡出手自杀……”众人听到此处,忍不住都是“啊”了一声,
甚感惊愕。李铁衫叹了口气,道:“这也不怪他,当年神鬼亭惨祸,谁不是饱受折磨?”

    他这话倒是实情,以方子敬的孤高、煞金的刚勇、陆孤瞻的沉稳,这些年来谁不是
反复沉沦,漂荡四方?便他自己也曾满心悲苦,除了归隐西凉,聊聊度日,实在别无排
遣,更何况是年纪轻轻、有家有世的韩毅?

    青衣秀士屡遭苦难,自是明了心情,他微微苦笑,又道:“我见他痛苦难当,便以
银针替他镇神,让他继续沉睡下去。几年下来,他虽然痴痴呆呆,但日子却快活了许多。
当个阿傻,毕竟比韩毅好……”众听此言,尽皆搓叹。看来疯病并不难治,难治的是那
颗支离破碎的心,天幸言二娘已在左近,想来小吕布清醒后得见发妻,终能平复过来。

    青衣秀士不再多言,派令道:“铁衫将军、项堂主。这当口韩兄弟神智不清,我一
会儿要在他玉枕穴上扎针,为免他暴起伤人,请你两位埋伏屋外,伺机将他制服。”李
项二人答应了,青衣秀士又吩咐常雪恨、解滔:“倘若韩毅走脱,必会从巷口逃离,你
们两人埋伏着,随时听我号令。”四人得令,各自过去准备,青衣秀士转望古力罕,以
番话道:“你们两兄弟把”方天画戟“准备了,一会儿情势若要有变,便拿画戟给他看,
自能让他想起许多往事。”

    两名番将各自点头,径自从背后取出一柄巨大兵刃。这柄兵器好生威武,正是欧阳
勇连夜依着图式打造出来的大戟,单以锋利而论,自不在当年的那柄神兵之下。

    诸人准备妥当,青衣秀士便向陶清使个眼色,示意他过去打门。

    陶清吞了口唾沫,缓步走到破屋门口,轻轻敲了敲门板,低声道:“娟儿姑娘,你
师父来了。”

    门板嘎地一声打开,一个小女孩儿奔了出来,欢声大叫:“师父!你终于来了!”

    小小身影直奔而来,扑到了师父怀里,看她面上满是泪水,当是又喜又悲。娟儿趴
在怀中,欢容叫道:“师父!我们可以回家了么!”青衣秀士听了这话,脸上现出一丝
阴影,他没有回答,反而别开头去,脸上神情黯淡,彷佛又戴上了面具。

    娟儿咦了一声,隐觉师父的神色有些不对,她急忙转看四周,却没见到师姐艳婷的
身影,她大声问道:“师父,师姐呢?她怎么不见了?”青衣秀士抚摸她的秀发,轻声
道:“孩子,你师姐已经走了。”

    娟儿不明所以,喃喃地道:“走了?师姐去哪儿了?”青衣秀士微微摇头,却没回
话。

    娟儿听不懂玄机,她茫然看着周遭,只见身边围着几人,看那白发老人身形高壮,
秃头老者目光深沉,两名番人凶神恶煞,这几人模样颇似坏人,让人心生害怕。娟儿似
知厄运将临,不由得全身发抖,悲声道:“师父……他们……他们是谁?我们……我们
不是要回家么?”娟儿正自害怕,便在此时,破屋内传出脚步声,一个傻气的声音响起
:“娟儿姊姊,你在哪里啊?”正是阿傻找不到娟儿,便要出屋来看。

    眼看高大无比的身影便要走出,青衣秀士目如寒冰,冷冷地道:“动手。”

    方才跨步出门,便见李铁衫斜身扑上,两道掌风当面打来,阿傻急忙转身去挡,哼
嘿两声闷响,两条巨汉以力相持,碰撞挤压之下,四周房舍壁板登时碎裂。阿傻自痴呆
以来,从未与这等高手较量,他全力抵挡李铁衫,自知敌人武功厉害,口中大叫道:
“娟儿姊姊,有坏人来了,你快逃啊!”娟儿又惊又怕,尖叫起来:“你们干什么,为
什么打他?”

    阿傻正与李铁衫僵持,忽然间背后风声劲急,竟有两枚飞石射到,只是他此刻全神
贯注,全无余力抵挡,霎时闷哼一声,背后连中暗算,疼痛下再无气力出手,身子向后
便倒。

    李铁衫见机不可失,旋即扑向前去,将阿傻一举压倒在地。青衣秀士从怀中取出银
针,沉声道:“别点穴道,把他的手脚按住。”自来针灸疗伤定须气血畅通,不能对患
者再行点穴,此时只能凭着暴力将阿傻压住,其它别无办法。项天寿见阿傻手脚挥舞,
挣扎得极是激烈,他怕李铁衫支撑不过,便赶忙过来帮手。

    眼看师父手持长针,与几个大汉联手对付阿傻,好似要做什么可怕的事。娟儿又惊
又慌,冲了过去,挡在师父面前,尖叫道:“师父!你要做什么?”

    青衣秀士右手轻挥,道:“把她带走。”陶清立时抢上,将娟儿架了开来。青衣秀
士手持银针,逐步朝阿傻走去。阿傻心中害怕,手脚却给人制住了,一时拼死挣扎,口
中叫道:“放开我!放开我啊!”李铁衫、项天寿纵然神勇,但阿傻怪力惊人,着实难
制,项天寿咬牙道:“大家快快过来,一起把他压住了!”解滔、常雪恨答应了,便也
来帮着按住手脚。

    娟儿给陶清牢牢抓住了,眼见师父好似变了个人,非只说话奇怪,连举止也让人害
怕。看他手中长针一步步刺向阿傻,娟儿心下惊恐万分,尖叫道:“不要啊!阿傻快点
逃啊!”阿傻倒在地下,哪里挣扎得脱,一时也是满面泪水,大哭道:“娟儿姊姊!娟
儿姊姊!救命啊!”

    长针将至,已到关键时分,此刻更是放松不得,李铁衫等人出尽全力,奋力压住四
肢,就怕阿傻忽尔逃脱。

    “滚开啊!”

    陡听一声霹雳般的狂吼,阿傻不知从哪里冒出了气力,震开了李铁衫,飞身纵起,
健步便往娟儿奔去,陶清又惊又怕,慌忙挡在道上,叫道:“韩大哥!”

    阿傻哪来理他?高壮的身子扑来,肩头侧过,当场便能将陶清撞死,解滔眼明手快,
赶忙纵身扑上,便将陶清按倒在地,轰地一响,阿傻已从身边半寸穿过,可说惊险之至。

    乱世小儿女相互靠近,立时抱在一起,二人大声哭叫,彷佛末日降临。李铁衫铁石
心肠,不为所动,喝道:“大家上!别让他走了!”一声令下,诸人围拢过来,随时等
着出手拿人。

    娟儿看了这阵仗,心中怕了起来,哭哭啼啼间,赶忙躲到阿傻怀里,那阿傻看了李
铁衫凶狠的模样,要他如何不惊?两人慌张恐惧,缩身相拥,模样极是可怜。

    陶清险些给人撞死,他爬起身来,定了定神,眼看娟儿与阿傻哭泣不已,二人脚下
不住退后,霎时背心碰上了屋墙,已是退无可退。当下劝道:“娟儿姑娘别误会,你师
父不是要害这位傻大哥,而是要帮他治伤。你懂么?”娟儿受了惊吓,此时只在啜泣不
已,平常小精灵的可人模样荡然无存,陶清说了半天,却似对牛弹琴一般。

    项天寿见她目光呆滞,便亲来劝说,他行向前去,低声道:“小妹妹别怕。我们不
是坏人,我们是专程来替这位傻大哥治伤的,你别缠着他,好不好?”说着伸手出去,
便要分开两人,只是手指一触娟儿,登听她发出锐利尖叫。阿傻狂吼一声,扑出一掌,
喝道:“滚开!”

    项天寿往后退开一步,叹道:“小妹妹别闹了,你拉着傻大哥要去哪儿?你知不知
道,九华山已经散了啊。”陡听此言,娟儿如中雷击,连那青衣秀士也是身子一震。娟
儿这几日只想着回家,听得人家开口诅咒,已是惊怒交迸,霎时便回过神来,娇声喝道
:“胡说!你胡说!你们家才散了!”

    项天寿面露不忍,口中却道:“九华山真的散了,你要不信,问问你师父。”

    娟儿呸了一声,转头便往师父看去,大声道:“师父,这人胡说八道,他说九华山
散了,那是骗人的,对不对?”她叫了几声,却见青衣秀士不言不语,娟儿毫不气馁,
犹在尖叫不止:“师父,你说话啊!”只是不管她怎么叫,青衣秀士仍是低头无言,目
光更见黯淡。

    娟儿见了这神态,也知有异,她喊叫口气慢慢缓了下来,她掩住了脸,悲声道:
“师父,求求你告诉我,他是骗人的……对不对……”说到后来,已是放声大哭。

    没有师父,没有师姐,也没有家了,剩下的只有空屋子而已。

    ※ ※ ※大雨飞溅而下,破屋前水气弥漫,此时此刻,每个人都是沉默无语。只
见娟儿趴倒在地,抽抽咿咿,她尽管幼小,在这无家可归、亲人各奔东西的一刻,也知
真正的苦难已然到来。阿傻见她哭得悲切,忙弯下腰去,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大声道:
“娟儿姊姊不哭!娟儿姊姊不哭!”娟儿紧紧抱住唯一的亲人,悲声道:“阿傻,师父
不要我们了,我们自己走,我们自己回家!”

    阿傻大声答应,抱起她娇小的身子,便朝后巷窜去。这阿傻武功高绝,此行遣出大
批高手围捕,便是要将他生擒回去,万万不能放他离开。李铁衫怒吼一声,喝道:“他
妈的!好好一个高手,搞成白痴也似,老子偏不信邪!”从阿莫罕手中抢过画戟,跟着
奋力扔出。

    怪吼一声传过,人群中飞出一柄重兵,直从阿傻头上飞越过去,那兵刃着实沉重,
飞不两丈,便已力尽落地。

    那阿傻本已抱着娟儿离开,忽听地下一声闷响,眼前一柄重兵倒插在地,正把去路
挡住了。阿傻正想绕路离开,忽然雷光闪动,刃面闪过一道光芒,刺得他眯眼停步。

    阿傻深深吸了口气,怔怔望向眼前的重兵,只见双刃月牙隐隐生辉,戟柄极长,虽
是斜插地下,兀比常人高了个头。青衣秀士淡淡地道:“你认得它么?”

    阿傻嘶哑着嗓子,拼命颔首,大声叫道:“我认得它!我认得它!”

    李铁衫哈哈大笑,喝道:“你当然认得它,它可是你的手脚啊!”

    这柄神兵形式如此威武,正是当年银戟温侯赖以耀武扬威,于三英战吕布中名震千
古的“方天画戟”。电光闪耀间,多年未见的随身兵刃现身,阿傻彷佛看到了至亲,他
心中震荡,登时啊啊大叫起来。

    青衣秀士上前一步,温言道:“韩兄弟,几十年了,它一直等着你。过去摸摸它吧。”

    俗谚有云,“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便是说武者与兵器间的相思之情。江湖风波
险恶,真正患难相随的不是那些会溜会跑的弟兄,而是那柄不会言语的兵器。刀也好,
剑也罢,锋利与否尚在其次,一次次的性命相搏,武者与兵器一同写下荣辱与共的故事。
兵器便是自己的春秋,道尽了主人一生的沧桑。

    大戟倒立在地,雨水打落,沿柄下垂,似泣平生不得志。阿傻心生感应,泪流满面
间,便要走将过去。背后娟儿抱住了他,哭道:“阿傻,你不是要带姊姊走么?我们快
逃啊!”

    阿傻呆住了,茫然望着背后的娟儿,又看了看地下的方天画戟,神色有些犹疑。李
铁衫跨步迈出,随即从背后抽出大铁剑,轰地一声巨响,斩碎了屋墙,这剑气势十足,
正是成名绝技“虎横江”。李铁衫戟指暴喝:“看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兵刃!你的兵
器呢?你看看,它是不是在呜呜哭泣,它在等着主人来用啊!”

    阿傻眼中泪水闪动,茫然看着方天画戟,娟儿急急拍打,他却置若恍闻。青衣秀士
轻声便道:“阿莫罕、古力罕,出阵!把他打醒。”

    风声大作,两柄重兵器奋力挥出,左是“立瓜骨朵”,右是“纯钢镋耙”,一柄是
四十斤重的骨朵金瓜锤,一柄则是生满利齿的镋耙大叉,两柄重兵同声出手,当头重击
之下,却要小吕布如何抵挡?

    伴随着霹雳般地暴吼,阿傻已将娟儿推开,看他满面激昂,霎时便将绝世神兵拔出。
只听铿鏮两声巨响,力道相撞,骨朵已然受震脱手,远远飞出十来丈,撞破了旧屋墙壁,
直直滚了进去。众人见了方天画戟的大威力,都是骇然无语。

    这“立瓜骨朵”顶如蒜瓣,重达四十来斤,此刻却给震飞十丈有余,足见阿傻内力
何等雄浑。那铛耙给大力一震,则是向外荡开尺许,旋即力尽垂地,把地下砸出个坑来。
两员西域虎将虎口剧痛,面露痛楚,只在一旁喘歇。

    戟者,号称“仪仗之王”,乃是上古车战最为雄猛的利器,开宝四年,宋太祖列戟
开封,赐皇弟一十四支大戟,以威尹门,此时名将风流,搭配“仪仗之王”的大威力,
更见气势非凡。

    那阿傻好似打得狂了,眼看阿莫罕、古力罕不堪一击,霎时便往常、解两人杀去。
暴喝声中,常雪恨手持“凤嘴长刀”,也已下场出手,看他身边另有一人护驾,此人左
提麻背弓,右执甩手箭,正是解滔。

    常雪恨长刀加力出手,当场便来抵挡。这“凤嘴刀”形状威武,乃是常雪恨家传兵
刃,这厢“凤嘴刀”抗击“仪仗之王”,不知谁输谁赢?

    当地一声轻响,“凤嘴刀”已给画戟的月牙刃夹住,这招正是画戟的独门锁拿,只
待一个翻转,便能解下常雪恨的兵刃,解滔吃了一惊,提起“甩手箭”,便要当胸刺落,
霎时雷过天际,精光耀眼,戟面反射电光,竟刺得解滔眯眼难睁,便在此时,大戟绞住
凤嘴刀,一起朝自己面前砍落,解滔大吃一惊,急忙以手上兵器去挡,轰地巨响一声,
解滔虎口剧痛,大弓长箭俱已冲天飞出。

    神兵出手,国士无双,小吕布放声长啸,虎将风采终于再现江湖!李铁衫哈哈大笑,
喝道:“好一个小吕布!这才是五虎上将的威风!”

    阿傻纵声大叫,他单臂提起画戟,右手自然而然回向胸前,脚下向前跨步,嘿地一
声,大戟飞舞如盘,缠头近绕,如痴如醉,正是失传已久的“温侯戟舞”。兵谚有云:
“剑不缠头,戟不舞花”,双月牙平衡不易,这大戟若要舞花,重心立失,阿傻却能把
重兵使得飞天纵地,如此戟法,若非小吕布亲来出手,世上谁能办到?

    ※ ※ ※阿傻好生快活,自在兵器中沉醉,娟儿却满身雨水,孤身跌坐在地下,
神色甚是茫然,项天寿心下不忍,蹲在娟儿身边,低声道:“小妹妹别哭,你看看他,
多么威风啊?”

    娟儿抬头望去,只见阿傻手执大戟,摆了个立马式,左足上举,脸面向右急看,喝
地一声,看他虽然衣衫褴褛,但手执古拙神兵之下,哪里还是个傻子?真是英姿勃勃的
大将军,场边彩声连连,众家好汉纷纷拍手叫好。

    娟儿痴痴看着眼前的玩伴,那柄兵器好生巨大,阿傻却能挥舞劲疾,旋转成盘,娟
儿与他相处经年,除了赌博之时,从不曾看他这等喜悦。项天寿手指阿傻,温言道:
“你这位傻大哥不是普通人,他本姓韩,单名一个毅字,曾是朝廷的应州指挥使,后来
更是怒苍山的五虎上将。过去出马打仗,他向来是我们的先锋。你看看他,像不像个大
将军?”

    娟儿哭哭啼啼,泪如雨下中,却还是点了点头。项天寿微笑道:“小妹妹,你想不
想让他醒来,再一次变成大将军?”娟儿摇头哭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当年这疯汉上得九华山来,艳婷见他模样肮脏,行为幼稚,便离得远远地,不耻为
伍。娟儿这小小孤儿却心有灵犀,一见这人的面,便知仪表堂堂的他绝非凡人。起初她
会接近这人,还只是好奇他武功高强,模样好笑,谁知相处半年之后,每回只要与阿傻
聚在一块儿,便觉说不出的投缘,慢慢已有不见不快之感。她虽然年纪幼小,不懂得男
女之情,但也知自己只要和这人分离,便会心生痛苦难过,不知不觉间,已然情根深种。

    去秋在长洲城隍庙里,阿傻便曾醒来过一次,那时真把她吓坏了,那个阿傻好生可
怕,非但不认得她,说话更是凶霸霸的,直到现今,她心里都还惦记那个可怕景象。此
刻若让阿傻再次醒来,真不知他还认不认得自己这个姊姊。娟儿想到此处,两只小手紧
紧揪着,脸色已成惨白。

    猛听场内传来啪地一声,众人急望过去,只见阿傻仰天狂叫,身上衣衫尽裂,露出
了背后的刺花,那只额西猛虎步下山丘,神态狞恶,登时惊吓了娟儿。她心中害怕,飕
飕发抖,正要往项天寿靠去,却听他口中发出暴雷也似的喝彩,娟儿听了大吼,又给吓
坏了,一时缩身不敢稍动。她偷眼去看场内众人,只见四下人众欢欣鼓舞,全都在高声
叫好。项天寿满面怡然,摸着娟儿的脸颊,微笑道:“英雄好汉,铁打的小吕布,咱们
的猛虎总算回家了。”

    听得这话,娟儿忍不住张大了嘴,她望着项天寿,又朝其它人看了看,霎时便已懂
了。

    师父也好、阿傻也好,还有这一大堆不认识的人,他们全都是一样的,他们都是老
虎,他们不是凡人。

    把老虎圈在家里养,老虎会哭的,现下阿傻的同伴来了,只要随这些人离去,他便
不再是只人人笑骂的脏兮兮野狗。让他威风凛凛地回到山林吧,跟着大家一起吃肉捕羊,
老虎才会快活啊!

    娟儿呆呆看着天空,竟是苦笑起来。

    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师父变了,师姐走了,连阿傻也要变成大将军,舍己而去,
只有十六岁的小精灵,现下只能孤坐地下,茫然望着夜空雨丝。

    项天寿伸出衣袖,替娟儿拭泪,道:“小姑娘别哭,和我们一起回家吧。山寨上有
好多好玩的,有许多哥哥姊姊,大家都会照顾你……让你每天开开心心……”

    说话间,娟儿忽尔站起身来,自行向前走着,项天寿吃了一惊,追了过去,问道:
“小姑娘,你要去哪儿?”

    娟儿低下头去,轻轻地道:“我要回家。”

    项天寿急道:“你师父人在这儿,他的家便是你的家啊,快跟我们走吧。”

    娟儿回头望了青衣秀士一眼,幽幽地道:“他不是我师父。”

    青衣秀士听了这话,身子登时一震,项天寿嘿了一声,责备道:“一日为师,终身
为父,你怎说这等话?”

    娟儿不去理他,她呆呆望着前方,轻声道:“师叔,师叔,你知道么,九华山已经
散了,师父也不要我们了……不过娟儿不怕,娟儿要自己一个人回家,只要有娟儿在,
九华山就没有散……”

    张之越在世时,尽管敌人百般折侮,至死犹不辱师门,他倘若人在此地,会任凭九
华山散掉么?场中众人多知这位“快剑”的刚毅性格,听得娟儿道出师叔之名,心下无
不肃然。

    见了徒儿的痴态,任他青衣秀士老谋深算,心机城府无一不备,此刻也不禁心如刀
割。他不愿弟兄们见到自己失态,霎时背转身去,掩住了口鼻,一时涕泪纵横。

    梦耶?幻耶?在这似曾相识的一刻,彷佛轮回降临。去秋阿傻清醒,跪地痛哭之际,
青衣秀士手抚痴人的头顶,把他点悟开化了。哪知一年过后,怒苍神火再次焚烧,余波
所及,却将九华山一把烧成了灰烬。

    人生在世,彷如一场春梦,青衣秀士想起当年拜入九华的誓言,如今形势严峻,逼
得自己再次上山,背叛诺言。却要他何颜面对祖师?泪眼朦胧间,真盼有人拿着一根银
针,让他从此昏睡过去,再也不用面对这无穷无尽的苦海……

    ※ ※ ※娟儿行到巷口,临行前回眸一眼,欲待向阿傻道别,但那阿傻早已忘了
自己便在身旁,只自顾自地挥舞兵刃,对身周之事一概不闻。娟儿自知今日一别,再要
相见不知何年何月。她眼角含泪,伸手出去,轻声道:“阿傻,姊姊要走了,你以后要
照顾自己,知道么?”

    场中虎吼声不断,阿傻哪里听闻了,只拼命把玩家生。那兵刃扫来,更险些打上娟
儿的手掌。娟儿缩手回去,她眼望阿傻,低声倾诉,待见阿傻仍是不知不觉,娟儿两行
泪水落下,霎时咬住了牙,狠下了心肠,当场飞奔离去。

    小吕布重回山寨,与言二娘破镜重圆,说来乃是天大的喜事,只是场内众人看了娟
儿的痴态,又想到秦仲海的心伤,心下都感难受。项天寿面露不忍,解滔沉默无语,便
连陶清也别过头去,不愿去看娟儿的神态。那常雪恨却是个直性子,他深恨青衣秀士无
血无泪,登时跳了过来,戟指骂道:“他妈的贼军师!你徒儿跑了,你这老混蛋不去追
么?”

    青衣秀士格于门规,自不能劝徒弟上山为寇,听了这话,却是颓然无语。李铁衫转
头吩咐解滔,道:“解兄弟,这孩子是咱们军师的徒弟,万不能让她落入贼人之手。劳
烦你一路跟随过去,把她落脚处看个明白。一会儿回报过来。”

    解滔答应一声,便自发足追出,想来娟儿轻功虽佳,却比不过解滔的身法,定能将
她看住。

    ※ ※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傻总算将一套戟舞使全,他抹去头上汗水,好似玩
得过瘾了,这才回过头来,他不知娟儿早已走远,兀自哈哈笑道:“娟儿姊姊,好好玩
哪!你看我厉不厉害?”

    他问了几声,却没听娟儿回答,凝目看去,只见四下寂静寥然,除了雨声稀稀落落,
哪里还有自己姊姊的踪影?

    阿傻惊叫道:“娟儿姊姊,你在哪里啊?”慌张之下,口中大喊大叫,看他手上抱
住方天画戟,便要飞身去找娟儿,竟想来个大小通吃。

    李铁衫哪容他再次走脱,一看他茫然若失,少了防备,霎时快如闪电地出手,一把
揪住阿傻脉门。阿傻心下激动,他暴喝一声,内力激发,竟尔震脱李铁衫的五指,跟着
一个转身,右拳便往他面上击来。

    李铁衫见他这拳力道刚猛,万万小看不得,急忙举掌相格,碰地一响大响,两人功
力相若,各被对方力道震退一步。

    阿傻看着漆黑的道路,登时狂叫道:“姊姊呢?是谁把姊姊藏起来的?是谁啊?”
喊叫之间,提起兵刃乱挥乱打,“方天画戟”夹着雨点杀出,力道几达千斤,逼得众人
仓皇走避。眼看他狂态已成,李铁衫身为五虎之一,自须由他出面抵御。他提起铁剑,
暴喝道:“韩兄弟!住手!”

    轰地一声,铁剑横劈而出,阿傻纵声大叫,画戟也是重重斩落,当然巨响中,二人
内劲含入重兵,力道正面相撞,如同两只大象对面冲撞,两人虎口剧痛,胸口气闷,各
自往后退开一步,面色都甚惨淡。

    阿傻怒吼一声,再次向前发出绝招,丝毫不留余地,李铁衫也杀红了眼,狂啸之下,
使动了“必杀三式”,再也不容情面。

    此时两大高手各以阳刚力道相拼,重兵相击,胜负全在力大,最是凶险不过。月前
秦仲海曾与李铁衫决战一场,一凭火贪刀,一仗重铁剑,只因秦仲海功力炉火纯青,尚
胜李铁衫一筹,攻守得法之间,便不曾让李铁衫身受内伤,只是现下小吕布与李铁衫功
力相近,一个疯,一个猛,两人势均力敌,一路砍翻砸烂身边物事,破屋给他们高壮的
身子接连挤撞,砖瓦壁板早已碎裂,料来时候一长,两大高手都要不支倒地。

    此际场面大为凶险,陶清怕他们有何闪失,忙道:“唐军师,请您下场吧。”青衣
秀士微微颔首,道:“项堂主,劳烦你飞石出手,打他肩灵、凤池。”

    肩灵凤池,一在肩胛,一在后背,俱是人身要穴,项天寿闻言断喝,飞石直往阿傻
身上射去,青衣秀士沉声又道:“李将军,使”铁牛犁地式“。”此时大戟当头砍来,
但李铁衫素知右凤之能,当下不闪不避,铁剑反落地扫出,左右砂石飞溅中,已朝阿傻
足径掠去。

    阿傻嘿了一声,眼看石子朝肩灵而来,当即铁戟斜挥,用月牙刃挡开了一枚飞石,
大戟借势下垂,架住了李铁衫的铁剑。便在此时,朝凤池射出的那枚飞石已到面前,阿
傻吐气扬声,画戟往地下一撑,身子如同旱地拔葱,直直往上翻起,几达丈余之高,登
时避开了那枚飞石。

    好容易逃过杀手,哪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碰地一声大响,脑门居然撞上了硬物,
阿傻只感天旋地转,立时摔了下来。场中众人看得明白,方才青衣秀士料敌机先,后发
先至,早已飞身跃到阿傻头上,他手举长剑,却不除下剑鞘,仅以守株待兔之势停在半
空,阿傻提气跃起,反而是拿脑门去撞剑身,大力相碰之下,登时摔落在地。

    这厢李铁衫、项天寿乃是沙场老将,看青衣秀士轻易制服武功高超的韩毅,诸人自
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方才青衣秀士要项天寿飞石出手,李铁衫铁剑下扫,用意只在逼迫
“小吕布”飞身闪避,看场内三大高手的武功尽在掌握之中,真无愧神机妙算的军师美
名。

    趁着阿傻倒地昏晕,青衣秀士立时取出银针,在他后脑后颈等处扎了几回。陶清等
人心下担忧,各自过来询问,青衣秀士竖指唇边,示意他们不要多话,自行道:“先让
他睡。一会儿我会唤他起来。”众人不知高低,自也不敢多言,只耐心在一旁守候。

    过了小半个时辰,青衣秀士见天将黎明,当年小吕布脑门中招便在这个时辰,当下
蹲在阿傻身边,伸手拍了拍,低声道:“韩兄弟,强敌已退,快醒来吧。”那阿傻听了
说话,蓦地低吼了几声,他张开双眼,翻身跃起,仰望即将黎明的天空,神色极见痴盲。

    众人见阿傻起身,便又围了上来,青衣秀士挥了挥手,将他们驱开,吩咐道:“古
力罕,把他的兵刃拿来。”古力罕答应一声,双手拖着方天画戟,送到了阿傻手中。

    阿傻喘气不休,原本甚是慌乱,手上拿到了方天画戟,神态稍显安心。他摸着脑袋,
四下望了望,忽地咦了一声,劈头第一句话便问:“大都督人呢?”

    众人听得这话,立时大喜道:“他醒了!”

    韩毅茫然张眼,左右看了几眼,李铁衫第一个抢上,大声道:“韩兄弟,你还认得
我么?”韩毅听了李铁衫的声音,慌忙转头过去,霎时全身发颤,一把抱住了他,大哭
道:“铁衫!你可来了!”李铁衫又喜又悲,往后退开一步,他双手扶住多年的好弟兄,
忍泪道:“醒了,你可终于醒了,不枉我一路从山寨赶来,终于把你救醒了。”

    两人四目相望,阿傻忽然吃了一惊,他伸出手去,在李铁衫的头上抚摸不休,神色
既慌且乱。李铁衫不知所以,怕他又无端发起疯来,忙道:“怎么啦?有啥奇怪么?”

    韩毅又惊又急,连连问道:“铁衫,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你的头发全白了?”李铁
衫啊了一声,一时只是惊诧不语。韩毅见他不答,当下转过头去,霎时又见了项天寿,
忍不住惊道:“项堂主,你……你的头发呢?你不是留守山寨么?怎地几天不见,你就
成了这模样?”

    听得此言,众人心下都已了然。此时的韩毅早已忘了自己身在何方,他还活在二十
年前神鬼亭旁的那场激斗里。李铁衫抱住了他,哽咽道:“兄弟啊,已经过了二十年了,
你醒醒吧。”韩毅面露不解,茫然道:“二十年?什么二十年?咱们不是在神鬼亭么?”

    李铁衫摇了摇头,自将盔甲除下,取过了胸口护心镜,低声道:“好兄弟,你自己
看吧。”

    韩毅接过护心镜,朝自己的面貌看了一眼。晨光将届,镜面如雪,镜中的男子两鬓
霜白,早已过了不惑之年。他如中雷击,这才明白李铁衫的意思。一时呆立无语,悲声
道:“二……二十年了?”

    眼看李铁衫点了点头,众人垂泪无语,韩毅放声大哭,泪如雨下间,身子向后便倒。

    ※ ※ ※大雨渐渐缓歇,晨间阳光灿烂,客店里的烛泪却已枯干,终于坠满了烛
台。

    阳光从窗缝里透入室中,照在言二娘雪白的粉脸上,她揉了揉眼珠,缓缓起身,眼
看已在清晨时分,桌上兀自摆着残酒盘碗,这一夜却没见秦仲海回来。

    她有点纳闷了,眼看自己还裸着双腿,脸上微红,忙穿着了衣裳,当即开门走出。

    方才启门,便见一人坐在门边守候,看他面容憔悴,似是一夜未睡,却是“金毛龟”
陶清。言二娘愣住了,道:“你这是干什么,整夜蹲在门口?”

    陶清微微苦笑,他站起身来,低声道:“大姊,我带你看个人。”

    言二娘见他神神秘秘,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登时笑道:“瞧你神神秘秘的,不就
是唐军师来了么?昨晚仲海老早跟我提了……”言二娘叼叼絮絮,陶清却不多话,自管
行入客房,将窗扉推开,低声道:“大姊,你自个儿看吧。”

    言二娘见他眼中泪水滚动,好似有什么苦楚,她满心纳闷,复感好奇,便凑头过来,
朝窗外望去。

    晨光柔和,斜照在院中的榕树上,蝉鸣声声,绿影丛丛,一名英俊男子斜倚树下,
但看他剑眉薄唇,侧脸眺望远方,星目回斜间,好似若有所思。

    言二娘倒抽一口冷气,在这震骇的一刻,一颗芳心彷佛停止跳动,眼前更是一片空
白。咚地一声,脑中昏沉晕眩,已然跌坐在地。

    陶清见她茫然张口,眼神朦胧,好似傻了一般,赶忙上前相扶,手指还没触到言二
娘身上,陡听她放声尖叫,霎时便从窗口跃了出去。陶清又惊又急,却也不及拉住她,
百忙中急从窗口探望,只见大姊已颤巍巍地走向树下,看她面色迷茫,好似要看看眼前
这人,亲手摸摸他,好来确信他是否真是活人。

    那男子听得背后脚步声响,又听啜泣声隐隐传来,他回身转头,眼前佳人芳华已逝,
但眉宇间的不让须眉,却与当年的红脸姑娘并无二致。

    两人相互凝望,俱都无言。昔年一见钟情的爱侣各经大难,此时也只能默默打量对
方。

    言二娘珠泪欲垂,伸手轻抚那人的面颊,哭道:“是你么?是你么?”那男子轻轻
点头,握住了言二娘的手,叹道:“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二娘……这些年来,辛
苦你了。”说着往前跨上一步,将言二娘抱入怀里。

    在这满是意外的人生中,处处藏着惊奇,却也处处透着无奈。寻寻觅觅,整整执着
了二十年,如今梦想成真,最后却是这样的解答。

    人生如萍,飘浮不定,有时连自己何去何从也不知晓,却要自己怎么望前看?言二
娘此刻芳心凄凄,只是不知所措,她仰头望向早已陌生的丈夫,嗅着似曾相识的气味,
往事如同浮光掠影,尽已朦胧,双手掩面间,终于低声啜泣起来。

    那男子搂住她的腰,将她紧了紧,低声道:“二娘,你吃苦了。等咱们回了山寨,
我定要好好补报你。”言二娘听了“山寨”两字,蓦地心下一醒,她尖叫起来,往后退
开了几步。小吕布见她神情如此,不免大为错愕,还不及说话,发妻已然飞奔逃开。

    ※ ※ ※陶清始终守在客店里,陡见言二娘掩面奔回,当下急忙迎上,低声道:
“大姊,你先定定神……”言二娘又恨又悲,登时一个耳光打出,大声尖叫:“出去!”

    陶清自知她心神激动,难免有些疯态,又知自己这些日子也将她蒙在鼓里,说来很
是过意不去,当即闪身避让,他不再多做劝说,自行走出客房,反手掩上了门。

    窗外一片宁静祥和,昨夜的风雨早已止歇,言二娘的一颗心却已被撕成碎片,她咬
住了下唇,泪水朦胧间,从枕头下取出一个木盒。那是秦仲海昨夜亲手交给她的。

    她双手发颤,轻轻打开盒盖,取出了里头的物事。

    霎时之间,言二娘扑在床上,已然放声大哭。

    木盒里一张图画,一个女人身上负了只大猫,正缓缓向山顶爬去。看那大猫满身是
伤,断折了左腿,所指自是不言可喻。画旁另写两行字:“姐弟情深,永志毋忘。”

    那画风狂放,字迹拙劣,但笔力却甚刚劲,一望便知是秦仲海所为。

    昨夜一场香烛对拜,原来不是夫妻结缡,却是义结金兰。怀庆店里为他重出江湖,
朱母朗玛生死相许,在这相知相惜的半年,最后得回了这八个字。

    言二娘将图画抱在怀里,哭道:“仲海,你回答我,这……这就是我的人生么?”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在这满是意外的人生里,随遇而安吧……

    第三章龙潜大海

    空旷的院子里传来一声低咳,跟着响起一个北京来的嗓音,喝哩渣呼的。

    “赵爵爷,到底您家老六……”江充清了清嗓子,“成不成啊?”

    对面站着一个高壮胖子,年莫二十七八,他皱着眉,斜着眼,大脸模样开阔,但他
方言浓重,一口呵嗨唔嘻的官话,嗓子全掐到一块儿去了。听他大声道:“江大人哪,
赵醒狮虽远在天南,却也有些谋生法子,虽不比少林武当的威风,却也不容旁人小看。”

    江充听出他的不悦,立时笑道:“别动气,”抚远四大家,岭南赵醒狮“,江某身
为太师,却也耳闻已久,谁又敢小看赵老弟?”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老弟啊,咱丑
话得先搁在前头儿,您六弟这回要是失风被擒,坏了我的事儿,皇上那儿问起,我可不
好交代了。”

    六代赵醒狮,双名称任勇,这赵任勇今年二十又七,五年前接任家长,这位少年英
雄出身世家,脾气自比常人为大,听了奸臣质问,脸色登时沉下,神态竟是有些冷。

    赵家一向自高身分,便在权臣面前,神态也不见卑屈寸让。其实倒不是赵家人自命
清高,实乃赵姓一族曾为皇族胄裔,若非蒙古铁骑南下烧杀,赵族也不会南迁湖广,成
了今日的岭南赵家。便连领受朝廷爵位都让这家人感到屈就,却要赵家子孙如何把江充
放在眼下?

    耳听江充不断怀疑挑衅,赵任勇再也沉不住气,只见他壮大的身子缓缓站起,道:
“江大人,跟您说件往事吧。”他见江充嘴角含笑,模样不屑,登时手指门上对联,大
声道:“这联子有个来历,您要是听了,便能信我赵家的能耐!”

    “哦?”江充故意眨了眨眼,脸上泛起了微笑。

    中原之大,无奇不有,便随意挑一座庄,从里头扔出一块砖,往往也有三五百年历
史。这赵家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自也有说不完的故事,看赵任勇这般神气,这门联
八成有什么奇妙之处。江充本意只在激将,听他中计,便自嘿嘿一笑,抬头去看那对联。

    那对联左右各一,门楣上另加四字横批,初看乍见倒也没甚稀奇,江充打了个饱嗝,
高声念道:“古往今来,盘龙舞狮称第一。”

    当年赵家南迁湖广,皇族身份不再,几百口人坐吃山空,再多家产也不够使,天幸
赵家有个武功高手,他把太祖拳法融入舞狮阵,创了醒狮团出来,这便是第一代的“赵
醒狮”。赵家无所不练,梅花阵、力马阵、八卦阵、蜈蚣阵,无一不精,也难怪要自夸
“盘龙舞狮称第一”。这话虽不免有些狂气,但赵家族人舞狮确实精到,也不能算他们
吹牛太过。

    这上联不见奇怪之处,江充又打了一声饱嗝,探头再看下一联,忽然间咦了一声,
念出了荒唐的下一句:“天上地下,装神弄鬼我最行。”

    读到这里,任谁都会相顾骇然,江充再去看横批,更是忍俊不禁,霎时捧腹大笑。

    “万莫回头”,这便是赵家的横批。

    这幅对联既粗且怪,读过的人自是诧异不解,不知这是什么浑人写的,江充大笑道
:“万莫回头?你家也养了怪物么?”当年神机洞里有只“长右”,一见生人回头,立
时扑上便咬,想不到岭南赵家也有这等悬疑,却让江充忍俊不禁了。

    “江大人别取笑在下。这是我五年前接位时写就,为了这幅对联,我还立个门规下
来。”

    江充看了横批一眼,笑道:“什么门规?万莫回头么?”

    赵任勇啐了一口,道:“江大人别闹了,不能转头还了得?那不连马都不能骑了?
咱的门规是:”严禁背后吓人“!”

    江充听了这话,只感莞薾不已,以为他有意说笑。

    赵任勇却没多说什么,是不是说笑,唯独赵家的老奶奶知道了。

    ※ ※ ※事情要从十年前那个既闷且热的下午说起……那年赵任勇不过十七岁…


    炎夏午后,热得紧,恰是午睡的好时光,嗡嗡蝉鸣中,只见一名老奶奶躺上后院凉
床,正自呼呼大睡。看这老太婆睡得口水横流,一旁又有大批婢女煽风纳凉,能有这般
好清福享用,这老婆婆自是赵家的老太君无疑。

    凡人年纪越大,脾气越拗,自有许多莫名其妙的怪僻生出。这老婆婆年过古稀,七
十又三,更是怪中之怪,癖中有癖,不管吃喝拉睡,习性都与常人大大不同,其中后院
午睡这一条,更是老太婆的最大癖好,不论刮风下雨、天暖天寒,她老太婆日无间断,
一过午时便去躺下。赵府上下都知老太太火气大,便严禁调皮的孙儿在院中吵嚷。

    赵家有七个孩子,老大便是后来名震华南的赵任勇,老二则是日后狮团的武功教头
赵任通,赵家的孩子们打小就有出息,当然也不会有人忤逆家规,过去找老太太晦气。

    天知道,事情便是从午睡里闹出来的……

    那年太后老佛爷做寿,醒狮团方从北京归来,带回宫中不少赏赐。其中更有只来头
不小的毽子,那毽子白金所就,雕做孔雀形状,雀眼镶着两只红宝,雀尾更是真正的孔
雀花翎。光看便知价值不菲,七个孩子见了,自是大声嚷嚷,无不要父亲赏给自己。

    “五代醒狮”赵全笑了笑,随口交代围拢过来的子女:“别吵、别吵,咱家有七个
孩子,毽子却只有一只。爹爹不管赏给了谁,都是偏心。”他摸了摸孩子们的小脑袋,
笑道:“这样吧,你们比一比,谁要踢得好,爹爹就赏谁。”说着把毽子往天一扔,便
自转身离开了。

    七个孩子欢声大叫,便在天井里踢起毽子。赵家醒狮为生,家中不分男女老幼,自
小便练武强身,毽子有助腿力身法,尊长早已教导他们玩耍。此时有了赌注,孩子们更
是加倍卖力。

    孩童们来回玩耍,你一记我一记,大的踢给小的,依次以下,事先还言明了,谁让
毽子落地,谁便随二娘到后厨帮伙,这活儿光听便累人,孩子们自是使尽了全力。

    咻地一声,毽子往老六那儿飞去,五妞儿是个十岁女孩,向来喜欢欺侮六弟,这一
踢既斜且歪,登让老六赵任宗慌了手脚。情急之下,拿着脑袋奋力顶去,毽子飞上半空,
直直落到后院去了。

    “哦……你完了……”其它几个孩子同围上来,对着赵任宗指指点点。

    赵任宗涨红了脸:“什么完了?我接了五妞的招,下个该是老七接,哪里输了!”

    老七是家中幺儿,一向备受父母宠爱,他听了这话,登时扁嘴要哭,五妞儿与他是
一母所生,自然要出头维护,只听她嘻嘻一笑,道:“老六你可傻了,大家是说你完了,
又不是你输了。你耳背啊,怎么连话也听不清楚?”

    赵任宗年纪虽小,脾气却不小,他一把往五妞儿身上推去,喝道:“你胡说什么,
贱婆娘!”老三冲了过来,喝道:“你干什么?动手打人么?”

    大户人家姬妾极多,赵全有三个老婆,共生了七名子女,几个孩子年纪虽小,但眼
看生母彼此钩心斗角,长年耳濡目染之下,早已按着母亲的心情分帮结派,这老三与老
幺一个长相,自也是三娘所生。此时见六弟发威,自来帮弟妹们出头。

    赵任勇身居长子,比六个弟妹大了七八岁,眼看弟妹们打成一团,自要出面调解。
他咳了一声,道:“别吵了,老六,毽子是你踢到后院去的,你去捡回来。”

    连素来公正的大哥都这么说了,赵任宗自是吓得全身发软。捡毽子简单,但后院那
个鬼婆可不简单了。想到后院的暴躁老太婆,赵任宗面色发青,只想出言拒绝,一旁五
妞儿语气不善,冷笑道:“把太后赐下的宝贝搞丢了,一会儿爹爹问起,你还想活命么?
快去捡吧!”

    赵任宗苦着一张脸,想起这毽子非同小可,别说值得几百两银子,还是太后赏下的
宝贝,实在丢不得,当下只得哀叹两声,点了点头。

    ※ ※ ※一柱香时分过去了,赵任宗心惊胆战地蹲在后院,偷眼打量院中情势。

    大大的榕树遮住烈日,树荫下躺着一个老太婆,正在凉床上呼呼大睡,两旁婢女手
举蒲扇,徐徐煽凉,模样很是清闲。

    日光照耀,凉床下射出两道红色光芒,正是白金毽子的孔雀眼在发光。赵任宗又喜
又怕,白金毽子就在眼前,只要自己能爬到床边,东西自也能到手了。

    只是天下事知易行难,便连捡个毽子也是一般。老奶奶脾气大,火气足,生平只爱
外甥女三娘,对大娘、二娘恨之入骨,见面便骂,对她们的子女自也透着不善。只是大
娘出身淮西天将府,有大哥高天威背后撑腰,又生了老大赵任勇,双重屏障之下,那是
谁也不怕的局面,说来说去,便只可怜二娘一个人了。

    那赵任宗是二娘的独子,平日自被家人排挤欺侮惯了,往常只要见了老太婆,立时
脚底抹油,速速开溜,哪料到今日却要落入她的魔掌之中。

    赵任宗深深吸了口气,看老奶奶这懒模样,八成已经睡熟了。他趴在地下,拿了只
荷叶盖在头上,把自己当作一朵大荷花,跟着缓缓爬向凉床,朝那只白金毽子蠕动而去。

    夏日炎炎,婢子们眼神松散,煽凉时有气无力,不曾发现荷叶竟在自行爬动,赵任
宗心知肚明,他最要担忧的唯有老奶奶一人。老太婆武功高强,目光锐利,要给老虔婆
撞见自己,届时只要往自己头上安个吵嚷午睡的罪名,他老六没准玩完了。赵任宗心念
于此,登时憋住了气,加倍小心爬动。

    五尺、四尺、三尺,自己已在凉床旁二尺远近,白金毽子触手可及,赵任宗正想伸
出手去,忽然老太婆身子翻转,脸面转动,却是朝他这面看来。

    赵任宗大吃一惊,吓得全身发抖,当场把荷叶盖在脸上,管他是死是活,心惊之下,
先来个掩耳盗铃再说。

    过了良久,倒没听到老太婆的怒吼声,赵任宗大着胆子,把荷叶推开,凑眼去望,
只见老太婆睡得横七扭八,梦中睡姿丑恶,两腿敞开立起,着实难看至极。

    赵任宗小嘴一歪,想起娘亲平日专给这老太婆欺侮,登时低声作呕。眼看老奶奶不
曾发觉自己,他便定下神来,再次伸出手去,朝凉床底下的白金毽子摸去。只等找回毽
子,他便要溜之大吉,一会儿自能过去耀武扬威了。

    摸了良久,迟迟没有东西入手。赵任宗皱起小小眉头,又往床下乱摸一阵,只是捞
来掏去,还是只有黄软软的泥土。赵任宗心慌起来,赶忙趴到地下,凑眼去望,这一看
之下,身子却凉了半截。

    床下空荡荡一片,别说毽子,连只虫子也没有。

    怎么搅得?白金毽子不见了?方才还看到的东西,哪知竟会杳然无踪?想起这东西
是爹爹带回来的宝贝,要是在自己手上弄丢,不知会有什么大祸。赵任宗泪眼汪汪,拼
命在地下搜寻。

    “你在干什么?”凶狠的声音赫然响起,赵任宗知道玩完了,他红着眼眶,抬头望
着祖母,小声回话:“我在找毽子。”

    “找毽子?找毽子找到我这儿来了?该死的浑孩子,不晓得你娘怎么教的?”

    伴随着老太婆的指责,他的耳朵已给拎了起来,赵任宗惨叫道:“不要这样…我只
是在找毽子啊,只是找毽子…找毽子…毽子…呜呜…呜呜……”他断断续续,已然疼哭
了。

    毽子啊……

    你在哪里啊!

    ※ ※ ※白金毽子就这样不见了,赵任宗也给打得死去活来,爹爹骂他粗心大意,
奶奶说他不守家规,几个兄弟姊妹更说他是贼,竟把白金毽子独吞了。爱子既是小贼,
从此二娘地位更低,赵任宗更加孤僻,再也不和兄弟姊妹玩了。

    三年后,母亲积劳成疾,终于病死,临终前赵任宗独守病榻,低声问她:“娘,你
也当我是贼么?”

    二娘微微一笑,抚摸着爱子的脸颊,说出了最后遗言。

    “傻孩子,毽子是奶奶拿走的,你还想不通么?”

    赵任宗放声大哭,在那一刻,他忽然长大了。泪如雨下中,他心里暗暗立誓,他要
把毽子讨回来,他要告诉家里每个人,他不是贼,奶奶才是贼。

    从此赵任宗像是疯了,他每天挂着重重一串铃铛,在家中四处徘徊,叮叮当当的声
响中,铃铛老六的外号不胫而走……

    ※ ※ ※“怎么讨?”两年后,从北方回来的大哥过来看他,这样问着六弟。

    “当然是光明正大的讨回来。”景泰二十八年,已经十五岁的赵任宗沉着嗓子,回
答着正直的大哥。长兄如父,赵任勇是家里唯一还关心他的人。

    赵任勇叹气摇头:“别傻了。老太婆凶得很,你娘便是给她活活整死的,你可别自
找麻烦。”

    赵任宗的嗓音更沉,“大哥放心,我轻功天下第一。靠着绝活,我定能把毽子讨回
来。”

    赵任勇愣住了,登时嘿了一声:“这话家里说说可以,莫到外头丢份去!你可听过
九华山?人家青衣掌门才是轻功第一!老六你年纪轻轻,不知天高地厚,说话可别太狂
了。”

    赵任宗冷冷一笑,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谁高谁低空口无凭,总要比上一比,不是
么?他淡淡地道:“大哥,要比飞得高、纵得远,我当然比不过青衣秀士。”

    赵任勇哦了一声,问道:“莫非你跑得比他快?”

    赵任宗摇头:“论快,我也比不过江东解滔。”

    赵任勇忍不住咳嗽一声:“那你还敢说什么轻功第一?”

    赵任宗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大哥哪……轻功之所以叫做轻功,正是因为那个”
轻“字啊……”他眼中燃起了火焰,凝视着大哥的双眸。

    赵任勇这两年不在家里,自不知六弟挂着铃铛四处跑的事情,眼看六弟神色执着,
倒也不便泼他冷水,只拍了拍他的肩头,以示安慰。赵任宗知道他不相信自己,却也没
说什么,只是笑了笑,但他的眼神执着依然,带着完完满满的自信。

    ※ ※ ※“毽子还我。”

    那天风和日丽,正吃着早饭的老奶奶神清气爽,老迈年高的她一向耳背,哪知先清
清楚楚地听到这么一句怪话,跟着左肩更被人拍了一记。她咦了一声,急忙回过身去,
只见远处婢女在那哼歌摇摆,背后别无他人。

    老奶奶怒道:“大胆!谁让你碰我的!”

    那名婢女当场被打折了一条膀子,再也不敢靠近老太太。

    正午时分,老奶奶上茅房解手,这会儿轮到她嘴里哼着小曲儿了,忽然之间,又听
到那句一模一样的话:“毽子还我。”

    老奶奶大吃一惊,陡然间右肩又被人重重打了一记,慌忙回头之下,除了茅房门板,
依旧空山寂寂。老奶奶脾气不好,咒骂几声之后,决定找个道士过来驱鬼。

    下午时分,老奶奶纵然心情烦躁,凉床上的那场午觉还是要睡的,有了先前鬼惊妖
声的例子,她找来十名婢女,前后左右围在床边,层层守护之下,自己终能放心呼呼大
睡。

    睡熟了,身子翻过,脸面朝下,霎时又听到那句话:“毽子还我。”

    伴随这句怪话,她的脑门又给拍了一记。老太婆大怒欲狂,霎时睁开双眼,眼前没
人,她坐起身子,回转头去,这回却见到了鬼。一张挂在榕树枝上的鬼面具。

    万莫回头啊,老奶奶真给吓死了。遗物中果然给人搜到了一只毽子。却没人知道她
是怎么死的,据婢子们说道,那日午后她忽然正坐起来,之后便自行倒了下去,再也没
动上一下半下。

    事后赵任勇找了六弟来问,老六便一五一十的把事情说了出来。还加了这么几句话。

    “大哥,若说盘龙舞狮,当世你第一,要论装神弄鬼,天地我最行。”

    看着六弟身上挂满铃铛,在校场里奔来跑去,那铃铛却没发出半点声响,赵任勇自
是骇然无语。既能轻,便能巧,然后动静自若,行止如魅,数年来赵任宗苦练不坠,加
上天赋异禀,终于无师自通,练就了这身说嘴的本钱……

    赵任勇没有惩罚六弟,也未将事情泄漏出去。六弟不是老太婆的眼中钉,真要说谁
是老太婆最痛恨的人,那就是大娘生的自己。少了老太婆撑腰,平日嚣张的三弟再也无
法造次。待赵任勇接下“六代赵醒狮”的大位,登即写下这幅怪异对联,还立了一道奇
怪门规,严禁背后吓人。

    江充听完故事,登时哈哈大笑,道:“赵爵爷果然精明,你六弟哪天要是觊觎庄主
大位,往你肩上就这么一拍,那可不是好玩的。”

    江充老谋深算,才把故事听过,便知赵任勇这幅对联是写给六弟看的。一来表明对
他一身轻功的敬意,二来也提醒六弟别来对付自己。江充日理万机,宫廷争斗在他都算
家常便饭,何况这些闲事?三言两语间,便已看破赵任勇的用心。

    赵任勇咳了两声,道:“江大人取笑了。只是您说说,凭着我六弟的身法,天下还
有他进不去的地方么?”

    江充看着门上的对联,点了点头。霎时间,嘴边现出一丝冷笑。

    当年刘敬这般厉害手段,还不毁在江某手里?区区一个天绝和尚,却凭什么心机城
府,居然想与我江充斗?

    嘿嘿,任那“潜龙”潜得再深,王座之下能人万千,终能揪出海底下的神龙尾……

    ※ ※ ※羊群中走出一名男子,身上挂满铃铛,看那人左侧距母羊半寸,右侧邻
小羊毫毛不到,但一路行去,羊儿却分毫未惊,只任凭那人缓足移步。

    炎夏燥热,树荫下却甚凉爽。此处距达摩院已在百尺,自须万般小心。那人停下脚
来,彷如一棵无声古树。他四下打量几眼,确信四周无人,便朝达摩院行去。

    这人身法不见得快,却非常柔静,也只有这般身手,江充才会惊为天人。

    大汉将军,御前四品云都尉,这便是赵任宗从江充手中得来的富贵。

    昔日不管是刘敬还是柳昂天,对赵家这个六弟都曾耳闻,也都曾差人过来,询问赵
任宗是否有意任官,只是赵醒狮一家不愿扯入朝廷三派恶斗,自不愿六弟到京城办事。
但天不从人愿,年前刘敬垮台,怒苍再起,江充独大的时刻已然到来,赵醒狮不敢忤逆
权臣,也只有荐保六弟为官了。

    达摩院,实乃武林传说的圣地,若非赵任宗这般身手,谁敢贸然去闯?

    赵任宗望着眼前的达摩院,心里反复思量江充交代的几句话。据这位权臣言道,达
摩院里关了一个要紧人物,便是曾让天下群豪闻风丧胆的魔头,人称“潜龙”的大军师
朱阳。今番天绝出手,怒苍群豪之所以心甘情愿来到少林,便是为了此人而来。

    只是江充心中猜疑,这天绝僧闭关多年,少与朝中大臣往来,今番忽尔多事,莫非
其中另有隐情?也是为了解开疑窦,便要自己出马打探,把个中内情查明了。一来察看
“朱阳”是否真在达摩院,二来弄清楚天绝的用意,以免情势有变,反而给人将上一军。

    既要打探声息,便要深入龙潭虎穴,只是少林寺不比别的地方,甭说四大金刚武功
高强、天绝师徒智勇兼备,便是“潜龙”自己,怕也是罕见了得的可怖人物。看这达摩
院阴森至此,谁敢贸然去闯?

    赵任宗微微一笑,狼吃肉,狗吃屎,鸡鸣狗盗之徒虽然模样难看,却也有生存之道。
他赵任宗虽只二十一二,但面对那帮吃肉虎狼之时,他可一点也不怕。

    赵任宗提起真气,脚踏干枝枯叶,肩膀四肢不用力,提气轻身,从枯叶上直滑过去,
这一路滑来轻飘飘地,竟未发出半点声息。解滔当年与杨肃观激战一场,曾以“足立针”
的绝技傲视群伦,此时若要见了赵任宗这手寂静无声的轻功,怕也要自叹不如。

    ※ ※ ※无声无息地浮上墙头,静悄悄的黑影飘入院中。赵任宗打量着四周,达
摩院古旧窄小,梁宇樯檐颇有残破。这等老旧房舍最难侵入,非只因建物腐朽,实因四
下老鼠众多,这些鼠辈机敏过人,只要稍稍不慎,便会受惊四窜,届时吱吱声响发出,
定会给人知觉。也是为此,赵任宗便带来细小铃铛,这种铃铛以声音低微著称,纵使猛
烈摇晃,身边之人也闻之不清,赵任宗便以此留神自己的脚步,以免生出意外。

    穿院进门,缓步入堂,赵任宗隐身门板之后,屏住了呼吸。天绝僧号称寺中第一高
手,耳音必定灵敏异常,自己的呼吸若要稍稍沉重,便会给人察觉,此刻已入虎口,定
须万般谨慎小心。

    赵任宗静下心来,听见了院中风动林稍、蝉鸣鸟叫之声,他再侧耳倾听,察觉了墙
下鼠洞中的老鼠鸣叫,那啾啾鸣响虽甚低微,在他听来却似震耳欲聋。

    再静下心来,方圆百尺内没有那股冷冷的寒意。天绝僧不在堂内。

    耳朵不如心灵管用,赵任宗自幼在长辈打骂下过活,早练就一套察言观色的妙法。
旁人还没发怒斥骂,他身上的寒毛便会自行竖起,寻常人的心境尚能知觉,那帮武林高
手的杀气浓如鲍鱼之肆,百尺外便能让他寒毛竖立,更是易于趋避许多。

    大剌剌地走入堂中,赵任宗四下探看,只见达摩院内梁高庭深,墙上挂满朝廷黄榜,
太祖、太后、皇上,历代的封赏馈赠不计其数,此处果然是朝廷倚仗的圣地。

    依着江大人五千两白银买回的消息,堂上似乎有只木鱼机关,只要拉动了,便能开
启密道。赵任宗左右探看半晌,便已发觉了佛桌上的木鱼,他再次聆听四周,确信院内
无人窥伺,登即拉起木鱼,发动了机关,让堂内的暗门升起。

    墙壁下果然现出了一条密道,望之幽暗深邃。赵任宗嘴角泛起了微笑,少林寺的密
道名闻遐迩,哪知即将被外人闯入,看来满山和尚都要灰头土脸了。

    ※ ※ ※赵任宗缓缓跨步,行入甬道之中,他没有蹦跳纵跃,只老老实实的拾级
而下。行不数步,果见黑暗中几只老鼠伏伺梯旁,彷如守卫一般。方才自己若要卖弄轻
功,纵跃不休,此刻定会惊动鼠群。

    好热……

    这甬道青石所就,既陡且长,里头更是气闷。赵任宗行过百丈,忽然一阵凉风吹来,
气息忽尔通畅许多。他往前再走几步,眼前赫然开朗。只见前方一处天然石穴,空旷宽
敞,仰头看去,上头日光隐隐,这穴顶竟有数十丈之高,看日光从缝隙晒入,这石穴必
然直通山顶。

    赵任宗不知这石穴作何之用,当即伸手抚摸四周石壁,入手处颇见湿滑,却没摸到
青苔。他心下一凛,知道这地方经过一番清理,想来是为了对付怒苍群匪,只不知个中
奥妙何在了。

    赵任宗自知猜想不透,摇了摇头,便顺着甬道往下走去。少了日光映照,眼前倍加
昏暗,越走越难辨认道路,他从腰囊取出璘粉,朝半空挥撒过去,磷光照耀之下,前方
现出了两条去路。

    赵任宗有些纳闷了,若照江充大人的交代,这地方本是座地牢,专来看守怒苍山的
潜龙军师,照理来说,信道越少,越易于看守,怎需挖出两条信道来?

    嘿嘿,有点意思了,赵任宗眼中闪烁精光。他抚摸岩壁,虽然看不清晰,但入手摸
来,一处满布青苔泥灰,一处却甚平滑,想来也是新近挖掘而成,时辰有限,不能一条
一条地探查,只能任选其一察看了。他望着眼前两条信道,心中暗暗盘算。

    自己排行老六,那是偶数,偶为右,奇为左,那便往右边走吧。

    既然下了赌注,倒也不必再多想什么,自管放步潜行。江湖中人出外行走,生死间
多少看点运气,他自信老天爷定会眷顾自己,心中倒甚宁定,丝毫不感惊惶。

    走过百尺,甬道间越来越昏暗,地势也笔直往下,忽然间,眼前闪动着火光,赵任
宗心下一凛,知道前头有人,登时放缓了脚步,不敢稍动。

    哒、哒、哒,背后脚步声响起,赵任宗听了一阵,已知来人身体轻盈,这步伐如此
密集细碎,自不是传闻中高瘦过人的天绝僧。赵任宗秉住呼吸,后背贴墙,把身子隐在
黑暗之中,来人不管是谁,达摩院中都没有好惹的人物,自己若要给人察觉踪迹,必是
死无葬身之地。

    脚步声越来越响,忽然鼻端闻到一股幽香,赵任宗心下一凛:“怎么搞得?这和尚
擦得这般香?”他心下正自起疑,忽见一名女子从面前穿过,手上还拿着一只竹篮,看
这女子面容艳丽,年约四十好几,却是一名标致动人的中年美女。

    赵任宗大吃一惊,不知少林寺严禁女子入寺,这里怎会藏有女子?而且藏的还是个
大美人?实在不能不叫他满心诧异。

    赵任宗正自疑惑,那美女却没察觉自己,只往甬道下头去了。赵任宗放缓脚步,便
从背后一路追踪行走。

    走不数丈,那女子伸手推开一道石门,轻声道:“皇上,咱们吃饭了。”

    皇上?赵任宗听那门里非但有人,甚且还让那女子唤做皇上,忍不住大为诧异,吃
惊之下,身上铃铛便响了起来。

    赵任宗面色铁青,全身冷汗涔流,当下急忙定下心神,就怕给人知觉了。

    天幸那铃铛只响了一两记,声音也甚低微,自不曾惊动门里的人。只听石门后传来
一个男子的声音,叹道:“唉……还要在这儿待多久?实在想出去晒晒日头。”

    那人说话声音有气无力,浑似个重病之人,赵任宗心下暗暗奇怪,想到那女子方才
的那声叫唤,忖道:“这人到底是谁?怎会给人唤做皇上?难道也跟咱太爷一个疯样么?”

    他赵家是皇族后裔,小时太爷疯疯癫癫,喜欢自充皇帝,还自号“宋德宗”,便要
他们这帮小辈唤他皇上,后来五岁时家里受了朝廷爵位,这才停口没叫。照此看来,门
里男子八成也是个失心胡涂的。

    正想间,那女子道:“皇上喝点汤吧,您这些日子胃口不好,可别搞坏了身子。”
猛听当啷一声响,好似打破了什么碗盘,那男子大声道:“不吃!不吃!好容易从神机
洞出来,却又跑到了达摩院,一样的不见天日!天绝大师人呢?叫他过来!”

    那女子慌道:“皇上息怒。怒苍山的人马不日便要上山,大师这会儿在安排双方会
面,想来事情只要一妥当,您便能离开了。”那女子跨门入内,声音越来越低,依稀听
那男子道:“躲躲藏藏几十年,朕实在心灰意冷。武德侯死了,刘总管也成不了气候,
这回天绝大师若再失手,朕实在撑不下去……”那女子低声道:“皇上放心,这回天绝
大师找了您的堂弟做帮手,那是万事不愁了。听大师说,他这几年改名换姓,在朝廷埋
伏已久,谁都不知他的真正身分,说来比刘敬的城府更加厉害,定能对付江充……”

    那男子哦了一声,低低问了几句话,接下来那女子将石门关上,便已一字不闻了。

    赵任宗反来覆去地想着那几句对话,“躲躲藏藏几十年,﹃朕﹄实在心灰意冷……”

    想到那个“朕”字,赵任宗登感全身大震,心下着实骇然。小时候太爷喜欢关起门
来做皇帝,却也不敢言必称“朕”,否则日常出门见客,万一说溜了嘴,那还不落个杀
头下稍?只是门里那人并无分毫做作,随口说话间屡次称“朕”,显得十分自然,这口
头禅若没用上几十年,要他如何能够?

    赵任宗惊疑不定,这里既是达摩院,当只有少林和尚住居,按江大人的说法,最多
再关一个潜龙军师,什么时候冒出了一个美貌女子,尔后又有人自称是朕?赵任宗有意
查个水落石出,便行到石门之旁,贴耳倾听,只是他内力有限,却不能听闻门里细微声
响,想要推开石门,却又怕惊动天绝大师,思来想去,还是只有火速离开少林一途,想
来只要能面谒江大人,把此间情事全盘托出,料来以当代权臣的心机,定能猜知其中奥
秘。

    赵任宗心念甫定,立时便往后头转身,赫然间,鼻中一痒,甬道中飘入了一股香味,
他嗅了嗅,却是一股淡淡檀香,乃是出家人身上独有的味道。赵任宗慌了起来,知道天
绝僧已在左近,方才那记铃铛声虽低,却瞒不过绝世高手的耳去,想来是把他引来了。

    他心中忐忑不定,知道立时便得离去。他不敢沿原路退回,眼看甬道笔直望下,地
底应当另有出路,赵任宗加紧脚步,便往下一路奔去,他身法虽疾,身上铃铛却分毫未
响,足见身法之轻盈,几与虫蝇相似。

    又奔片刻,眼前已有点点光亮,看那光芒明亮刺眼,正是炎炎盛暑的炙人烈阳,赵
任宗大喜,知道出口仅在丈许之外。

    赵任宗脚步加快,正要奔出,忽觉背后一阵寒意发作,这杀气好生逼人,直从甬道
迫来,忍不住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惊之余,自知背后高手已在十丈不远,他憋足
了气,把身子向前狠狠纵出,霎时双手触上冰冷石墙,举掌力推,嘎然声响中,石门已
然打开。

    赵任宗松了口气,自知救回了性命。只要离开达摩院,仗着自己的无声轻功,山林
泉水皆可藏身,在那大千世界里,谁还抓得到一只小跳蚤?他嘘了口长气,斜身闪身,
跨出了石门。

    烈日逼人,耀眼阳光照上脸庞,赵任宗眼前一花,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把双目闭紧,
身子背转,急急掩上了石门。当下略略放松心情,缓缓转过身去,便要离开。

    却在此时,身子碰上温温热热的东西。

    老天爷!背后站了一个人!

    “你……是……谁?”

    赵任宗的声音带着惊恐绝望,以他的心思机敏,居然没查出背后有人埋伏?他想把
对方的脸面看清楚,偏偏日光刺目,自己方从黑暗出来,目不能视,当下茫然张眼,两
手乱挥乱抓,好似盲了一般。

    耳边传来一声苍老低笑,跟着一只手摸上了喉咙,笑道:“你又是谁?”

    自弱冠之年练成轻功,赵任宗向来迂回御敌,从不曾真刀真枪的与人正面硬干,更
不曾被人拿住要害,那人手指一摸上喉头,赵任宗惊怕之间,双足一点,立时朝背后纵
去,要离开那人的掌握再说。

    碰地一声轻响,背心不及碰上石门,便感一股剧痛传来,那疼痛直传后心,逼得他
几欲惨叫。这门是他亲手掩上的,可直到此刻,赵任宗方知门后安了一柄利刃,直戳后
心要害。

    玩完了。方才目中刺痛,没曾留意门上有无机关,谁知背后竟多了柄杀人利器。

    鲜血从背后滴落,利刃随时透心穿过,在这生死绝命的时刻,一生勤修苦练的轻功
终于派上用场。赵任宗的身子赫然凝住,他双足灌力,仗着身子灵巧过人,硬生生凝住
了后仰之势。看他脚尖翘起,身子后仰,双臂撑开,全以脚跟力量支撑身子,只要重心
往后一倒,利刃穿透身体,必然当场惨死无疑。

    前额冰凉,一根手指推来,抵住了自己的额头,只听那人笑了笑,问道:“想活命
么?”

    这根指头只要稍稍用力,自己重心不稳,便会往后倒下,当场便活活戳死,赵任宗
泪水洒落,慌忙间只在点头不止。

    那声音淡淡地道:“谁派你来的?”

    赵任宗世家出身,无须替江充出死力,哽咽便道:“是江大人。”那声音哦了一声,
道:“他派你来作什么?”赵任宗又怕又惊,忍泪道:“他……他派我来找”潜龙“…
…”

    那声音哈哈笑道:“原来如此啊,您可辛苦了,快回去交差吧。”

    那手指微微用力,向前压落,虽仅蝇虫微力,但赵任宗身形本就不稳,全仗着轻功
心法维持不倒,手指赫然推出,力道虽轻,却已让赵任宗往后摔下,他尖叫起来,扑地
一响,后背撞上石门,霎时身子一寒,利刃已然透体没入。

    ※ ※ ※“救命啊!”

    赵任宗大哭大叫,他没有死,他只是奋力向前一扑,连滚带爬地逃走。

    赵任宗发狂大叫,疼痛惧怕间,自然不敢回头去望。只见背后石门血迹斑斑,哪有
什么匕首利刃,却只突了根一寸不到的卯钉。看那卯钉两面成尖,一面钉入石门,一面
朝外突出,尖锐处不足一寸,纵使全数没入体内,也要不了性命。只是赵任宗给人一吓,
从死到生走了一遭,骇然之余,心念早已溃堤,一时只知全力奔逃,更不敢再回头多看
一眼。

    远处溪水淙淙,伴随着赵任宗的惨叫,听来倍觉怪异。看这位都尉受惊过度,可别
失心疯了。

    ※ ※ ※嘎地一声轻响,石门再次开启,这回门里行出一名老僧,这人面容枯槁,
神色凛然,正是天绝到来。他陡由黑暗现身,日光如此刺目,双眼自也刺痛难当。不过
天绝毕竟是饱经历练的武学宗师,当此险地,索性闭紧双眼,一股气劲向前扑出,方圆
五尺内无人可近。此刻便有大批人马手持弓箭暗算,自也奈他不得。

    天绝目不能视,却知身边有人隐伏,他闭紧双眼,冷冷地道:“你来迟了。依着约
定,你两日前便该抵达。”尽管面对四大宗师,那人语气依旧无畏无惧,只听他微微一
笑,道:“大师可别强人所难。朝廷有点事,公务繁忙,一时走不开。”

    天绝哼了一声,道:“当年让你下山,老僧可不曾出言推托。”那人听他提起往事,
笑声登时转为阴沉,回话道:“当年是当年,现下是现下,何必混为一谈?大师,明人
不说暗话,宁不凡把人交给了你,等于是交给了我,你不必拿我当外人看。”

    陡听此言,天绝僧双目睁开,眼中神光暴射而出,赫然间,便已见了地下流着一行
血迹,他怒气勃发,森然便道:“你又杀人了!当年放你下山,你发过什么誓来着?”

    那人耸了耸肩,笑道:“是他自己撞上去的,怪我不得。”

    天绝僧面色阴森,当下推门肃客,示意来人进入洞中。

    那人见天绝脚步迟迟不动,登时微笑道:“大师啊,便你这般高的武功,也怕走在
我前头么?”天绝并不受激,合十便道:“潜龙凤羽,单凭智谋便能杀……”那个“人”
字一出,左手已扣住那人手腕,手法快若闪电。他语气转为平淡,说道:“阁下便算手
无缚鸡之力,老衲也无半分轻视之意。”说话间掌中加劲,似要狠狠惩戒那人一番。

    那人却无惊慌之意,只听他淡淡笑道:“大师,我手腕上抹了毒药哦。”

    天绝身子一震,脸上闪过黑气,正要发动神功驱毒,那人又笑道:“骗你的。”

    天绝大怒欲狂,脸色更如山神凝重,森然便道:“潜龙……潜龙……为何你父子都
是聪明绝顶之人……”他顿了顿,将那人脉门放开,眼中杀气却更浓洌:“性子却相差
如此之远?”

    那人轻松如故,只听他森然一笑,反问道:“你说呢?”袍袖一拂,径自跨门入洞,
极见潇洒之能事。

    天绝深深吸了口气,他不再打话,便也行入门中,跟着反手轻推,掩上了石门。

    第四章大犄角

    盛夏午后,窗外蝉鸣鸟叫,韩毅手捧一碗清茶,斜倚客店窗台,静静凝望窗外景致。

    名将风流,果无虚传,此人形貌俊美难绘,威武中不失斯文,果是“人中吕布”的
气象。此时阿傻摇身一变,成了当年的威武大将,自不再傻不隆冬。只是少了往日傻气
蠢笨的笑容,却换了幅深沉忧郁的神情。看他凝视窗外,俊眉深锁,似还比不上过去的
阿傻快活。

    自大病初愈以来,已有五六日了,听得众人说起往事,韩毅这才明白,原来自己受
伤昏迷足有十来年之久。回思这些年如何渡过,他却一片迷惘,怎么也想不起来。好似
自己睡了长长一觉,足足二十年方醒。

    不过他虽记不得近年之事,却对山寨被毁前的大小情事了如指掌,他与众人聊了一
阵,听得言振武被杀、怒苍山被毁、言二娘多年寻访自己等情,忍不住伤心泪下。众人
怕他悲哀过度,不免再度病发,便不再提这些伤心往事。

    此时大战将届,山寨弟兄秣马厉兵,不日便要杀上少林,与诸大神僧一较短长,陆
孤瞻知道韩毅病体未愈,自不要他多费心神,只吩咐陶清、哈不二、欧阳勇等人,要他
们带着小吕布与二娘出外游玩。一来让言二娘散心,二来让韩毅养病,三来让他夫妻俩
多些独处时光。此行人多热闹,陶清办事又周到把细,自能打理得安安稳稳。

    只是少林之战不日将起,怒苍山乃是朝廷大敌,诸人自也不敢随意进入中原,这些
时日只在西北地方游玩。这日来到敦煌,眼看人烟稠密,市镇烦嚣,便在客店里歇憩一
宿,明早再去游览佛窟。

    ※ ※ ※韩毅临窗眺望,正自思索间,忽听背后有人叩了叩门,韩毅微微一怔,
转头回望,却见门口倚着一名三十四五的妇人,看她端着汤碗走进,正是二十年来反复
寻找自己下落的爱妻二娘。韩毅见她亲奉汤药,当下连忙起身,歉然道:“好端端的,
怎好让你侍奉。来……把碗给我吧。”说着走到言二娘身边,伸手欲接。

    言二娘低声道:“这药方是唐军师开的,他交代要趁热喝,你把药吃了,我这就去
张罗晚饭。”看她虽然面带微笑,其实愁容难掩,言语间更是若有所思。把汤碗放在桌
上,便自转身离开。

    韩毅虽然有病,眼光仍是十分厉害,见她便要离去,忙追了过去,轻声道:“二娘
且慢。”

    言二娘停下脚来,回眸道:“还有事么?”

    眼前这人是自己多年来朝思暮想的丈夫,过去十多年来寒夜孤枕,深闺寂寞,哪夜
不是思念往事,在哭哭啼啼中入睡?哪知现下见面了,却有种莫名的陌生之感。想起了
秦仲海,更感心酸难忍,相逢却是别离,却要自己如何自处?

    韩毅凝目望着她,看出她目光中的悲伤,低声便问:“二娘,你好象不开心?”言
二娘摇了摇头,强笑道:“哪里的事,你身子大好,咱们又重建山寨了,我怎会不开心
呢?”

    韩毅星目回斜,望了她一眼,口中却没说话。

    言二娘这几日专躲着丈夫,非但夜间不愿与他同床,连白日说话也要陶清、哈不二
等人在旁相陪,众家兄弟看在眼里,也不知从何劝起,只有顺其自然了。想他俩夫妻情
深,只要相处时日一久,说不定便会旧情复燃,再无生涩之感。

    韩毅见她眼光向着门外,柔声便问:“你想出去么?”言二娘想起了往事,自觉不
该如此躲着他,忙道:“别胡思乱想。快把药喝了。过些时日咱们要上少林,你不早些
把身子养好,到时谁来打架?”说着拿起汤碗,送到丈夫嘴边,喂着他喝了。

    韩毅喝了几口汤药,喟然道:“寨里高手多了,哪里还用得到我?十八年下来,谁
的武功不是突飞猛进?独独你夫君年纪老了,又糟蹋了好些年月,现下已经不成啦。”

    桌边放着一张圆镜,韩毅侧目望去,但见镜中身影憔悴,当年风流潇洒的自己,如
今早已两鬓花白,大见老态,一时更是叹息不已。

    言二娘见他感慨,把汤碗往桌上一放,劝解道:“快别叹气了,你虽然四十好几,
仍是俊美得紧。比起寨子里那些土匪流氓,你的形貌还是称得第一呢!”

    韩毅叹道:“老便老了,也没啥大不了。神鬼亭一场大战,你大哥连命都没了,我
现下还能坐在这儿,已是侥天之幸,怎能念念不忘自己的外貌呢?”想起言振武与自己
的交情,心中更觉感伤,不觉又叹了口气。

    当年韩毅与言振武交好,这才结识了年方稚龄的二娘。三人不论出游打猎、还是出
阵打仗,总是形影不离。言二娘听他提起大哥,自也想起往事。她幽幽叹了口气,走了
过去,替丈夫梳理仪容,夫妻俩脸颊相贴,容貌同时映入镜中。言二娘凝望两人身影,
现下虽不再是金童玉女,但以形貌而论,也算是对人人称羡的中年夫妻。

    言二娘轻轻地道:“其实你鬓角白了,反而好看些。以前你模样太过俊俏,总少了
份稳重,现在才是堂堂大将军的仪态。”

    说到将军二字,忽然想到秦仲海。自祝家庄遇见丈夫之后,秦仲海便尔离开,这些
时日两人不曾碰上一面。听陶清转述,秦仲海连山寨也没回去,好似去找方子敬了。言
二娘听在耳里,心中自感担忧,簧夜间辗转难眠,一颗心就是悬在他身上。此时想起秦
仲海,满心记挂之中,不禁又生悲苦。她怕小吕布察觉自己神态有异,忙掉转头去,把
泪水擦抹了。

    ※ ※ ※言二娘私下拭泪,韩毅却似不曾知觉,他仰起头来,哈哈笑道:“十八
年过了,大家都变啦,看你这张嘴变得多会说,可比以前那蠢笨丫头强得太多了。”言
二娘最是好强,听得丈夫嘲弄,登时板起俏脸,嗔道:“你好大的胆子,居然说我笨?”

    韩毅知道她最易受激,当年便是这般与她调笑,这才掳获佳人芳心。此时这么说话,
其实只是让她松弛心神,别再害怕自己。他揽过妻子纤腰,柔声道:“你是笨啊,你这
么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要是聪明些,何必还辛辛苦苦的找我,早些改嫁不就成了么?”
他口中虽然调笑,脸上却露出感激的神情。

    言二娘听他称赞自己样貌,心下暗生欢喜之感。她轻轻挣脱开搂抱,在韩毅额头上
一点,啐道:“你啊你!当了十八年的傻瓜,一醒来便嘴里沾蜜,专讨人好,真是江山
易改,本性难移。”韩毅哦了一声,笑道:“我本性难移?当年你老是说我色眯眯的不
怀好意,现下我可要本性难移一番啦!”说着将她一把抱起,放在自己腿上,跟着便往
她唇上吻去。

    此时两人感情未复,行止生疏,言二娘见他要和自己亲热,一时又羞又气,将丈夫
一把推开,尖叫道:“别碰我!”说着往后急急退开,竟尔撞翻了茶几,登让韩毅满面
尴尬。

    娇妻如此惧怕自己,韩毅看在眼里,心中自感难受,但他毕竟体贴温文,潇洒大方,
这才替他赢了个“小吕布”的美名。眼见言二娘发怒,先是向她深深一揖,聊表歉意,
旋即又将茶几扶起,神态不温不火。

    言二娘看在眼里,反而有些愧疚,便也帮着收拾。韩毅既不拦她,也不谢她,只是
向她微微一笑。他提起茶壶,送了杯热茶过来,柔声道:“如果不生我的气,就把茶喝
了。”

    言二娘脸上一红,伸手接过了茶杯,左顾右盼间,有些不知所措,忽听有人伸手敲
门,叫道:“大姊!外头几个马贩子过来,说有几匹上好货色,要咱们过去看看!”这
人正是陶清,他听到房里的异响,又听了言二娘的尖叫,也是心下担忧,立时便来解围。

    言二娘这几日最怕与丈夫独处,听得陶清过来,自想早些溜出门去,忙提声回话:
“你且等会儿,我这就过来。”她匆匆转向丈夫,歉然道:“铁衫大哥老嫌寨里的马儿
不好,难得敦煌有几座马市,便要我替他好好捡上一匹。我这就过去看看,一会儿便回。”

    韩毅与李铁衫乃是过命交情,听他有事相托,倒也乐意帮忙,他眼望娇妻,微笑道
:“赶紧去吧!别让人家久等了。”言二娘回眸望了丈夫一眼,低声道:“我在桌上留
了些银两,一会儿你要是饿了,尽管上街去吃,不必等我了。”

    韩毅哈哈笑道:“什么时候小吕布连吃饭也不会了,居然还要你来提点,快去办事
吧!”

    言二娘知道丈夫体贴自己,处处依顺,想起自己这些日子专躲着他,不免微感愧疚。
慌道:“那我……我走了……”韩毅含笑颔首,目送她离开。

    房中空无一人,只余下方才递过去的那杯茶水,二娘毕竟没有动上一口。

    当年秦霸先慧眼独具,挑出的马军上将俱都有胆有谋,韩毅身为五虎,自也精明过
人,怎会不知言二娘有心躲着自己?否则以“小吕布”骑术之精,既要相马,何妨找他
一块儿过去?他望着桌上的茶杯,心中感慨万千,寻思道:“多年没见,大家都生疏了,
唉……算了,不管怎么说,咱都不该怪她。二娘奔波多年,她死了哥哥,又不见了丈夫,
一个人领着弟兄,四处受苦受难……说来都怪我这些年来神智不清,这才害苦了她……”

    他独坐店中,难免胡思乱想起来,转念想到少林大战,心中泛起兴奋之情,寻思道
:“听陶兄弟说来,石老、陆爷、李大哥他们各练了几套神功,等咱们上得少林,定要
好好见识一下。嘿嘿,朱军师神龙见首不见尾,等他也上了山寨,谁还挡得住我们?”

    韩毅呆呆地躺在床上,反复打量往事,眼见夕阳映照店中,当真有些饿了。他望着
言二娘留在桌上的银钱,心道:“算了,独个儿留在店里气闷,干脆上街吃顿东西吧!”
当即翻身跳起,一把抓起银两,自在大街上行走晃荡。

    韩毅本是朝廷名将,上山前便已官拜应州都指挥使,举手投足气宇不凡,以他如此
阅历,吃饭时难免挑剔些。沿街走了老远,都捡不上中意的食铺,他反复探看,忽见间
糕饼铺子开在路旁,他嘴中生出甜糕滋味,一时竟觉得嘴馋,便行入铺里,找店家装了
满满一袋。

    韩毅左手捧着油纸袋,右手拿起一块桂花糕,自放嘴中细嚼,入嘴时只觉满口清香,
滋味甜美,吃了一块,不觉又是一块。正吃间,忽地醒起一事:“怪了,我从前不爱吃
糕,怎地二十年下来,口味好似变了?”

    想着想,不自觉右手伸出,便往身边去握,好似想牵什么东西。韩毅咦了一声,心
中暗暗惊奇,寻思道:“我这是怎么了,怎似全身都不对劲?难道这些年我浑浑噩噩的,
有啥不寻常的事发生么?”

    他一路行走而去,心中反复打量,忽觉背后脚步声细碎,似有人跟踪自己,韩毅侧
耳倾听,来人步履轻缓,轻功竟是不弱。他位列五虎,武功何等高强,一觉形势不对,
不待转身回头,右足一点,身子倒飞而出,跟着反手一拉,已将来人脉门扣住。

    朝廷凶残狠毒,韩毅是见识得多了,当即冷笑一声,便要狠狠折磨敌人,正要发出
内力,忽觉入手处极为柔腻,韩毅定睛去看,赫觉掌中抓得竟是妙龄少女的手腕。韩毅
见这女孩儿约莫十五六岁上下,长相甚美,但容情有些憔悴,一双大眼满是泪水,只怔
怔地望着自己。

    韩毅纳闷不解,只哼了一声,沉声道:“姑娘有何指教,为何一路跟随在下?”

    那少女本在凝望着他,陡听这句喝问,忽地身子剧震,垂下头去,低声道:“你…
…你不认得我了?”语声愁苦,竟与她的花样年华大不相称。

    韩毅双眉一挺,提声道:“认得你?在下与姑娘素昧平生,为何有此一问?”

    那少女眼眶红了,低声道:“对不住,我认错人了。”

    韩毅听她说话奇怪,便将手撤了,只见那少女伸手掩面,霎时飞身离去。

    韩毅见她轻功底子极佳,当是名门弟子,摇头便想:“这年头当真怪了,好好一个
小女孩儿,却怎地上街跟踪男子?莫非有人指使么?”他是怒苍山反贼,向是朝廷的眼
中钉,莫要让人认出身分,不免惹来无穷杀机。他一时猜想不透内情,只得摇了摇头,
径往街心走去。

    来到一处面食铺,里头挤满了人,瞧那店里生意兴隆,料来口味道地,手艺当是不
差,韩毅掏出银钱,便向店家要了几张大葱面饼,另切两斤牛肉,便要拿回客店吃食。

    正等候间,忽觉背后两道目光射来,似有人在旁窥视,韩毅不动声色,侧目看去,
只见对街大树旁露出黄衫一角。韩毅留上了神,眼角略斜,不多时,只见大树后一张甜
甜的少女脸庞探了出来,看那双大眼不住往自己偷看,不是方才那女孩儿,却又是谁?

    韩毅摇了摇头,心道:“这少女到底有何居心?三番两次跟来,实在太也奇怪,待
我过去问问。”他与店家会了钞,提起面饼,大剌剌地朝那少女走去,毫无遮掩的意思。

    那少女见自己行踪败露,一时神色慌张,忙躲入一旁小径的柳荫下,她躲在丛丛花
木之后,却又不时探头出来偷看自己。看她两只小手紧紧揪着,好似不敢与自己相对,
却又舍不得走。韩毅微微一笑,他自来英俊潇洒,昔年京城一趟面圣,不知掳获多少美
女芳心,怒苍马上出征,风流大名更是传遍五湖四海,此时见了那少女的羞态,自不觉
陌生,他提气一纵,霎时稳稳地落在那少女身前。

    韩毅斜靠墙边,抱胸笑道:“小妹妹究竟有何大事?在下与你素昧平生,何故一路
相随?”那少女给他一双俊眼盯着,忽然泪水盈眶,只低下头去,紧闭朱唇间,只是不
言不语。

    韩毅见她如此悲苦,倒不是装出来的,他心中略觉诧异,当即弯下腰来,凝视着她,
柔声问道:“小妹妹怎么了?有啥不开心的么?告诉大哥吧?”

    那少女忍泪道:“没事。我很好。”说着便要转头离开,韩毅见她容颜娇艳,红扑
扑地甚为可爱,登时一把将她拉住,微笑道:“小妹妹,你一见我便哭,偏又拼命跟着
我,可是给谁欺侮了?”说着伸出右手,在她下巴上轻轻一勾,将她的俏脸托了起来。

    这个举止稍嫌轻挑,韩毅才一出手,心中便感后悔,言二娘待他情意深重,自己怎
可再与美女调笑?他暗自责备自己,便要收手回去,忽然那少女身子一扑,竟尔抱了上
来。

    韩毅吃了一惊,正要将她推开,那少女却伸了双手,在自己面孔上轻轻抚摸,看她
眼中满是泪水,口中还不断低声呼唤,神情既爱且怜,容情似痴若梦。

    这清秀可人的脸庞映入眼帘,韩毅虽是情场百战的老手,但此刻心头仍起一股莫名
异感,一时之间,只想把这少女抱入怀中,在她白嫩的雪颊亲一亲。念头甫生,他的臂
膀也已伸出,正要抚上那少女的腰际,霎时心下一醒,硬生生地缩手回去,身子往后闪
开,沉声道:“姑娘究竟是谁?为何三番两次跟着我?”

    那少女微微苦笑,只怔怔望着地下,过了片刻,忽问道:“你……你这些日子开心
么?”

    韩毅纳闷不解,不知为何有此一问,皱眉道:“在下再好不过了。”他咳了一声,
反问道:“姑娘何故相询?你识得在下么?”那少女轻轻颔首,脸上露出了一丝凄苦笑
容,低声道:“好……那我就放心了。”她不再多言,竟尔转身离去。

    韩毅心下大疑,正想上前去追,却又想道:“朝廷待我狡猾狠毒,别要设下毒计对
付我,我可得小心些了。”

    心念及此,便凝身不动,他望着空无一人的绿柳荫,摇了摇头,便自离去。

    回到了店中,此时言二娘尚未返回,韩毅便独自饮食。他张口嚼着面饼牛肉,也是
穷极无聊,便想找些书本打发时光,他伸手到行李之中翻找,忽然间衣物中落出一只金
锁片,当地一响,正掉在地下。

    韩毅伸手拾起,见那锁片不似什么值钱东西,却是一般父母赠与小儿的平凡物事。

    韩毅微微一笑,心道:“这种东西该是二娘的。却不知山寨上谁讨了老婆,生了孩
子,却要拿这种无聊玩意儿送人。”他随手翻看那锁片,只见上头铸着几个小字,韩毅
面带微笑,读道:“阿傻不傻,嘻嘻哈哈,岁岁年年,永保安康。己巳年九月娟儿姊姊
赠。”

    这几句话甚是幼稚,登让韩毅微微一笑,心道:“今年是庚辰年……己巳年九月,
这锁片是去岁深秋的东西。”他打了个哈欠,正待将锁片收起,忽然咦了一声,心中有
些异样,好似那锁片有些机关。韩毅生性精明,忙取出锁片再次观看。自行将上头文字
念了一遍,察看其中是否另有玄机。

    来回读了几次,却是一无所获。他叹了口气,把锁片扔到一旁,自行拿起面饼嚼着。

    吃着吃,面屑落上了衣衫,韩毅将衣衫抖了抖,忽然耳边响起一个清脆嗓音,笑道
:“阿傻!你又掉饭粒了!”韩毅大惊失色,竟尔脱口喝道:“谁?”

    他咦了一声,不知自己为何要发声喊叫,他望着身上的面屑,满面茫然中,又把锁
片拿了起来,喃喃地道:“阿傻不傻,嘻嘻哈哈,岁岁年年,永保安康,娟儿姊姊赠…
…”

    娟儿姊姊……

    恍恍惚惚间,泪水已然盈眶,好似只要呼喊这个名字,心中便觉平安喜乐。

    便在此时,房门喀地一声,打了开来,却是言二娘回来了。韩毅心下一惊,隐约间
似知此物不讨老婆欢喜,急忙擦去泪水,跟着将金锁片藏入怀里。

    言二娘看了他一眼,奇道:“怎么了?神情这般奇怪?”韩毅乃是情场百战的老手,
如何会露出马脚,当即强笑道:“我见你出门太久,心下有些担忧,面色才变得怪了些。”

    言二娘放下手上包袱,摇头道:“看你这般模样,倒似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韩毅心下一惊,慌忙摇手道:“天地良心,我什么也没干!”

    言二娘淡淡地道:“说着玩得。看你怕的。”她从包袱中取出油纸包,道:“吃过
了么?路上经过面食摊子,怕你饿了,买了些面饼回来……”

    韩毅听着妻子的说话,只是不住点头,心中却起了奇妙的思念,那是种雀跃心情,
彷佛儿提玩伴已在门口等候,只等着自己出门去玩……

    韩毅望着窗外璀璨的阳光,竟是有些按耐不住了……

    ※ ※ ※夜黑风高,星光凄冷,达摩院门嘎地一声,终于缓缓打开。

    里头行出一名高僧,月光照映,看他面上宝光湛然,那是方丈灵智。

    左右行上两名僧人,二人面色忧虑,只在躬身相候,灵定忙道:“方丈,没出事吧?”

    灵智叹了口气,摇头道:“没事。方子敬只进到了内院,还没进到密道,便给师叔
察觉了。两人没有动上手。”灵音沉吟半晌,便问道:“”九州剑王“夜探达摩院,究
竟有何用意?他想救出潜龙么?”灵智摇了摇头,道:“这几日好些人想闯入达摩院,
这位方先生不过是其中之一。大家多提防点。加派人手看管后山,以免一再惊扰师叔。”

    灵定等人心下一凛,想到怒苍山高手如云,非只方子敬武功了得,看那青衣秀士心
机深沉,石刚骁勇善战,陆孤瞻智勇双全,都是难缠的角色,更别提秦仲海本人打通阴
阳六经,熟知朝廷部署,更是让人烦心。

    灵定自知大战为难,忙问道:“方丈,师叔可曾交代什么必胜良方?”

    灵智摇头道:“世上焉来必胜之事?不过师叔百般吩咐,要咱们务必将怒苍首脑带
上山。尤其是那个秦仲海,俘虏也好,诱骗也罢,总之不计代价,一定要将他带到达摩
院来。”

    灵定忙道:“要死的要活的?”灵智面色闪过阴影,摇头道:“师兄,咱们虽是江
湖中人,却也是出家人,岂能无端杀生?当然不能坏人家的性命。师叔私底下有话与他
说。”

    听得天绝要与秦仲海私下说话,灵音以为自己听错了,登时咦了一声。灵定慌道:
“这……这莫非……莫非师叔听了潜龙的教唆,要与怒苍山联手造反?”

    灵智身子剧震,脸色大变,急忙摇手道:“师兄切莫胡乱臆测,师叔可没这么说。”

    眼看他们还要再问,灵智却摇了摇头,示意他们不要再问。

    他凝神望向天际,星光闪烁,即将入秋了。看那七月一日鬼门开,师叔却选在这一
天动手,说来实在不祥。灵智低下头去,低声祝祷:“佛祖保佑少林,让师叔解开局面,
万莫起了乱子……否则……否则奸臣枭雄一同破茧而出,我们都要成了帮凶……”

    ※ ※ ※“快!快!人在哪儿?”

    江充匆匆翻身下马,高声怒骂中,推开两旁轿夫,直往大门走去。这奸臣平日坐在
官轿子上,快意闲适,哪知今日竟会亲自驾马,神色尚且匆忙若此。门房官差见了,自
是大为诧异,忙道:“启禀大人,人已经在房里了。”江充伸手推开禀告之人,半奔半
走间,急急朝一处卧房行入。

    自景泰五年算起,江充前后派出六名探子刺杀“潜龙”,却没人能够生还。赵任宗
果然厉害,他活着回来了。只是……唉……

    “太爷!太爷!不要杀我啊!”

    床上一人张着茫然双眼,除了太爷两个字,什么也认不得了。一名胖大汉子伸手过
来,按住那人手脚,口中喝道:“六弟!你定定神啊!我是大哥啊!”赵任宗见了大哥,
仍是大叫:“太爷!太爷!不要杀我啊!”几名太医上前围拢,各自触诊把脉。那胖壮
男子又惊又怕,神色关切,大声道:“怎么样?还能救么?”

    群医会诊,诸人出身太医院,功力自非常比。只是失心疯既非气血不顺,也非外感
风寒,众御医互望一眼,却是摇了摇头。那胖壮汉子悲声道:“没救了?”

    太医叹道:“这种事没人说得定。也许明日便醒,也许永远不醒,有辄没辄,没人
知晓的。”那胖壮汉子面色狂怒,霎时伸出醋钵大的拳头,重重一记敲在桌上,砰地一
声大响,拳力到处,砸得檀木桌崩坍在地。那太医吓得面无人色,更不敢再说一字。

    江充劝道:“赵兄不必气馁,你六弟好端端的出门,现下成了这样,江某自担罪责。
你把他留在大名府,我一会儿带他回京,不管拖上多少年,总之治好为止。”

    赵任勇满面怒火,咬牙道:“江大人,我兄弟自小相互扶持,我六弟若是不活了,
嘿嘿……我赵家爵位在身……”霎时戟指江充,暴喝道:“定跟你没完!”

    这赵任勇心急之下,竟尔当面怒骂权臣,江充知道他心悬胞弟,倒不会真的在意。
想起了死去的大哥,心中非但不气,反感怜悯,当下拍了拍赵任勇的肩头,以作安慰。

    ※ ※ ※大战将起,风起云涌,江充特遣高手进入达摩院,只想将详情查个明白。
谁知又被倒打一耙。

    “潜龙”朱阳,秦霸先的左右手,怒苍山的第二把交椅,便是最让奸臣深恶痛绝的
人。

    江充满腔烦恼,自行走回了大厅,此刻厅心左右列着大批官差,陡见大臣到来,霎
时全数跪倒在地,齐声叫道:“江大人!”江充本在沉思,无端听得震天大吼,直似吓
得魂飞魄散,他见众官差盯着自己,心下登感烦厌,霎时连连挥手,喝道:“别烦我!
全给我下去!”

    众官差听了这话,脚下却无移步迹象,只见他们涎脸谄笑,目光却不离江充身边,
想来是要讨些赏银。江充掏出银票,往半空一撒,喝道:“滚!”

    众官差大喜欲狂,眼看银票五十两一张,只在半空飞舞不定,霎时全数伸手抢夺,
模样急切,有如虫蚁附毡,看得让人直摇头。

    ※ ※ ※大名府衙门空旷,江充独坐厅心,伸手掩面,一时颇感烦忧,也真是劳
碌命作祟,前些日子给卓凌昭刺出的伤势未曾愈合,今番便要赶来大名坐镇指挥,这个
奸臣干得真苦,绝非外人想象得春风得意。

    自与秦霸先交手以来,从来都是屈居下风,自己屡次派出探子上山,非死即降,不
然便是下落不明,从没人能留下只言词组给自己。哪知赵任宗活着回来,却成了个傻子。
偷鸡不着蚀把米,看赵醒狮的那幅怒色,八成要上皇帝跟前告御状了。

    “江大人。”

    江充抬起头来,赫见面前站着一位高僧,正是西域出身的智囊罗摩什。江充慌忙站
起,道:“你可来了,什么时候到的?”罗摩什合十躬身,说道:“小僧比大人早到一
日,昨日便在衙门守候。”江充此时又慌又乱,早已不知身外事,他定了定神,忙道:
“照大师看来,赵任宗的伤势如何?”

    罗摩什缓缓地道:“老衲解过赵六爷的衣衫察看,他背后给人戳出一道伤口,约莫
寸许,看来像是给钉子伤的,除此之外,身上别无伤势。老衲猜测这伤与他的疯症有关,
便以银针扎刺试探,然伤口并无毒药痕迹。”他望了江充一眼,叹道:“少林寺高手如
云,或精拳脚,或通刀剑,却没听过谁擅尖钉器械。”

    江充面色铁青,深深吸了口气,道:“不必想了,这事是他干的。”罗摩什低声道
:“大人的意思是……”江充呼出一口长气,幽幽地道:“靖江王阳,道号”潜龙“,
便是他干的。”

    罗摩什吃了一惊,道:“靖江王阳?这……这是什么意思?”

    江充没有回话,只是闭上了眼。敌人既然了得,自己更不该心存恐惧。他提起指节,
在桌上敲了几敲,面色慢慢宁定如常。他沉吟半晌,道:“大师久在西域,可曾识得什
么名医圣手,却能治这失心疯症?”罗摩什沉吟半晌,道:“当今天下医术第一,当是
九华山的青衣秀士,若由此人出手,自能怯除病根,还六爷本来面貌。”

    江充嘿了一声,大声道:“混帐东西!你这不是消遣我?青衣秀士便是唐士谦,人
都给逼上山去了,难道还能把他抓下来么?”

    罗摩什见他发怒,只得躬身合十,自行退到一边去了。

    江充久在高位,自知蠢才易为,天才难当的道理,眼见罗摩什面色阴晴不定,好似
颇有心惊,忍不住略感歉疚。当年罗摩什位居国师,口才心机让人折服,现在自己麾下
为官,可别让自己制压侮辱,终又成了另一个唯唯诺诺、一问三不知的大蠢才。想起安
道京平日因循苟且、奉迎无耻的模样,江充心中暗暗感慨,忙道:“对不住。本官有些
心急,出口难免无礼。请大师莫要见怪。”罗摩什听他说得客气,躬身便道:“老衲身
居下属,难得江大人金口教诲,老衲欢喜都来不及,岂敢心生怪责呢?”

    江充听了满口废话,自知官场积习害人,恐怕罗摩什也要有样学样了。他叹了口气,
吩咐下人奉茶上来,要罗摩什坐在下首相陪。

    茶水泛着碧光,幽幽绿绿,江充望着水中漂浮的茶梗子,忍不住苦笑起来。

    “太爷!太爷!不要杀我啊!”

    远处不绝传来赵任宗的惨叫声,这小子的疯话到底有何玄机?他脑子昏了,却还记
得一个太爷,究竟这老太爷是谁,是天绝僧?是“潜龙”?还是达摩院里另有高人?

    再不两日,怒苍便要与少林开战,可直至此刻,自己还猜不透天绝僧的意图。这老
僧早已收手退隐,此番重出江湖,究竟所为何来?若说他大费周章,只为杀害秦仲海一
人,此事实在说不过去。要说这老僧想要重振少林声威,此人既已不问世事,更没半分
道理可言。

    江充沉思半晌,眼前浮起黑衣人的那双眸子,那对眼眸精光闪烁,似藏无限杀机,
江充猛地一醒,想到杨肃观手握十万雄兵,大军俱在山脚驻扎,霎时之间,全身冷汗狂
流。

    一环扣着一环,九连环相扣相锁,这下惨了,腹背受敌,犄角之势已成。这几人若
有什么阴谋,恐怕会让自己措手不及。

    情势如此为难,只要稍一不慎,自己必会作法自毙,亲手布下的暗桩便要反噬过来。
江充心里烦恼,忍不住卓凌昭在世的好处,一时低声喟然。

    那萨魔武功虽高,却是一介莽夫,除了杀人凶狠外,其余一无是处。那罗摩什心机
虽沉,武功却不能与四大宗师相论。当此为难关头,只有卓凌昭能扭转乾坤,这人若在,
便算仗剑勇闯少林,单枪匹马独上怒苍,那也不见得为难。

    可惜人被他亲手害死了,用得还是最卑鄙的手法,此刻再想剑神的好处,不都是在
自打耳光?江充懊悔之余,只在吁叹不已。

    江充叹了良久,忽道:“罗摩大师,传令下去,我要启程回京。”

    罗摩什咦了一声,问道:“少林之役尚未了结,大人怎么急着走?”

    江充叹道:“这仗打完了,恐怕我也玩完了……唉……这当口得赶紧返回京城,唯
有请一个老朋友指点迷津,才能找出一条活路。”罗摩什哦了一声,不知江充这等厉害
人物,当朝谁还能出手点拨于他?忙问道:“大人要去见谁?孔大学士么?”

    江充眼望空无一人的厅心,叹道:“那个老废物成什么用?我要去见柳昂天。”

    罗摩什纵然聪颖,此时也是震惊难言。

    朝中三大派,合称江刘柳,说来柳昂天乃是江充一系的死敌,以江充之尊,居然要
去拜会这位政敌?他呆了半晌,方才问道:“大人,您……您要去见柳侯爷?”

    江充自顾自地叹了口气,道:“情非得已,也只有请柳昂天帮忙了。天绝僧打得是
什么如意算盘,我实在是看不懂,也猜不透,现下只有请柳昂天帮忙了。只有把当年柳
昂天和太后之间的密约弄明白,咱们这个朝廷才能平安啊……”

    昔日之友,今日之敌,正反相合间,还有谁能信得过?罗摩什又惊又怕,都说自己
心机厉害,真要与朝廷这几位要角相比,那还真是天差地远了……

    第五章怒苍山兴兵雪恨

    景泰三十三年七月初一,民间传俗鬼门开“凡吾目视犹能动者,皆杀,凡吾耳听闻
尚能言语者,定斩不赦。”

    景泰十四年三月丙午,怒苍魔王下令屠城。

    那年贼犯霸州,双方激战半年,眼看己方死伤惨重,朝廷军马顽抗不休,秦霸先终
于下达屠城血令,消息传出,临州援军尽皆胆寒,无人胆敢驰援霸州。三月底,贼陷大
城,典史李延战死,副总兵马宝、张委自尽,满城俘虏不论军民老弱,皆押城南广场,
引颈就戮。

    屠城令已达,霸王驾车入城,直往点将台而去。凡魔眼所见,皆杀,凡魔耳所听,
皆杀,满城俘虏胆战心惊,却无人敢做一声,便连儿童也给大人捂上了嘴,就怕发出了
半点声响,定会被反贼乱刀砍死。

    十万军民跪地不动,飕飕发抖之中,整座城池宛如鬼域。

    魔驾乍停,秦霸先步上高台,广场旁的枪林刀海应声高举,众百姓心下明白,魔王
脚步声歇止之刻,鬼门关便要开启,此地即将成为血肉模糊的地狱屠场。

    时值正午,脚步声停下,魔王终于行上高台,他背对着众人,缓缓就坐。军令既出,
驷马难追,妇孺弱小眼角含泪,闭紧双目,只等寒刀落颈的那一刻,终能解脱满心的恐
惧。

    万籁俱寂中,秦霸先不言不动,满身盔甲的身影远远望去,如同神魔。

    一柱香已过,俘虏屎尿俱出,魔神并未回首。

    一盏茶尽了,百姓面面相觑,霸王依旧不动如山,犹未回眸。

    一个时辰后城门打开,四下响起仓皇脚步声,秦霸先还是背对众人,不曾回身转头。

    暮照西山,晚霞满天之时,秦霸先终于缓缓起身,回过头来,望着寂静的城南广场。

    场中空无一人,除了夕阳把自己拉成长长的一条黑影子,不见一个人影。

    百姓们走了。入城前早已密令唐士谦开启城门,任凭十万军民从容逃离,诸军不得
拦阻。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回头望上一眼。他没看到一个会动的人,也没听到一句说话哭
声,他并没有违反自己的屠城军令。

    凶狠吓人的屠城令震慑了朝廷援军,击溃了敌方百姓士气,也惊吓了紫禁城的皇帝,
哪知到头来却是一场谎言。他毕竟下不了手。

    这便是武德侯生平仅有的一次屠城。

    霸州之役,奠定了英雄仁义美名,却也注定了秦霸先的下场。

    ※ ※ ※宋公迈掩上了卷宗,轻轻地叹了口气。

    秦霸先不爱杀人,他说自己是儒将,不是盗匪。他说自己忠君爱国,只是惨遭群小
构陷,他说自己始终不忘百姓疾苦,愿与朝廷留有修好余地。这样的人物,算得是有守
有为的反贼。

    不过越是有守有为的人,往往越容易惨败,秦霸先被暗算了,在神鬼亭中惨遭高手
群起围攻,之后剥皮毁尸,沦为异乡大树下的无主孤魂。以秦霸先的精明睿智,无人知
晓他为何要答允招安,除了奸臣的讥笑,流传世间的只剩一片叹息,秦霸先死得不明不
白。

    错误不会再犯第二回。秦霸先不爱杀人,那么秦仲海呢?这位同是朝廷出身的猛将,
他杀人也和他爹爹一般客气手软么?

    ※ ※ ※“宋爵爷。”

    宋公迈抬起头来,望着说话之人。那人长方脸蛋,剑眉入鬓,身穿重甲,正是己巳
年一甲状元及第、长洲知州卢云。望着这位俊眉星目的同乡,宋公迈忽然感到心安,朝
廷这些年还是晋用了许多正派人物,这位卢云正是其中之一。有了这些有志之士入朝为
官,沉痾难起的朝政或有转机。

    卢云向他躬身拱手:“少林寺的接引僧来了。”

    宋公迈微微点头,站起身来,踏步出营。

    ※ ※ ※满天风砂吹拂不断,营幔霍地掀起,一名红甲老将掀帐而出,此人身长
十尺,出营犹须弯身俯腰,正是威武过人的“山东宋神刀”,看他身边一名参谋相随,
正是卢云。

    远方号角呜呜鸣响,帅帐之外名将云集,看一人肩披黑甲,嘴带冷笑,不消说,自
是阴险多诈的“淮西高天将”,再看后头胖大男子两眼望天,双目冷视,却是年少气盛
的“岭南赵醒狮”。

    远处站着三名黄甲老将,为首一人正是“辽东总兵”左从义,另两人则是“先锋使”
黄应、“建州都指挥使”石凭。各人率领十名副将,一路从辽东出发,此刻已驻扎少室
山脚。

    去岁隆冬之际,刘敬政变失利,终令京城大乱。余波所及,秦仲海受捕入狱,以残
废之身流亡江湖。转看今朝盛夏,当年受难离京的游击将军已然东山再起,先是重燃狼
烟,召集旧部,后又重创江系兵马,收纳西番叛军,此刻人间即将大乱,社稷江山更是
危在旦夕。

    少林寺位于河南,离京城不过数百里,怒苍匪寇这几日化整为零,一路翻山越岭,
沿河东进中州,朝廷为保北京安宁,特遣军马驰援,起兵十万,军分六路,四路护卫嵩
山四方,一路沿线牵制怒苍军马,一路伺机西进天水老巢,此刻“代征北”与宋公迈的
主力军已在山脚扎寨列阵,只等流寇到来。

    中原二十年未起战火,此战邻近北京,自然事关重大。天下百姓能否安居乐业,还
是要再次流离失所,战后便知端倪。

    ※ ※ ※风势劲急,漫山旌旗飞舞,大军遍布四野,大批僧人穿营过帐,来到帅
营之前。只见为首一僧合十下拜,道:“小僧灵音率同众师兄弟,参见宋爵爷金安。”
说话僧人慈眉善目,正是号称“慈悲金刚”的灵音大师,身边几人跟随,其中一人身材
胖大,正是灵真。

    宋公迈微微颔首,他眺头探看,却没见到杨肃观的影子。此刻大战将起,杨肃观却
不见人影,宋公迈心下微感纳闷,皱起了眉头,提声便问:“大师,杨郎中人呢?”

    灵音躬身答话:“杨师弟此际尚在达摩院,与我天绝师叔共商大局。只因师弟不便
亲自下山,便由小僧过来带路,一会儿接引怒苍英雄上山礼佛,还望爵爷给个方便。”

    宋公迈哦了一声,倒没料到杨肃观不克下山指挥,他尚未问话,背后安道京已然叫
嚣起来:“荒唐!可笑!满口的胡说八道!秦仲海这帮匪徒何等狡猾,哪会平白随你们
上山?你们这帮蠢和尚,莫要痴人说梦了!”

    听了安道京大声斥责,灵音等人脸色难看,灵真却不怕他,立时怒喝道:“混蛋东
西!佛爷手上抓着潜龙,要他们往东,他们谁敢往西?”安道京骂道:“那好,你要他
们去死,他们去是不去?”两人相互叫嚣,登时吵成一团。

    卢云一旁听着,此时无论谁对谁错,都不该如此争执吵嚷,看这般混乱场面,这仗
要如何打下去?卢云熟知兵法,自知用兵最忌内斗,他叹了口气,转望左从义,希望他
出面调停。这左从义官拜总兵,乃是柳门此行军职最高者,一见卢云脸色,登时会意,
上前便道:“安统领说得有理、几位大师也有道理,不过毕竟是打仗,不是江湖厮杀,
一意孤行总是不好的,咱们先坐下来,好好参详合计一番……”灵真傲然依旧,冷冷地
道:“参详个屁?抓到了潜龙,那便足够了!他们难道敢不听话么?”

    此言一出,帅帐前立刻响起一片骂声,众人戟指暴喝,互相抢白,谁也压不住谁。

    左从义不去理会疯和尚,转望慈悲金刚,劝道:“大师,此刻贵寺人质在手,照理
怒苍山应会乖乖听话……不过……不过这人性命再怎么要紧,毕竟也只有一人,怎么也
抵不过人家满山好手的身家。”他顿了顿,合十道:“大师,秦将军过去是我们柳门的
大将,咱们最知道他的性子,这人绝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大师若要让怒苍首脑上山,定
须从长计议。”

    左从义这番话虽不好听,却也是实情无疑。秦仲海等人虽为潜龙而来,却不是事事
受制于人的善男信女。若要他们轻易上山,一会儿寺中若有埋伏,却要他们如何脱身?
莫非要全数给人擒下,一起和潜龙关入大牢?柳门老将熟知秦仲海性子,虽无意为难灵
音,但素知旧日同侪有勇有谋,绝非易与之辈,此刻便来出言相劝。哪知却惹得灵真胡
乱叫骂,倒真让人难堪了。

    眼看宋公迈、卢云、左从义一起朝自己看来,灵音低眉垂目,合十道:“诸位施主
莫要担忧。我等邀约怒苍英雄,是为天下百姓请命。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佛祖上天保
佑,秦将军定会答应上山。”

    听得此言,场中众将无不哈哈大笑,左从义瞠目无言,卢云废然无语。高天威只笑
得肚子疼了,喘道:“大师啊大师,怒苍匪寇桀傲不驯,行事最是顽劣。你们眼光如此
幼稚,误了自个儿的性命也罢了,可别连累咱们四大家族啊。”

    灵真伸手入怀,取出一样物事,狠狠摔向高天威,怒道:“矮子!把你的狗眼张大
了,瞧瞧佛爷手上是什么东西!”高天威个子虽小,本领却不小,生平最恨人家戏侮他
的身材,他目中喷出怒火,呸了一声,将那东西抄在手里,睁眼一看,却是代征北都督
的印信。

    见了杨肃观交下的信物,场中立刻安静下来,众人再无争执。此际“代征北”杨肃
观候于达摩院,安排少林、怒苍两方首脑相会事宜,不克亲自下山指挥,这才让宋公迈
出面调遣大军,倘若宋公迈等人执意不听军令,总帅必有军法伺候。

    帐前众人心知肚明,今日唯一要务便是将怒苍首脑接引上山,至于这帮匪逆是否欢
喜听讲佛法,愿否与朝廷大臣和谈,那是天绝僧和杨肃观的事,自己再闲再无聊,也不
必淌这个混水。

    宋公迈深深吸了口气,颔首道:“好,既然大师已有安排,那咱们也不再多言了。”

    灵音合十道:“多谢爵爷。杨师弟吩咐下来,一会儿有请诸位朝廷长官上山,同参
慈悲佛法。”众人尚未回答,安道京已然嗤了一声,低声咒骂道:“连咱们也想感化?
天绝可是老来疯?”

    安道京话声虽低,却给灵真听见了,他铜铃般的大眼一瞪,鼻中喷出火气,怒道:
“嘿!你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些什么?”安道京撇开头去,自做不知,嘴里倒也不敢再说
了。

    ※ ※ ※情势虽然紧张,但朝廷各方人马依然不能齐心,看安道京打浑插科、高
天威阴险冷笑,用心纯在搅局,一会儿上阵杀敌,必是阻力多于助力。再看宋公迈老迈
年高、祝康黄口孺子、赵任勇年轻气盛,这三人纵然有心作战,料来也是无济于事。

    这厢柳门中人最是忠直,此战出兵最多,照理应是军马骨干,胜负关键。哪知这帮
老将满心寂寥,全不见半分豪迈赴死的决志。先看卢云意兴阑珊,凡事不置可否;再看
左从义来回踱步,眉心紧蹙。诸人目光黯淡,并无一人商讨军情。

    说来也怪不得他们,谁要秦仲海是柳门旧将,却要他们怎么满心激昂,一念杀敌立
功?

    局面分崩离析,几近四分五裂,恐怕这一仗不必开打,胜负便已定了。

    ※ ※ ※正烦闷间,忽听营寨外传来号角声响,探子吼声自远而近,霎时已如潮
水般传来。

    “怒苍匪寇已至阵前十里!”

    众将得知讯息,不待探子奔入本营,便已一同起身。宋公迈高举右臂,提声道:
“传令下去,剿匪四路军开寨出阵,全军御敌!”旌旗招展,炮声连响,正中寨门打开,
宋公迈当先行出,高天威、左从义、石凭等人紧随在后,诸将马队各自散开,上前布阵。

    万里无云,草原上视界清晰,朝廷军马设下前后两波阵地,总计六万兵马,只等敌
人现身犯界,便要予以迎头痛击。

    宋公迈驾马入阵,亲来指挥,钟思文、卢云两名参谋随侍在侧,阵前独子宋通明领
红甲军两万,神刀门弟子为辅,玉门关守军为用,只在护卫主帅。

    转看阵左阵右,高天威面带冷笑,赵任勇意气风发,两人一带黑甲军,一领青甲军,
各引兵一万,安道京领刀斧手五千,缩身阵后,谁敢退却逃窜,便成刀下冤魂。

    上拨阵地由四大家族率领,已见精锐之貌,下拨前锋兵马更见堂堂之师、大将风范。

    此次朝廷出兵,前锋军马全由柳门大将担纲,一片旷野中,只见先锋中军列做三千,
这路军马乃是双方接战的第一线,说来最是吃紧,只是当前大将虽担大任,却是面无惧
色,看此人肩宽如山,国字脸凛然生威,自是那武功高强、号称“一代真龙”的伍定远。

    先锋三路军,除伍定远的中路军外,身边尚有两只军马相辅相成,左由左从义亲率,
右由石凭引军,两人共率军万五,护卫伍定远的三千兵马。

    伍定远到得少室山的时光甚早,尚且比卢云早了半日,此刻看他心无旁骛,神态威
武,卢云自是心中暗赞:“定远虽是捕快出身,但战场较量之事却是一学即能,全不显
得生嫩。”

    正看间,背后传来一声轻笑,一人转问卢云:“知州大人,在下这个犄角阵如何?
可能守得住怒苍山的攻势?”卢云回过头去,只见一名军师嘴角含笑,正自望向自己。
这人面色青白,神态悠闲,却是玉门关守军多年倚仗的大军师钟思文。

    此间阵式排列,全依钟思文所荐,此人深受江充、江翼重用,众将自无异议。卢云
听他相询,心下便是一凛,拱手道:“先生身经百战,岂是小可的书生之见可比?今日
正要向先生请益一二。”钟思文听他说得客气,一时目光如电,上下往卢云身上扫过,
微笑便道:“知州大人客气了。您过去随军远征西域,岂是寻常读书人可比?钟某才得
向您多多讨教。”两人口中各自客套了几句,较劲意味却甚浓厚。

    说话间,大批步卒已然上前,列在安道京的刀斧手之后,这帮人携带器械,团团守
卫百辆大车,正是“河北祝铁枪”的门人。祝家庄上代高手凋零殆尽,祝老夫人又给青
衣秀士下手打伤,那小少爷祝康除了逞派头、使帅气,也无其它用处,除了把他派去守
粮,料来也无其它用处。

    诸人正自守候,忽听宋公迈深深吸了口气,道:“怒苍山到了。”

    ※ ※ ※三月春花,漫山遍野,天边远处飘起一物,见是面军旗,正自冉冉上丘。

    “怒!”

    大旗招展,军旗正中白底鲜红,见是个血红“怒”字。旗面纯白,旗字艳红,本该
是风和日丽的时节,但日头映照,那鲜红怒字彷佛染血,望来倍显森厉。众将想起秦家
与朝廷的恩怨,心下无不忌惮。

    日正当中,怒字旗随风飞扬,便在此时,远方烟尘弥漫,霎时轰隆隆巨响不断,地
面上下震荡,彷如地牛翻身。敌军兵马未至,威势已然震动中原,直是让人胆寒恐惧。

    烟尘飘扬中,两面大招率先上丘,布幡两行文字大如斗笠,众人眼里看得明白,见
是:怒苍山兴兵雪恨、秦仲海为父报仇※ ※ ※这十四字入得眼中,朝廷众人一时掌
心出汗,卢云、伍定远心中难受,二人别开头去,不愿多看。左从义幽幽叹了口气,道
:“秦仲海好大的架式,真是为他爹爹报仇来着!”宋公迈、高天威、赵醒狮等人想起
秦霸先惨死的往事,都是凛然无语。

    “兴兵雪恨、为父报仇”,这两行话点名敌军来意,二十年前秦霸先受抚招安,却
在神鬼亭外受人围攻,终于惨死道上。现今山寨再起,番军为骨,旧将为用,再加双龙
寨新入伙的好汉,实力绝不容小觑。看那怒苍英豪打着“复寨雪恨”的大旗来攻,不将
“潜龙”带回,如何吞得下这口气?今日敌我双方龙争虎斗,定有一番激战。

    众人想到此节,脸上都甚惨淡,卢云则是暗暗叹气,显得有些落寞。

    敌军行上山丘,一员虎将凛视四方,飞马出阵,但听一声长啸,丘上传来纵声呐喊
:“怒苍——全伙好汉到!”

    此人声若洪钟,威震四野,看他紫面银须,足跨青葱宝马,手提一柄十二尺大马刀,
身后红旗白字,大书“气冲塞北石”。此人正是雄霸西域数十载、五虎上将排名第二的
“煞金”石刚!

    石刚提起马刀,勒马山冈之上,朗声道:“奉天承运,吾等好汉今日迎回本山潜龙
军师!有敢挡者,杀无赦!”高天威等人闻言,尽皆勃怒,宋公迈素来沉稳自持,当即
挥手喝阻,冷冷地道:“诸君不必妄动,且看过敌方虚实,再行应变。”

    话声未毕,但听一声炮响,左翼大将也已驾马出阵,背后绿旗白字,大书“江东帆
影陆”。此人白面黑须,温文儒雅,正是“江东帆影”陆孤瞻。此人称雄江南,转战百
合,朝廷始终剿之不灭,直可说是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看他手提长鞭,气度雍容,朝
廷众将想起两虎并力,心下各自一凛,卢云更是蹉叹不已。

    陆孤瞻方才行出,猛听战鼓如雷,怒苍右翼大将也已现身,其人目如星朗,跃马而
出,看他神采奕奕,真美男子也!此人背后黄旗白字,大书“西凉小吕布韩”,正是昔
年穷困身乏,漂泊江湖的“阿傻”韩毅。

    高天威当年与怒苍交战多合,自知韩毅来历。只听他嘿嘿冷笑,摇头便道:“君本
佳人,奈何作贼?这小子十多年来踪影全失,哪知怒苍山才一造反,却又赶着出来造反
作乱,当真是死性不改。”卢云自也见过阿傻,万没料到他居然是怒苍大将,一时满心
寂寥,低叹无语。

    正叹息间,号角声响起,敌阵飞出二骑,左骑老者仰天大笑,身负铁剑,见是“铁
剑震天南”李铁衫,右骑大汉神色豪勇,手握钢刀,却是“蛇鹤双行”郝震湘。

    安道京与郝震湘仇深难解,一见他面,登时呸了一声,喝道:“李铁衫是贼也就罢
了!这郝震湘往日是刑部教习,却怎也投上山寨?反了,当真反了!真该抄他满门才是!”

    李铁衫武功雄强,曾以一柄神威铁剑力斩巨岩,名震天下,那郝震湘昔日则是锦衣
卫枪棒教头,又曾教习天下捕快武艺,他与朝廷如此渊源,谁知竟也投上山寨?安道京
一见郝震湘的面,想起这人曾在自己麾下为官,登即抢先指骂,就怕给人背后指指点点,
说他御下无方,那可要吃不玩兜着走了。

    李郝两骑飞驰纵出,行到阵前,霎时往外一分,让了开来。

    “咚!咚!咚!”

    战鼓敲打不断,两军一片宁静,全无半点声响,都在等待怒苍山头领行出。

    马鸣风潇,大军肃然,一人不急不徐,缓缓驾马而出。阳光映上他的铁脚,光芒倍
觉刺目。

    柳门诸人低声道:“他来了。”

    一头猛虎低吼而来。此人高鼻鹰目,额上刺罪,左腿少了半截,换了只沉重铁脚,
看他背后白旗红字,正是“怒苍秦仲海”五个血红大字。

    “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秦仲海当年受尽委屈,九死一生地逃离京
城,此刻却能意气风发地引领万军,来到少室山脚挑战天下第一大门派,说来当真恍若
隔世。卢云看在眼里,昔年京城往事飞入心中,已是泪眼盈眶。

    众人正看间,嘎嘎之声响起,秦仲海背后却还有一人到来。看怒苍诸将让开道路,
来人当是要紧人物。果见一名老者端坐孔明车上,此人轻摇羽扇,轻松闲适,车上还插
一面小旗,却是“凤羽军师唐”五字。宋公迈、高天威等人见了他的面貌,想起祝家庄
一场血战,诸人神色大变,更显得十分忌惮。

    九华山本是武林正道一脉,哪知祝家庄一役弄巧成拙,竟把人逼上山去,正邪间一
消一长,说来实在得不偿失。伍定远、卢云等人想起此事,心下更对高天将、祝铁枪不
满。

    ※ ※ ※此时怒苍山尚未列阵,灵音奉命接引群豪上山,见机不可失,连忙率着
众僧行出大军,提起内力,高声叫道:“秦将军!我等奉天绝大师暨代征北杨将军之命,
前来迎接诸位上山,还请秦将军与诸位英雄出阵相会!”

    灵音内力雄浑,万军之中提气喊话,声音清晰可闻,高天威、宋公迈等人都是识货
的,心下自是暗赞。

    哪知灵音喊了几声,对方却是置若恍闻,他毫不气馁,又把话再说了一遍,只是怒
苍诸将仍在静候号令,一时无人答腔,也看不出心意如何。安道京吃吃低笑,道:“活
该,叫佛祖保佑你啊,白痴。”

    灵音暗暗惶急,不知高低,那厢高天威与怒苍仇深似海,早想出面搅局,最好惹得
少林怒苍两方大杀一场,来个同归于尽,那才叫称心。他哈哈大笑,自行驾马出阵,来
到两边阵地中线,扬鞭喝道:“刺面小儿聋了么?人家在叫你啊!倘若不敢答腔,那便
快快下马磕上三个响头,束手就缚,否则休怪这里十万大军将你踏为烂泥!”

    眼看对方仍是不言不动,似乎怕了自己,高天威哈哈大笑,更是驾马向前,与怒苍
大军相距不过百尺,勾指笑道:“怕了啊?你们这些人全是聋子,天绝大师要和你们讲
说佛法,恐怕是对牛弹琴了。”

    正得意洋洋间,怒苍阵中传来一声怒吼,一柄长枪飞掷而至,直朝高天威门面射来。
看那枪势头快绝,隐带风雷之声,高天威却是不怕,大笑道:“哪来的杂碎,居然想暗
算高天将?”霎时双足一蹬,直从马背上跃起,伸手便朝枪柄抓去。看他身法灵动,目
力精准,天将府精通十八般武艺的美名,果然是名下无虚。

    手指堪堪抓到枪柄,猛然间沙尘飞扬,一个身影直朝高天威欺来,霎时只见飞脚踢
出,便往高天威喉头踹落,竟比长枪还快了一步。

    高天威呸了一声,半空中身子微斜,左掌虚劈,挡过了这记弹腿,各自落下地来。

    二人站上战地中线,相互凝视,只见怒苍勇士双手抱胸,沉着一张风霜老脸,正是
前锦衣卫枪棒教头,双龙寨兵马教习郝震湘来了。

    高天威冷笑道:“蛇鹤双行!又是你这厮!”

    不久前双龙寨一路打入天将府,当时郝震湘差点与高天威打杀起来,只因陆孤瞻兵
马窥伺在旁,这才逼得高天威忍气吞声,不得不低头,此刻双方势均力敌,各有大军凭
借,那是谁也不必怕谁的局面。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高天威放声大笑,喝道:“听说你这厮反叛朝廷,丢尽了湖
南郝家的脸面。老子今日先杀你,再将你湖南老家的亲人一个个送去充军,你说怎么样
啊!”

    郝震湘最恨旁人欺侮他的家小,此刻闻言大怒,二话不说,右手鹤嘴,左起蛇拳,
便往高天威胸口打去,两招相辅相成,各补招式破绽,一动手便用上了绝招。

    高天威见敌方招数精妙,登时怪叫一声,往后一让,便从马背上解下大刀,要凭兵
刃之利招架对手。看郝震湘空手御敌,先前扔出的长枪又没抢回,此刻必定吃亏。

    高天威不守江湖规矩,怒苍阵营好手如云,如何耐得?马蹄震响,猛听当地一声,
高天威还没出手,手腕便是一麻,大刀更已荡开,只见一骑飞奔而出,马上乘客大声道
:“高天贼!人家和你空手较量,你偏想玩兵刃?刚好让姓李的陪你两招!”

    这人说话声若洪钟,手执一柄九尺大铁剑,正是“铁剑震天南”李铁衫出场来了!

    李铁衫从马上解下一柄鬼头刀,扔给了郝震湘,口中讥讽道:“高矮子,当了这几
年缩头乌龟,滋味如何啊?”高天威身边强敌环伺,却不显得怕,只听他厉声吼道:
“李铁衫!当年恩仇未了,你还敢过来招惹?今日刚好拿你的人头祭旗!”看他面带怒
火,厮声厉吼,想来过去吃过李铁衫的大亏,却不知内情如何了。

    李铁衫更不打话,虎啸霹雳,铁剑直斩而出,看他一出手便是绝招“定军山”,想
来要在三两招之内将强敌了帐,这招剑法刚猛无匹,高天威若要冒失中了一记,定成肉
饼模样。

    高天威身陷重围,朝廷立时有人出来救援,只听一人喝道:“大胆!两个打一个,
算什么英雄好汉!”蹄声激昂,一员大将领军杀来,看他手提“天雄宝刀”,以铁铲架
住了大铁剑,轰然巨响中,众人把这人面目看个明白,此人正是神刀门少门主,山东宋
通明到了。

    双方势均力敌,名将一个接一个出场,局面大见紧张。那厢灵音看在眼里,自是暗
暗惶急,他此行过来山脚,旨在迎接敌将入寺,哪知竟会生出这些无谓打斗?

    灵音正想奔出,却听怒苍阵营又是一声怒吼,马蹄狂震中,一骑飞驰而来,铿锵巨
响传过,方天画戟由天而降,直往宋通明门面刺去。来人体格高大,足跨高头红马,正
是“西凉小吕布”到了。

    怒苍以三对二,“赵醒狮”如何忍得?闷哼一声,登也跨马上阵,奋勇向前。霎时
之间,敌我双方数组在前,各自以三对三。看朝廷宋赵高三大名将联手,天雄神铲、多
节狼筅、眉尖大刀,三刃俱是罕见奇兵。这厢怒苍李郝韩三人各为熊虎名将,岂有退让
之理?三人杀气腾腾,各自拔出兵刃,但见九尺铁剑、鬼头钢刃、方天画戟同举过肩,
三大重兵给阳光照耀,彷如三只大火炬,刺得敌方诸将无法逼视。

    眼看双方便要打杀起来,灵音深怕大战一起,非但师叔与师弟的美意尽失,中原百
姓更要生灵涂炭,他外号“慈悲金刚”,便算投身喂虎也是舍得,当此黎民百姓的疾苦,
更是奋不顾身,霎时以肉做盾,挡到了两方人马之中,他双手高举过肩,大声道:“诸
位高贤,且看小僧面下,暂且罢斗如何?”他见诸人冷笑不休,无人理会自己,立时望
向李铁衫,求恳道:“李庄主,昔年共抗强敌,大家都是好朋友,让我一步吧。”

    李铁衫与灵音是旧识,交情可说十分深厚,此刻陡见老友现身喊话,自是不能坐视
不理,当即翻身下马,低声道:“大师别来无恙。”韩毅与郝震湘见同伴下马,自也不
好再作厮杀,二人互望一眼,各自将兵刃放落。

    高天威最是狂妄,早有意争夺武林领袖之位,此刻见灵音现身说话,却是一幅幸灾
乐祸的神色,笑道:“苦啊苦啊,灵音大师自称是反贼的好朋友,传入江湖同道耳中,
不知大伙儿要怎么颂扬啊?”那灵真随着师兄入场,一听高天威冷嘲热讽,立时大吼一
声,点出大力金刚指,便往高天威抓去。

    高天威吆了一声,笑道:“干啥?少林寺要和怒苍山联手么?你想清楚啊。”

    灵音吃了一惊,自己是过来调解的,岂能率先开打?急忙抱住师弟,将他拖了开来。
他叹息良久,垂手躬身,目光向地,道:“李庄主,念在旧日情份,劳烦您回去禀报一
声,便说我山天绝大师已在相候,请诸位英豪念在潜龙先生的份上,早些上山相会。”

    李铁衫拱手道:“念在故人之情,我不得不实话实说,天绝僧昔年杀了我们太多兄
弟,大家恨这老……老僧都来不及,你要咱们贸然上山,恐怕无法照办。”郝震湘也道
:“正是如此。灵音师傅将心比心,倘若今日是贵寺来到怒苍,岂会不加防备,贸然上
山?还盼师傅传句话,就说咱们已经到了山脚,要请天绝大师下山会面,意思是一样的。”

    灵音面露犹豫,那厢灵真已然跳了起来,大声道:“不成!师叔说过了,一定要你
们上山听他说法,倘若你们还念着潜龙的生死,那便快快上来!”众人听他出言威胁,
脸色都沉了下来。

    灵真把话说破了,那是没有转圜余地了,高天威处在一旁观看,立时讥讽道:“怒
苍山的胆小狗子,说什么兄弟义气,都是臭呼呼的屁。我看不如早点把大水蛇一刀宰了,
一会儿煮上一碗蛇肉羹,那才叫做香哪。”韩毅怒道:“我们和少林大师说话,你插什
么嘴?”举起方天画戟,奋力斩落,高天威驾马闪避,口中兀自讥嘲:“我插什么嘴?
我这张嘴忙得紧,一会儿还等着向天绝僧讨碗蛇肉羹,好好尝上一口哪!”说着哈哈大
笑起来。

    高天威说话虽然难听,却把局面点破了。倘若怒苍山硬颈不从,迟迟不愿上山,天
绝僧一个大怒,“潜龙”的性命自是堪虑。韩毅面色一变,想起左军师受人囚禁,生死
全在人家的一念之间,不由得缓下手来,退让了几步。李铁衫呸了一声,往高天威斜视
几眼,自想将他一剑腰斩,但此刻受制于人,自也不能贸然动手。他咳了几声,向灵音
道:“也罢,看在左军师的面上,咱们先回去商量一阵,请大师相候则个。”

    灵音松了口气,合十便道:“多谢施主明理。”说着又向高天威道:“多谢施主说
理。”

    高天威咦了一声,眨了眨眼,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此行本意只在撩拨,直似见人就
损,哪知无心插柳柳成荫,居然说得这三个反贼掉头回去,倒真让他意想不到了。

    ※ ※ ※李铁衫驾马返阵,想来定在劝说,灵音素知怒苍英雄重情尚义,对旧日
弟兄定不相负,看来师叔以“潜龙”挟制敌方,确实是个大大管用的妙策。

    正看间,怒苍阵营已有动静,灵音心下大喜,正要上前问话,忽听阵后传来阵阵击
鼓声,只见“煞金”石刚亲自下马击鼓,口中高呼道:“众兄弟!少林寺恃强相逼,威
吓我山弟兄,大家怕不怕?”满山军马提声高呼:“不怕!不怕!”

    灵音听了漫山遍野的喊叫,自是大惊失色,他与灵真面面相觑,两人都是一脸茫然。
又听石刚阵前怒吼:“少林和尚引君入瓮,咱们若不自投罗网,他们便要杀死咱们的军
师,大家说,我们该怎么办?”吼叫声中,三万大军振臂高呼,喊道:“杀光他们!杀
光他们!”

    灵音慌忙大叫:“不是这样的,你们别误会……”

    陡听杀声大起,敌军扑天盖地,已如潮水般掩杀而来,灵音吓得面无人色,灵真也
是慌了手脚,高天威见敌我双方终于打了起来,一时大为得意,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掉
转马头,向赵宋二人道:“赵庄主、宋贤侄,咱们不必淌这混水,这就走吧。”

    三人马蹄轻快,声声拍打之中,便朝本营退去。灵真见情势无法挽回,只得拉住师
兄的臂膀,大叫道:“这些人疯了,咱们不必理会,快快走吧。”灵音兀自不肯,只是
张口欲叫,脚下却给师弟拖着走了。

    ※ ※ ※那边怒苍既然举兵,随时上前厮杀,朝廷这厢立生反应,看“宋神刀”
驾马上前,举臂高呼:“三军听命!怒苍匪孽据山造反,惑乱百姓,罪不容诛,我等今
日战死沙场,报答吾皇圣恩!”六万大军提声呼应,一时喊叫连连,杀声大起。卢云见
双方便要开打,心下甚是惶急,便想出言规劝。一旁安道京见了,立时送上一句冷笑:
“卢参谋,通敌卖国,满门抄斩哦,你可别害死顾嗣源那老儿了。”

    眼看怒苍大军冲杀而出,朝廷军马也是寸步不让,两边战地烟尘大起,敌我双方嘶
声怒嚎,三军如潮水般对冲而来,马蹄震响,杀声如雷,漫山遍野都是兵卒,直似威动
天地。

    灵音退到中途,已与己方先锋军马遭遇,他见一人驾马奔驰,形貌威武,手上带着
铁套,一时又惊又喜,宛如海中抱到了浮木,又似大难中见到了救星,他口中大叫,急
急拦了上去,对着那人不住哀求。那人见灵音过来,登时翻身下马,与他低声交谈。灵
音垂泪道:“天下万民生死如何,全在施主肩上了。”

    那人微微颔首,请灵音坐上他的座骑,霎时更不打话,陡一转身,呼啸声中,尘烟
如黄龙卷地,已然直冲而出。看他一纵一跃直达丈许,兔起鹘落,脚下远比马儿奔驰为
快,须臾之间便甩开朝廷大军,霎时已至敌军面前十丈。

    那人驻足不动,孤身站立战场,凝视面前狂冲而来的敌军。此时身边并无一人相随,
随时会被淹入阵海之中,再看背后朝廷大军也在挺枪举刀,一片寒光之中,刀枪剑戟全
数戳上,全无留情之意,看这人性命堪虞,恐怕会给双边人马撞为烂泥一般。

    前有反贼,后有官军,双方人马满心仇恨,嘶声大吼,都要将强敌杀为碎屑。当此
生死玄关,那人提起双臂,左手抚胸,右手触腹,抬头望向上苍,蓦地发出了震天长啸。

    嘎然巨响传出,“一代真龙”昂首长吟,威力震慑万军,龙吟一波接着一波,如同
雷电轰爆,又似海啸翻腾,此时双方各有数十名先锋开近,巨响冲来,好似耳边炸开了
火山,马儿首当其冲,耳鼓晕晃之下,各自翻滚摔趴,马上兵卒弹落马背,滚得满地都
是。

    满地兵卒掩耳哀号,后头军马一近中线,立时被啸声震倒,看这人仰天长啸,力敌
万军,直似神威凛凛,正是“一代真龙”伍定远前来调和鼎鼐,化干戈为玉帛!

    这厢伍定远宛如天神降世,欲以超卓武力震服群雄,只是那厢怒苍阵营满是英雄豪
杰,难不成便要低头退让?只见大军缓缓分开,似有什么人要出来了,伍定远心下一喜,
自知秦仲海要出阵相会,正要收住长啸,忽然一声哈哈大笑传了过来,那笑声好生雄浑,
直对着伍定远喷来。伍定远知道来人有意与自己较量,当下抚胸加气,全力以赴。那笑
声也是越来越响,中气越见充沛,两人分庭亢礼,谁也压不过谁。

    两边巨响隆隆,啸声狂笑相互激荡,穹苍彷佛变色,大地似起波涛。两边声音虽响,
却非震耳欲聋,反是音波轰轰震跳,冲击一波接着一波,令得众人全身骨骼腾腾欲散,
好似要给震飞一般。

    此人内力刚猛若斯,运使起来霸道无比,彷佛数十名好手合力,正是秦仲海纵声大
笑。两大高手学成以来,彼此初次较劲,果然惊动天下。看这个是一代真龙、天山真传,
那个打通阴阳六经,全身气血应运自如,单以内力而论,场中豪杰虽多,却没第三人插
得下手。

    过了良久,巨响终于缓歇,但听四下群马哀鸣,俱都四肢趴软,伏倒喘息。众兵卒
不分敌我,此刻耳鼓受震,只能蹲地呕吐,全无力再次起身作战。一时哀鸿遍野,秽臭
熏天,双方军马动弹不得,场中便空出一大块地方。

    伍定远双足往前一跨,提声喝道:“秦将军,在下西凉伍定远,特此求见!”这回
他无意长啸挫敌,但随意开口说话,便似狮吼发出,只惊得两方兵卒神色大变,哀号声
中,一齐掩上了耳孔。

    伍定远龙吟发过,阵后便出虎啸之声。只听一个低沉声音道:“士别三日,刮目相
看,伍制使果然是硬功夫。”这声音低沉缓慢,不似过去的飞扬跳脱,但口音却是秦仲
海无疑。

    伍定远听不出他的喜怒,又不见他现身出来,提声便道:“念在侯爷的份上,可否
请秦将军出阵,在下有几句话说!”伍定远以柳昂天之名邀约,照理秦仲海自须领情,
只是他此刻已是反逆,岂能事事受制于人?平淡便道:“伍制使,你是朝廷命官,某为
当朝反贼,咱若与你相见,难免惹人物议。还是请你回去吧。”

    朝廷奸臣不分青红皂白,一意只想剿灭怒苍,自己若是调解不成,恐怕山脚下必成
一片尸山,到时天绝僧与杨肃观用心再高,也不免付诸东海。伍定远自知无力多做劝说,
当下走向阵后,对着一人轻声低语。那人听了吩咐,更不打话,自管翻上马背,孤身出
阵。

    ※ ※ ※局面剑拔弩张,随时都会开战,此人视敌我万军如无物,单骑来到阵中。
怒苍诸人见这人独个儿行来,连刀剑也没携带,不禁微感奇怪,都不知他是什么来头。

    那人单骑行来,如入无人之境,左右兵卒上前拦住,正要喝问身分,那人马上一个
欠身,拱手道:“烦请通报秦将军一声,便说山东卢云求见。”

    来人正是当今状元郎,长洲知州卢云。

    陡听卢云声音,不待来人传报,阵后已然传来一个笑声,喝道:“三军听命,全数
让开!”阵式转动,众将勒马向旁一分,一骑飞驰而出,马上乘客哈哈大笑,提声叫道
:“他奶奶的卢兄弟,老子来啦!”

    那年秦仲海沦入牢狱,若非卢云不计生死利害,舍命相救,秦仲海早成黄泉路上的
不平客,如何能在此威风凛凛,引领万军?但若无秦仲海甘冒大不讳,替卢云平反罪名,
如今的卢云恐怕还是流落江湖的面贩,又何能成为新科状元,尚且入幕参军,为朝廷所
用?

    两人俱是血性人,念及彼此的恩义,此际纵然千夫所指,也要见上一面。

    ※ ※ ※狂笑声中,一骑飞奔而出,远远望去,来人不怒自威,正是秦仲海亲来
相迎。卢云大叫一声,霎时滚落马背,秦仲海也翻下马来,两人相互靠近,各自伸手出
去,紧紧相握。

    怀庆客店里那双紧握的手掌,如今终于再次交会。当时秦仲海落难蒙尘,沦为客店
里洗菜的帮伙,卢云不过轻捏好友的手掌,便把秦仲海握得淤血肿胀,如今秦仲海生龙
活虎,手劲更是雄强无比,随手捏来,便把他握得隐隐生疼。卢云眼光向地,赫然见到
了秦仲海的铁脚,他啊了一声,弯身去瞧,只见那铁脚打造得十分精细,好似真的一般。
回思秦仲海离开京城的狼狈,霎时眼眶一红,大声道:“天可怜见!你真的好了!”两
人再次相见,第一句话既非场面问候,更非什么江湖打杀俗事,却是一句知心言语。秦
仲海往卢云胸口打了一拳,笑骂道:“废话!老子病要没好,还能在这晃荡么?”

    两人哈哈大笑,登时搂抱在一块儿。当年京城中最让秦仲海割舍不下的,便是柳昂
天与卢云二人。一人待他如子,一人目他为兄,此刻自己虽已反叛,但卢云仍不舍旧情,
秦仲海看在眼里,心中之喜乐兴奋,实非外人所能想象于万一。

    京城互为知己,西域袍泽情深,今朝纵使天地逆转,谁又忘了昔年真情?

    ※ ※ ※卢云抬头眺望怒苍万军,只见兵强马壮,军勇将足,军容之强之盛,远
在当年西域出征之上。卢云面露感叹,道:“每天带着这许多弟兄,很不容易吧。”这
人无愧是知己,一语便道破自己的心事。秦仲海微微一笑,握住了卢云的手,道:“不
管怎么打、怎么杀,咱们都还是弟兄。”

    二人相互打量,卢云仰起头来,凝视着眼前的好友。几个月不见,秦仲海虽然气色
红润,面颊却消瘦许多,原本就是高鼻鹰目的长相,现下更显得轮廓深刻了。看他嘴上
虽然挂着笑,其实目光中隐藏一股沉郁神气,远不同往日落拓豪放的神态。卢云低声道
:“仲海,有什么不快活的么?”

    秦仲海听了这话,眼眶忽地一红,前几日言二娘终于寻到丈夫,身不由己中,也只
能挥别这段情愫。人生打击如此沉重,但寨里全是弟兄,自也不好乱说,纵然簧夜悲苦,
也只能闷在心里,无人可诉衷肠。此刻陡听故人问候,满腔心事全数涌出,一时泪水几
要落下。

    卢云见秦仲海几要垂泪,一时大惊失色,慌忙道:“仲海怎么了,有什么伤心事么?”

    秦仲海性子沉,向来少露真心情,心里便再悲苦十倍,也不会当众说出心事。他咳
了一声,把凄苦神态收拾了,搂住卢云的肩头,挤出了笑容,反问道:“别问我的俗事
了。倒是你与顾家小姐如何了?打算何时成亲啊?”

    卢云听了这话,登时面泛微笑,颔首道:“托你的福。那时咱们在怀庆店里碰面,
我便与顾小姐定亲了。若无别的事阻扰,当在今年中秋完婚。”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当然是托我的福了!不然还是托姓杨那小子的福么?”他
凑过脸去,淫笑道:“你奶奶的,要不是那日老子心肠好,硬把你塞到美女床下,你这
小子哪来的好艳福?你老实说,那日你熬了一整晚,究竟掏了几碗生米,煮了几碗熟饭
啊?”

    卢云听了“几碗熟饭”这等怪话,不由得一愣,旋即想起“生米煮成熟饭”那句典
故,一时满脸通红,戟指骂道:“什么米啊饭的!你可别满口胡诌!”

    秦仲海这人粗鲁异常,当日谪仙楼下见卢云与佳人擦肩而过,也是福至心灵,便将
这古板书生劈晕了,跟着往小姐床下塞去,想来夜深人静,美女酣睡之际,这小子见了
红肚兜,必如饿狼般飞扑上床,等狼爪子吃干抹尽之后,再来个嘿嘿两声淫笑,顾小姐
哭诉无门,一切自也水到渠成了。

    秦仲海自行想象当夜场面,越想越是得意,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伸出拳头,狠狠往
卢云肩上敲了一记,笑骂道:“你小子好艳福!这回娶了美娇娘,老子没有功劳也有苦
劳,到时成亲之日,可别忘了给我一张帖子!”

    卢云听了这话,登时报以苦笑,他俩人一个是朝廷命官,一个是山寨匪寇,秦仲海
说来喝杯喜酒,不过是玩笑话而已。

    ※ ※ ※两人阵前靠近说话,直视万军如无物。两边数万双眼睛目不转瞬,宋公
迈也好、石刚也罢,都在猜想他俩的对答,众人或忌惮,或猜疑,无一不是心机大现。
唯独言二娘一人凤眼含泪,两手紧紧揪着,只在凝视秦仲海与好友说话的身影。

    自出征以来,言二娘虽然不离丈夫身边,但眼角却始终不离秦仲海周遭半尺。此刻
见他与故人相会,心中不禁替他暗暗欢喜。过去每见秦仲海与朝廷故友相遇,她心中便
生不安,但现下不知怎地,心头竟然替他高兴起来。

    言二娘虽不曾细细思索,其实心里也隐隐知晓,秦仲海没了自己,日子定不能快活,
山寨弟兄虽多,但毕竟相处时日短,讲起同甘共苦、生死与共的交情,还是不能与这帮
朝廷挚友相比。

    言二娘心中默默祝祷,但盼秦仲海今生都能平安喜乐,无论这人是自己的老大还是
丈夫,她这辈子都要从旁照料,永不相负。

    ※ ※ ※二人说话中,背后马蹄声响,听得一个嗓音响音,沉声道:“秦将军,
别来无恙?”这人说话带着西凉土音,秦仲海不必回头,也知是伍定远来了。适才伍定
远作啸相邀,秦仲海却相应不理,直至卢云出面相邀,这名当朝廷反逆方才出阵相会。
只是伍定远身受柳昂天、杨肃观重托,无论秦仲海是否防备于他,都要过来说上几句话。

    眼看伍定远翻身下马,径朝自己走来,秦仲海与伍定远虽非过命知交,但彼此也算
旧友同侪,说来是有些交情的。人家既然过来了,却也不好冷落。当下迎了上去,口中
笑道:“伍制使气色不坏啊?看你老兄好高的武功,方才啸声当真厉害,可把老秦比下
去了。”

    适才二人以啸声交手,可说不分轩轾,秦仲海说得自是客套话,伍定远摇头便道:
“将军武功大进,言语又何必太谦?”

    伍定远性子不同于卢云,行事向来稳重自持,大关头尤其把持得定。此刻众目睽睽,
万军当前,若非要务在身,绝不会过来招惹麻烦。秦仲海熟知伍定远的性子,索性自行
破题:“定远急着见我,可是来当杨郎中的说客?”此言一出,伍定远登时咳了一声,
朝卢云望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都是点了点头。

    伍定远叹道:“秦将军,大家都是好朋友,彼此相让一步,何必见生死呢?”

    秦仲海却不回话,他嘿嘿干笑,朝卢云撇了一眼,跟着向天上烈日指了指,道:
“卢兄弟啊,要是连你也来对付老子,哪怕这日头再晒,老子全身可也凉得紧了。”

    卢云忙道:“仲海别多心,据杨郎中言道,他们并非有意对付贵山英雄,只是想让
大家促膝长谈,以免生灵涂炭。希望你信得过他,能与几位头领上山相会。”秦仲海打
着哈哈,笑道:“卢兄弟,少林寺几千个和尚,咱这些兵马开不上去,你要我深入虎穴
么?”

    卢云行上前去,握住秦仲海的大手,轻声道:“仲海别这样想。不管你心里多恨朝
廷,念在咱们好朋友的面上,总算试试这步,好么?”伍定远也帮着相劝:“正是如此。
秦将军,大家都是好朋友,能少凶杀,便少凶杀,万莫让奸臣得利了。”

    秦仲海听了这话,忍不住便是一顿笑骂,讪讪地道:“好你们两个死家伙,做人还
真偏心啊!杨肃观是给你们什么好处了?以前京城喝酒嫖妓,又没让你们少摸了大腿,
尽帮着姓杨的来对付我,可真没味了。”

    秦仲海这话虽是说笑,却也不失为一针见血。昔年柳门四少性情各异,卢云聪明绝
顶,伍定远神功盖世,但他俩一个性情中人,一个忠义之士,均非心狠手辣之辈,自不
会下手来害自己。唯独杨肃观心机深、手段强,再加见机明快,能屈能伸,下手杀人之
际,从不心慈手软。眼前秦仲海要与朝廷交手,杨肃观便成了头号劲敌。厉害之处,绝
不在江充之下。

    ※ ※ ※阵后青衣秀士始终在留意三人的谈话,一听卢云与伍定远话头转到朝廷
的事,便知该要入场替秦仲海缓颊,以免主将独受人情之苦。他步行入场,稽首为礼,
道:“卢知州,伍制使,许久不见了,二位英雄少年,英俊如故。”

    卢云见了这位掌门到来,立时醒起往事,忙躬身道:“晚辈拜见青衣掌门。”

    青衣秀士见他还用着往日的称谓,便自抱拳一笑,摇头道:“卢知州,在下现是怒
苍山的右军师,为了九华山的名声,知州万不可再称我为掌门。”卢云听了这话,忍不
住叹了口气,纳头便道:“唐先生。”

    青衣秀士不去理他,自行走到伍定远面前,向他微笑示意。伍定远见了青衣秀士过
来,一股亲切油然而生,若从艳婷身上算起,这青衣秀士便如岳丈一般,伍定远虽是世
故老沉,此时仍是大见激动,立时下拜道:“定远见过掌门人。”

    青菜萝卜,各有所好,秦仲海对伍定远不假辞色,这厢青衣秀士则对伍定远情有独
钟。他满面微笑,上前将他扶了起来,温言道:“伍制使,你找到艳婷了?”

    伍定远吃了一惊,抬起头来,颤声道:“您……您怎么知道?”

    青衣秀士料事如神,见了他的神态,自是含笑不语。他深知伍定远钟爱自己徒儿,
倘若他现下还在奔波找人,此刻见了自己,必显彷急之色,但看他望向自己的目光中亲
近多于惶恐,想来八九不离十,定已找到了人。当下出言试探,果让伍定远大为叹服。

    青衣秀士问道:“你把她安顿在京城?”伍定远听出他的托付之意,忍不住叹了口
气,低声道:“掌门,您老人家不回九华山了?”

    青衣秀士摇头道:“敌我分明,我若回去了,反而害得本山从此湮灭。今后九华能
否重振,全看艳婷这孩子的作为了。”说着向伍定远望了一眼,目光颇见深意。

    ※ ※ ※此时伍定远乍然见得故人,那厢卢云游历天下,难道没有旧识?众人说
话间,陡听马蹄声响,阵中一人驾马过来,听他吟道:“饮食欠泉,白水岂能度日?”

    卢云正与秦仲海谈说,听得这两句话,心中登时剧震,他转过头去,只见一名高大
男子坐在马上,看他气度雍容,手上带着汉玉指环,不是那陆爷是谁?陆孤瞻望着卢云,
颔首笑了笑:“怎么了?几年不见,便答不出下联了?”卢云更不打话,霎时拜倒在地,
大声叫道:“陆爷!”

    “饮食欠泉,白水岂能度日?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饥。”

    便是这幅对联,为卢云开启了人生新路,让他与兵部尚书结下不解之缘,也将他由
穷苦书生一路带入了江湖,这位“江东帆影”,说来正是卢云生平第一位贵人。

    陆孤瞻翻身下马,将卢云扶了起来,笑道:“起来吧。你身为朝廷命官,怎能跪拜
盗匪?别让陆爷替你惹上麻烦了。”卢云回思前程往事,心中大为感慨,当年江南饱受
苦难,靠着陆爷一语点醒梦中人,终传自己一身武功,后来京城流浪、西域血战,不知
多少次靠无双连拳救命,他心中感伤,竟是良久不能言语。

    秦仲海笑道:“你奶奶的,你怎么会识得陆爷?”

    卢云叹了口气,摆了个“无双连拳”的架式,道:“若无陆爷提点,我至今还是个
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此番授艺恩情,小子终身受用不尽。”

    话声未毕,忽然后头窜上一条怪汉,笑道:“他妈的为天地立心,小子!还认不认
得你老子啊?”卢云吓了一跳,赶忙回头去看,正是常雪恨来了,看他身边跟着一名年
轻男子,却是解滔。这两人也与卢云相识,常雪恨更是山东省城的牢友,此时见陆孤瞻
出阵相会,自也忙着过来会面。常雪恨笑道:“状元郎!你可得意啦,找到颜如玉没有
啊?”

    解滔见卢云颇感诧异,拱手便道:“卢兄,那年你高中一甲状元,陆爷听说了,高
兴得什么也似,大伙儿还在山寨里替你庆贺呢。”

    当年卢云落魄不得志,苦郁中饱受富贵人家辱打,陆孤瞻得知此事,便过来探望于
他。一来也是有缘,二来也是惊艳于这位潦倒书生的才学,便曾点拨过卢云武艺,算是
卢云半个师父。卢云没想到这位陆爷始终挂念自己,不曾相忘。念及高义,心中大见激
荡。

    陆孤瞻摸了摸他的脑袋,微笑道:“人生不相见,难得今番豪兴,有缘再见,便是
战场上,你我也须喝上一杯。”秦仲海与常雪恨两人皆是酒鬼,一听要喝酒,登时欢喜
起来。秦仲海笑道:“正该如此!来人,送上酒碗!”

    众兵卒端出酒坛海碗,斟得满了,一一送到众人面前。秦仲海当先取过,仰天大笑
道:“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诸位朋友,死也好,活也罢,咱们这就干啦!”
说着大口饮尽,神态甚豪。常雪恨颇见惊讶,道:“你可长进了,居然能念诗?”

    秦仲海端过酒碗,朝他手里一送,笑道:“借问酒家何处去,牧童遥指杏花村,常
兄弟要嫖妓么?”这模样放浪不羁,玩世不恭,彷佛便是京城的秦仲海,众人看入眼里,
忍不住笑了起来。

    陆孤瞻替卢云亲斟两碗,含笑持酒道:“卢兄弟,今日纵使敌我分明,但你我俱为
豪侠磊落之人,绝不忌惮世间的闲言闲语。难得良晤,我俩喝上一碗。”卢云接过酒碗,
心中更见伤感,寻思道:“当年陆爷不辞辛劳,簧夜前来传功,说来我欠他的实也太多
了。可朝廷要与他们交战,倘若他们有何闪施?却要我如何是好?”

    想到此处,喉头竟似哽了,那碗酒居然难以吞落。

    陆孤瞻见卢云容情愁闷,当即安慰道:“我们这帮强盗土匪,自有生活之道,你回
去后多多照顾自个儿是真,懂了么?”卢云既未点头,也未摇首,径自举起酒碗,随口
喝干了。陆孤瞻拍了拍他的肩头,以做安慰,跟着仰起头来,也是一饮而尽。

    ※ ※ ※伍定远把众人的情状看在眼里,心中却感烦忧。此刻故友把酒言欢,诸
人旧情拳拳,都非绝情之人,说来乱世能有这份真情,着实不易了。只是卢云当众与反
逆饮酒,分毫不知避嫌,日后要给人参上一本,却要如何自处?

    伍定远正自思索,忽听豪迈之极的一声大笑,一名身负铁剑的高大老者跨了过来,
他取起一碗酒水,向伍定远道:“好老弟,难得大家见面,怎地愁眉苦脸的啊?”伍定
远不必抬头,也知眼前这人必是李铁衫。昔年他流亡天涯,便曾受过人家的救命恩情,
他叹了口气,躬身道:“李庄主。”言语之中,愁苦多于欢喜,直似怅然若失。

    李铁衫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咱俩喝酒吧,趁着你还用两只脚走路,等四只脚
爬的时候,再要见你就难啦。”言中隐隐有讥讽的意思。伍定远神色尴尬,不知该怎么
回答,正烦闷间,忽听后头脚步又起,这人来得好快,轻响传过,便已来到背后三尺,
伍定远忙回过身去,眼前那人满面风霜,慷慨磊落中极见男子本色,正是“蛇鹤双行”
郝震湘。

    伍定远咳了一声,道:“郝教头。”郝震湘见他满面苦闷,微一拱手,淡淡地道:
“昔年你为柳昂天办事,我为锦衣卫效命,今日阁下为朝廷先锋,在下却变为怒苍勇将。
不管走到哪儿,咱俩就是不对盘。”他自嘲似地一笑,送上了酒水,道:“咱俩没缘不
打紧,做人只要快活便成。来,姓郝的敬你一碗。”

    伍定远别过头去,嘴角挤出了苦笑,秦仲海是自己的旧友,青衣秀士是心上人的恩
师,那李铁衫更是自个儿的恩人。便连眼前的郝震湘也算与自己相熟,这仗却要如何打
下去?

    他叹了口气,眼看李铁衫、郝震湘各自饮酒,便也回敬了两碗。他见秦仲海兀自与
卢云说话,便持着两碗酒水,自行走到面前,道:“秦将军,咱们俩还没喝过,这碗酒
便算敬你的吧。”秦仲海接过了酒,他见伍定远神色郁郁,微笑便道:“定远不忙喝,
方才咱们正经生意谈了一半,你现下还有什么话,尽管说。故人一场,力之所及,定让
你回去交差。”

    伍定远自知口才不佳,秦仲海又是十分厉害的人,便往卢云看了一眼。卢云抢上道
:“杨郎中修书过来,说念在旧情,要将军赶紧上山……”

    这事方才便提过了,秦仲海佯打个哈欠,伸手轻挥,制住卢云的说话。他手指远处
朝廷大军,道:“卢兄弟、伍制使,这儿三万个弟兄,性命全担在秦某人肩上,你两位
要我上山不难,甚且要我退军也不难。只是我得问上一事,你们两位……”他转头凝望
伍卢二人,语气变得冰冷之至:“可敢担保我山弟兄的性命安危?”

    少林寺卧虎藏龙,十八年前天绝曾率军围杀山寨弟兄,更逼得秦霸先自尽神鬼亭,
此次邀请怒苍山豪杰来此,绝非喝茶赏景这般简单,今日一个不慎,说不定会血流成河,
举山都要覆灭此地。若是别的事儿也就罢了,此事如此重大,自不能单凭交情说了便算,
也是为此,秦仲海便有此一问。

    卢云本是秦仲海的参谋,如今却替朝廷运筹帷幄,当此难堪,忍不住别开头去,竟
感难以作答。伍定远长叹一声,坦然道:“仲海,要说什么担保,那都是骗你的。”他
低下头去,道:“只是仲海……人生短短几十年,何必非要走到那一步不可?杨郎中怎
么思想,我是不知情,至少……至少侯爷不愿和你开杀……”

    秦仲海听他提起柳昂天,双眉登时一轩,凛然道:“侯爷怎么说?”伍定远程起酒
碗,眯起双眼,叹道:“我临行前与他会面,他曾亲口吩咐,说想与你一同退隐。”说
着说,自行饮下大碗苦酒,跟着碗口向地,示意秦仲海来饮。

    秦仲海嘿嘿干笑,道:“侯爷要我退隐?”伍定远不置可否,只是微微苦笑。

    风声潇潇,远处山岭绵延平野,几达里许。秦仲海手持酒碗,凝目望着远处的雄山,
想起家仇国恨,受难离京的往事,一时心火焚烧,举起手来,便将酒水倾覆在地。

    卢云大吃一惊,伍定远目中也闪过一丝惊诧,青衣秀士有意缓颊,便伸手出去,朝
远处指了指,伍定远撇向己方阵地,霎时心下一醒,只见安道京已在指指点点,料以此
人奸滑狡诈,必会把今日之事传扬出去,加油添醋之下,恐怕自己和卢云都要糟糕。

    伍定远叹道:“秦将军,你究竟愿否上山?”

    秦仲海哈哈大笑,朗声道:“此事不必问我!”伍定远吃了一惊,尚未说话,秦仲
海已回马过去,提臂高呼:“诸位弟兄,咱们此来少林,所为何来?”怒苍英雄听了问
话,齐声吼道:“我等此行,只为解救潜龙军师回山!”

    秦仲海抽出钢刀,奋然道:“正是如此!咱们一会儿开上少室,诸君可曾惧怕!”

    三万大军闻得此言,无不提刀暴吼,喝道:“不怕!不怕!”

    今番上山,一为解救潜龙,二为扬威天下,少林威名再盛,怒苍英雄也无示弱之理,
念及“潜龙”与本山的渊源,便有千难万难,也不能掉头回去。秦仲海振臂高呼,三万
军马放声狂啸,人嘶马鸣中,古力罕等人更击鼓助阵,只惊得朝廷中人面色如土,伍卢
二人低头无语。

    秦仲海提声喝道:“灵音大师!”

    灵音早在留意场内局势,一听召唤,便与师弟奔出人群,拱手道:“将军有何指教?”

    秦仲海并不下马,冷冷地道:“大师若要怒苍弟兄上山,须得答应我一事。”灵音
此行一心一意,只求自己能将怒苍群雄引领上山,若得化解双方恩怨,便要他当场身死,
也是死而无憾。他面露乞求之色,低声道:“只要能让将军上山听讲佛法,便要老衲当
场自杀,抑或自断一臂,我也别无怨言。”

    当年灵音几番劝说,让项天寿以身相代,救下天权堂无数弟兄的性命,之后又不计
身家安危,与李铁衫共抗昆仑,无论谁当权掌政,灵音始终不改仁侠初衷,一心维护心
中正道,在这惊惶乱世之中,这等英雄之色尤让人感佩。怒苍群雄听了这话,无论是否
与他相熟,心下都是大为感动。

    秦仲海微微一笑,道:“要是朝廷中人都像大师这般慈悲,世间不知要省去多少无
谓凶杀。”灵音面露悲悯之色,叹道:“将军别这样说话,您要是能第一个慈悲,老衲
不甚之喜。”

    秦仲海面上闪过一阵火色,他冷笑一声,霎时提鞭向前,指向朝廷军马,冷冷地道
:“命他们退出三十里。”灵音愣住了,茫然道:“什么?”

    秦仲海沉声道:“大师,我山首脑贸然上山,贵寺千名和尚杀来,我等必死无疑。
实在话一句,姓秦的已将性命已交在天绝僧手里,秦某死不足惜,只是我这里许多弟兄
的身家却要作何着落?贵山将心比心,也得将阖山僧侣的性命做个质押。”

    灵音脑中嗡地一声,这才明了秦仲海的用意。卢云与伍定远对望一眼,两人都是叹
了口气。

    秦仲海果真是枭雄之性,当年替朝廷护驾和番,不曾有寸土之失,今朝为反逆效命,
更见虎狼之色。他要朝廷大军退开三十里,等同是要少林暴露于怒苍战火的包围之下,
此番用意不难明白,倘若少林设下阴谋陷害,甚或不守江湖规矩,来个以多欺少,谋害
了上山首脑,怒苍军马便会挥军上山,以三万雄师击杀千名僧侣,料来满山和尚武功再
高,也要被他们屠戮得一干二净。

    众人正自犹疑,只听灵音咬牙道:“灵真师弟,持杨师弟令牌,命朝廷军马后撤三
十里。”

    灵真虽然鲁钝,却也不是傻子,他见了怒苍兵马的雄壮军容,心中早已忌惮,此时
听了师兄的吩咐,自是大吃一惊,慌道:“师兄,这怎么使得?”

    灵音低声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为了天下苍生,我们便算死在人家手里,
也是值得。”灵真原本等着叫嚣,陡听佛谒,心中也生感应,他茫然望着山顶,怔怔叹
了口气,口中却也没有反驳。

    ※ ※ ※过不多时,灵真拿着印信回去,自将秦仲海的请求说了。宋公迈等人听
后,自感目瞪口呆。钟思文熟知兵法,深知敌人居心叵测,自是力陈其非。只是灵真执
意甚坚,屡劝不听,宋公迈叹道:“贵宝刹无愧佛名,诸高仁民爱物,实在让人佩服。”

    高天威专打落水狗,登时笑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阿弥陀佛,诸位高僧一会
儿如要逃命,可别找不到密道才好。”灵真脸上闪过怒火,冷冷地道:“高爵爷不必幸
灾乐祸,我灵音师兄方才也曾邀你上山观礼,你现下可别想赖帐。”

    高天威面色微微一变,适才灵音出言相邀,众人不疑有他,立时便开口答允了,哪
知现下情势陡变,却是要自己往火坑里跳。他想开口狡赖,却见身边并无一人反悔,连
那安道京胆小如鼠,此刻也面色如常,想来是受了江充之托,自要去打探军情所致。

    高天威故做镇定,当下咳了一声,冷冷地道:“上去便上去,反正你们有潜龙当人
质,这帮反贼总算有些顾忌。”

    ※ ※ ※灵真说了一阵,果见朝廷人马向后撤退,双方人马既做约定,怒苍山这
方人马便要出阵。决战在即,怒苍诸大首脑无不大为振奋。陆孤瞻当年随秦霸先激战神
鬼亭外,忍辱负重二十载,终于有扬眉吐气的良机。那韩毅受了二十年浑浑噩噩之苦,
更有意大肆复仇。众人摩拳擦掌,都在等着上山。

    一片轰然中,“煞金”第一个下马,听他朗声笑道:“嵩山天绝与我山本为旧识,
我山潜龙军师更受人家款待多年,这许多新旧恩情累累相加,我等好容易复寨了,岂能
不上山聆益?”李铁衫也在大声呼应,喝道:“正是!我山弟兄义气为先,生死为后,
少林虽然高手如云,但咱们弟兄兵勇马壮,岂同易与?今日他们不交出朱军师,咱们一
把火烧光少林寺!”

    秦仲海更不打话,朗声便道:“卢知州、伍制使!请你二位回去转告少林高僧,怒
苍英雄即刻拜山!”只见秦仲海为首行出,右凤军师尾随在后,石陆韩李四虎各自下马,
其余郝震湘、解滔、常雪恨、言二娘、陶清等小将也自出阵,全军总计一十一名好汉出
列,均由灵音带领上山。

    此行首脑尽出,堂主以上仅留项天寿、止观坐镇,另遣哈不二、欧阳勇、番军五将
等七人一同协防。看项天寿武功高强,止观见识机敏,少林寺若有阴谋变故,必能一举
出兵上山,以谋反制之道。

    朝廷这厢人马也有八人受邀观战,宋公迈、高天威、赵任勇各为抚远四家首脑,伍
定远、卢云、左从义、石凭、安道京各为江柳两系要角,便由灵真带领,鱼贯上山。

    两边大军主脑尽出,各余数将镇守,朝廷这厢虽已退开三十里,此刻仍不敢掉以轻
心,便由钟思文领军,自行挖掘壕沟,立栅安营,就怕对方趁势偷袭。

    ※ ※ ※秦仲海已要出阵,卢云、伍定远等人便自告辞离开。

    卢云正要上马,忽地想起一事,霎时伸手入怀,取了封书信出来,递给秦仲海。秦
仲海微微一愣,道:“这是什么东西?”卢云低声道:“这是长洲一位老爷托给我的书
信,说他有个儿子在怒苍山,要我转呈过来。还请将军帮忙。”

    秦仲海接过那信封,眼看上头并无署名,便随手拆了开来,只见信中有信,那信封
上却写了“欧阳勇”三字。秦卢二人见了,忍不住一同惊呼,方知欧阳勇与江南铸造一
家有旧。

    卢云叹了口气,道:“即使战乱相隔,万夫指骂,也隔不断一家人的亲情眷恋。”

    二人默默相望,各怀心事,秦仲海忽问道:“卢兄弟,我冒昧问你一句,此战你盼
谁赢?”

    卢云低声道:“此战没有胜负,无论结果是何,柳门都是输家无疑。”他拍了拍秦
仲海的臂膀,道:“仲海,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盼你动手杀人之际,能深思再三。”
他不再劝说,轻提疆绳,便自回阵。

    阳光普照,秦仲海却是满心萧索,他回头望着背后两面飘扬大招,“怒苍山兴兵雪
恨、秦仲海为父报仇”,那一十四个大字如斯血红,阳光下望去更显夺目。

    漫山军马白衣白甲,阖山高手尽皆云集,当时自己以必死决志,孤身攀上朱母朗玛,
临死前便曾见到这幅壮阔景象。只是无论自己怎么想象,都料不到现下会是这幅心境。

    秦仲海心中感慨万千,他拿着信封,回头便要去找欧阳勇,才一行步,便见铁牛儿
挤在小兔子与陶清之间,三人如同以往模样,自站言二娘背后。

    此时言二娘正与陶清说话,侧脸望去,更增丽色。秦仲海凝望良久,忽尔微微一笑,
他唤来止观,吩咐道:“一会儿转给欧阳兄弟,这是他家里人写来的信。”

    止观颇见诧异,正要问话,秦仲海已提疆出阵,自去得远了。

    第六章上少林

    若问谁为镇国之神,护卫万民,千年不改其志,天下虽大,唯少林是。

    渡己渡人,造化万物,少林僧学武不只为了强身,更不只为了忠君报国,他们学了
一身本领,只为履行心中的慈悲之念,以一己肉身对抗世间强权,这是何等的大功德?

    自梁朝达摩祖师开派至今,少林立寺已达千年,除达摩留下的基本功外,寺僧温故
知新,另辟蹊径,创出一套又一套的绝学,这些武术博大精深,一言以敝之,便是名闻
遐迩的七十二绝技。除此之外,尚有无数奇功密法流传于世,其中最为著名的,便是少
林五大禁传绝学,如今在天绝的启发下,终于一一现世。

    少林怒苍,俱为当世枭雄,如今终于要正面对撞,天下武林人物虽不曾尽来,此刻
却用尽法子,只想早点得知谁胜谁负,看来今日大战结果分晓,必将轰传天下。

    ※ ※ ※却说怒苍群豪跟在灵音身后,一路缓缓上山,方才行入山脚,便见眼前
好一条阶梯绵延上山,一路通天,直似无止无尽。那日光辉映山道,更辉映得巍峨壮阔。
众人才入少林,便得见如此奇观,无不啧啧称奇。

    秦仲海是第一回来到嵩山,见得这山道的气势,颔首便道:“常听杨郎中自夸他少
林如何神气,今日一见,倒也让人惊叹。想来少林僧众非但武功了得,连挖路都挺厉害。”

    青衣秀士微微一笑,道:“秦将军误解了。这山道不是少林僧所为,而是唐太宗李
世民替他们建的,至今已有五百余年历史。”众人纷纷惊呼,忙朝脚下阶梯看去,只见
石阶青苔密布,大有古意,看来真达数百年之久。

    青衣秀士又道:“当年李世民逐鹿中原,少林便遣一十三名高手下山相助,号称十
三棍僧。后来李世民登基为帝,便曾临幸嵩山礼佛,以表对少林的敬意。这山道如此宏
伟,正是为封禅而建。从此千年以降,少林与朝廷的渊源日深,每逢皇帝封禅嵩山,总
不忘对少林封诰赠赏,少林的庙宇建筑自也日渐宏伟。难让其它佛寺望其项背了。”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也难怪每回天下一乱,天绝僧便要出手干预,原来这帮和尚与
朝廷的关系渊远流长,还可上溯到数百年前,此处倒真让人意想不到了。

    众人走着走,解滔忽地想起一事,问道:“当年玄武门政变,李世民下手杀害亲兄
弟,这十三棍僧也曾一同出手么?”少林僧本听青衣秀士讲说十三棍僧的往事,心下都
觉与有荣焉,哪知听着听,解滔却忽尔提起这桩失德旧闻,诸僧听在耳里,心中都甚不
悦。

    常雪恨读书不多,忍不住惊道:“李世民不是好皇帝么??他为何要杀死亲兄弟?”

    陆孤瞻道:“当年诸子相争皇位,东宫太子李建成便与齐王李元吉联手,合力挟制
李世民,李世民深怕他们先发制人,便在玄武门政变,一举将两位兄弟杀死,随后兵临
皇城,逼迫老父下达”诸军并听秦王处分“之令,这才得以顺利登基。”常雪恨摇头道
:“他妈的!连亲兄弟也杀,干这皇帝也没啥滋味了。我还当这姓李的是好人呢,他奶
奶的狗屁不如!﹂忽听秦仲海淡淡地:”常兄弟错了,正是为了当皇帝,这才要杀人。
为保自己的权位,有时连兄弟的性命也不能顾了。“常雪恨听他口气平淡,好似此事理
所当然,忍不住惊道:”老大,你……你不会想干皇帝吧?“此言一出,满场众人都是
为之悚然,非只少林和尚面色惊恐,纷纷偷眼向后,便连青衣秀士、石刚、陆孤瞻、韩
毅、李铁衫等老将都留上了神。

    常雪恨问得太冒失,但也不失为一针见血。此番起兵造反,只要能顺利击溃朝廷军
马,说来与称帝也不过一步之隔。众人屏气凝神,都要听秦仲海怎么说。

    众人屏气凝神,不敢多言,一片寂静中,秦仲海抬头遥望山顶殿宇,脸上神情极为
沉重。诸人看在言里,心中自感担忧,一时无人作声。

    言二娘见秦仲海面色抑郁,始终一言不发,好似心事极为沉重,她心念一动,便想
过去安慰。只是脚步一动,立时醒起丈夫便在身旁,便硬生生忍住了。陶清见了大姊的
模样,忍不住咳了一声,他怕小吕布察觉异状,当下隔在两人中间,以免生出什么尴尬。

    众人各怀心事,不知高低,又过半晌,听得秦仲海笑了笑,道:“皇帝,皇帝,头
顶珠帘,手掌天地,家住琼楼玉宇。天下男人由你割,有鸟变没鸟,千万美女一句话,
个个上床吻……嘿嘿,这种人…这种人…”常雪恨忙道:“这种人怎么了?”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这种人连狗杂碎也不如!便江充都没那么坏!却要老子怎
么干得?”霎时咳出一口浓痰,便往山道喷去,眼中满是凶杀之气。

    什么清君侧、什么灭群小,那都是骗人的幌子而已。保皇反帝?去死吧!管你替天
行道,管你杀人放火,全给我滚!

    今日战场上挥别的弟兄,昔日生死相知的爱恋,只要能共聚一堂,那便是快活人生。

    ※ ※ ※少林僧众听了回答,都是松了口气,怒苍众将却各有所思,解滔见气氛
凝重异常,赶忙咳了一声,问道:“陆爷,咱们现下要见的这位潜龙军师,究竟是何来
历,属下在江湖行走,怎地从未听过这人的传说?”解滔掉转话头,自在移转众人的注
意,果然众人大感兴趣,常雪恨第一个竖起耳朵,笑道:“是啊,到底这老小子是胖是
瘦,是男是女,大伙儿都没提过。陆爷您可说说吧。”

    陆孤瞻向青衣秀士望了一眼,道:“唐兄与朱军师并称龙凤,还是您说。”青衣秀
士面无喜怒,淡淡地道:“石将军跟随霸先公多年,最是清楚朱军师的身分事迹,还是
他说吧。”

    众人一个推一个,轮到了石刚说话,他却沉默不语,好似有什么为难,这下不只解
滔、常雪恨心中奇怪,便连秦仲海也有些纳闷,他凝视着石刚,低声道:“石将军可有
难言之隐?”

    石刚笑了笑,道:“都是自己兄弟,哪有难言之隐。潜龙军师有个自封的爵号,叫
做”靖江王阳“。这便是他的身世由来。”常雪恨奇道:“靖江王阳?这是什么鬼东西?
他不是姓朱么?怎么又改姓王了?”

    石刚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傻小子,咱们朱军师之所以上山造反,便是为了这个
自封的爵号,少林寺这些年来只敢关他,分毫不敢动他,也正是因为这个”靖江王阳
“。”众人闻言,尽皆不解,纷纷要问,青衣秀士咳了一声,向前头少林僧众看了一眼,
低声便道:“此处并非说话之地。等咱们把人带出来,慢慢再说不迟。”

    常雪恨本待追问,此刻兴头被人打断,不由得心下不悦,霎时跑到少林僧背后,提
声暴吼:“前头他妈的贼秃!爷爷们说话说得高兴,你们偷听什么?出家人专长兔耳朵,
成何体统?”众僧听他出言无礼,一个个回头怒目而视,常雪恨狞笑两声,勾了勾小指
头,道:“你们瞪什么?嫌我说得不对么?快快过来杀上一场啊!”

    他满口挑衅言语,都在激少林僧众动手,群僧发作不是,不发作也不是,只有掩耳
疾走,以免活生生地气死。

    常雪恨在山道间蹦跳吵闹,拿着石子四下乱扔乱砸,有如疯狗发威。忽听一人道:
“阿弥陀佛,施主有缘前来少林,不知礼佛敬拜,却存狂妄之意,罪甚,罪甚。”

    只见道上一座凉亭,数十名僧人列队亭前,状似看守山门。右首一僧面目阴沉,隐
隐带着青气,年莫四十来岁,看来适才说话的便是他了。灵音驻足停步,伸手摆向山门
旁的两名僧人,引荐道:“这两位是本寺十八罗汉,老衲右手这位是灵难师弟,左手这
位是灵空师弟,他二位山门知客,已达数十年之久。”

    少林寺除四大金刚外,武功精强的灵字辈高僧尚有数十人,这灵难、灵空便是其中
之一,众人见灵难太阳穴高高突起,有如藏了两颗核桃,都知此人外门功夫甚为深厚,
实非常比。再看那灵空面白若纸,彷佛便是地狱图里的白无常,形貌更见诡异。只是怒
苍诸人无一不是当代豪杰,这两人形相纵然特异,却也吓不倒他们,众人便从凉亭前走
过,不加理会。灵难、灵空向群豪一一合十,却又双目如炬地盯住各人,似在察看什么。

    行到言二娘时,忽见灵难跳了出来,跟着伸手拦住。

    言二娘吃了一惊,喝道:“你做什么?”灵难上下打量她几眼,沉声道:“施主可
是女子?”言二娘颇感纳闷,不知这和尚想作些什么,常雪恨已然转了回来,戟指暴喝
道:“混帐东西,你是瞎子么?人家身上擦得那么香,还会是他妈的男人吗?”

    言二娘虽有些年纪,但她姿容貌美,仍是个如花美人,除非是瞎子,否则谁人不识
她的身分?看这和尚的模样,纯是要找她麻烦。言二娘沉下气来,合十道:“大师有何
指教?”

    灵难斜睨着一双冷眼,傲然道:“女施主听了,女子不得入少林,须在此处凉亭等
候。”

    言二娘咦了一声,道:“女子不是人么?为何不能入寺?”灵空走了过来,尖声道
:“女子生来体污,恐玷辱佛寺清静,少林千年遗规,从不接待女客,请女施主见谅。”

    言二娘听他二人出言侮弄,一时气往上冲,怒道:“什么女子体污?你不是女人生
的么?怎么不污了?”灵难冷冷地道:“女施主不必多做辩解,我寺规矩向来如此,还
请遵守。”

    眼看言二娘又惊又怒,怒苍群雄心中多有不悦,常雪恨第一个发难,他随手从路边
摘了只野花,便往头上一插,怒喝道:“操你妈的老贼秃!老子现下是他妈的女人,你
要不要查上一查!”说着跃上凉亭石桌,作势解开裤带,便往灵难面前靠去。

    灵音吃了一惊,连忙将常雪恨扶了下来,替他将裤带绑起,圆话道:“几位施主别
动气。一万个对不住,自达摩老祖以来,我寺遗规不能接待女客,还乞诸位施主稍加遵
守。”说着连连弯腰,目光望向言二娘,只在乞求她下山。

    灵音不惜首座之尊,卑颜屈膝,只在出言求恳,青衣秀士不愿招惹事端,走到秦仲
海身边,低声道:“看来少林寺门规如此,确实更改不得。咱们来山是客,让主人一步。”
说着往韩毅看了一眼。韩毅见众人望向自己,点了点头,便往言二娘走去,低声道:
“二娘,山下人手不足,只有项堂主、止观大师看管军马,可否劳驾你下山帮忙?”言
二娘低下头去,低声道:“连你也要我下去?”韩毅见她面色苦闷,忙探手出来,将她
抱入怀里,安慰道:“你只管放心下山吧,咱们此行旗开得胜,一会儿便也下山来了。”

    言二娘倚在他怀里,不置可否,目光回斜,便往秦仲海望去,只见他背对自己,只
在眺望远方,对自己和小吕布的亲热之态视而不见。言二娘心中一酸,知道秦仲海和自
己生份了,她内心难过,泪水几要垂下。小吕布见她眩然欲泣,不由一惊,忙取帕出来,
替她擦拭,口中只在低声安慰。

    言二娘受了丈夫一顿温柔对待,内心反而更难受,她轻轻推开丈夫,自行跳入场中,
叉上了腰,大声喝道:“你们全给我听了!老娘我不下去!”眼看娇妻忽然撒泼,韩毅
自是一脸错愕,不知该当如何,正想再劝,却听灵空冷冷地道:“可叹啊,都说怒苍英
雄见多识广,本以为是讲理的人,谁知却是如此无礼狂徒。汝等若不想解救潜龙,那便
早些下山吧,莫在这里磨耗时光。”言二娘有意大闹一场,当下从怀中取出飞镖,冷笑
道:“姑娘明白说吧,咱们又要救人,又要上山,你想怎么样?”

    灵空取出月牙铲,森然道:“女施主想上少林闹事,恐怕还差了一点。”

    李铁衫是个大马金刀的性子,一听灵空说话无礼,便已暴起动手,轰地一声,九尺
长的大铁剑横斩而过,直向灵空砍去。灵空首当其冲,料知抵挡不住,急忙闪向一旁。
铁剑夹着轰然巨响,便朝背后群僧扫落,看凉亭旁只留了几名低辈弟子下来,李铁衫这
剑势道快绝,必要砍死一两人方能收场。

    正危急间,只听当地一声,一人双手高举降魔杵,挡下了李铁衫的铁剑。此人神情
悲悯,正是诫律院首座,人称“慈悲金刚”的灵音。灵音降魔杵一挺,将李铁衫的铁剑
荡开,摇头道:“李庄主,你我曾经同甘共苦,共抗强敌,难道今日非要兵戎相见么?”

    当年卓凌昭魔爪伸出,灵音与李铁衫互相扶持,二人同在昆仑地牢囚禁半年,谁也
不肯独自逃生,此时两人四目相投,心中都是不忍。李铁衫轻叹一声,径自将铁剑放下,
往后退开了一步。

    场面僵持,言二娘叉腰傲视,硬是不肯离开,忽见秦仲海缓缓走来,与言二娘对面
站立。言二娘心下一喜,只凝目望着秦仲海,一时眼眶竟是红了。二人自小吕布归来之
后,这还是第一回面对面说话。言二娘心中激动之下,不知有多少话想同他说。

    秦仲海睁着一双虎眼,也在凝视佳人,他看了几眼,忽地转过身去,沉声道:“陶
兄弟,你陪二娘下山。”陶清闻言,立时答应了。言二娘见秦仲海背对着自己,口中却
下了这等号令,她尖叫一声,大声道:“秦仲海!”

    秦仲海听了呼唤,只是不应不答。言二娘泪水夺眶而出,哽咽道:“要我来便来,
要我走便走,我便算是一匹马,也有些情感,你们这些好汉……”霎时手上钢镖射出,
当地一声清响,正正射在凉亭顶上,尖叫道:“全都不是人!”跟着掩面哭泣,头也不
回地走了。

    青衣秀士咳了一声,道:“陶清,还不跟上?”陶清自知又有苦差,当下慌忙追出,
大叫道:“大姊!你等等我啊!”

    灵空见凉亭上多了枚飞镖,立时怒道:“好一群大胆狂徒!居然敢毁损本寺物事…
…”他还待唠唠叨叨再说,秦仲海已是一脚踹来,当场将石桌踢得翻倒,跟着斜目睨了
灵空一眼。

    灵空见他挑衅,自是大怒欲狂,灵音却知其中另有隐情,连忙拉住了师弟,示意他
别再多言,免得惹祸上身。

    眼看秦仲海大踏步离去,众人揭过事情,便随着灵音上山。常雪恨追到秦仲海身边,
偷眼去看他的神情,只见他眼中满布血丝,神态甚是可怖,登让常雪恨心中一惊。

    那灵音率队离去,韩毅却不迈步,只驻足原地,看他眉心深锁,眼望娇妻下山的身
影,似在沉思什么。李铁衫慌忙走来,道:“韩兄弟,秦将军与你家娘子有……有仇,
两人言语不和,以前打过几场架,你别放在心上。”

    韩毅听了这话,反手拍了拍李铁衫的肩膀,自行迈步离开。

    ※ ※ ※此后一路行去,再不见机关阻挡,也无人过来生事,两方人马自也不再
冲突。众僧自管低头疾走,对怒苍众人不再闻问;那厢群豪也一路无话,只管跟随在后。

    众人又走数里,黄顶佛寺已在不远,眼前也只余下一条长长的阶梯,看来行过此处,
便要抵达嵩山本院。怒苍诸人自知大敌在前,纷纷凝神守志,提转真力。

    秦仲海把手一挥,沉声道:“举旗!”解滔赶忙答应了,从行囊中取出布旗,悬在
凤嘴长刀上,常雪恨长刀高举,大旗迎风招展,正是个血红“怒”字。

    灵音守候一旁,见众人高举军旗,却也没阻拦,合十只道:“路上招待简慢,诸位
贵宾原侑。敝寺只在不远,还请入殿饮茶,方丈已在等候。”

    李铁衫自知强敌已在眼前,当下提了口真气,低声问向青衣秀士:“唐军师,你前
些日子差人过去兰州,可曾找到剑王了?”青衣秀士摇头道:“方先生行踪飘渺,一时
半刻找不到人。我也不知他会不会过来助阵。”

    眼看李铁衫心下烦恼,陆孤瞻登时走了过来,微笑道:“李兄别愁了。剑王与秦将
军师徒情深,他这般高明的见识,怎会坐视徒儿不管呢?”李铁衫低声道:“都到了这
当口,还没见到人影,我可难免担心。”陆孤瞻哈哈大笑,回首望着一片幽幽森林,笑
道:“神龙见首不见尾,我看时候到了,他老兄自会冒将出来。”

    李铁衫恍然大悟,看这个模样,也许方子敬早已抵达此间,那也未可知。

    众人不再多言,便各自随灵音入寺。

    ※ ※ ※不旋踵,怒苍群豪以秦仲海为首,青衣秀士居次,依序行入殿前广场。
众人转看四周,赫然便是一惊,只见广场上密密麻麻地满是僧人,不知有多少和尚在此。
青衣秀士微微一笑,道:“少林两千三百名和尚,看来都在此处了。”

    群雄打量周遭,只见大雄宝殿旁搭着凉棚,远处宋公迈、高天威、左从义、伍定远、
卢云、安道京等人早已坐定,想来等候已久。

    常雪恨手扛大旗,四下瞄了几眼,冷笑便道:“他妈的,老子长这么大,还没见过
这许多和尚尼姑,这下真是够本了。”

    “阿弥陀佛!”

    忽听一声佛号响起,直是震耳欲聋,正是千余名僧侣同声宣佛。少林僧侣内力深厚,
数千人同时运气发声,如同雷鸣,比之战场上数万人的嘶嚎还要慑人。群雄饱经历练,
但听得这等惊心动魄的佛号,还是为之一震。常雪恨更是魂飞魄散,张口便骂:“操你
祖宗!哪来这么大声的阿弥陀佛,不怕把佛祖叫得聋了么?”

    佛号过后,寺钟悠扬飘送,众僧缓缓散开,一群僧人向前行来,为首一名老僧神色
凛然,正是少林四大金刚,位居罗汉堂首座的圣僧灵定。看他左右两旁各随九名僧人,
却是少林十八罗汉到来。这些人都是罗汉堂护法,向来归由灵定管辖,便行到首座身后,
各依班辈站定。

    十八罗汉行过,又是三名僧人缓步行出。只见塔林守护灵真侍奉在左,诫律院首座
灵音伴随在右,正中一名和尚法相庄严,神态慈和,正是当今武林第一大门派的领袖,
少林方丈灵智大师。

    方今武林之中,华山宁不凡虽称天下第一,但以势力而论,正教各派仍以少林寺最
为雄强。江湖俗谚有云:“达摩院中三宝圣,罗汉堂前四金刚”,这五名僧人各有各的
绝活硬底,以武功较量,寻常门派的掌门帮主都要瞠乎其后。除此之外,寺中灵字辈高
僧尚有数十人,也都是成名江湖之辈。便以当年“昆仑十三剑”的阵式上少室山挑战,
双方差距仍极悬殊。天下间除怒苍群豪之外,别无单一门派足与抗手。看来今番一场龙
争虎斗,定然精彩纷呈。

    ※ ※ ※灵智不动声色,只微微一笑,向群豪恭敬合十,说道:“诸君不辞远道
劳苦,前来嵩山随喜,少林合寺深感盛情。”说着伸手肃客,道:“诸位难得入寺,这
便请来大雄宝殿拈香。”

    艳阳高照,热气逼人,大殿佛像隐隐生辉,望之金碧辉煌。众僧两边分开,躬身道
:“燃起佛前灯,灭去心头火,阿弥陀佛,诸位施主请进。”众僧合十宣佛,只等怒苍
英雄入殿。

    群豪心下忖测,这礼佛本为庙中礼数,自来客随主便,众人自当入寺拈香随喜,便
奉百两香火钱也算应该。只是此时兵凶战危,防人之心不可无,群豪距大殿约莫百尺,
若要穿越人群,对方忽起杀手,实乃凶险无比,一时无人移步。

    灵智眉头一皱,正要说话,怒苍这方已然走出一人,朗声道:“大师且留玉趾,在
下一事相询。”这人身形高大,容貌俊雅,说话间威仪自然而生,俨然便是个儒将。正
是“江东帆影”陆孤瞻来了。

    少林僧众见了这人的体面形貌,无不生出赞叹。武林高人或庄或谐,形貌迥异,不
尽而同。有卑猥似宁不凡者,有邋遢似方子敬者,再看天绝枯瘦,灵智文弱,武林高手
能长成陆孤瞻这般威武端正,直可说是百中无一。群僧看了敌方大将的模样,心中暗暗
称羡:“都说怒苍山这帮反贼如何了得,看这人仪表出众,威风凛凛,土匪窝里果然也
有些人才。”

    灵智见了陆孤瞻,面上闪过一阵阴影,当下合十见礼,道:“陆施主有话要说,何
不先上香礼佛,再说不迟?”陆孤瞻摇头道:“礼佛时时可为,警语却非日日得听。灵
智大师,在下明白说吧,怒苍少林昔年多有争执,然君子和而不同,彼此虽有杀伤,却
不失为正大光明的君子之争,然见诸天绝大师今日所为,以世外高人之尊,秉箕山之志,
却行假道灭虢之举,如此用心,岂不招惹世人非议?陆某心中疑惑,尚请方丈指正。”

    陆孤瞻文能写、武能斗,正是文武双全的大英雄,昔年秦霸先在世,多由他来打理
山寨的一应外交,以此人文学之高,辞令之雅,这时当众点破天绝僧居心叵测,一番言
语说来真如唇枪舌剑,让人招架不住。

    灵智咳了一声,道:“陆先生言重了。我师叔不忍天下苍生坠于苦海之中,这才起
意相邀,欲以慈悲佛法化解众位英雄的戾气,此诚菩提佛心,何罪之有?”

    陆孤瞻冷笑道:“方丈啊方丈,您几位高僧是菩提心肠,难道我山弟兄便都是狼心
狗肺?今番我怒苍英雄倒持泰阿,授人以柄,处处容让,并非是怕了少林寺。我等不辞
劳苦,来此龙潭虎穴,所求不过义气团圆、兄弟聚首而已!”他拱手向天,朗声道:
“我佛在上,如来见证。古人不以义害人,不以利陷罪,天绝大师却以友朋义气制肘本
山,这等的佛法无边,不如回头是岸来得好。”

    灵智听了这话,饶他修养甚佳,脸色也是微微一变。那厢青衣秀士、韩毅等人却是
暗暗叫好,大呼痛快。

    耳听陆孤瞻与灵智你来我往,说话文白相杂,虽不至诘屈聱牙,文意却也颇见艰涩。
场中大半人出身武夫,平日只知打熬气力,哪能听得懂半句?秦仲海、常雪恨几个文盲
见他们吵得十分厉害,自己却连半句也听不懂,二人只好装得十分专注,拼命颔首说是,
心中却是一片茫然。

    伍定远也是似懂非懂,忙问卢云道:“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卢兄弟可否解释一番?”

    卢云饱学之士,自知二人说话典故,便道:“陆爷方才说话意思,只在指责天绝大
师的不是。他以为天绝大师居心叵测,以兄弟义气引诱群雄上山,之后再鸣鼓而攻,如
此倒行逆施,不免有失出家人的慈悲心肠。”伍定远啊了一声,颔首道:“原来如此,
我可明白了。”

    二人说话间,却见安道京探头探脑地过来,冷笑便道:“伍定远啊伍定远,亏你做
得朝廷命官,居然如此无知?”说着叹了一声,神态怜悯,摇头道:“唉……无知之徒,
纵然不耻下问,却还是脱不了愚昧可耻的身分啊!”

    高天威最爱与安道京斗口,耳听安道京得意洋洋,伍定远面红耳赤,便来如法炮制
一番,只听他赞叹道:“安大人学问渊博,让人佩服得紧啊!敢问什么叫做”倒持泰阿
“,您可否解释一番?”

    安道京脸上一红,道:“泰阿就是泰阿。”倒持泰阿“就是把泰阿倒持,这你都不
懂么?”

    高天威茫然道:“不懂。”他问向赵任勇,道:“赵爵爷听懂了么?”

    赵任勇摇头道:“恕在下愚鲁,还请安大人多加解说。”

    此刻众人目不转睛,只在望着自己,便连左从义、石凭等人也转过头来。安道京脸
皮烧烫,好似中了朱砂掌,红得快滴下血来了。卢云见他嚅嚅啮啮地说不出话来,登时
咳了一声,解围道:“泰阿是柄宝剑,汉书梅福传有云:”倒持泰阿,授楚其柄“,所
谓”倒持泰阿“,是说一个人把有利的情势让给对方,自己反被制肘了。”安道京松了
口气,口中却呸了一声,冷笑道:“姓卢的,我还没开口,你怎地把我的话给抢了!真
是个无礼的小子!”

    高天威哈哈一笑,道:“安大人不必着急,方才那姓陆的还说了句成语,叫什么”
假道灭虢“,这四个字简直莫名其妙,却又是什么意思啊?”

    眼看又要丢人现眼,安道京心生一计,慌忙间把身上钱囊解下,跟着暗使内劲,自
扔凉棚后头去了。他两手往身上一摸,故做惊诧状,口中大声道:“糟了,钱包不见了,
你们等会儿,我去去就来。”正要起身去找,忽在此时,人群中伸了一只手出来,手上
还拿着安道京的钱囊,听得宋公迈问道:“这是谁的钱囊,怎么随手往后扔来了?”

    ※ ※ ※陆孤瞻口舌便给,直似舌灿莲花,打得灵智难以招架,他思索良久,正
要回话,忽听宾客席传来一声惨呼,宋公迈等人纷纷惊叫:“安大人可是中暑了?怎么
口吐白沫啦?”

    灵智听他们叫得惨,自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他咳了一声,不做理会,自行道:“陆
施主言重了。我师叔闻得贵山再起大业,英雄沓至纷来,便以一纸相邀,纸短情长处,
只恐众英雄不愿纡尊降贵,何来胁迫之有?”他自知对方口才厉害,当下不多做口舌之
争,伸手肃客,道:“几位施主,入寺不礼佛,如入宝山空手回,还请几位施主入殿上
香,一来沾染慈悲之气,二为天下苍生祈福,三求消弭少林怒苍过往恩怨,不知心意如
何?”

    说话间背后又涌出十名僧人,看这十人列队相迎,各捧玉盘,上敬香烛等礼佛之物。
十座香台各自镶刻群豪姓名,依序看去,见是“火贪一刀”秦仲海、“青衣秀士”唐士
谦、“气冲塞北”石刚等人,各按班辈排序,分毫不乱。只是诚意用心有了,却又不免
让人心存疑窦,不知佛殿里是否别有布置。陆孤瞻与青衣秀士对望一眼,两人微微一笑,
料来又有话要说。

    陆孤瞻口若悬河,咄咄逼人,一旦开口,少林僧侣无人能够招架,恐怕会给他一路
牵着走。灵定知道方丈说不过他,此时便由他出面下场,道:“几位朋友,少林是主,
贵方是客,自来客随主便,各位既然上山,便须照本寺规矩礼佛,万万推辞不得。”

    这礼佛与否,尚在其次,便算佛殿里有些机关,怒苍群豪也未必束手无策,说来无
须为此大动干戈。只是双方于此较劲,用意自在压住对方的气焰,要一举占得上风,往
后较量的规矩也好办了。耳听灵定说话强硬,陆孤瞻不愿孤断独决,转头便朝群豪看去,
待见秦仲海伸手横比,陆孤瞻登时哈哈一笑,他回过身来,微笑道:“灵定大师,对不
住了。咱们本想入寺礼佛,哪知听了你的一番话,冲着这”规矩“两字,我们又不想进
去了。”

    灵定双目圆睁,脸色沉了下来,冷冷地道:“我寺方丈始终以礼相待,诸位岂能不
入境随俗?”陆孤瞻自知此刻万万不能退让,否则以后一路给人牵着走,必会退无可退,
他含笑摇头,讥讽道:“出家人不动嗔念,未闻有寺僧强押香客拜佛之事,大师可是要
首开先例?”

    灵定森然道:“你们到底拜不拜?”陆孤瞻笑道:“那要看大师的诚心了。”

    两边说得僵了,灵定是个硬颈的,一听陆孤瞻语带调戏,登时怒火冲心,他转头一
名僧人,冷冷地道:“灵玄,动手。”那人走将出来,双手轻扬,猛地无数佛珠飞射而
出,直往常雪恨飞去。

    怒苍众人大吃一惊,正要拉开常雪恨,韩毅站得近,把暗器来路看得明白,当即喝
道:“别动!”话声甫毕,果然佛珠狂射而来,只从常雪恨身边擦过,丝毫没伤到皮肉。

    常雪恨惊得魂飞魄散,口中兀自不软,骂道:“操你奶奶的,偷袭你老子!”

    灵真冷笑道:“有空说嘴,不如抬头看个仔细吧!”众人吃了一惊,急急抬头看去,
只见常雪恨扛着的那面军旗上现出一字,众人看得明白,那旗面赫然钳着一个大大的
“天”字!

    场内外高手无数,众人见多识广,个个都是识货的,这“天”字由二十颗佛珠所成,
密密麻麻地钳在布上,说来这暗器手法并不稀奇,难得的是佛珠所酝力道非小,却能遇
布不破,恰恰钳在布上,这份柔力当真了得,足与太极心法相提并论。

    众人急看那出手之人,见他不过四十岁年纪,听方才灵定称呼,好似叫做灵玄,谁
知此人名不见经传,武功却能刚柔并济,看来少林正宗之名当之无愧。

    灵定合十道:“二十年前,我寺天绝大师总帅三山五岳之正教英雄,与贵寨山主秦
霸先决一死战,当时胜负如何,诸位定当知晓。今日各位一昧霸道,难道不怕旧事重演
么?”

    怒苍群雄闻言大怒,若要提起当年招安之事,诸人皆有满腔怨恨,那小吕布、李铁
衫等人气愤至极,眼中如同喷火一般。猛听一声狂吼,怒苍阵营飞出一柄长枪,直朝灵
玄射去,那长枪附满真气,破空之声极是尖锐,灵玄吃了一惊,正要举手去挡,灵音眼
明手快,急忙将他扑倒,口中喝道:“别硬接!”

    嗖地一声大响,那长枪夹带风雷之势,直从众僧头上刮过,猛听如雷暴响,众僧回
头看去,那铁枪飞上佛殿,定在大雄宝殿的匾额之上,看铁枪没匾,几达其半,着实让
人骇然。

    众人正自骇异,忽听一人冷冷地道:“叫天绝滚出来。什么礼佛不礼佛,咱们没功
夫闲耗。”说话间天空飞下一只雄鹰,停在那人手臂上,众人疾视其人,正是“气冲塞
北”石刚。

    灵定又惊又怒,指着满山和尚,怒道:“这里几千名学佛之人,你胆敢如此无礼?”

    石刚手抚雄鹰双翅,淡淡地道:“管你几万个和尚,我传个讯息下去,三万兵马杀
上山来,你少林转眼便成瓦砾。”石刚自入寺以来,始终一言不发,此刻大敌当前,他
却第一个发难,看他神态倨傲,目光扫荡间,极尽剽悍之能事,众僧心存惧意,不由向
后退开一步。

    以智折人,国士之风,这煞金行事如此强硬,登让灵智叹了口气。他自知道行不足,
无法点化顽石,合十便道:“阿弥陀佛,既然诸位不愿礼佛,我等也不强人所难。各位
要见潜龙军师,这便随我来吧。”说着伸手一挥,千名僧人便自让开,灵智口宣佛号,
率先从人群中离开。灵定神态肃杀,灵真满心怒火,定音真三僧便紧随方丈之后,相继
离场。

    此时杨肃观、天绝这对师徒尚未现身,场面便已十分紧张,不知一会儿会生出什么
事来,卢云、伍定远等人心下担忧,便也起身出棚,随行离开。

    想起要与天绝交手,怒苍众人醒起少林禁传神功的大威力,心下无不忌惮。只是既
来之,则安之,惊惶恐惧也是无用,诸人对望一眼,当下便由秦仲海领军,一路跟随过
去。

    ※ ※ ※群豪各怀心事,便随灵智向后山行去,本以为达摩院肃杀凶险,哪知一
路走去,却甚宁静祥和。只见后山云深雾蒙,远处传来诵佛之声,四下岚气飘渺,伴随
阵阵山茶花香,有如世外桃源。众人杀气大减,慢慢生出喜乐心,各自眺望山景。

    陆孤瞻颇感心旷神怡,点头道:“此地山清水秀,地灵人杰。在此修道,想不成正
果也难。”灵智走在前头,听得陆孤瞻此言,微笑便道:“陆先生若是喜爱后山,不妨
在此长居求道,少林僧众竭力招待。”陆孤瞻哈哈笑道:“方丈这话就不是了。”不成
赤松子,安得归山林“?陆某俗事未了,岂能贸然归隐?”

    赤松子是张良出家之后的道号,陆孤瞻以此自况,用意再明白不过,他若不能打下
江山,成功立业,绝无可能退隐罢手。

    灵智闻得此言,只得轻轻一叹,不再多说什么。

    ※ ※ ※众人再往山腰走去,只见树林间现出了一座房舍,望之古旧腐朽,远不
比嵩山本院的富丽堂皇。想来这精舍便该是名闻遐迩的达摩院了。

    自景泰十四年以来,天绝僧将自身囚于寺中,从此不离少林一步,至今已近二十年。
江湖为此生出许多传说,或说天绝僧自觉杀戮太重,不愿再造杀业,只在面壁思过。或
说天绝自知功夫不及宁不凡,便躲在达摩院中创制武学,只等成就之日到来,便要下山
争夺天下第一的名号。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待到祝家庄之役,江湖群豪经灵智转述,
方知这位神僧蛰伏不出,只在看守怒苍第二把交椅“潜龙”,这才解开了众人心中的疑
团。眼前这一战,便是天绝僧二十年来头一次出手。

    众人行到近处,常雪恨忽地叫了起来:“他妈的!门上有字哪!”众人急忙去看,
果见达摩院门上写着四行谒语,上书:潜龙不称龙,反匪非逆忤,正邪本相生,苍天无
尽处。

    ※ ※ ※众人见了谒语,无论是朝廷人马,抑或是怒苍匪逆,无不各自低诵。陆
孤瞻念道:“潜龙不称龙……反匪非逆忤……”心中模模糊糊,好似有个念头,却又抓
之不定,他走到青衣秀士身边,低声问道:“这几句话有些怪,军师可有主意?”青衣
秀士深深吸了口气,口中并未回话,目光却朝秦仲海望去,似乎大有深意。

    众人看了谒语,实有不知高低之感,猛听铿地一声大响,一柄刀索横入场中,人未
到,刀先至,来人正是最为傲性的“气冲塞北”。只听他冷冷地道:“天绝神僧不必装
神弄鬼,我山兄弟已如阁下吩咐到来。你要单打也好,群殴也罢,快快吩咐一声,我等
奉陪到底。”

    石刚这番话说出,门后却无声响,更无一人说话响应,他按耐不住,霎时气沈丹田,
仰天狂吼,音波发动,登以石刚为圆心,直向四面八方震去,吼声到处,门板竟被震得
喀喀作响,足见威力何等惊人。

    此际石刚以啸声向天绝挑战,威力竟不在先前伍秦二人之下,只听啸声震耳欲聋,
灵智、宋公迈、高天威等人各自运气护身,并无勉强之处。灵音知道左从义、石凭等将
领并无内功根柢,深怕他们抵受不过,便伸手握住他俩的手掌,以内力护住心脉,免遭
巨响震伤。

    啸声甫歇,石刚扬声大吼:“天绝僧!出来接招吧!”刀索斩出,急向门板而去,
霎时刀破木门,木屑纷飞爆开,石刚知道天绝僧随时都会出手反制,当下将刀索急急抽
回,当地一声大响,机关锁紧,组为一柄十二尺长的大马刀,横刀当胸,只等着开杀。

    石刚出手破门,举止大大无礼,天绝僧神功盖世,随时会以绝世内力反攻回来,哪
知过了半晌,门内非但不见人影,更无分毫声响,石刚嘿了一声,正要说话,忽听场内
响起一片惊叫,众人眼里看得明白,只见门内立着一堵照壁,那壁上清清楚楚地绘了幅
图画,图若正圆,正中一只人首蛇身的怪物,徽旁另有血字围绕,见是:戊辰岁终龙皇
动世天机犹真神鬼自在※ ※ ※血字入眼,石刚、陆孤瞻、青衣秀士等人同声惊呼,
全数向后退开,宋公迈、高天威等人暗自起疑,柳门中人交头接耳,场中群雄不分来历,
都在猜测天绝僧的用意。

    此刻虽在午后,场中气氛却甚诡谲,四下风过林稍,彷佛飘起鬼魅低笑。场中众人
看着达摩院的大门,真如地狱之门打开一般,心中更感戒慎。

    卢云也曾见过这四句谒语,当时还是他揭破谜底,让众人得知“吾皇犹在神机洞中”
这八字真谛,他正要说话,忽听背后传来一个声音,颤声道:“伍……伍定远……他妈
的那个图徽……好象是神……神机洞的东西……”卢云听这口音似是是安道京所发,急
忙回头去看,果见这名监军躲在“宋神刀”背后,说话间面肉颤抖,好似恐惧惊骇,无
以复加。

    安道京来头不小,乃是江充跟前的佞宠,谁知此刻魂飞魄散,彷佛达摩院里隐伏着
什么怪物。卢云心头疑惑,他见安道京呆呆的望着伍定远,当下便也转头去看,哪知一
望之下,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只见伍定远脸上满布紫气,模样激动,好似见到了鬼一般。

    ※ ※ ※“戊辰岁终,龙皇动世”,这四句话牵动天下,先以羊皮带出了天山的
绝世武功,后又令刘敬中计惨死,昆仑满门自灭,说来大大的不详。众人没料到会在此
处见到故老相传的谒语,一时莫不惊疑交迸,以高天威、宋公迈这等武林耆宿的见识,
此刻也感纳闷不解。

    万籁俱寂中,灵音、灵定低头诵经,只在超渡亡魂,更显得场内一片阴沉。在这诡
异难测的一刻,猛听场中响起一个笑声,一条大汉跨步行出,笑道:“天绝大师要咱们
猜谜么?咱们忙得紧,没工夫磨耗,这潜龙军师到底在哪儿?还请早些说吧。”这人神
态豪放,言语带着几分说笑,正是秦仲海来了。

    灵智行入场中,合十答道:“秦将军,潜龙便在达摩院中,随时等着见你。”

    秦仲海听他说得大方,忍不住笑道:“方丈啊,您别故作玄虚了,咱们都是识相的,
您吩咐吧,我们要见左军师,到底得打多少场啊?”

    灵智听他说话讥讽,却是面无喜怒,他凝目望着照壁,幽幽地道:“秦将军别急着
动手,先回答我一件事好么?”秦仲海笑道:“但教与军情无关,与生死无涉,方丈但
问无妨。”

    灵智低下头去,深深吸了口气,一字一顿,道:“你可知道,是谁害死你娘亲哥哥?”

    怒苍众人听灵智忽尔提起往事,心下一凛,各自留上了神。秦仲海也是惊疑不定,
他双眉挺起,森然道:“大师,人死不能复生,我这几个亲人死得好冤,请别随意提他
们的名字。”灵智却不理会,只淡淡地道:“秦将军,请你回答我,是谁害死你的娘亲
哥哥?”

    秦仲海听他一再相询,霎时咬住银牙,厉声道:“奸臣江充!我至死不饶他!”说
话间怒目往朝廷众人看去,安道京见了他的凶狠眼色,自感害怕,忙缩到伍定远背后去
了。

    场中众人听了秦仲海的怒吼,都是暗自骇异,灵智却不害怕,只听他轻轻地道:
“错了,错了,秦将军,害死你娘亲哥哥的,不是江充。”

    秦仲海森然道:“那照大师说,却是谁下的手?”

    灵智轻声道:“是你爹爹。”

    此言一出,满场众人尽皆惊呼,秦仲海怒目圆睁,咬牙道:“方丈大师,饭可以随
便吃,不过有些话……”他抽出钢刀,奋力斩出,怒吼道:“说不得!”

    轰然巨响中,刀风直扑而出,便向灵智而去,灵智袍袖轻拂,将来势化解了。他叹
息良久,合十道:“秦将军,我无意损及令尊威名。但我今日想要劝你一句,若非你爹
爹执迷不悟,始终从官场中解脱不了,那个忠字哪里会害死他?又哪里会波及他一家老
小?你娘亲温柔秀美,你哥哥稚若孩童,可你爹爹眼中只有国事,终于弃他们于不顾…
…”

    秦仲海满心不忿,哪有余暇深思说话,厉声便道:“灵智老贼秃!你再损我父亲一
句,休怪我把少林踏为平地!”

    灵智听得秦仲海的怒吼,反而向前走上一步,他面色慈和,低头垂目,道:“秦将
军,王图霸业,转眼成空。你父子本是正道中人,何必越陷越深呢?苦海无涯,请你放
下屠刀吧?”

    秦仲海出身朝廷,追随柳昂天直达十年,秦霸先贵为征西大都督,更是国家倚重的
大将。父子两代如初一彻,皆为朝廷忠臣出身,最后却都上山造反,惑乱天下,看来灵
智选在动手前最后一刻问话,用意自在点化这名朝廷命官。

    卢云、伍定远等人听了这话,心下都是一动,一时纷纷转头,凝视着秦仲海。怒苍
群豪听灵智当众劝说,众人关心秦仲海造反诚意,自也沉默无声,要听他怎么回话。

    秦仲海自造反以来,今日是首次与柳门中人碰面,他看了看好友,又看了看山寨弟
兄,两边人马将他夹在中间,他脸色却不见为难,霎时之间,微微一笑,伸手出去,握
住了灵智的手。灵智见他开悟了,忍不住心下大喜,他紧紧反握,道:“秦将军,你若
愿意放下屠刀,便请入达摩院来。我师叔有话与你说。”

    卢云等人听了这话,都是喜形于色,只要秦仲海开口答允,一切自都好办了。

    秦仲海笑了笑,忽道:“大师,你可知我为何造反?”灵智面上闪过阴影,将手缓
缓松开,低声道:“将军为父报仇,天下谁人不知?”秦仲海听了这话,却是微微摇头,
黯然道:“老实说吧,我没有见过我爹爹,我是剑王抚养长大的。”

    灵智愣住了,茫然道:“将军若不拘泥家仇,莫非……莫非……”他往秦仲海的铁
脚看了一眼,叹道:“是为报逐出朝廷之恨?”

    秦仲海摇头微笑,道:“方丈啊,您想开导我,却连秦某想些什么也不知晓,你要
如何作得说客?”眼看灵智满面茫然,秦仲海自管踏步行入场中,朗声道:“诸位,我
这里问你们一句,秦某好好一个朝廷命官,有福不去享,却为何要吃尽苦头,来造这个
反?你们看看我的脚,看看我的脸,我这是何苦啊!”卢云满面泪水,喃喃点头道:
“是啊,仲海……你……你这又是何苦……”伍定远见他难受,登时伸手出去,握住了
卢云的手掌,以作安慰。

    秦仲海自顾自地笑道:“诸位,我坦白说吧!不管姓秦的吃了多少苦头,可只要我
夜里想到一事,我还是会偷偷地笑,哪怕再断一条腿,再刺十个字,我还是觉得值得!”
他见众人目瞪口呆,霎时双手撑开,一字一顿,喝道:“那便是,秦仲海此生不必跪人!”

    众人听得此言,心下都是一惊,只见秦仲海站立场中,续道:“好好想吧!你们这
帮人书读得再多、武功练得再高,这辈子还是得跪人!不过求一口饭吃,头便要按得那
么低,你们甘心么?大家一样是人,那帮贼只不过投胎投得好了,便能高高在上,颐指
气使,你满腹经纶,一身武功,却要日也怕、夜也怕,忍气吞声,这种人生便如在猪堆
里打滚,纵使富贵满门,却又有何滋味!来!学我吧,志气点,将那一把怒火烧起来,
打打杀杀一样可以度日,谁能奈何你呢?”说着说,竟是哈哈大笑起来,怒苍群雄更是
高声叫好。

    灵智摇头道:“将军此言大谬。”宁为太平狗,勿为乱世人“,将军为了一己喜乐,
却误开了鬼门关,那一把战火烧将起来,天下多少百姓要死于非命,你于心何忍呢?”

    秦仲海怒道:“错了!全错了!什么太平狗强过乱世人,照老子看,战死的一条狗
也比苟延残喘来得强!”宁为战国魂,莫为太平奴“。世上会有这许多奸人,便是你们
这帮乡愿宠出来的!卑颜屈膝,苟且偷生,嘴里拼命骂着权贵,心里巴望着好处,生女
为富人妾,生子做贵人奴,狗爪鹰爪,帮办为恶,这般下流堕落,不如死在战火里来得
干净!”

    灵智叹道:“将军一意孤行,恐怕亲痛仇快,到时就后悔莫及了。”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造反便是造反,哪有什么亲不亲、仇不仇的?大师说得”
亲痛仇快“四个字,只有两个字是我要的。”说着竖起中食两指,厉声道:“痛快!”

    ※ ※ ※满场众人静默无声,怒苍群雄则是大为振奋,灵智长叹一声,自知无力
劝说,当下道:“将军执意开启战火,小僧言尽于此。你要带潜龙离山,当以武力论断。”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成!等你这句话好久了,你划下道来,咱们兄弟随时奉陪。”

    灵智颔首道:“将军既然爽快,小僧也不客气了。”他伸手往达摩院指去,道:
“贵我两家相争,我的注码便是潜龙。倘若阁下胜出,潜龙自任你带走,阖寺僧侣绝无
一句怨言。”秦仲海颔首笑道:“方丈倒也爽快得紧。”

    灵智微微一笑,反问道:“秦将军,我以潜龙为注,却不知你的注码是什么?”

    青衣秀士听得这话,忍不住咦了一声,正要开口阻止,却是晚了一步,果听秦仲海
大笑道:“方丈啊方丈,你也不必激我!姓秦的既然造反,便没拿性命当一回事!这场
大战是我爹爹起得头,你们若是赢了,秦仲海任你们处置便是!”

    双方约定一出口,满场众人登时哗然,青衣秀士自知晚了一步,登时扼腕长叹。灵
智则是大喜过望,万没料到秦仲海如此爽气,颔首便道:“将军如此义气,小僧佩服万
分。”

    青衣秀士上前一步,挡到秦仲海身前,森然道:“灵智大师不必佩服谁,倒是您这
个智字厉害了得,说来才该让大家佩服再三。”灵智听出他的讥讽,登时微笑颔首,回
敬道:“唐先生怎么这般说话?秦将军义气为先,那是了不起的,军师难道不佩服么?”

    两人相互讥嘲,众人听入耳里,方才恍然大悟,怒苍众人更是面无人色。看秦仲海
非但是怒苍头领,尚且是秦家唯一骨血,此战若要失手,非只首脑被擒,恐怕山寨也要
被毁,万事俱亡矣。想来秦仲海答应为质,已然掉入灵智的算计之中。

    其实秦仲海也不是看不透灵智的用心,以地位论,潜龙是怒苍山第二把交椅,双方
若要对赌,除非秦仲海以命为注,也找不出别的法子折服少林僧众,便算以右凤代左龙,
人家也不见得领情,也是这样,才让灵智一举得手了。

    ※ ※ ※情势既然如此,狡赖也是无用,石刚、陆孤瞻两名老将对望一眼,二人
暗下决心,此战便算失了性命,也绝不能任凭秦仲海被俘,否则不仅无颜面对秦霸先于
地下,从此山寨少了领袖,更要一败涂地。青衣秀士心下暗暗愧疚,他急于扳回劣势,
拱手便道:“方丈大师,事已至此,那也不必多说了。现下咱们要怎么玩,还请吩咐吧。”

    灵智微微一笑,转头便向灵定望去。灵定踏步而出,朗声道:“唐军师莫要着急!
少林弟子与人较量,从不以多胜少!”他兜指为数,道:“六人对六人,我山六人下场,
贵山六人御敌,不知此议如何?”

    青衣秀士心中微微打量,怒苍群雄此行上山,好手尽出,其中武功最强者,当是自
己、秦仲海、煞金石刚、陆孤瞻四人,若再凑上李铁衫与郝震湘,合为六人之数,未必
便输,正要答应,忽见灵智与灵定眉来眼望,两人口唇低动,似在以传音入密之法交谈,
青衣秀士心下一凛,料知少林定有什么厉害招数,当下转过话头,摇手道:“以六对六,
何其烦琐?六场较量,徒然打成三胜三负,劳心费力,却又难分胜负。此举万万不可。”

    灵智合十道:“唐先生所言差矣,即便六人出手,亦可一场决胜,绝无平局之理。”

    青衣秀士微微一奇,留上了神,道:“大师这话怪了。既要一场决胜,不拘人数,
何不派三人、五人,却独独是六人?”灵定把话接了过去,冷冷地道:“老实说吧。贵
山几人出场都是无妨,咱们还是六人应付。”

    听灵定这么一说,青衣秀士已然看破用心,料知少林定有一套六人阵法,只等怒苍
群雄往火坑里跳。冷笑便道:“听大师说得这么狂,干脆大家群殴好了,又何必假惺惺
地分什么人数场次?咱们杀上一场,怒苍山九个人在这儿等着,你少林寺几千人马过来,
大家胡打一气,图个生死痛快,寺中尸横遍野,岂不是美?”石刚哈哈大笑,喝道:
“军师何必跟他们客气?他们六个人要挑倒咱们弟兄,我这里传令下去,三万军马放手
大杀,他们还是六人应付着,那才叫好看哪!”

    耳听双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各在人数场次上打转。灵智听了石刚的喊话,登时
叹了一声,道:“也罢,既然我寺六人之议,军师深觉不妥,我们也不强人所难。却不
知阁下有何妙方?能让我两家心服口服?”

    青衣秀士心中微微打量,若以一战分胜负,对方定会遣出天绝神僧,己方以方子敬
武功最高,至今却不见人影,若要六人决战,对方又有厉害阵法,他思来想去,心中登
生一计,微笑便道:“少林之战,人多不妥,人少不当,贵我双方何不三仗两胜,以定
输赢?”

    灵智听得此言,正中下怀,慨然承诺道:“成!依阁下所言,便是三战两胜!”

    青衣秀士微笑道:“贵山是主人,可能事先言明出场人选?”

    灵智何等聪明,如何听不出敌方套话,只是本山高手何其了得,出场皆是当世菁英,
倒也不怕对方上驷下驷的计谋,颔首便道:“少林弟子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此
番较量,我方先由罗汉堂首座灵定出阵。老衲忝为少林方丈,第二仗自该由我献丑了。
至于最后一仗……”他伸手朝达摩院摆去,道:“天绝师叔为达摩院主人,又邀约贵山
到寺,我辈弟子岂敢争先?这第三场自该由他出马了。”说着合十道:“灵定、灵智、
天绝,谨奉指教。”

    灵定、灵智、天绝,这三人乃是当今少林寺中最强的三大硬手。年前华山玉清观一
场激战,灵定曾与“剑神”卓凌昭放对,此僧武功之强之勇,武林间有目共睹。至于灵
智方丈,此人既居四大金刚之首,武艺更只在罗汉堂首座之上,若再加上个天绝老僧,
少林以此阵容行走天下,几可说是万无一失。怒苍群豪便算打赢第一场,怕也过不了灵
智这一关,更别说是向天绝僧挑战了,看来怒苍好手再多,输面也是多于赢面。

    青衣秀士自也无惧,颔首便道:“好,灵定、灵智、天绝,这便是贵山三场的人选。”
说着自行走回阵中。李铁衫心下忧虑,忙来相询:“怎么样,咱们赢得了么?”

    青衣秀士低声道:“方老师还未到来,咱们前两战全力求胜,避开天绝老僧。”

    众人听了这话,方才明了青衣秀士的用心,看他要灵智坦承出战人选,便是要他敲
砖定脚。以天绝的辈分而言,三战中绝无可能担任先锋,灵智亦无可能自居大将,说来
说去,天绝定会给排到最后一场。只要怒苍高手能避开这名神僧,此战说来尚有胜机。

    双方议定场次,只等着第一场先锋战开打。此时非只怒苍英雄摩拳擦掌,便连少林
僧众也是神态雀跃,再看四大家族坐观虎斗,人人都是全神贯注,却只有卢云与伍定远
愁眉苦脸,两人对望一眼,各自叹了口气。

    卢伍二人与双方皆有交情。处境自是尴尬无比。看同侪杨肃观出身少林,灵定、灵
音又为旧识,二人自不乐见少林门人死伤。但那厢怒苍豪杰交情又何尝少了?伍定远身
受李铁衫救命恩情,卢云获陆孤瞻传授武艺,皆是永志难忘的深恩,要他们如何忍得怒
苍英豪大败亏输?眼睁睁看着秦仲海给人抓入牢中?

    情势如此为难,卢伍二人各自低头无语,只盼这场打斗能以平和收场,纵有胜负分
出,也不要见了生死。

    第七章闯将

    少林寺爽快定下三战人选,自是有备而来,看那灵定气定神闲,早早下场等候敌手
较量。怒苍众人见这和尚颇为自满,有意出手教训他,一时都在摩拳擦掌。

    此次怒苍山举寨复兴,早已惊动正教英雄,祝家庄一役更打得四大家族灰头土脸,
算来武林虽大,也只有少林一脉能独力与之抗衡。此役不论是少林击溃怒苍,还是怒苍
一举压下少林,都算是震动天下的大事。旁观宾客知道怒苍山即刻有高手出阵,众人引
颈盼望,都想见识怒苍山首战的人选。

    ※ ※ ※秦仲海见众人磨刀霍霍,大笑便道:“东坡说了,不秃不毒,不毒不秃,
少林和尚果然又秃又毒,又毒又秃,竟把老子的性命当成了赌注!弟兄们!谁愿上前打
头阵?也来喂你老子吃颗定心丸!”

    话声未毕,猛见左右各跃出一人,同声大喝道:“某愿往!”众人探头急视,只见
左首男子高大威武,手提方天画戟,正是昔年惯冲第一阵的“西凉小吕布”韩毅。右首
那人神态沉稳,两足不丁不八,却是新近入伙的“蛇鹤双行”郝震湘。

    韩毅将方天画戟掼在地下,拱手喝道:“韩某深受正教荼毒,几十年来浑浑噩噩,
不能为兄弟出力报仇,今日少林首战,权乞将军之命,且为山寨立下第一功!”

    韩毅曾经沦落江湖,宛若行尸走肉,有意藉此战扬名立万,以来重建往日声威。旁
观众人知道他的心情,自都有意成全。李铁衫与韩毅交情匪浅,更是大声叫好。

    李铁衫正要出言荐请,郝震湘已然大踏步走上,喝道:“小吕布心中有气,某非不
知,然郝某昔年也是朝廷命官,被这些奸臣贼子凌辱谋害,有气不能发,有冤不能报,
也是满腹怨毒。今日只盼将军授命,让郝某血战少林,以报大仇!”众人听他语气刚毅,
满腔复仇血志,心中都是为之一动。

    郝震湘武功高超,数年来含悲忍辱,始终默默无名,此刻他要上阵杀敌,陆孤瞻岂
能不加袒护?当年他收罗郝震湘之时,见他武功不在自己之下,只因官运不济,命运乖
离,方才沦落到这个下场,陆孤瞻此刻自有成全之意,只盼郝震湘能替山寨打响首仗,
常雪恨、解滔两名小将与郝震湘交好,更是大声喝彩。

    韩郝各有所恃,两人互望一眼,殊无相让之意。

    秦仲海心中略略盘算,这小吕布戟法如神,旧日是山寨中仰仗的大豪杰,以武功名
望而论,当不在灵定之下,若由他出手对付灵定,自是恰当;但郝震湘武艺高强,曾任
锦衣卫枪棒总教头,江湖名望也不见得弱于韩毅,自己若要他无端退下,不免得罪了双
龙寨群雄。

    秦仲海不愿开罪任何一方,便哈哈一笑,把烫手山芋丢给青衣秀士:“两位师傅同
愿上阵,这可如何是好?”青衣秀士微笑道:“韩兄弟与郝教头两人武功高明,各有所
长,不管谁出阵比试,都是一样的。”这人无愧是军师谋士,转眼间又把山芋扔了回来。

    秦仲海咳了几声,心念转动间,便已想出办法调解,当即笑道:“我寨复兴,本是
天意,可咱们第一战只能一人出阵,却是没法子的事。眼下我想请两位弟兄挚签,中者
上阵,不中者退场,如此可好?”韩郝二人尚未答话,陆孤瞻已接口道:“正该如此。
咱们复兴山寨,本是奉天行事,两位兄弟挚签,便等于老天替咱们挑选头阵人选。说来
最是吉祥不过。”旁观众人闻言,无不点头称是,都觉这个法子公正,谁也不偏袒。

    秦仲海哈哈大笑,俯下身去,随手拔起一丛长草,递到韩郝二人面前,笑道:“两
位老大哥,你们各抽一株草,谁的草长,便由谁来出阵!”眼看秦仲海握草成束,倒也
瞧不出个中玄机端倪,韩郝二人互望一眼,当下各抽一株青草,自藏掌中。

    秦仲海微微颔首,道:“愿赌服输,两位既已挚签,便请张手相较吧!”

    韩郝二人嘿地一声,同时张开手掌,只见郝震湘手中的青草约莫寸许,却比韩毅那
株长了小半截,秦仲海哦了一声,道:“看来上天属意,本山第一阵该由郝教头上场了。”

    郝震湘大喜,拱手道:“郝某不辱使命,定当得胜而归!”双龙诸将袒护自己人,
登时欢呼起来。常雪恨最是痛恨韩毅这小白脸,此刻更是高声叫好。

    郝震湘正要出阵,却听“小吕布”大喝一声:“咱们男子汉岂能躺着比!要比也得
站着比!”众人一愣,都不知他此言何意,却见韩毅掌中运劲,那株青草猛地弹了起来,
有如铁针般地立在掌中。四下山风吹拂,那株青草却硬挺挺地立在掌中,不曾折腰摆动,
好似铁铸一般,足见掌中真力何等惊人。

    众人见了他这等功夫,不由得齐声叫好,便连少林僧众也是面露赞叹。这手功夫仗
的纯是雄浑无比的真气内力,方能立草如针,闻风不动,若无数十载寒暑的苦修,决难
办到。

    韩毅望向郝震湘,沉声道:“此战关乎山寨气运,岂能以天命评断?郝教头,技高
者胜,你敢不敢比上一比?”言下之意,竟要以雄浑的内力压得郝震湘自行退下。

    郝震湘是个傲性之人,如何受得激?他听韩毅言语轻蔑,登时嘿地一声,颔首道:
“好,郝某恭敬不如从命。”将长草抛上半空,刷地一声,钢刀出鞘,便往长草虚斩过
去,那草给这刀风一激,便尔飘上半空。

    众人见他行止有异,忍不住咦地一声,不知都他劈出这刀的用意。

    长草飘上半空,郝震湘深深吸了一口气,闪电般地探手出去,将那草抓入手里,沉
声道:“小吕布既然划下道来,郝某岂敢不从?且看我这株草!”睥睨之中,开掌示众。

    只见那株草软趴趴地垂下,不见半点内力真气,众人正自起疑,却听郝震湘暴喝一
声:“起!”霹雳声响,宛如半空打起焦雷,只听嗤地一响,那草冉冉增长,一路往上
暴长,原不过寸许之长,此时一停、二停、三停,足足向上冒出一尺有余,宛如受了春
雨滋润,忽尔拔高生长一般。众人见了这等变故,自是张大了嘴。韩毅惊道:“你……
你这刀法是……”

    原来郝震湘方才将长草抛上半空,以快刀手法接连斩落,在草上切了十来记不止,
这刀法阳刚中不失细腻,令长草将续未续,似断不断,成了绵绵相连的细须。待以内力
灌下,自是高升了十倍不止。秦仲海也是用刀高手,早已看出个中机关,他嘿嘿一笑,
心道:“这郝震湘当真了得,无怪当年能居锦衣卫第一高手之名。”怒苍山群豪互望一
眼,都是暗暗点头。常雪恨与解滔更是大声喊叫,以助声势。敌我众人武功不到的,兀
自不明究里,犹在探听郝震湘手上的魔术。

    韩毅见了这等手法,心下自也钦佩,他拱手让道,叹道:“好刀法、好见识,韩某
心服了。郝教头,祝你旗开得胜!”说着双手向旁摆去,示意郝震湘上场应战。

    郝震湘微微欠身,道:“承蒙相让,郝某性命不在,此仗也不敢有失。”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心结尽抛九霄云外。

    ※ ※ ※此时灵定早在场内等候,郝震湘更不多言,旋即走下场中,将衣襟束起,
朗声道:“久闻罗汉堂首座武艺盖世,今日郝某斗胆讨教。”

    灵定无喜无怒,合十便道:“郝教头不必客气。”

    两人互相凝视,各自运气护身,郝震湘刀锋正欲出鞘,待见灵定仍是空着双手,并
无取出兵刃之意,忍不住愣道:“大师恁也托大了。郝某手上有刀,烦请大师去取兵刃
来,以示公平。”灵定微微一笑,摇头道:“老衲向来空手御敌,郝教头不必在意。”

    郝震湘听他要空手与自己放对,忍不住哼了一声,灵定虽非出言轻视自己,但此时
此刻,自己若无异议,岂非矮人一截,令得山寨弟兄颜面无光?他摇了摇头,冷然道:
“大师是罗汉堂首座,郝某是双龙寨教头,你我皆为人师表,说来职责一般,郝某如何
能占这个便宜?”他不愿授人以柄,便将佩刀解下,扔给常雪恨,当下也要空手应敌。

    灵定身居罗汉堂首座,平日寺僧遇到武学疑义,多由他出手点拨,以武功之渊博而
论,合寺无出其右者,郝震湘带刀也好,空手也好,于他都是一般。此时郝震湘执意空
手决战,灵定自不在意,只微微颔首,并不多置一词。少林僧众见郝震湘也要空手放对,
忍不住暗暗冷笑,暗忖道:“咱们首座何等武功?便当年”剑神“与他动手,也靠长剑
之利,方能胜出。凭你郝震湘一只三脚猫,居然想和四大金刚平起平坐?一会儿有你苦
头吃了。”

    郝震湘见众僧面带冷笑,意存不屑,不禁心下大怒,暗道:“胜便胜,负便负,你
们少林便算是武林正宗,也不该意存轻薄,将郝某视若无物!”

    正所谓“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管他灵定是神是佛,都不过是个较量对手而
已,郝震湘心中狂怒,当即暴喝一声,左掌虚圈,幻化为一只鹤嘴,右拳探出,狡如一
尾灵蛇,正是湖南郝家的正宗绝艺“蛇鹤双行拳”。

    灵定见他出手刚柔并济,当即点头,赞道:“好手段。”

    郝震湘见灵定兀自好整以暇,心下更怒,想道:“好你个贼秃!便是达摩祖师复生,
怕也挨不起郝某的”蛇鹤双行“!你灵定不过是个罗汉堂首座,怎敢狂妄至此!”

    大怒之下,那蛇拳挥舞更急,一时飕飕作响。郝震湘蛇拳堪堪击出,灵定深深吸了
一口气,刹那间五指挥出,直朝郝震湘胸口扫去,这招刚猛渊深,乃是少林寺的“菩提
千叶手”。

    这一扫的来势虽然厉害,但郝震湘内外兼修,又加体格粗壮,挨得起开碑手、裂石
掌,根本不把五指攻势放在眼下,他有意显出山寨威风,当下凝力在胸,对灵定的阳刚
指力不避不让,心下暗暗冷笑:“和尚指力再厉害,至多不过与大力金刚指相似,今日
拼着受你一指,也要打得你灰头土脸!”

    也是深恨对方连番轻侮,郝震湘对指力不避不让,只把蛇拳加力打出,堪堪击上灵
定下颚,便在此时,五指也已拂过胸口,郝震湘拼死受力,拳中劲道加紧打出,正要打
落灵定满口大牙,蓦地胸前一凉,一股阴柔内力竟从指端传来,这内力好生险冷,旋即
连破玄关,胸口穴道赫然被封。郝震湘大吃一惊,方知灵定指力别有洞天,这指看似阳
刚,实为阴柔,最是欺敌不过。此时郝震湘穴道被封,丹田气力不济,百忙中撤下拳头,
急急往后退开,要先打通胸膛气血再说。

    那灵定何等厉害,一见郝震湘往后退让,不待对手运气调和,“大金刚掌”得理不
饶人,排山倒海的内力推去,便要将郝震湘一举击倒。郝震湘见情势危急,慌忙间提起
一口真气,双手成圈,向前挥挡,便要硬接灵定大开大阖的掌法。

    四掌交接,无声无息,郝震湘只觉灵定的掌力大得异乎寻常,直是生平所仅见。掌
力震来,郝震湘胸口气血翻涌,登时腾腾腾向后退开三步。他先前胸口中招,气血未通,
此刻又以掌力对拼,自是相形见拙。

    一旁少林僧众见首座大占上风,区区一记“大金刚掌”出手,便将不可一世的郝震
湘打得气血翻涌,连连倒退,众僧惊叹首座的绝世武功,忍不住高声叫好。

    灵定临敌时虽然空着双手,但靠着凌厉的内力,双掌利如刀枪,招式变幻莫测,比
诸寻常武林人物身携刀剑,只有更为可怖。众僧先前见了郝震湘的刀法,本想他有些取
胜之道,谁知这人生性高傲,竟舍己长不用,看来已然未战先败。

    灵定不待他歇息,当即喝道:“郝教头,第二掌又来了!”呼地一声,又是一记
“大金刚掌”打来,郝震湘不及调整气息,只得举手挥去。

    双掌相接,这回却是轰然巨响,郝震湘脏腑震动,脚下一个松软,几乎跌了出去,
所幸仗着自己下盘工夫练得极稳,这才没有摔倒。怒苍群豪见郝震湘面色泛紫,心下不
禁忧虑,都怕他首战失利。

    灵定微微一笑,道:“郝教头,老衲的第三掌要来了。”他踏上一步,又是一掌推
出,这掌笔直向前,掌速却又奇慢,正是少林寺中最为闻名的“安禅制龙掌”。

    这路掌法平淡无奇,只是正正一掌推出,并无拳脚招式搭配,看似简陋,其实个中
大有学问。掌力发出,分短、冲、长三重劲,寸劲破体,冲劲制压,长劲灭敌,三重大
浪接连发出,威力石破天惊,合寺没几人使得全。少林僧众见灵定使出这路掌法,已知
首座有意一举压倒强敌,要把郝震湘打得心服口服。

    ※ ※ ※眼看本山弟兄各有惶惑,少林僧众更见高傲之色,郝震湘自出江湖以来,
还没给人这般小看过了,大怒之中,一时气血上涌,内息走通玄关,打通了胸口被封穴
道,他非但不作避让,反而仰天狂叫,向前迈步,直朝灵定的掌力迎了过去。

    狂叫声中,只见郝震湘衣衫鼓起,全身骨骼如暴豆般脆响,刷地一声,右掌向前劈
出,单掌迎向对手双掌,硬碰硬之下,两大高手内力相互激荡,各自僵持不动。

    轰地一声巨响传过,一人脚下松动,望后退开。众人以目视之,却见郝震湘站立不
动,那身子晃动退让的,反而是圣僧灵定。场内场外众人大为诧异,纷纷惊叫起来。

    常雪恨又惊又喜,大声道:“这是什么武功?怎地这般厉害?”陆孤瞻微微一笑,
道:“郝家武功由外而内,乃是武林异数。今日少林寺若要小看天下英雄,可有苦头吃
了。”

    原来湖南郝家武功独树一格,练功法门由外而内,方才危急之时,郝震湘以外门硬
功激发毕生真气,丹田内息全数搬运而出,令得全身骨骼劈啪作响。灵定的“安禅制龙
掌”虽然厉害,却如何经得起人家毕生功力来袭?三掌相撞,管你寸劲、冲劲、长劲,
全数让你撞上万里石墙,烟消云散。若非郝震湘先前气血未凝,穴道未通,灵定非要连
退三步不可。

    ※ ※ ※两大高手内力不分高下,便改以招式对决,“蛇鹤双行”本以招式精奇
著称,郝震湘一占上风,出手更是快若闪电,只见鹤嘴连出,直点灵定上身十三处大穴,
蛇拳迂回向下,横扫下腹要害,左右两手招式相辅相成,精严狠辣,无以复加,灵定见
避无可避,霎时一抖手,右运“珠玑佛指”,左使“宝盖手刀”,便与郝震湘的“蛇鹤
双行”激战一处。

    只见两人双手分使一套武功,郝震湘以蛇拳对手刀;鹤嘴对佛指,四只手甫欲相接,
各自变了几十个方位,一下攻向穴道,一下转打要害,只看得众人心惊肉跳,目瞪口呆。

    少林众僧见郝震湘武功根柢奇佳,方知他身负惊人艺业,绝非泛泛之辈,便也收起
小看之意。灵真皱眉道:“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以他这般身手,怎会与怒苍山盗匪为
伍?”

    伍定远与郝震湘熟识,一旁听着,当即解释道:“这人过去是锦衣卫的手下,比当
年薛奴儿的武功还强,堪称京城厂卫第一高手。只因受不了奸臣毒害,这才投奔双龙寨,
转为盗匪。”少林众僧闻言,都是哦地一声,颇有惋惜之意。安道京闻言大怒,喝道:
“谁是奸臣了?姓伍的,你可把话说清楚!”

    两人以快打快,四臂交缠,撞击声劈劈拍拍,如同炒豆,招招都是狠辣杀招,只看
得众人眼花撩乱。

    朝廷中人一旁看着,各以自身武功印证。高天威眉头紧皱,道:“这灵定当真了得,
不过片刻之间,便已换了十来套武功,天下有谁及得上他?”宋公迈叹了口气,道:
“传闻此人练有少林二十三项绝技,七十二门绝艺三得其一。以武功的渊博而论,中原
无出其右者。”

    众人听了这话,都是暗暗点头。看那灵定随手撵来都是精妙招数,尤其难得的是套
路虽多,却能搭配得妙到颠毫,这人武功繁而不杂,招式博而不乱,实让人心悦诚服。

    ※ ※ ※场中两大高手互斗百余招,仍是不见胜败。忽见灵定右脚一扫,上直下
横,方位连转,极尽变换之能事,竟是一门凌厉的腿法。少林僧众欢喜大赞叹,齐声道
:“佛座孔雀!”怒苍群豪听这腿法唤做“佛座孔雀”,又见其精准多变,大开大阖,
诸人心下暗惊,都为郝震湘捏把冷汗。

    郝震湘双手正与灵定缠斗,忽见对方腿法华丽,如孔雀开屏般扫向自己下盘,他心
下一凛,只得侧身避让。灵定二话不说,左足方一沾地,右脚跟高高举起,如轰天雷般
朝脑门砸下。郝震湘大吃一惊,忙举左臂挡架,喀地一声脆响,脚跟撞上了臂膀,只震
得郝震湘筋骨欲折,左手防御溃堤。疼痛彻心间,身子几乎软了下去。

    灵定趁势抢攻,“珠玑佛指”直往胸口扫来,郝震湘左手兀自疼痛,只能以右手蛇
拳去挡,忽听风声劲急,灵定右手霹雳般地打出一记“罗汉铁拳”,郝震湘只余单手抵
御,实在架不住这招铁拳,只得双足一点,后跃丈许相避。

    灵定步步进逼,佛指、钢拳、铁掌、手刀,四大套路飞舞不尽,脚下时而“佛座孔
雀”,时而“莲座菩提”,让人眼花撩乱。郝震湘招式虽精,却已相形见拙,此时敌人
一套又一套武功穿插使出,郝震湘单靠“蛇鹤双行”抵御,恐难出奇制胜,众高手暗自
推算,料来不过十招,郝震湘便要倒地。

    果听灵定大吼一声,登启连环抢攻之势,手刀直向敌人后颈,钢拳横扫千军,足底
再起孔雀振翅之姿,硬往小腹踢来。三招连绵,多路强攻,威力何止倍数?郝震湘面色
铁青,此时便算挡下左侧攻势,也难逃右翼杀手,闪过左右连环,躲不开足下急攻,非
但败象已成,尚且有性命之忧。郝震湘自知性命岌岌可危,霎时咬住银牙,心道:“都
到这时候了,我还隐瞒什么?”

    他掌心向上,十指收拢,奋力向前推出,霎时纵声长叫:“五行拳啊!”

    这招似拳非拳,若掌非掌,方位却精妙难言,灵定与他激战百招,不曾见他使出
“贯手”招式,本想郝震湘败象已呈,哪知还有突如其来的杀招?这下出其不意,贯手
已到面前,灵定只得侧让闪避,斜退了半步。

    郝震湘调匀气息,他不再双手分使两套武功,双掌虚拟如鹤嘴,堪堪要出,又成蛇
拳,最后扑面而来,却是形若虎爪,一掌一式间暗藏数种变化,变招之快,如梦似幻。
旁观众人看入眼里,心中直感惊诧,灵定见“蛇鹤双行”忽尔生出繁多变化,也是大为
诧异,骇然道:“这便是五行拳?”

    宋公迈与高天威互望一眼,心中均想:“好一个郝震湘,这人既得湖南本家密传。
看来今日之战,胜负很难说了。”

    湖南郝家有套“蛇鹤双行拳”,武林中人自多知闻。却少有人知晓“双行”实乃源
出“五行”。郝家高手若达绝顶之境,便能练成“蛇鹤虎豹龙”五行神拳。只是百年来
郝家不曾有人达此绝顶境界,江湖中人便慢慢淡忘其中典故,此时绝艺再现江湖,诸人
方知郝家真有这套传说中的绝学,惊诧之中,不由多了几分敬意。

    战局忽转,郝震湘双手连使“五行拳”,灵定见他攻势转趋猛烈,急忙踢出“佛座
孔雀”腿法,要以脚下功夫取得上风,猛听郝震湘一声暴吼,喝道:“佛座孔雀何足道?
且看我的”豹子连环穿心腿“!”双腿穿出,宛如长枪大戟,只只奔向灵定要害,竟比
手上的招式还要凶猛厉害。

    灵定料不到他还有这许多看家功夫,只有往后疾退,只见郝震湘脚法宛如雷霆闪动,
足背、足趾、足跟,交叉变化,狂烈攻出。灵定避无可避,一招“孔雀行空”,侧腿踢
出,双腿半空相交,忽听郝震湘一声轻啸,蛇拳从中穿出,已至灵定面前三寸,灵定使
出“珠玑佛指”去挡,未料蛇拳一扭,已成“飞虎长啸式”,虎形堪出,又成鹤嘴,灵
定冷汗涔下,不知如何挡架,手忙脚乱间,只得向后急退,郝震湘丝毫不让,揉身再上,
灵定连换十来套武功,却始终打不成平局,只能步步后退。

    郝震湘有意一举压倒强敌,登时喝道:“大师若无压箱宝,在下十招之内,便要取
胜。”

    灵定身居罗汉堂首座,乃是少林三大顶尖高手之一,郝震湘武功再高,安敢自称必
胜?少林僧众听得此言,登时哗然,几名低辈僧人性急,更是当场大骂起来。

    郝震湘不多理会,霎时轻叱一声,一招“猛虎爬山”,猛向灵定抓去,灵定运起
“大金刚掌”,便往郝震湘腕上格落。便在此时,那神鬼莫测的“豹子连环穿心腿”飞
来,灵定一个不慎,腰间已给踢中一记,他面色铁青,百忙中使出杀手,却只抓下郝震
湘半幅衣袖,便在此时,又是雷霆一脚踢来,正正印上胸口,灵定一声闷哼传过,险些
摔倒在地。

    高手对决,一招便分高低,郝震湘此时大占上风,灵定若再缠斗下去,只有败得更
惨。郝震湘见胜负已分,当下也不再抢攻,便自止步收招,抱拳道:“大师承让了。”

    此战胜负连番逆转,一来五行拳确实了得,颇有神鬼莫测之势,二来郝震湘始终隐
藏不用,直到最后关头方才使出,得了个先声夺人的好处,竟尔顺利击败灵定。场中众
人见了这等变故,不由得张口结舌,良久说不出话来。

    高天威见安道京神色又妒又羡,又似后悔无穷,便在他耳边一笑,道:“安统领,
你锦衣卫前教头大展声威,居然打下罗汉堂首座,阁下用人的眼光当真了得,在下佩服
啊。”

    安道京怎会不知高天威有意损他?他嘿嘿干笑,却也不知怎么回话。一时只感悔不
当初,心里千百遍地骂胡媚儿。

    ※ ※ ※灵定颓然低头,面色已成铁青。此战非只关乎少林名望,余波所及,尚
足牵连天下气运,实在败不得。他嘴唇颤动,转头看着方丈,似在询问什么。灵智与他
目光相接,轻轻叹了口气,无言之中,却是点了点头。

    郝震湘不知他二人在弄什么玄虚,只皱眉道:“大师还要打么?”灵定低头垂首,
口中念念有词,对问话置之不理。郝震湘嘿了一声,更不打话,旋即跨步下场,一招蛇
拳飞舞而去。那灵定见敌人强攻而来,仍只垂首站立,不知趋避,彷佛傻了一般。

    郝震湘是个老练的,冷笑便想:“和尚想卖弄苦肉计,郝某可不吃这套。”他毫不
留情,蛇拳一收,反而双掌排出,并力向前,趁势便朝灵定胸前推去。口中喝道:“倒
下!”

    眼看这掌威力至大,灵定若不能闪开,恐怕胸前肋骨尽断,死于非命,少林僧众惊
慌失措,却又不能出手相救,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听碰地一声大响,灵定胸口吃了一记硬手,料来是凶多吉少。少林僧众纷纷闭上
了眼,不敢再看。常雪恨欢欣鼓舞,大笑道:“宰啦!宰了这老贼秃啦!”他正要下场
庆功,哪知郝震湘却退开了一步,脸上神气颇为异样。

    常雪恨见郝震湘皱眉凝思,既不发招抢攻,也不下场歇息,只是呆呆站立原地,好
中邪了一般。他心中奇怪,便问解滔道:“郝教头这是干什么?他既然赢了,怎还不下
来?”解滔听了这话,却不理会,常雪恨见他神色凝重,好似在担忧什么,便顺着同伴
的目光,转头往场内望去,茫然道:“不是赢了么?这是搞什么东……”

    那个“西”字还没出口,忽然间“咦”了一声,连他也叫了出来。

    常雪恨看得明白,只见灵定身上筋肉暴起,背心衣衫已然绷破,常雪恨揉了揉眼,
细目再看,赫见灵定身子竟有缓缓胀大之势。常雪恨又惊又怕,一时全身颤抖,道:
“他奶奶的,这……这老秃驴在干什么……”

    说话间,灵定昂首长笑,身形已然膨胀而起,瞬间便如巨人一般,怒苍众人见他神
情狰狞,望之有如妖魔鬼怪。霎时同声大叫:“修罗神功!”常雪恨见了这等神奥武学,
惊骇间脚下一软,摔到解滔怀里去了。朝廷这边见了异状,也在低声呼喊,极见惊叹之
情。

    少林五大禁传绝学,最著名的便是这套“修罗神功”,梵文称“罗恸罗障月阿修罗
心法”,罗恸罗手障日月,大战天神,乃是骁勇无比的战神,灵定现出法相,登让满场
人众大惊失色。那日华山大战,灵定曾以“修罗神功”与卓凌昭放对,这套武功使出,
身子便如金刚不坏体,以卓凌昭剑法之利,竟也无法相抗。看来少林此役志在必得,竟
连这等禁传神功也拿出来了。

    郝震湘此时首当其冲,孤身在场面对怪物,心中不由起了惧意,喃喃地道:“这…
…这就是少林禁传的”修罗神功“么?”

    灵定更不打话,一声狂吼咆哮,巨灵神掌拍出,力大无穷,便往郝震湘脸上掴去。

    郝震湘见他出手轻薄,一时又气又怕,他不愿输招,大叫几声,鼓舞自己士气,侧
身闪过敌掌,右手打出虎拳,奋力朝灵定回击过去。“啪”地一声大响,正中灵定胸口。

    郝震湘嘴角露出微笑,稍感安心,却听耳边传来一声低笑,郝震湘惊怒交迸,抬头
去看,却见灵定不痛不痒,竖指轻摇,似在嘲弄自己。郝震湘倒退一步,只感难以置信。

    灵定哈哈大笑,双掌并排推出,郝震湘并不气馁,有意试探对方功力,当下出掌侧
拂其锋,哪知掌力在外围轻轻一碰,手臂已感酸麻,跟着巨力压下,直震得他滚了开来。

    郝震湘慌忙站起,慌乱间已失分寸。他走遍天下,却不曾见过这等怪异武功,实不
知该如何抵挡。灵定不容他喘息,蓦地一掌拍来,他此时身高足有十二尺,随手一挥,
都是朝敌手顶门压落,郝震湘心存胆怯,急急闪开,只见地下沙尘飞扬,已被灵定的掌
力击出一个深坑。

    郝震湘一路仓皇闪避,好似小孩与大人对打,强弱之势实在太过悬殊。他满身冷汗,
寻思道:“方才我那”虎爬山“力道何其雄浑,便是外门高手也经受不住,怎地灵定好
似没事人?这”修罗神功“到底是什么来历?我该如何破他?”

    灵定使出“修罗神功”之后,慈悲渐去,魔性渐长,出手虽是凌乱无章,但却刚猛
无畴,只听“轰隆”、“轰隆”之声不绝于耳,地下给他击出一个又一个坑洞,郝震湘
仗着出手快捷,连连打中灵定的身上要害,但灵定不知疼痛,虽然身上被击,下手却只
有更加凶狠,郝震湘东躲西藏,窜上伏下,神态大是尴尬。

    少林僧众见平素慈悲的灵定已如妖魔,心中都是暗暗吃惊,暗忖道:“这修罗神功
果然可怕,无怪师父不许我们来学,否则发功者一旦兽性大发,世间有谁制他得住?”

    怒苍众人见灵定武功太怪,无不想指点破敌之道,但“罗恸罗障月阿修罗心法”乃
是古天竺流下的秘法,着实神奇难言,诸人苦无对策,只有干着急的份了。

    ※ ※ ※双方激战数十招,郝震湘越来越居下风,待得后来,已是挨打不还手的
局面。眼见灵定蒲扇大的手掌打来,郝震湘伸足一点,半空翻了个觔斗,往后跃出数丈,
已是不架而走。

    灵定狞笑道:“想逃么?你能逃到哪儿?”他虎吼一声,握紧双拳,大踏步走来。

    郝震湘回头朝同伴看去,只见群豪面色难看,想来都在担忧自己的生死。郝震湘深
为自责,想起此战攸关秦仲海的一生,更是心生悲恨:“我奉命前来迎战此人,此刻却
无招架之力,这战毁了我的名声事小,连累山寨弟兄事大。说不得,便算打死在这儿,
也只能拼上一拼。”心念于此,双脚扎下马步,双掌交持成圆,跟着深深吸了一口真气,
竟是要正面发招对抗。众人见他此刻煞有介事地扎马运气,都是暗自奇怪,不知他还有
什么绝技救命。

    灵定哈哈大笑,巨掌扑出,看他魔性大现,非但要击败强敌,尚且有意将他一举杀
死。郝震湘咬牙喝道:“你少林有禁传神功!难道郝某便没有救命绝学?”正拳奔出,
气势磅礴,中指突起寸许,有如龙首,敌我众人同时大惊,齐声道:“龙拳!”

    这正是湖南郝家“五行拳”的最后一式:“锁龙”。

    灵定以“修罗神功”抗敌,狂性大发,哪管什么龙拳、虎拳,仍旧一掌摔去,他此
时神力惊人,手脚劲力大得异乎寻常,这掌运足十成功力,打起来更是轰然作响。

    拳掌相擦,场中众人屏气凝神,都为己方高手担忧。

    猛听“嘿”、“哈”两声闷哼,灵定站立不动,郝震湘却往后摔出,远远飞落在地,
转瞬之间,口中鲜血狂喷。怒苍山众人喟然长叹,心道:“看来还是”修罗神功“技高
一筹,得了上风。”

    少林僧众见状大喜,心下都想:“赢了第一场,余下便好办了。”灵智方丈深得前
代圆字辈长老真传,武功最是正统不过,说来只有比灵定更强,料来怒苍山高手再多,
至多不过与郝震湘功力相仿,无人足以击败方丈。三战两胜,已在眼前。

    众僧正自喜悦,忽见郝震湘缓缓撑起身子,竟是有意再战。

    众僧见他口中鲜血喷出,想来灵定不必出手,只要撑过片刻,这人便会自行倒毙。
灵音生性慈悲为怀,当即上前道:“胜败乃兵家常事,郝教头不必勉强。还请退下吧。”

    郝震湘伸手一挥,示意灵音退开,咬牙道:“灵定和尚,你放马过来。”说着双手
成圆,扎下马步,还要再接灵定的招式。怒苍众人见他执意再打,深怕他战死此间,常
雪恨等人便想下场阻止,却见陆孤瞻跨入场中,双手撑开,示意众人莫要打扰。

    常雪恨满面焦急,低声道:“陆爷,再打下去,郝教头便要死了。”陆孤瞻沉声道
:“耐心看着,谁胜谁负,还未分晓。”众人见郝震湘面色惨淡,吐血不止,哪里像是
还能再打的模样?只是碍在陆孤瞻的面子上,众人不便入场相劝,只能强自忍耐。

    灵定咆哮一声,飞身冲来,常雪恨惊道:“快闪开!”可怜郝震湘身上伤重,只知
喘息捂胸,吐血不止,似连闪躲的气力也没了。

    眼看灵定便要奔至,忽见郝震湘昂起首来,怒目圆睁,暴吼道:“我偏不信邪,还
不给我倒下!”两人尚未交手,灵定听了吼声,忽然间巨大的身子颤抖不止,莫名其妙
中,口中喷出血来,竟尔摔倒在地。郝震湘见灵定先一步倒下,霎时身子向后便倒,再
也动弹不得了。

    敌我双方见了这等变故,无不瞠目结舌,不知发生何事。

    ※ ※ ※灵真暴喝一声,冲下场中,一把抓起郝震湘,戟指骂道:“你这贼厮鸟!
居然敢用暗器,恁也无耻了!”说着一爪便向郝震湘门面而去。郝震湘身受重伤,连站
也站不稳了,怎能挡住灵真的虎爪手?当下闭目垂首,捂胸待死。

    便在此刻,一条青影闪入场中,伸手架住了灵真的虎爪手,众人疾视其人,却是怒
苍山右军师,人称“青衣秀士”的唐士谦来了。

    灵真喝道:“青衣掌门!这郝震湘暗器伤人,出手歹毒,还有江湖道义么?”他一
向称青衣秀士为掌门,十余年来叫的顺口,一时之间,竟还改不过来。青衣秀士不以为
意,微微笑道:“灵真师兄说郝教头暗器伤人,何以见得?”

    灵真呸地一声,道:“他大喊一声倒,咱师兄好端端的一个人,便纸糊般地摔在地
下,这中间若无作弊,谁人信得?”青衣秀士哦了一声,颔首笑道:“灵真师兄教训的
是,不如这样,口说无凭,且让咱们验验伤。也好看看谁对谁错。”他解开郝震湘的上
身,指着他肩头的一记乌青掌印,道:“这是贵派的修罗神功,果然力大无穷,伤人入
髓。”

    灵真冷笑道:“知道厉害就好。”

    青衣秀士微微一笑,伸手指着灵定,道:“请师兄帮个忙,解开灵定大师的衣衫瞧
瞧。”灵真哼了一声,伸手出去,解开了灵定的僧袍,霎时之间,只见灵定胸口正中一
个黑色淤血,看那淤血不过拇指大小,却如蛛网向旁散开,从正中往外延伸而出,血丝
满布胸膛,望之诡异无比。旁观众人无分敌我,都是暗暗惊呼。

    青衣秀士微微一笑,道:“这伤是不是暗器所为,大家都是练武人,应当看得明白
吧。”

    灵真面肉颤动,少林上下默然,方知这场胜负的道理。

    方才郝震湘与灵定各出一拳,正中对方要害,以出拳的劲道而论,“龙拳”与“修
罗神功”介乎伯仲之间,难分胜败。但郝震湘中掌之时,急忙往后跃开,趁势卸下对方
的劲道,十成掌力只受七成,受伤较轻,中掌处更不在要害;可那灵定运使“修罗神功”
后,只知凶狠好杀,神智已失,全然不知退让消解的道理,竟然以胸口硬生生挺下龙拳
的刚猛力道,龙拳以中指使力,发劲处不过指尖大小,力道灌入脏腑,伤处已成粉碎,
灵定纵然内力了得,又有外门硬功护体,但这十成拳力破入体内,绝非金钟罩所能挡尽,
一时落得胸口重伤、倒地不起的下稍。

    郝震湘勉力起身,眼花目昏之间,兀自关心胜败,他问向灵智,吐血道:“方……
方丈,你……你还要我……打么?”

    灵智叹了口气,合十道:“施主武功高强,少林上下同感佩服。”

    郝震湘惨然一笑,口中直直喷出鲜血,霎时身子往后一倒,已然晕死过去。

    此役双方生死相搏,两败俱伤,看灵定连禁传招式也用上了,却不能击退强敌,无
论如何,这场比试都算少林输了。

    第八章硬将

    灵智身居方丈,说来乃是此间主人,纵然灵定惨败,也须出来说上几句场面话。只
听他叹息一声,道:“难得郝教头这般高明的武功,居然能击退本寺罗汉堂首座,真是
让人佩服万分。”他转望怒苍众人,道:“依三战两胜之约,贵山已胜出第一场,还请
下一位英雄上来赐教,小僧在此恭候大驾。”说着微微躬身,模样更见平和。

    少林第一仗落败,第二场只要再输,胜负便见分晓,届时便算天绝僧武功已至天顶,
也已无济于事。眼看非赢不可,灵智却无不适之感,他双手合十,心平气和地站立场中,
既不见咬牙切齿之恨,也无骄矜惧怕之情,全如平常模样。怒苍高手看在眼里,心里反
而加倍忌惮。

    这灵智方丈年约五十出头,与宁不凡、卓凌昭同辈,但接下门户的时光却比他们早
了十余年。以少林高手之众,名望之响,灵智能以壮年接任方丈大位,足见悟性何等惊
人。其人领袖武林,洞见观瞻,堪称正教武林第一号人物,只是一来他生性谦和,不喜
争斗,二来头上又有个天绝僧压着,这才没列入四大宗师之位。

    青衣秀士、石刚、陆孤瞻等老将心里明白,少林三战要能胜出,其实关键只在第二
战,天绝僧武功已入化境,临敌经验丰厚无比,此时秦仲海虽已练成绝世神功,但以武
技的圆熟老辣而论,仍与天绝僧相距甚远,双方若要硬碰硬,恐怕难有胜机。倘若怒苍
以石刚、陆孤瞻、青衣秀士等老将上前邀斗,局面也不见得有利,除非方子敬赶来,否
则第三仗怕连打都不必打了。

    好容易郝震湘以死相拼,把对方打下马来,首战赢得如此艰难,群豪更不敢贸然自
请上阵。毁了自个儿名声事小,连累山寨前程、耽误秦仲海性命事大。众人面面相觑,
竟无一人言语。

    良久过后,群雄仍无一人上前请缨,秦仲海哈哈大笑,道:“好你个少林方丈,居
然把咱们兄弟唬住了,这场便由我来吧!”当下提起钢刀,径往场中走去。想以“火贪
九连斩”、“开天大火轮”等绝技,或能与方丈一搏。

    ※ ※ ※秦仲海正要下场,忽听一人厉声道:“且慢动手!”众人听了声响,疾
视其人,只见说话之人须长及胸,器宇轩昂,正是“江东帆影”陆孤瞻。

    秦仲海微笑道:“原来是陆爷来了,您可是手痒想揍人了么?”

    陆孤瞻摇头道:“灵智武功深不可测,江湖名声又响,将军切莫贸然上场。”秦仲
海微微耸肩,转望青衣秀士,道:“秦某若与方丈放对,凤老爷以为胜负如何?”

    青衣秀士沉吟片刻,道:“灵智方丈成名多年,这十年来武功更是突飞猛进,一会
儿动起手来,威力绝不在卓凌昭之下。”秦仲海笑道:“便算比得过宁不凡,老子至多
给人宰了,那又有什么为难?”青衣秀士摇头道:“将军不必气馁。胜负之事,玄机难
测,将军若执意下场,不如我这里献上一策,依此而为,敌人手到擒来矣。”秦仲海听
了这话,一时又惊又喜,忙道:“秃驴手到擒来?听来可妙了,您快快说吧!”

    此时场内场外众人引颈眺望,都在等候怒苍高手上场,谁知青衣秀士竟在场边大言
不惭,自称有击败方丈的必胜良方,少林僧众人听了,心下自感不悦。只是青衣秀士向
精智谋,说不定真给他找到灵智武功的破绽,那也不无可能。

    秦仲海听他别有计策,忙催促道:“军师若有取胜妙方,只管请说。”

    青衣秀士抬头看了看天际,见乌云密布,看来午后大雨将至。他向陆孤瞻微微一笑,
又朝石刚看了一眼,跟着从怀中取出大把铜钱,说道:“世间武学皆有破绽可循。灵智
方丈不同于灵定首座,自幼天才洋溢,招式挥洒自如,临敌之镇静更是世所罕见。”他
把手上的铜钱掂了掂,笑道:“如此人物,将军若想克敌致胜,唯有…唯有……”

    此时场中众人专心聆听,那高天威、宋公迈等人有意与少林争雄,神态自是专注,
只在细心听讲,那厢少林和尚听了方丈武功大有破绽,更怕漏了一字半句。只是众人听
了半天,却没了下文,秦仲海听他忽然语塞,忙问道:“唯有什么?”

    万籁俱寂中,青衣秀士把手一抛,大把铜钱飞撒半空,怒苍群豪与少林和尚各自仰
头去看,诸人猜测不透青衣秀士的用意,无不满面讶异。

    便在此时,青衣秀士双足轻点,身子向旁飘开,长笑道:“诸位朋友,若要胜得方
丈,唯有出其不意,攻敌不备,方能夺得先机!”

    铜钱飞上半空,众人只是大惑不解,猛听场边一人喝道:“方丈快闪开!”听那说
话声音颇为年轻,正是卢云!众人心下更奇,正不知高低间,猛见场边刀光一闪,大批
铜钱中急急飞出一物,那物带着森森寒光,来势奇快,却是一柄飞天刀索!

    灵智本在仰看铜钱,蓦然间刀索飞至,已到喉头旁半寸不到,只惊得灵智面色惨然,
当下急忙后仰弯腰,千均一发之间,总算闪了开来。

    灵智才一闪避,那刀索却紧追不舍,急转而下,直朝喉间刺落。此时灵智弯身后仰,
眼看挡无可挡,避无可避,灵智身居方丈,又不能以狗吃屎的招式滚开闪躲,正危急间,
右掌虚劈,一股无形掌力击出,登让那物偏开半尺,避过了喉头要害。

    此时灵智后仰弯腰,满头冷汗,还没来得及庆幸自己逃过死劫,猛听背后一声冷笑,
一人森然道:“灵智方丈,替你自己超渡吧。”灵智此刻身子尚未直起,眼珠上翻,只
见眼前一条大汉面挂冷笑,正是“气冲塞北”石刚来了!

    石刚无声无息地下场,已抢到灵置背后半尺,听得狂吼大作,铁拳挥砸,直朝灵智
太阳穴打去,已然用上最强最狠的杀招,灵智惊慌之间,不及直起上身,右足一点,身
子便要平空移开,孰料石刚早已有备,看他左手轻抖,刀索如同天龙盘空,竟朝灵智腰
间斩落。

    石刚杀招连环,步步出人意料,场内众人见他现身,方才把事情看得明白。原来适
才青衣秀士抛掷铜钱上空,用意只在移转众人心志,只因怒苍尚未议定出场之人,那青
衣秀士又自称有必胜之法,众人心中好奇,自然探头去望,便在心驰神摇的一刻,煞金
的十二尺飞索追魂而至,尔后人刀一体,全力厮杀,靠着青衣秀士的阴谋,此战先声夺
人,出其不意,恐怕方丈真要毙于石刚刀下。

    秦仲海又惊又喜,暗暗叫好:“拳中刀,刀中拳,原来石大叔还有这手”刀拳“绝
活,我以前倒不曾见识过。”他曾与“煞金”激战,自知刀索功夫底细,哪知此刻见他
全力下手,方知石刚的武学尚有无数奥妙,绝不只一柄刀索那么简单。

    左路刀索,右路铁拳,霎时已将灵智所有退路封死。少林门人担忧方丈生死,诸人
掌心出汗,放声惊叫,灵真更是怒喝:“卑鄙无耻!作弊小人!”霎时便要下场援手。

    灵真脚步尚未跨出,忽听当琅琅之声不绝于耳,却是先前青衣秀士抛出的铜钱落地
来了。伴随着叮当声响,场内传来一声闷响,好似刀索撞上了棉花,声响怪异,前所未
见。众人吃惊之下,无不急急去看胜负。

    午后乌云密布,太阳已被遮起,灰蒙蒙的天色中,只见灵智已然合十站立,看他脸
上容情慈和安宁,身上更无半滴鲜血,面色一如往常。众人不明究理,急忙探头去看石
刚,赫见“气冲塞北”面挂冷笑,那马刀索头却只剩半截,余下部位已成粉碎,竟给人
硬生生震断了。场内诸高手不知发生了何事,彼此相互探询,却也无人知晓,一时都是
又惊又疑。

    灵智舒出一口长气,转朝青衣秀士望了一眼,合十道:“两军相交,兵不厌诈。右
凤军师果然了得,小僧险些栽在你手下。”青衣秀士微笑稽首,回礼道:“方丈客气了。
您习练神功大成,仗此人间香袖,世间有谁能挡?”

    先前三招决胜,青衣秀士下手设谋,与石刚一搭一唱,险些坏了方丈的性命。若非
卢云识破计谋,提醒在先,灵智恐怕真要中了暗算,灵智整理了僧袍,转朝卢云躬身颔
首,说道:“承蒙施主点破机关。救了小僧一命。”以石刚下手之狠,若无卢云喊破机
关,灵智便算不当场毕命,怕也要重伤不支。旁观众人见卢云心思缜密,见机极快,心
下无不暗暗佩服。卢云受人道谢,却分毫不见喜悦之情,他朝灵智拱了拱手,口中却没
说话。

    秦仲海眯起了眼,便朝卢云望去,只见他一言不发,自站左从义、伍定远之间,低
头出神间,直是心事重重的模样。秦仲海心知肚明,料以卢云的仁厚心性,定不愿敌我
双方任一人受到损伤,看一旁伍定远容情郁闷,八成也是同样心情。

    秦仲海摇了摇头,苦笑两声,此时常雪恨的凤嘴刀立在面前,秦仲海斜目去看,刀
刃映照,那条嘴角带愁的苦闷大汉,不是自己,却又是谁??

    大敌当前,秦仲海不愿烦恼这些身外事,把头撇了撇,自将这些心事扔到九霄云外
去了。

    ※ ※ ※少林门人见了怒苍群豪的阴险手段,想起适才方丈险些被杀,诸人惊怒
之余,无不提声叫骂。灵音向称慈悲金刚,行事光明磊落,更是合十叹息,说道:“唐
军师本为正教掌门之一,今日为求胜果不择手段,如此阴毒面目,岂不愧对九华授业恩
师?”

    青衣秀士面色如罩寒霜,庄容道:“师兄不提九华恩师也罢,今日既然提起,在下
便有一事相询。汝等既目我为正教中人,何以在祝家庄残虐我山女徒?别说当时唐某尚
是九华山掌门,便真算是邪魔外道,诸位也不能以此相待。灵音大师与这帮人为伍,难
道不愧对达摩祖师么?”

    众人听他怒气勃发,都知他深恨祝家庄一事,少林门人闻言,立时便要回嘴,灵智
伸手一挥,制住了众人,淡淡地道:“大家不必动气。兵行诡道,当机必断,本属应然,
换做小僧运筹帷幄,也会以此相报。”这话气宇不凡,无愧武林第一大派的掌门肚量,
众人都是暗赞在心。

    灵智揭过此事,转头望向石刚,合十道:“久闻”煞金“威震西疆,老衲早想拜见,
只没想异国高人却是昔年旧识。今日能与阁下同场较劲,不胜之喜。”

    这番话由少林方丈说来,自是给足石刚面子,石刚却不领情,看他神态冰冷,只将
刀索扔回人群,跟着双手伸到背后,缓缓抽出两柄长刀。

    二十年前“气冲塞北”四字散布天下,真可说是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但自从怒苍
山为人剿灭以来,石刚便自行出关,从此遁迹江湖,是以江湖低辈弟子多不知他的来历,
一时场中众人交头接耳,卢云、伍定远二人也自低声询问,都在探听石刚的成名事迹。

    ※ ※ ※若问谁是当世内力第一,不是天山传人、便是少林天绝,要问谁是当世
剑法第一,除了宁不凡、卓凌昭,当世别无第三人可想。可要问谁杀人最多、下手最狠,
世间却无人能出石刚之右。

    宁不凡号称长胜八百战,他石刚则是生死数千战,人家孩提时喝得是娘亲的奶水,
他石刚喝得却是塞北尸堆里的血水。自五岁杀人算起,石刚每次动手都是生死之战,实
乃鬼门关前的常客。正因胜负即生死,只要有助于得胜,无论手段多么卑鄙,定须大力
应用,否则便是自杀。看他适才以青衣秀士的奇谋为佐,趁势大下杀手,对旁人的指骂
讥嘲全不在乎,正是实战高手的典范。举凡兵法的欺敌、诱敌、诈骗、暗算、埋伏,尽
皆应运自如,靠着临敌时的心机诡诈,敌人内力纵使比他深,招式比他精,却往往死在
一个小疏忽里,若说他是“使三刀的”,不如说是四柄刀才是,他石刚本人才是最狠最
刚的一把大利刃。

    正因石刚乃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实战高手,青衣秀士与陆孤瞻心下所属,都要他打这
场中坚战。虽说灵智方丈武功直逼天绝僧,但这方丈毕竟少在江湖行走,天资悟性再高,
禁传玄功再奇,说来也不过是个两脚书橱而已。料来以石刚出手的狠辣,一会儿定有机
会扭转乾坤,将灵智一举打下马来。

    ※ ※ ※场中杀气弥漫,两大高手相互凝视,都在沉思制敌良方。灵智想起石刚
成名事迹,心中自是暗暗戒慎,此人位居五虎,纵横西域无敌手,每次动手总要见生死
方能收场,自己若是一个不慎,恐不只惨败而已,怕还要给人当场杀死。一时更是小心
翼翼,不敢抢攻。

    此时石刚刀索已毁,只余背后的双刀,看他手执双刃,刀身左长右短,色泽惕透,
一做暗红,一做青白,那刀穗更是怪异,几达五尺来长,几乎垂在地下,却不知有何妙
用。

    年前秦仲海曾与石刚激战百合,见识过他的刀索妙着,却不曾见过阴阳双刃的能耐,
此刻看他慎而重之的拔出背上神兵,自感好奇,怒苍群雄见石刚取出宝刀,更是精神大
振,众人目不转睛,都在等候石刚大展神威。

    石刚深深吐纳,道:“实不相瞒,神鬼亭一役死伤惨重,我这”子母阴阳刀“也给
鼠辈夺走,足有十八年不曾现世,今日用来决战贼人,正是时候。”说着朝陆孤瞻看去,
两人目光相接,都是微微一笑。远处高天威听石刚以鼠辈相称,想起夺刀之仇,对石陆
二人真是恨得牙痒痒的。

    石刚举起双刀,左上右下,天阴地阳,就这么一个架式,便见其刀法刚柔并济,互
补破绽。灵智面露赞许,颔首道:“素闻”子母阴阳刀“非同凡响,小僧恭逢其盛,当
能一饱眼福了。”

    石刚听他兀自文诌诌的,忍不住便是一声冷笑,他左手微动,短刀挥出,刀头迂回
拖迤,难测去向。灵智料知对方刀法有异,当下便只凝神守志,不敢怠慢。

    正警惕间,猛听头顶上轰地一声,阳刀急斩而来,已到头顶三尺,气势雄浑之至。
灵智大吃一惊,心道:“这刀怎能够这般快?”慌张之下,却也醒得了双刀的罕见之处。

    凡人练武,拳快则腿快,心急则手急,便算左右手分使不同武功,也是左快则右快,
便如奔跑时双手随足摆动,此乃气血所致,最是逆乱不得。哪知石刚练有独门心法,刀
法自成一格,一手长刀快如闪电,横劈直切,如痴如狂,另一手短刀却迂回缓慢,彷佛
太极剑法,缓中有急,急中带缓,对手挡得住缓慢迂回的阴刀套路,便挡不下刚猛凶狠
的阳刀硬斩,这套“伏兵杀”,正是刚柔并济的独门绝活。灵智见这套双刀套路太怪,
一时不敢硬挡,脚下轻点,身子便往后飘开三尺。

    灵智方才后退避让,煞金立即抢攻,陡听他大喝一声,向前跨出三尺,阴刀由慢转
快,狂斩敌人腰间,阳刀却由快转慢,以逸待劳,等在灵智喉头之旁,只让他自行撞上。
看这双刀便如螃蟹的两只巨鳌,霎时便能将强敌牢牢钳住。

    此刻灵智闪得过阴刀急劈,却避不了阳刀缓刺。旁观众人见他空着双手,难以招架
敌刃,都要看他如何逃出生天。

    情势大大不利,灵智却不惊慌,眼看刀刃便要加身,灵智单脚提起,脚踏“魁星踢
斗”,双手内圈,纳头便拜,却是“罗汉拜堂”,看他身子一动,竟在间不容发之际躲
开下路阴刀,“罗汉拜堂”低头弯身,更让过了当面刺来的阳刀锐锋,身形潇洒,从容
不迫,旁观众人见了这招,无不暴出一声彩,便连怒苍众人也是暗自点头。眼看灵智抢
入内圈,双掌向前推出,直朝自己胸膛印来,石刚嘿了一声,斜让半步,喝道:“好一
个少林方丈!佩服!”

    灵智在一招之间反守为攻,“魁星踢斗”与“罗汉拜堂”都算罗汉铁拳的起手式,
乃是入门生必习的粗浅武功,只是他出手时机妙到颠毫,竟然破解了对方奥妙难言的双
刀绝招,少林僧众看在眼里,自是大为震动。诸人谁没习过这套罗汉铁拳?但谁又敢在
激战中拿出这等浅薄招式,尚且轻而易举地化解对方的绝招,众人心下叹服,都在大声
喝采。

    就这么平凡一招使过,怒苍群豪已知这位方丈非只禁传绝学了得,自身天资悟性也
是超凡入圣,料来今日之战,石刚定然陷入苦战。

    灵智闪过绝招,石刚却也不感讶异。对方既是方丈,若连“伏兵杀”也无法招架拆
解,还有什么颜面领导满山僧侣?他嘿地一声,双刀回转,便要再次发招,这回灵智却
比他快一步动手,只见他袍袖轻拂,直朝石刚胸口扫去。

    石刚不敢轻敌,短刀当胸竖起,便来抵挡灵智的袖劲。猛听“嗡”地一响,那刀给
袖力一撞,居然朝石刚倒弹回去。

    石刚内外造诣俱达巅峰,当年初出造反之时,马上斩杀敌首,有如探囊取物,素有
“气冲塞北”之称,山上除秦霸先、方子敬二人,便数他武功最高,岂知双方以内力相
抗,灵智却能以袖劲震回手上宝刀?眼看这手武功匪夷所思,石刚惊疑不定,问道:
“阎浮提?”

    灵智微微一笑,颔首道:“施主好眼力。”

    石刚嘿嘿冷笑,心下暗暗忌惮。若非是“阎浮提人间飘香”,世间哪来这等可畏袖
力?众人看灵智内力鼓荡,僧袖如风帆涨起,禁传神功之前,谁不是面露惊诧,议论纷
纷?众人直至此时,方才知晓了道理,原来先前石刚的刀索忽然断裂,却是被无形袖力
毁伤所致。

    “人间香袖”柔中带刚,刚中带柔,内力灌注之下,柔软的僧袖凝如铁锤钢刀,其
中行云流水、变幻莫测之处,尤为少林前辈高僧所推崇。这套武功虽然高明,却因过难
习练,需得“定戒持忘断”五大真我方有所成,练功者废寝忘食,如痴如狂,往往有碍
禅定修行,便给少林长老列为禁传。正因戒传已久,这回“人间香袖”发功,算得是百
年来首次在江湖现世,登令满场高手惊叹艳羡。

    眼看灵智武功如此高妙,陆孤瞻与李铁衫对望一眼,都是摇了摇头。想到后头上场
的天绝僧只有更加厉害,一时心中都是又烦又忧,不知该当如何。

    ※ ※ ※灵智神功盖世,众人喝彩声此起彼落,大见敬佩之情。石刚听在耳里,
好似气馁万分,他长叹一声,放落了双刀,却似投降了。灵智皱眉道:“施主怎么不动
手了?”

    石刚低叹道:“方丈,我……唉……”灵智见石刚垂首颓丧,似乎眼中含泪,他往
前走上一步,皱眉道:“你不打了么?”石刚无言以对,哽咽垂泪道:“方丈……我…
…我要……”

    灵智柔声道:“你要什么?认输么?”

    猛听石刚哈哈大笑,暴喝道:“我要杀了你!”霎时双刀狂攻,直向灵智脑门夹去。

    灵智大惊失色,慌忙向后闪开,石刚哪容他走脱,狂吼之下,如同猛虎吃人,只拼
命砍杀过去,看他状如无赖汉,场内场外一片惊叫,少林僧众更是大骂下流。

    眼看石刚双刀雷霆霹雳,杀得自己险象环生。灵智满头冷汗,暗忖道:“这人堂堂
一个武学宗师,行事却如此卑鄙,他难道不知羞耻么?”

    灵智却不知道,这石刚与他出身不同,练武路子不同,临敌心态自然透着相反。看
灵智自幼打坐炼气,练武只为禅修,打架杀人自是不可,便遇上师兄弟过招习练,也只
是点到为止,哪里见过生死真章?也是为此,他生平从未杀过一人。那石刚却恰恰颠倒,
他自小战场长大,自五岁杀人算起,两手早已沾满鲜血,当年他小小一个孩童行走战场,
若不练武,便只有死路一条。也是为此,动手于石刚而言,便如老虎捕捉猎物,只有抓
得到抓不到,哪有对错可言?非但连耍花腔的招式都不愿学,连对文诌诌的武学心法都
是深恶痛绝,可见一般了。

    灵智养尊处优,自幼练得都是最高明的武功,便如佛堂里的一朵尊贵昙花;石刚却
是石头砖块无所不用,只要能让自己活命,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正是荒野间苦苦求生的
一株乱草。看此战如此凶险,灵智若迟迟不能体会生死之道,在怒苍战神面前,必败无
疑。

    ※ ※ ※双刀连连夹杀,带着强烈猛恶的劲风,逼得四下泥沙飞舞,煞那间已将
灵智拢在其中,刀锋更将他逼到绝处。灵智深深吸了口气,霎时展现了无与伦比的聪明
悟性,轻拂袍袖,柔和袖风袭来,正是“人间香袖”再次出招。

    禁传神功二度出手,岂容强敌放肆?看石刚双刀未至,那袖风却已隔空扑来,直达
八尺有余,竟如劈空掌力一般。石刚运劲在胸,便要硬挡这记袖功,猛听他闷哼一声,
身上经脉给外力入侵,一时酸软难受,内力运使竟隐隐有不顺之相。

    灵智有些生气了,却不抢攻,只向前走上一步,道:“石将军,我俩比武较量,你
却屡次不守规矩,欺侮于我,你不怕毁了自个儿的名声?”

    石刚干笑两声,道:“方丈教训得是,我不敢了。”战到此刻,石刚虽然身经百战,
也知此役不易取胜,他落居下风,装作十分羞愧,但眼角四处打量,只在伺机偷袭。灵
智见对手并无移动之象,当下也不趁胜追击,只在一旁耐心等候。

    石刚佯作喘息,向后退开两步,灵智这回却学了个乖,丝毫不敢靠近。二人正自僵
持,忽听“喀啦”一声大响,天空亮起一阵闪电,如神龙般跃过天际,跟着雷声隐隐,
哗啦啦地下起大雨来了。石刚心下大喜,忖道:“天助我也,此战必胜无疑!”

    此刻大雨倾盆,场中众人衣衫早已湿透,石刚与灵智却无出招迹象。少林怒苍两方
人马关心主将生死,大雨虽然当头落下,却是无暇理会。灵音怕朝廷诸人受雨着凉,便
命人送上油伞,让左从义、宋公迈等贵宾遮雨。

    过了一柱香时分,地下积水寸许,生出一个又一个水坑,石刚提起脚跟,缓缓向左
斜移半寸,脚尖探入一处水洼。这步伐极轻极缓,移步时双肩全然不晃,场边几乎无人
发觉他在移动脚步。

    秦仲海凝神去看,只见石刚状似喘息,其实只在缓缓吐纳,看他一呼一吸间,那水
洼里的积水隐隐颤动,秦仲海暗叫妙计,自知石刚一会儿脚尖轻扬,便有大批水珠随势
飞出,以此人内力之强,飞水急洒之下,岂止能遮蔽视线?怕连对方的眼珠儿都能坏了。

    石刚稍有动静,灵智便生感应,看他双眉一轩,两掌上托向空,任雨水落入掌心,
看这个情状,定有将计就计的妙招应对。秦仲海一旁看着,心下也是暗自钦佩:“这灵
智方丈当真了得,既不出招抢攻,也不授人以隙,若是我在场上,怕已沉不住气了。”

    两大高手过招,胜负全在须臾之间,只要分毫不慎,轻则落居下风,重则当场丧命。
此时秦仲海把两人对阵的模样看入眼里,更加明了青衣秀士等人要石刚下场的用心。照
此看来,尽管自己练成了强悍内劲,但高手争斗并非全靠力气招式,其中的心机手段,
自己还有得学。

    ※ ※ ※良久良久,石刚都不曾发动招式,少林门人不知他在弄什么玄虚,心下
都是暗暗奇怪。高天威见石刚不敌,登时哈哈大笑:“气冲塞北!你往年何等嚣张,今
日怎么如同丧家之犬?快快动手啊!”高天威才一吼叫,猛听天边打落闪电,雷声炸响,
登将高天威的冷嘲热讽掩去。石刚忽然哈哈大笑,伸手一挥,手中短刀便向高天威射去,
这刀去势快绝,出其不意,又附上了浑厚内力,直如飞箭一般。

    高天威怒道:“好杂碎!居然想暗算老子?”更不多言,双足纵起,身形拔高丈余,
已然躲开阴刀。只是高天威起身闪躲,背后的少林弟子却是要糟,眼看一众低辈弟子惊
惶大叫,灵智心下着急,喝道:“不可如此!”

    灵智飞身纵起,袖劲拂出,已将短刀势头扑缓,旋即伸手探出,将刀柄抄入手里,
跟着回过身来,大声道:“施主屡次出手卑鄙,休怪小僧不容情了!”这方丈平日迂腐,
说话从不见疾言厉色之情,少林弟子此刻听他怒声说话,不少人居然是生平头一回,看
灵智如此愤怒,已是要使出看家本领,那石刚武功再高,却也难挡一击。

    灵智一声清啸,手握石刚的随身短刀,发动全身内功,便往他身上招呼。

    石刚却不惊惶,铿地一声,长刀出手,此时灵智手持阴刀,石刚手执阳刀,两人各
以兵刃相击,伴随着天边雷震,猛听石刚暴喝道:“天雷落!”

    天边一道闪电打落,正中双刀交接处,霎时一道白光沿着刀刃两端,朝石刚与灵智
二人身体导去。场边众人见了异状,无不惊声大叫。

    但听劈啪暴响,众人鼻中闻到一股焦味,却见灵智面色惨淡,身子摇晃欲坠,手中
短刀更已落地。传向石刚的那道白光却绕开了他的身子,顺着长及触地的刀穗导入地下,
霎时消失无踪。石刚哈哈大笑,一把将短刀抄起,喝道:“灵智啊灵智,你以为只有你
会高深武功么?我石刚号称”气冲塞北“,仗得便是天雷落!”

    ※ ※ ※这下战情忽转,众人不禁大吃一惊,正惊疑不定间,天边又是一道闪电
打落,石刚举起短刀,大喝一声,子母双刀合拢,刀头相抵,阴阳际会,场内暴响又起,
这次众人看得明白,赫见刀头交接处射出一道光彩夺目的精光,直向灵智冲去。

    那精光来得好快,灵智竟是闪躲不及,他急急劈出一掌,想要阻下精光,但掌力稍
微触碰,便见脚下踉跄,踏地处更是焦黑印紫。石刚狂吼连连,双刀相抵,伴随轰天雷
声,又是一道精光喷出,灵智脸色惨淡,急忙跃起闪避,波地一声响过,地下再次现出
焦雷痕迹。

    一旁常雪恨骇然道:“这是什么怪异招式?”陆孤瞻哈哈大笑,朗声道:“这帮少
林和尚虽然渊博,却不知咱们老石”子母阴阳刃“的神奇之处。这两柄刀一为阴,一为
阳,阴阳相交,引雷下击,故所以名之。便是大罗金仙转世,怕也不能挡他一招。”

    众人这下方才明白,原来石刚的子母阴阳刃之所以了得,不在双刀招式,而在于双
刀阴阳合气时能够引雷下击,灵智内力虽深,招数再精,但对方能借天地之威,他虽贵
为方丈,也要徒呼奈何了。

    方丈无力还手,甚且有性命之忧,少林僧众自是惶急无比,先前灵定已吃了一场败
仗,要是方丈再败,少林连输两场,根本轮不到天绝僧出场,己方便要俯首称臣了。众
僧又惊又急,但石刚武功如此神奇,此刻除了暗自惶急,却也无计可施。

    ※ ※ ※天雷乍现,电光闪耀,伴随石刚双刀上的焦雷,更显得威力震慑,令场
中众人骇异动容。只见双刀上一个又一个雷电发出,灵智时而侧身闪避,时而跃起离地,
饶他内力深厚,也不敢再以肉身承受,只不断迂回闪避,寻找反击之道。

    眼看怒苍众人面带喜乐,彷佛胜负已定,朝廷众人想起“潜龙”即将归山,自有惶
惑之意。宋公迈沉声便道:“大家沉着点,胜负还没分晓。子母阴阳刀虽然高明,却不
能阻住近身攻势,依我看来,方丈三招内定要抢入内圈,与石刚贴身肉搏。”

    果不其然,眼看子母双刀正要相触,灵智已然箭步向前,他身形好快,霎时便已跨
入刀圈,香袖拂出,更往敌人下颚扫去。只是石刚早已有备,双刀早成剪形,直朝灵智
身子夹落,口中更是冷笑连连,竟是要将灵智减做两段。

    双刀正要及身,灵智吐气扬声,两手向外一挥,袖劲拂出,已将双刀来势微微一阻,
靠着这么一缓,灵智手腕翻出,十指伸长,径自拿住刀锋,牢牢钳住了。少林众僧见了
这招“空手夺白刃”,登时大声叫好。

    石刚冷笑道:“方丈大师,你若以为这样便能挡住我的阴阳刀,那是大错特错!”
他暴喝一声:“阴阳汇聚!震!”内力发出,沿着双刀急急而去,拨啦一声怪响,不必
靠着天雷下击,居然也发出了雷电般的阴阳气劲,霎时以灵智为交会点,在他体内冲撞
起来。

    灵智再次中计,霎时深深吸了口真气,便要以多年修为承受对方刚猛无俦的内劲。

    ※ ※ ※大雨落地,直如泼水也似,灵智脚下却干燥异常,雨点每一落下,立时
给蒸成一团水雾,足见体内所受的真气何等强劲。常雪恨看入眼里,登时哈哈大笑,道
:“灵智老贼不成了!可别给蒸熟啦!”灵真听他说话轻薄,登时喝骂起来:“小贼说
话小心!谁给蒸熟了!”两方人众远远指骂,常雪恨更是满口污言秽语,不堪听闻。但
双方首脑人物何等身分,自无暇理会这些无聊争斗,只在专心观看场内比试。

    先前石刚虽仗奇门兵器之便,出手时大占上风,但此刻双方以内劲相拼,兵器已成
无用,胜负便看彼此的内力修为深浅了。两大高手全力以赴,拼死对峙,石刚仗着阴阳
双气的偌大威力,一个个雷电在灵智体内撞击不休,灵智却以佛门罡气谨守门户,伺机
反攻回去。

    “阎浮提”与“罗恸罗”一般,同为少林五大禁传绝技,正因威力太大,练功者动
辄玩物丧志,练不成的灰心自残,练成的却又心骄自满,寺中长老见这套武功害处太多,
遂禁传人间。只是灵智悟性奇高,实乃少林中百年难逢的奇才,靠着天绝老僧侧面启发,
虽只获传“人间香袖”月余,便已屡破玄关,此刻发功,更把精微处发挥得淋漓尽致,
看来此人能以壮年接任方丈,果然是有过人之处。

    双雄内力灌注,力道绷紧,竟使石刚双刀慢慢弓起。看来灵智内力果然深厚,凭着
无上修为,终于逐步扳平局面。石刚见钢刀将断,霎时断喝一声,真力疾驰而出,力道
灌入,刀背便又平复如常。众人见石刚咬紧牙关,额头青筋暴现,头上更冒出袅袅白气,
都知他内力发挥已至极点。那厢灵智面色凝重,口中不时深深吐纳,想来也已到了紧要
关头。

    这场恶斗纯以内力交战,虽不比郝震湘与灵定的血战好看,但个中凶险之处,却是
有过之而无不及。只要一个不慎,两人定有一亡。

    秦仲海暗暗惶急,心道:“为了一个左军师,却要折损我山一条猛虎,这仗未必划
算啊。”只是此刻万万不能喊停,一来天绝僧技压全场,怒苍无人可与他较量;二来石
刚生性好强,若要出场干预,反会激得他更加疯狂,一时只能暗自忍耐,静观场中变局。

    雨势越下越大,伴随天边雷声隆隆,石刚大声呼喝,内力如惊滔巨浪,一波又一波
袭向灵智,双刀沉重,直如无尽,众人见灵智脚下地面微微颤动,似欲崩裂,可见身上
所受力道何其之重,但他自始至终不曾发出半点呼喝,足见尚有潜力未出。

    正激战间,忽听灵智叹了口气,摇头道:“石将军,我有句话奉告,请你务必听从。”

    石刚听他在激战之中,尚且能发声说话,忍不住愣住了,灵智这份功力之纯之精,
实在自己之上。他吃惊之下,气力内缩,功力大褪,那灵智却不趁势抢攻,只牢牢防守
门户,并不暴起伤人。

    武林高手任凭功夫再高,一旦内力运至极境,不曾听过有谁还能发声说话,即便武
功高如宁不凡,也未必能够办到。耳听灵智说话清晰,宛若平常,怒苍群英上起秦仲海,
下至常雪恨,无不相顾骇然。看来灵智所修的“阎浮提香袖”绝非凡物,果有独到之秘。

    石刚虽想发声答话,但自忖修为不到这等境界,若要一意逞强,恐怕说不半字,真
气松动,当场便要七孔流血而亡,他不敢出头逞强,只得强自忍耐。

    灵智叹了口气,道:“石将军,小僧生性懦弱,不善比斗,然观今日比试情势,你
我二人若无一人亡故,只怕分不出胜负。如此杀生流血,岂为佛门中人所愿?还盼施主
手下留情,点到为止,如此可好?”灵智口气一如平常,好似闲话家常,看他功力如此
高深,自然大居赢面,谁知居然开口讨饶,难道是故意造作?石刚以为他有意讽刺,心
中更是大怒,只是自己功力不及对手,虽想开口响应,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冷笑
一声,以示不屑。

    奈何便这么一个冷笑,刀上真气略褪,眨眼之间,灵智的内力便如排山倒海涌来,
压得石刚喘不过气来。观战众人见状,都知石刚功力远逊方丈,此战只须拖延一阵,定
由灵智胜出。

    石刚面色铁青,自己纵横西疆二十年,打遍百国无敌手,没想初次返回中原,便遇
如此高强对手,毁了一世英名也就罢了,倘若累得秦仲海被俘,自己何颜面对秦霸先于
地下?

    石刚咬住银牙,心道:“这贼秃不过是少林寺的二号人物,武功便已这般厉害,一
会儿天绝老贼出场,咱们有谁是他对手?石刚啊石刚,今日你便算全身内力耗竭,武功
尽失,也要和这贼秃拼个两败俱伤,至少拿个平局!”

    天绝僧威名太盛,除非方子敬现身出来,否则孰能抗手?石刚自知此战关系太大,
这场中坚战万不能败,除了和灵智拼个同归于尽,保住双方和局,否则秦仲海必受俘虏。
心念于此,数十载内力奔出丹田,一时如同拼命。

    灵智只觉对方传来的内力更为雄浑刚猛,石刚竟是有意以死相拼,当即口轩佛号,
道:“施主万莫误解,我少林虽与贵寨为敌,却无意杀伤人命……”石刚听他喋喋不休,
满口的仁义道德,忍不住大怒。他豁了出去,喝道:“放屁!”他大声开口说话,内力
运转不顺,胸腹好似被铁锤打了一记,忍不住喉头一甜,眼前金星乱冒,嘴角迸出了鲜
血。

    陆孤瞻一旁看着,忍不住惊怒交迸,自知老友生性高傲,受不得激,登时喝道:
“灵智方丈!你恁也用心机了!”灵智轻叹一声,道:“几位施主莫要误会,老衲这般
说话,只是为天下苍生请命,绝非激将……”他还要多做劝说,石刚想起阖山弟兄这几
年际遇之惨,一时悲怒交加,全身内力倒灌而出,暴喝道:“贼秃!闭上你的狗嘴!受
死吧!”

    啪地一声,石刚满腔热血倒喷而出,只吐得灵智满脸都是。英雄临危,石刚仰望天
际,想起秦霸先与自己的交情,满面血泪间,已然决意自尽,只听他大喝一声,鲜血吐
出,气势反而暴长,那内力势若雷震,直朝对方撞去。饶那灵智修为已至化境,此刻脸
上沾了鲜血,身子晃动不休,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石刚是个硬性人,处境越是不利,越能激发他的斗志,灵智几次劝降,对他几同侮
蔑,更激发他“毋宁死”的决志。石刚抛脱生死荣辱之后,如同负伤猛兽垂死扑咬,内
力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大雨倾盆,旁观众人只觉四下气流逐渐转向,都朝灵智与石刚
而去,大雨顺着这股气流,顿成漩涡之势,宛若奇观。

    猛地天边一声巨响,闪电飞驰,照耀得四野一片明亮,石刚怪吼一声,纵声叫道:
“霸先公!”双眼翻白,便要拼出全身功劲,青衣秀士与陆孤瞻相望叹息,都知生死攸
关之刻已然到来。秦仲海听他呼喊自己父亲,两代老臣点点丹心,登让他热泪盈眶,难
以自已。

    灵智摇了摇头,对方起意同归于尽,欲置自己于死地,当此局面,也只有自保的份,
他深吸一口罡气,双掌发功,运起数十载勤修的内力,便要将石刚的内力撞回。

    怒苍山众人闭上了眼,不敢再看。秦仲海大叫一声:“住手!”他怕石刚当场战死,
便要入场解救,纵然给少林僧众指骂作弊,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了。

    轰隆声响大作,电光闪耀,大雨飞洒而落,秦仲海却迟了一步入场,只见灵智的内
力全数发动,已将石刚的劲气震回。石刚眼前一黑,口中鲜血狂涌而出,将死之际,只
在纵声长嚎,那声音低沉悲凉,孤臣血泪斑斑,似泣平生所受之屈,让人听来为之鼻酸。

    秦仲海跪倒在地,涕泪纵横,忽然一个黑影飘动,已然窜入场中。看他身法也不甚
快,但靠着时机拿捏极准,竟然恰巧挡在两大高手之中。

    那人右手挡住灵智,左手架住石刚,已将两人的力道全数消弭,雷光闪过,那人的
面貌入得眼中,场中登时欢声雷动,秦仲海慌忙站起,大喜道:“师父!”

    却说是谁有这般通天撤地之能?竟能在刹那间扭转乾坤?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九
州剑王”方子敬到了。

    第九章上将

    雨声渐渐缓歇,已是黎明时分了。

    从树颠望去,天际朝霞隐隐将起,辉映着晨星晓月,嵩山晨光,美得让人屏息。

    四下宁静平和,远方虫鸣隐隐,这是一个仲夏清早。

    “大家快!快!快!”

    黎明清晨,四下祥和,声声叫唤喊破了宁静,转过头去,只见树下奔来大批僧人,
围拢着大树,喊叫道:“方丈!咱们找到了!这孩子就在树上!”

    树底下奔来好多的和尚,为首的那人面目苍老,好似有几百岁了,身边还围着几十
名僧人,人人指着树顶高声叫喊,一名和尚身形壮硕,约莫二十来岁,只听他喝道:
“小朋友,你快快下来!这里就是你家,没人会打你的!”

    那和尚喊了半天,眼看没有动静,他啧了一声,颇见不耐,立时便要往上攀爬。忽
在此时,众僧高声惊叫:“灵真快别爬了!他要掉下来啦!”

    那壮硕和尚闻言一愣,急忙止步,一名面貌慈和的僧人走到树下,张开双臂,温言
道:“好孩子别要害怕,乖乖下来,让灵音师兄陪着你,好么?”

    那僧人好生慈祥,让人觉得可以依靠……只是他身边的那些和尚好生可怕,个个横
眉竖眼,都不像好人……

    还是这里好,又温暖、又安静……

    转过头去,旭日东升,晨光中一片静谧,只有这里是平安的,高高的树颠上,没有
人会打他,只有满天星辰会陪伴他,照顾他……

    一声叹息响起,身边多了一个人。伴随着一声尖叫,眼前景象晃动不休,身子已然
坠下树去。

    忽然之间,身子凝住了,霎时又坐回了树梢。

    好奇妙啊……这人会变法术?

    侧头望着那人,这人是个老和尚,他的模样好枯瘦,不知有多老了。他的眼神好温
暖,不像是树下那些和尚,反像是大殿上佛像的眼神,暗暗的,热热的,让人想多看一
眼。

    ※ ※ ※正想间,手上多了一枚松子糖。

    老僧的神情很祥和,他俯首微笑:“孩子,吃吧。”

    “我为什么要吃?”稚气的声音响起,说出今生在少林寺的第一句话。

    “吃下它,你就会长大。”老僧来回摸着头顶,温温热热的:“长大了,就没人敢
打你,你就不会再哭了。”

    “不会哭了?”

    “对。不会哭了。”

    嘴里出现了甘甜滋味,松子糖入口即化,满口清香。

    “喜欢这个滋味么?”僧人摸着孩子的头,笑问道:“长大的滋味?”

    ※ ※ ※“师父,我喜欢。”

    低沉的声音响起,漫天朝阳中,树顶上站着一名男子,这人腰悬长剑,俊美的面上
满布晨光。

    此刻,人生即将逆转。伴随这个决定,天地气运也将逆转。这一刻,是生死的一刻。

    光阴寸寸流逝,走到了这步,再无反悔的机缘了。哪怕再为难、再痛苦,他也必须
做出决定。

    他紧握长剑,回首望着脚下的达摩院,脸上现出了坚决的神情。

    “师父,我答应你,我不会再落一滴泪。”

    他深深吸了口气,把长剑拔了出来,转身面对达摩院,口唇轻动:“只因我是一块
钢。”

    钢!

    是不流泪的!

    ※ ※ ※眼看石刚将死,方子敬陡然现身出来,将老友的性命救下。他望向灵智,
微笑道:“方丈好厉害的禁传神功,得理不饶人啊?”这人无愧是剑王,甫一出手,便
让场内情势逆转,看他左手按在石刚的肩上,右手架住灵智的双掌,已然接下两边全力
施为的绝招。

    此时局面间不容缓,双方内力更是雄浑强猛,只是方子敬神态潇洒,虽在两大高手
的夹击下,仍是气定神闲,彷佛行有余力。少林众僧皆是高手,把他的模样看在眼里,
已知他出手时机拿捏极准。灵智与石刚激战之下,气力相互抵消,方子敬恰在相抵时刻
出手相隔,神情自是轻松如意。

    方子敬将石刚微微推开,霎时发动了阴阳六经的内力,这力道如同百川汇海,又似
天雷霹雳,登将灵智压得退开一步,方子敬向前一步,微笑道:“方丈不是喜欢劝降么?
怎么不开口了,干脆连方子敬一起收服了,那不挺好么?”灵智先前虽在激战间,依然
谈说自若,但此刻给方子敬的霸气内功压制,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眼看剑王武功大开大阖,见识更是卓越非常,场边众人都是为之一震。灵音、灵真
等人更是暗暗叹息,心中都想:“此人忽尔到来,胜负真可难说了。”

    论内力深厚,方子敬实为怒苍第一,仅爱徒秦仲海一人可望其项背。论招式精妙,
方子敬仍为山寨第一,除石刚、陆孤瞻等寥寥数人外,再无人能与并论。再论练武悟性,
此间除开青衣秀士,阖山并无第三人足与相比。

    猛力、狠辣、精招、绝智,“九州剑王”一人出手,威同众家合力,兼秦仲海之猛
力、石刚之狠辣、陆孤瞻之精招、青衣秀士之绝智,力大无穷却又机巧多变,再加招式
精妙、心狠手辣,飞天遁地无所不能,实乃天地间最为可怕的对手,方子敬若要全力拼
斗,连秦霸先、宁不凡也要忌惮三分,何况其它?

    ※ ※ ※方子敬救下石刚的性命,便向满场众人拱了拱手,微微一笑间撤下双手,
任凭灵智回力收招。场边众人震于他的绝顶武功,竟无一人说话。高天威、宋公迈最怕
此人,此刻更是面如死灰,神情大不自在。

    灵智身居方丈,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此刻见了方子敬到来,也只缓缓退开一步,合
十道:“方施主驾临,老衲不曾远迎,当真失敬。”方子敬微微一笑,稽首道:“方丈
不必客气。”他转头看向石刚,见他全身鲜血,却仍是满脸杀气,便拍了拍他的肩头,
以示安慰。

    石刚比武时向来不喜旁人插手,当年在西域便曾因薛奴儿一个多手,他便放过罗摩
什不杀,此刻被方子敬公然打扰,要他如何放得下面子?他一声闷哼,厉声道:“我与
少林方丈生死相搏,你怎地过来打岔?莫非看我不起么?”

    方子敬淡淡地道:“赢了面子,输了性命,那里值得?”

    石刚吐出血来,喝道:“死得其所,心之所安,性命何足道哉!”

    方子敬哈哈一笑,伸手朝怒苍众人指了指,道:“别说这些了,看看他们。”

    石刚捂住胸口,回身转头,只见秦仲海虎目泛红,常雪恨、解滔满面泪水,其余老
将无不满面关切。方子敬将他搂住了,温言道:“什么叫做死得其所?你今日死得不明
不白,你带来的几万番军听谁号令?现下朝廷兵马包围山寨弟兄,少了你的人马,咱们
怎么抵挡人家?你自己死便死了,却要连累满山弟兄一块儿死,你要拿什么去见秦霸先?”

    方子敬接连几个题目问下,却要石刚如何回答?他醒起自己肩担之重,全身冷汗涔
涔落下,寻思道:“他说得不错。当今山寨初举,我那些子弟军只听我一人号令,我若
战死此处,他们未必肯听少主调派。石刚啊石刚,你这把年纪了,行事怎还如此浮躁?”

    心念于此,已有悔悟,当下长叹一声,道:“方兄教训的是,石刚知道错了。”

    众人见方子敬几句话之间,居然说服了桀傲不驯的石刚,都是大为佩服,看来这
“九州剑王”确足与秦霸先平等论交,绝非寻常山寨人物可比。

    二人说话间,这厢灵真已跳了出来,只听他戟指叫骂道:“你们两个打一个,算得
什么英雄好汉?你们可说个明白,这场胜负如何算法?”

    常雪恨扭着一张嘴,回骂道:“他妈的!你家老秃驴没死,我家大将军也活着,当
然是平手了!你是瞎了么?”灵真怒喝道:“满嘴胡言!无耻卑鄙!”

    常雪恨还待叫骂,青衣秀士却止住了他,淡淡地道:“方老师插手比试,我方说来
理亏,这场算我们输了。”少林僧众听他自承败北,这才止歇骂声,方子敬转过头去,
向石刚微微一笑,道:“都怪老夫不好,方才技痒难搔,多出了一手,却害你输了这场。”
说着向他做了一揖,聊表歉意。

    其实场边高手心知肚明,这场比试若无方子敬插手,石刚早已死于灵智手下,但方
子敬为了顾及石刚的脸面,便将事情揽到自己身上,言明自己违规之故,方致石刚败北,
用心自在为弟兄遮掩。

    石刚惨败灵智之手,说来也没什么可耻,这方丈贵为天下第一门派的掌门,便与天
绝僧相抗,他也不见败,石刚输在此人手里,可说虽败犹荣。陆孤瞻知道老友生性高傲,
又兼身上内伤,自须早些调养,便使了个眼色,让解滔、常雪恨将他扶下来了。

    ※ ※ ※灵智并非气量狭窄之人,听得对方自承败北,也不多加一辞评论,合十
便道:“承蒙贵山相让,现下双方一胜一负,结果尚未分晓。依着两边约定,这便开始
第三场比斗吧!”

    方子敬微微一笑,向青衣秀士等人招手示意,道:“人家找了天绝出场,这场便由
老方出马应战,大伙儿可有异议?”怒苍众人闻言,登时轰然叫好,李铁衫更是纵声大
喊:“多年不见剑王出手,今日咱们擦亮眼睛,正要好好见识一下!”

    此时三战两胜,双方各得一败,眼下第三场便要开打,怒苍山第一号高手“九州剑
王”方子敬已然赶到,自是冲着天绝僧而来。方今武林四大宗师中,宁不凡退隐,卓凌
昭身亡,只余方子敬与天绝僧犹在江湖行走。这两人互为多年死敌,几十年下来彼此相
互较量,互有胜负,看来又有一场硬仗要打了。

    方子敬见山寨弟兄别无异议,便自哈哈一笑,他迈步行向达摩院,拱手叫阵道:
“天绝老僧,方子敬过来领教你的”天诀“,大家都等着看,你快出来相见吧!”

    方子敬喊了半晌,不见有人出来,他心下微感纳闷,咳了一声,便要反身询问方丈,
忽听达摩院中传来脚步声响,这声音一沉一沉,步步低缓,众人心下暗自忌惮,暗忖道
:“这天绝僧终于要现身了!”卢云、伍定远屏气凝神,秦仲海、青衣秀士掌心出汗,
高天威、宋公迈心存惧意,众人都在等着山神现身。

    当年华山一场决战,“天下第一”与“昆仑剑神”激斗千招,惊动五湖四海。此战
方子敬与天绝僧决一死战,凶险处绝不稍逊华山之会,料来此战定将轰传天下。

    脚步声慢慢缓歇,照壁后转出了一人,场中众人见了他的面貌,忍不住同露惊愕。

    这人肤色白皙,长眉俊目,却是一名俊美青年。

    少林寺不是横眉竖眼的光头,便是道貌岸然的秃驴,谁知此刻居然出了这等俊美男
子?常雪恨哈哈大笑:“他妈的,天绝僧什么时候返老还童,变成一只小白兔了?”解
滔咳了一声,低声道:“快别胡说了。这人是秦将军的旧日同僚,当今朝廷中军主帅杨
肃观,乃是天绝僧的关门弟子。”

    常雪恨哦了一声,颔首道:“文杨武秦,那个杨字指的便是他么?”

    解滔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场中众人屏气凝神,都在等着杨肃观说话。

    ※ ※ ※杨肃观身为少林俗家弟子,难得返寺,自然深居简出,看他腰悬长剑,
身穿粗布长袍,只是他容貌着实清秀,衣衫虽不醒目,却更显得出尘之气。杨肃观向方
子敬微微躬身,合十道:“晚辈杨肃观,见过前辈。”

    杨肃观虽是朝廷大军主将,但在武林较量之前,也不过是少林寺的低辈弟子,如何
入得“剑王”眼里?方子敬斜睨杨肃观一眼,冷冷地道:“小朋友,你回去禀报师父,
就说老方在这儿等着,请他快些出来较量。”

    杨肃观听了这话,却是微微摇头,躬身答道:“不敢有瞒方老师。在下已奉家师之
命,特来迎战强敌。”

    方子敬听了这话,忍不住咦了一声,双眉挺起,道:“你想和我过招?”

    杨肃观躬身道:“不敢。只是晚辈奉家师之命,前来抵挡第三战强敌,贵山不论是
谁出马,在下都需一决胜负。”

    此言一出,敌我双方无不吃惊,杨肃观武功如何,众人自是熟知,他昔日与昆仑山
激战,曾给卓凌昭轻轻巧巧地破去“涅盘往生”,武功大为不如,再看他年前走访西疆,
更被郝震湘打得破屋飞出,此刻面对的强敌乃是号称“剑王”的方子敬,这人武功之高,
绝不在宁不凡、卓凌昭之下,杨肃观狂言挑战,莫非失心疯了不成?

    杨肃观这话既已出口,那是绝无转圜余地,少林僧众自是为之耸动,灵智、灵音等
僧都有不解之情。卢云、伍定远二人向与杨肃观相熟,听得对答,更是满面惊诧,良久
说不出话来。杨肃观浑不在意,转头望向怒苍众人,道:“方丈之前与诸位约定三战人
选,此刻在下身替家师,不免违背承诺,诸位可有异议?”

    常雪恨哈哈大笑,道:“去了个大高手,来了个小白痴,咱们敲锣打鼓都来不及,
哪有什么异议?方老师快快下场,咱们今日有兔子肉吃啦!”

    听得杨肃观狂言放话,方子敬却是哼了一声,双目森然斜起,低声道:“小子,你
师父鬼鬼祟祟,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杨肃观合十道:“方老师放心,葫芦里的
不是毒药,而是解药。大家尽管放心吃。”方子敬听了这话,却是冷冷一笑,道:“你
听了,怒苍山开大门走大路,不扯朝廷烂污,我奉劝你一句,莫把我徒弟卷进去。”

    杨肃观双手一摊,故作茫然道:“方老师的话儿好难懂。您究竟愿否下场教训在下?”

    方子敬听他说得轻松,反而犹疑起来。他自恃宗师身分,如何能与晚辈过招?此战
胜之不武,败了无地自容,以他剑王的地位,又何必糟蹋气力来打这一仗?再看天绝僧
的用心,更是让人不解,一时沉吟不止,难以决断。

    陆孤瞻虽不解他二人的对答,但心下暗暗猜测,也知方子敬无意下场。他斜目过去,
转看杨肃观,只见这人眼神闪烁,似有无穷心机。江湖传言这位兵部郎中诡计多端,看
他这幅模样,一会儿八成要靠晚辈身分装死卖乖,倘若再以厉害口才僵住剑王,说不定
能让这小子拖成平手。陆孤瞻智计百出,自要提防这等下流伎俩,他束装入场,朗声道
:“不劳剑王出马,这碗饭我来吃。”

    杨肃观年岁虽轻,江湖辈分却高,说来与灵智、灵定同辈,陆孤瞻若要与之动手,
并无欺压之处,不似方子敬那般树大招风,易惹争端。何况两人曾在神鬼亭交过手,陆
孤瞻对杨肃观的心性习性自是熟稔,当下便有意下场惩戒此人。

    灵智见陆孤瞻出场,心中暗叫不妙,这陆爷武功之强,绝不在石刚之下,两人便要
约定百招内取胜,也无不可。强弱太过悬殊,灵智担忧之下,撇眼便朝杨肃观望去,却
见这位师弟满面怡然,似乎不感忧心。灵智不知高低,更不解天绝僧的用意,他咳了一
声,摇头道:“不如这样,灵音师弟,请你去接陆施主的高招。”

    灵音乃是四大金刚之一,武功根柢虽不及天绝、灵智那般功夫,却也是江湖上难得
的高手,尤其练就“底栗车四绝手”这门禁传奇功后,这个把月来武功突飞猛进,说不
定能克制陆孤瞻的鞭法也未可知。

    灵音听得方丈叫唤,立时便要入场,却听一人笑道:“大家别急,先请退下去。我
们这儿有位英雄要上场。”众人回头急看,来人却是青衣秀士。

    陆孤瞻笑道:“军师也想玩这一场么?”青衣秀士微笑摇头,道:“陆爷怎地这般
说话?灵音大师也好,你陆爷也罢,都不该打这场仗。”陆孤瞻沉吟道:“军师的意思
是……”

    青衣秀士笑道:“杨郎中代替天绝师傅出战,那是孝顺师父的意思,让人好生钦羡。
只是咱们方老师传道授业,威震四海,难道没有徒弟么?”他走入场中,轻推秦仲海背
脊,道:“秦将军,人家扬郎中是天绝僧的徒弟,你则是方老师的爱徒,咱们第三场便
请你出手吧!”

    听得此言,陆孤瞻登时恍然大悟,他仰头大笑,抚掌道:“唐军师教训得是。是该
让小一辈英雄较量的时候了。”说着挥了挥手,笑道:“秦将军,请你上来吧。”

    秦仲海听青衣秀士要自己下场,登时放声大笑,自行跨入场中。

    ※ ※ ※青衣秀士身为怒苍山军师,自要运筹帷幄,眼看杨肃观出场,陆孤瞻搦
战,对方却又要改以灵音应付,对方既有怪招,青衣秀士看入眼里,自是暗暗冷笑,索
性来个将计就计,把秦仲海送入了场中。

    秦仲海内力之高,直追业师,刀法之强,更不在五虎上将任一人之下,倘由他与杨
肃观同场较量,可说稳操胜卷,差距还大于陆孤瞻对灵音这场,何况两人一是天绝的门
生,一是剑王的爱徒,这当口把秦仲海推出来,料来灵智也推托不了。

    青衣秀士见灵智低头不语,灵音面有难色,登时笑道:“方丈大师,我怒苍英雄从
不以长欺幼。既然天绝僧不愿下场,改以徒儿出阵,那咱们也请方老师的高徒入场过招,
两家辈分相当,谁也不占谁的便宜。您说如何呢?”

    江湖中人最是信奉伦理,此时方子敬、天绝僧各派弟子出马,双方不卑不亢,谁也
不占谁的便宜。灵智自也不能推辞,否则更显出己方的气馁。只是秦仲海武功高超,祝
家庄血战群雄,威武之名早已轰传江湖,武林小一辈人物虽有英杰,但除开“天山传人”
伍定远能与秦仲海较量,其余人物都还不成气候。此刻“文杨武秦”若要杀上一场,秦
仲海仗着神功大成,恐怕是未战先赢了。

    灵音、灵真心下担忧,正要出言阻止,杨肃观却已接口道:“既然青衣先生如是说
了,在下自当奉教。”灵真性子卤莽,听了这话,当场便要反驳,灵智心念转动,忙把
师弟拦住了,低声道:“师叔既然如此安排,必有他的用意,大家静观其变。”众人虽
想再说,但连方丈都已首肯,自也不好当众反驳,只得退下去了。

    杨肃观向灵智微微一笑,缓缓走入场中。

    ※ ※ ※此战尚未开打,两师徒几个月没见,自有一番心事要说。方子敬抓住时
机,将秦仲海拉到场边,他摸着徒儿的脸颊,微笑道:“这些时日好么?”

    秦仲海强笑道:“好得紧哪。每日里早晚用功,拼命苦练师父的刀法,好得不能再
好哪。”

    方子敬上山前曾与止观碰面,自也知道言二娘与小吕布的事,他见了爱徒眼神中的
凄清,自知他这些时日心境不佳。秦仲海不愿他担忧,当下转过话头,道:“我一会儿
上场,师父有没什么叮嘱?”方子敬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低声道:“师父打听了一个
消息,天绝僧好似有件大事要同你谈。”

    秦仲海吃了一惊,道:“天绝老贼有话找我说?那是什么事?”方子敬皱紧眉头,
道:“师父来过达摩院一次,一时也弄不清楚。反正这老贼劳师动众的,便是要与你见
上一面。”

    秦仲海满心纳闷,正想再问,忽听背后同伴呼唤之声传来,方子敬回头看去,只见
场内外几百只眼睛目不转瞬,都在望着自己师徒。他拍了拍秦仲海的肩头,哈哈大笑道
:“师父与天绝老僧打了十几年,这套老戏码大家看得也腻,现下咱们年纪大了,该让
你们这些弟子动动筋骨的时候了!”说着轻推秦仲海的背脊,道:“去吧!让师父看看
你有无用功,还是在偷懒打混?”

    秦仲海笑道:“师父放心吧,我就算每日狂嫖烂赌,也不会丢你的份!”

    ※ ※ ※情势急转直下,文杨武秦竟要同场较劲。众人心神专注,都在等候两大
主将下场。

    山风吹拂,雨势止歇,众人身上都有凉意,阳光从雨云后透出脸来,映得场内更加
明亮。只见杨肃观举止斯文,他将长剑悬在腰间,自在场中相候,先向灵智方丈合十见
礼,又朝场边众人微微欠身,杨肃观是朝廷主帅,卢云、伍定远、宋公迈等人都算是下
属,此时便起身回礼,连安道京也站了起来。

    秦仲海手提钢刀,行止却甚豪迈,他大踏步跨入场心,将钢刀往地下一掼,肃然仰
天,不发一语,神态大异平常。

    此战意义非凡,秦仲海是方子敬爱徒、怒苍群雄主将,杨肃观是天绝关门弟子,朝
廷军马统帅,任一方获胜,非只显出师门的能耐,更能显出正邪气势的消长,看来此役
非仅关乎潜龙一人的去留,尚有无数深厚寓意,说来万万败不得。

    只是战局虽然紧绷,战果却依稀可见。秦仲海自习得火贪刀后三式以来,先败李铁
衫、后破朝廷大军,三大绝招可说应运自如,一体随心。杨肃观虽有“菩提三十三天剑”,
但功力尚浅,说来不足为惧,秦仲海深知同侪武功底细,自敢拍胸担保,断言必胜。

    雨云散开,阳光从云儿中露脸出来,暖暖映到两人身上。昔年并称文武的二人,如
今各为道理,同场较劲,群雄回思往事,无不喟然长叹。卢云与伍定远同在柳门为官,
往事历历在目,更是暗自叹息。两名同侪若有一人死伤,都是生平的憾事。

    杨肃观凝望天边,淡淡地道:“秦兄,你我相识七八年,同为柳侯爷办事,想不到
会有今日之战。人生真是事事难料,不是么?”秦仲海哈哈笑道:“别说这些了。今日
我为潜龙而来,你为少林出战,咱俩成王败寇,谁也不必让谁。”当下刷地一声,拔出
刀来,将刀鞘远远扔了出去。杨肃观微微颔首,解下佩剑,也是挚剑在手。

    双雄凝视片刻,霎时齐声清啸,同时递出一招。

    ※ ※ ※只见杨肃观剑走轻灵,剑化七路,身边飘出了七朵寒花,寒花摆荡,各
点出七点寒星,转瞬间身边便幻出一个大光罩,竟然一出手便是杀招,正是“达摩三十
三天剑”最后一式:“涅盘往生”。

    秦杨二人一个授业于方子敬,一个传艺于天绝僧,只因过去同为柳昂天办事,不曾
切磋过武功,彼此孰高孰低,江湖无人知晓。这回算得是两人第一回动手。

    众人见杨肃观开招起式无须运气凝力,直似剑随意走,想他这些时日定在苦练武艺,
未受俗事羁绊武学进展。少林僧众本有忧心之意,待见杨肃观剑法大见纯熟之态,各人
暗自赞许,都觉此战未必便输。

    杨肃观深深吸了口气,霎时一声清啸,无数寒星便自向前杀出。

    秦仲海见寒星袭来,其势又快又急,他微微颔首,笑道:“杨郎中武艺进步好快啊!
且让老秦会会你!”他提举钢刀,用力挥了挥,跟着懒洋洋地收刀回肩,神态颇为无礼。

    “涅盘往生”傲视武林,乃是杨肃观护身绝招,照理无数寒星发出,秦仲海非得仓
皇闪避不可,却怎么随手一刀挥出,便算挡架了?满场高手见秦仲海如此托大,一时惊
疑不定,都不知他作何打算。

    寒星正要飞出,忽然一股炽热气流朝杨肃观面前冲来,须臾之间,便已烧起一团大
火。饶他杨肃观定力深湛,此时也不禁大吃一惊,当下撤剑弃招,急急往后跃开,剑招
撤落,劲力消弭,“涅盘往生”发出的无数寒星也随之陨落,护身绝招竟在一招间被人
破解。

    秦仲海这招正是“火贪虚风斩”,足以攻敌身前五尺,连刀长合度,出手方圆计达
一丈,杨肃观佩剑约莫四尺来长,又不曾练过“剑芒”之类的绝技,此刻自是相形见拙。

    少林僧众见了这招,无不张大了嘴,这招“火贪虚风斩”自方子敬创制以来,还是
第一回在武林同道前面世。方子敬见爱徒这招法度严谨,深得自己真传,忍不住抚须微
笑,暗暗点头。群僧骇然之下,各在打探这招的来历。

    杨肃观心中暗暗计较,数月不见秦仲海,此人武功果如传闻般大进。卢云、伍定远
久不见秦仲海动手过招,此刻见了他新练成的绝招,心下更感惊诧。

    杨肃观面无喜怒,他手按剑柄,似在苦思御敌之道。秦仲海轻咳一声,道:“杨郎
中,不是老秦卖瓜,我现下武艺大进,绝非你所能抗衡的,为了大家的和气,我看还是
算了吧!”

    杨肃观嘿了一声,昂然道:“秦将军此言谬矣。杨某为朝廷尽心,为侯爷尽力,便
算打不过,也绝不能罢手。”他更不多言,提起长剑,凛然便道:“秦兄,我这第二剑
来了。”

    秦仲海与他有旧,不愿让他过分难堪,当即点头道:“杨郎中不必客气。”

    杨肃观深深吸了一口气,左手挽了个剑花,右手一挺,剑身长驱直入,正是“达摩
三十三天剑”的“极乐天”,这招身法飘逸,一点剑尖如同天女散花,笼罩秦仲海上身
要穴,算得是少林嫡传的精妙剑招。

    倘若对手不是秦仲海,而是寻常江湖豪客,杨肃观这招“极乐天”使出,少林僧众
定要大声喝彩,只是方才秦仲海的刀法怪异难言,功力套路都在设想之外,众僧不免忌
惮在心,就怕秦仲海还有什么怪招破解。

    果然秦仲海刀锋一转,先向左侧虚劈,而后往右疾抽,这招名唤“魔火燎原”,乃
是火贪一刀的第二式,说来平平无奇,但此刻秦仲海内力雄强,几可直逼业师方子敬,
随手一刀劈下,气势非同小可,转瞬间刀锋撞上剑刃,刚猛力道碰来,登让杨肃观手腕
酸麻,霎时逼得杨肃观再次收招,自行往后跃开。

    杨肃观面色凝重,举剑望向秦仲海,一时也不知该要如何出招。怒苍山诸人都想:
“杨肃观一下场绝招便被破解,此刻已是黔驴技穷之势,看来这场不必再打了。”

    秦仲海也是心下暗暗发笑,忖道:“杨郎中自来好面子,虽然出身名门,但限于功
力,武功还是有限。我一会儿手下留情,让他多杀个几招,好歹面子上好看些,也算尽
了同袍之义。”他飞身纵起,提刀虚斩,一招“火云八方”,便往杨肃观上身要害杀去,
这招刀势涵盖极广,对手若无十足十的眼力见识,着实看不出他刀锋的去处。

    杨肃观见了他这招,当下一个转身,跟着双足点地,往后飞出了数丈。众人见他不
架而走,料来自知功力不及,不敢与秦仲海硬拼绝招。常雪恨看在眼里,忍不住大笑道
:“他奶奶的,这兔子轻功好厉害!”

    秦仲海无意让杨肃观出丑太甚,当下也不追杀,只立定原地,好整以暇地抓了抓头,
少林僧众见杨肃观武功大为不及,秦仲海更有轻视之意,无不惊怒交迸。杨肃观见秦仲
海凝足不动,当即运起轻功,纵跃到秦仲海身前,跟着递出一招“欢喜天”,便往秦仲
海下腹袭去,秦仲海嘿嘿冷笑,猛使一刀“龙火噬天”,直朝他手中长剑斩下。

    这招“龙火噬天”乃是秦仲海过去的护命绝招,半年前使出,威力已是非同凡响,
此时秦仲海内力雄强,武林罕见,杨肃观若不知避让,恐怕剑身立折,要不便会虎口破
裂,他识得厉害,慌忙间又往后头跃开,神色颇见尴尬。

    两人又过十余招,杨肃观每次攻到秦仲海身前三尺,都给他一刀逼开,武功大为不
及,此战是少林与怒苍决战的最后一役,谁知比起前两战,非但精彩不如,连斗志也大
有差距,众人看了一阵,忍不住议论纷纷。江湖有言:“柳门二将,文杨武秦”,两人
都算是柳昂天手下大将,照理这场硬仗应是平分秋色,孰知甫一过招,杨肃观的武功便
显得大为不及。

    常雪恨打了个哈欠,向解滔道:“看这般打法,没到明年分不出胜负。我这儿先睡
一阵,一会儿这兔儿爷跑累了,你们再唤老子起床吧!”说着往地下一躺,自打起呼来
了。

    少林僧众大怒欲狂,但杨肃观不敢出招硬拼,一昧闪躲避让,如何能怪旁人出言讥
嘲?众僧心中均有埋怨:“杨郎中到底在想什么?他若自知不是人家对手,便不该强自
出头,硬要扛下第三战胜负。看他把少林的脸面都丢光了,却要我们如何在江湖行走?”

    众僧满心怨怼,杨肃观却佯作不知,只顾在秦仲海身边绕圈游斗,每逢出手良机,
便杀出一招半式,倘若秦仲海举刀还击,他便飞身离去,绝不正面过招。怒苍众人看杨
肃观全无拆解之法,想来这场比试的胜负已晓,己方必胜无疑。

    两人又过十来招,秦仲海见日头偏西,阳光渐渐隐没,心道:“朝廷人马诡谲多诈,
再这般无止无尽地打下去,别要让他们趁黑偷袭。”他怕朝廷别有居心,己方中只有止
观与项天寿二将驻守,防备若有差池,不免全军覆没,他大喝一声:“杨郎中小心了!
接招!”霎时刀势转急,全力抢攻,竟要在数招内取胜。

    秦仲海大吼一声,沉肩弯腰,一刀斩向杨肃观腰间,这刀狠辣快绝,若要砍实了,
定是腰斩惨祸,杨肃观识得厉害,慌忙间往上一纵,那刀便从脚下削过,秦仲海早已料
到他要跃上相避,他脚下一点,身形也自纵起,钢刀横斩,依旧朝杨肃观腰间砍落。

    杨肃观见他轻功远胜以往,说起便起,变招更是奇快,他人在半空,无处可躲,只
得把长剑一沉,便往秦仲海钢刀架去。

    “当”地一响,刀剑相交,杨肃观虎口剧痛,手中长剑竟被硬生生地震断,大力传
来,整个人更被刀上刚劲震飞出去,只见他直直摔落地下,只倒在一处青石板上,良久
起不了身。

    秦仲海好容易将他打倒,便想趁势将他牢牢制住,以免夜长梦多。他提刀纵起,运
起火贪刀第六重功力,一招“贪火奔腾”,直朝杨肃观拢去。

    此时杨肃观倒在地下,全无招架之力,火红的刀光照来,映得杨肃观一张面孔倍见
惨淡。少林僧众深怕秦仲海杀人,无不大惊失色,卢云与伍定远也是万分担忧,二人同
声喝道:“秦将军!刀下留人!”灵智、灵音等人虽想出手相救,但格于场内规矩,都
是爱莫能助。

    秦仲海素来重情念旧,岂会下手残害旧日同僚,此刻钢刀套路连绵,看要伤人,其
实用意只是在罩住杨肃观,秦仲海深怕他左右晃动身子,便来出言示警,喝道:“杨郎
中若要留下性命,千万别妄动!”

    两人相距已近,只在三尺远近,秦仲海将刀身一侧,伸手过去抓人,便在此时,只
见杨肃观翻身跳起,嘴角微斜,竟向自己笑了笑。秦仲海大吃一惊,方知他留有余力,
只不知他在弄什么玄虚,想到师父临敌前与自己的说话,心下更是惊疑不定。

    只是此刻“贪火奔腾”既已发出,回力已有不及,尽管避过杨肃观的身子,刀身还
是往地面斩了下去,巨响带起无数泥尘,一时土石四散,沙尘飞扬,看来胜负已然分晓。

    常雪恨鼓掌大笑,第一个冲入场中,叫道:“老大干得好,宰掉兔儿爷啦!”

    灵智低头不语,宋公迈掩面叹息,朝廷中人、少林寺僧无不面色沮丧,便连卢云与
伍定远也相顾茫然。少林三战,怒苍三仗两胜,依着双方约定,“潜龙”必将回山,从
此五虎聚会,龙凤归心,再也无法奈何这群反逆了。

    ※ ※ ※过了半晌,尘埃渐定,现出场内情景,高天威定睛看去,霎时吃了一惊,
喝道:“他们人呢?”

    众人陡听此言,无不诧异,卢云、伍定远关心同僚,灵智、灵音心悬师弟生死,怒
苍众人更怕朝廷设计加害,敌我两方人马一同奔上,各自低头探看。

    只见地面留下一处深洞,秦仲海与杨肃观早已消失不见,众人极目去看,只见洞内
幽暗,深不见底,就着日光看去,底下似有一个平台,除此之外,却也看不到人影。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地下怎会冒出一个深洞,常雪恨惊慌不已,一时趴在洞旁,
大声叫道:“老大,你在下面么?”他喊了几声,只听回音缭绕,却没听到秦仲海的回
答,好似他已坠入了无边地狱,从此消失不见。

    常雪恨惊疑不定,李铁衫已手举铁剑,大踏步走来,戟指怒喝道:“贼秃!你们比
武不胜,便来暗算害人,算什么江湖好汉!”灵智忙道:“李施主误会了,这洞打哪儿
来的,我等也是不知。岂有加害之意?”众人听他推说不知,都觉不信,李铁衫喝道:
“你是少林方丈,居然这么推托,你还有半点担当么?”

    秦仲海坠入深洞,焉知少林寺无意出手暗算?两边人马忌惮之余,纷纷相互叫骂,
这厢急于进洞找人,那厢却抵死不放道路,常雪恨怒道:“他妈的!你们再挡路,老子
第一个杀人!”举起凤嘴刀,便往众僧砍落,灵音架住了,慌道:“诸位息怒,这后山
是我师叔的地方,没有他的号令,便算方丈也不得擅入,我们真不能放各位进去。”

    场中乱成一片,众人指责叫骂,随时都会打将起来。陆孤瞻见局面不利,立时簇唇
作哨,从天空唤来飞鹰,便要将此间战况传递下去。灵音又惊又忙,想要灵智出面说话,
却见方丈低头沉思,好似入定一般。他心下惶急,转望宋公迈等人,却见他们一脸错愕,
却也没了分寸。

    此刻场面紧张,倘若陆孤瞻传令下去,以怒苍三万军马合围之势,只要一举杀上山
头,众僧都无生还之理。在这乱糟糟的一刻,只见一人奔向前来,大声道:“诸位稍慢
动手!且让在下入洞找人!”

    众人转过头去,来人却是卢云。灵音心下一喜,忙道:“施主要下去?”

    卢云用力点了点头,大声道:“在下奉皇命来此,便是要看个结果出来。只是杨郎
中与秦将军同失踪影,可别生出了什么意外。诸位若是信得过我,且让卢云入洞察看。”

    卢云自愿入洞找人,场中众人听了这话,各自望着深洞,低头打算。

    局面紧绷,此时秦仲海孤身入洞,天绝僧、杨肃观同为少林门人,这对师徒若要联
手对付秦仲海,这位怒苍少主定是有死无生。只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看那山脚下怒
苍军马虎视眈眈,少林僧若有什么图谋,山上不免成为一片火海。双方各有所恃,少林
和尚可以杀死怒苍首脑,可怒苍军马也能敉平少林,彼此都有忌惮。

    众人打量场面,此时若要找出一条折冲之道,必须找出一位公正无私的高人出来调
处,这人非但要性刚正直,还须与敌我双方有故,这几个条件如此为难,看天下虽大,
恐怕只有卢云一人能够办到。少林僧众心念于此,都是点了点头。

    陆孤瞻第一个上前,颔首道:“这样也好,咱们派自己人下去,少林高僧信不过,
可要咱们放着不管,于心又是不安。卢兄弟愿意下去,那是再好不过了。”陆孤瞻算是
卢云半个师父,对他的人品坚信不移,一听他有意入洞,登时首肯。他转望方子敬,问
道:“方老师心意如何?”

    方子敬曾在华山会过卢云,自知眼前这名青年行事正派,绝非朝廷匪类一流,更与
徒儿交情深厚,料来绝无加害之意。登即点了点头,他望向深洞,想起天绝僧的用心,
心里倒也不慌,便道:“挺好的,这当口赶紧下去吧。别再拖延了。”

    卢云见双方首脑俱都信任自己,心下一喜,便要往洞口行去,忽在此时,听得一个
低沉的声音道:“卢兄弟,且慢过去。”此时场中无人出言反对,这人却忽尔出言阻止,
卢云心下一凛,回头去看,只见说话那人身穿盔甲,年莫三十五六,正是伍定远。

    卢云不知他为何反对,心下甚感茫然。忙道:“伍兄,情况紧急,耽搁不得,你若
有甚吩咐,可否一会儿再说?”伍定远摇了摇头,转朝照壁那四行字看去,霎时脑中电
光雷闪,神机洞里的事情一一飞过眼前。他深深吸了口气,森然道:“卢兄弟,请你别
下去,下面恐怕……恐怕……”

    远处安道京等人本在议论局势,听了伍定远与卢云的对答,纷纷围拢过来,倾听说
话。卢云见伍定远面色凝重,心中更感忧心,不由慌道:“恐怕什么?定远快说啊!”

    伍定远面色犹疑,他朝安道京等人看了一眼,低声道:“恐怕……恐怕下面有怪东
西。”

    安道京听了这话,一时吓得发抖,高天威却是哈哈大笑,少林僧众则是嗤之以鼻,
场中众人满面讥嘲,灵智与青衣秀士却同时对望一眼,两人咦了一声,留上了神。

    卢云满心疑惑,彷如坠入五里雾中。伍定远是个沉稳世故的人,此刻这般说话,自
有他的忧虑。只是秦仲海与杨肃观一同坠下深洞,实在不能放着不管。否则双方若有死
伤,天下兵祸旋即爆发,世间万民定会坠入苦海之中,卢云不知伍定远在弄什么玄虚,
当下摇了摇头,便往深洞行入。

    卢云将“云梦泽剑”悬挂腰间,向寺僧借过绳索,绑得牢靠,便要放绳下坠。伍定
远见那洞口有如地狱血门,他心中忽生不忍,想起当年京城同甘共苦的往事,当下抢了
上来,咬牙道:“要死,不如大家死在一起。”

    卢云惊道:“你说什么?”

    伍定远更不打话,左手搂住卢云的腰间,仰天大叫一声,身子便如飞鸟般纵下,霎
时无影无踪。

    第十章鬼门开

    却说秦仲海一刀砍落,脚下顿空,身子失了凭借,竟尔直直摔落下去。他人在半空,
自怕有人偷袭,刀转如意:“火云八方”使出,护住身周要害,跟着举刀往洞壁砍去,
铿地一声响,泥沙飞扬,洞壁已给他斩出一道裂缝,下跌之势旋即止住。

    秦仲海蝠悬洞壁,垂首下望,他身在半空,不见杨肃观的身影,想来这小子比自己
先一步摔下,或已到了洞底。秦仲海呸了一声,心道:“少林寺这帮王八,比武不胜,
便来趁机作怪,这等三流伎俩要能整到姓秦的,岂不把老子看得小了?”

    他见这洞深达十来丈,不知下头有何埋伏,正想往上攀爬,忽地心念一动,想到摔
下洞前杨肃观露出的那幅怪异笑容,好似有什么话要告诉自己。秦仲海恍然大悟,心下
暗忖:“好呀!无怪这小子装模作样,什么代师出征,看他那鬼模样,纯在引君入瓮,
一心一意便是要把老子引到这鬼洞来!”

    他哼了一声,有心找杨肃观把话说个明白,当下双手微松,身子急坠直下,他沿途
拍打洞穴,坠落之势忽缓忽急,霎时脚下一实,当已来到洞底。

    洞中若有敌人埋伏,此刻最是暗算良机,秦仲海脚沾实地,身形便即翻倒,看他往
前一滚,拔刀虚斩,连出九刀,刀光火光一片,护住了全身要害。

    “火贪九连斩”使出,秦仲海借着刀上火光,已然明了四下形势,只见洞穴方圆约
莫八尺,头顶上一片昏黄晚霞,洞深约有二十丈,看形状当是天然而成。

    洞顶崩坍,泥沙还不绝落下,打在头上甚是疼痛,秦仲海闪到了角落,呼出一口气,
算来自己已到少林后山的山腹。秦仲海左右看了几眼,提声喝道:“杨肃观!你他妈的
小白脸把老子弄来这里,到底有何屁话要说?快快交代明白了!”

    喊叫一阵,却听不到有人回话,秦仲海往前方看去,见到了一处甬道,心下更是猜
疑难解,想道:“真可怪了,杨肃观倘若有话要说,这儿别无旁人窥伺,自该出面交代
了。怎么半天不见人影?”

    正自思索间,忽听甬道深处传来低微轻响,好似有脚步声传过,秦仲海跨步过去,
霎时间只见甬道闪过一道人影,须臾便已消逝,这人身法好快,如妖似鬼,若非秦仲海
机警过人,恐怕还难以知觉。

    七月初一鬼门开,阴曹地府的鬼怪八成都出洞来了。眼看这影子真如鬼怪,若是平
常人见了,自是全身发软,吓得呼爹叫娘,只是秦仲海向是胆大包天的狂徒,看了小鬼
的飞影,也只当面汤里的花葱,他抓了抓脑袋,心道:“这影子快得不成话,八成是天
绝贼秃了。这对师徒到底打得是什么算盘?难道他们自知独个人打不过我,便想联手干
掉老子么?”他有心把事情看个明白,满面冷笑中,径往地下吐了口脓痰,大踏步朝前
行去。

    秦仲海对自己的武功深具自信,凭着他刚猛无俦的刀法,便算十八罗汉群起围杀,
亦能从容而退。当下便有意深入虎穴,一来把情况察个清楚,二来瞧瞧有无机会救出潜
龙,倘能顺利得手,那更是无上之喜了。

    一路朝隧道深处行入,只见道中昏暗无光,颇见气闷,从那处天然洞穴往外走,一
路延绵不断,足见工事浩大。秦仲海伸手往两旁壁上摸去,入手处苔青茂密,可见此处
甬道开凿已久,绝非新建。

    秦仲海摇了摇头,想道:“这隧道究竟是做何之用?难道我无意间闯入什么禁地了
么?”

    自古少林寺便与帝王之家亲近,当年唐太宗临幸少林,便曾开凿一条宏伟至极的山
道,以这隧道的规模观之,若无朝廷发动民夫前来帮办,仅凭数千寺僧之力,绝难办到。

    此时身在险地,他无心胡思乱想,脚下渐渐加快,直往下头奔去。

    行出百尺,忽见前方道路岔开,竟有两座阶梯在前,一左一右,各往地下深处延伸,
却又不知通往何处。秦仲海这人专用右手,吃饭拉屎用的都是同一只,当下想也不想,
便往右侧阶梯踏入,一脚踩下,陡听喀地一声,空旷甬道中听来,那声响竟是有些怪。

    人生道路,往往在刹那之间做了选择,有时事过境迁,回思前尘往事,方知抉择之
刻竟在无心之间。秦仲海吓了一跳,又把脚缩了回来,心中竟微微有些犹豫,不知该从
哪处阶梯行下。

    自艺成出山以来,秦仲海行事果敢,从不曾怕过什么。便是那日断腿残废、落拓江
湖,也不曾害怕畏惧,此刻犹豫之心陡生,不免让自己吃了一惊。他摇了摇头,心道:
“秦仲海啊秦仲海,你什么大场面没有见过?怎么武功练得越高,胆子反而越小了?”

    他冷笑一声,心道:“他妈的,老子找得是左军师,便朝左边走吧。操!”提起真
气,运行周天,护住了全身要害,信步便朝左侧阶梯走下。

    那阶梯也不甚长,不过百来级,秦仲海皱眉走着,倒也看不出什么玄机,不多时,
便已站上一条甬道。秦仲海抬起头来,霎时之间,眼前赫见一个人影,秦仲海大吃一惊,
举刀护住了要害,喝道:“什么人?”

    叫了两声,甬道里满是回音,那人却不曾回话,秦仲海满心纳闷,往前走近几步,
猛地见到了一幅画像。

    甬道墙上悬着一幅画像,上头绘着一名戎装男子。看他年莫三十七八,浓眉斜飞,
容貌十分英挺,只是这人好似有什么伤心事,看他双掌交握,眼角含泪,只在凝视着前
方。秦仲海见这画栩栩如生,那眼眸尤其传神,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秦仲海心道:“这老小子是什么人?怎地给人画在这里?难不成是他奶奶的寿像么?”
他往前走近两步,细目去看,赫然见到了几行字,秦仲海念道:“早岁哪知世事艰,中
原北望气如山,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秦仲海读书不多,自不知这四句
诗摘自陆游的“书愤”,看画中人的悲愤神态,自该以这等悲愤诗词相衬。他张嘴啊了
半天,再看落款人,见是“时穷节乃现,朱阳悼征西大都督于嵩山。己酉年正月草。”

    秦仲海跳了起来,望着画里的人物,惊道:“爹爹!”

    征西大都督,姓秦名霸先,爵赐武德侯,这人自是秦仲海的亲父无疑。秦仲海不曾
见过父亲的样貌,此刻陡然见了,心中自是又惊又喜,他凝视着父亲的画像,一时摸了
摸自己的浓眉,心道:“老子的眉毛浓得两条黑毛虫也似,原来是从爹爹身上得来的,
嘿嘿,看咱们父子真是一个样儿了。”

    他嘿嘿一笑,想起方子敬同自己说得话,那时师父吩咐下来,说天绝僧有意与自己
会谈,秦仲海朝那画瞧了瞧,嘴角微微一笑,看来这画十之八九是天绝僧悬在此处,看
他的用意,自是要借父亲的形貌来定他的心神。

    秦仲海放松了心情,转头去看署名,霎时又见到了“朱阳”二字,秦仲海心道:
“好一个潜龙军师,原来还是个丹青手,这人生花妙笔,定也是个读书人了。”看这画
是己酉年正月所绘,推算年岁,当是二十年前所成。

    秦仲海心中又想:“这位天绝神僧劳师动众,一路把老子请到了达摩院,他到底有
什么打算?不会是要我吃斋念弥陀吧?”从祝家庄算起,直到方才的三场大战,天绝僧
始终不曾亲自露面,秦仲海虽不曾眼见这位神僧,但一路打杀过来,心中对这位神僧越
来越敬畏,只是看他行事神神秘秘,个中藏头露尾之处,倒与柳昂天、江充这帮大人物
一个模样。

    正看间,忽然间后颈湿滑,似有水珠落上了衣衫,秦仲海不以为意,此处已在山腹,
料来山泉引流,难免洞中有些湿闷。秦仲海正要离开,便在此时,又是一滴水珠落下,
这回却落到了脸上。

    秦仲海伸手去擦,随意看去,忽然间跳了起来,只见自己满手鲜血,他大惊之下,
抬头往上看去,蓦地倒抽一口冷气,往后退开一步。

    只见甬道顶端飞洒鲜血,偌大一片血迹溅满墙顶,血色兀自未干,只沿着壁缝向下
滴流,秦仲海暗自诧异,不知这血迹从何而来,莫非是杨肃观身上的血?可方才自己出
刀时小心留神,并未伤到了他,何况这鲜血喷洒得如此之高,若非此间有场激战,却要
这摊血如何飞上道顶?

    秦仲海心惊胆颤,自知猜想不透,只能沿着甬道行去。只是一路走去,那血迹淅淅
沥沥,沿途洒落,想来流血者伤势必重,说不定还有性命之忧。秦仲海越看越是心悸,
莫名之间,心下大起不妙之感,便急急追查过去。

    他延道行走,转过一个弯,已不再见到血迹,秦仲海松了口气,再往前走了一阵,
忽见前头有座石室,格局宽阔,室内灯火隐隐,竟似有人。秦仲海又惊又喜,知道天绝
僧必在眼前,当下放缓脚步,小心翼翼地走去。

    前脚方入室中,眼前灯火熄灭,秦仲海见室内漆黑,不由吃了一惊,正要退将出去,
猛听背后轰地一声大响,竟尔落下了一面墙,已将退路阻住。

    秦仲海大惊失色,霎时抽出钢刀,身周左右各劈一刀,刀锋砍出,背后石墙接连给
他砍了几记,当当声响不断,那石墙竟甚厚实,一时砍之不穿。

    秦仲海一路行来,心中满是疑窦,登即吼道:“他妈的妖魔鬼怪,快快现身出来!
老子这就和你斗一斗!”

    话声未毕,眼前灯晕闪过,现出一处斗室。秦仲海往后退开一步,只见面前地下摆
着张石桌,内里靠向墙壁处,一名男子正坐炕上,这人面向墙壁,满身鲜血,散发未髻。
那人身边斜置油灯,昏黄灯光照来,将那人影子映上石墙,望来黑黑长长的一条,模样
更似鬼怪。

    达摩院里处处透着怪异,让人暗生惊怕之感。秦仲海见这人长发及肩,心头更是暗
暗发毛,想道:“这地方好生阴森,怎么冒出个鬼不像鬼,人不像人的家伙?老子可得
小心了。”

    秦仲海提起钢刀,正要发声喝话,忽然耳中剧痛,嘶嘎摩擦声中,锐响直入耳膜,
秦仲海大惊失色,急忙往后退开,那响声又已消失不见。

    秦仲海心下一凛,自知这是传音入密的功夫,看来或是眼前这人所发。秦仲海猜不
透那人的来历,登时怒喝道:“装神弄鬼的东西究竟是谁?可是天绝老贼么!”

    那人并无回话之意,只是面向石壁,不言不答。秦仲海呸了一声,厉声便道:“我
计数三下,你再不转身,休怪老子背后杀人!”他口中喝数,喊了个一,口中尚未计二,
手上便已发力,所谓兵不厌诈,便要凭着“火贪虚风斩”将敌人斩杀。

    忽然之间,耳中生出音响,听得是声叹息。那声音却已柔和许多,不似先前那般尖
锐。秦仲海缓下手来,冷冷地道:“你是什么人?妖怪么?”

    耳中那声音甚是低沉,只听它道:“我是谁并不打紧,要紧的是你是谁,唯有明白
你父因何而死,方知你日后为何而战。你可知晓,天下气运全在你一念之间。”

    秦仲海听他提到自己的父亲,想起门外见到的画像,霎时大喜道:“你……莫非你
是朱阳?”当年怒苍山盛极一时,轰传天下三山五岳,不知多少好汉前来投奔,山寨之
主自是秦霸先,第二号人物则是神鬼莫测的大军师“潜龙”。所谓“左龙右凤,座下五
虎”,只要这位左龙军师重归山寨,与号称“御赐凤羽”的青衣秀士一同主持寨务,怒
苍山兴旺可期。

    秦仲海正要上前相认,忽见面前那人仰起头来,霎时放声大笑。这下并非以传音入
密说话,一时声震石墙,回音缭绕,宛如数百人同声发笑,让人心悸难当。秦仲海面色
惨白,心念急转,此地乃是达摩院地底,眼前这人若非“潜龙”,便是“天绝”,看他
这般武功,还能是杨肃观不成?

    秦仲海惊疑不定,运起了内劲,大声道:“回答我,你究竟是谁?”这下叫声如同
狂龙呼啸,劲气喷出,室内气流转向,已将无数笑声压了下去,反震得自己耳中嗡嗡作
响。

    那人轻啸一声,从怀中取出本籍,往后抛出,秦仲海伸手接就,低头去看,赫见九
字楷书,灯光掩映,见是:“景泰十四年剿匪密奏。”

    这九字楷书入眼,秦仲海脑中登时嗡地一声,往后倒退数步,喘道:“你……是你
……”

    秦仲海非但识得这个神秘人物,甚且还与他交过手,这人正是杀死刘敬的黑衣蒙面
客!

    当时文渊阁中血战一场,景泰十四年密奏全给人夺走销毁,秦仲海奉命保卫奏章,
便曾与一名蒙面怪客大打出手,尔后刘敬东窗事发,惨死城郊,也是出自怪客之手。眼
前这人忽尔取出一本遗失密奏,他若非是那神秘人物,却又是谁?

    秦仲海咬牙切齿,满面愤慨,文渊阁中自己大败亏输,三个月后刘敬中毒韵命,全
是被这无名怪客所害,不只如此,当时自己赶赴秦家大宅,岂知螳螂捕蝉,那江充竟已
埋伏在后?若非蒙面怪客杀死刘敬后犹在窥伺自己,焉能让他失风被擒?

    秦仲海与这人交手多次,从来都是惨败收场,但他此时神功大成,已是武林间顶尖
儿的人物,自无惧怕之理。他有意为刘敬报仇,反把忿恨收了,他深深吸了口气,伸手
握住刀柄,冷冷地道:“是你杀死刘总管的,是不是?”

    万籁俱寂中,那人依旧背对着自己,并未回话。

    大敌当前,最是忌讳慌乱恐惧,秦仲海身在险地,立时把心神定下,细细思索前因
后果。想道:“刘总管死前遗言交代,说北京城里还有一帮人埋伏,看来八成便是眼前
这贼了。他妈的,刘总管再神通广大,也不知这狗杂碎躲在达摩院……”

    秦仲海森然道:“朋友,把姓名报出来!老子的刀,向来不杀无名之辈。”功力灌
注之下,钢刀立时生出焰火红光。

    那人一声叹息,幽幽地道:“罗恸罗……”秦仲海惊道:“罗痛罗?”

    话声未毕,幽幽蓝光在那人身前飘起,跟着一条蓝澄澄的缎带缓慢伸出,从那人身
边迂回延展,只听嗡地一声响,那缎带竟如长枪一般,直挺挺地立在那人身旁。

    室内幽暗,蓝光隐隐,那兵刃柔若丝绸,却又坚硬似铁,看来那人非只身分奇、来
历怪,便连兵刃也是从所未见。

    秦仲海怒道:“什么罗痛罗?你别故弄玄虚,他妈的把话说清楚!”他叫了两声,
那人都是不理不睬,秦仲海大怒之下,便要出手杀人。

    秦仲海往前跨步,正要发出虚风斩,忽听铿地一声脆响,一道蓝光飞驰而出,霎时
便到秦仲海面前三尺,跟着凝力不动。这道蓝光来得好快,几乎刺穿了右眼。秦仲海满
面骇然,想起了江湖上传说的那柄神兵,他往后退开一步,颤声道:“神剑擒龙?”

    蓝星闪过,地下忽地裂出一道细缝,宽寸许、长盈尺,料来这道缝便是他的回答。

    那人背对着秦仲海,缓缓站起身来,一道又一道剑刃在身前探出。模样极尽诡异。

    秦仲海又惊又怒,慌忙往后退开。他曾与这名怪客交手多回,每次都落得大败的下
场,此刻再见怪异兵刃,料知这怪人的武功又有大进展,怕比当日交手时更为难缠。他
退了几步,不自觉间后背已撞上石墙。

    退无可退,避无可避,秦仲海全身冷汗涔涔而下,情知今日凶多吉少。

    那人手执铁胆,剑刃只在身前摆荡不休,只听耳边那个低沉声音再次响起,听它道
:“你莫怕,我今日无意杀你,来日也无意害你。此刻把你囚于石室之中,那是为了保
住你的性命安危。你定要相信。”那人先前说话用上了全力,听来倍觉刺耳,此时声音
却低沉缓慢,料来有意安秦仲海的心,表明他无意杀人。秦仲海听这人说话口气渐渐温
和,似对自己颇为友好,只是局面着实险恶,他无暇深思,只在潜心打量脱身之道。

    那声音似知秦仲海心中所思,说道:“你不必急着走。我还有事借重你,先听我把
话说完。”秦仲海愣住了,反问道:“借重我?你想干啥?”

    那声音顿了顿,森然道:“今日邀你过来,一来是为借用秦霸先之名,二为是想借
重贵山的三万兵马。若得阁下首肯,大事可图,不知心意如何?”

    秦仲海咦了一声,眼前怪客武功极强,绝非善与之辈,却难以猜透身分。若说他是
天绝僧,何以留着头发,又为何不自道身分?若说这人是潜龙,那更说不过去,这人既
是父亲的重臣元老,又何必与自己兵刃相见?再说他长年被关入达摩院,要他怎么偷窃
奏章,杀害刘敬?秦仲海满心疑惑,茫然道:“你……你想借用我山兵马?你到底想做
什么?”

    耳边的声音消失了,只听眼前那人轻轻一笑,道:“我要复辟。”

    秦仲海听他回答的爽快,一时反而支支吾吾,颤声道:“你……你要复辟?复…复
谁的辟……”

    那人纵声喝道:“武英皇帝!”说着仰头大笑起来。

    这笑声好生惊人,音波荡来,只震得屋内天摇地动,好似地牛翻身,天下江山即将
易主。那人歇止笑声,朗声道:“秦霸先兵败惨死、刘敬政变失利,谁都没能成功,秦
仲海,合你我之力,大事可图也!”

    秦仲海傻住了,他呆呆回想种种情事,眼睛眨了眨,霎时之间,好似看到了什么荒
唐事,竟也纵声长笑起来。他笑得欢唱,笑得打跌,笑得挤出泪水。直似人仰马翻,无
法抑遏。

    那人听他狂声大笑,森然便问:“你笑什么?”

    秦仲海提起钢刀,大笑道:“我笑你的屁好响,却连个味儿都没得嗅!死王八蛋听
好了!老子管你是谁?你既然害死刘总管,又害老子坐牢受苦,便是我的仇人!现下我
杀你都来不及,你居然想跟我打交道,你去死吧!”大吼声中,惧意尽去,手中钢刀再
次燃起熊熊怒火。

    那人冷冷地道:“错了,错了,本末倒置,是非不明。你看看你手上的东西。”秦
仲海冷笑一声,侧眼望下,只见自己右手拿着钢刀,左手却拿着一本册子,正是方才藉
以识破此人身分的那本奏章:“景泰十四年剿匪密奏。”

    那人语气平淡,道:“令尊终身劳苦,只为此事奔忙。你读过奏章之后,自会明了
朝廷的是非善恶,更会答允我的请求。”秦仲海极是痛恨此人,登时打断说话,骂道:
“藏头露尾的东西,老子偏不答允你,看你又能怎地?跪下磕头么?”

    猛听一声冷笑,六道寒光全数飞出,只在那人身边摆晃。一片幽沉阴暗中,那人声
音冰若寒霜,一一数说六道法名。

    罗恸罗、底栗车、阎浮提、大威德、菩提天、泥梨耶……

    六道法名一一响起,蓝光笼罩身前,那人好似八手神佛,一柄又一柄蓝刃各依法号
回旋扭动,彷如孔雀开屏。那人手握铁胆,肃然仰天,冷冷地道:“你别逼我动手。我
一向不喜杀人,可一旦非动手时……”

    秦仲海嘿嘿一笑,替他把下半截话说出了口:“绝不会心慈手软!”

    那人似知秦仲海性格刚强,只见他缓缓站起身来,道:“我最后一次劝你,你我和
战之间,攸关天下气运,令尊一生为武英皇帝奔走,那是何等忠义?等你观过密本,便
知朝廷是非善恶……”秦仲海打断他的说话,把密本往地上一扔,怒道:“放屁!你这
狗杂碎,给老子转过身来!管你什么是非善恶,老子造反是造定了,便天王也拦不得!
武英也好、景泰也罢,在老子眼里都是屁!”

    那人听得狂吼怒号,霎时深深吸了口气,他也不再隐藏面貌,转过身来,面对着秦
仲海。

    满室蓝光,照得那人面目更加阴森,秦仲海见了那人脸面,不禁全身巨震,如中雷
击。

    “是你!”

    “是我。”

    这偷窃奏章于前,毒害刘敬于后,令得自己坐牢远走的大仇人,居然是他?

    秦仲海咬住了牙,为何刘敬会兵败如山倒……为何天绝强邀自己上山……此刻都有
解答,原来自己早已被人狠狠掐住,直如棋盘上的一颗棋子。他脸上肌肉扭动,极见咬
牙切齿之恨,面色却又隐含无尽悲凉。

    秦仲海昂起首来,把手上钢刀握紧,须发俱张,神色如同魔王。沉声道:“为什么?”

    那人摇了摇头,道:“不为什么。人生有许多无奈事,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秦仲海豁了出去,霎时放声大笑,厉声道:“说得好!”

    ※ ※ ※方子敬曾经说过,当你遇上这一生的死敌之时,你便能练成那招:“烈
火焚城!”

    秦仲海举刀过肩,仰天怒吼道:“不必废话了!少林第三战,这就来吧!”

    悲愤之下,怒火直冲三千丈,但见内力泉涌,如同惊涛翻江,阴阳六经真气搬运,
势若百川汇海。霎时已出火贪刀最后架式,此招气势虽雄,名仅四字而已。魔曰:“烈
火焚城”。

    那人微微颔首,当下不再打话,擒龙剑刃旋转如盘,此阵形式虽繁,其名不过四字
而已。佛曰:“六道轮回”。

    景泰三十三年七月初一,王朝末日。此战之后,正统王朝即将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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