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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Eggmud (dying...), 信区: emprise       
标  题: 英雄志_卷十四_正统王朝
发信站: BBS 听涛站 (Fri May 13 18:52:39 2005), 转信

第一章超世志

    世间没有无敌的武功,却有无敌的阵法。号称“六道轮回”。

    天诀正气引领、佐以阎浮提之妙奥、罗恸罗之威猛,兼加“恶三道”之种种不思议
奇招,便成了这套集天竺、中上两大源流于一身的无敌阵式。

    “六道”渊远流长,阵式险奇精严,杀人动辄于无形之间,是以除非遇上武功盖世、
所作所为却又令人发指的狂徒,否则以少林正宗之尊,断无道理以众凌寡,以六敌一。
也正因条件鲜罕,六道阵虽享大名,至今仍不曾结阵杀敌,真正与人一较长短。

    百年前机缘巧合,曾有一次出手良机。当年少林武当相互争雄,张三丰技击之术冠
绝天下,便有寺僧倡议六道合击,以求压制武当气焰。只是此议一出,便给寺中长老驳
斥,毕竟门户之争非为正邪之斗,加上以六敌一大损正宗颜面,是以错过了第一回出手
的时机,待得秦霸先崛起,机会已然到来,敌是强敌,人是邪魔,理应结阵诛敌。只是
寺中长老念念不忘“正宗”美名,只愿以一敌一,不愿“六道”出手。待得几回大战下
来,眼见寺僧伤亡惨重,无以为继,方丈才癌定思痛,毅然决然结阵除魔。可蓦然回首
之时,却赫地惊觉元老耆宿死的死、伤的伤,竟然凑下齐六人出战。是以又错过第二回
出手时机。

    前后辗转百年,六道阵一再错过现世机缘,眼看又要再次烟没,可上苍垂怜,一人
使动六柄剑刀的梦境赫然降临。少了种种无谓约束,真正出手的时机才算到来。

    对手是谁呢?谁的武功高到这个地步,胆敢与“六道轮回”并驾齐驱?

    一个比剑王还霸气的人,号称天下第一大反逆,正是这个一身热血的魔王挚刀在手,
“烈火焚城”才能发挥十足十的威力,前来抵挡当世无敌的阵法。

    “火贪刀”讲究临敌心境,唯有绝境激发,刀中鬼神的内力才能翻江倒海、扑天盖
地而来。

    方子敬创得出“烈火焚城”,却练下成“烈火焚城”,便是为了这个缘故;少了大
敌侵逼,到下了临危绝境,纵使功力再深、悟性再高,也走不通最后玄关。

    “烈火焚城”便如一桶火药,以怒火为引,点燃丹田内的暴戾之气,沿阴阳六经爆
发而出,蓄毕生功力于一击,气吞泰斗,力拔山岳,一刀之威如千刀气势总和,若说这
一刀能够毁天灭地、诛种杀鬼,想来也绝不为过。

    这不叫杀人何用第二刀,杀得若是人,“九连斩”、“大火轮”等绝招便已足够,
“烈火焚城”杀的根本不是人,那是一刀焚人城、那是一刀灭人国,那是天下至雄至霸
的盖世一击。

    谁会赢呢,六道战焚城?是旋转如盘的蓝光剑刀,还是熊熊怒火的泣血钢刀?

    这一场斗,当真让人屏气凝神,再也移不开目光。

    一双目光眨了眨,缓缓从石墙上的裂孔移开,嘴角泛起了诡谲的笑容。

    一群笨蛋……

    全是输家啊。不管你们怎么打、怎么杀,都还是输家啊。

    赢的人站在这里,这个人才是天地间最大的赢家,景泰王朝唯一的大赢家。

    大赢家泛起了笑容,他脚步轻快,如轻烟般飘入甬道、轰然巨响中,斗室里的龙虎
嘶咬了起来,大赢家笑得更开心,更像赢家了。

    烈火焚城、六道轮回,大家的武功都好厉害哪!不过大赢家很忙,没时光看你们打
架,一个忙着收拾渔利的人,怎么抽得出空呢?哈哈!哈哈!

    大赢家一扫二十年来的严肃沉郁,现下的他眉开眼笑,心中更是满怀感激。

    他想要大笑,可又不想惊动斗室里的笨蛋们,发笑的冲动变成下弯的嘴角,他在强
忍着。

    大都督,首先感激您父子俩的提携。没有您创立怒苍、抵挡朝廷,没有令郎攀上险
峰,重建怒苍,便没有今日的风云际会,小弟更不可能轻易得手。这里衷心向您父子俩
致谢。

    天绝僧,第二个要感谢您师徒俩,感谢您引狼入室、投身喂虎。没有您慈悲为怀、
教了个厉害徒弟出来,小弟再能干十倍、聪明百倍,也不能坐享其成啊。

    啊,还有、还有那个刘敬、还有那个江充,还有那个柳昂天,谢谢你们的雄心、黑
心、狠心。

    否则光靠太后的偏心、皇上的痴心,大赢家也不能变成大赢家啊!

    大赢家忍下哈哈大笑的冲动,他压抑气息,快步向前行走。

    收割了!收获了!望着咫尺之外的斗室,大赢家忍不住喜上眉梢,几乎要手舞足蹈
厂。

    一袭龙袍、一方印石,等于二十载的等待、一甲子的辛劳。熬过了无数岁月,终于
等到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哈哈,老天爷啊,这下终于要开花结果、改朝换代了!

    彷如采茶少女,又似秋收老农,快活的大赢家推开了石门,雀跃地蹦了进去。

    “皇上,住得还惯么?”

    大赢家面朝斗室,先是微微一笑,然后咧嘴轻笑,最后是弯腰抚胸,哈哈狂笑起来,
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激动。太过激昂的笑声,听来仿佛是哭。

    呜呜……呜呜……大赢家真的哭了起来。

    因为……因为……

    因为斗室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天山里伍定远穿上一身龙袍,京城里秦仲海摸到一床棉被,现下自己这个大赢家来
了,却只能见到一面空洞灰冷的墙壁,其他什么都没瞧到。

    失手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人抢先一步,把人带走了。

    大赢家变成大输家。二十年的耐心等待,一甲子的血汗辛劳,全部落空了、改名换
姓,忍辱负重,杀了多少人,却是这样的下梢?

    “噫呀呀!”大赢家尖叫起来。

    是谁?是谁抢先一步?精心布置了一辈子,最后到口的肥肉被人夺走,大输家回首
望向甬道,双目中的恨意燃烧起来。

    “杂种……你想玉石俱焚么……”

    火苗四起,烈焰窜流,霎时恨意将他吞入火海,烧为不成人形的妖魔。

    嘿地一声,一条黑影凌空坠入黑洞,来势迅捷无伦。

    力灌掌心,吐气扬声,霎时一股掌风由上朝下压出,伴随地下的滔天风砂,大汉如
飞将军般跃入洞中,瞬间站上实地。

    烈风四窜,气流旋转不定,直往洞顶冲去。那大汉气势凛然,双手撑开,雄浑真气
灌注经脉,顿时护住了全身要害。

    “天山传人”驾到,“一代真龙”面前,鬼神也要怕他三分。

    景泰三十三年七月初一,四下一片迷茫。

    眼前阴森森的黑洞不像佛门宝地,反倒像是无边地狱的入口。天色尚未全黑,夕阳
余晖映照进来,幽渺的光芒没能让人心安,反将眼前染为血红一片。

    “一代真龙”驾临少林圣地,他深深吸了口气,抬头望上,向同伴轻打手势。

    头顶传来一声轻啸,黑影飞闪而过,洞壁旁落下一名青年,此人长方脸蛋,腰悬绳
索,正是朝廷命官、一甲状元卢云亲来洞底。

    达摩院中风云会,天绝神僧、潜龙军师,文杨武秦,各方高于聚集此间,再看洞口
少林怒苍双方首脑屏气凝神,山脚两边大军严阵以待,都在等候一个结果出来。

    天下一治一乱,和战之间,今日便知分晓。

    夕阳西下,黑暗如潮水,瞬即淹没洞中。卢云取出火折,霎时眼前现出了一条甬道,
想来秦仲海与杨肃观必在道中深处。当下手提火把,直向甬道奔入。

    脚步还未移动,手上一紧,却被伍定远一把拉住。卢云转头过去,却见伍定远摇了
摇手,示意他莫要闯入。卢云微微一愣,催促道:“咱们快些走吧,外头灵智大师还在
等着,别让仲海和肃观有了闪失,那可糟糕了。”

    甬道黑洞洞地,道中满是绝世高手,个个都非易与之辈,伍定远向来谨慎,自不愿
冒失犯险,他蹲下身来,目光凝向黑暗,口中淡淡地道:“卢兄弟,实在话一句,人家
杨郎中何等城府,仲海也是雄才大略,他们这些虎狼之人,自有打算。你犯不着为他们
烦恼。”

    卢云心有不解,不由皱眉道:“定远,大家都是好朋友,你……你这话是何意思?”

    伍定远听他颇有怨怼,霎时叹了口气,反问道:“兄弟你天生聪颖,可曾深思天绝
大师定下这约会的用意?”

    卢云不假思索,立时答道:“灵智方丈不是说了么?天绝神僧慈悲为怀,不愿百姓
坠入战火,这才邀约怒苍英雄上山,想要一举收服他们。”卢云此言不虚,适才灵智出
面约战,便是以秦仲海与“潜龙”的性命对赌,双方各自展开三战,若非中间变故陡生,
此刻胜负结果早巳分出,自也不用他下来察看了。

    伍定远闻书哂然,叹道:“这话对外人说说可以,对咱们柳门中人,可就说不通了。
你与仲海相处日久,你且说说,以仲海的性子,能被旁人收降么?”

    卢云回思秦仲海的为人处事,心下一凛,自是摇了摇头。好友天不怕地不怕,生性
飞扬跳脱,别说天绝僧要收降他,便算要他安安静静地听讲佛法,怕也是天大的难事,
何况要让他臣服少林?

    卢云也看到了要紧处,忙道:“那照你看来,天绝大师的意向究竟如何?他想趁势
消灭怒苍山么?”

    伍定远摇头道:“那也不见得。”他凝视着漆黑阴森的甬道,神态凝重异常,沈声
道:“卢兄弟,还记得那张羊皮么?”

    卢云微微一愣,那羊皮早已是过往云烟,华山之会后再也不曾听人提过。他没料到
伍定远会提及此事,顺口便道:“当然记得。当年你我京城相遇,九死一生,全是为了
那张羊皮。”

    那年卢伍二人京城相会,结为生死莫逆之交,之后惨遭昆仑高手全力追捕,当时伍
定远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切生死险难全是为了那张羊皮,卢云回思前尘往事,自也
感慨良多,他眼望好友,问道:“定远为何提起此事,可是羊皮与此间情势有关?”

    伍定远眯起了眼,颔首道:“我有个预感,那羊皮藏着的秘密,恐怕躲在这达摩院
里。”

    卢云满心诧异,不由咦了一声。他曾听柳昂天提过,好似那羊皮是江充卖国的物证
云云,当时听过便算,也没多问,慢慢便淡忘了。此刻听伍定远一提,好似还别有玄机。
他眨了眨眼,满心好奇,当即问道:“羊皮里藏有秘密?那是什么?”

    伍定远叹道:“那羊皮害死无数高手,引发大臣觊觎抢夺,绝不是什么好东西。卢
兄弟,你是个洁身自好的人,从头到尾不曾牵连进来。我话说到这里为止,请你莫要再
问。”

    卢云嘿了一声,他入洞前便曾听伍定远说了,好似洞里有什么“怪东西”,莫非便
是羊皮里的秘密?他听伍定远说得郑重,反而更感纳闷,便道:“定远,我不是个怕事
的人,你只管说吧!”伍定远轻轻苦笑,摇头道:“你不该这么说话,知道太多,真个
不好。”

    卢云有些不高兴了,他眼望好友,神色凛然,道:“定远,你是第一天认识卢云么?”

    两人对面站立,容情皆甚凝重。伍定远微起嗟然之意,眼前这人忠肝义胆,舍命护
己在先,搭救秦仲海于后,现下又冒生死之险探入玄境,确非胆小怯弱之徒。自己若要
隐瞒不说,倒似小觑人家了。他点了点头,道:“也罢,你一定要听,我也明说了。”
当下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道:“兄弟听了,那丰皮里藏着…

    …藏着一个人,只要把他找出来,人间便会大乱。“

    卢云听他说得荒诞不经,忍不住噗嗤一笑,万没料到羊皮的秘密原是如此,倒似是
聊斋里的“画中仙”。他眨了眨眼,心里有些不信,含笑便问:“羊皮里藏得有人?那
是谁?美丽的仙女么?”伍定远听出他的嘲讽,登时微微苦笑,顺着话头道:“仙女,
对了第一个字。”

    卢云笑道:“对了第一个字?羊皮里的真是仙?”

    伍定远见他轻蔑,也不多加争辩,只淡淡地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羊皮里的
那人姓朱名炎,武英十五年腊月失踪,至今已有三十余载。你说他是谁?”

    卢云跳了起来,惊道:“先帝?”

    伍定远点了点头,正色道:“此人连动天下气运,只要咱们还在朝廷一日,就别拿
他当玩笑看待,否则必有大祸。”

    卢云得悉秘密,不由得冷汗直下,这才收起了小觑之心。也才明白羊皮何以引发大
臣屡屡劫夺追查,原来其中涉及到正统更迭、皇权归属。打王宁、梁知义、齐润翔等人
一路算起,直到刘敬、卓凌昭两大枭雄,管你权势薰天,武功盖世,无论谁沾上了秘密,
一个个都落得惨死的下场,从没人幸免于难。

    卢云听毕之后,忽然有些后侮,不知自己是否会因此惹祸上身,一时脸色已成惨白。

    只是卢云适才说了大话,此刻便想推拒不听,也是有所不能。果听伍定远叹了一声,
续道:“那年我闯入神机洞,便曾见到秦霸先的遗书,他说谁能握得羊皮,再取谒语,
沥鲜血,投冥海,连过四险四难,这人便是天命所归的”一代真龙“。也只有这人,才
能继承他的志业,重起朝纲,成为武英王朝的……的……

    中兴大臣……“他越说越是小声,支支吾吾间,终于把最后四个字说出了口。

    卢云颤声道:“中兴大臣?你是说……你……你……”伍定远闭上双眼,低声叹道
:“没错,那中兴大臣指的便是我,伍定远。”

    眼看卢云张口结舌,怔怔地说不出话来,伍定远喃喃地道:“过去刘敬曾经找过我,
也许他也听过这个传说。只是卢兄弟,不管这些是不是无稽之谈,我都不想牵扯进去。
谁当皇帝,谁做大官,全与我无关。我没那么大志气,也不想背那么大包袱。若非你今
日贸然下洞,我绝不会跟着进来的。”

    卢云满心迷蒙,眼前情势太过怪异,又是先皇,又是羊皮,加上神机洞里的“潜龙”
乃是昔年秦霸先的左右手,这些情事丝缕相连,却又推敲不出,他长叹一声,只是皱眉
不语。

    忽在此时,隧道深处传来咚地一声闷响,那声音虽然低微,却逃不过两人的耳去,
卢云心下一凛,道:“甬道里有人。”

    伍定远做了个噤声手势,两人屏气凝神,侧耳倾听,霎时又听到那咚地一声,那响
音并不刺耳,只是一沉一沉地,好似有人拿着铁锤,正自敲打墙壁。

    卢云大吃一惊,正待要间,忽听轰隆一声暴响,那响声剧烈至极,仿佛洞中的神武
巨人已然敲碎牢笼,破茧而出、顷刻之间泥沙坠落,地下也隐隐震动。

    二人面面相觑,俱都愕然,卢云颤声道:“出来了?”

    伍定远嘿了一声,他二话不说,旋即解下铁手,提气纵声道:“西凉伍定远奉方丈
之命,特来拜见天绝大师!各位若听到说话,便来现身相会!”伍定远厉声说话,一股
气劲对着甬道直喷出去,回声四起,洞壁嗡嗡大响,卢云没料到他会忽发巨声,一时给
震得头昏眼花,若非内功根柢极佳,恐怕早巳摔倒。

    吼声如雷,威震四壁,只是过得良久,道中却是无人回话。伍定远心知有异,当下
俯身向地,拾起一枚石子,只听他大喝一声,手中石块便如炮弹一般,直直射入甬道。

    轰地一声巨响,飞石撞壁,喀喇喇声响接连冒起,大片乱石震落在地,直朝甬道深
处滚落,声势甚是骇人、卢云心下大惊,赶忙拉住伍定远,慌道:“轻手!

    可别打伤自己人了!“

    伍定远并不回话,反而抢过卢云的火把,往地下一扔,三两脚便踩熄了,眼前顿成
漆黑一片,卢云喃喃地道:“定远,咱们是来调停的,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伍定远低声道:“洞中情势诡异,万万不可暴露身形,你一会儿跟着我,千万不要
乱走。”

    卢云又惊又疑,只是看他神色极其谨慎,自也不敢多说什么,当下随着伍定远的脚
步,两人一前一后行入甬道。

    伍定远当前领路,眼前昏暗无光,伸手不见五指,他深深吸了口真气,霎时发动夜
眼,目光急扫而出,视界之内尽为青红两色。伍定远体质异于常人,纵使黑夜无光,也
能辨识蝇头小楷,路上若有强敌埋伏,自也逃不过他的眼去。

    万籁俱寂,两人直朝洞中深处行去。眼前黑暗一片,越走越是湿热。卢云目不视物,
耳不闻声,好似瞎了聋了,几次想要开口说话,全给伍定远制止。走了百来丈,心里只
有更加烦躁。

    适才有人破墙而出,声势骇人,莫非便是名闻天下的怒苍高手“潜龙”?可说来悬
疑,那天绝僧本在看守这位左军师,又怎会任凭他逃离牢笼?难不成其中另有隐情?回
思适才伍定远提起的羊皮秘辛,卢云心中又是疑惑,又是忧惧。

    先前凭着一股豪勇义气跳入洞中,此刻看来,恐怕是卤莽至极的举动,怕就怕自己
调停不成,反也卷入疑团之中,那可万事俱亡了。

    走着走,伍定远忽地停步,卢云脚步太快,险些撞了上去。他停下足来,问道:
“找不到路了么?”伍定远深深吸了口气,伸手在墙上摩挲,道:“你过来瞧瞧,这墙
上有些古怪。”

    卢云苦笑道:“这里四下无光,我什么都瞧不见。”伍定远点了点头,当即打着了
火折,光芒闪耀,卢云凑眼去看,霎时也咦了一声,道:“这……这是什么?”

    石墙上好长一条裂缝,深达数寸,丈许之长,望之不似天然生成,延道连绵,行云
流水,着实让人惊骇。卢云伸手抚触,只觉那裂缝入手光滑,一无青苔泥垢,二无扎手
石屑,好似是新近生出。他吞了口唾沫,转看四周,更是愕然:“好多……这裂痕好多
……”

    伍定远仰头看去,只见道中东一道,西一记,每道斩痕皆达数寸之深,满布洞壁。
二人把这情状看入眼里,心下再无疑问,这痕迹决计是高手所为,方才定有一番激战。

    卢云提起“云梦泽”,朝墙上划过一记,霎时削出了一道淡淡的痕迹,只是人石不
深,远不及墙上斩痕惊心动魄,卢云喃喃地道:“这是花岗石墙啊,斩岩如削泥……世
上什么兵刀这般锋锐……”

    伍定远低头思索,蓦地身子一震,灵光闪动,四字脱口而出。

    “神剑擒龙!”

    世间宝剑多如繁星,要论切金断玉,所在多有,可要在墙上斩出丈许长的刮痕,形
状有如流水波纹,却非“神剑擒龙”莫属。

    大战即将爆发,这洞里却似疑云重重,杨肃观、秦仲海不见踪影,“潜龙”

    又似破茧而出,现下连这柄妖剑也已现世,卢云心惊发颤,喃喃地道:“神剑擒龙
……这……这剑不是在卓凌昭手里么?”

    伍定远嘴角颤抖,却也说不出话来。当日亲眼所见,这柄怪剑随“剑神”坠入深谷,
从此销声匿迹,再不见踪影。岂料七月初一鬼门开,神剑却忽尔现身,莫非是卓凌昭回
来索命?想起当年“剑神”手仗“神剑”,打得自己不支倒地,伍定远自是满心恐惧,
霎时手一颤,那火折落了下来,甬道里复为昏黑一片。

    卢云嘿了一声,正要打火,突见伍定远背后飞过一个光影,霎时一闪而逝。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卢云心下疑惑,不知方才是否自己眼花了,他揉了揉眼,赶
忙去摇伍定远的臂膀。伍定远微微一奇,道:“什么事?”卢云适才并未看清楚情状,
自也不敢多言,只喃喃地道:“方才……方才我好像看到了什么。”

    伍定远心下一凛,旋即闭目倾听。只是隔得良久,洞中寂静依旧,并没分毫声响。
他睁开夜眼,摇头道:“你看走了眼,没有人。”卢云嚅嚿地道:“不…

    …我真的有见到……“

    伍定远不愿多加争辩,以他现下的武功,只要潜运神功,丈许内任何异响都无法瞒
过他,便以虫蚁爬行的微声也能知觉,何况是个活人?想来卢云心中慌乱,这才看走了
眼。

    伍定远见卢云满面汗水,似乎很是担忧,他拍了拍卢云的肩头,微笑道:“不打紧,
我这就去查上一查,你且等着。”他也不多说什么,自行转过身去,向前行出十来尺,
一路行去都甚宁静,夜眼望来也不见异状,他又走数丈,忽见眼前道路分岔,竟有一左
一右两条通道,伍定远心下微微一奇,道:“怎么有两条路?”

    正要往前探看,猛听绷地一声轻响,一道寒光竟向门面飞来!

    伍定远大吃一惊,以他现下的武功,方圆一丈内无论虫蝇飞鸟,无人能瞒住呼吸声
响,除非躲在暗处的不是人,而是……而是……

    一时间,冷汗顺着鼻梁,坠到了唇边。那兵刃也已逼近前额,不到一寸远近。

    生死玄关,间不容发,伍定远大吼一声,霎时显现出真龙身价,他急急向后翻仰,
身子倒栽葱倒下,脚尖自然而然扬起,如长枪般向前踢出,这一踢关乎生死,自是用尽
全力,中招者若是受实了,非但当场惨死,恐怕断骨还要破体而出。

    “天山传人”果非凡比,竟在一招之内起死回生。

    便在此时,脚尖处传来当地一声劲响,这一踢没有伤到人,却将来袭兵刀荡了开来。
伍定远靠着这一踢,已知长剑所酝力道不重,敌人武功竟颇平庸。他察觉来者不是鬼魂,
怯意尽去,胆气陡生,听他暴吼道:“大胆狂徒,武功如此而已,也敢下手偷袭?让伍
某会会你!”

    他不待翻身跳起,旋即着地滚去,右手毒掌后发无至,掌风向上扑出,紫光到处,
横扫千军,石墙立蚀缺口。伍定远靠着毒气掩护,霎时尚入道中,要凭近身肉搏生擒刺
客。

    灰尘漫天,眼前一片泥蒙蒙地,既黑且脏,伍定远才一站起,忽听四面八方传来轻
响,无数剑刀朝向自己杀来,好似甬道中埋伏着千百人。他大为惊诧,先前听甬道里别
无声响,此刻怎能另有埋伏?慌忙间不及细想,仗着身法快绝,接连闪避近身而来的大
批兵刃。

    伍定远惊怒交进,暍道:“贼子到底是谁?给我滚出来!”怒火上涌,登时全力反
击,黑暗中叮叮当当之声下绝于耳,伍定远拳狠脚重,既猛且快,武功套路更是一套接
一套使出,他下手奇凶,对手若要挨上一拳一脚,那是必死无疑。

    兵刀拳脚交击碰撞,满是锵锒之声。只是说也奇怪,伍定远拳脚奇快,那人竟比他
更快,一时响声急如密雨,仿佛面前那人手握无数刀刃,挡之不尽,挥之不绝。伍定远
每回加紧出招,对手立生感应,反而更是成千上万的剑招杀出,压得伍定远抬下起头来。

    来人身手奇快,以“一代真龙”的江湖名号,竟然相形见拙。卢云满心骇异,想要
插手助拳,但洞中漆黑一片,双方你来我往,招招快得异乎寻常,着实插不下手。他掌
中满是汗水,忖道:“这是怎么回事?定远身手之快,天下无双,便算与擒龙剑较量,
也不曾如此狼狈。不对,这中间另有玄机!”

    伍定远当年与卓凌昭放单对决,曾以迅捷无匹的身手穿越绵密剑网,身法之快,世
间再无第二人及得上,以青衣秀士轻功之高,也要甘拜下风,怎可能有人在“快”字上
赢过他?

    卢云又惊又疑,赶忙取出火石去打,要把敌人的面貌看清楚,但洞中灰尘漫天,气
闷异常,竟是烧不起来,火石声与刀刃脆响此起彼落,伴随伍定远的闷哼,一时连绵不
绝,卢云慌乱之下,那火更生不起来。

    猛听伍定远闷哼一声,左手被划出一道口子,已然受伤。卢云慌乱间心生一计,他
拿起火石,奋力朝墙壁扔去。跶地一声响,火石撞上墙壁,甬道中现出微弱光芒,卢云
慌忙去看,霎时吃了一惊,大声道:“定远住手!别再打了!”

    敌方攻势不绝而来,如何能够停手?伍定远不解卢云说话意思,反而加紧攻势。卢
云自如解说下及,当下解开盔甲,便往伍定远身前扔去。

    嗤地一响,如同裂帛,卢云的革甲并未落地,反而上下荡摇,卢云喝道:“定远!
你快快退开!”伍定远满心迷茫,趁势向后退却,说也奇怪,原本快若闪电的兵器渐缓
渐静,伍定远看不懂眼前的道理,只是瞠目结舌,良久说不出话来。

    卢云借过伍定远的火石,打着了火,道:“你自己看吧。”

    伍定远心下一凛,急忙抬头去看,眼前空荡荡地,一无神剑擒龙,也无凶狠强敌,
除了十来柄兵刃悬在洞中,道中竟是空无一人。

    伍定远目瞪口呆,适才自己身在阵中,一心反击闪躲,眼里只看到一道又一道剑刃,
竟没留意另有玄机、他伸手朝一柄剑刃推落,但听叮当之声不绝于耳,兵刃一受碰撞,
分向四面八方荡开,旋向自己刺来,伍定远不敢再以手脚触碰兵器,仅以灵动迅捷的身
法闪避,十来柄长短刀刃在他身边晃荡不休,但洞顶绳索却不相互纠结,足见刃刀悬挂
方位大有道理,绝非随意所就。

    卢云早已料到如此,并不显得讶异。他叹了口气,道:“以你现下的武功,若非自
己打自己,谁能比你更快?”说着从怀中取出手帕,撕了开来,便要替伍定远包扎。口
中又道:“一来甬道里太黑,你对自己的耳音太过自信,二来你见了神剑擒龙的斩痕,
心里先入为主,这才不知不觉地坠入圈套之中……”

    伍定远点了点头,正要接口,忽听背后传来一阵低微笑声,道:“说得好。

    没有你这聪明娃娃帮着,谁杀得死“一代真龙”呢?“

    甬道中蓦地冒出声音,卢伍二人自是大为震惊,伍定远内力深厚,卢云也有相当造
诣,只是两人心神松弛,分心说话,竟没听出道中有人。二人正要反应,蓦地背后风声
暴响,一柄利刃直朝伍定远背心刺来!

    这回已是第二次遇袭,变故忽起,伍定远有了先前反败为胜的例子,自也无惧,知
道凭藉他的真龙之体,只要凭偌大内劲向右平移三尺,便能轻易闪开杀招。

    正要纵身闪避,在这一刹那,伍定远忽然呆住了。

    原来如此,背后刺客选在这一刹那下手,原来是这个用心……

    面前一人直挺挺地站着,正是卢云。

    只要自己闪开了,卢云必然中剑无疑。

    好阴险……这才是真正的刺客啊!背后那人算准了出手时机,竟要用卢云的一条命
逼死自己。

    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已是—命换一命的见真章,分毫含糊不得。

    伍定远不知该当如何,他不闪不劲,将死之际,眼前浮起一生大小事迹,从西凉到
京城,从小时到今日,最后停在眼前的,却是那张柔美动人的脸庞。

    艳婷啊……

    猛听耳边暴喝一声:“定远!你让开!”

    大力推来,伍定远凭空横移三尺,已然躲开一劫。扑地一声响,那兵刀已然刺入卢
云的心口,鲜血飞洒,全数溅在伍定远的脸上。

    伍定远呆呆望着同侪,见他张着嘴,鲜血狂喷而出,伍定远好似傻了,只是这样看
着,便在此时,背后那刺客拔出剑来,叹道:“傻子,坏我的事。”

    伍定远听那声音凉薄阴毒,霎时醒觉过来,当场厉声惨叫:“兄弟啊!”他发疯似
地向后扑出一掌,毒气弥漫中,左腿又已奋力扫出,紫光伴随飞腿踢落,整面石墙已然
碎裂,那人并不硬接绝招,趁着四下碎石纷飞,旋即冲向左侧甬道,一时不见影踪。

    伍定远逼开强敌,当下急急抱住卢云,大声叫道:“兄弟!你还成么!”

    卢云嘴中鲜血直冒,但那嘴角却仍挂着笑,他气喘吁吁,将胸口内衫撕破,霎时露
出了一面护心镜,只见镜面破碎,已被利刃刺穿,但靠着这么一记阻挡,并未刺穿心脏,
总算保住了一命。伍定远又喜又悲,垂泪道:“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卢云强笑道:“定远此言不是了……老天真要保佑我……便该保佑我不中剑才是…
…”他说了几句笑话,猛然间一口鲜血直喷而出,这剑毕竟刺得不轻。伍定远咬牙道:
“兄弟忍着点,我带你出去……”

    卢云摇了摇头,捣住胸口,喘道:“你别管我,这伤死不了人的……刚才…

    …刚才那人定是潜龙,一定是他……你千万别让他离开少林,更不能让他投入怒苍,
他……他不是好人,他会害死大家的……“伍定远嘿了一声,有些犹豫难决,卢云见他
兀自迟疑不动,当下伸手轻推,低声道:”快去吧,别让我白挨一剑…

    …“

    伍定远自知使命重大,咬牙间运指如飞,替卢云点穴止血,旋即运起轻功,直朝左
侧甬道追出。

    伍定远咬牙飞奔,直向强敌追去,他脚步奇快,心中更是一片激荡。

    没错,卢云所料不错,那人定是“潜龙”无疑。也唯有这等神机妙算的军师,方能
以奇门遁甲的阵式伤人,他没有使动什么妙招,也没有遮掩什么呼吸声响,他只是远远
地躲在甬道深处,遥遥地荡来一剑,凭着巧妙的布置,果然便重伤自己的同伴,更刺伤
了自己的自信。

    尽管无人知道,但伍定远自己心知肚明,方才的生死一刻,他迟疑了。

    卢云以身相代,分毫没有迟疑,可是他迟疑了。

    当年神机洞里坠海自杀、娄江畔从容赴死,种种豪情何其激昂?不说此刻自己贵为
真龙,练成了盖世武功,便看那时武艺低微的西凉捕头,不也在马王庙前慷慨赴死?可
现下为何会……会……

    定远却没有什么恨意,荡漾心头的只是一片自惭,一片疑惑。他狂吼连连,低头向
前冲出,砰的一响,脑门撞着了一面石墙。

    头顶隐隐疼痛,眼前那面墙却也给自己撞坍了,伍定远喘息不定,凝目向前看去,
只见墙上地下满是鲜血,到处石层纷飞,打斗痕迹极其激烈。直似两头怪物在甬道里大
肆厮杀,这才搞的天翻地覆。

    伍定远缓缓向前走去,终于走到甬道尽头,只见地下倒着半面石门,上方那截断裂
飞出,远远摔在地下,这刀以刚猛见长,威力大得不可思议,正是“火贪一刀”的硬功
夫。

    伍定远啊了一声,心道:“仲海来过这里!”

    强敌便在眼前,无论此人究竟是何来历,自己都不能掉以轻心,不管他是潜龙,是
天绝,是文杨武秦,甚至另有其人,总之这人已成妖魔,恐怕连自己也敌他不过。

    想起自己的武功传自天山,曾被方子敬许为日后的天下第一,伍定远豪气陡生,他
提起右掌,一招“天罗紫”使出,紫光如水银泻地般笼罩全身,这紫气满含毒性,稍一
沾身,便即筋烂肉腐,最能吓阻暗处偷袭。仗着绝招护身,伍定远当下大著胆子,缓缓
跨过石门。

    强敌现身之刻,一切秘密也将揭晓,想起天绝僧在照壁上写下的四句谒语:心中直
是忐忑不定。这达摩院隐伏着无数玄机奥妙,久未现世的神剑、天山玄地的神机图徽、
乃至于自己的两名同袍,无数疑团如浮光掠影,在眼前一闪而逝。

    真是像啊,此刻就像马上庙前的那一幕……即将接任甘陕总捕头,黑白两道谁不敬
重大名,然后……然后就发生了那件大事,逼得自己犹豫难决,落荒而逃……

    伍定远面向斗室,自知只要跨门入户,便会解开一切谜团。他双手紧紧握拳,霎时
热血上涌,纵声长叫,便这样正正冲入斗室之中。

    景泰三十三年七月初一,伍定远见到了……

    无上正觉。

    我建超世志,必至无上道。

    斯愿不满足,誓不成等觉。

    今为大施主,普济众穷苦。

    命彼诸群生,长夜无忧恼。

    众生闻此号,惧来我刹中。

    虚空诸天神,当雨珍妙华。

    斗室中空无一人,鲜血飞溅,对面石墙上写满了无数血字。

    那是一篇誓言,佛告阿难之“无上正觉”。

    伍定远呆呆看着,心里一片迷蒙,便在此时,斗室里传来吱吱渣渣的声响,那声音
越来越近,陡然间斗室角落流出一大片黑影,来势快绝无比。伍定远吃了一惊,急忙往
后纵跃,脚步才一抬起,赫见地下涌来的黑影竟是一大群黑鼠,上千只黑鼠惊惶四窜,
密密麻麻,如潮水般一路流下,全数往甬道里奔逃。

    伍定远满心疑惑,他也听过鼠儿机敏异常,灾祸未临,未卜先知,莫非有什么大祸
不成?他望着斗室角落。有意把事情看个明白,当下提气一纵,跃了过去,右掌一个发
力,猛听轰的一声巨响伍定远自入洞以来,始终恐惧不安,连他自己也感不耐。此时一
见还有通路,想起方才那名阴毒刺客,霎时大吼一声,飞也似的向上纵去,不杀那人,
他誓不罢休。

    阶梯尽处是一座暗门,伍定远举掌去推,霎时掌心一疼,竟是有些烫手。他冷笑一
声,奋起右掌之力,轰然巨响中。已将暗门震开。

    “老天爷……这……这究竟……”

    伍定远张大了嘴,须臾之间,神情已如痴呆。

    却说卢云胸口挨了一剑,虽经伍定远点穴止血,但伤口过深,鲜血仍是不绝流出。
卢云望着黑沉沉的通道,心中盘来转去的便是秦仲海与灵智方丈的那几句话,心烦意乱
之下,对这个“潜龙”

    直有种说不出的恐惧。他勉力直起了身子,想道:“怒苍中人多是光明磊落之辈,
便不提仲海,看青衣掌门人品俊雅,陆爷泱泱大度,谁不是铁峥峥的好汉?

    可这“潜龙”行事如此阴毒,实在有愧英雄美名……“

    自朝廷与怒仓开战以来,卢云始终仅守分际,不曾偏向任何一方,直到与潜龙交手,
方才第一次对怒苍英雄生出恶感。他背靠石墙,神疲力乏,心智却是不失,反覆想道:
“这潜龙军师不是好端端地关在牢笼里么?怎会忽然放出来了?

    难道……难道仲海把他救出来了?可天绝大师又去哪儿了?“

    达摩院里情势着实诡异,卢云一时也是猜之不透。秦仲海的用心不难明白,不过是
要营救军师出山而已。可天绝僧的意图却好生模糊,着实让人不解。再看那“潜龙”也
是谜也似的人物,现下自己给人刺了一剑,却连事情的来龙去脉也摸不清楚,真可算是
灰头土脸已极。

    山脚下朝廷官兵与怒苍大军对峙,形势一触即发,倘若有人从中挑拨,一场大战恐
怕难免了。

    卢云深深吐纳几口,侧头望向右侧甬道,忖道:“仲海……现今之计只有找到仲海
……凭我与他的交情,定能劝他一劝……”

    卢云越想越怕,历朝历代的反贼虽多,却只两个下梢。要不杀人百万,南面称王,
要不杯酒释兵权,落个饮岛自尽的下场。卢云熟读史书,自不愿好友沦落到这个境地,
他满脑子昏昏沉沈,却仍执意起身,心里一个顽固念头,便是要找到秦仲海。

    卢云手扶石墙,一路挨挨擦擦地走着,鲜血洒落,把身上衣衫都染红了。他胸口伤
势不轻,再加失血过多,脚下更感酸软,百来尺行去,几将体内气力用尽。

    卢云走了好一阵子,那甬道仍是无止无尽,他抚胸忍痛,提气叫道:“有人么?仲
海……天绝大师……杨郎中……”

    卢云身上有伤,内力不纯,喊叫有气无力,不能及远,喊了几声,仍然无人回答。
卢云有些气馁,他眼前发黑,气力慢慢离体而去,当下背靠石墙,想要撑住身子。哪知
墙壁嘎地一声,不过给自己一靠,竟尔打了开来,卢云站立不定,便顺势滚了进去。

    眼前一片黑暗,不见分毫光芒。卢云又累又怕,也认不清这是什么地方,想要爬出
去,却又使不出气力。匆在此时,百年佛音幽幽响起,弥漫着耳中:“天生万物有时穷
……人心欲无穷……”

    卢云吓坏了,不知这是谁在说话,他勉力拔出“云梦泽”,胡乱地指向前方,嘶哑
地道:“谁……是谁……谁在说话?”

    他问了几声,忽然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只听它渐渐低缓,又道:“欲而不得心生苦,
苦化嗔,嗔化贪,贪化争,有争则战,争而无道,是故天下有人必有争,有争必有战,
人人相残相食,是为炼狱……”

    听到此处,眼前忽然亮起了光芒,卢云眯眼看去,只见一只佛灯幽放光芒,不远处
端坐一名老僧,看他目光低垂,嘴角含笑,好似要抚摸自己的头顶。

    卢云又惊又喜,叫道:“天绝大师!是你么?”他身上伤重,虽不知那老僧的身分,
但料来八九不离十,必是天绝。当下爬向前去,向那老僧叩首。

    卢云额头触地,匆觉额间湿黏黏地,好似沾了什么,卢云心下一惊,凝目去看,只
见地下满是血迹,顺着那血痕往上看,只见眼前的老僧僧袍早已染为血红,正不住渗血
出来。

    卢云颤声道:“大师,您……您怎么了?”

    那老僧微微一笑,道:“孩子,我在等一个人”

    卢云喃喃地道:“等人?你在等谁?”

    我在等一个人,等一个独行于黑白之间的人……

    那人……

    不属于朝廷,不属于怒苍,他是天地最后的圣光。

    卢云茫然道:“圣光?”

    那老僧面带悲悯,他右手微抬,轻抚卢云的头顶,低声又道:圣光不灭,黑暗不至,
修罗不临……、南瞻部洲,就不会陪葬。

    那老僧说着说,忽然轻轻一笑,低声道:“老衲兵败如山倒,今朝将死,夫复何言?
只可怜天下大乱,芸芸众生从此非黑即白,别无旁类……孩子,我无人可托,唯有把这
两句谒语传给你。请你务必善记。”他伸手一推,佛灯倾倒在地,火焰顺着油汁,缓缓
流到自己面前。刹那间,鼻中闻到了一股辛辣气味,面前热焰窜流,现出了两行谒语,
见是:“金水桥畔龙吐珠,少林佛国大早年。”

    光芒闪耀,仿佛这就是最后的圣光。

    卢云心中又是害怕,又是迷惑,他缓缓抬起头来,与那僧人目光相接。

    四下阴暗,老僧双眼不见分毫宝光,只如石头也似灰冷。卢云吞了口唾沫,他伸手
轻触老僧的手掌,惊觉大手冰冷僵硬,已无分毫暖气。

    卢云张大了嘴,一颗心彷佛停了跳动。他连连摇动老僧的身子,但那老僧容情木然,
没有分毫言语,卢云惊怕之间,已是泪如雨下。

    “不必看了,他已经圆寂了。”背后石门打开,响起一个冷峻的声音,卢云目光迷
蒙,回过头去,霎时见到了满身鲜血的同侪。

    黑暗无光的斗室中,天绝端坐室中,仿如音容犹在。趴在地下的是自己,侧立墙边
的却是……

    “仲海啊!”

    卢云此行千辛万苫,便是为了见秦仲海一面,乍见了他,旋即奋力上前,一把抓住
秦仲海的肩头,嘶哑地道:“仲海……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天绝大师为何……
为何死了?”

    秦仲海并未回话,只是目光向地,神色极是凝重。卢云见他不住回避自己的目光:
心下匆起惊疑之感,颤声问道:“仲海,人……人该不会是你杀的?”

    卢云内心恐惧,就怕秦仲海轻点个头、答个诺字,那非仅自己不能再与他为友,从
此正道武林与怒苍也将势下两立,再无转圜余地,秦仲海没有回话,只是握住卢云的手,
低声道:“别管是谁害了他。相信我,你务必忘掉他的遗言,无论任何人问起,你都不
能说。否则……”卢云喉头干涩,挤出了气力,低声问道:“否则什么?”

    秦仲海忽然仰天大笑,道:“否则天下江山即将易主,从此改朝换代啊!”

    卢云气喘吁吁,他一路走来早巳心力憔悴,此时听了秦仲海的吼声,只是坐倒在地,
喃喃地道:“仲海……我不懂……”秦仲海叹了口气,道:“你若还信得过我,那便保
住这个秘密。你知道,自今尔后,我与朝廷恩断义绝,唯一的友人,恐怕就只剩你了…
…”

    卢云正要闭上眼皮,猛听了秦仲海这句话,双眼立时睁开,慌道:“仲海,你说什
么?”

    他满心害怕,伸手向前去抓,忽然手掌一紧,已给秦仲海牢牢握住了,跟着身上暖
和和的,好似有内力不绝传来。卢云紧紧握住他的手,垂泪道:“仲海…

    …我们一起走,一起回北京,就像以前一样……“

    秦仲海没有回话,他只是轻轻抚摸卢云的面颊,低低一笑,然后放开了手,缓缓起
身。他背对着好友,轻声道:“卢兄弟,京城的秦仲海已经死了。世上人心险恶,请你
自己保重。”

    仲海,不可以啊,你这一走,那就是真正的反贼了…不可以啊……

    卢云啊啊叫着,连他也听不清楚自己在呜噎什么。虽想阻止秦仲海离去,但他流血
过多,眼皮渐渐沉重,微微抬起的手终于落了下来……

    天地昏黑,不见星月,万里江山沉默寂静,猛听山门嘎地一声惨叫,缓缓向旁移开。

    当代第一大反逆跨步行出,他从腰间摸出一本册子,临崖眺望人间。

    眼前一片黑暗,仿佛一个大染缸,将每个人浸得泡得乌漆脏黑。浊浊尘世,没有人
能全身而退。那人低声叹道:“有因便有果,有果便有因……爹爹,你造反是假的,侯
爷,你招安是骗的。

    你们播了这个毒种,便该吞这个苦果。休怪我与朝廷……“他泪如雨下,霎时把奏
折揉成一团,咬牙道:”恩断义绝啊!“

    内劲到处,火光飞腾,郡奏折受魔火所侵,竟尔焚烧起来。

    便在此时,仿如呼应他的怒吼一般,天边双龙窜起,左红右蓝,震醒了穹苍。

    半空焰火爆出,那是开战的讯号、那人望着天边的红焰,满面震惊,慢慢地诧异渐
减,怒火陡生,霎时纵声狂啸:“潜龙!你想向我挑战吗!”

    大赢家站在火海之中,听着远处的怒号,忍不住笑了起来,是谁在挑战谁呢?

    情势一触即发,那就让它触一触、发一发吧。不然大赢家还叫什么大赢家呢?

    他举起手掌,隔空轻抚山下对阵的兵卒,开战讯号爆起,双方将领已在调兵遣将,
四下仓皇奔走。大赢家笑嘻嘻地望着,那容情好生喜悦,如同孩童玩戏泥兵娃娃,既天
真、又残忍。他自顾自地笑着:“你们等着看吧。我如果输了,大家都要输,没有人能
赢的,就像那一年,一模一样……”

    “方丈大师?你们在哪儿啊!”

    轰隆一声巨响,梁柱倾倒,正正打在伍定远脚旁,眼前大火漫天,焰火半空炸开,
两相映照,直如地狱一般。伍定远全力闪避火势,脸上满是惊惶,大声道:“方丈大师!
青衣掌门!你们还在吗?”

    达摩院烈火飞腾,方丈不见了,青衣秀上也不见了,伍定远才从密道转出,来到达
摩院内堂,他没见到正邪双方首脑,也没看见天绝神僧,却见到这幅惊人景象。

    伍定远不断闪躲烈火,一心寻找众人下落,他窜到山崖之旁,眼看火势大大,正要
躲入小径离开,掹然间,山下杀声响起,伍定远慌忙向下眺望,忍下住便是一声苦笑。

    “玩完了……”

    景泰三十三年七月初一,无尽火光染红了中原大地,山脚下人嘶马鸣,万军凶杀,
朝廷怒苍终于开启大战,谁也拦不住了。

    第二章人贵自知

    谁是世上最传奇的人物?

    是卢云么?贫微出身,却能大魁天下,手无缚鸡之力,却又练就了一身武功,这算
是传奇人物吧?还是秦仲海?这人以残废之身流亡江湖,最后却能攀上险峰,与天同高,
如此逆天而为,该算是大大的传奇吧?

    不是,都不是,卢云过目不忘、举一反三,秦仲海胆气过人,玩命赌命如家常便饭,
这两人要不成功立业,那是上天刻意折磨,哪里是什么异数。

    到底谁是传奇?是独力挑战百万军的秦霸先么?还是悟性百年难逢的宁不凡?

    抑或是后起之秀杨肃观?甚或是命数缘奇的伍定远?

    都不是啦,景泰王朝最大的传奇不是反贼名将,也不是剑客书生,而是这个人。

    “启禀太师,前线送来的飞鸽传书。”

    江充点了点头,缓缓接过字条。

    便是他,刀兵点水工,两个字,江充。一个文不比衙门师爷,武不比厂卫喽罗的奸
臣,他便是本朝最最著名的传奇人物。

    秦霸先天纵英明,开创千古大局本就应然,柳昂天武勇过人、宁不凡悟性非常,这
些人或凭先天资质、或靠后天修行,这才有了无上地位,却独独江充先天不足、后天失
调,如此无拳无勇、一无可取的三流人物居然凭空崛起,这不是传奇是什么?

    “嘿呀,烦死了。”

    尽管三十年来无敌于天下,先灭怒苍,后败东厂,连剑神也死在他手里,现下的江
充却仍不敢掉以轻心,自己能否安然渡过景泰王朝最后一场斗争,一会儿解开字条,便
知端倪。

    江充高坐案头,缓缓打开字条,罗摩什、九幽道人随侍二芳,时时等候进言。

    奸雄屏气凝神,将字条剥开,六只眼睛凑近去望,霎时三声惊呼一同发出,彼此对
望一眼,全都痴呆了。

    军情十万火急,送来的却是一记晴天霹雳。

    “天绝已死!”

    这真是谁也意料不到的大事,江充便算老谋深算十倍,也万万想不到这名老僧侩竟
会忽尔亡故。

    今番兼程回京,便是为了防备此人,岂料双方还未开打,揣想中的敌帅便已自灭?

    三人对望一眼,慢慢从惊诧中回神,渐渐地面露笑容,忽然之间,只见江充捧腹、
罗摩什眯眼、九幽道人打跌,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堂上响起一片赞叹:“恭喜大人,多行不义必自毙!天绝老僧心怀不轨,果然得了
天谴,可喜可贺!”“贺喜大人!敌将已倒,余下诸人不成气候,若想联盟倒江,势如
痴人说梦!”

    “天意啊!天意啊!”江充笑得眼泪直流,挥手道:“还有什么好的,快快送上来!”

    一旁探子急忙向前,又送上一道军机,低声道:“这是宋神刀的公子宋通明送来的。”

    江充满心喜乐,凑眼去看,霎时连拍大腿,更是暍道:“好啊!干得好啊!”

    罗摩什与九幽道人对望一眼,二人面露笑容,便也凑头去看。

    “怒苍启战!”

    天绝已死,怒苍启战。少林怒苍,一个是正道领袖,一个是当世反逆,这两路人马
全都不服自己,现下却互相砍杀起来,天下还有比这更乐的事儿么?江充抚掌大笑,大
声道:“天佑吾皇!天佑江充啊!哈哈!哈哈!妙!妙!太妙啦!”

    情势如此,大局已算抵定了,剩下只要把少林怒苍各个击破,又是三十年好江山。

    绷地一响,书房里酒香四溢,绍兴女儿红、山西二锅头,百年弥封已然拍开,诸人
笑声连连,当场便要大肆庆贺。

    “大人,还有一道军机,是安统领送来的。”

    江充手举酒杯,斜目望着探子,冷然道:“安道京那废人送来的啊?念来听听。”
那探子低头往字条一看,神态尴尬,道:“启禀大人,这字条……这字条……小的念不
出。”

    江充咻地一声,狠狠吸了口酒,挥手道:“不识之无啊?九幽道长,劳烦你了。”

    九幽道人满面雀跃,兴冲冲地接过字条,他低头看了一会儿,皱眉道:“圆圆的。”

    江充大笑道:“圆圆的?还没过中秋哪!安道京那小子便想吃月饼了?”九幽道人
慌忙道:“大人别误会。真是圆圆的。”江充望向罗摩什,笑道:“又是个目不识丁的
东西,还是国师您学问渊博,劳烦瞧瞧是圆的方的?可别是软的才好。”

    罗摩什心下起疑,接过字条,定睛一看,霎时倒抽一口冷气,道:“圆的!”

    说话之间,满面惊愕,竟已跌坐在地。江充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冷笑道:“干
啥、干啥、干啥子啊!圆也圆不过你的秃头去,怎么头晕啦!”他伸手接过宇条,啐道
:“不过是道军情,瞧你们愣得……”

    说话问,眼睛往字条一瞪,霎时双目圆睁,惨然叫道:“真是圆的啊!I 真是圆的,
也真的念不出。

    字条上绘着一只圆形图徽,正中龙首蛇身,昂然吐信。这是安道京从达摩院中火速
送来的军情,一字未描,却已震动京畿。

    “戊辰岁终,龙皇动世,天机犹真,神鬼自在。”

    吾皇犹在神机洞中,景泰王朝最大恶梦,如今随着天绝之死,竟尔重现江湖。

    九幽道人兀自不知死活,仍在那儿谄笑不休:“大人,安统领真会画圆哪,画得很
圆啊!”

    他笑了许久,江充与罗摩什却无喜悦之情,两人各自低头沉思,模样竞似十分忌惮。
九幽道人有些诧异,自也不知他二人何以装模作样,忙问道:“大人。

    天绝已死,心腹之患已除,您还有何烦恼?

    可是担忧怒苍匪寇么?“

    九幽道人如此愚鲁,江充自无接口之意,只是叹了口气,朝罗摩什望了一眼,道:
“罗摩大师,即刻替我送口信,便说江充在永定河相候,不见不散。”九幽道人不明究
理,忙问道:“大人,夜深人静的,您这是去见谁啊?”

    江充重重往桌上一拍,怒道:“闭上鸟嘴!”罗摩什见上司发怒,神色更是紧张,
只急急步出书房,九幽道人更如惊弓之鸟,把颈子缩了,半天吭不出一个字来。

    七月初三,江充怒气冲冲。

    乌云满天,星月无光,大批云都卫好手静默无声,各自操桨行船,护卫权臣驶往河
心。秋夜沁凉,永定河上波涛荡漾,方才下过大雨,河水湍急高涨,此刻绝非沿河游览
的好韶光,却不知江太师为何赶将过来。只是众下属素来听命行事,太师面前,谁又敢
贸然置喙?

    四下无光,连灯笼也没点上,江充端坐船头,若有所思。

    九幽道人随侍一旁,眼看罗摩什不见踪影,安道京又到少林去了,只余自己一人随
侍在侧,难得有机会媚上,自要抓紧时机。他见江充眉心深锁,似有无限烦恼,忙抢上
说话,道:“大人,所谓兵来将挡,水来上淹,有我们这群大将守着,您还怕什么?”

    江充闭上双眼,叹息道:“谁说我怕了?江某人白手起家,无敌于天下,只有别人
怕我,没有我怕别人。”九幽道人第一个马屁落空,心下却不气馁,赶忙改口道:“是、
是,江大人学富五车,英明神武,天下无人能及,小人说错了。”

    江充依旧闭目养神,淡淡地道:“谁说我学富五车、英明神武了?道长啊道长,要
学人奉承拍马,多用些巧心,少些陈腔滥调。听了让人烦。”九幽道人听得责备,慌乱
问只得连声答应,看那八字成语不管甩,一会儿定要揣摩上意,找些厉害的词儿出来应
景。

    夜黑风高,江充缓缓站起,远方河水奔腾湍流,他怔怔瞧着,不由叹道:“人家是
三十功名尘与土,我江充是八千富贵险中求。你们说说,我这八千个晨晚稳坐太师宝座,
靠的究竟是什么?”

    众下属跟随他已久,少见他叹息气馁,此刻看他面露疲惫之色,无不惶恐。

    众人旁徨无言,九幽道人却是个心急贪功的,他忽然想到了好词,当场叫道:“大
人凭什么做太师,那还用想么?您老人家第一个丰功伟业,号称无双,第二个雄才大略,
却又名动四海,黎民百姓真爱戴啊,天下英雄齐来拜……”

    去了个英明神武,来了个雄才大略,看那九幽道人谀词如潮,滔滔不绝,定要升官
发财了。果听江充微微一笑,道:“瞧你辛苦的,来人。”九幽道人大乐,知道他要犒
赏自己,登时笑道:“小的在。”

    江充斜目看了属下一眼,泠冷地道:“把这牛鼻子抓起来了。”此言一出,只听刷
刷连响,左右云都尉拔刀出鞘,已然架在九幽道人颈上。九幽道人惊道:“大人饶命啊!
我……我又怎么了?”江充叹了口气,道:“道长,人丑不打紧,怕就怕东施效颦,专
拿胭脂白粉朝黑炭上涂涂抹抹、那不只丑,还是怪。若非用人在即,我真想扔你下船喂
王八。”

    九幽道人尖叫一声,当年他也曾入神机洞,见识过安道京的谄媚伎俩,岂料不过多
学了几句奴才马屁,便要惹来杀身之祸?他又惊又怕,慌忙便道:“大人……您……您
不讲道理啊……您不是说自己无敞于天下么?怎地小人说您一句英明神武,一句雄才大
略,您……您便要发这大脾气?

    您……您好偏心啊!“说到伤心处,竟然放声哭了起来。

    江充叹道:“道长,奉承讽刺,两者都是个奉字。奉劝您一句,傻人别干聪明事。”
九幽道人擦去了泪水,哽咽道:“我本就笨,要是像您那般聪明,那是我做太师了。”
江充摇头叹道:“我聪明?这倒是第一回听过。这里问你一句,您说我孩提时读书写字,
聪明何如?”

    九幽道人哽咽道:“您能做到太师,那还不是样样拿第一么?”

    江充淡淡—笑,道:“道长此番可料错了。江某弱冠之年给先生赶出私塾,我爹娘
看我白痴也似,无可救药,根本当我废料一块。”九幽道人气愤填膺,怒道:“大胆!
他们才是白痴废料,居然把您这个神童看走眼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掹听扑通一声,九幽道人已给扔入水中。江充脸上泛起怒火,喝
道:“混蛋东西!居然敢说我爹娘是笨蛋?你不要命了?狗屁当马屁用,九幽道人自要
倒霉。远远听他哭喊道:”大人文武圣贤、德配天地,快快捞我起来啊!“

    耳听新的阿谀又起,江充火气更是暴涨,他转问众多下属,喝道:“文武圣贤?我
江充行走天下,靠的是这些屁话么?你们这帮笨蛋给我说说,我究竟凭什么干到太师?
说!给我说!”他见诸多下属低头缩颈,不敢言动,当下抓来一人,抢刀架上颈子,怒
问道:“你说!我凭什么做这个太师!说!”那下属满面刀疤,哪里知道什么道理?一
看明晃晃的钢刀,登时咿咿啊啊地哭道:“大人饶命啊,我不知道啊!”

    江蛮子怒火上升,把刀勒紧了,怒道:“你不说,今日就宰了你!”刀锋转紧,那
人脖子登生血痕,他又痛又怕,霎时哭道:“救命啊!大人武功高强,千万别杀我啊!”

    江充哦了一声,道:“你说我武功高强?这倒是新玩意儿。”那人见他露出笑容,
登时恍然大悟,想来江充心之所系,必以为自己武功高明。当下打蛇随棍上,笑道:
“属下知道了,大人武功厉害,所以能安居太师。”江充哈哈大笑,道:“你说我武功
厉害,咱问你了,咱俩要以武功较量,谁胜谁负?”

    那下属嘻嘻一笑,道:“大人武功盖世,天下无敌,属下跟大人较量,当然是大人
赢。”

    江充勃然大怒,喝道:“该死的东西!连我也打不赢,还养你做什么?扔下去!”

    河面上又是扑通一声,那人与九幽道人一同载沈载浮,只弄得狼狈不堪。江充犹在
发怒,他又抓住一名下属,怒喝道:“你说?你也觉得我武功高强么?”

    那下属见了先前几人的惨状,忙干笑道:“是……不……是……”

    江充怒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这几年便是养了你们这帮一问三不知的混帐,
朝廷才败坏成这个模样!你给我说明白!我武功高么?”那人低头干笑:“高得很。”

    江充哈哈大笑,怒吼道:“好!那咱俩武功较量,谁输谁赢?”那人大惊失色,若
要输给主子,不免成了无用废物,可要赢了主子,却又成了狂妄凶徒,他心生一计,慌
忙便道:“属下与大人打成平手,激战一千招呢。”

    江充呸了一声,大声道:“混帐!赢便是赢,有什么平不平手!你蒙混!”

    当场一刀斩去,那下属急急闪过,身法竟是高明无比,他又慌又怕,赶忙往地下一
跪,红着双眼道:“大人饶命!

    小人与大人激战七天七夜,趁着大人打盹,以卑鄙手法略胜一招半式,小人赢得侥
幸,赢得无耻,大人虽输犹赢啊!“那个啊字宛如尖叫,江充听了自是哈哈大笑,提声
再问:”好!你既然赢得了我,现下却为何跪在地下,求我饶命?

    你倒说说,这是什么道理?“

    那人嚅嚅嚿嚿,把实情说了出来:“成者为王,败者求饶,您是当朝太师,小人只
是个无名小卒,当然要请您饶命了。”江充笑道:“说得好,可你说!你既然武功胜过
我,拳脚强过我,为何是我当这个太师,不是你这小子?”

    那人尴尬地道:“皇上……皇上和您投缘,所以……所以您是太师,小人是奴才…
…”

    江充气得炸了,重重一耳光抽去,怒喝道:“投缘?投你妈的屁缘!当年爷爷初入
京城,皇上只是个无权无势的闲王,哪里是当今天子?他和我投缘有什么用?操!老子
同你妈投缘!”那人滚跌在地,吓得全身发抖,颤声道:“江大人,我娘七十好几,您
要与她投缘,那是晚了些……”

    江充狂叫一声,一脚踢出,将那人踹下水去。他怒气未消,抽刀指向众人,怒道:
“说!你们全给我说!为何我是太师,你们全是奴才?说!”他举刀指着一人,冷冷瞪
去,那人全身发软,慌道:“大人记性超人,过目不忘,又兼文才出众……”话声未毕,
江充已是大怒:“放屁!我连你叫什么名字也记不得?我哪来的记性!你这王八敷衍我!”

    眼看腰刀砍来,那人惨然一笑,自往船下一跳,便与九幽道人游成一列。

    扑通扑通,河面上满是厂卫高手,—时蔚为奇观。江充兀自不歇,犹在怒喝:“回
答我!为何我是太师,你们个个本领高过我,却全是奴才?回答我!为什么?”

    余下部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傻了。照江充自己所言,他的文才不过尔尔,
武功更是稀松平常,此人文不行,武不就,仪表不如人、聪明也不如人、莫非他是白鼠
精投胎、还是癞蛤蟆转世?否则要如何混到这个高位?

    眼看一众下属因循苟且,江充仰天大叫:“混蛋东西!全是没见识的!统通给我眺
下去!”

    众人满面惨然,蹑手蹑脚,正要往水中一跳,忽听一声巨响传来,船身震荡不已,
众人惊愕之下,回头望去,只见船身旁现出庞然巨物,赫然是只高桅大舰。

    众下属吃了一惊,顾不得上司正自发疯发威,赶忙围拢过来,严加保护。

    蒙蒙水雾中,船头又是一震,赫然望去,竟是多了一道木板,只见两名男子一前一
后,正自行上船来。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笑道:“江大人,你这些下属答不出,让老夫
来答吧。你之所以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正因为你有”自知之明“啊!”

    耳听贵客到来,江充满面激昂,慌忙守候船头,躬身道:“恭迎前辈驾到。”

    哈哈大笑声中,罗摩什当头领路,引着那人上船。来人形貌威武,身材高大过人,
足足比江充高上一个头,听他朗声道:“江大人,讲口才,你比不过刘敬,论滔略,你
及不上秦霸先,交才武略,你江充一无是处,着实是块大大的废料。”

    那人出言侮辱,众下属群情耸动,皆露愤怒之色。那江充却只躬身聆诲,毫无反驳
之意。

    那人哈哈大笑,神态转为严肃,他拍了拍江充的肩头,凛然道:“不过正因你是废
料,而你也懂得自己是块废料,人贵自知,为了这个长处,朝廷上无人斗得过你,三十
年来,你稳若泰山。

    江大人,老夫说得对么?“

    满场下属目瞪口呆,江充却是长叹一声,拱手道:“侯爷此言,深合吾心。

    江某心服了。“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与江充鼎足而三的大权臣,征北大都督到了。

    善穆侯战功彪炳,拥兵十万,江充簧夜驾船过来永定河,原来等的便是他。

    柳昂天淡淡笑道:“江大人能吞下这几句话,果然有”自知之明“,老夫又更佩服
你三分了。”江充叹了口气,伸手肃客,两人便往舱里去了。却把一头雾水的下属愣在
当场。

    这帮下属平庸无能,不求甚解,自然不解柳昂天的意思。江充之所以可怕,绝非是
口才了得,心机厉害,此人之所以能独霸朝廷,正因他那过人的“自知之明”。

    人贵自知,先知已,再知人。懂得自己的短处,所以敬重别人的长处,所以能听言
纳谏,重用贤者,进而称王称霸,傲视天下。这便是江充干到“三师三少”

    的不二法门。

    刘敬深谋远虑,千决万断仅一失,但那一失足成千古恨。秦霸先目光远大,看尽万
里江山千古事,却不见身周舆薪,可怜寸许误差便致饮恨黄泉,一目不瞑。

    谁都会败,唯独江充不败,天生废料,却有自知之明,靠着百来个臭吱匠,江充三
十年来打倒无数诸葛亮,即便以秦霸先之能、刘敬之毒,却都扳之不倒。

    江充之所以强,正因他自知很弱。他自知笨得紧,所以聪明的不得了。

    江充是无敌的。

    船舱密不透风,燥热难当,自景泰十四年来,这还是江柳两系首脑第一回私下碰面。
二人对面坐下,只听柳昂天大笑道:“江大人,说你是混帐王八加笨蛋,那是抬举你了。
你那些下属不知情,定以为老夫在损人了。哈哈!哈哈!”

    这话决计是在损人,江充又不是傻子,哪会听不出来?他也不发怒,只哈哈一笑,
解嘲道:“多谢侯爷,在下官做得越大,越容易忘了自己是个笨蛋,不免越活越回去了。”

    柳昂天大乐,更是笑道:“说得好!你越笨,老夫越怕你,哪日你烧坏了脑子,硬
生生成了白痴,我可得退隐了,哈哈!哈哈!”

    江充满面难堪,正要掉转话头,突见柳昂天沉下脸来,道:“江大人,您深夜差人
过来,到底有何指教,这便说吧。”柳昂天不失武人本色,说起话来开门见山,翠刀直
入。江充微微一笑,道:“不瞒侯爷,今日相邀,只想求您高抬贵手,救下官一命。”

    柳昂天嗤之以鼻,冷冷地道:“这可折煞我了。你江大人称霸朝廷,翻手为云,覆
手为雨,却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要你的命?”

    江充叹了口气,望向柳昂天,淡淡地道:“便是杀死天绝的那人。”

    柳昂天面上闪过惊诧,旋即一隐而逝。只是这神色虽然细微,却没逃过江充的眼去,
想来柳昂天也已得知此事。江充也不点破,也不说话,只静静等候柳昂天开门。

    过了半晌,征北都督咳了一声,道:“江大人……可是怕怒苍山下手杀你?”

    这话决计是敷衍。万恶归于匈奴,一切坏事都是蒙古人干的,大家要消灭万恶坏人
啊。江充久在朝廷,怎会不知这些伎俩?他眯起了双眼,模样有气无力,叹道:“秦匪
霸先、万恶渊薮,我家姨娘偷人,您家亲友被杀,什么坏事都往他头上一推……”他摇
了摇头,叹道:“难得见面,别打马虎眼了。这套官样文章你要不烦,我可真腻了。侯
爷,咱们说正经的吧?”

    柳昂天哼了一声,道:“柳某人行得正,做得端,什么时候说话不正经了?”

    江充微笑道:“行,您快人快语,我也直说了。”在本朝最为闻名的勇将之前,这
奸臣显得十分瘦小,他谄着一张脸,从几上大碗取出一只菱角,手上缓缓剥着:“那年
怒苍山攻下霸州,太后不是召见您么?”

    柳昂天闭上了眼,道:“是有这么回事儿。”

    江充见他镇静自若,有心激他一激,便道:“当然有这么回事啊,剿灭怒苍,那可
是天大的功劳哪!想皇上屡次派人招安,秦霸先都置之不理,为何太后召见,您善穆侯
一出马,却立时让他慨然答应?嘿嘿,这中间的道理,有无卖那个求这个,还请您指点
一二吧。”

    柳昂天大怒,重重往桌上一拍,厉声道:“姓江的!什么叫做卖那个求这个?

    你究竟想说什么?“江充望似低头,眼角却偷偷去瞧柳昂天的神色。只听他笑道:”
侯爷别难为情啊,这朝廷哪……谁没一本大烂帐?真要掀开了,您五十步,我一百步,
全都是好弟兄呢。“

    他把白腻腻的菱角放入嘴里,慢慢嚼着:“咱明白讲吧,这景泰十四年的密奏,是
您差人……

    嘿嘿……那个的吧?“

    柳昂天大吼一声,一拳把木桌槌得跳将起来,他咬牙切齿,愤怒已极,霎时转身过
去,反手掀开舱廉,自望波涛汹涌的河面,不再说话了。

    江充见他不理睬自己,登从桌下取出一柄长剑,牢牢握在手上。柳昂天虽然面向窗
外,却也知晓江充的诡计,听他嘿嘿冷笑,说道:“江大人别想妄动,老夫力搏狮虎,
你要与我动手,那便是自杀。”

    江充哎呀一声,摇手道:“误会了,误会了。您方才不夸我有自知之明么?

    什么时候江某自不量力,学得在老虎嘴上拔毛了?“他将剑柄转向柳昂天,庄容道
:”这柄剑有些来头,在下只是要您过目一会儿,别无用意。“

    柳昂天随手取过,将长剑抽出鞘来,却也没见到什么稀奇之处。他摇头道:“怎么?
这剑有何古怪?”江充嘿了一声,将长剑取过,道:“侯爷,您是水仙不开花,还是真
个不晓?”

    柳昂天怒气上冲,喝道:“你含沙射影的,究竟想说什么?把话说明白。”

    江充心下一凛,慌道:“真不是您做的?”柳昂天有些想揍人了,他握紧拳头,沈
声便道:“有话直说。”

    江充喃喃自语,他见柳昂天一脸肃杀,倒也不似作假,当下缓缓抽出长剑,叹道:
“好吧,算我信您一次。这柄宝剑……便是杀死刘敬的那柄剑。”

    柳昂天闻得此言,忍不住动了动身子。汪充见他眉毛向上一挑,之后瞳孔放大,霎
时已知实倩,刘敬绝非柳昂天差人暗杀的。他手指剑刃,道:“这剑上沾着海蛇剧毒,
前些时乡民在城郊挖出刘敬的尸身,我找了高手查验,中的毒便与剑上剧毒一个模样…
…”他还剑入鞘,双目直瞅着柳昂天,道:“侯爷,我此刻句句肺腑,外界一直以为刘
敬是我差人杀的,其实是抬举我了。江某手下并无这等绝世高手。”

    朝中若论实力,向以三大派马首是瞻。刘敬政变失利,受剌身亡,若非江充派人暗
杀,便该是柳昂天幕后主使,看江充适才多方试探,用意纯在考究征北都督的用心。

    柳昂天深深吸了口气,道:“江大人,你找我来,便是查这件事?”

    江充轻轻颔首,道:“对不住,防人之心不可无。不管下手杀死刘敬的是谁,总之
他既能做掉刘敬,便能对付江某。现下连天绝也莫名其妙地死了,我是越想越烦,为了
朝廷的安宁,侯爷您要是知道下手之人,便请明说。”

    柳昂天叹了口气,道:“江大人,我老了。”

    江充面肉颤抖,知道他再推搪,低声便道:“侯爷,引我一条明路走。”

    柳昂天幽幽地道:“求人不如求己,明路就在你身边。过去你要是下手轻些,刘敬、
卓凌昭也不会死了。他们要是还在,你又怎会孤立无援呢?”江充虽给讽刺,却无发怒
之意,只是慌道:“侯爷!送佛送上天,您别这样说话,你不怕那人转而对付你么?”

    柳昂天掩面长叹,颇见疲惫之色。拱手道:“老夫年近七十,早已看破世事,不管
谁要对付我,那也由得人家。江大人,反正朝廷还有您撑着。恕柳某年老体衰,不能奉
陪了。”

    江充哪里能让他从容离去,当下顺着话头,叹道:“侯爷怎么专说泄气话?

    眼下七夫人便要替您添个丁。您官做了,福享了,那您的儿孙呢?百年之后,总不
能让您那小妾重操旧业吧?“

    七夫人过去是青楼出身,江充这么一说,不免冒犯了柳昂天。果见征北都督怒气勃
发,伸手掀翻茶几,厉声道:“姓江的!你说话恁也无礼了!”声响传过,门外护卫大
惊失色,众人急急推开房门,探头问道:“大人,没事吧?”

    江充自知戳到了柳昂天的痛处,他一挥手,制住了下属的说话,众人不敢打扰,连
忙掩上房门,一个个退了出去。

    房内寂静无声,只听柳昂天喘息沉重,似是无尽疲累。江充假意叹息,道:“对不
住了。若非事关重大,我也不想翻这些陈年往事。侯爷,请您帮我这一回吧。我至死不
忘你的恩情。”

    柳昂天嘴角斜起,眼中生出怒光,他取起茶壶,朝桌上倒下,森然道:“把小眼张
了,这里写个名字给你,要你江充夜不成眠!”柳昂天面带不屑,当下指蘸茶水,在桌
上来回画着,江充又惊又喜,又慌又怕,急急朝桌上望去。

    杨刑光?

    他倒抽一口冷气,颤声道:“您……您是说杨五辅……”

    杨远,字刑光,隆庆年间生于北京,景泰十七年皇门御榜进士出身,原来他才是最
后一场斗争的要角儿。

    柳昂天面无喜怒,道:“什么杨五辅,该说是杨五奸吧?你老实告诉我,这位五辅
大人,便是您安在柳门的耳目吧?”江充干笑道:“您误会了,我与此人相交不深……”
他正要说谎,忽觉柳昂天的眼神隐带轻视,江充干笑两声,忙改口道:“我想起来了…
…这两年为了编纂史书,咱们确实有些来往。吃过饭,喝过酒。”

    柳昂天冷冷地道:“不必你招,柳某也知情。那年东厂败得如此之惨,若非有人里
应外合,把仲海的身世套出来,焉能让刘敬一败涂地?嘿嘿,江大人啊,我总以为人家
替你套出了消息,剩下的事便该由你料理。却没想您江老爷天生的好福气,居然从头到
尾躺着干,您还真会坐享其成啊!”

    江充听得调侃,一时干笑数声,忽然之间,他神态大变,须发俱张,目光极见凶暴。

    号称无敌的江太师,直至今夜,方才惊觉自己被人一路耍着玩……向来借刀杀人的
他,如今给人玩弄于股掌间,成了驱虎吞狼的那只笨虎,这真是前所未见的奇耻大辱!

    刘敬之后,下一个就是自己了。刀已经到了背后……

    此刻想想,杨远这人的身世当真奇怪,朝廷大臣谁不是宦海多折,要不默默隐忍,
要不告老还乡,只要在朝廷待上十年,谁能全身而退?只有他,杨远,此人官居极品,
仕途扶摇直上,自景泰十七年中举以来,历任翰林院修撰、户部侍郎、光禄丞寺卿,景
泰二十八年升任五辅大学士,十五年下来,赢回一个“杨五辅”的名号。

    没有父丧母丧,自无须返乡丁忧,宦海生涯中杨远不曾犯错,大灾大祸也不曾找上
门来,不争功、不推诿,不怎么长袖善舞,却也不怎么树立敌人。正因如此,杨远有孔
阁揆难以企及的好名声,五位大学士之中,只有这个人是独来独往的。

    若说王宁、梁知义像是迎风不摇的苍松,杨远便像是一颗软绵绵的藤蔓,风吹两头
倒,却也不曾断了根本,大风一过,不知不觉间他又爬上墙头,轻轻缓缓地探出头来。

    江充伸手抚面,低声道:“侯爷,打刘敬一死,您就疑心杨五辅了?”

    柳昂天嗤地一声,凛然望着江充,道:“你毕竟是年轻。杨远是什么角色,他会心
甘情愿做你的鹰犬么?打这人进朝廷的头一天,柳某便在留神他。”江充全身发抖,喘
道:“所以……所以你留他儿子在身边帮办,现下又让他和怒苍交兵……您……您这是
拿他儿子当人质?”

    柳昂天叹了口气,他拿起一只菱角,道:“这菱皮是黑的。”霎时手上微微用力,
将之折为两断,又道:“瞧,果肉是白的。”

    他见江充茫然不解,当即正襟危坐,肃然道:“江大人,这便是柳昂天与你不同之
处,我有心机、有手段,但我也有一颗赤子心。文杨也好,武秦也罢,也许因缘际会,
也许轮回报应,这两个孩子都到我手底下做官,十年下来,我与他们真心相待,不曾有
亏。”

    江充干笑道:“好样的,您可别告诉我,您这辈子绝不杀他们。”

    柳昂天睑上闪过一阵悲伤,低声道:“错事做过一回,便已足够了,江大人,除非
到了抄家灭族的地步,柳某绝不下手害他们。”他拍了拍江充的肩头,淡淡地道:“江
大人,官场上除了自知之明,还该有点良心。大人久在高位,多替自己的子孙积点阴德,
百姓会欢喜的。”

    眼看柳昂天从容离去,江充登时废然软倒。

    本朝开国以来,历任阁揆还没一位能够善终,无论是总管太监、还是六部尚书,官
越大,命越薄,抄家灭族的往往三中有一,宦海本如修罗场,要能全身而退,那是谈何
容易?

    最后一场硬战了……江充望向悠悠河水,忍不住叹了口气,在这一刻,眼前居然闪
过那可耻可笑的两个字。

    退隐。

    第三章天命如此

    算过命么?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近来手气不顺,白日里钱如流水走,小人汹涌来,
晚间辗转反侧,头疼牙疼兼撞猛鬼,看那幽冥鬼魂招手微笑,天哪,还能不去卜个卦么?

    待到颤巍巍地坐上算命摊子,眼前赫见一位道貌岸然的神人,拿了生辰八字,在那
儿掐指捏算,正心头惴惴间,忽见那人面带惊诧,食指举起,笔向鼻头,大呼道:“你!
要发呀!!”

    发了?真发了?还是别有玄机啊?

    故事的主人翁姓范,号麻子,这日听说要发,登时眉开眼笑,喜不自胜。他老兄算
了几十年的命,每回郎中不说他撞邪,便说他遇鬼,难得遇上好样的,还不笑得晕了么?

    范麻子喜欢相命,一年总要算上十数回。倒非这人天性无聊,有钱没地方使,只因
此人实在霉运过人,打小参上了“人参运”,方才养出这般怪异癖好。

    什么是“人参运”?看范麻子的际遇便知晓了。这位仁兄打出生那天,家里便与人
参结下不解之缘。那日东厢房婴儿呱呱落地,西厢房老头咻咻狂咳,这里吃奶水,那里
喝参汤。好似在较劲似的。

    人病了,便得吃药,吃药便食人参,爷爷一个人吃不痛快,之后数年不到,奶奶也
咳了,一日吃半根,再一年,爹娘也咳了,一根两日三人合吃。

    家里一个接一个重病,仿佛事先排队讲定,照轮而来,人参自然日日往家里跑。看
那人参如流水,一根根从药辅飞出,直往家门送来,之后注入夜壶,再由范麻子亲手倒
出去,做了杜鹃花肥。

    日夜浇花施肥,门口杜鹃花受了人参滋补,长得自是锦绣灿烂,美不胜收,四邻都
是啧啧称奇,不过家中田产却是一日比一日薄了。范麻子三十岁那年,家中田产终于吃
得精光,病人们好似责任已了,两腿一伸,各自往西天见佛祖去了。

    除了山边多出的几座坟墓,便似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眼见那药铺老板暗暗偷笑,分号接连开张,范麻子连哀叹的气力也没了,把最后几
两银子换成纸钱烧了,便也开始他的佃农生涯。

    人生到了这个田地,也不再想什么出头发越,每日干完活后,范麻子便是找大夫问
诊,再不便找相士闲聊,就怕自个儿也忽然重病,却让那游手好闲的儿子再次倒楣。

    这日土地庙旁来了个摸骨摊子,范麻子趁着农闲,自要过去给人摸摸,看看运数如
何。哪知今日合当该发,板凳还没坐熟,半仙李瞎子瞪着一双翻白瞎眼,大喝道:“发
了!”

    范麻子眼前发黑,四肢发软,颤声道:“发……了?”

    “当然是发了!”李瞎子吼得声嘶力竭,“恭喜官人,你范家即刻要发!快快往西
横走三里,便会交上官运,快快快,官居极品啊,迟了便来不及啦!”

    范麻子大喜若狂,听了官运要来,如何不兴冲冲地起身狂奔?管他刮风下雨,当下
低头连走三里不止,心中更是欢喜不定。

    轰地一声,朱员外的座车当头撞来,范麻子飞了出去,连惨叫也不及发出,当场睁
眼死了。

    惨哪,李瞎子说的官运呢,难道是骗人的?

    官运才开始哪,范麻子惨死轮下,朱员外是个有良心的,立时拿出银钱抚恤遗族,
眼见范麻子的老婆貌美过人、模样又是楚楚可怜,员外更加过意不去了,只想就近看顾。
后来果然嘘寒问暖,照顾得无微不至,半年不到,便已到床上照料去了。

    阿爹给车撞,阿娘要嫁人,可怜范公子便成了孤儿。泪眼汪汪之余,范公子反而不
再游手好闲,他没跟着过继,只入了破庙苦读,从此发愤图强。

    十年寒窗过后,水面烟波飘渺,湖上传来一声长叹,但见那范公子独立楼头,一声
“先天下之忧而忧”,范家果如李瞎子所言,真出了个大学士,范公子非但官居极品,
文风更列唐宋古文八大家,今犹受人称颂。

    这日到了范麻子的忌日,范公子率同大批娇妻美妾,一同祭拜先人。只见他双手举
香,跪地道:“爹爹,孩儿官至宰辅,还替乡里办了义仓。您地下有知,可以瞑目了。”
说着痛哭不已。

    “瞑目?放你奶奶的闷响屁!老子当然死不瞑目!”

    咚地一声,祖宗牌位摔到了地下。

    妻子有了归宿,儿子也成了大官,唯独范麻子还是一样倒楣,只是当日他便算长了
十个脑袋,也料不到自己竟要成为一张祖宗牌位,方能换来儿子的一身官运。倘让他事
先知晓了,可会抱头鼠窜,拼命来挡这天王运?

    “吴半仙啊……”喧哗的市集中传来一声唉叹,“小人沦落成这个模样,您干啥还
消遣我啊?”

    闹市喧嚣,人声鼎沸,丹阳小镇上挤满了人潮。只见街角算命摊坐着一名中年男子,
看他背后树了面招牌,上书“铁口直断吴半仙”,却是当年替柳门四少相过命的吴安正。

    吴安正瞪着面前的一名汉子,冷冷地道:“这位张官人,我特地为你说了大宋宰相
范仲淹的故事,醒世良言,苦口婆心,用意便是劝你安分守己。老老实实度日,不要做
非分之想。”

    那张贩子抖了抖手上的三两碎银,哀叹道:“大师啊,咱连吃饭营生也给官军扣住
了,您要我怎么办?指引我一条活路吧。”说着死缠烂打,直是打死不肯走的模样。

    这丹阳镇位在中州,距嵩山约莫三十里,人烟稀少,向无商旅出没,谁知拜了少林
一场大战所赐,今日丹阳镇上却引来无数人众。不只逃难的百姓来此躲避祸火,连武林
高手也来此地观望局势,再看买卖棺材的、吃喝玩乐的、便连算命卜卦的也都闻风而至,
若非丹阳镇如此热闹,吴安正世居西岳,张贩子行走嵩山,两人一个中,一个西,怎么
也凑不到一块儿。

    眼看张贩子苦苦哀求,吴安正看在眼里,自是暗暗摇头。天下即将大乱,世间凡夫
俗子却只知蝇虫小事,分毫不知大祸临头,吴安正此行过来嵩山,实受故人之托,前来
少林传信,哪知竟给这些闲人缠上了。吴安正给那人连番滋扰,也是耐不住缠,登即道
:“好好好,算便算,别这般大呼小叫的。”他叹了口气,伸指便往那人左腕搭去。

    那张贩子大喜欲狂,却又心惊胆战,双目紧紧盯着吴安正,颤声道:“大师,小人
……小人什么时候要发啊……”

    吴安正眯着眼,忽然双眉一挺,似乎看到了什么要紧物事,挥手便道:“等会儿。”
张贩子吞了口唾沫,怔怔便道:“等会儿?好……我……我等……”

    过了半晌,吴安正仍是不见动静,只自行翻阅经书,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张贩子慌
道:“大师,我等了好久,怎么没下文了?”

    吴安正笑道:“真是笨啊,我是说你等会儿便能发。不是要你等。”张贩子跳了起
来,大喜道:“真……真的么?”吴安正点了点头,又道:“不过这件事有些奚窍,你
这回虽是交上大富运,只是千万记得,万万贪不得,人心不足蛇吞象,无论有多少金银
珠宝,取足了便走。倘若贪了,八成会有……”他顿了顿,迳把下半截话说了出口:
“麻烦。”

    哪知“麻烦”两字说出,却没听到惊诧之声,吴安正抬起头来,眼前风声潇潇,对
座早已空无一人。看这张贩子好急,一听自己要发,居然一溜烟走了,连银两也没付清。
吴安正摇了摇头,这等市侩人等,他可是见识得多了,倒也不以为意。

    吴安正缓缓起身,自行走到街口,抬头眺望远处的嵩山。此时朝廷大军封锁道路,
纵然再想知道局面变化,却也苦无门路。吴安正眉心深锁,想起那日见到的魔火降世,
又想到那双九纹丹凤眼,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

    说起张贩子,这人倒也没范麻子那般倒楣。此人自小身强体健,平日里做些小买卖
过活,整座少室山的白米白菜全是他送的。少林寺两千名和尚,照外人看,大师傅们耕
地不足,食粮外买,张贩子自是招财进宝,财源广进,其实张贩子经手生意多年,深知
这桩买卖仅仅面子皮好看,里子里全是一蹋糊涂。先看和尚小气,香积房火头刻薄,整
车白菜上去,东挑西捡之后,倒有半车退回?每十日辛苫押上一车,利头却不足三两银
子,虽不算舍本生意,但也沦得一穷二白、两袖清风,三月不知肉味,四壁一片萧然。
再看前日更是倒足大楣,赶着官兵封锁道路前上山,哪知才到香积房,还没来得及下货,
火头硬说什么怒苍大魔头上山,今日无暇收货,便将他轰出门去。听谓福无双至,祸不
单行,张贩子给人赶出山门,下山不足半里路,偏又遇上官军退却三十里,骡车财物硬
生生给人扣了下来。

    一股霉气冲天,直上九重云霄,怕连嫦娥都闻到了。张贩子平日本就辛苦,现下少
了骡车生财,日子恐怕更难熬,他本想找个安静地方上吊自尽,哪知绝处逢春,无意间
竟然听了要发,心头暗暗生出希望,寻思道:“大发是不敢想了,先能把骡子拿回来,
那便是上上之喜啦。”他鼓足勇气,一路朝山脚行去,走不半里,便见前方营寨鳞次栉
比,层峦叠嶂,正是朝廷大军驻扎之地。

    此时贼匪与官军前锋正自激战,杀声震天,自远而近,不绝传来,听来自是惊心动
魄。张贩子手脚发软,一路念佛疾走。他这人自幼日子辛苦,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不
关心,白米油盐酱醋茶,件件都努力,纵然天下大乱,只要火没烧到自己头上,哪管什
么怒苍、朝廷?他—路想着自己的生计,不知不觉间,便已来到营寨大门。心思恍惚间,
猛听一声暴喝:“来人是谁?怎敢擅闯军营?

    难道不知正在打仗么?“

    张贩子见了门口守卒,心中只是害怕,登想掉头逃走,但想起吴安正的预言,却又
生出无限勇气,他做足了苦脸,低声下气道:“这位大哥,小人是做买卖的,先前骡车
给军爷们扣在营里,我想……我想取回来……”他大著胆子说出这几句话,低头缩手间,
只等挨几个耳光,哪知等了半晌,却没听到声响,张贩子咦了一声,斜目一看,那守卒
竟已中箭死了。张贩子又惊又怕,又慌又疑,吞了两口唾沫,左右瞧瞧无人,便鬼头鬼
脑地往军营里走了。

    才入营中,便听远处震天价响,潮水般的杀声中夹杂着朝廷人马的喊叫:“来人!
贼匪要劫粮了,大家死守栅门!”张贩子见大批兵卒全数往营寨后方奔去,偌大的营地
竟是空无一人,他没料到竟有这等好事儿,一时喜出望外,忖道:“照这局势看,说不
定老天赏脸,真能把骡子拿回来。”他搓着手、低着头,心头怦怦跳着,自在营中四处
探询。

    正察看间,猛听一人喝道:“你是干什么的?”张贩子回过头去,心中叫苦连天,
只见一名军官横眉竖目,手提大刀,正自恶狠狠地瞅着自己,张贩子低头缩手,苦着脸
道:“爷……小……

    小人来拿骡……骡……“那军官见他来历不明,连句话也说不明白,登时怒吼道:”
怒苍贼匪!“二话不说,大踏步地走来,便要朝张贩子砍落。

    张贩子吓得屁滚尿流,跪倒在地,口中哭道:“不是啊!小人不是匪啊!”

    泪眼汪汪中,心中千百遍地咒骂吴安正:“什么算命仙,纯是骗人的,哪里要发?

    难不成是发纸钱么?“那军官哪来理他,刀光闪动,便要将张贩子就地正法,张贩
子大哭道:”我不要死啊!饶命啊!“

    便在此时,轰隆隆地声响冒出,眼前窜出大批马蹄,那军官钢刀不及斩落,身子便
已飞上半空,已然身首异处。听得四下喊声大作,到处冒出火头延烧,有人喊道:“大
家别急着杀人,赶紧去烧粮草!”张贩子目瞪口呆,只是跪在地下,不敢动弹,忽然间
一匹白马朝自己奔来,马蹄狂震,便要踩到自己头上,张贩子吓了一跳,慌忙中急急闪
躲,脑袋碰地一下,不知撞上了什么硬物,登时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贩子终于醒转,他眼望四下,只见营寨全给焚毁,也没见到半
个步卒,不知人都上哪儿去了。张贩子摸着头上的肿包疙疽,哎哎叫疼,心道:“给算
命仙骗了,哪来发财?

    不过头顶发个大肿包而已,唉……我可倒楣了。“此时已是午后,看这模样,营里
大概没什么财物剩下,自己的骡车八成也给毁了,张贩子苦着一张脸,自在营中穿梭,
寻找出路离开。

    正走间,忽然背后挨了一记闷腿,张贩子扑地倒了,他没料到有人隐伏在侧,慌忙
便喊:“饶命啊!大爷饶命啊!”还没哭得两声,便听背后传来咕噜噜地叫声,似是什
么畜生所发,张贩子惊疑不定,撇眼看去,只见背后一只骡子又瘦又干,撇着一双眼珠
瞪着自己,看那狂傲模样,背后还拖着一辆板车,赫然便是自己养的那只死硬东西。

    张贩子放声大哭,抱住那骡子,喊道:“老天有眼,咱爷俩终于团聚啦!哈哈!哈
哈!”此刻营中残破,好似随时都会冒出军官杀人,张贩子也不敢多哭,便急急驾车走
了。

    连着赶出三里路,已然逃离战地,张贩子自也慢慢松懈下来。忽见天边乌云阴霾,
竟是下起雨来了。张贩子苦着睑,忍不住又唉声叹气起来。这趟载了满满一车米粮出门,
却又载了满满一车回家,这趟生意算是白做了。屋漏偏逢连夜雨,那雨下得好大,张贩
子心中着慌,就怕白菜淋雨腐烂,赶忙加催缰绳,便要赶回丹阳镇去。

    连着催了几下缰绳,那骡子却是懒得理会,反而走得更慢了。这骡子吃得多,睡得
多,睥气又凶又拗,张贩子每日里跟这畜生斗气,早已恨之入骨。一看这家伙又来发威,
登把先前喜相逢的心情扔到天边去了,心里暗暗着恼:“那吴半仙说我一会儿要发,却
哪里是发财了?原来不过是发火而已。”他这人最大的心愿,便是要将骡车换成马车,
早些把这死硬骡子踢出家门,只是马儿一匹五十两银子,自己每月不过挣个三两白银,
看来这个美梦还有得熬。

    淋了满身雨,苦苦支撑着走,忽然骡子脚步一颠,直把张贩子震下地来,张贩子摔
得满身烂泥,实在气愤不过,爬起身来,指着骡子怒骂道:“混蛋东西!

    今晚不给你吃饭了!“那骡子打了个饱嗝,斜目看了张贩子一眼,好似不太希罕,
想来是在军营里吃得饱了。张贩子神疲力乏,连咒骂的气力也没了,待见车上米包翻落
下地,只得冒着大雨,将米包抱回车上。

    白米好生沉重,却换不到几文银子,张贩子愁眉苦脸,使着干瘪肌肉,将米包扛上
了肩,一一往车上送去,忙了半晌,正要反身驾车,忽然间,眼睛一眨,见到地下黄澄
澄地,滚着几只东西。

    世上黄澄澄的东西可多了,那骡子边走边拉,一天少说掉个三五斤臭屎下来,张贩
子每日捡回家做柴火烧,自是看惯了,只是此刻的黄澄澄玩意儿却不是烂泥般的臭屎,
而是两边棱角的金元宝!

    张贩子慌乱间狂叫一声,飞身扑地去捡,他将小小金元宝捧在手里,大哭道:“发
了!真发了!”当时金贵银贱,一只金元宝值得二十来两银子,看地下足足躺着三只,
少说能换上六七十两龙银,这下非但买马的钱有了,恐怕连房子修缮的钱也有着落。

    张贩子又喜又悲,伸脚便朝骡子踢去,骂道:“死东西!看我今晚什么不吃,偏吃
骡肉!”

    那骡子挨了一脚,鼻中冷气—喷,后足倒踢过来,直直蹬上了板车。张贩子拿起鞭
子,骂道:“死家伙,脾气好大啊!看老子今日怎么教训你!”

    正想提起鞭子乱抽乱打,忽然后头传来声响,好似有什么东西滚落下来,张贩子心
头忽起异感,慌忙间转了回去,猛见地下滚了十来只金元宝,黄澄澄的满地都是。

    张贩子大喜欲狂,当下再次飞扑过去,不顾满地烂泥,将金元宝全数抱入怀里,看
这黄金足有十来只,足足值得百两银子,有了这笔钱,非但买马修房的钱有了,怕还能
讨房媳妇度日。想起邻村阿花饱满丰腴的身材,张贩子自是乐不可支,只在地下打滚。
他凑嘴过去亲吻元宝,赫然之间,只见元宝上打着印记,上书:“武英通宝。”

    张贩子满头雾水,不知武英这两个字是何意思。他眨了眨眼,想道:“对了,这金
元宝是哪里来的?总不会是天上掉下来的吧?我可得查上一查。”他茫然摇头,伸手翻
动米包,上下搬动一阵,便见下头压着一只布袋,看袋子破了个角,不太像是自己的东
西,张贩子就着破孔,凑头看去,猛然间倒抽一口冷气,只见里头堆满了金元宝,足有
数百只之多!张贩子大哭大笑,叫道:“有了!全有了!

    盖祖祠、当员外的本全有了!老天爷!我真发了啊!“

    他哭了一阵,慢慢静下心来,却也把事情看得明白:“看这模样,敢情是官军爷爷
放错了东西,却把军饷扔到我车上来。今天可发了一笔横财。”他把东西抱了出来,看
这包黄金五十来斤,勉强扛得动,他怕后头军士追来,便想解下板车套锁,骑着骡子急
急奔逃。

    脚步方动,他回头望着满满一车货物,贪念陡生:“我可傻了,既然军爷们弄错了,
搞不好车上还有别的宝贝,我可别错过了。”好容易入得宝山,岂能这般离去。张贩子
顾不得手上的宝贝,便掀开油布,爬到车上翻看。蓦然间,见到了一只大木箱。

    看这木箱好生巨大,足足可以放上几千只元宝,张贩子惊喜不定,料来里头必有奇
珍异宝,那非但可以当个员外,恐伯还能富可敌国、雄霸一方了。他深深吸了口气,伸
手将木箱打开,凝神去看,这回不见满心喜乐,反而是悚然一惊。

    里头坐着一名五六十岁的男子,睁着一双凤眼,只在望着自己。

    张贩子愣住了,只见那男子一张俊脸苍白无血,眸子却隐隐生光,张贩子惊道:
“你……你是谁?”那人闭上了眼,低头叹了口气,道:“你又是谁?”

    张贩子咦了一声,他细细打量那男子,只见这人身穿僧袍,左手拿着只饭团,右手
提着水壶,不知在自己车上藏了多久。他咳了两声,问道:“那些金银珠宝是你的?”

    那人幽幽地道:“率土之滨,尽为王土。天下万民万物,皆为朕所有。”

    这人说话语气活脱是个大富翁,想当然尔,元宝必是人家的东西。张贩子心里凉了
大半截,想起到手的钱财便要凭空飞去,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虽不是坏人,但
富贵之路已在眼前,挺而走险的念头不由得窜了出来。寻思道:“看这人模样,八成是
金银珠宝的正主儿。我今日若要一刀杀了他,四下兵荒马乱的,谁会知道是我下的手?”

    心中恶念渐生,嘴角冷冷上扬,正要去抽车上的柴刀,心下忽地一醒,又想道:
“我这是干什么?姓张的打小不偷不抢,日子虽然辛苦,却也不到饿死的地步。何必做
这等伤天害理的事儿?”

    想到今日是七月一日鬼门开,倘若真的下手杀人,日后不免被厉鬼纠缠,冷汗直流
之下,便将柴刀松开了。

    箱子里的那人见他忽尔呆立不语,忽尔泪眼汪汪,忍不住皱眉道:“你是宁掌门的
人,还是天绝大师的人,怎地见了皇上还不知叩拜?他们是怎么教你的?”

    张贩子望着地下的金元宝,伸手挥了挥,当作再见,跟着恶狠狠地撇了那人一眼:
“操你妈的宁掌门!老子要回家了,你快快给我滚下车!”

    箱里那人愣住了,道:“你说什么?”张贩子怒道:“说什么?要你滚下车啊!老
子平白无故载你这瘟神一程,真他妈的发霉了!操!”说着将元宝踢开,伸手揪住那人
的衣领,便要将他扔下车去。

    便在此时,背后传来—阵掌声,好似有人在鼓掌拍手,此地荒郊野外,怎会忽然冒
出人来?张贩子愣住了,慌忙回头过去,霎时心下惨然,已是软倒在地,惨叫道:“天
啊!”

    眼前现出一柄晶亮亮的长剑,止自指向喉头。

    张贩子吓得双腿发软,大哭道:“坏人啊!歹徒啊!救命啊!杀人啊!”

    那长剑缓缓移开,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道:“你不必害伯。看了你适才的作为,我
无意杀你。”张贩子偷眼去看,只见来人模样俊秀,只是衣衫上沾了鲜血,看来有些怕
人。张贩子面皮颤抖,慌声便道:“你……你是谁?”

    那人微微一笑,道:“财神爷。”

    张贩子又惊又疑,他打量那人几眼,摇头便道:“你少来胡说。人家赵公明有胡子,
关老爷使大刀,文武财神都不长你这模样。”那人淡淡笑道:“小老头儿,我没工夫陪
你闲扯。这里有个好差使给你,只要做了这桩事情,那些元宝全归你。”

    张贩子听了真个要发,一时心惊窃喜,颤声道:“有这么好的事?不是骗我的吧?”
那公子爷淡淡笑道:“我有事托你,又何必骗你,在下要劳你的驴车,送箱里的爷抬去
一个地方。事成之后,金元宝归你使唤。”

    张贩子大喜过望,忍不住跳将起来,大哭道:“发了!真发了!”他抹去泪水,慌
道:“快说、快说,你要我去什么地方?上刀山、下油锅,哪里都行!”

    正哭闹间,忽见那公子眼角有些异样,心中又怕了起来,—时嘴角发僵,软声道:
“算了,算了,你别哄我了……老兄是要我去鬼门关,渡那奈何桥吧?这桩生意我不做。”

    那公子爷噗嗤一笑,正要说话,忽然间捣住了嘴,口中直直喷出血来。张贩子吓了
一跳,慌道:“你……你得了痨病么?”那公子不去理他,只捂胸喘道:“你给我乖乖
听了,我有气力说一遍……”他附耳过去,低声道:“把人送到北京东顺门……济山胡
同总兵府……”

    张贩子茫然覆述:“北京东顺门,济山胡同总兵府?这总兵是谁啊?”那公子爷喘
道:“这总兵姓伍,双名定远,半月内便会走马上任……你把人送到府上,便说车里这
人是西凉来的老乡,要请他安排做园丁……”说到此处,大口鲜血喷出,已然摔倒在地。

    张贩子慌忙抢上,惊道:“这位公子!你……你怎么了?”那公子爷将他推开,喘
息道:“盖上木箱,装作平常模样,速速出发。记得,这件事绝不要跟外人提……”

    张贩子虽是一头雾水,仍是答应了一声。看这趟货送得是活人,想来再怎么糟糕,
总不会遭人退货吧?他将白米搬上了车,向木箱里的那人咳了一声,道:“这位老哥忍
着点,既然财神爷吩咐,咱们这就走了。你路上若想拉屎小便,还是肚饿口渴,便打打
箱子顶,咱听了便会停车……”叨叨絮絮中,张贩子盖上了木箱,便自上路。想来一路
要与那骡子斗法斗气,这趟路定有得熬了。

    张贩子走了,敌军也退了,偌大的荒野只余公子爷一人孤身淋雨,目送骡车离去。

    居庸关、总兵府、老园丁……现下只差最后一关了。只要过了这关,刘敬跨不过的
门槛便不再碍眼,过了这关,文武百官全数俯首称臣,中兴大业便在眼前。

    那公子深深吐纳,从怀中取出一只黄金宝盒,他颤抖着双手,缓缓将盒盖打开。

    万事具备,只欠东风,这便是最后的东风,白玉方印、古体大篆、开国受命之宝,
当年潜龙换得自由身,便是靠着这块方印,一身龙袍、一方印石,加上内外军马策应,
大事可期。

    盒盖向天开启,大雨淋漓,电光急闪而过,只见盒里垫着大红绒布,里头……

    空无一物!

    眼前浮起老僧悲悯的目光,那公子茫然向天,嘴角泛起了苦笑,他缓缓跪倒在地,
掩住了脸面,霎时呕地一声,鲜血直喷而出,瞬将双手染为血红。

    望着满手的鲜血,他自知没有回头路。赌上了一切,眼泪也已流干,这一关纵使弹
尽粮绝,玉石俱焚,他也……

    非过不可!

    第四章萧墙之中

    七月七日,七夕佳节,最是赏星谈情的好韶光,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牛郎织女星。
只见天上喜鹊银桥,地下营火点点,放眼望去,直是灿烂一片。

    “杨郎中……”娇喘细细,星眸带笑,万般绮旎之中,玉臂绕颈而来,说出了下一
句话。

    “嗯……你使坏……”

    去岁此刻,若有人轻呼“风流司郎中”的大名,想当然尔,出言叫唤的必是红粉佳
人无疑。满面的柔情怜爱中,佳人娇躯委身而来。当此七夕良夜,管那娇娘是好人家的
千金,抑或是名门大派的女侠,只要面前站的是那个风流身影,耳里听得是那低沉和缓
的嗓音,总能让少女倾吐诗怀,笑颦绽放如花。

    “杨郎中……”

    今岁此时,七夕佳节,又是一声叫唤响起,不过这喊声不似莺啼燕叱,反倒有些阴
风惨惨。

    星光洒下,喊的人一脸坑疤,没有柔云秀发,也没有绸缎华裳,那人身材不满五尺,
横眉竖目,手提大刀,一头稀疏白发,人称“淮西高天将”的便是他。

    “你使坏!”轰地一声,刀斩如雷,霎时重重一记,砍落在木箱上。

    砰地一声,那木箱跳了起来,木屑洒得一地都是,望之恁煞骇人。

    大火整整烧了七日了。放眼望去,帅营一片狼藉,满是火烧痕迹。锋锐箭羽兀自钉
在幔上,若非帐外那面帅字旗兀自迎风招展,谁也辨不出这里原来堂堂的本部帅营。营
帐外兵卒不住往来奔跑,望来更显得纷乱。众将满身疲惫,各坐地下,有如楚囚相对。
只听各人咒骂叹息,或叹生不逢辰,或哭生不如死,只是不管嘴里念的是什么,只要想
起日后朝廷降下罪罚,人人痛不欲生。

    “高爵爷,咱们沿嵩山脚下找过,都没查到杨郎中的踪迹。”

    “他妈的杨肃观!”那传令受了一脚,登时滚了出去,高天威跳了起来,破口大骂,
“这小子再使坏,老子一状告到金銮殿!要他杨家满门抄斩!”

    “别气了……说不定杨郎中生出什么不测,也给贼匪害了……咱们可别错怪人家…
…”这人说话有气无力,却是赵任勇。他生平第一回随军出征,谁知却打了个大败仗,
自要感慨生不逢辰了。

    宋公迈双手掩面,叹道:“赵老弟啊,达摩院里没有他的尸首,山上山下都不见他
的行踪,倘若他……他畏罪潜逃,咱们一个个都要有事。”赵任勇眼望卢云,叹道:
“卢参谋,杨郎中下落不明,您也以为他畏罪潜逃么?”

    卢云听了问话,却一反平日口若悬河的模样,只安安静静地躺着,有若死人。这位
副参谋在达摩院里受人暗算,身上重伤,给人抬了回来后,至今只躺在软垫上,每日里
便是昏睡。看他睡得容情祥和,应该已到了南天门,正准备给传令迎进去。

    宋公迈神色凝重、赵任勇抚额深叹,连那安道京也是茫然无语,众人望着高天威大
发脾气,却无一人出言劝慰。

    七月初一正邪首脑会面,约定三场较量,最后一战变故陡生,“文杨武秦”坠入达
摩院密道,众人苦苦等候两人出面,结果一个都没出来,反倒看到达摩院烧起大火,以
及一红一篮两道号炮。

    有人放炮,意思便是开战,嵩山被敌军包围,朝廷众将担忧少林僧的安危,不敢率
尔出兵,只遣人上山查证,哪知探子还没来得及离开本营,怒苍那群亡命之徒便已偷袭
阵地。这些贼人好不狠辣,第一道计谋便是纵火烧粮。朝廷措手不及,食粮辎重给人一
把火烧得精光,这些时日各路军马面黄肌瘦,上下都在苦撑。高天威也才有那么一句吼。

    文杨消失无踪,武秦也不再露面,达摩院无故烧起大火,少林众僧自是惊疑不定,
众僧与伍定远会合了,一同入院去找,没瞧见“潜龙”的半根龙角,却见到一个端坐的
死人,一个躺倒的活人。众人惊吓之余,不敢惊动天绝的遗体,便只把躺活人卢云抬了
出来。

    没有奸臣作祟,也无朋党为奸,主帅自始至终藏头露尾,神神秘密,再看天绝老僧
行径荒诞,高深莫测。有了这对宝贝师徒百般制肘,朝廷众高手空有一腔热血、一身武
艺,在种种匪夷所思的愚蠢布置下,谁能不败?现下老和尚自己双手一摊,阿弥陀佛魂
归极乐,乐了那群魔头,苦了满朝文武,这算是什么鬼把戏?

    十万兵马轰轰烈烈南征,未建寸土之功,看柳昂天荐举不力,杨远管教无方,不知
有多少人要被杨肃观连累。偏生这位中军主帅下落不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好似潜
逃了。只急死了朝廷众将。

    事情弄到这模样,众人嘴里没说话,心里对杨肃观、天绝这对师徒直是痛恨已极。
恨不得将之鞭尸三百,生吞活剥,方才稍解心中悲怨。

    帐外又来了一名传令,听他道:“宋爵爷,石凭大人传讯回来,说河南布政使不敢
擅启粮仓,除非有代征北统帅的大印,否则恕他不能借粮。”宋公迈没有把他踢出去,
只是挥了挥手,低声道:“知道了……知道了……”

    少了杨肃观的令符,邻州县官不愿开仓济急,自也合情入理。只是满营兵马怨声载
道,却要如何打发?兵卒饿起肚子来,定会宰马来吃,一匹军马最少值得五十两白银,
两千只马便是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可强迫他们忍住不吃,饥寒交迫之下,必去抢劫百
姓,生灵涂炭。

    找不到食粮,也不能做鸟兽散,两害相权取其轻,宋公迈老泪纵横,他唤来传令,
从行囊中取出厚厚一叠银票,约莫一万两白银,低声道:“大家赶紧回京吧。这是我私
人的钱。逢州过界,便向百姓调粮。银子要是不够,尽管再跟我说。”

    “多谢宋爵爷。”其余众将含笑观看,把手环抱胸前,齐声说出这么句话,算是总
结了。

    “启禀方丈,伍施主来了。”

    七夕佳节,却是少林寺近三十年最为凄怆的一夜。三场大战下来,弄得达摩院一片
火海,朝廷大军仓皇北归,那杨肃观本是中军统帅,却没回到本营,达摩院里也没他的
尸首,整整七日下落不明,着实让人烦忧。

    伍定远合十道:“晚辈西凉伍定远,拜见方丈。”当下候于一旁,等待灵智吩咐。
灵智合十回身,凝目看去,三人并肩走入斗室,当前两位是和尚,却是灵音、灵真,背
后一人身形高大,正是号称“天山传人”的伍定远。

    镇寺之宝殒落,罗汉堂首座身受重伤,杨肃观至今不见踪影,阖寺上下别无依靠,
只能看灵智的作为了。寒气森森飘来,灵智的眼神也甚茫然。伍定远偷眼看去,只见这
位方丈面色憔悴,想来他这几日不曾歇息,只在烦心日后种种大事。

    微弱烛光照下,天绝早已气绝多日,甚且尸身已飘出腐味,但他的面容依旧栩栩如
生,那低沉含悲的双目,好似还在怜悯世人疾苦。

    灵音是诫律院首座,天绝已死,灵定重伤,现下已成寺中第二号人物。他见方丈沉
默无言,便道:“杨师弟至今尚未现身,究竟师叔死于何人之手,无人能知内情。”他
顿了顿,望向伍定远,合十又道:“伍施主,你在公门多年,能否替方丈分忧解劳?”
伍定远捕头出身,向与仵作为友,验尸办案自是在行,想来为了这个情由,方丈才请他
同来勘验尸体,会商大计。

    伍定远点了点头,依言俯身下望。只见天绝身躯饥瘦如柴,那枯瘦的胸膛前却有一
道伤口,前窄后宽,深达寸许,却是一处刀伤。这伤毋庸置疑,必是死因。伍定远额头
冷汗涔下,达摩院中当时高手虽多,但要问谁是用刀第一高手,那是不必想了。

    灵真大声道:“伍定远!你说,是谁杀了我师叔!”天绝德高望重,这老僧虽然风
烛残年,但他是少林第一高手、傲视天下的大宗师,是谁有这个能耐杀了他?伍定远叹
了口气,自知灵真言下所指,一时神色沉郁,并未回话。

    灵真见他不语,当下用力抓住他的衣领,喝道:“好你个伍制使!连你也想包庇凶
手么?”

    伍定远嘿了一声,铁手轻挥,将他推开一步。灵音赶忙拉开师弟,合十道:“伍施
主,那日我天绝师叔过世,便只卢施主一人守在身侧。或许他见了真凶也未可知。他现
下身上伤重,我们自也不方便问他……只是……只是贫僧听说他与那人交情匪浅……”
说到此处,似不知该如何措词,便只低头宣佛。伍定远微微摇头,索性替他说了:“大
师要我劝服卢兄弟,让他出面指认真凶?”

    灵音合十道:“施主言重了。我们只是怕这位卢施主误入歧途,想请伍君从旁开导,
别无他意。”

    人生走到这个田地,真个乏味了。伍定远感慨万千,只是低头不语。

    倘若天绝真是秦仲海所杀,少林必与怒苍全面火并。只是少林是武林门派,怒苍却
是个小朝廷,没有几万兵马出手,天下英雄助阵,怎能成就大事?但要让群豪心甘情愿
地送命,便不能没有一个有力证人出面。

    人证有了、物证有了,天下英雄同仇敌忾,朝廷大军鼎力相助,一切自能水到渠成。

    灵音、灵真见他点头,都是面有喜色,灵智却仍一言不发。伍定远望向方丈,待见
这位高僧目光深沉,好似有什么话要说,却又难以启齿。伍定远微微一愣,心道:“不
对。方丈要我过来,绝非是要我说服卢兄弟这么简单,他定是另有用意。”

    伍定远心中醒觉,又恢复了机警神智,赶忙朝四下探看,霎时心下一凛,忍不住咦
了一声。灵智沉声道:“施主看到了什么?”

    伍定远浓眉紧蹙,道:“诸位可曾留意,这里没有打斗痕迹。”

    此间斗室一如平常,一无打斗痕迹,二不见刀剑斩痕,地下许多瓢盆瓦器完好如初,
实不似武林高手对决之地。伍定远合十拜向方丈,道:“并非在下要替人开脱。只是这
石室全无打斗之象。秦仲海武功进展再快,要说他能一刀杀死天绝大师,让他全无反抗
之力,实难让在下置信。”灵智听了这话,登时合十颔首。一旁灵真大怒,喝道:“放
屁!人死以后,随便你要搬便搬,秦仲海杀了师叔以后,再把人扛来这里故布疑阵,这
又有什么难的?”

    伍定远叹道:“灵真大师,您瞧天绝神僧的模样……”他朝尸体望了一眼,低声道
:“难道是可以搬得么?”

    三僧心下微惊,一同朝天绝看去。眼前这位神僧盘膝坐地,右手微抬,似要抚摸什
么一般。伍定远道:“在下在西凉干了七八年捕快,少说处置过百桩凶杀,可也没见过
这等死状。”

    灵真正要指骂,灵智却双手合十,道:“施主若有见解,但说无妨。”

    伍定远道:“人死前脱肛断气,全身气力消散,十之八九会倒地不起。除非是冻死、
暴毙,抑或死前大悲大恨,否则绝无可能长立不倒。”他顿了顿,又道:“看天绝大师
的情状,必有什么心愿未了,这才死不瞑目。”

    灵智面露叹息之色,道:“伍君果是西凉名捕,非同凡响。我师叔确实有个大志愿。”

    伍定远面色一变,想到那日见到的血字,当即道:“超世志?”

    灵智与灵音对望一眼,霎时同声宣佛,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我建超世志,必至无上道,斯愿不满足,誓不成等觉。

    灵智低头垂目,幽幽颂念,解释道:“这几句话出自”无量寿经“,摘于”必成正
觉第七“,乃是我师叔最欢喜的一篇经文。法会圣众、德尊普贤,师叔一生心愿,便是
创建佛国,令普天下王公大臣至心精进、终得正觉。”

    听了天绝僧的大悲宏愿,伍定远自是满心佩服。那日他朝左侧甬道奔出,第一眼便
见到这篇“必成正觉”,血字狰狞,龙飞凤舞,没想却有如此深奥的典故。伍定远低声
道:“依方丈所见,那血字是谁写的?”

    灵智微微叹息,道:“据老衲所料,这篇”必成正觉“乃是潜龙所为。”伍定远哦
了一声,反问道:“何以见得?”灵真面露忿恨,大声道:“还有什么疑问?这人在嘲
弄师叔!”

    灵智知道师弟粗鲁无文,忙解释道:“施主且想想。写就此篇文字的绝非常人。若
不是学问渊博,精通佛典,要他如何通晓无量寿经?背得出必成正觉?当时甬道中除了
文杨武秦、便只师叔、潜龙二人。想那秦仲海虽然行事狂悖,但要以佛经典籍留书示威,
谅他也有所不能。”秦仲海粗鲁无文,狂暴凶猛,这经文自不可能出自他手。伍定远点
了点头,喃喃地道:“照方丈意思,天绝大师是给谁谋害的……”

    灵智深深一叹,道:“施主,请你看着我师叔。”

    伍定远满心疑窦,当下蹲了下来,朝天绝尸身望去,他看了半晌,没见到什么异状,
正要反身去问灵智,刹那间电光雷闪,一道蓝光照入眼来,眨眼之间,竟又一闪而逝,
彷如鬼魂显灵一般。

    伍定远大吃一惊,急忙运起夜眼,凝目便往天绝尸体看去,只见那道蓝光虽然细微,
却是从伤口深处反射而出,虽只小小一截断片,却没逃过他的眼去。伍定远脸泛紫气,
转头望向两位高僧,只见灵音面色茫然,好似不知发生了何事,那灵智却紧泯下唇,点
了点头,显然早已知情。

    伍定远面色震恐,全身轻轻发抖,心道:“神剑擒龙……老天爷,天绝大师到底是
谁杀的?”灵音与灵真互望一眼,都不知他们在弄何玄虚,灵真面露不耐,大声道:
“方丈!你婆婆妈妈地在干什么?管他师叔是谁杀的?反正不是秦仲海,便是潜龙!咱
们赶紧冲上怒苍,将他们全数杀光报仇!怎还在这儿穷磨蹭?”

    灵智听了他的怒吼,霎时厉声道:“出去!”

    灵真闻言一愣,软了下来,忙道:“方丈,你……你这是做什么?”灵智森然道:
“我以方丈之名,命你等速速离去!”这莽和尚给方丈驱离,自是颇感恼火,那灵音却
知有异,当下轻推师弟,低声道:“咱们先出去。别惹方丈生气。”

    灵真、灵音相继离开,伍定远知道灵智必有大事交代,他慌忙起身,说道:“方丈,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灵智叹了口气,他来回踱了几步,似在思索如何启口,
伍定远不敢打扰,只是低头垂手,心里反覆盘旋的,便只是那柄“神剑擒龙”,想到这
把怪剑的大威力,心中更是万分恐惧。

    密道幽暗,沉闷凝重,除了灵智低沉的脚步声,其余别无声响。过得许久,忽听灵
智一声长叹,道:“伍施主,你可知天下最最可怖的刺客是谁?”

    伍定远缓缓摇头,正要推说不知,忽然心下一醒,颤声便道:“您……您是说潜龙
……”

    灵智面色沉重,轻轻颔首,道:“你们那日下到密道,吃过潜龙的亏吧。”

    伍定远悚然一惊,忙道:“那日我们走到密道尽头,发觉左右各有通道。还在商议
去路时,便给一个怪阵偷袭了。若非我那兄弟眼明手快,恐怕在下……嘿……”想起卢
云给人刺中一剑,至今未醒,忍不住叹了口气。

    灵智沉声道:“下手之人选在三道交会之地出手,无论敌人从何而来,他都能守株
待兔,以逸待劳。这正是潜龙的作风无疑。”伍定远闻得此言,自是心有余悸,那日
“潜龙”所布阵法匪夷所思,好容易自己脱出困局,他却又忽然刺出一剑,果然是一等
一的心机计算。

    灵智又道:“潜龙动手不讲招式,从来只暗中出手。山林泉水、天上地下,无一不
是他的擂台战场。此人暗杀之术鬼斧神差,乔装易容信手撵来。昔年朝廷远征,大军未
行,主将每多暴毙帐中,便是这位潜龙军师动的手脚。”

    伍定远转望天绝尸身,面露不忍:“方丈,你们也太仁慈了,当年抓到这人,一刀
杀了不就得了?这位潜龙军师如此阴险厉害,为何要养虎为患呢?”

    灵智摇头叹道:“施主啊施主,你也太瞧得起少林寺了。这许多年来少林只能关他,
不能杀他。关他还得礼数周到,一不得拷打、二不能屈辱。否则刑法伺候。”

    伍定远满面惊诧:“刑法伺候?”

    灵音见他一脸骇异,当即垂手指地,道:“施主可知这是什么地方?”伍定远茫然
道:“这不是地牢么?”灵智叹道:“本寺堂堂佛门,又不是衙门,何必建造牢房?”
他低头向地,轻声道:“这里本是少林寺的狗洞。”

    惊奇接踵而来,伍定远自是目瞪口呆,茫然道:“狗洞?”

    灵智道:“百年前少林弟子若被逐出师门,必从此处密道离开。遇上这等叛徒,长
老前辈下手也不会客气,便会设下机关伏击,号称”十八铜人“、”三十六桩“。直到
景福宫太后下旨,朝廷发动民夫前来扩建,这条密道才改作牢房,再不让人进出。”

    伍定远满头冷汗,颤声道:“潜龙与太后……太后……相……相识……”他不知该
如何措词,这两人一个是母仪天下、坐镇禁城的老妇,一个却是指挥万军、杀人如麻的
魔头,要说这两人有甚牵连,实难让人置信。

    万籁俱寂中,只听灵智幽幽地道:“施主且用心想想。怒苍第一把交椅是秦霸先,
此人爵号武德,官拜都督,向与你家柳侯爷并称。那第三把交椅则是”右凤“士谦,此
人进士出身,贵为武英朝文臣,你看这两人身分好生尊贵,那潜龙能坐上第二把交椅,
能没点来头么?”伍定远满心惊愕,骇然道:“他也是朝廷的人?”

    灵智微微一叹,道:“岂止是朝廷的人而已。他便是靖江王,朱阳。”

    伍定远大吃一惊,颤声道:“他……他是王室的人?”灵智颔首道:“不错。”潜
龙“本姓朱,单名阳,自封”靖江王“。这位怒苍右军师身分尊贵,乃是前朝隆庆帝的
第三子。”

    这话一说,如同响起了一记霹雳,登让伍定远茫然无措,良久作声不得。

    隆庆帝乃是本朝王室正朔,育有武英、景泰两兄弟。多年前武英受难,景泰继任,
三十年来风雨飘摇、国政不安,便是为了这两人。看这世间已如此纷扰,岂料他还有第
三位皇子?

    伍定远全身发抖,颤声道:“原来如此,难怪……难怪你们不敢杀他。”

    灵智低声道:“当年抓到此人,江刘柳三大派一同议决,都说要将他软禁。这才把
苦差事送到少林寺来。皇上还圣旨吩咐,要我们善待此人,切莫凌辱虐待,否则刑法伺
候。”

    听了这么一大段故事,伍定远已是呆立无语。他左右看了看,低声便道:“方丈,
他……他现下去哪儿了?是不是再次投上怒苍了?”

    灵智忽尔笑了笑,道:“现今的怒苍山不同以往,少了秦霸先主政,不过是座匪寨
而已,潜龙贵为帝王胄邑,你想他会甘心受秦仲海驱使么?便在当年,若非看在”戊辰
岁终,龙皇动世“那几句话,他又何必屈居秦霸先副手,与平民百姓并称龙凤?”

    伍定远全身剧震,颤声道:“您……您说他……他是为了武英皇帝才造反……”

    灵智点了点头,霎时伸手出来,放在他的头顶上,沉声道:“施主啊施主,当年你
我相见,老衲一望便知,阁下必是大富大贵之人。伍君你何等福泽,得见天颜啊!”

    伍定远惨然一笑,他抱住了头,缓缓坐倒在地,道:“大师,你……你为何要告诉
我这些事?”灵智蹲了下来,附耳道:“老衲近日上观天象,眼见彗星入斗,紫微受侵,
已知天下必有大祸。如今魔王秦仲海已然降世,那一统朝政的奸臣也将破茧而出,从此
生灵涂炭,谁也挡不住。”伍定远惊道:“您……您是说江充……”

    灵智面露怜悯,道:“江充虽坏,其实对今圣很是忠心,老衲怕得另有其人。这人
一日隐伏不出,便没人对付得了。即便江充出手,恐怕也抵挡不了。”他顿了顿,目光
定在伍定远脸上,叹道:“形势如此,天下正道英雄若想活命,唯有一条路走。”

    伍定远面色铁青,喉头干涩,嘶哑地道:“方丈请说。”

    灵智叹道:“方今之计,唯有”一代真龙“出面,号召天下正道之士,否则我等死
无葬身之地。”伍定远眼前一黑,如中雷击,想起当年为了羊皮冒险犯难,险些惨死神
机洞,烂成无皮白骨,一时全身冷汗冒出。慌道:“大师……您……您在说笑么?”

    灵智毫不理会,霎时面向伍定远,躬身下拜,合十道:“老衲灵智,拜见正道武林
第一人。恭请真龙领袖群英,抗妖除魔。少林弟子任凭差遣,绝无怨言。”

    伍定远见他模样认真,霎时更见惊怕,大声道:“方丈!此事万万不可!定远才疏
学浅,官职卑微,干不了大事的!”

    伍定远并非不识抬举,只是乱世中身居高位,往往便要身不由己,有时更会惨遭陷
害,死法惨不堪言。看二十年前的秦霸先、一年前的刘敬,如今的秦仲海,日后的杨肃
观,哪个不是水深火热?却要他如何愿下苦海,自往火坑跳去?

    灵音劝道:“吾兄此言大谬,伍君贵为真龙,传艺天山,想当年秦霸先名为匪孽,
其实心中时时以天下为念,比他儿子强上太多了。施主也是天山之人,自该报效当今,
为万民谋福、天下谋福。”伍定远大声气喘,慌张摇手道:“方丈,我求求你,不管是
谁杀了天绝大师,伍捕头都可以替你抓人,就是……就是别把我弄出来……”

    灵智叹道:“伍君啊伍君,你还不懂么?秦仲海也好,怒苍山也罢,如要对付他们,
少林也有良将人才应付。”说着朝天绝看了一眼,重重叹了口气:“吾心之忧,只在萧
墙……”

    伍定远大叫一声,霎时掩耳飞奔,便要夺门而出,灵智挡住去路,却不让他走。

    神剑擒龙、无主龙袍、无端惨死的天绝神僧、来历诡异的朱阳,这些怪事哪件不骇
人听闻,却全让自己遇上了,眼看灵智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口中还低念不休,伍定远急
汗满身,已然浸透衣衫。

    第五章败战将不死

    以前扬州家里养了只大黄狗,毛茸茸的,名字忘了。

    大黄狗很骄傲,给它吃不吃,非得等它脾气好了,心情舒坦了,才肯动上眼前的食
料。

    尽管这样疼它,大黄狗还是常常溜出门去,三天两头的不见狗影。每次回来了,身
上都脏得一遢糊涂,满身伤痕,也不知是跟土狼打架了,还是跟老虎较量去了。

    一回下着大雨,天又寒,实在担心不过,就把大黄狗绑了起来,不让它出门晃荡。

    那夜大黄狗不得自由,一直哭、一直叫,逼得顾倩兮陪了它一整夜,六七岁的小女
孩儿就这样守在后门,陪着大黄狗,直到高烧倒下,给娘亲抱了回去。

    长大以后,发誓再也不养狗了。本以为自己狠得下心肠,谁知啊,来了一只比大黄
狗骄傲一千倍、任性一万倍的东西。而且讨厌的是它还会说话,还会讨自己欢心,这次
自己要受的苦,恐怕不是发烧倒下那么简单了。

    顾倩兮望着担架上昏睡的情郎,轻轻亲吻着他,眼中又是泪,又是爱。大小姐旁若
无人,一旁左从义、石凭、黄应等人噤若寒蝉,有的苦笑,有的肃立,却没人敢说上一
句话。

    “他是怎么伤的?”顾倩兮目向左从义,语气平平淡淡,只是不自觉地让人怕。

    左从义第一个干笑:“我……我哪里知道……您……您别问我……”眼见尚书府的
千金转向自己望来,石凭心下一寒,登时慌道:“不是我……不关我的事……”

    当然不关他们的事了,躺在担架上的又不是他们。大黄狗若是死了,这些狐群狗党
只会竖起爪子,大声说:“好狗!”然后去找下一只笨蛋大黄狗,再让它倒在担架上,
再来段一模一样的故事,那又有什么难的?

    众人一个接一个闪开,担架旁只余伍定远一人,他行到顾倩兮面前,低头望地,叹
道:“卢兄弟为了救我,所以……所以拼死挨了一剑。顾小姐若要责怪,只管怪我吧。”

    顾倩兮把眼光别了过去,口中并没说话。

    伍定远没有错,人家要为他而死,他又能如何呢?大黄狗也没有错,舍己为人,舍
生取义,黄狗天生是这样的性子。

    说来说去,错的原来是自己……

    ※ ※ ※卢云终于醒来了,自从达摩院挨了一剑之后,他始终昏睡不醒,此时双
眼张开,只见晨光映照,床边坐着一名娇俏可喜的女孩儿,正自含笑望着自己,却是顾
倩兮。

    卢云虽不知身在何方,但只要见到了顾倩兮,心里事便放落一半。他缓缓伸出手去,
抚摸顾倩兮的脸颊,道:“你……你怎么来了?”顾倩兮将卢云扶了起来,又在他背后
垫了个枕头,含笑道:“你伤得那么重,我能不来么?”

    卢云微起歉疚之意,他打量身周,只见房间窄小紧蹙,对面一扇窄门,窗边搁着木
桌,如此窘迫穷酸的所在,已知是在北京自己的住处。当年他高中状元时曾经买下一处
房舍,便是这处地方了。

    卢云斜坐炕上,忽然有些渴了,一见床边搁着汤碗,便颤巍巍地伸手出去。却听顾
倩兮道:“你别起来,让我来服侍你。”卢云脸上一红,道:“你要服侍我?”

    顾倩兮微微颔首,柔声道:“做卢家的媳妇,当然得服侍你了。来,喝汤吧。”

    喝了口汤,没想却是黑浓的伤药,只苦得他直喷出来,霎时弄脏了衣衫。顾倩兮取
过布巾,替他擦拭嘴角,道:“良药苦口,多喝点,伤才好得快。”说着将棉被掀开,
拿过卢云的衣衫,便要替他更衣。

    卢云双眼瞪直,张大了嘴,不知该说什么,顾倩兮聪明不让须眉,向来我行我素。
扬州拜师学画、京城里离家出走,哪件事称不上胆大妄为?孰料这位自有主张的大小姐
忽发奇想,现下竟要服侍自己穿衣?卢云见她拿着衣裳,一双媚眼瞧着自己,一时之间
竟有些害怕,慌忙道:“成了,我自个儿穿便行了,你饶过我吧。”

    顾倩兮不假辞色,道:“我说要服侍你,那便含浑不得。你不必多说什么。”当下
将卢云的扣子解开,露出了赤裸的胸膛。

    衣衫解开,霎时闻到一股药味,卢云低头去看,只见胸口包着干净绷带,那伤药却
是不久前换上的。卢云喃喃地道:“这是你帮我换的么?”顾倩兮替他脱下外衣,手上
忙着,随口道:“不是我,是伍定远,你的好朋友替你换的。”

    卢云没听出她的口气不善,只微微颔首,心道:“定远当真细心。居然会做这细活。”
他侧目去看顾倩兮,又问道:“我睡了多久?”顾倩兮把他的衣衫折起,重重往桌上一
放,悻悻然道:“问我做什么?去问伍定远。问你那些狐群狗党。”

    卢云又不是白痴,一看她生气了,登时醒悟过来:“她这些时日都在照料我。”

    房内天光微亮,不过清早时候,那顾倩兮却已穿戴整齐,不消说,她昨夜不曾回家,
只在用心照料自己。大小姐彻夜未眠,情深意重,卢云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紧泯下唇,
低头无言。

    顾倩兮也不多说什么,只拉住卢云的手,替他穿上袖子,卢云好似木头人一般,只
是任由摆布。顾倩兮怕弄痛了他,便道:“伤口要是疼,得跟我说。知道么?”她问了
两句,却没听卢云说话,垂目看去,却见情郎别过头去,紧泯下唇,好似在默默忍泪。

    顾倩兮柔声道:“伤口痛了?”

    卢云低下头去,小声道:“没事的。你别管我。”

    顾倩兮偷眼去看情郎,只见他别过头去,不愿让自己看到他的神情。这模样好生熟
悉,不正是扬州那个倔强不屈的小厮么?为了这幅神态,自己才始终忘不掉他。

    顾倩兮心下渐软,只想在卢云脸颊上一吻,身子微动,正要靠将过去,忽地醒起情
郎屡屡犯险赌命,从不怕与自己天人永隔,她心中一酸,便硬生生忍住了。

    两人沉默良久,顾倩兮越想越是无奈,她叹了口气,挨着卢云坐下,悄声问道:
“卢郎,如果我离开你,你一个人过得下么?”

    卢云大吃一惊,赶忙回过神来。两人便要大婚,未婚妻忽出此言,如同当头棒喝。
他深深吸了口气,道:“倩兮,我若有什么过错,请你直说无妨。”

    顾倩兮眼望地下,幽幽地道:“你没有错。你讲信讲义,对得起天地君亲师,大家
都佩服你,一点错也没有……”她这些日子照料情郎,见他神智全失,不能言语,心中
的酸楚一言难尽,说着说,泪水险些流了出来,她举袖遮面,不愿卢云察觉。

    卢云自知她说的是反话,登时软了下来,求恳道:“倩兮,我……我要是做错了什
么,你……你一定要跟我说……”他握住了心上人的小手,语气发颤,大见惶恐之情。
顾倩兮见他如此,心下自也不忍,她转过头来,忍泪道:“卢郎,我不是那种哭哭啼啼
的女人。可我问你一句,当年你去救你的朋友时,你可记得……我……我在雪地里等了
你多久?”

    那年京城大乱,秦仲海失风被捕,大寒之中,两人相约城南会面,只因卢云不顾一
切地动手,竟让顾倩兮痴痴等待,整整在寒风里守候了一日夜。

    卢云垂泪道:“我记得。你说过,如果我不回来,你便这样无止无尽地等下去。”

    顾倩兮苦笑道:“你还记得?那你为何三番两次这样?伍定远也好,秦仲海也好,
路边的行人也好,你都可以为了他们不要性命……”说到悲痛处,终于掩面哭了起来,
大声道:“我……我便算是铁打的、石造的,我也熬不起这种苦……卢郎,我不要嫁给
你!”

    说到悲恨处,一个转身,便奔出房去了。卢云又慌又急,从床上滚了下来,砰地一
声,身子重重摔在地下,伤处登时破裂。吃痛之下,忍不住闷哼起来。

    磕头没用,哀号没用,赖在地下打滚最管用,大黄狗拿出绝招,果然小女孩挂着两
行泪,哭哭啼啼地回来了。“对不起,你……你摔伤了么?”

    好容易骗得佳人回来,大黄狗飞扑而上,乱咬乱舔。果见卢云将她拦腰抱住,强吻
樱唇,顾倩兮哭得梨花春带雨,也任凭他吻着,两人轻怜密爱,相依相偎,再也分不开
了。

    房内两人泪如雨下,房外也有一人默默饮恨。

    “卢兄弟,对不起……”

    尽管房内两人渐渐情浓,他俩却不知道,一条大汉正自守在窗外。他听了两人的对
答,也自低头忍泪,铁塔般的身躯轻轻颤抖。

    “昆仑剑出血汪洋,千里直驱黄河黄”。

    大汉望着手上的经书,轻轻点了点头。自知该是替剑神寻访传人的时刻了。

    无双连拳护不了你,天山传人也保不住你,那便让最狠最辣的卓凌昭助你一臂之力
……

    卢兄弟,仁厚不足以济世,乱世之中,唯有绝世神功才是保家保命的不二法门……

    ※ ※ ※八月初一,云淡风清。仗打完了,胜负也分了,又到了秋高气爽的时节。
怒苍返寨、朝廷撤兵,双方再次泾渭分明,又回到了当年秦霸先初创怒苍的对峙僵局。
朝廷与反逆各自调兵遣将,相互防堵,自不在话下。

    无论仗怎么打,日子总还是要过,大乱局之中,先是传出卢云的喜讯,这位状元知
州终于要在中秋佳节完婚,迎娶江南名媛顾倩兮,京城名流听闻,自都向顾嗣源道贺,
顾家这些时日自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卢云即将完婚,伍定远也接下了大职缺。尽管局面动荡,人人自危,柳昂天还是凭
着无比雄强的人脉手段,让伍定远顺利接任居庸关总兵,此地拥军两万,乃是中国北方
的大屏障,伍定远接位之后,以他的敦厚性子,必能按柳昂天的意思办事,进一步控住
北方军权。

    眼看伍定远不日便要走马上任。朝廷依着惯例,便将济山胡同的总兵府移交,供伍
定远一家居住。伍定远欣逢升官乔迁,又得了艳婷芳心,官场情场两得意,喜逢新居启
用之日,便邀了卢云等人来到家里,一来为卢顾两人大婚祝贺,二来也庆祝自己升任新
职。

    “来,跟姑姑念,北京东顺门,济山胡同总兵府。”小小孩童眼光发直,看着艳婷
手上的公文封,却是伍定远的义子在那认字。艳婷煞有介事,教得认真,崇卿却小脸通
红,老半天吭不出个气来。想来不识文字之故。

    府邸宽阔,颇见气派,众人各自闲坐,看西首母子亲匿温馨,自是崇卿与艳婷,东
首璧人天作之合,却是卢云与倩兮,再加上个老脸威严的伍定远,仿佛便是两家五口的
模样。

    卢云见崇卿哼哼唧唧,不识之无,忍不住摇了摇头,道:“这孩子也有十岁了,该
送去私塾了吧?”伍定远叹了口气,他每日里忙碌公事,多少疏忽了义子,颔首便道:
“这倒是。兄弟哪日有空,先替我教教他。这孩子老腻在姑姑身边,总不是个法子。”

    卢云学究出身,打小便给师长锻炼考验,两只手心不知给打过多少回,教起孩子自
也严厉无比,他点了点头,想起当年私塾里的苦日子,起身便道:“成,让我来试试。”

    眼见卢叔叔朝自己走来,嘴角还挂着可怕笑容,崇卿自是骇异万分。这位叔叔虽非
满面横肉的长相,但他面白无须,脸做长方,正合了“学究白脸狠,太保黑面辣”的孩
童耳语,想到白面书生的藤条最是狠毒,崇卿一时着慌,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便朝艳婷
怀中钻去。

    艳婷宠着崇卿,便在他脸颊上香了香,安慰道:“怕什么,没事的。”

    伍定远见了这熊模样,如何不怒?霎时一声断喝:“男子汉大丈夫,专往女娘怀里
钻,成何体统?过来!”雄狮发威,真龙咆哮,崇卿吓得慌了,赶忙从艳婷腿上跳将下
来,畏畏缩缩地走向伍定远。

    艳婷秀眉微蹙,又把孩子抱入怀里,嗔道:“这么大嗓门,不怕吓坏了孩子?”

    美女发威,胜过翻江倒海的神龙怒号,果然伍定远歉然一笑,瘟神恶貌一发不见踪
影,真比小蛇还乖巧三分。

    河东轻轻小吼,真龙便已摆尾臣服,顾倩兮大感佩服,心下暗暗琢磨艳婷的降龙手
段,正含笑揣摩,忽听大门脚步声仓皇,一名家丁快步行来,禀道:“老爷,柳侯爷到
了。”

    伍定远啊了一声,颇感意外,今日府邸宴客,本只请了卢云与顾倩兮两人,却没料
到柳大都督会亲来道贺。伍定远霍地起身,赶忙出门相迎。那艳婷没见过这位当朝大首
脑,自是心下惴惴,便也带着崇卿起身,就如一家三口模样,自在门口相候。

    卢云拉着顾倩兮的手,缓缓起身,问道:“以前见过侯爷么?”顾倩兮微笑道:
“爹爹每回做寿,柳侯爷都会亲来道贺。”卢云心下一醒,想起当年初到京城之时,便
曾随伍定远前去顾家祝寿,当时便也见到了柳昂天。看心上人出身尊贵,打小便惯见王
公贵族,柳昂天来头虽大,却也吓不到她。

    诸人尚未出厅,便听门外传来一个笑声,道:“定远不必忙了,老夫只是顺道过来
瞧瞧你,坐会儿便走!”

    话声甫毕,当先走进一个熟面孔,看他满月脸、一身发福体态,正是韦子壮来了。
头牌护卫入厅,之后大批随扈进门,石凭、左从义、黄应等老将也在其中,人潮簇拥中,
一名高大老者行入厅来,此人身着戎装,不怒自威,正是当今征北大都督、善穆侯柳昂
天大驾光临。

    虽说柳昂天称病不出,现下却是精神奕奕,全无病容。他方才坐定,下人便送上茶
来。伍定远上前拜倒,道:“卑职伍定远,拜见侯爷金安。”

    柳昂天淡淡一笑,挥了挥手,他斜目看去,忽见伍定远身边站着一名美女,正朝自
己望来。此女艳光照人,实乃国色天香,柳昂天心中暗赞,当下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
一只小小锦盒,塞到艳婷手里,微笑道:“您是艳婷姑娘呗?在下柳昂天,初次见面,
请多指教。”

    柳昂天乃是朝中首脑,说来是一等一的身分,岂料竟会自道“在下”二字?艳婷听
他说得客气,忍不住慌了,忙福了福,道:“艳婷……艳婷见过侯爷。”

    柳昂天微微一笑,道:“别跟侯爷客气。姑娘玉雪聪明,对了婆家么?”说着握住
了艳婷滑嫩的小手,双眼直瞅着人家。看他温柔款款,竟颇有“风流万户侯”的风采。
想来他七个老婆便是这样娶来的。

    伍定远与卢云面面相觑,却都有些愣了,两人过去跟随柳昂天,只见他与军中将士
相处,不曾见过他与年轻女子说话,却没想是这个情状,一时都看傻了眼。

    柳昂天越聊越是开心,手都快搭上肩去了,伍定远看得面色惨澹,忍不住咳了一声,
柳昂天醒觉过来,自顾自地笑了笑,顺手再赏崇卿一个红包,便朝顾倩兮走去。手上却
又变了个锦盒出来。直似魔术一般。

    老头子爱吃嫩豆腐,卢云自是心头忐忑,正怕间,柳昂天已开口说话,又是那温柔
款款的腔调:“好久不见大小姐了。令尊近况如何?身体康泰么?”顾倩兮大家闺秀,
这等场面自是见多了,便即捡衽为礼,答道:“托侯爷的福,家中一切平安。”

    她含笑收下柳昂天的礼,便也从袖中取出一只锦盒,送了过去。她伸手缩手都快,
便没让柳昂天趁机捏手。心上人平安无事,卢云看入眼里,自是松了口气。

    柳昂天接过锦盒,不由微微一奇,道:“这是什么?”

    顾倩兮微笑道:“柳门大喜,七夫人为侯爷添丁,这是给小公子玩的。”

    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顾倩兮消息如此灵通,自是二姨娘的功劳了。眼看卢伍
二人啧啧称奇,韦子壮解释道:“上月初七夫人临盆,顺利产下一名男婴,母子俱安。”
左从义也道:“是啊,老蚌生珠不稀奇,稀奇的是这孩子好生健旺,全不怕生,我今儿
个瞧他,才被这黑小子尿了一头一脸哪。”众人听了这话,无不笑了起来。

    柳昂天年过六十,育有二子三女,却无一个成器。三个女儿本就文弱,不必多提,
那长子云风世袭爵位,最该奋发图强,可偏偏这孩子娇生惯养,不堪大任,让人失望。
那次子正风武功虽高,福泽却又单薄,少时与无赖斗殴,意外被杀身亡。柳昂天悲痛之
余,更不愿长子犯险,以致柳门虽然人才济济,却全是外家人。

    本家无人继承衣钵,柳昂天口中虽然不提,其实内心暗自郁闷。本想今生命数如此,
再无痴心妄想,哪知临到老来,居然还能生个黑壮虎小子,自是让他喜出望外了。

    众人听了弄璋之喜,无不大喜,当下诸人以茶代酒,各自上前道贺,场面登时热闹
起来。

    左从义、石凭、黄应等人与伍定远都是老相识,不少人驻扎过居庸关,便各自坐下
闲聊,述说北疆局面。伍定远唤来家丁奉茶伺候,艳婷也亲捧点心招待,几名英俊军爷
见她貌美如花,温柔婉约,待人十分客气周到,一听此女尚未嫁人,不免存了妄想,纷
纷要伍定远引荐。伍定远如何愿意心上人坠入虎口,自是哼哼哈哈胡混,双方用尽法子
推拉扯。

    众人正笑闹间,家丁又来秉报:“老爷,门外有位客人求见,说是您的同僚。”

    伍定远微微一怔,柳昂天不请自来,已让他大为意外,岂料还有外人过来?当即问
道:“是哪位贵客,可曾问过?”那家丁道:“那公子说姓杨,是兵部的文员。”

    姓杨的公子多了,可既要认得伍定远,又要在兵部主事,说来便只有那个人了。听
得此人过来,卢云自是心下一凛,伍定远则是神情凝重,厅上众人全数变色,一时俯首
贴耳,都在窃窃私语。那家丁有些着慌,忙道:“老爷,要让这人进来么?”

    伍定远深深吸了口气,挥手道:“快快有请!”

    ※ ※ ※柳门四少,观海云远,这位排名第一的大将终于现身出来了。

    自七月初一战败后,无论怒苍远走,粮草被烧,还是师父惨死,这位“代征北”始
终没有现身。方丈寻他,皇帝找他,任凭天下人议论纷纷,这位中军统帅依旧音讯全无,
好似他已羽化成仙,世间俗事与他再没瓜葛。诸人想起达摩院里的疑团,无不留上了神,
卢云与伍定远更是全神贯注,不知有多少事想问他。

    脚步声缓缓响起,众人从厅门望去,只见院中行来一名公子,此人身穿白衣,腰悬
长剑,正自侧望满园芳华。秋日斜阳映照,更衬得他肤色极为腻白。“柳门二将,文杨
武秦”,此人形貌尊贵,俊美中不失端凝,正是“风流司郎中”到来。

    石凭抢先站起,便要过去询问,柳昂天见状,当场咳了一声,左从义会意,赶忙拉
住,示意石凭坐下。众人本有要起身的,一见柳昂天心意如此,便又全数安坐不动。伍
定远身为主人,自须迎接,他行到门口,拱手叫道:“杨郎中,里面请吧。”

    杨肃观远望园中的花草,听了叫唤,便缓缓转过头来,向伍定远颔首。伍定远见他
兀自站在院中,忙行向前去,道:“侯爷恰在府里,杨郎中难得过来,一块儿喝杯茶吧。”
说着伸手肃客,示意杨肃观进厅。

    杨肃观摇头一笑,道:“不速之客,不必进去了。”伍定远听了这话,不免心下一
凛,正要说话,杨肃观已岔开话头,他手指园中花草,微笑道:“这些花木修剪得不坏。
不是么?”

    伍定远颔首道:“是啊。一个西凉老乡打理的。挺勤快。”他拉着杨肃观的手,又
道:“大家都在屋里,来碰个面吧。”伍定远把话说了两遍,眼看人家如此诚心,杨肃
观自也不好推却,当下作揖道:“不速之客,给您添扰了。”

    二人行礼如仪,先后进厅。风流司郎中久未现身,跨门入户,第一个见到的便是韦
子壮。杨肃观官场八年,从来礼数周到,当即含笑拱手,道:“韦护卫。许久不见,别
来无恙。”

    韦子壮哈哈笑了笑,打了个手势,却没多说什么。

    杨肃观含笑作揖,道:“一会儿与您喝茶。”他脸上挂着笑容,一路拜会柳门诸将。
众人表情不一,左从义微微颔首,石凭欲言又止,那黄应却是心直口快之辈,他慌忙站
起,大声道:“杨郎中!你上哪儿去了?大家都在找你……”话声未毕,左从义已一把
扯住,将他硬拉回座。黄应虽不机灵,毕竟也是官场滚出来的,一看情况有异,便也不
再吭气。

    厅上众人避之唯恐不及,场面颇见尴尬,杨肃观却无不适之感,他行向柳昂天,来
到面前三尺,躬身道:“卑职肃观,参见侯爷。”

    风流司郎中,柳门排名第一的大将,此时躬身谒上,柳昂天自不能置之不理。只听
笑声爽朗,激荡厅心,听他道:“好孩子啊!看你黑炭也似的,却是谁把你捡回家的啊?”
众人听了这话,无不感到愕然。凝目去看,却见征北都督笑吟吟地望着一名孩童,不住
逗弄嬉戏。那孩子却是伍定远的义子崇卿。

    满场鸦雀无声,杨肃观自也无语,只凝视上司与儿童逗弄玩闹,只听崇卿大声回话,
道:“回爷爷的话,是爹爹把我带回家的!爹爹武功天下第一,爹爹是天下第一的大好
人!”

    柳昂天笑道:“好孩子,懂得孝顺啊。以后爷爷看在你的面子上,专门提拔你爹爹,
你说好不好啊!”崇卿欢容道:“好啊!爷爷你可不能耍赖!”

    爷儿俩有说有笑,只是从头到尾,柳昂天没有看过杨肃观一眼,好似厅上没有这个
人似的。杨肃观静静听着,似乎若有所思。他二次躬身,拱手道:“下官肃观,拜见侯
爷。”

    柳昂天却没回话,只见他面向崇卿,笑道:“乖孩儿,替我取水来。”杨肃观心下
一凛,伸手去取茶碗,却在此时,那崇卿抢先了一步,看他捧着茶碗,稚音道:“爷爷!
水来了!”

    柳昂天哈哈大笑,道:“乖!还是崇卿懂事!”当下咕噜噜地牛饮,模样颇为快活。
杨肃观面色却甚平淡,看他仪表如常,眉宇间一无伤心,二无烦恼,好似玉石雕成,无
血无泪。他向柳昂天躬身行礼,自行转过身来,便要在厅上找个位子坐下。

    大批武官入厅,花厅早已座无虚席,杨肃观目光掠过,却无一席之地让他安坐,众
人与他目光相接,各自别开了头,除了柳昂天与崇卿有一句没一句的对答,其他别无声
响。

    杨肃观自来泰然自若,从未有过失态,眼看情势若此,却也不嗔不怒,当下便要离
去。便在此时,却有一人行到面前,拉住了他的手,温言道:“杨郎中。许久不见了。”

    ※ ※ ※杨肃观凝目去望,只见来人长方脸蛋、剑眉星目,正是卢云。山东经生
刚正好直,柳门中人越是弃杨如敝履,他越是要出头,当即搂住杨肃观的腰,将手摆向
自己的位子,沉声道:“坐!”

    杨肃观听得说话,却只不言不动,并无就坐之意。

    卢云握住他的手,皱眉道:“坐吧。别老杵着。”

    顾倩兮也站起身来,柔声道:“是啊,快来坐下喝茶。大家好久不见了呢。”

    杨肃观低头望地,一时之间,嘴角抽动,眼眶竟似红了。卢云认识这人也有几年了,
从没看过他有半分失态,不由心下一惊,便在此时,杨肃观已宁定如常,他向卢云看了
一眼,附耳道:“卢云,谢谢你。”反手拍了拍同侪的肩头,霎时袍袖轻拂,便自掉头
离开。

    伍定远忝为主人,怎能任他如此离去?当即追了过去,喊道:“肃观留步!用过饭
再走不迟啊。”

    脚步方动,却被人拉住了,他转头望去,却是韦子壮。伍定远不知他为何阻拦自己,
忍不住急道:“韦护卫若还有事,可否一会儿再说?”韦子壮摇头道:“你别追了,没
有用的。”

    伍定远沉下脸来,反问道:“什么叫没用?你们从头到尾不理他,这又是什么意思?”

    韦子壮听他说开了,倒也不必隐瞒什么,当下耸了耸肩,叹道:“什么意思?你还
不懂么?他已经垮了。”

    伍定远浓眉抖动,往后退开一步,苦笑道:“垮了?”

    韦子壮叹了一声,不知该怎么说,却听堂上一声长叹,一名老者缓缓起身,喟然道
:“定远啊定远,你要帮他,就别在这节骨眼上和他牵扯。朝廷上下都说天绝僧害己误
人,杨肃观不堪大任,少林寺徒有虚名。他若还想保住官职,这几日定要闭门思过,想
清楚如何向皇上交代。你现下缠着他,不免让他分心,于人于己都是不好。”

    伍定远微微苦笑,柳昂天收留自己,保举为官,乃是生平头号恩人,自也不好违背
他的意思。伍定远满心寂寥,转头便往卢云看去。两人目光交会,心意相通,霎时一同
点头。

    卢云袍袖一拂,转望顾倩兮,却见顾大小姐微微一笑,也是点了点头。

    厅上诸人喧哗如故,卢云出门相送,却也没人阻拦。看柳昂天逗弄孩童,左从义、
石凭喝茶谈心,谁不是神态悠闲。顾倩兮看在眼里,自是暗暗感慨世态炎凉。正要起身
告辞,忽在人丛中见到了一个身影。

    人声语嚷,那少女却只躲在厅柱之后,偷眼往门外瞧着,看她双肩轻轻颤动,想来
也是个重情的人了。

    ※ ※ ※卢云本是义气之人,心之所至,哪管旁人背后议论?何况头上有位尚书
岳丈,便算惹得柳门众人不快,自也挺得过去,当即跨门出厅,追了过去。他赶出门去,
却见园中仅一名老园丁守在道旁,并未见到杨肃观的身影。卢云慌忙上前,问道:“这
位大叔,方才一名白衣男子匆匆出府,您曾否见到?”

    那园丁低头垂手,好似耳聋一般,直到卢云把话说了两遍,方才抬起头来。

    夕阳映照,只见那园丁六十来岁年纪,一张脸孔苍白无血,眼中满是沈郁之气。他
看了卢云一眼,便又低下头去,对他的问话毫不理睬。

    卢云愣住了,道:“老丈,适才一名公子走出门来,您有见到么?”那老人好似聋
了一般,尽管卢云三次来问,仍是爱理不理的神气,卢云啧了一声,颇见不耐,霎时伸
手去摇。

    手指才一碰上臂膀,那人身子一震,手中镰刀坠到地下,他转头望向卢云,眼中满
是怒气。卢云见他神色凛然,一时心中竟是有些害怕,他往后退开一步,不由自主地拱
了拱手,道:“对不住。老丈不理我……所以我就……我就……”

    那人目光缓缓从卢云身上移开,低头道:“不打紧,郑年岁已……”他咳了咳、顿
了顿,改口又道:“郑某年纪老了,发苍视茫、力乏耳背,听不到说话。还请爷台见谅。”

    卢云呆了半晌,心道:“这园丁说话好生文雅。”看这老人眉清目秀,气宇不凡,
别要也是个落第秀才出身。回想自己当年不得志,心中微生同情,眼见那人缓缓弯腰,
俯身去取地下镰刀,卢云眼明手快,当下抢先蹲下,便要替他捡拾。

    正在此时,一只手挡了过来,在两人之前抢先拾刀,卢云心下一凛,沿着那人手臂
看去,面前一张尊贵清白的面孔,含笑望向自己,正是杨肃观。

    卢云见他还未远走,一时又惊又喜,笑道:“你连椅子也没沾边,走得恁煞急了。”
说着携住他的手,道:“你要不喜欢待在府里,不如咱俩去喝杯茶。”

    杨肃观微微一笑,从卢云掌中抽出手来,道:“卢知州,您是真不懂,还是故意不
懂?”

    卢云淡然一笑,道:“杨郎中,该懂的,卢云一定懂。”他向前一步,搂住杨肃观
的腰,道:“不该懂的,卢某比牛还笨,就是开不了窍。”

    杨肃观望向卢云,两眼睁得大大的,好似极为诧异。慢慢地,只见他面泛笑容,竟
尔大笑起来。卢云也陪着笑了几声,他想起杨肃观这几日行踪不明,便问了。“这几日
你究竟去哪儿了?大家都好担忧呢。”

    杨肃观听了这话,霎时收拾笑容,神态极是庄严。秋日傍晚,晚霞绚烂,远处皇城
楼阁光芒返照,帝王天威,望之极为刺目。卢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处一人躬身
驼背,偊偊独行,正是方才见到的那名园丁。

    卢云低声道:“杨郎中,你师父究竟怎么死的?你可知道么?”

    杨肃观静默半晌,并未回话。过得良久,忽道:“卢兄,你饱读诗书,一向极有见
地,你能否告诉我,这世上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

    卢云有些愣了,什么好人坏人、是非分际,当属崇卿这年纪的孩童来问,杨肃观堂
堂一个大进士,微言大义入目何止万千,竟会问下这道题目。卢云沉吟一会儿,答道:
“杨郎中既然问了,我这也答了。儒家言道,求本于仁。能得”仁“者,便是好人。”

    杨肃观侧目看了他一眼,道:“仁?那是什么意思?”

    卢云含笑道:“夫子有言:”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发乎心,
止于行,可以近仁乎。”他见杨肃观不置可否,当即蹲在地下,就着泥土写了个“仁”

    字。

    卢云伸指向地,道:“您瞧这个仁字,左边是个人,右边是个二,仁者,二人也。
两人之间的事,便是”仁“了。凡事都替另一人想,那便是发乎心。待得所作所为皆是
为旁人好,那便是止于行。两者皆备,也就差相仿佛了。”

    杨肃观哈哈一笑,道:“知易行难,恐怕天下没几人做得到。”

    卢云伸手自指,又朝杨肃观一指,道:“杨郎中此言大谬。仁无所不在,便仅你我
两人在此,也可以有”仁“。”他见杨肃观衣襟上沾着枯草,当下举手起来,伸手替他
拍落。道:“仁不见得要抛头颅、洒热血,也不见得要英雄伟业。便是虫蝇小事,也可
以近仁。只要心里存着善念,即便施舍一碗饭、送出一杯水,在那舍己为人的一刻,都
能让夫子动容。”

    杨肃观默默望着他,忽地颔首道:“卢云,您真是个了不起的人。无怪仲海这般敬
重你。”

    二人相识以来,什么时候这般情真意切地说过话?卢云脸上微红,有些受宠若惊,
摇手道:“书呆子一个,有什么了得?杨郎中如此谬赞,可真折煞我了。”

    杨肃观微微一笑,霎时低下头去,闭上了双眼。卢云见他似在思索什么,一时不敢
打扰,只静静等候说话。

    天色渐晚,远处家丁提着灯火过来,秋日凉风徐吹,让人胸怀大畅。卢云一旁守着,
只见杨肃观仍是一动不动,只在垂首闭目,好似老僧入定。卢云见伍府中灯火亮起,想
起顾倩兮还在等候自己回去,便道:“天色暗了,我得走了。咱们改日再聊吧。”

    他正要起身,忽见杨肃观双目睁开,他伸手出来,拉住了卢云,道:“卢兄,你若
当我是朋友,可否回答一事。”卢云过去虽不与此人亲近,但现下杨肃观故旧凋零,处
境大见孤单,如何能弃他而去?慨然便道:“杨郎中只管问。在下只要知道,便不会隐
瞒。”

    杨肃观露出欣慰的笑容,当下颔首道:“吾师身死之时,你是第一个见到他的人。
你能否告诉在下,他临死之前,可有什么遗言?”卢云心下一凛,竟是有些犹豫。只因
自己是第一个见到天绝尸身的人,这些日子彷如众矢之的。非但灵音、灵真等高僧纷纷
遣使来问,便连宋公迈、高天威也曾屡次相询。只是当时秦仲海郑重嘱咐,要自己绝不
可对外人提起天绝遗言,否则天下必有大祸,也是为此,卢云始终守口如瓶,不曾向人
提过那两句话。

    眼看卢云沉默良久,杨肃观也不催促,只是守在一旁。

    卢云见他容情平淡,毫无套问自己说话的意思,反而更感犹豫。以杨肃观的深沉多
智,要是一上来便大加拐骗逼问,以自己的驴性子,必然万般防备,打死不说。可偏生
此人权柄不在,处境凄凉,却不免打动了卢云。

    于情于理,人家本是天绝的爱徒,师父的遗言,自己凭什么隐瞒?卢云心念微动,
正要说话,忽又想起秦仲海所言的“改朝换代”,他心下一惊,又把话缩了回去。

    杨肃观微微一笑,道:“卢兄,我从小就是个守规矩的人。只要是父母尊长订下规
范,我一定遵守。现下我长大了,知道得多了,父母慢慢也管不住我了……如今唯一还
能给我规范的,只剩下……”他顿了顿,仰望无尽晚霞,轻声道:“上苍。”

    杨肃观轻轻一揖,好似想说什么,却又有些心懒,便自走了。卢云怔怔望着,只见
同侪转身行向院中角落,天色将暗,黑影掩来,霎时便将他的身影吞噬。卢云心念一动,
忽然有些不忍,赶忙追了过去,拉住了他。

    卢云心里难受,已是不吐不快,咬牙便道:“不瞒你吧,那日尊师说了两句话,第
一句叫做金水桥畔……”杨肃观神情错愕,喃喃地道:“金水桥……”

    便在此时,背后传来一声大喝:“卢兄弟!”卢云回首去望,背后脚步杂沓,大批
武官走出厅来,当前两人一老一壮,并肩行走,都是方头大耳,身材魁梧。左首的是柳
昂天,右首却是伍定远。看来方才喊话的便是他了。

    眼看伍定远赶将过来,杨肃观不愿与众人照面,当下纵身跃起,身子飘出了十来丈,
如纸鸢般飘上墙头。卢云心下骇然,不知杨肃观何时练成这般身法,他自忖轻功不及,
身上伤势又未痊愈,只能快步追到墙下,急急叫道:“杨郎中!我话还没说完,你要去
哪儿?”

    一轮红日即将入山,杨肃观单膝蹲地,垂首望向卢云,那夕阳照来,只耀得他满身
光辉,极显尊贵之气。两人四目相望,听他轻轻叹道:“你不用为难。上天如果垂怜我,
便会让我得到我该得的。反之,我也不会强求。”

    他伸手向下,轻触卢云的面颊,又道:“临别之际,赠你一言。”

    卢云不知为何,只觉杨肃观即将一去不返,他热血上涌,只牢牢握住他的手。杨肃
观微微一笑,道:“听我的劝,离开京城,你不合适这里。”霎时身影纵起,已然下墙
去了。

    卢云啊了一声,正要追出,忽听背后传来一声叹息,道:“卢贤侄,别追了。”卢
云回过头去,却见背后站着一名老者,正是柳昂天。他伸手搭上卢云的肩头,道:“他
心里难受,让他去吧。”

    墙头落叶纷纷,除了秋日晚霞,哪里还看得到“风流司郎中”的身影?卢云嗯了一
声,一旁伍定远见他若有所思,当下行到卢云身边,轻轻将他的手握住了。

    ※ ※ ※原本艳婷烧了一桌菜,只想让众人留府吃饭,只是经此一扰,谁都没了
心思,只有各自告辞。那艳婷也没留人,只是怔怔不语,好似有什么心事。卢云也不多
说,自与顾倩兮并肩回府。

    卢云此时伤势复原许多,顾倩兮这些时日不必照料他,便返回自己家中去住。二人
沿路回家,落叶斜阳,青石道上一片秋凉。卢云愁容满面,却无心多看,想起先前杨肃
观的说话,更觉闷了。

    顾倩兮听他唉声叹气,便问道:“你在烦恼杨郎中的事,对不对?”

    卢云长叹一声,点了点头。天绝僧害己误人、杨肃观不堪大任、少林寺徒有虚名,
这三句话断定战果。自今而后,武林间继昆仑、华山之后,又多了一个垮台的名门大派。
想起少林倾蹋,加上受秦霸先连坐的武当、被青衣秀士连累的九华,四雄四强接连垮了
五个,剩下的点苍、峨眉、崆峒全是虾兵蟹将,却要如何与人争斗?

    卢云满心忧愁,叹道:“这次朝廷打了个大败仗,杨郎中是大军主帅,真不说皇上
要如何定他的罪。”两人双手交握,顾倩兮察觉卢云掌中满是冷汗,登劝道:“你别烦
恼。杨郎中家世非凡,他爹爹是中极殿大学士,和众位大臣交情匪浅,不会坐视儿子受
苦的。”

    杨远地位超然,形势稳若磐石,朝中三大派看他面上,必会手下留情,卢云心念于
此,自是放心许多。顾倩兮对卢云的性子了若指掌,就怕大黄狗再次作怪,她不愿情郎
再挂心旁人的事,大眼溜溜一转,霎时转到卢云面前,倒退着行走。

    卢云见她直路横路全不走,却来倒退行走,不由愣了。顾倩兮仰头看着情郎,笑道
:“卢郎,看着我。”说话间水潼大眼眨啊眨地,直是娇憨可人。

    卢云见她好生奇怪,不由茫然张口,道:“你干啥?练轻功么?”

    顾倩兮嫣然一笑,啐道:“你别损人。看着我。”

    卢云见她忽然撒痴撒娇,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故做呆滞状,缓缓低头,道:“这样
么……”顾倩兮噗嗤笑道:“看你傻的。真个笨蛋也似。”说着朝他脑门打了一记。卢
云虽是古板书生,最怕在外人面前露出儿女私情,但他毕竟年轻,此时爱侣便在身旁,
前程灿烂似锦,心境平和下来,不由也起了童心。便与顾倩兮玩闹一阵。

    两人一路说笑,已然回返家门。顾倩兮见了门口的大红灯笼,脸上忽起羞红。再不
数日自己便要嫁作人妇,从此“顾小姐”不复在矣,天下只有一个“卢夫人”,她心中
喜悦,却又怕羞,只是望着地下,含笑不语。

    二人站在顾家门前,正要开门间,忽听大门砰地一声,自行打了开来,跟着门里行
出个中年妇人,看她虽往前走,脸却朝向一边,口中江南土话喋喋不休,正自训斥下人。
不消说,自是二姨娘来了。

    二姨娘才一出门,便见卢云的手扶在顾倩兮的肩头上,小俩口当天化日下搂搂抱抱,
自是让二姨娘眼睛一亮。她上下瞄了瞄卢云,冷笑便道:“杵在门口干什么?十八相送
吗?”

    顾倩兮脸红过耳,自顾自地道:“卢郎,今晚娘要我陪她出门,可不能让她久等了。
我先进去了。”说着自行进门去了,却把卢云一人留了下来。

    眼看二姨娘凶神也似地霸住门口,卢云倒也不敢尾随进去,当即缩头道:“姨娘好。”

    二姨娘嘿嘿两声笑,正要接口,忽见卢云向后退开一步,拱手道:“告辞了。”霎
时运起轻功,便要开溜。

    二姨娘心头火起,看卢云第一句话是“姨娘好”,第二句话便是“告辞了”,直把
她当成瘟神看待,当下尖叫一声,喝住了他,怒道:“蒙混!敷衍!堂堂一个状元,书
读到哪儿去了?给我过来!好好向姨娘问声好!”卢云微微苦笑,他是顾家未来的姑爷,
说来是二姨娘的晚辈,自也不能失礼,当下老老实实地站好,拱手至胸,弯身下腰,朗
声道:“姨娘在上,晚生卢云,特来给您老人家问安。姨娘身体康泰,早晚平安。”

    二姨娘见他神态恭敬,只差没说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类的颂辞,火气自也消减不
少,含笑便道:“原来是姑爷啊。姨娘这几日没见姑爷过来,心里老挂着你哪,一块儿
吃晚饭呗。”

    卢云一见她便心头发寒,没病也给磨出病来,何况胸口伤势还在隐隐做疼?当即陪
笑道:“甥儿晚间与人有约,这当口不太方便,过两日再来给姨娘请安。”

    二姨娘哎呀一声,还待要说,卢云挂着一幅笑脸,胡乱地道:“姨娘神功盖世,万
夫无敌,晚生这就告辞了。”二姨娘听他满口称颂,却又听不清楚说些什么,正纳闷间,
卢云已一个转身,飘然遁走。身法之快,实所罕见。

    ※ ※ ※卢云伸了个懒腰,抛开了恼人俗事,只在街上闲踱着。

    自中了状元以来,还不曾有这般清闲时光。算算日子,再没几日便是中秋了,等自
己成婚之后,他便是有家有业的人,届时身为人夫人父,再要有这么清闲一刻,不知要
何年何月。卢云伸了个懒腰,朝对街的酒家望去,喉头却是痒了起来。

    好久没喝上一杯了……

    自赴江南上任以后,身边围绕的不是女儿姑娘、便是部众下属,何时有过共饮同醉
的好兄弟?回想当年英雄颓靡、怀忧丧志,自己那身无长物的时光,便是在此间酒家打
发,卢云微起怀旧之意,便伫在店外,侧头往里探看。

    两年没来光顾,那酒铺却不再是往日的污秽模样,只见红墙青砖,陈设一新,居然
搭建到了二楼,店内更是高朋满座,若非以前来过,现下决计认它不出。那店家见有人
在店门口张望,登时笑道:“爷第一回进来?小店手艺道地,您只管来试试味道。”

    店里焕然一新,那店家却已老了。看他身材发福,虽是当年的同一人,但如今皱纹
层叠,着实老了许多。卢云望着店家,含笑道:“老主顾了,您真记不得?”那店家听
卢云这么一说,登时上下打量几眼,只是他再眼尖十倍,如何认得出眼前这器宇轩昂的
公子爷,原是当年烂倒桌边的醉穷酸?一时只是面露疑惑,挠腮抓面。

    店新了,人也新了,谁也认不得谁。卢云见他满面纳闷,登时笑道:“几年没来,
您难免忘了我。劳烦给张窗边桌椅,再送上一瓶茅台,一只山东醉鸡。”那店家听他说
得熟悉,好似真是老主顾,他摸了摸脑袋,陪笑道:“成,成,客倌请上座,小人一会
儿奉菜过来。”

    卢云走入店里,正要找张桌子坐下,忽听背后有人唤道:“云儿!你也来了?”

    卢云听这是顾嗣源的声音,登时大喜,难得遇上岳丈大人,非但饭钱省了,还能好
好吟诗作对,高谈阔论一番,卢云赶忙回过身去,躬身道:“顾伯伯。”

    话声未毕,听得一人笑道:“还叫顾伯伯?月中便要做半子的人,该叫声爹了。”
卢云红着俊脸,凑眼去看,只见窗边坐着两人,上首一名俊秀老者,却是顾嗣源,身旁
另坐一名老人,也与自己相熟,正是当年和亲保驾随行的何大人,方才出言说笑的却是
他了。卢云不敢失礼,拱手便道:“何大人。”

    何大人仍是不改往日长乐侯的作风,朝廷纵然有事,依旧笑容满面。他站起身来,
向顾嗣源拱手一笑,道:“顾老,这件事便说定了。”顾嗣源起身笑道:“放心,包在
我身上。”

    卢云一旁看着,不知这两位大臣有何要紧事,恐怕自己不便多听,正要避开,何大
人却走了过来,笑道:“别走别走。你们翁婿两个私下吃酒,老头子怎好在这儿瞪着?
你过去坐下,陪你爹说两句笑话。我这就走了。”说着哈哈大笑,掉头便走。

    卢云陪了一阵笑,便去桌边坐下。顾嗣源道:“怎地那么巧,也来”风鸣楼“喝酒?”

    卢云微微一笑,想道:“风鸣楼?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当真是一朝天子一朝
臣,连名字都文雅了。”想当年这店污秽肮脏,便杨肃观、秦仲海过来共饮时也是百般
无奈,自己则是光杆子穷酸,这才不得不来。敢情这老板生意越做越大,看他风生水起,
居然名动公卿起来了。

    何大人离去,铺里伙计便来收拾碗盘,另又送上新的碗筷。卢云前线重伤,个把月
来不曾与岳丈深谈,此时自有许多话说。顾嗣源望向酒壶,淡淡地道:“伤势怎么样了?
可以喝酒么?”卢云忙道:“好得多了,决计能喝。”说着取过酒壶,便替顾嗣源满满
斟了一杯。

    顾嗣源拿起酒杯,向卢云一比,跟着一口喝了。淡淡地道:“酒味淡了点。”说着
望着窗外,卢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对街楼阁灯火通明,却是顾家上下住居之处。
卢云见他无喜无怒,莫测高深,浑不似往日亲切和蔼的模样,忍不住心下惴惴,不知他
有什么吩咐。他又替顾嗣源倒了杯酒,破题道:“顾伯伯,您不开心么?”

    顾嗣源淡淡一笑,反问道:“云儿,你中状元多久了?”

    卢云忙道:“去岁中秋中举,至今恰满一年。”

    顾嗣源轻轻叹了口气,道:“很好,很好。”卢云见他这般神态,一时心里更怕,
只缩手缩脚不敢稍动。顾嗣源把酒水喝干了,忽然把酒杯重重一放,悲声道:“孩子,
观你这一年来的所作所为,顾伯伯后悔自己老眼昏花,居然把女儿托付给你了!”

    卢云大吃一惊,顾嗣源向来疼爱自己,什么时候疾言厉色过?卢云慌忙起身,跪倒
桌边,叩首道:“顾伯伯!您若有什么责备,还请重重数落,云儿这里听着!”

    顾嗣源叹了口气,道:“孩子,我常在想,自己的女婿该是怎么样的人?你文学高,
骨气强,每件事都让顾伯伯欢喜,可是啊……孩子……”他抚摸卢云的面颊,低声道:
“没人会把女儿嫁给文天祥的。”卢云张大了嘴,茫然道:“顾伯伯,您……您这话是
……”

    顾嗣源苦笑不语,自饮自酌。过得良久,眼见卢云跪在地下,模样十分害怕,便将
他一把拉起,让他坐回位子上。卢云垂泪道:“顾伯伯,您要打要骂,云儿这里都听着,
只是请您别一语不发,云儿心里好难受……”说着举袖拭泪,一旁客人都为之侧目。

    顾嗣源叹了口气,道:“圣贤道……圣贤道……孩子啊孩子,你瞧瞧窗外。瞧瞧你
时时挂在口中的百姓。”说着推开窗扉,让街景透了进来。

    卢云凝目朝窗外望去,此时才过晚饭时光,只见道上行人携来往攘,开铺子的、做
买卖的,生意热络如常。非但不见去岁京城大乱的模样,反更有欣欣向荣之态,直如太
平盛世一般。顾嗣源悠悠地道:“告诉我,奸臣为祸,反逆再起,这些百姓为何还笑得
出来?”

    卢云低声道:“他们有饭吃,心里快活,所以就笑了。”

    顾嗣源颔首道:“正是如此。百姓们心中所系,便是有一口安稳饭吃,谁当权、谁
主政,于他们都是一般。改朝换代也好、吊民伐罪也好,这些都是王公大臣的事。谁能
让大家吃得饱,孩子平平安安长大,闺女稳稳当当出嫁,谁便是孔子周公,这你懂了么?”

    卢云眼望大街,眼中悲悯无限,过得半晌,他低声一叹,道:“顾伯伯,只要百姓
有饭吃、有衣穿,便算为政者是大奸大恶之辈,咱们也不该管?”

    顾嗣源知道卢云个性刚硬,为官必惹祸,他有意解开女婿牢不可破的忠奸思想,便
道:“能把百姓喂饱,怎还能是大奸大恶之徒?照我看,便算异族占领国土,只要能让
百姓安居乐业,有饭吃,有衣穿,也能是百姓心中的好皇帝。”

    卢云目向窗外,轻轻笑道:“所以……所以只要朝廷能喂饱大多数的人,便能任意
杀戮小部份的人,不管手段多么无情残忍,百姓也会视若无睹,对不对?”

    顾嗣源面色一颤,竟是作声不得,过得良久,他挥了挥手,却没回话。

    卢云肃然仰天,说道:“顾伯伯,我今日若敷衍你,我便不是儒生了。某读圣贤书,
并非为皇上办事,也不是为百姓办事。什么民为本、君为本,我全都不要。”

    顾嗣源面色一颤,道:“那……那你要什么?”

    卢云仰望夜空,凛然道:“一个高乎这世间的东西,我称他为正道。”

    顾嗣源把酒杯放落,惊呼道:“正道?”

    卢云望向自己的双掌,低声道:“正道,就是对的事情。大是大非之前,并非拳头
大小、人多人寡便能左右。皇帝也好、百姓也好,都不能折我分毫。”他举起酒杯,仰
手而尽,道:“求不到我心里的道,我可以回去卖我的面,便算世人说我是孔门叛徒,
我也不在乎。”

    一不哗众取宠,二不媚俗谄上,管你人多人少,拳头大小,吾虽千万人亦往矣,这
便是孔门儒生的志气。顾嗣源心中感动,正要出言附和,猛然想到自己是来劝说的,连
忙往桌上一拍,责备道:“不许这么说话!没人要你做坏人,可也没人要你做傻子!乱
世之中,咱们只要本本分分,保住自己,保住家人,那便是第一伟大的志业了。懂么?”

    卢云转头看去,只见顾嗣源望着自己的目光满是爱怜,又是疼惜,又是担忧,就怕
他毁了自己的前程。卢云心中感慨,想道:“顾伯伯爱我之心,与亲子并无二致。”他
垂下首去,无言之中,却是点了点头。

    顾嗣源松了口气,道:“倩儿不久便是你的妻子了。你若再满脑子乱想,成日惹是
生非,顾伯伯第一个不饶你。”卢云微微苦笑,道:“小侄答应顾伯伯,不管发生什么
事,一定守着妻小。”

    顾嗣源甚是满意,他点了点头,望向窗外。过得半晌,忽道:“云儿,顾伯伯有件
事要告诉你。”卢云心下一凛,忙道:“顾伯伯请说。”

    顾嗣源凝视着卢云,道:“三日后御门大审,皇上要在干清门召见剿匪众将,论功
行赏、有罪……咳,则罚。”卢云啊了一声,此次朝廷出师不利,杨肃观身为中军主将,
自是首当其冲,他心中慌乱,正想发问,忽见顾嗣源望着自己的目光极为严厉。卢云恍
然大悟,已知顾嗣源先前说的一大篇,全是要套自己的话,要他不可涉入政争。

    果见顾嗣源寒着脸,森然道:“顾伯伯问你一句,如果杨郎中被判死罪,你待要如
何?又想出手救人么?你刚才答应什么来着?”

    卢云低头望地,却是良久无语。其实他与杨肃观并无深交,向不喜此人做事的手段,
年前为了顾倩兮的事,更与他大起疙瘩。只是眼前杨肃观处境凄凉,反而让他大起怜悯
之心,一时之间,竟有不知所措之感。

    顾嗣源又道:“你天生是个讲情讲义的人,顾伯伯爱你为此,气你,也是为此。以
前秦仲海的事发生得突然,我事前不知,事后也没跟你计较,可这次你要再往苦海里跳,
顾伯伯决计不答应。”卢云听着听,忽然坠下泪来。柳门同侪一个个倒台,或远走他乡,
聚众造反,或大难临头,性命不保,卢云心中酸苦,霎时之间,泪水滚滚而下。

    顾嗣源见他面色悲苦,当下长叹一声,从衣袖中取了张字条,道:“别慌、别慌,
顾伯伯只是试试你。先看过这个再说。”卢云不知这字条来历,但想顾嗣源亲手交下,
必定重大异常,当下慌忙去读,念道。

    “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来,月下玉立,展颜笑逐开。”

    眼看爱婿面露不解,顾嗣源解释道:“顾伯伯也不瞒你。这是御书房里传出来的御
批。内侍抄了出来,私下送到兵部。”他将字条取了回来,温颜道:“照这字条来看,
数日后的御门大审,杨郎中应能平安渡过,顾伯伯方才那样问你,只是要听你的真心话。”

    卢云啊了一声,心中又是激荡,又是惭愧,杨肃观本就是兵部文员,说来是顾嗣源
的下属,原来岳丈早在替他奔走,还特地托人到上书房打听。卢云破涕为笑,立时举起
酒杯,大声道:“世人凉薄!顾伯伯高节!小侄以做您的女婿为傲!这里敬你一杯。”

    两人放落心事,各自欢饮说笑,直到深夜方归。只是顾嗣源深怕女婿又来作怪,席
间反来覆去,只在耳提面命,教导他种种为人处世之道,绝不让他再去惹是生非。

    ※ ※ ※整整忙了一日,先去伍府,后又与岳父喝酒,回到自己住处,已感疲惫。

    顾倩兮此时不在身边照料,但她行事周到,早将伤药收在桌上,让情郎自行涂抹。
卢云解开衣襟,自行换过伤药,这才过去躺下。看这些时日好吃好睡,伤势复原得极快,
料来到了中秋,便能将绷带拆了。

    卢云除下靴子,望着黑漆漆的房顶,心道:“好快啊,我就要成亲了,做人家的丈
夫了。”当年从山东大牢逃出的那一刻,何尝想过自己会有今日?他倒在床上,辗转反
侧,回想几年来的往事,精神反而越来越旺,索性坐了起来,点着烛火,只想提笔作文,
抒发这几日的郁闷。

    卢云状元出身,挥毫落笔如云烟,他研了浓浓一砚墨,沾上了毛笔,忽然心中一动,
把顾嗣源给他的御笔金批写了下来。见是: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来月下玉立展颜笑逐
开卢云微微一笑,想道:“老天有眼,看皇上这个意思,杨郎中只要能熬过难关,日后
必会否极泰来,大受重用。”他低声读了几次,又想道:“大家都骂皇上昏庸,其实以
文学而论,咱们圣上真是了不起。”景泰皇帝性好文学,平日喜欢吟诗作对,前朝武英
皇帝批阅票拟,往往一两个字草草带过,不是个“准”字、便是“如拟”、“照奏”,
不似这个御弟总爱长篇大论,下笔辄行。

    此时朝政虽然败坏,但皇帝袒护文人,对科考尤其珍视,也是为此,奸臣才没阻绝
进仕之途,自己这个穷苦书生才没给人压着,终有出人头地的一日。想着想,对皇帝更
是爱戴。

    他打了个哈欠,正要回去睡倒,忽然眼睛一眨,好似有什么怪异之处,自己却又说
不上来,他眨了眨眼,低头再往纸上看去,轻声读道:“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来
……”他来回读了几次,霎时心下大惊,颤声道:“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

    卢云心下惊疑不定,看这几句话似有深意,当下改了句读,再读道:败战将不死难
尽去后福来月下玉立展颜笑逐开卢云喃喃地道:“来月下玉立展,颜笑逐开……这是什
么意思?”想着想,霎时心中震惊。竟尔站起身来。

    “来月下狱立斩?”

    卢云满头冷汗,急急取出纸笔,再次写了一张,他读了一遍,霎时抱头趴倒桌上,
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来月下狱立斩颜笑逐开直至此时,卢云方知御笔眉批大有玄
机,不过几字更动,句读稍改,文意便即大异。顾嗣源何等文学,岂会读不出个中玄机?
可他为什么不点破呢?当然……那是因为……

    卢云拿着手上的纸条,脸上神情犹豫苦痛。

    今日一路看来,见到了世间百态,从柳昂天算起、再到左从义、石凭、韦子壮,甚
至素来与世无争的顾嗣源,每个人都在回避杨肃观,足见他的处境堪虞。

    该怎么办?救他么?替他奔走么?可是……可是要怎么做才好呢?

    ※ ※ ※夜阑人静,烛火影动,窗格上的影子手持字条,低头沉思,仿佛便是皮
影戏的角儿。良久良久,那影子看了看天,看了看地,看了看手中的字条,终于,影子
抬手起来,霎时光芒闪耀,窗格上透出淡淡的火光,似有什么东西烧着了。

    一缕轻烟飘起,窗格里的烛火灭了,室内漆黑,便如窗格外一般昏暗。

    最后的圣光熄灭,霎时黑暗如潮水,淹没了京城。

    第六章谢主隆恩

    “押司!押司!来了个疯子啊!”

    今夜才过酉时,刑部大牢便来了个怪人。属下见了,无不大惊失色,旋即上秉天牢
的小头目王押司。

    没有重枷脚镣、也没有随行公人押他进来,这人不知是从哪儿冒将出来的,他直挺
挺地走入天牢最里一间,跟着就地生根,打死不出,好似在里头安居乐业起来。

    眼看几名下属鼻青脸肿,来人必是练家子无疑,可别是来劫狱的。王押司惊怒交加,
抽出了腰刀,带同百名官差,一同冲到天牢底间。

    “疯狗在哪?”

    “那儿,那儿,就是那小子啊。”

    王押司定睛望去,心里去了一半忧虑,多了几分悬疑。嘿,真个是怪了,本以为牢
里来的必是穷凶极恶、满脸横肉的狂暴之徒,却没想里头那人一派斯文,穿着打扮还颇
为华贵,只是他面向壁板,背对着众人,倒也看不清正脸。

    众下属吃过亏,不敢与那人近身搏击,当下取来铁棍长枪,便要往牢笼里乱刺乱戳,
王押司见里头那人模样不凡,料来是号人物,别要是什么权贵子弟,居然上自己牢房闹
了。当下慌忙制止,道:“大家别乱来,先让我试试。”

    众人缓下手来,王押司提声便喊:“牢里的朋友,敢问您姓啥名谁,是何来历?这
里可是天牢,不是客房,您可不能乱来啊!”

    喊了几声,那人依旧不言不语,好似真疯了。王押司用力抓了抓头,却也不知如何
是好,一名下属问道:“怎么办?就任凭他住下去么?”王押司往那人头上便是一拳,
骂道:“混蛋!他住得可是天字一号房呀!以前关过怒苍头目、囚过朝廷要员,能随外
人任意来去么?”

    那下属脑袋肿了个疙瘩,一时哎哎叫疼:“那……那咱们该怎么办啊?难不成用烟
薰他出来么?”王押司也是满肚子纳闷,不知这人是来凭吊风景的,还是来自掘坟墓的,
他叹了口气,道:“算了,拼着挨顿刮,也强过脑袋挨刀。来人,去刑部禀报上级,请
他们派人过来察看。”

    ※ ※ ※酉牌过了一半,刑部来了个冯主簿,已是上了品级的官员。

    冯主簿瞪了王押司一眼,怒道:“像条猪……一样!连牢门也看不牢!里头跑出来
也算了,还让外头的跑进去,像条猪……一样!”王押司听他那个“猪”字拖得又尖又
长,着实滑稽,只得干笑道:“是、是,小人本就属猪,像条猪一样。只是想劳烦主簿
大人,替咱们拿个主意。”冯主簿咒骂几声,替众人一一更改生肖之后,方才不情不愿
地去了。

    来到牢门外,冯主簿见了那人的怪异模样,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喊了几声,那人仍
是不理不睬,想来此人非傻即疯,绝非常人。冯主簿骂道:“这般疯子,拖出来不就成
了?还劳动我过来。你们这群人,像群猪……一样!”王押司干笑两声,当即唤来一名
下属,道:“给主簿大人瞧瞧你的脸。”

    那下属缩头缩脚地过去,冯主簿一见他嘴歪眼斜,鼻青脸肿,已知他给里头那怪人
打过一顿,他哼了一声,道:“贼子有武功。那干脆拿刀枪过来,痛快宰了吧。”王押
司等的就是这句话,便算牢里怪客是皇亲国戚,天塌下来也有冯主簿这句话顶着,当即
笑道:“多谢主簿!来!大伙儿准备家伙,一起上!”

    眼看百来人手提长枪,同往牢门冲去,冯主簿这才醒觉不妙,正要唤住,却是晚了
一步。只听王押司提声喝道:“刺啊!”众官差大声呼喝,无数长枪已然戳了进去。

    “妈呀!”

    只听乒乓碰撞之声不绝于耳,长枪不知怎地,居然倒撞出来。几名官差胸口被枪杆
倒撞,当场肋骨便裂了,无数官差呼天抢地,纷纷往外退却。王押司慌道:“这家伙好
厉害,咱们怎么办?任凭他住下去么?”

    冯主簿苦丧着脸,怪事生出,官大责任大,这里几百人见过他来,想赖也赖不掉,
总不能一个个杀了灭口吧?冯主簿惨然叹道:“没法子了,再往上报。”

    ※ ※ ※酉时末,刑部裘侍郎到来。这已是从三品的大员,更有无数随从同来。

    “猪吗?牢里看不住也就罢了,居然还有客人溜进来?这是天牢大客栈么?”

    冯主簿陪笑道:“大人责备的是。小人本就是猪,生平最爱吃猪肉。只是想请您指
点则个,看看有无法子把那人赶出来。”

    裘侍郎见了满地的长枪、跌打药味四下弥漫,自也知道里头那人不是好惹的。他毕
竟见过场面,当即沉着下来,道:“先带我过去瞧瞧,之后本官再行定夺。”冯主簿与
王押司对望一眼,两人都松了口气。知道有替死鬼来了。赶忙带着裘侍郎下去,就怕他
临阵脱逃了。

    三人行到天牢,裘侍郎站在牢门外看了一会儿,忽然咦了一声,蹑手蹑脚地行到栅
栏边,极目朝那人脸面望去,王押司陪笑道:“怎么样?这小子生得俊么?”霎时脸上
一痛,莫名其妙地挨了一记耳光,裘侍郎面色铁青,快步冲了出去,口中不住喝道:
“快!快!快报给赵尚书知道,请他定夺!”

    冯主簿吐了吐舌头,王押司吞了口唾沫,看长官这个模样,来人好像真有些来头。

    ※ ※ ※戌牌时分,已是深夜。刑部天牢外来了一顶八人大轿,一名中年男子缓
步行来,人还未进,左右侍卫便把牢房站满了,王押司当先跪倒,冯主簿慌张下拜,裘
侍郎与赵尚书一同上前,躬身行礼道:“参见江大人!”

    来人正是江充,景泰王朝最有实权的大奸臣。

    眼看江充直往牢里去了,一旁闲杂人等便要跟上,江充使了个眼色,爱将罗摩什、
九幽道人纷纷挡了过来,赵尚书情知有异,当即喝退下属,命众人到地牢外等候。

    江充孤身入内,缓缓行到牢门外,牢里果如下属所言,真坐了一个怪人,看他面朝
壁板,不言不动,有如失心疯一般。不过要是别人在里头,他江充或真以为来人是条疯
狗,不过既然是他,那擅闯天牢非但不是疯,还是一条大有道理的计策。

    “杨郎中。可以转过身来了。”

    牢里的怪物不是别人,正是那五辅大学士之子、少林嫡传弟子杨肃观。

    江充把话说了一遍,杨肃观仍是不理不睬,好似聋了一般。江充知道他身怀武功,
倒也不敢过于靠近,当下来到牢门前,隔着栏杆喊道:“杨郎中!这里没有别人,你可
以转过身来。”

    第二次说话,杨肃观依旧不言不语。江充心下暗暗推算,这杨肃观一向有谋有勇,
却为何装疯卖傻,自行蹲这苦牢?江充微微沉吟,当即道:“你是不是在躲什么人?”

    江充向精智谋,三言两语便能抓住门窍,以这个情状来看,杨肃观定有什么图谋,
要不藉刑部牢房的地方,要不借众官差的眼,想来若非要躲避仇家,便是要闹个惊天动
地,让大家亲眼看到他,也好做个人证。

    江充沉声道:“杨郎中,江某虽不知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我明白说了,你打
了这场大败仗,性命已在旦夕之间,你师父死了,少林当不了你的靠山,现下柳门也保
不住你,令尊又是……嘿嘿……自顾不暇,你若还想活命,那便早些投靠江某。我可以
帮你一把。”

    怒苍战火飞腾,没能斗垮奸臣,反让局势更加浑沌,先看少林寺垮台、再看柳门形
势危殆,江充反而稳如泰山,他有意拉一个打一个,当下起意招降,要先收了柳门大将
再说。只要这人一来,天绝僧的死因、秦仲海的动向,甚至杨远的图谋,全都会落入掌
中。

    眼看杨肃观背对自己,依旧不言不语,江充苦口婆心,仍不放弃,提声便喝:“你
听清楚了!朝中局势风起云涌,绝非你能想像!你爹爹、柳侯爷也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我若在你的处境,必然自保为上,为了你自己的性命安危,过来我怀里吧!”

    说了良久,有些口干舌燥了,只是杨肃观的背影不动如山。江充叹了口气,道:
“随便你吧,败战将,反正这几日你用心想,只要回心转意,江充的大门随时为你而开。”

    ※ ※ ※江充走了。午夜时分,牢门口传来幽幽地哭泣声,那是女子的哭声。

    “观观、观观,娘来看你了!”

    地牢外坐着一名少年,早已哭红了双眼,那是弟弟杨绍奇,地牢里奔入了一名中年
美妇,紧紧抱住那端坐不动的背影,来人正是杨肃观的生母,于氏。

    爱子一生无往不利,文武皆有大成,岂料打了败仗之后,一夕间忽然变了个人。杨
夫人心痛之余,早已哭得泪人儿一般。她抱住石头也似的爱子,拼命唤着他的乳名:
“观观,跟娘回家,你吓坏娘了……”

    牢门内的背影还是没有转过来,只是他的双肩隐隐抽动,好似也在哭泣。

    “观观,你在怪娘么?你在恨娘么?观观,你说话啊!”

    杨夫人搂着他,在他耳边低声倾诉,只是刀枪威吓无用、权臣利诱无用,料来亲情
母爱便再动人,也无法让他离开此间牢房。他已经吃了秤柁铁了心,他不会离开半步的。

    ※ ※ ※二更时分,官差闹了一整夜,全都在打盹休憩,杨夫人也哭累了,几名
家丁从家里拿来草席,让夫人与小少爷稍事歇息,两人神疲力乏,也都入梦了。

    万籁俱寂中,牢门前出现一个身影,这是最后的一名访客。

    那人蒙着面,寒着眼,一双精光闪烁的眸子煞是吓人。他并未携带刀剑,只是双手
抱胸,凛然望着牢门内的背影。

    “孩子,区区的刑部牢房,拦不住我的。”

    那声音低沉苍老,却又带着暴戾之气,那是杀人凶徒才有的嗓音。

    “傻孩子,大家在达摩院见面时,你便该认份,也该认输。天底下每件事都在我的
算计中,你师父如此,秦霸先如此,刘敬也是如此,他们这些人哪个不是厉害角色,却
都败在我手中。就凭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鬼,真想与我斗么?”

    那人放了一大段狠话,杨肃观却丝毫不予理会。押司主簿也好,侍郎太师也好,于
他都无甚差异。甚至生母杨夫人亲来,他也不为所动。从威逼到利诱,从劝说到温情,
他统通不在乎。因为,他手中还握有……

    “”他“啊!”他“到底在哪儿啊?”那声音软弱下来,“便算我求你,快快说吧。”

    那声音带着悲音,带着求恳之意。“孩子啊孩子,算是可怜我吧。我真的好累好卷。

    羊皮的消息是我放出来的,刘敬也是咱设计杀的,用意便是“他”呀,你瞧,费了
多大的劲儿,杀了那么多人,好容易失而复得,“他”又给送回达摩院里,又回到咱们
掌握之中……“

    那声音叹了口气,又道:“可你呀……你怎么把”他“藏起来了呢?你这般做,咱
们不是前功尽弃了么?快啊,快把人交出来,咱们有正经事要干啊。”

    任凭说好说歹,有辄没辄,浪子依旧不回头,蒙面人轻声叹息,摇头道:“你那么
心狠,我也没法子了。我计数三下,你再嘴硬不说,我便请你娘过来,咱俩一招一招差
演,便像小时候那样,好么?”他干笑几声,屈指去数,才动了第一下指头,霎时一道
蓝光飞闪而至,指向蒙面人鼻尖。

    神剑擒龙!

    蓝光闪动,照耀得满室阴森,杨肃观依旧背对着蒙面人,只是蓝星幽幽杳渺,如同
毒蛇昂首,即使主人不曾转身,它也不减半分威力。

    无敌神兵现世,除非四大宗师在此,秦伍二人出手,否则谁堪抵挡一击?

    强弱之势太过悬殊,蒙面人却笑了起来,道:“好了得啊,禁传神功加上无敌宝剑,
孩子啊孩子,你真吓死人了……”他伸出手指,轻轻触碰面前的蓝星,微笑道:“没关
系,快快杀我吧,你连师父都舍得下,怎会舍不下妈妈呢?来,你越心狠手辣,我越是
欢喜。这就动手吧,快啊。”

    呕地一声,斑驳的墙壁喷上了鲜血,点点滴滴垂落下来,溅满了牢房。

    听了那人胸有成竹的说话,那蓝星仿佛吃了毒药,泄了元气,霎时间坠落地下,宛
如病死的软蛇。便在此时,脚步声响起,一只手搭上杨肃观的肩头,阴森森地道:“乖
……这才乖,你有你的王牌,我有我的底牌,咱俩谁也不闹谁,好么?”

    杨肃观低头垂首,鲜血不断从嘴里涌出。蒙面客拍了拍他的后背,微笑道:“自己
想想吧,没人帮得了你的。秦仲海恨死他爹爹了,你师父又是个老糊涂,柳昂天更不是
好东西,真正的大赢家只有我。乖,把人乖乖交给我,一切都能平安,嗯?”魔手朝后
颈伸来,冰冷可怕的感觉,让人绝望。

    在这一刻,有人解救了他。猛听隔邻牢房忽起大响:“杀人啦!杀人啦!快快来人
啊!”脚步声仓皇响起,无数官差急急涌入,惊道:“怎么了?谁杀人了?”

    那蒙面客啧地一声,霎时影子一闪,已然遁走。只留下了修罗王一个人,他望着空
洞灰沈的墙壁,嘴中的鲜血还在冒出。

    很孤单的感觉,独自生在这黑暗无情的人世间,孤寂地让人想哭。

    “佛……我想要同伴……”修罗王流着红色的泪,向上苍祝祷着。

    好像是梦境一般,斑驳破败的墙缝里,缓缓伸出一根枯干的手指。便是这根指头解
救他的吧?那根苍老的指头好似要触摸自己。似要抚慰悲伤的修罗王,让他不再孤单。

    杨肃观张大了嘴,望着眼前奇妙的景象。

    温暖的指头说话了。

    “你……为何泣血?”

    杨肃观缓缓伸出指尖,与那不知名的手指相触。轻轻地道:“因为我是一块钢。”

    钢,是不流泪的……

    不流泪的东西,便只能流血……

    温暖的手指轻抚杨肃观的手背,它叹息着:“你如此倔强,倒很像我们掌门人。”

    “掌门人?他是谁?”杨肃观眨了眨眼,轻轻地问着。

    温暖的手指啜泣了:“他姓卓,他已经死了。”

    “你是谁?”杨肃观的语气急促起来。

    “我姓金,我已经被囚禁很久了。”

    ※ ※ ※我始终在等……等改朝换代的时刻,那一刻……我就会被放出来。

    你说是么?神剑的新主人……

    御门大审前,修罗王不再孤单,只因他找到了第一个同伴。

    ※ ※ ※八月时节,秋高气爽,中国朝廷的第一桩大事,便是大审剿匪诸将。

    大军远征,出师不利,终于惨败而回。其中几场败战输得莫名其妙,传闻主将临阵
脱逃,江柳两派主帅阵前不和,众将怠惰散漫。如此荒唐举止,朝中大臣谁不担忧龙心
震怒,诸人特请内侍探听讯息,得了这么张字条回来。

    “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来,月下玉立,展颜笑逐开。”

    景泰皇帝文学深厚,词雅意达,这字条如此写就,诸大臣自是颜笑逐开,想来剿匪
诸将定会平安无事。却只有几个通晓内情之人眉心深锁,深知其中另有密情。

    八月初一,奉天门下见真章。

    站在午门眺望,便能见到皇城全貌。从大广场向北望,先见到一座汉白玉高台,台
高两丈七,共分三层,每层皆有汉白玉栏杆围绕。三台顶端,便是俗称的“金峦殿”。

    大殿巍峨耸立,睥睨天下。隔着皇城广场遥遥相对的,乃是一座雄阔正门。熟知朝
廷事的都晓得,这座楼门造价九百三十万两,乃是全天下最尊贵的一座门。它的名字也
很崇高,便如它的造价一般,称为“奉天”。

    九百三十万两值多少?值八百万贫农一年口粮,国库一年岁入。不是这样的价钱,
叫不起“奉天”这样的名字。

    ※ ※ ※天色昏暗,秋日的晨曦还未绽放,郊外的军官穿过永定门,来到内城与
百官会合,大批人马顶着晨间雾水,朝午门步行而去,面前一条大水碧波荡漾,那是
“内金水河”,河上五座汉白玉石桥,那是“金水桥”,百官停下脚来,远远望着河面
对岸的那座门。

    辉煌耸立、巍峨壮阔,朱檀紫楹,反正随便用什么字眼来说,那便是很大、很吓人、
很庄重的一座门,那就是“奉天门”。

    那可以是通往人间仙境的福门,也可以是下到地狱的鬼门,端看门下的那条龙怎么
思想。

    ※ ※ ※奉天门下灯火煌,内侍跪地不动,恭迎山河到来。

    香烟缭绕,一座香炉缓缓前行,穿过了金水河,来到奉天门下。香炉上刻山河之形,
炉底却给十根手指捧住,那是双颤巍巍的手。

    “安定了!”

    御门金台,内侍手捧香炉,跪倒置榻之前,奏秉天下君臣的心里事。

    霎时之间,金水桥内外百官闻声跪地,齐声诵号:“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奉天门,本朝天子常朝所在,今日景泰皇帝御门决事,看他升座金台之上,顾盼自
雄,真命天子显出的贵气岂止九百三十万两银?而那九五之尊握有的生杀之权,又何止
是八百万贫农的性命而已?

    天子目望西方,龙目隐生怒意,霎时手一挥,喝道:“宣三公三孤晋见!”

    喊声一波隔着一波,井然有序,声音传过,一名朽得不能再朽、举手投足都要断气
的老人抖将过来,此人正是本朝官职最高的一位元老耆宿,“少傅”陶显祖。

    太师、太傅、太保,合称三公,少师、少傅、少保,合称三孤。其职至重,是以无
定员、无专授,除开国时三公俱全,之后便再也凑不齐了。百十年算来,除那些开国功
臣外,只出过一位少师英国公张抚庭,再来便是这位陶显祖了,这位陶公福大命长,撑
过了四朝皇帝,整整熬到八十五岁,才弄到了一个少傅头衔,若非如此,便算今日满朝
文武再多十倍,恐怕公孤高位仍要出缺。

    “陶少傅!”皇帝奋力吼出龙吟:“听得见朕说话么?”

    “皇……皇……皇……皇……”陶少傅竭力挣扎,双手连连挥舞,想要下跪,气力
却又不济,在满朝文武的冷汗之中,终于喷出了下一个字:“上。”

    “少傅!今日御门听政,乃是国家第一等大事,您可知道!”

    “知……知……知……知……”他知了半天,霎时身子颤抖,头往颈边一歪,再也
不动了,皇帝大惊失色,急向近侍传动目光,内侍们慌慌张张,正要奔出,忽见陶少傅
挺直脖子,朗声叫出一个字:“道!”

    文武百官相顾骇然,皇帝也不敢再问了,当即挥手道:“陶少傅年长体衰,朕特赐
座!另宣太子三师三少、暨五辅六部百官晋见!”

    铜锣声响起,金水桥上不慌不忙,正正行出两位超品大员,一人唇蓄短髭,双目炯
炯,正是十八省总按察、太子太师江充;另一人体魄高壮,白发白须中不失威武,正是
五军都督府排名第一,人称柳征北的“太子少保”柳昂天。

    两大权臣并驾齐驱,背后便转出五位大学士,此时阁权极重,声势还在六部尚书之
上,五大学士多历尚书、侍郎、左右都御史等官,方能升任内阁。依序是东阁、谨身、
文渊、文华、中极五殿大学士,由宰辅孔安领衔带队,鱼贯走出,那杨远为中极殿大学
士,属第五辅,便站排班最末。

    五大学士行出,下面便是吏户礼兵刑工等六部尚书,六部职权历代演变,开国时属
正三品,尔后改为正一品,内阁兴盛后又再变为正二品,每部尚书一人主政,另设侍郎
之职参赞,每部或一人,或两人。官制每每因人易动,繁不备载。

    金台下重臣齐来朝见,东则六部、翰林院、衍圣公五经博士、大理、太常、太仆、
光禄、鸿胪等五寺寺卿,西则内阁五学士、五军都督、督察院、应天府、通政司、尚宝
司、五军断事。百官俱按“常朝仪”站定,所立之处法规森严,便一步之差,也是万万
不可。

    皇帝见众臣站定了,当即一挥手,沉声道:“宣!”

    “宣!”远处内官提声附和,听来仿佛尖刀交磨。

    “宣剿匪中军兵马统帅、杨肃观晋见!”

    ※ ※ ※剿匪诸将站在金水桥外,听得杨肃观受召,各人愁眉苦脸,纷纷低下头
去。此时不论有无爵位护身,高天威也好,宋公迈也罢,心下同感惴惴。安道京、卢云、
伍定远等人互望一眼,面色更是苍白无血,都知一会儿必然大祸临头。

    鼓声隆隆,金水桥畔行来一人,看他面如冠玉,身穿白鹇朝袍,每行一步,便在桥
边栏杆微一驻足。行行止止,止止行行,桥上栏杆左右各一十二只龙头,他便停下一十
二次。

    杨肃观行止有异,文武百官看到眼里,自是议论纷纷。柳昂天、杨远、顾嗣源等人
与他有旧,不过三大臣各有自救法宝,倒也不慌,只见柳征北神色坦然、杨五辅闭目养
神、顾兵部眉头轻蹙,想来各人心事大不相同。

    圣驾召唤,杨肃观却在金水桥上摇摇摆摆,迟步怠慢,直似亵渎天子威信,却要皇
帝如何忍得?霎时听他喝道:“来人!这人意在拖延磨蹭,传刑杖手伺候!”

    话声甫毕,大批侍卫匆匆奔出,人人手提水火棍,卢云等人见状,无不暗叫糟糕,
看杨肃观还未替自己辩驳,便已惹火了皇帝,一会儿不知他要怎么替自个儿开脱?主帅
有罪,其余诸将也不见得会有好下场,安道京与高天威面面相觑,两人神色俱甚惨澹。

    刑杖残暴,动辄打死百来名大臣,杨肃观见了这等阵仗,神色却是平淡如常,依旧
一行一停。内侍正要责打,他恰也行下桥来,缓步朝奉天门行去,却是逃过了第一劫。

    御门前鸦雀无声,彷如深夜,文武百官见他过来,纷纷让开道路,仿佛此人染了瘟
疫,谁要沾染了霉气,谁便大祸临头。此刻门下安谧静悄,似连一根针落地也得听闻。

    “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来月下狱立斩,颜笑逐开。”

    卢云想到这几句话,心中隐生恐惧,不知皇帝要如何对付杨肃观,更不知这同侪有
何妙计,却要替自己开脱罪名。

    ※ ※ ※满朝文武人心惶惶,只听皇帝森然道:“杨肃观,朕若没记错,你出征
前本在兵部任职,乃是中极殿大学士杨远之子,是也不是?”杨肃观伏首跪地,面朝地
下,不知是怕得厉害,还是突然哑了,既未点头,也未摇头,竟未回答皇帝问话。

    皇帝微微一奇,圣天子问话,岂有人胆敢不答?便一条亵渎圣聪的大罪,也足以将
他打上二十大板,他嘿了一声,再次问道:“杨肃观,回答朕的问话!”

    百官屏气凝神,只在留意杨肃观的举动,但见这位兵部郎中依旧趴倒在地,好似聋
了哑了,竟是全然不加理会。皇帝大为光火,当下三次垂询,喝道:“杨肃观!朕最后
一次问你,你再敢不说话,朕便割去你的舌头!要你一辈子吭不出气!听到没有!”

    满朝大臣多与杨肃观相识,自知这青年口才便给,手段厉害,此时遭逢人生最最艰
难的险境,势必竭力为自己开脱,哪知到了皇帝跟前,却似没辄了。金水桥内的顾嗣源、
孔安,金水桥外的卢云、伍定远,众人见了这等异状,无不大为诧异皇帝吼了一阵,杨
肃观仍是分毫不动。皇帝越看越怒,喝道:“来人!拖到午门,乱棒打死!”孔安、顾
嗣源等人大惊失色,纷纷向前跪秉:“圣上息怒,不教而诛,圣天子所不为,还请万岁
爷耐心圣裁之后,再行责罚不迟!”一时间跪了十来名大臣,都在请皇帝收回成命。

    杨肃观二甲进士功名,又是大臣之后,按着祖宗规矩,自不能无端将他打死,只是
他如此桀傲不驯,却要天子的脸面往哪儿摆去?皇帝又恨又恼,一股气憋着,不知怎么
发作,面色已成铁青。

    江充见场面僵持,心下暗暗发笑,想道:“好你个杨肃观,摆明了能言善道,此刻
忽成喑哑之徒,还能有好心么?看我来助你一臂之力。”他有意把场面闹大,当下故做
森然状,冷冷地道:“大胆杨肃观,皇上既然问话,你耳聪目明,却为何不答?所谓君
君臣臣、父父子子,据说你平日在家孝顺侍亲,从不曾忤逆父母,今日见了皇上,却为
何礼教荡然无存?”说着斜目朝杨远看去,尖声道:“难不成奉天门在你眼中,却还比
不上杨家后厨小门么?”

    江充老奸巨猾,果是笑里藏刀的个中翘楚,听他的意思,下一句话便是“难不成皇
上在你心中,却还不及你爹爹要紧么?”这话大逆不道,他便只起了个头,余下便让群
臣在心中自行补足。果不其然,话声甫毕,皇帝便已怒目瞪向杨远,霎时厉声道:“杨
远!滚出来!”

    爱子装聋作哑,江充又是虎视眈眈,杨远纵然百般无奈,也只能行出臣班,跪地道
:“臣杨远,见过圣上。”皇帝指着杨肃观,怒道:“朕三次问话,你的宝贝儿子却一
字不吭。他是聋子?是傻子?这个进士却又是怎么考出来的?你给朕说明白!”杨远面
色凝重,当即咳了一声,道:“小儿生性顽劣,见不了大场面,以致今日天威垂询,大
见失态,还请圣上息怒。”

    皇帝厉声道:“生性顽劣?劣到连话都不会说了?这般人品,居然还考得了进士,
干得了朝官,顾嗣源!你出来!”卢云守在金水桥对岸,听皇帝召唤顾嗣源,心下便是
一惊,只是自己官职不到,说不上话,纵然忧心如焚,也是束手无策。

    顾嗣源躬身向前,温颜拜道:“微臣兵部顾嗣源,参见圣上金安。”

    皇帝手指杨肃观,怒道:“这人以前在你兵部手下办事,也是这般又聋又哑么?”

    顾嗣源微微沉吟,皇帝如此问话,自己若要答是,想杨肃观一个聋哑青年居然能行
走兵部、办理职司,说来成何体统?皇帝要是以此追究,自己不免大大遭殃。可若要答
否,看杨肃观平日风流倜傥,文采翩翩,今日却来乔装痴呆,岂不是个欺君死罪?

    当此两难,顾嗣源心念微转,便道:“圣上明鉴,古有名训,巧言令色鲜矣仁,杨
郎中平日虽有机锋口才,但因出师不利,有负圣望,是以跪地垂首,无颜面对当今,更
不敢以一词答辩,此乃躬身自省之心,比起尸位素餐、寡廉鲜耻之徒,反而是大大的难
得。”

    ※ ※ ※顾嗣源这番话轻轻巧巧,既不得罪人,也为杨肃观开脱了,众大臣都是
暗暗叫好,江充心下暗笑:“好你个顾兵部,看不出来平日谨言慎行,原来也是个角色
啊。”

    皇帝听了这话,又见杨肃观趴地不动,好似真有意忏悔,他略略退火,闭上双目,
沉声道:“好,既懂得自省,朕也不急着剥他皮。”当下龙目半睁半闭,沉声道:“是
谁荐保这黄口孺子的,给朕站出来。”

    轮到柳昂天倒楣了,大臣一个接一个给人唤出来责备,却不知柳昂天又有什么下稍,
他不动声色,自管跨步出众,躬身道:“老臣待罪之身,恳请万岁责罚。”

    皇帝取出一道奏折,迳往地下扔去,冷冷地道:“念。”

    柳昂天久在朝廷,连他也受了闲气,想来皇帝来势汹汹,今日必然有备而来。众大
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噤若寒蝉。

    皇帝怒气勃发,柳昂天自不敢当众顶撞,当下俯身向地,拾起奏折,读道:“臣山
东奉来侯宋公迈谨呈圣聪,剿匪出征,兵败河南,计三失六不查,以致大军溃散。盖三
失者,一为智、二为和、三为信……”皇帝越听越火,霎时暴跳如雷,大喝道:“宋公
迈!”

    一名威武大将奔过金水桥,慌忙跪倒御门,叩首道:“老臣候旨。”

    皇帝怒道:“几年没上朝,连奏章也不会写了?什么三失六缺、四维八德,胡闹!
你这是在考进士、还是在打仗啊?给朕反省了!”宋公迈满面惭愧,连连叩首道:“臣
知罪。”

    皇帝眼中带煞,见柳昂天垂手一旁,不再诵读,登时吼道:“愣着做什么?念啊!”

    柳昂天咬牙切齿,装作温顺模样,念道:“七月初一,贼至嵩山,我军早早安寨,
本当以逸待劳,迎头痛击,孰料中军主将应允撤军,退山三十里,是以失机于先、自乱
于后,此主帅智计之失也。”

    皇帝挥手断喝:“且慢!你说,这胆大妄为的中军主帅是谁?”

    柳昂天低声道:“中军统帅为兵部职方司五品郎中,代征北都督……”他念了一大
串,终于吐出三个字:“杨肃观。”皇帝森然道:“代征北都督职?这征北都督又是谁?”

    柳昂天面色难看,登时低下头去,不做一声。

    皇帝深深吸了口气,手指杨远,冷冷地道:“中极殿大学士!朕要你说,这中军统
帅无能至极,该当何罪?”

    杨远步出行列,低头拱手道:“按本朝刑律,主帅有过,刑杖五百,鲸面配边。”
皇帝喝道:“好一个鲸面配边!这人如此冥顽不灵,偏又能骗取朝廷功名,以致兵败如
山倒?你说!这杨肃观的爹爹又该当何罪?”杨远脸上闪过阴影,一时无言以对。

    柳昂天受责、杨远也给牵怒,旁观众人噤若寒蝉,却只江充暗暗颔首,对杨肃观的
计策大为佩服。心道:“厉害,好一个无声胜有声,这小子已然占上风了。”

    江充自己是斗争大高手,自然看得明白。杨肃观若自以为是,一上来便口若悬河,
大放厥辞,反会引起群臣舌战,徒然惹人憎厌而已。但他一上来便往地下趴倒,死气活
样,闷不吭声,皇帝有气没地方发,必会迁怒他人。看柳昂天荐举有责、杨远家教有亏,
剿匪诸将作战不力,一会儿杨肃观若给判死,这些人也都讨不了好去。这招围魏救赵之
计,已然奏效。

    皇帝怒火中烧,转望台下,咬牙道:“自刘敬作乱后,朕心中一直在想,究竟谁才
是朕的忠臣?你们这帮人食君之禄,却不能忠君之事,心里只想着升官发财……”霎时
重重一拍龙椅,喝道:“朕一个都不饶!”

    座下大臣心中有愧,霎时由孔安带领,百来名文武要员同声跪倒,喊道:“圣上恕
罪啊!”

    旭日东升,晨曦照耀禁城,只见满朝文武高呼万岁,众人惶恐惊怕,只在叩首不止。

    卢云虽也跪在地下,眼角却在远眺天际。一时之间,耳边响起了秦仲海的笑声……

    “你们听了!我秦仲海只要想到一件事,夜里便会偷偷地笑,哪怕多刺十个字,再
断一条腿,我也感到值得!那便是……秦仲海此生不必跪人!”

    卢云心中感慨,霎时闭上了眼,轻轻地叹了口气。

    ※ ※ ※众臣跪在地下,良久不敢言动,皇帝重重叹了口气,挥手道:“全都起
来吧。”众大臣面面相觑,却无一人起身,皇帝怒色闪过,又要发威,江充体念上意,
登时道:“大家起来吧,万岁爷宽恕咱们的罪了。”说着缓缓起身,模样气定神闲。众
人见他站起,才一个个爬将起来。看来江充能拉帮结党、称霸朝廷,果然有其高明之处。

    皇帝审了良久,却还没判刑定罪,他接过内侍送来的参茶,轻啜一口,道:“寡人
性情宽和,从不妄杀大臣,只是今番匪寇再起、朝廷惨败,却不能不追究刑责,以儆效
尤。”重臣听了这话,无不发起抖来,不知会有什么惨祸。

    皇帝将茶水喝完,道:“杨肃观身居中军主帅,不能保住朝廷威望,屡犯大错,不
堪重用,第一个该死。中极殿大学士杨远教养无方,兵部尚书顾嗣源御下不严,二人当
受连坐。”

    他伸指轻轻敲着茶碗,容情平淡,道:“征北都督柳昂天识人不明在先,督促不力
在后,理该罪加一等。其余宋公迈、高天威、赵任勇、安道京等监军主将,并左从义、
石凭、伍定远、钟思文、卢云等协办副将,均应一一受罚,绝不宽饶……”

    皇帝牵连如此众多臣子,连江充也颇感意外,虽说事不关己,但能干的全都灰头土
脸,日后还有谁愿意投效当今?他想要出言调停,但想起上回胞弟江翼才打了个败仗,
一会儿出言求恳,可别让人落井下石,又把这件公案托了出来,当下三缄其口,按兵不
动,以来静观其变。

    皇帝洋洋洒洒念了一大串名单,他目向群臣,冷冷地道:“朕意如此,诸卿可有异
议?”

    霎时之间,众大臣一同跪地颂号:“天子圣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时
间千百人额头触地,面露悲痛之色。大难不止、株连祸结,满朝文武如丧考妣,受累的
魂飞天外,无事的连拍心口。卢云、伍定远、左从义等人则是低头无语,自知已是大难
临头,不知一会儿罪状确凿,会有什么刑罚下来。

    皇帝见群臣跪拜,登时轻挥龙袖,道:“既然众爱卿无异议,朕意已决,着……”
正要定下刑罚,忽听台下传来一声轻啸,道:“圣上。臣有异议。”

    皇帝说话给人打断,不由吃了一惊,其余大臣更是失心丧胆,眼前皇帝才把受罚名
单念出,尚未下旨判刑,说来正是讨价还价的时候,万万不可犯冲,这人胆大包天,居
然选在这关头拊虎须,莫非活得腻了?

    众人斜目偷看,只见说话那人面如冠玉,双目凛然直视,正是杨肃观!

    众大臣大惑不解,心中却又诧异难言,只能呆呆地看着,不知他意欲如何。

    皇帝勉强压抑怒气,道:“先前问你话,你一字不答,现下又想干什么?”

    杨肃观凛然道:“古圣辄言,天下治乱,本在人为。今朝廷气运衰微,邪说暴行大
行其道,圣天子不修己安人,反鼎镬群臣为乐业,不唯法是修,唯礼是克,反憎怨臣民
为经纬,臣以为圣上应当收回成命,免受臣民怨怼。”众人听他侃侃而言,一反先前趴
地默然的情状,无不大为震骇,卢云等人听他直言犯上,更是心下惊恐,良久作声不得。

    “你……好你个大胆狂徒!”龙怒咆哮,圣颜转青紫之色,怒吼道:“先前几番问
话,你都抗旨不答,现下圣裁已定,你……你又来抗旨犯上,你……你……”怒到极处,
说话声音微微发抖,霎时将手一挥,厉声道:“来人!剥下杨肃观朝袍,打断他的脊骨!”

    杨肃观闻得此言,当下缓缓起身,背对着皇帝。众臣见状,更是大惊失色,皇帝狂
怒不已,霎时站起身来,怒吼道:“大胆!居然敢背向天子!来人!给我乱棍打死!”

    刑杖手急急向前,将杨肃观按倒在地,杨肃观也不反抗,任凭他们剥衣裂帛,须臾
间外衫尽除,露出内里光滑晶莹的肌肤,众人看入眼里,心下却是一凛,只见杨肃观背
后赫然有处刀伤,那疤痕尚未痊愈,直由肩胛划到腰际,端的是怵目惊心。

    皇帝悚然一惊,坐倒下来,喘息道:“这是战场上受的伤?”杨肃观虽给按在地下,
双目却凛视苍天,竟是分毫不让。皇帝嘿了一声,喝道:“杨肃观!望着朕!”

    杨肃观仰视苍天,仍旧不理不睬。皇帝森然道:“来人!按下他的头!”

    左右闻言,一起施力去按,杨肃观身不由己,俊脸给人压住,便低下头来。

    皇帝凝目看去,只见杨肃观唇红齿白,容貌英俊,可偏偏一双俊眼无忧无惧,眼中
既无求恳,也无哀戚,便如一泓清澈的湖水,全无半分杂念。皇帝本性并非残暴之人,
此时见了他的澄澈眼神,一时为他的俊美所动,不由起了爱才之心。当下凝眸回视着他,
问道:“杨肃观,朕只要说一句话,便能要了你的性命。你可惧怕?”

    杨肃观微微一笑,道:“回圣上的话。臣不怕。”

    皇帝皱眉道:“你不惧死?”

    杨肃观闭上双眼,淡淡地道:“人生自古谁无死。臣死于桀纣之手,万古流芳。”

    咿……

    皇帝尖叫出声,狂怒之下,随手抓起茶碗,奋力向前扔出,当地一声大响,那碗撞
上了杨肃观的面孔,打得粉碎,瓷屑刺破眉间,血流眼皮,染红了双目。

    尧舜禹汤、内圣外王,哪个皇帝不想为后人称颂,为史家所称道?谁知自己励精图
治、一心求好,却给比成夏桀商纣两大暴君?景泰皇帝咬破了下唇,鲜血迸了出来,厉
声道:“打死他!打死他!将他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杨肃观给人托起,正要送去午门,临刑前却又回眸朝皇帝看了一眼,看他嘴角带着
不耻不屑,好似眼中看到的真是位杀人暴君。

    皇帝见了他的眼神,登时惨叫一声,他双手抱头,喝道:“慢……”他气喘吁吁,
亲自走下台来,凝视着杨肃观的双眸,狠狠地道:“你想死……想沽名卖直……想名留
青史,朕不会中你的计……朕不砍你的头,不剥你的皮,朕要让你这辈子一无所有,生
不如死,朕要你的家人亲友全数离你而去,要你任人轻贱,任人不耻,比苦牢还惨……”

    皇帝握紧双拳,狂吼道:“来人,剥下他的官袍顶戴,削去他的功名官职,将他废
为庶民,万世不得录用!”他指向群臣,厉声道:“只要与此子有关之人、事、物,一
率不准过这午门!否则定斩不饶!谁敢为他说情,便是与他同声出气!与国家为敌!

    听见了么?“

    天威震怒,黄龙咆哮,在这一刹那,五品职方司郎中的一生已经结束。

    功名爵位、家世财富,全数剥除。此人是死是活,已不再重要。谁敢与他婚姻来往,
谁便是皇帝眼中的仇人。众臣心下了然,杨远若不将他逐出家门,恐怕连自己的官位也
保不了。

    此人年仅二十五六,却已被盖棺论定。人生漫漫长路,虽生犹死,从此一无所有。

    群臣震动,杨肃观却淡然依旧。血流满面中,只见前兵部郎中俯身叩首,说道:“
臣杨肃观,谢主隆恩……”

    第七章金水桥畔龙吐珠

    大清早,天边还灰蒙蒙地,后院便传来呼喝声响,那响声随着呼吸一沉一扬,不消
说,自是有人在打熬气力了。

    秋晨天凉,艳婷披上了外衣,缓缓从暖被窝里移出脚来,脚趾才一触碰冰凉的地板,
全身便也冷了起来。她着上了罗袜,略略梳妆打扮,这才推窗望外,朝院子里瞧去。清
晨雾蒙蒙地,不管瞧什么,看上去都是灰蓝蓝地一片,只是院中那个身影实在壮硕,那
结实雄伟的筋肉,一举一动都如此沉重,即使天光晦暗,一切蒙蒙隆隆,这个人还是那
么地实在。

    实在质朴、木讷老气,这方方正正却又拙于口齿的感觉,恰似小时邻家挑担的叔叔,
又似江湖打滚十年的老镖师,再平凡不过了。

    这个不苟言笑、乐于助人的老男人,便是自己未来的丈夫?“你醒了?”高大的背
影转过身来,国字脸上带着笑容,“昨晚睡得好么?”艳婷缓缓走到院中,抬头望向这
个比自己大了近二十岁的男子,点了点头。

    伍定远哈哈一笑,将铁手戴了起来,示意艳婷过来。艳婷微微一笑,轻轻枕上伍定
远宽广的胸膛,任他满是老茧的大手环上自己的纤腰。

    滔滔乱世,不敢巴望有什么惊喜,也不敢盼望一个轰轰烈烈、刻骨铭心的情郎,就
这么平平凡凡的过一辈子吧。

    干燥的大嘴吻上自己的粉颊,胡渣子刺来,却是有些疼了。“姑姑,我……我可不
可以回家?”伍定远去都督府了,按他的意思,崇卿一早便给送去认字习文,想来伍定
远一心寄盼,就望义子允文允武,将来也能出人头地。可怜崇卿拉着自己的手,哭丧着
脸,打死也不离开半步,却让艳婷没了主意。

    眼看私塾教师已在门口相候,艳婷叹了口气,蹲身下来,凝视着眼前十岁的男孩,
柔声道:“崇卿听话,姑姑在你这个年纪时便没了爹娘,独个人过了好些年,姑姑一个
女儿家都不怕了,崇卿堂堂的男子汉,怎地这般胆小?”崇卿听了这话,却是有些羞愧
了,艳婷在他脸颊上一捏:“快些过去吧,别让人看轻了,丢了你爹爹的脸。”崇卿低
头下去,细声道:“对不起,我这就进去。”艳婷见了他的小可怜模样,忍不住微起怜
悯,她将小男孩抱入怀里,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示作奖赏,跟着拉着他的手,送到了
私塾老先生手里。晨光照来,身上暖暖的,艳婷独个人在京城走着,伍定远公务繁忙,
无暇陪她,崇卿也去习字了,只能一个人上街闲走了。

    八月时节,落叶飕飕,沿途走去,商家都已开铺做买卖,艳婷驻足看了会儿,见了
好些稀奇珍饰,瞧在眼里倒也喜欢。只是钱囊里虽有些银两,但毕竟是伍定远塞来的,
自己一日未成伍府的女主人,名分不定,一日不便使,想到此处,也没什么好瞧的,便
自转身离开。

    不知不觉间,已然行到外城,永定河大水便在眼前,毕竟是天子脚下,河岸旁不见
舢舨渔家,也不闻鱼腥腐臭,河心波荡秋光,岸边银杏白桦,让人胸怀大畅。

    艳婷含笑望着河边一处酒楼,美景当前,她自想驻足赏玩,虽说只有自己一个人过
来,少了人说话解闷,但总是强过在城里乱走,当下便行入酒楼,捡了张桌子坐了。

    那伙计见她一人过来,倒是有些愣了,当时女子出门,多有男子陪同,若是大户小
姐一个人出门,也必有丫嬛下人相陪,那店家不知如何招呼,不由得有些发慌,艳婷过
往在江湖走动,倒也遇过这些事情,当下取了碎银出来,交在伙计手中,温言道:“劳
烦送两幅碗筷。我哥哥在城里当差,与我约定在河边相会,一会儿便会过来。”伙计听
了这话,赶忙答应了,自去张罗茶点,此时尚未过午,店里稀稀落落的,没几个客人,
艳婷这张桌子位于二楼,风景甚佳,她自行斟了杯热茶,轻轻啜饮。

    此时艳婷身穿淡红罗衫,她人在京城,腰上便未悬剑。乍然看去,便似大户人家的
好女儿,容貌秀丽,高雅怡人,满是温柔风情。店中客人望向自己的眼光中又是仰慕,
又是赞赏,艳婷看入眼里,心里倒也暗暗欢喜。

    师父远走怒苍山,定远替她在战场上拜见了,师妹下落不明,也由定远差人去找,
这个伍捕头永远世故,永远周到,硬是不舍得自己吃到半点苦,直把她当作娇贵公主来
服侍,也是为此,尽管没了江湖,她还有个家,心情也不曾忐忑不安,平平淡淡的日子
虽闷,但也十分踏实。

    艳婷举杯啜饮,举目往窗外看去。天空湛蓝一片,河面渔船点点,让人不觉陶醉。
正看着河边风景,忽然眼睛一眨,一个身影沿着河岸走来,那人身穿青袍,腰杆挺直,
举止端方中不失潇洒,艳婷见了他的面貌,举着茶碗的纤手不由得微微颤抖,她的目光
紧随那人的身影,心中更是怦怦直跳。

    那公子沿岸漫游,跟着驻足下来,只在眺望河景,端立不动。过不多时,他转身过
来,背倚栏杆,一手叉腰,另一手却放在石杆上,轻轻地敲着。看他俊目回斜,侧眼含
笑,路上行人不分男女,对他都多看了几眼。

    艳婷紧泯下唇,凝视着河岸旁的那个俊美身影。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激荡。

    “杨郎中……”自相识以来,还不曾这般细细看过他,艳婷人在远处,自也不怕被
人瞧见,她的一双大眼眨也不眨,舍不得离开半晌。

    战败了,被削去官职了,原以为他会颓靡沮丧,到处向人乞怜,结果全然不是那么
回事。他还是那个胸有成竹的杨肃观,就像珍罕的宝石,灿若星辰,如梦似幻。被废为
庶人又如何,褪下戒座的宝石依旧是宝石,一样那么的尊贵、那么的光彩夺目、那么的
让人喜欢……艳婷心头怦怦跳着,想到杨肃观已是平民身分,她心中忽然起了个念头,
只想走下楼过去,邀他上来饮杯热茶,只是这个念头一动,却又在刹那间嘎然而止。

    脚步没法子移动,轻功高妙的她,感觉膝间好沈。是什么拉住了他,是伍定远的一
片真心,还是崇卿孩儿的亲情,还是……还是她那忐忑不定的一颗心?满心迷惑中,忽
见杨肃观缓缓离开,脚下却是朝向自己这个方位行来,艳婷的心又怦怦地跳了起来,他
看到自己了?不会的,两边距离那么遥远,路上又有些行人,他没道理见到自己。

    慌乱间,杨肃观已来到楼下不远处,艳婷怕他看见自己,只把身子藏在窗边,小心
翼翼地望着楼下。只见杨肃观停下脚来,左右看着。模样像是要饮茶,却又不知要走入
哪一间。

    艳婷又慌了起来。路边茶铺十来家,他会进来自己这间么?想着想,杨肃观来到自
己这家茶铺楼下,好似要走上来。艳婷不敢再看,只把头低了下去,望着自己面前的点
心。她的手掌满是汗水,又盼杨肃观走将进来,又盼他过门不入,心里浑没了主意。

    如果楼梯响起,那个身影便会行上楼来,然后与自己不期而遇。那一刻,他一定会
大方招呼,也许他还会坐在自己身边,同眺风景。可是……可是自己该怎么面对他?装
作十分讶异?还是拒绝和他同席?到底应该怎么办呢?过得良久,楼梯那端迟迟无声,
寂静如常。艳婷泯住下唇,心里黯淡了,杨肃观并没有上来。他走了。

    艳婷心里知道,她与这人擦肩而过了,就像过去的多少年,永远都是擦身而过。

    也好,想起伍定远对自己的心意,不正该如此么?艳婷嘴角挤出微笑,伸手拿起茶
壶,自行斟水,只是那手掌却不由自主地发着抖,连她自己也制不住。她轻轻啜饮茶水,
百般寂寥间,再次往窗外看去。便在此时,杯中的茶水溅了出来,她也险些惊呼出声。

    对过一楼的茶铺里,就在自己窗格的斜对面,那里有个熟悉的身影,正与店小二说
话。

    那是杨肃观啊。

    艳婷大为欢喜,杨肃观没有远走,也没有让自己为难,他就这样坐在自己眼前,任
凭她怔怔瞧着。天涯若比邻,在这美好的晨光里,两人便如隔席相坐,共赏秋日怡人风
情。

    店小二送茶来了。杨肃观没有客人,只是自己一个人独坐。他从怀中取出一本书,
自管低头读着。时候近午,楼上客人慢慢多了起来,艳婷就怕无聊闲人过来打扰自己,
便又赏了伙计一些碎银,另又点了些茶点。那伙计好生懂事,登时加取两副碗筷,一张
方桌四个位子全摆满了,一免登徒浪子前来啰唆,二免其他客人过来占座。

    凉风徐徐吹来,不躁不热,天边白云悠悠飘过,二楼窗中的少女,一楼茶铺里闲适
潇洒的公子,仿佛这是个静谧的京城,没有分毫吵嚷,没有人心险恶,便如图画里的故
事一般。

    杨郎中,明日我还会看到你么?带着崇卿回家,已在傍晚时分,崇卿见她满面微笑,
便笑道:“姑姑,你在高兴什么?”艳婷若有所思,竟没把话听入耳去。崇卿粗着嗓子,
学着伍定远模样,吼道:“姑姑!”艳婷吓了一眺,拍着心口道:“怎么了?有事么?”
崇卿大声道:“姑姑,我说你像是很开心!是不是捡到糖果了?”艳婷慌道:“没有的
事……我很好。”崇卿咕哝一声,喃喃地道:“我又没说你不好。”回到家里,便有下
人过来伺候。总兵府上奴仆俱全,倒也不必自己费心张罗晚饭,本想伍定远定会回来吃
饭,哪知管家过来禀报,说他与柳侯爷同去京畿大营了,要深夜才回来。母子俩听说此
事,便各自上桌吃了,之后便如平常日子一般,陪着崇卿玩了一会儿,然后各自回房去
睡。

    说也奇怪,很难熬的一晚,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艳婷望着窗格外的树影,心头扑
通扑通地跳着,眼前仿佛还是那蓝天若海的河岸,低头望去,便能见到那埋首文翰的身
影。

    “他没有官职了,又给父亲扫地出门……为何看起来还是那么从容不迫?他是不是
装出来的?其实他的心里好孤单、好害怕?就像我一样?”不会的,他不会孤单的,他
什么都很在行,什么都十拿九稳,明明与自己年岁相当,却能指挥得动那些武林大豪。
伍定远听他的,灵定、灵真也听他的,便连卓凌昭、江充这帮恶人也不敢轻视他,他永
远有这个份量。

    很烦恼的夜晚,拿出师父给自己的锦囊,不知为何,泪水扑飕飕地落了下来,沾湿
了枕边。

    也在这一夜,艳婷重新开始练剑,离开九华之后,第一次辛勤练功。即使没有师父
在旁督促,她还是那么勤奋努力,就像是当年的那个好姑娘。第二日清早,天色依旧灰
蒙蒙地,后院的呼喝声又响起来了,尽管深夜才睡,这人依旧黎明即起,如此勤奋,好
似公鸡报晓一般,怕连闻鸡起舞的祖逖也要自叹不如。

    如同过去个把月,艳婷揉着惺忪睡眼,给伍定远吵起床后,便自起身更衣,只是不
知为何,今儿个换衣裳时,她偏是挑三捡四,好似穿什么都不对劲儿,磨蹭了小半个时
辰,这才走到院中。

    “嘿喝!”拳风刚烈,刮面如刀,只见院中的壮硕身影翻来覆去,铁肘忽而向后,
正拳不时飞冲而出,国字脸凶霸霸地,虽是一套平常不过的师传拳法,但他出拳踢腿快
绝无伦,气势远非常比,料来以他今日的身手,便不除下铁手套,也能轻易击溃武林各
派的一流高手。

    猛听一声吼,伍定远脚尖扫出,将地下一枚石块挑了起来,他举掌扑出,那石块明
明正面受力,却飞到伍定远背后去了,陡见他身形回旋,单指立地,刹那兼倒立踢腿,
鞋底从石块上扫过,那石半空画过一个弧线,转眼又飞回了原地,位置分毫不差。

    凉风吹过,那石子化成了灰,忽尔随风飘散。艳婷惊得呆了,一时掩嘴惊呼。只是
眼前这男子武功再强,容情再狠,艳婷都不会怕他。因为艳婷知道他欢喜自己,他再凶
再狠,也只是对敌人凶、对坏人狠,在自己面前,他是很听话、很温柔的。伍定远招式
越练越精,官位越做越大,那诚恳笑容却丝毫不改,他缓步朝艳婷走来,微笑道:“起
来啦?昨晚睡得安稳么?”千篇一律的问话,艳婷也一成不变地点头,柔声道:“昨晚
伍大哥回来的晚,可真辛苦了。”说话间两人都带着淡淡笑容,挺客气的。

    伍定远笑道:“再没几日咱们便要去居庸关了,怕就怕公文下来得早,人家卢兄弟
八月十五成亲,我要是喝不上这杯喜酒,那可万分过意不去了。”艳婷听得此言,登时
啊了一声:“我都忘了,咱们要离开北京了……”伍定远笑道:“可不是么?昨儿侯爷
吩咐下来,说要咱们好好准备……”伍定远说话便像他的做人,扎实平实,一口西凉乡
音又慢又长,用字遣词也是慢慢的。艳婷茫然听着,却是一个字儿也没听进去,听到自
己要去居庸关,心里只是慌张,根本没心思再听什么。

    伍定远正自说话,忽听一个男孩的声音喊道:“姑姑换新衣裳了!今儿个好美啊!”
两人回首望去,后院里奔来一个小小男孩儿,正是义子崇卿,他活蹦乱跳地奔到艳婷身
边,拉着她的手左旋右绕,好似在察看她的打扮。伍定远哦了一声,这才留意艳婷换了
水绿绸缎,,脸上施了淡淡的腮红,一身打扮焕然一新。伍定远拙于口齿,倒也不知该
如何称赞,只哼哼哈哈几声,不置一词。

    艳婷噗嗤一笑,捏了捏崇卿的面颊,道:“你这小鬼灵精,居然也知道姑姑美?”
崇卿笑道:“当然知道了!昨儿姑姑带我去私塾,那些孩子们见了,都嚷嚷咱姑姑美呢!”
伍定远听得哈哈大笑,艳婷也给逗乐了,一时腰枝轻颤,烦恼一扫而空。辰牌时分,艳
婷按着昨日的模样,又把崇卿送去了私塾,她孤身单影,无所事事,怀想昨日的邂逅,
脚下不知不觉地,又往永定河畔行去。

    她沿着河边行走,今日天色阴惨,河上起了大雾,自不比昨日的阳光普照,芳草凄
凄,树枯叶黄,瞧来份外秋凉。艳婷驻足下来,伸手轻抚栏杆,心里感慨无限。

    这儿正是杨肃观昨日站的地方,当他悄立栏杆,他看到了什么?极目所见,一条大
水正面横过,正是永定河,另一面有条小河侧向交会,却是金水河。此地两水相交,远
远看去,金水河有如一条神龙,正张嘴咬住永定河身。看来是处风水宝地。

    艳婷叹了口气,她回身过去,瞧向远处一座茶楼,那儿正是自己昨日坐的地方,天
际阴霾,河边一片水气,什么也瞧不真切。自然也看不到昨日的那个身影。

    再过几日便要离开京城了,虽然明知不该,但还是希望再见他一面,和他道别。

    艳婷低头思念着往事,脚下缓缓离开,眼前浮起昔日的点点滴滴。

    “这位姑娘,您又来了?”耳边传来说话声响,艳婷心下一惊,抬眼望去,只见自
己不知不觉,又来到了昨日那处茶楼,她没有答理伙计,只痴痴地走上楼去,那伙计昨
日领了好些银两打赏,眼看财神到来,自是嘻嘻哈哈地陪着。

    店中客人稀稀疏疏,寥若晨星,与昨日并无二致,眼见窗边那张桌子并无客人,艳
婷便走了过去,自行坐下。

    那伙计陪笑道:“姑娘还是在等兄长么?”艳婷眼望窗外,嗯了一声,那伙计见她
神色俨然,脾气不太好,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赶忙取过茶点,一一奉上。

    灰蒙蒙地,窗外起了大雾,看模样好似要下雨了。艳婷啜饮着热茶,凝望着对街楼
下的那张空桌,细细回思昨日的巧遇相逢,心头忽尔甜蜜,忽尔酸苦,宛若痴了。

    烟雨蒙蒙,终于下起雨来了。对街店家赶了出来,将雨棚搭上,便什么也见不到了。
艳婷闷闷地坐着,也没心思吃什么茶点,匆匆唤过伙计,会了钞,便要下楼离开。

    那伙计干笑道:“小姐,令兄还是没来么?”九华山首徒脾气犯上,艳婷自是狠狠
白了他一眼,那伙计心下一惊,给美女瞪个几眼不打紧,可金元宝生气万万不能等闲视
之,忙笑道:“小人闲得无聊,狗嘴乱叫,娘娘可别发火啊。”艳婷不愿理会,自行走
下楼梯。店外大雨倾盆,自己没有带伞,倒有些麻烦了。

    正想要伙计替自己买把伞,便在此时,店外行来一人,艳婷莫名之间,心头紧张起
来,那个身影停在门前,把伞抖了抖,跟着走入了一个大胖子。艳婷满心寂寥,别过身
去,道:“伙计。”奇了,背后有人比自己抢先一步叫唤伙计,莫非是那大胖子么?可
这声音好生沈雅,胖子不都是声若洪钟么?怎会有这种声音?艳婷又紧张起来,她回首
望去,只见一个男子行入店里,将手上的油伞甩了甩,那人穿着一身淡绿长袍,肩上别
着白麻,握着伞柄的五指修长雪白,有若玉葱。艳婷低呼一声,霎时停下脚来,心里扑
通扑通地跳着。

    那公子爷将油伞收拾了,转身入店,他目光一撇,霎时见到了艳婷,忍不住双眉一
轩,自没料到会在此处见到她。艳婷又惊又羞,又喜又怕,想把目光转开,却又有些舍
不得,只这般怔怔地望着杨肃观,虽在阴冷时节,兀自脸泛红霞。

    两人对面相望,尚未开口说话,忽听那伙计道:“姑娘啊,外头雨下得大,您老人
家又没带伞,不如买小人这把伞,好用又实在,还有上好牡丹花图,一两银子而已,半
点不贵。”听得这大煞风景的废话,艳婷自是气急败坏,正要开口去骂,忽见杨肃观含
笑走来,将手上的油伞递了过来,口中却没说话,迳自走上楼去了。

    那伙计没好气地道:“来路不明的伞,没准是破的,再不便脏,摸起来手疼……”
说着说,脑袋忽然给伞柄重重一敲,那伙计吓了一跳,慌忙摇了摇手,不敢再说了。雨
势越来越大,艳婷手上拿着油伞,望着店外淅沥沥的雨帘,她怔怔看着,忽然一转身,
登即飞身上楼。

    来到了二楼,只见店中阴沉沉地,并无其他客人,只临窗边一张桌子点起了烛火,
一名英俊男子侧目望着窗外,手上端着热茶。那张桌子,却是自己适才坐过的。“他…
…他昨天就看到我了……不然……不然他为什么坐这里……”油灯掩映,杨肃观白皙的
脸庞显得更加温柔,艳婷想要过去说话,却又不敢,想要找张桌子坐下,那伙计又给她
打得不见人影,说来真是万分尴尬。

    过得半晌,杨肃观转过头来,含笑望着艳婷,向她微微颔首。艳婷泯着下唇,不知
该说什么,却见杨肃观拉开了木椅,艳婷凝目看去,那桌上却摆着两幅碗筷。

    艳婷啊了一声,却不就座,低声问道:“你……你在等人么?”杨肃观颔首微笑:
“是。我在等你。”艳婷凝目望着他,只见杨肃观神采如故,仍是一派从容,但见他桌
边搁着一袋行囊,好似要出远门一般。艳婷想起伍定远,自知不该过去,但心念一转,
想到杨肃观的处境如此悲凉,她心中忽生不忍,当即在他身边坐下。

    杨肃观淡淡地道:“京城里住得惯么?”艳婷嗯了一声,道:“伍大爷对我很好,
什么都不缺。”她有些坐立不安,心里乱得紧,低声问道:“你呢?你以后有何打算?”
杨肃观听了这话,只转头望着窗外,并不言语。

    艳婷见杨肃观沉默无言,她也不知如何安慰,只得低头不语。

    当年长洲城隍庙里,艳婷曾向眼前这位男子开口示爱,哪知得了个婉言相拒。后来
伍定远出手挑战卓凌昭,杀得天昏地暗,这人又恳求自己,要她出言相劝。相识虽久,
只因身分天差地远,彼此始终无缘。直至此时……直至此时……杨肃观师父过世,战败
失利,御门前被削官职……所以……所以……过了良久,艳婷鼓起勇气,道:“杨郎中,
你若有什么苦恼,尽管告诉艳婷,好么?”杨肃观淡淡笑着,侧目望着艳婷,道:“艳
婷姑娘,你为什么坐在我身边?你不知道皇帝恨我么?”艳婷别过头去,低声道:“我
知道。”杨肃观微笑道:“那你为什么敢坐下来。你不怕被牵连么?”艳婷望着眼前的
男子,微微苦笑,那笑容却是有些凄凉。她叹了口气,低声道:“我……我已经被牵连
了。”说着说,泪水滚落下来。

    大雨迷蒙,室内昏暗,杨肃观微微一笑,伸手出来,顺势将烛火捏熄了,霎时眼前
一片漆黑。艳婷微微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忽然间唇上一热,那杨肃观竟尔吻了过来!
艳婷尖叫一声,慌忙向后闪躲,她又惊又怕,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便在此时,背后响起
那伙计的声音,陪笑道:“公子爷这就走啦?您的伞给了姑娘,不如买小人这把伞,将
就着用……”耳听脚步声响,艳婷急忙回首望去,杨肃观头也不回,已然缓步下楼。

    艳婷抚着自己的双唇,那温温热热的感觉犹在唇边,她泯着下唇,全然不解杨肃观
的用心,一时又是惊诧,又是迷惑,一会儿想到伍定远,一会儿又想到杨肃观,她望着
大雨倾盆的窗外,忽然一咬牙,登即跳窗跃出,追了上去。

    风吹雨大,路上行人稀少,只是杨肃观却已不见踪影,艳婷不顾一切,一心只要找
到他,把话问个清楚,她轻身功夫乃是青衣秀士嫡传,脚步轻盈非常,沿街飞奔过去,
不曾溅起地下积水,宛如凌波仙子般追出。

    一路奔到了河岸,只见一人淋着大雨,满身湿淋淋地眺望河面,正是杨肃观。艳婷
站到他背后,大声叫道:“杨肃观!”那身影依旧远望河岸,不曾回身,艳婷再次大叫
:“杨肃观!”过去两人客客气气,从来是杨郎中长、杨公子短,今生第一次呼唤他的
名字,却似唤过了千百遍,丝毫不感陌生。

    雨势越来越大,雨点打在河面上,激起一片水气,波涛汹涌中,仿佛水底下潜着蛟
龙水妖,杨肃观却只望向大河,对艳婷的呼唤不理不睬。

    艳婷情急之下,登时奔到杨肃观面前,挡住了河面景致,尖叫道:“杨肃观!”滂
沱大雨中,杨肃观满脸水珠,只低头望向自己,艳婷又是激动,又是迷惘,正要再说,
却见杨肃观双手捧来,轻轻将她的俏脸托起,让她望着自己,又在她唇上吻了吻。

    艳婷满面雨水,哭道:“当初你既然不要我,如今为何又来招惹我,你要我做个水
性杨花的女人么?”杨肃观凝视着她,目光一瞬不瞬,又听艳婷哭道:“定远待我很好,
我也不要对不起他……”她用力往杨肃观胸膛打去,放声哭道:“你说!你为何要招惹
我!为什么?”艳婷又是恨,又是爱,只泯着下唇,仰头望着面前的无情男子。杨肃观
叹了口气,低声道:“艳婷,我……”说到此处,忽听远处传来碰地一响,好似响起了
爆竹,随着声音响起,杨肃观身子晃了晃,话声从中断绝,脸色变得苍白之至。

    艳婷尖叫道:“你为何不说话了!你说啊!说啊!”她双手抓住杨肃观的臂膀,拼
命摇晃,她正要再说,却见杨肃观低头望着自己的胸膛,嘴角泛起了苦笑。

    艳婷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霎时尖叫起来,只见杨肃观胸口鲜血直流。

    冷枪……有人放冷枪……艳婷双手摇晃,像是要说不,惊怕之间,一步步退后,撞
上了栏杆。

    杨肃观微微一笑,颔首道:“很好、很好,终于要杀我了么?”雨水顺着面颊留下,
他双膝软倒,跪倒在艳婷面前,艳婷见杨肃观口吐鲜血,又见他背后血红一片,想来那
枪从背后灌入,脏腑已受重伤。

    碰……碰……耳边枪声仍是不绝于耳,艳婷不管自身安危,只把杨肃观抱入怀里,
哭道:“为什么?为什么?”她哭叫不休,仿佛是问为何有人要下手杀人,又似在问杨
肃观为何亲吻于她,慌乱之下,已是不知所云。

    杨肃观死在旦夕,已无余力支撑身体,他软倒艳婷的怀里,低声道:“相识满天下,
今日却是你替我送终,艳婷姑娘……艳婷姑娘……”眼看杨肃观目光渐渐黯淡,嘴角笑
容也逐渐僵硬,艳婷泪如雨下,只是紧抓着他的手不放。两人命运乖离,好容易这段情
终于有了点眉目,刹那之间,变故突来,却又成了生离死别。

    杨肃观气息渐低,他仰望天际,喃喃自语:“师父……观儿对不起你……师父……”
说话间右手抬起,双目含泪,便要坠落面颊,当钢铁流泪的一刻,它便会生锈,便会死
亡……艳婷牢牢握住他的手,痛哭失声,尖叫道:“不要!我不准你死!不准!不准!”
忽然之间,又是碰地一声大响,枪炮击来,打得身旁栏杆石屑纷飞,艳婷先是一愣,但
她激动之下,对外界变故全不理会,那栏杆本已朽旧,缺了一角后再也受不住力,霎时
倾塌倒落,滚到杨肃观身边。

    杨肃观缓缓醒转,凝目望着身边断裂的栏杆,水气飘渺中,只见石栏裂开,露出淡
淡的青泽之色,杨肃观嘴角颤抖,运起最后内力,使劲握住那截栏杆,啪地轻响,石灰
泥屑尽落,霎时眼中看得明白,手里握着的不再是圆滚滚的石杆,而是一座拳头大小的
方印。

    泥灰满布,雨水阵阵洗刷,露出了六大篆文。

    “皇帝正统之宝!”将死之际,极目瞭望,远处金水河浩浩荡荡,源源不绝地注入
永定河中,那模样好似是一条神龙,正自张嘴衔着什么东西,却要交给自己……历经千
辛万苦,抛去了官职,舍弃了亲人的性命,自己终于跨过刘敬也不曾跨过的一关。

    今时今地,正统天命降临。耳边枪响不断,杨肃观奋力坐起身来,纵使满身浴血,
他眼中的神光仍极骇人。他拼出气力,拉倒了艳婷,两人一同滚倒在地,躲在栏杆之下。
杨肃观血流满身,喘道:“艳婷,你若爱着我,便替我办最后一件事!”变故连连,艳
婷只不住啼哭:“你说!你说!便要我死了,我也心甘情愿!”大雨飞洒,身边水雾朦
胧,枪声更是接连响起,杨肃观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当京城燃起蓝光的那一夜,你
要……你要伍定远尽起居庸关军马,南下北京!”艳婷惊道:“南下北京?”杨肃观喘
息道:“戊辰岁终,龙皇动世,秦霸先遗言交代,唯真龙方能复辟成功,你……你……”
他紧紧抓住艳婷的手,厉声道:“要替我降龙啊!”艳婷全身大震,又惊又怕,只想开
口再问,忽见杨肃观背转了身子,纵声狂叫道:“天不绝我!天不绝我杨肃观啊!”他
面朝河水,霎时纵身跃起,旋即坠入河中。艳婷呆呆看着,忽然间醒觉过来,她高声尖
叫:“杨郎中!”一时间奋力跃起,追随着杨肃观的脚步,扑通一声,那修长的身躯坠
入水中,眨眼间便给大水吞噬。

    枪声终于停了,路上行人大声惊叫,纷纷在看那一男一女的落水之处。“观观啊!
观观啊!呜呜……呜呜……”凄厉的哭声悲悲切切,杨夫人跪倒在地,掩面痛哭。伴着
诀别也似的啜泣,永定河畔仿佛飘起了鬼火,无数火把映照,数百人聚集此间,都在打
捞河中尸首。

    究竟是谁这般狠心,居然忍心下手刺杀杨肃观?他已经无权无势了,朝廷削去他的
官职顶戴,杨家长辈将他逐出家门,这般处置一个“败战将”,难道还嫌不够么?非要
杀了他,将他的性命了结,这些人才会“颜笑逐开”么?谁下的手?是皇上么?他深恨
杨肃观出言忤逆,是以派人杀他泄愤?还是江充么?只为削弱柳门势力,是以先下手为
强,以免这位兵部郎中日后东山再起?究竟是谁?这些人到底想做什么?杀了杨肃观,
究竟会有什么好处?“来,先喝了这杯茶。定定神。”两手捧着茶杯,铁壶淅沥沥地倒
着热茶,掌心慢慢暖了起来,僵硬冰冷的指节给热气滋润,好似全身都舒坦了,干裂无
血的樱唇就向茶水,轻轻啜饮。

    “艳婷姑娘,肃观中枪之时,你刚巧在他身边吧?”威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伴随
着永定河畔的风声,柳昂天的声音听来让人好怕。虽然竭力克制,牙关还是颤抖起来。
伴随着身体的抖动,茶水立时溅上了纤纤素手,刹那间茶杯翻倒,直往地下摔去。

    “小心些!可别烫着了。”一只大手凑了过来,当场将茶杯接住,杯口虽然热烫,
那手掌却似毫无知觉,足见内力修为甚是了得。只见那手捧着茶杯,缓缓移回艳婷面前,
温言道:“侯爷在问你话,你慢慢说,别要害怕。”艳婷看着眼前的满月脸,那是柳昂
天的护卫韦子壮,一时之间,艳婷苍白的俏脸更是毫无血色,慌乱之下,不由自主地向
后闪避。

    假人……全部都是假人……“唉……”背后一人扶住了她,低声叹道:“白发人送
黑发人,人生痛苦,莫过于此。艳婷姑娘,我儿肃观真的死了吗?”艳婷全身发冷,虽
然她知道背后那人便是杨肃观的父亲,但她心里还是害怕,还是一股脑儿地发冷,她急
忙挣脱背后那人的掌握,便往道中飞奔而去。“江太师到!”黑夜中火光隐动,大队人
马出现在艳婷眼前。当先一人足跨骏马,身形肥胖,自是安道京,车边另有一名喇嘛打
扮的僧侣相随,却是罗摩什。看这等阵仗,车中之人必是太子太师,本朝第一权臣到了。

    连他也到了……死有重如泰山,也有轻如鸿毛,杨肃观地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眼看艳婷满面惊惶,不住退后,江充翻身下马,口中高声问向下属:“就是这女孩?
是她见到杨肃观坠河的?”罗摩什等人提声答应,那江充便快步朝艳婷行来,面对本朝
最著名的坏人,艳婷泪水盈眶,不知该往何处逃去,一时只能蹲在地下,看她两手捧住
茶碗,双肩不住颤抖,想来真是怕得厉害。

    便在此时,肩上一阵温暖,有人替她盖上了毛毯,艳婷又惊又怕,回首去看,入眼
的却是一张清丽脱俗的脸庞,却是顾倩兮来了。看她身旁一名青年目光炯炯,把江充挡
在一旁,正是卢云。艳婷大叫一声,扑倒顾倩兮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江大人深夜过来,岂敢劳驾!岂敢劳驾!”杨远叹息着。

    江充干笑着,“哪儿的话,侯爷不也在这儿么?本分而已,本分而已。”“别说这
些了,快去瞧瞧夫人那儿?节哀顺变、节哀顺变啊。”柳昂天感慨着。

    三大臣你一言、我一语,面上堆着歉意,却又不时含蓄地笑着。那艳婷听着三人的
说话,霎时眼眶一红,泪水扑飕飕地落了下来,顾倩兮懂得她的心事,当下端着热茶,
不住喂她去喝,只是茶水入口,却有大半溢出了嘴角,竟是难以下咽。一片哀哭中,三
大臣联袂行来,只听柳昂天叹道:“下手之人丧心病狂,令人发指。居然光天化日下公
然行凶?这缉凶追捕之事,柳某定会竭尽全力,还请杨大学士放心。”江充颔首道:
“正该如此。人死为大,我明日上奏朝廷,请皇上收回成命,还赐杨君生前官职。”杨
远闻言,立时答谢道:“多谢太师盛情,多谢侯爷仗义。在下替犬子向两位致谢了。”
诸人目光相交,脸皮都裂着笑,好似木然麻痹。

    忽听一名女子尖叫道:“不许烧!不许烧!他还没死,不许你们烧!”卢云侧目看
去,只见几名家丁手拿纸钱,正要点火燃化,一名中年美妇满面泪痕,伸手不住挥打,
却是杨家的主母杨夫人。只听她尖叫道:“肃观!都是娘不好!娘不好!你快快回来啊!”
据说这名妇人平日端雅雍容,现下却形同拼命,想来不信爱子便如此死了,家丁要烧纸
钱,她自是不依。母亲已有疯态,杨绍奇拼命挡着,也在默默饮泪。

    杨远却是定力过人之辈,爱子惨死,他只叹了几声,并未多说什么。除了和江充、
柳昂天等人寒暄之外,大半时间便是在检视儿子中枪之处,好似要查些蛛丝马迹出来。
星月无光,四下晕暗,这一刻的景象不太真切,好似虚幻梦境一般。卢云坐在河岸旁,
怔怔望向深夜中的永定河,也似痴了。

    据旗手卫官差禀报案情,今日午后,永定河畔枪声大作,当时路人惊惶走避,纷纷
寻找掩蔽,纷乱间却见一男一女先后跳入水中,衙门得报速达,才从河中救出湿淋淋的
女子,尔后问出落水男子的身分,却是被革籍为民的前兵部郎中,五辅大学士之子杨肃
观。之后惊动大臣,不只杨远、柳昂天到来,连江充也来了。

    卢云微微苦笑,低下头去。

    生前无人闻问,弃若敝屦,便算死后倍极哀荣,那又有什么用?正想间,突见水面
裂开,一条大汉破水而出,此人身手矫健之至,自是伍定远来了。他才跃上岸来,便见
众人急急围拢过来,有的惊、有的急、有的怕、有的慌,众人异口同声,都在问道:
“怎么样?有无见到人影?”伍定远湿淋淋地,他伸手拍落水珠,摇头道:“我细细查
过了,河底没有尸首。只是他胸口中了一枪,先前背上又有伤,我看……唉……”他虽
没把“凶多吉少”四字说出,但意思也是差相仿彿了,便在此时,忽听一声悲叫:“你
胡说!他没死!他没死!”跟着身子向后便倒,却是杨夫人。

    伍定远暗暗叹息,又见卢云对自己猛使眼色,改口便道:“也许杨郎中安好无恙,
那也说不一定。河底太深,夜里又暗,一时半刻找不到人,我看明日一早再过来吧。”
伍定远虽是真龙之体,但他寻访一夜,天寒水冷,也不免筋疲力竭。他摇了摇头,便朝
艳婷走去,忽然有人伸手拉住了他,伍定远回头一看,却是柳昂天。

    伍定远疲惫之至,无力多话,拱手便道:“侯爷。”柳昂天觑了艳婷一眼,附耳道
:“出事之时,这艳婷姑娘……咳……恰恰陪在肃观身边。看她受了不少惊吓,你可得
好好安抚一番。”一句话断了两次,用意是什么,自是不难明了。伍定远听了这话,登
时低下头去。柳昂天拍了拍他的肩头,欲言又止间,目光颇见深意。

    夜黑风高,远处艳婷蹲在地下哭着,好生柔弱可怜。别说她与杨肃观幽会,便算她
与杨肃观同床共枕,那又如何?便算这女孩儿永远不欢喜自己,那又如何?伍定远忽然
轻轻一笑,他轻轻挣脱了柳昂天的手掌,转朝艳婷走去。

    艳婷一见他来,立时扑入怀抱,放声大哭:“伍大哥,快带艳婷走,艳婷不喜欢京
城!不要留在这里!”伍定远看着几位大臣,又朝艳婷看了一眼,他轻抚佳人背心,低
声道:“你放心,大哥带你去个平安的地方,明日便走。”眼看艳婷破涕为笑,连连点
头,伍定远却叹了口气,目光更见深沉。

    假人……全部都是假人……艳婷……连你也是假人么?黎明时分,干清宫一片寂静,
大内门禁森严,龙帐内嫔妃受幸,倦极而眠。

    景泰皇帝忽尔失眠,他宽袍缓带,独个人在御花园行走,今夜龙心郁闷,想要独自
沉思国是。众太监远远跟随,人人神情谨慎,不敢相随过近,以免打扰圣聪,可也不敢
距离过远,以免听不着皇上的吩咐,亦步亦趋之间,大见随扈学问。

    干清门为大内守卫分界,门南归御前侍卫管辖,门北归东厂内侍守卫,只是刘敬已
死,东厂高手烟消云散,御前侍卫也惨遭整肃,此时门北仅有一批内侍看守,武功都是
平平。这些时日江充虽然大肆搜罗高手,但一般江湖人士毕竟出身草莽,一不曾净身,
二不懂礼数,自也不能让他们看守后宫,以免更增纷扰。也是为此,禁宫防卫第一线也
是最后一线,所有高手全数布置在宫墙沿线,可一旦刺客潜入墙内,圣驾必然堪虞,正
因防线薄弱,皇帝现下所用的贴身内侍皆是精忠之士,百中选一,时时以肉身为盾,以
命换命,替皇帝一死。

    景泰行入花园,月光皎洁,照得兔儿山一片清朗,只是九五至尊心事重重,纵然美
景当前,神态也甚怃然。少年之时,景泰仅是个无权闲王,对皇兄朱炎大为艳羡,平日
里闲来无事,总爱想像自己漫游后宫,逍遥自得的好模样。美人嫔妃任己挑选,禁城之
中唯我独尊,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男的替自己打仗种田,女的替自己传宗接代,真是
天下第一极乐啊。

    谁知真个接任皇位,却又不是那么回事儿,虽然手掌万里江山,大怒之下杀人万千,
大喜之下随幸嫔妃,但日子久了,再曼妙的事也变得索然无味。三十年下来,嫔妃虽仍
绝美,但体力日衰,床第滋味日益淡薄。杀人太多,夜间独处不觉潸然泪下,礼佛时更
是大感惶惑,就怕死后轮回业报,来世不得超生。

    唯一的寄托,居然变成了这个。

    心中所求,就盼江山太平,社稷安乐,那盘绕心中,屡屡挥之不去的渴望,竟是盼
得臣民的诚心称颂、真心爱戴。倘若后世史家缅怀悼念,敬自己一个圣宗、一个仁宗,
那更是死而无憾了。

    来到了御书房,大批内侍守在门外,门内一个不知名的小太监打着盹儿,他惊觉皇
帝到来,当下慌忙行来,恭恭敬敬地点着了烛火,旋即奉茶过来。

    这样的小太监,三十年来不知换过了多少个,景泰自也不认得这人是谁。他向小太
监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小太监又喜又怕,便要往地下一跪,景泰却顺手把
他扶了起来。含笑道:“不是上朝的时候,无须多礼。”二十年前自己心境不佳,破口
大骂一个孩子,那小太监羞愧无地,连夜跳井死了,从此景泰再也不曾凶过内侍。他从
女儿银川那里学了一句话:“生在帝王家,真是一种孽”。

    也许是这样吧,尽管那日兵部郎中犯上忤逆,他却饶过不杀。那许许多多战败的臣
子,他也宽恕他们的罪业,让他们有戴罪立功的机会。

    这般胸襟气度,多少个皇帝能够?景泰嘴边泛起了微笑,缓缓坐上案头。

    取起奏章,一一细读,夜深人静之时,最是思索国政的时刻,心平气和,三省吾身,
先不求大功,但求为政少犯错,少犯错就少杀人,少杀人便是大功德,五十来岁的他这
般告诫自己。

    第一道奏折是孔安上的,内容不外太后寿诞庆贺筹备云云,内容枯燥烦闷,但文章
反来覆去,就是要讨三十万两银子。皇帝叹了口气,他没批“可”,只批了个“厚仁则
孝人”,用意则让孔安自行体会了。

    再看第二道,却是江充上的,说是要修建长城西段,需银四百万两,皇帝摇了摇头,
江系中饱私囊,已非一日,当下写了五字:“民心强不墙”。江充能否体会,端看他自
己了。

    匆匆阅览,读了十来道奏章,却是有些倦了,他将奏章放回案上,忽然之间,厚厚
一叠奏折中滑出一张纸片,正正掉在桌上。皇帝咦了一声,看那纸片薄薄一张,模样简
陋,却不知这是谁送来的。满心纳闷之间,他伸手捡起,细目去读。

    那上头只有六个朱红大字,圈在一只方格里。一个又一个字去读,霎时读出了……
“皇帝正统之宝!”天下第一正统,烟没无踪的传国玉玺,居然在此现世?景泰吃惊之
下,连忙细细去看。那雕刻半点没错,正是隐没多年的正统传国玉玺。尚宝监共藏御宝
二十有四枚,其中最最要紧的一枚,却早于武英十五年御驾亲征中失落,这枚与先帝一
同失踪的御宝,便是俗称的“正统之宝”。此玺传于唐代,乃开国大诏祭祀之宝,至今
烟没已达三十余年。虽然朝廷仍藏有其余二十三枚御宝,但这些典玺皆是后制,或称
“皇帝信宝”、“尊亲之宝”、“敬天勤民之宝”,纵使制作精美,文字繁多,却万万
不及开国正统典玺来得要紧。

    “正统之宝”乍然现世,这是喜兆,还是凶兆?皇帝心下疑惑,不知这是何人所为。
倘是尚宝监找回传国玉玺,那可是天大的喜事,只是说来悬疑,这帮臣子要是得了功劳,
那还不大肆渲染,岂会不动声色地夹入奏折?他猜想不透这纸片从何而来,当下翻动大
批奏折,翻着翻,忽又找到了一张纸片。他嘿了一声,当下低头细读。

    “还我河山?”纸上文字龙飞凤舞,书法苍浑有力,彷如一柄利刃,正正插入了心
口。

    这是……这是武英皇兄的字迹……“来人啊!救命啊!救命啊!”黄龙向天哭喊呼
救,尖叫声划破夜空,惊醒了无数沉睡中的嫔妃太监。皇帝震恐,社稷不安,自刘敬死
后,京城即将二度戒严。

    第八章一切爱憎会

    呜呼杨君,不幸夭亡!念昨幸会,吾极心伤。惜君高材,寄泪千行。衰君别世,百
结愁肠。魂如有灵,必告凶狂。呜呼痛哉,伏惟尚饕!

    却说杨肃观中枪坠河,不见踪影,自那夜之后,柳门连着几日调出部队搜寻,卢云、
伍定远等人也在费力打捞,几日下来,却始终找不到杨肃观的踪影。又过三日,眼看还
是毫无下落,众人领的是朝廷薪俸,与杨家交情再深十倍,也不能这般无止无尽地干下
去,便推举了卢云出来,由他向杨大学士禀明放弃之意。

    卢云找杨远说了,才提个开头,杨夫人已是伤心欲绝,那杨远倒是没说什么,仍是
一幅平平淡淡、莫测高深的模样,全无半分失态。人家镇静自若,定力过人,卢云怎好
说什么?秉过意思之后,也只有悻悻然离开了。

    不知为何,卢云心里始终有个感觉,似乎杨肃观并未死去,也许是这位同侪往日精
明厉害,若说他便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实难让自己置信。也许,他还好端端地活在这
世上的某个角落,只等时机到来,他便会现身降临,就如昔日的“风流司郎中”那般神
出鬼没。

    闲里时光易过,搁下了杨肃观的事情,便该为自己的婚事打算了。卢云大婚在即,
这几日不再方便借宿岳丈家中,便搬回自己的住所。

    此番大婚,郎是状元郎、娘是美娇娘,卢云文章博达,顾倩兮雅擅丹青,二人门当
户对,都是秀雅之人,自是难得一见的天作之合。只是美中不足,两人的新家着实破烂
不堪,看卢云拿来迎娶未婚娇妻的,正是当年高中状元时买下的那栋小屋。这屋子两大
坏处,第—个是木头对大门,格局蹙酸,入门便见—炕;第二个坏处是窄小拥挤,窗边
一张寒桌,吃饭写字全在上头,这般破烂房舍拿来迎娶佳人,当真难看。果然二姨娘过
来视察之后,只气得没晕过去,拿着鸡毛掸子便往卢云头上扫落,差点没惹出了风波。

    二姨娘气呼呼,顾嗣源笑眯眯,老丈人何等眼光,行道是“山不在高,有仙则灵”,
这新房是否富丽堂皇,那是其次了,要紧的是男的实在、女的贤淑,两人相爱便行。顾
倩兮天生是个有主见的女孩儿,这几日看过洞房新居之后,也如爹爹般笑吟吟地不以为
意,卢云便也放下心来,反正自己是在长洲为官,月底便要带同娇妻离京,勉强凑合几
日,算算还能应付着用。

    这日已是八月初十,再过五日便要大婚,顾嗣源早已吩咐过来,要管家一路照看,
不准有失。

    聘礼、媒人、婚宴全由他顾尚书暗中打点,除非卢云临阵脱逃,不见踪影,否则这
桩婚礼必定妥妥当当,只是思来想去,这等赔本生意一桩便嫌太多,天幸只生了一个宝
贝女儿,要是连生四个,四千金一同出嫁,棺材老本恐怕全没了。

    大事有顾嗣源照顾,小事有管家帮办,新郎官这些日子无所事事,只能捡些琐事来
做,这日晚饭过后,他先剪了几个喜字,又铺上大红鸳鸯绣花被褥,卢云坐在床上,眼
看红罗锦帐,床头贴喜,红烛在桌,自行幻想洞房花烛的情景,内心自是温馨不尽,喜
悦无比。

    只是温馨归温馨,内心却也不免小鹿乱撞,那鹿好生会跳,直似上下左右乱撞乱冲,
想想还有五日要熬,这鹿再跳将下去,到时不免跳出病来。卢云咳了一声,心道:“人
生四大喜事,我已经历三样了,当此佳辰,以茶待酒,来上一杯吧。”当下准备了热水,
自行煮茶品茗,也好定定心神。

    何谓人生四大喜?正是“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卢云手持茶杯,嘴边带笑。这金榜题名的滋味他早已尝过,果然是大悲大喜,酸甜苦辣
一应俱全,还险些在承天门给人脱了裤子。至于故知、甘霖这两样,他人生备尝辛劳,
感受自切,算来还剩最后这个洞房花烛夜,春宵一刻值千金,却不知个中滋味如何了。

    想着想,全身又烧起了大火,卢云已至而立之年,平日多读医书,男女之事自然通
晓,绝非无知少年。但要说到亲身经历,这却是头一回。当年虽给秦仲海屡次押入妓院,
但卢云靠着轻功不弱,脚底抹油功夫精湛,始终在最后关头逃之夭夭,不曾给污染了。
想到顾倩兮的花容月貌,举止间的娇俏宜人,这洞房花烛夜必然耐人寻味。卢云心摇神
驰,拿着茶杯的手不自觉地抖了起来,茶水都溅上了身。

    正胡思乱想间,忽听外头传来一声笑,这嗓音好生低沉,一听便知来人是条大汉,
卢云啊了一声,知道有客人过来,忙问道:“谁在外面?”那嗓音哈哈一笑,道:“是
我。”

    卢云大喜,赶忙打开了门,果然眼前站着天塔股地一条大汉,看他身材着实高壮,
国字脸正气凛然,正是伍定远来了。

    这几日伍定远忙于公务,始终没有过来瞧卢云,难得他忙里偷闲,卢云自要好好招
待一番,他慌忙取过茶壶,替伍定远满满斟了—大杯,有些手忙脚乱。伍定远自行坐下,
左顾右盼,含笑道:“你这房子挺别致,我倒没来过。”

    卢云陪坐一旁,干咳两声,道:“反正在京城的日子也没多久了,将就点也就成了。”

    伍定远笑道:“是了,你成亲后便要返回江南,这两日有地方住便成了。确实不须
大肆铺张。”说话间从背上解下一只包袱,打了开来,只见里头摆着一只锦盒,伍定远
双手奉上,送到卢云面前,见是一对雌雄玉狮。卢云是鉴玉名家,一看那雄狮脚踩乾坤,
雌狮携子游嬉,立知这是五代雕功的“夜明锦玉狮”,纹理细腻,用的更是上好的和阗
美玉。

    伍定远微笑道:“卢兄弟,大哥几年来受你许多恩情,你过几日便要大婚,这是一
点心意。”

    卢云慌忙摇手道:“这礼太贵重,我不能收。”将锦盒推了回去,神态甚是坚决。

    伍定远不急着和他吵,只握住卢云的手,温言道:“胸口的伤好些了么?”

    卢云见他顾左右而言他,如何会中计?仍是一股脑儿不从,道:“定远,咱俩是过
命的交情,你送这般贵重的礼,过几日你和艳婷姑娘好事近了,我还不一样要大张旗鼓
地费心张罗,你可行行好吧。”

    伍定远听了艳婷二字,脸色忽然微微黯淡,低声便道:“若有那么一日,我死而无
憾。”

    卢云见他神色有异,登时咦了一声。杨肃观失踪之日,艳婷刚巧陪在身边,说来有
些悬疑之处。想起长洲城隍庙里的所见所闻,不由有些担忧,低声便道:“定远,你和
艳婷还好么?”

    伍定远微微一笑,先前那异样神色一闪而过,刹那间便又宁定如常。他凝视卢云,
又把那只锦盒塞了过去,含笑道:“卢兄弟,柳门四将,观海云远,现下只剩你我两人
了。眼前你要大婚,再重的礼都是应该,来,收下吧。”

    卢云还要推却,伍定远摇了摇头,道:“兄弟别急着推托,我这儿还有样东西,你
看过之后,非收不可。”卢云有些纳闷,世上岂有非收不可的礼品,正想一概推拒,伍
定远却已弯下腰去,自行取出一罐事物,道:“九转正气丹,我向侯爷求来的。”

    卢云听这药名大义凛然,想来是治伤圣品,当下只哦了一声,摇头道:“我胸口的
伤好得差不多了,何须大费周章?”伍定远裂嘴一笑,附耳道:“兄弟误会了,这不是
治胸口刀伤的。”

    卢云茫然道:“不是治胸口的,那是治那里的?”伍定远神神秘秘地一笑,目光向
下一扫,跟着含笑不语。

    卢云全身颤抖,惊道:“什么正气丹,这……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伍定远微笑道:“你还没听说么?侯爷老来生子,让七夫人生了个小少爷,这一切
全拜”九转正气丹“的大威力。”他见卢云嚅嚅嚿嚿,当下把药罐子塞了过去,低声道
:“九转正气丹养精补元,精选九种珍贵药材,经八卦炉九九八十一日炖煮,莺啼九转,
正气不散,乃至正至阳之物,故以正气名之。若非我向侯爷苦苦哀求,人家还不肯给哪。”

    卢云听了大威力,不由心中犹豫,将药罐子捧入手心,低声道:“如何服用?”

    伍定远容光焕发,一幅老马识途的模样,低声又道:“半个时辰前服用即可,切记,
药性太强,不可多吃,否则必有大祸。”卢云惊道:“什么大祸?”伍定远故做神秘,
低声道:“我也是听人转述,好似有一回侯爷服用过量,致使七个夫人迭有怨言?你试
过便知。”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一时诧异不语,伍定远义加了一句嘱咐:“兄弟,你若把”玉
狮子“还我,这”正气丹“便不能给你,鱼与熊掌必须兼得。知道么?”

    卢云双眼圆睁,内心煎熬难决,想起卢家三代一脉单传,日后若要多子多孙,定须
此宝相助,当下一声长叹,道:“为了列祖列宗,只能收了。”当下将药罐子揣入怀里,
直是慎而重之的模样。

    伍定远望着卢云的窘态,忽然便是一笑,卢云回望过去,脸色也甚尴尬,二人四目
相望,忽感莞尔,一时忍俊不禁,竟是相顾大笑起来。

    伍定远原本有些阴霾,这下忧虑全消散了。他哈哈笑着,道:“卢兄弟,下回我返
京之时,你可得抱个儿子给我瞧。否则休怪我灌你吃药了。”卢云也自笑着,正要按口,
忽然心下一凛,愣道:“下次回京之时?定远,你……你要离开北京了么?”

    伍定远叹了口气,道:“没错,我明日一早便走,卢兄弟,我今夜是来向你道别的。”

    卢云吃了一惊,慌忙问道:“怎么走得这般急?”伍定远目光向地,轻声道:“朝
廷公文连日催促,要我早些过去居庸关上任。我这几日一直拖延,只想喝过喜酒再走,
奈何北境边关不能无将驻守,过几日江充又会差人过来探查,只能先走一步了。”

    卢云听了这话,登时垂下首去。杨肃观挨枪,秦仲海造反,柳门几人一个个或走或
散,现下连伍定远也要离开京城。卢云别开头去,黯然道:“定远,我本想请你当傧相
的。”

    伍定远听了这话,也不知该说什么,两人面面相对,俱都无言。

    过了半晌,伍定远缓缓起身,道:“我明日一早离开,艳婷受惊太过,这些时日有
些……有些心神不宁,我得回去瞧瞧。”卢云叹道:“她也跟着去么?”

    伍定远嗯了一声,道:“我这回过去少说一年半载,不只是她,连崇卿也得跟我走。”

    卢云一路送到门外,此时天候转寒,夜间霜寒露重,伍定远见卢云衣杉单薄,便道
:“你早些睡吧,这几日没人帮你打点,自己多担待辛苦。”卢云叹了口气,淡淡地道
:“我理会得。”

    伍定远凝视卢云,似乎欲言又止,又似有些不忍离开,过得许久,他忽然走将过来,
一把抱住卢云,低声道:“兄弟,大哥走了,你好自珍重。”他不再多说什么,便自转
身离去。

    卢云独立巷口,望着伍定远离去的背影,想起二人从此一个调任北疆,一个远在江
南,再要相聚,却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情了,一时有些感慨,忍不住叹了口气。

    忽听脚步声响起,卢云拾眼望去,只见巷口奔入一个孩童的身影,听得稚气的嗓音
唤道:“卢叔叔!”卢云微微一笑,自知面前这红扑扑的孩子是伍定远的义子崇卿,他
俯下身来,笑道:“好孩子,你爹爹刚走呢,你来找他的?”崇卿摇头道:“不是,我
是来找叔叔的。”

    卢云眨了眨眼,笑道:“你找我?想跟叔叔认字么?”猛听读书写字,崇卿登时
“噫”了一声,好似不寒而栗,卢云哈哈一笑,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好啦,什么
事找卢叔叔?可是你爹爹忘了什么东西?”

    崇卿摇头道:“不是爹爹掉东西,是姑姑要给东西。”卢云假作不解,道:“姑姑?
谁是姑姑?”崇卿做了个鬼脸,笑道:“卢叔叔装傻,姑姑就是姑姑,你见过的。”卢
云一拍额头,长长地哦了一声,笑道:“那个姑姑啊?对不住,我还以为那是你妈妈呢。”

    崇卿听了这话,先是呵呵笑着,好似甚为欢喜,过得半晌,却又低下头去,不言不
语。

    卢云蹲下身去,含笑道:“崇卿,喜欢姑姑当妈妈么?”

    崇卿黯然道:“崇卿喜欢没用,要姑姑喜欢爹爹才管用。”

    卢云陡听此言,心下登时一凛,想道:“艳婷对定远不假辞色,连孩子也看出来了。”

    本想艳婷住到伍定远家里,两人情感定是一日亲过一日,没想个把月过去,仍无重
大进展。他叹了口气,捏了捏崇卿的脸颊,道:“好了,大人的事,小孩子别多管。你
方才说姑姑有东西要给我,那是什么东西?”

    崇卿嗯了一声,急忙脱下外衣,此时不过中秋,那孩子已裹着厚厚的棉袄,卢云忍
不住一笑,道:“才入秋呢,怎么就穿冬衣了?”崇卿道:“姑姑见我怕冷,这才给我
穿的。”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盒,交到了卢云手里。卢云奇道:“送我的么?”

    崇卿道:“不是呢,是给爷爷的小弟弟。”卢云奇道:“爷爷的小弟弟?那又是谁?”

    祟卿打了个喷嚏,迷迷糊糊地道:“姑姑说了,要叔叔帮她去爷爷家送礼,把这盒
子给爷爷的儿子,一个小弟弟。”卢云哑然失笑,这几句话里又是爷爷,又是叔叔,还
杂了个小弟弟,直是夹七缠八,一遢糊涂。卢云摇头笑道:“什么爷爷?哪位爷爷?”

    祟卿道:“就是那个柳老爷爷啊。姑姑说柳爷爷生小弟弟,要请大家喝酒,可是我
们一早就走了,要请叔叔帮她送礼。”卢云啊了一声,心道:“是柳侯爷摆满月酒。”
他正要再问,忽地寒风吹来,祟卿寒噤抖过,鼻水再次喷出,险些射中了卢云。

    卢云慌忙闪开,正要数说,忽听崇卿嗨了—声,自运一口痰,便往地下吐去,卢云
心下骇然,想道:“这孩子倒有怒苍风范。”看这孩子打小没人教,果然粗鲁无比。他
拉过了祟卿,嘱咐道:“听好了,以后要学规矩,不许随地吐痰。”

    言者谆谆,听者邈邈,那祟卿只嗯了一声,拉起卢云的衣衫,便把鼻涕拧了上去,
跟着打了个哈欠,好似有些倦了,便自走了。

    卢云苦笑摇头,当真是人善被人欺,看崇卿平日对伍定远敬若天神,却对自己这个
卢叔叔如此随性,看来自己平日必要多扮冷面知州,也好重振声威,要人知所戒慎。

    回入房里,卢云随手将那玉盒收起,只见上头醮着金漆,想来里头物事颇为贵重,
卢云发起愁来,寻思道:“侯爷是我的主婚人,明日是他小儿子的满月酒,礼尚往来,
我也得准备些礼品过去。”此次卢云大婚,虽在多事之秋,柳昂天还是多方关照,非只
慨然承诺主婚,私下还送了好些礼品过去顾府,俨然以男方家长自居。尊长如此照拂,
卢云自是感激不尽,自要备妥珍物馈赠。

    卢云身为长洲知州,此次难得上京,自也带了许多名产回来,其中最大一宗便是茶
叶。想起柳昂天颇爱品茗,登将行囊里的茶罐全数取出,要挑出极品茶种相赠。

    茶叶虽非什么昂贵之物,但江南茗茶也有昂贵希罕的,如金镶玉、碧罗春、六安瓜
片、梅坞龙井等,号“绿、郁、甘、美”四绝,极品以两计价,远近驰名,京城不易采
买。卢云此次带回茶叶,用意自是替长洲地方打响名气,那些王公大臣喝得好了,乡民
得个“上品御用”的彩头,日后也能多挣些生意,绝不让别的地方专美于前。

    卢云打开行囊,将茶叶罐子一一取出,只待挑出其中珍贵的,明日便作赠礼,他四
下翻捡,一罐罐打开闻香,忽然之间,竟见茶罐中卷着薄薄的书册,卢云微微一奇,他
见书页古旧泛黄,书皮上却不见文字,不知是什么东西。若说是长洲府上的家丁误放,
却又不像。卢云满面疑惑,当下行到桌边,就着烛光匆匆翻动。

    这一看之下,更感诧异,只见内页空白一片,并无半个文字,彷如无字天书一般。

    卢云呆了半晌,猜不透这本书是何来历,更不知是什么人放入自己的行囊之中,他
翻看良久,却也瞧不出什么道理,当下将古册随手放上窗台,不再理会。

    搅了这么一阵,已然深夜,秋夜寒凉,卢云虽有内力护身,不怕着凉,但毕竟冷板
凳比不上暖被窝,他伸了几个懒腰,匆匆将外衣褪了,便要上床卷棉被去也。

    还没上床,忽然鼻中闻到一股香气,那味道不似佛堂檀香,也不像茶叶清香,反倒
似夜间花圃间的点点芬芳,闻来沁人心睥,醉我柔肠,让人心生异想。

    卢云微微一惊,忙嗅了嗅自己的衣衫,霎时皱眉摇头,昨夜入睡前并未擦洗,虽不
至恶臭薰天,却也没啥好滋味,这味道如此芬芳幽渺,绝非是自己的体味。

    他再嗅了嗅,忽觉棉被里有股香气,侧耳倾听,更似有人盖着棉被,将呼吸声遮掩
了。

    卢云大惊失色,心道:“棉被里有杀手?”他怕胡媚儿忽尔出现,慌忙间向后一滚,
摆出“无双连拳”的架式,沉声道:“尊驾何人?何以扰人清梦,躲在棉被之中?”

    那棉被轻轻一颤,好似传出了笑声,跟着棉被一角露出晶莹剔透的肌肤,细目看去,
却是一双裸脚。卢云嘿了一声,心道:“杀手的脚很小。”他挥舞拳脚,道:“尊驾再
不出来,休怪我不客气了。”

    便在此时,棉被住下一拉,露出了一张咯咯娇笑的柔美脸蛋,听她笑道:“什么尊
驾不尊驾的,看你吓得。”卢云定睛一看,床上躺着个美女,却是顾倩兮来了。卢云脸
上一阵羞红,道:“你……你怎会来我床……床上?”

    顾倩兮睁着一双妙目,含笑道:“卢郎,我想和你一块儿睡。成么?”

    卢云一不知她为何来此,二不知她为何央求共枕,一时面色泛紫:“出然…

    …成……不……

    成……“语不成声,词不达意,脑中一股热气冲出,脸红脖子粗之余,竟发起抖来
了。

    顾倩兮见他呆立不语,低声便道:“好容易溜出家来。倦得紧。你再不过来,我可
要走了。”

    说着爬起身来,便要从窗格子钻出。看那窗扉未曾紧闭,想来她十之八九是从窗口
溜进来的。

    秋夜寒冷,顾倩兮才从棉被里采出头来,立时打了个哆嗦。卢云怕她着凉,支支吾
吾地道:“别……别回去了,你……你便睡我房里,我……我到桌上睡成了……”

    顾倩兮语音妩湄,轻声道:“那怎么成?我这不是鸠占鹊巢么?你过来吧。”

    卢云别开了头,脑中一片晕眩:“倩兮这是怎么了?再几日咱们便成亲了,她怎会
忽然找上门来,难道……难道……”

    顾倩兮不耐久候,忍不住嗔道:“我知道这不合规矩,你若不喜欢,我这便回去了。”

    既是人家的一片诚心,怎好推辞不受呢?卢云扭扭捏揑,一时眼观四面,耳听八方,
待听方圆丈许并无异响,这才放下心来。他低头垂手,模样恭谨,挨挨擦擦地走向床边。
正要躬身行礼,忽见顾倩兮温婉轻笑,将棉被略略掀开,露出一双美腿,含笑道:“卢
郎,你来。”

    卢云大惊失色,气血波涛,腾腾腾地退回三步,当场踢倒两只茶叶罐子。又听咚地
一声,怀中的“九转正气丹”掉了出来。

    房里茶叶罐乱滚,霎时见连倒了十来个,顾倩兮微微一奇,道:“好端端地,为何
搁这许多茶罐子。”说着将“正气丹”捡了起来,她见那瓶灌黑黝黝地甚是粗陋,又道
:“这是什么新种茶叶?罐子好丑。”

    卢云忙道:“那是药,不是茶叶。”顾倩兮哦了一声,自管开罐察看,待闻那药丹
透着一股辛辣,登时蹙眉道:“好难闻的东西,这真是药么?”随手将罐子还给卢云,
卢云正要去接,忽然间碰到她滑腻的手腕,心惊手颤之间,那罐子竟尔翻倒了,霎时倒
出十来颗药丸,骨溜溜地朝四面八方滚去。

    卢云大吃一惊,灵丹妙药得来不易,万万不可遗落,当下展现了暌违已久的拳脚身
法,只见他抄起罐子,卸肩回手,扑向地下,霎时连接七八颗药丸,眼看脚边三颗药丸
便要落地沾尘,他右掌在地下一撑一推,身子倒射而出,当场又接住了两颗。

    卢云松了口气,张嘴道:“好险,这药很是难得,可不能少……”那个“了”

    字还没出口,一粒丹药滚下桌来,当场坠入喉咙去了。

    卢云心下大惊,急忙倒立起来,拼命去呕,哪知那药入嘴即化,霎时便已消失无踪。
卢云又怕又慌,只是叫苦连天,霎时盘膝打坐,打算运功驱出体内药力。

    顾倩兮见他忽然盘膝坐下,无端打起坐来,她急急下床,道:“怎么了?那药有毒
么?”

    佳人迎面而来,有如出水芙蓉,身子更靠在自己肩上,温温软软的。卢云偷眼去看,
只见情人一双香肩滑啊滑地,明媚大眼眨啊眨的,加倍妩媚动人。

    毒气上涌,快要毕命了。卢云勉力运功抵挡,心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卢
云饱读诗书,坐怀不乱,虽妲己玉环之魅不能淫,西子昭君之美不能屈,卢某誓遵礼法,
教养天地……”他心下略感舒坦,便又睁开了眼。

    这一睁眼可就槽了,只见顾倩兮娇怯怯地站在眼前,一双玉腿肤泽晶莹,光可鉴人,
玲珑娇躯近在咫尺,只要自己鼓起勇气,温香软玉便能抱个满怀。卢云嘴角发抖,全身
一阵抽动,忽然心有灵犀,便从怀中取出一只铜钱,口中默默祝祷,自往地下扔去。

    顾倩兮奇道:“你在做什么?”卢云不应不答,只爬将过去看那铜钱,霎时惊叹道
:“是正面哪。”说着双目发出异光,大剌剌地站了起来。顾倩兮呆呆地看着,只听卢
云口中念念有词,诵道:“夫子诲我,天阴地阳,两情相悦,自生相长,孝经有言,无
后为大,周官有言,子孙满堂……今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具备,天上地下祖先父母保佑我
卢云完成大业……善哉善哉……”他好似婆子念灶经,大踏步奔向门口,快手快脚地锁
上了,跟着又急劳劳地行到窗边,迅不及掩耳地扣上窗扉,待见窗扉稳如泰山,房门锁
得密不透风,猛地转过身来,目光炯炯地望向顾倩兮,好似变了一个人。

    顾倩兮佯打了个哈欠,讪讪地道:“人家好心来瞧你,你却老是怪模怪样,我不管
你了。”

    说着回上床去,将棉被一卷,面向内壁,自管入睡了。

    房里一片昏暗,有若深夜,床上香气袭人,佳人已在鼾睡。卢云见房门窗扉已然锁
起,便算皇帝带人过来攻打,怕也攻之不入。药力攻心,穿肠而过,顾倩兮早将发髻挽
起,露出白腻诱人的后颈,卢云血气上涌,霍地一声,已然飞身上床,与未婚妻同席而
枕,二人相距三寸五分。

    近香情怯,卢云来到佳人身畔,却又怕了起来,他嘶哑地道:“倩兮、倩兮,你睡
着了么?”

    待听枕畔鼻息沉沉,顾倩兮似已沉睡了,卢云吞了口唾沫,颤巍巍地伸出手去,便
想去抱她的身子。

    三寸五分不过巴掌远近,伸手可过,此刻却如三万五千丈,让人难以跨越。

    卢云靠着正气丹的大威力,勉力出手,好容易碰到香肩,便觉顾倩兮身子微微一动,
似要醒了。卢云大惊之下,忙将手缩了回来,身子躺正,双眼瞪着天花板。

    过得半晌,顾倩兮不曾转身,仍在熟睡?卢云不敢再动,万般迷惑中,只得再次向
天祷告:“列祖列宗在上,我卢家薪火相传,香烟万万不可断绝。爹琅在天之灵保佑,
孩儿今日务必完成使命,不付所托。”跟着向天花板拜了三拜,低声祝祷。

    正颂祷间,忽听耳边传来一声轻笑,道:“你在拜什么?床头有神么?”

    卢云咦了一声,慌忙间转过头去,只见枕边佳人单手托腮,正自笑吟吟地瞧着自己,
卢云一身火焰全消散了,尴尬地道:“我……我手酸,想要合掌动—动。

    哪,你瞧,便像这样。“说着双手合十,再次阿弥陀佛起来了。

    顾倩兮含笑望着他,一动不动。卢云干笑道:“你瞧,只要多拜两次,手便不酸了,
精神还越来越好,你要不要试上一试?”情郎在床边蠢蠢欲动,顾倩兮却也没生气,她
那双大眼聪慧明亮,很是善解人意。过得半晌,忽听她轻轻一笑,道:“卢郎,你想抱
我,对不对?”

    卢云悚然一惊,摇手道:“谬!谬!余岂好色哉!余不得已也!君子正其气、止于
丹,虽九转八荒不能及也……”满口胡言乱语中,却听顾倩兮微微一笑,腻声道:“卢
郎,你要真敢抛下礼教,过来亲亲我,我一定依你。”

    卢云咦了一声,不由得又惊又喜,伸手抱了过去,顾倩兮靠在他的胸膛上,满面娇
羞,轻声道:“伤好了么?”卢云大喜道:“好了,早就好了。”

    他翻过身子,面向情人,只见顾倩兮一头秀发散在枕上,面颊隐带火红,卢云欢喜
得快哭出声了,正要凑嘴去吻,说时迟那时快,却听顾倩兮一声哽咽,竟抢先哭了起来。

    卢云惨然道:“你怎么了?我……我还没非礼啊。”顾倩兮不去理他,只环手抱住
卢云,不住饮泪抽噎。卢云慌张之下,自也不敢再使坏,赶忙躺好了,跟着轻抚秀发,
柔声安慰道:“有什么不开心的,同我说吧。”

    顾倩兮凝视着卢云,啜泣道:“卢郎,我好害怕……我好害怕……我眼皮一直跳,
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卢云心下一凛,当场醒觉了。他坐正身子,左手搂着顾倩兮
的腰身,吻了吻她的面颊,道:“你怕我也出事了,对不对?”

    顾倩兮靠在他的胸膛上,娇躯微微颤抖,却是点了点头。

    卢云心下了然,喟然低叹一声。乱世之中,时时都是生死之斗。杨肃观广结善缘,
城府手段俱达一流境界,以他这等见识人品,尚且被刺于永定河畔,何况是刚正不阿的
自己?倘若自己遭逢绝境,却要如何脱逃?想来顾倩兮心中害怕,这才背着礼教,前来
与自己相聚。

    顾倩兮抬眼望着他,轻声道:“答应我,你这辈子都不会离开我,好么?”

    卢云微微一笑,摇头道:“倩兮,你真不该说这种话。”顾倩兮慌了起来,忍不住
面色一颤,泪水迸出,小手紧紧抓着卢云的臂膀,慌道:“卢郎,你……

    你又要做什么傻事么?“

    又惊又怕之间,忽觉脸上一阵温暖,卢云的手掌轻轻抚来,似在安慰自己。

    顾倩兮忍住了泪,抬头望着情郎。只见他低头下望,伸手轻抚自己的头发,眼中满
是柔情怜惜。

    卢云含笑道:“一年前,也是在这北京城吧,你还记得咱俩头一回见面,是在哪处
地方?”

    顾倩兮叹了口气,道:“在一家小茶铺上。”

    当年扬州别离,不得再见,直至年前茶铺相遇,两人才得以见面。谁知傲骨书生毫
不珍惜良缘,两人坐不片刻,他袍袖一拂,便自傲然离去,却把她扔给了杨肃观。顾倩
兮至今回想此事,仍感心酸难忍,她别开了脸,泪水险些又落了下来。

    卢云摇头笑道:“倩兮啊倩兮,你总以为那是咱俩第一回见面,其实啊,我老早就
看过你了。”顾倩兮啊了一声,低声道:“你有来找过我么?我……我怎么不知情?”

    卢云轻轻笑道:“你不会知道的,我若不说,你也永远不会知道。”顾倩兮见他含
笑不语,登时央道:“你说嘛,别卖关子。”卢云摇头道:“说来一点也不光彩,不想
提。”

    顾倩兮在他脸上亲了亲,道:“不许你耍赖,越是不光彩,我越是要听。”

    卢云禁不住缠,忍不住笑了,他轻抚顾倩兮的面颊,道:“当年我初来北京,日夜
挂着你,却又不敢见你。唯一能做的,便是到你家对门的小酒铺里守着,盼能见到你的
身影。”

    顾倩兮堂堂的官家大小姐,哪知家门附近竟有个污秽小酒家,听得此言,却是愣住
了。

    卢云自顾自地道:“那时每到华灯初上的时候,我便到店里守着,瞧着你家窗儿一
盏接一盏亮了,我便这样傻傻地坐着,看那窗里的人影走来走去,猜猜谁是谁,想像着
里头的情景。直到夜深人静,那些灯火一盏一盏地熄了、暗了,我也喝得醉了,才独个
儿回家……”

    他第一回吐露往事,说着说,竟是有些哽咽了。顾倩兮心下大为感动,她从来以为
卢云这么个傲骨书生,情场上来便来,去便去,从不知他原是如此深情。

    一时心中激荡,只是紧紧抱住他。

    卢云轻抚爱妻的脸颊,柔声道:“离开扬州以后,没了你,我的心也死了,待要靠
近你,又怕害了你,想要掉头走开,心里又好难……我行尸走肉,有如活在地狱之中,
直到遇上一个人,点醒了我,我才重新活了过来。”顾倩兮擦拭泪水,问道:“他是谁?”

    卢云轻轻地道:“你知道他的,他便是秦仲海。”

    顾倩兮掩嘴惊呼,没料到秦仲海在情郎心中原是如此要紧。卢云叹了口气,道:
“定远是患难弟兄、肃观也算有些交情,只是他们全比不上仲海知心。当年他坐牢入狱,
我心里很苦,明知很难,可也要赌上一把,你知道,他……他若是孤孤单单地死在刑场,
我……我这辈子都不原谅自己……”说到此处,虽已事过境迁,眼眶仍是红了。顾倩兮
听他说得义气,忍不住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即使再也见不到我,你也不在乎,对不
对?”

    卢云摇头道:“如果仲海死了,我会替他报仇,会替他养儿子,他远走天涯,起兵
造反,我也默默为他祈祷。可你不一样,我看不到你,我会一直想着、念着,不论你到
哪儿,我都要找到你。哪怕是躲在角落里偷偷瞧着你,给人讥讽笑骂,我也心甘情愿。”

    顾倩兮啊了一声,颤声道:“你……你是说真的……”

    卢云点了点头,他抱住了爱侣,将脸埋在她的秀发中,低声道:“相思多苦啊,我
此生遇过无数艰难波折,却不曾这般记挂过一个人……睡时也想,醒时也想,当年为了
爱你,别人总笑我痴心妄想,当我萎靡颓废,倩兮,不管他们怎么看我,我全不在乎…
…”他口唇轻附顾倩兮耳旁,轻声道:“卢云爱你之心,至死不渝。”

    顾倩兮又悲又喜,霎时用力抱住了他,已然吻了过去。

    也是累了一夜,两人面对面地躺下,心中都是平安喜乐。顾倩兮便以情郎的胸膛为
枕,让他环着自己的肩头,两人再没几日便成夫妻,彼此也没什么顾忌,当下手脚都抱
了上去,这才放心睡去。

    屋内一片昏暗,满室柔情中,窗台上却泛起淡淡的碧光。只见那古册如夜明珠般,
隐隐浮起了几个篆字。

    幽杳磷光飘起,彷如剑神复生,正自守卫着乱世中的爱侣……

    这一觉好生酣畅,足足睡到天明,只是卢云吃了丹药,不曾消解,“正气丹”

    的药性便转为蛰伏,等待爆发时刻。果不其然,也不知睡了多久,鼻端飘来一阵幽
香,让人心魂俱醉。卢云心下一荡,脑中浑浑噩噩,有些不知身在何方,霎时“九转正
气丹”药力引动,全数爆发,梦中不及睁眼,匆匆翻转身子,使朝枕边人身上抱去。

    正激动间,忽听床边传来一声娇笑,道:“你抱着枕头做什么?睡昏了么?”

    卢云醒了过来,警觉自己抓住枕头猛啃,模样可笑之至,他咳了两声,赶忙坐起身
来。

    屋内阳光普照,已是日上三竿的时候,只见顾倩兮坐在床边,正自含笑望着自己。
卢云脸上一红,道:“你起来了?”顾倩兮微微颔苜,柔声道:“看你睡得好沈,不忍
心唤你起来。”

    卢云喔了一声,正要起身,却见顾倩兮嘴角含笑,伸手招了招,道:“连枕头也抱,
看你可怜的。过来,姊姊疼你。”

    正气丹药力再次爆发,卢云身影一闪,已坐在顾倩兮身边,喜道:“你要疼我?怎
么疼?”

    突见顾倩兮俏脸一板,喝道:“这么疼!”霎时喉头一凉,惊见顾倩兮右手抓着一
柄刀,已然架上喉头。卢云惨然道:“快把刀子放下,可别谋害亲夫啊!”

    顾倩兮手中拿的却是柄剃刀,她笑吟吟地端来一盆水,道:“一柄小刀便要了你卢
大人的命啦?来,乖乖坐着,姊姊帮你修面,一会儿瞧你好乖,说不定奖你什么香的。”
说着替卢云围上了布巾,兴高采烈地等着动刀。

    顾倩兮手挚利刃,将袖子卷了起来,露出一双晶莹玉臂,听她娇声笑道:“早想试
这么一回了。每回瞧姨娘替爹爹修面,总觉得挺好玩似的。今天小姐也来试试。”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卢云心下发毛,深恐今日流日不利,居然惨遭断颈之厄,当
下低头垂手,苦脸不动,任凭人家大肆宰割,只是说也奇怪,顾倩兮竟是天生的用刀好
手,脸上非但不疼不痛,素手摸上脸颊,更感轻柔舒坦。卢云生性朴素,挑过面担、扛
过锄头,什么时候享用过这等温柔?一时双眼微眯,几要睡昏过去。可惜他白面书生一
个,自没多少胡须,三两下便干净清爽,不留半点渣屑。

    刮完了面,那便是更衣了,顾倩兮玩得兴起,硬要卢云穿上朝服,这下团领衫、彩
鹳袍一一套上,又多花了小半个时辰。顾倩兮上下打量卢云,颔首道:“其实见你脸蛋
方,有些胡子反而更俊。再过个几年,等咱们有孩子了,咱们便来蓄须。”看她俏梁微
侧,眼中满是喜悦,似在思索郎君该蓄什么形样的胡须,可真把卢云当布娃娃来看了。

    穿戴已毕,已过午时,两人也不怎么饿,便只沏了壶茶,卢云将窗子推开了,凉风
吹入屋内,更有舒爽之感。当年的书僮与小姐,便连同桌饮食也感不妥,如今这对恋人
打破重重身世之隔,终得长相厮守。两人默默相望,都有心满意足之感。

    卢云眼望爱妻,心中既是喜乐,又是安慰。他握住顾倩兮白腻的小手,含笑道:
“倩兮,晚上还睡我这儿么?”顾倩兮满睑羞红,啐道:“你自个儿跟爹爹说。他要准,
我便留。”

    卢云见了她的羞态,忍不住哈哈大笑。他适才一问本属玩笑,顾倩兮过几日便要出
阁,不知有多少繁文缛节还在等着她。他微微一笑,道:“你昨晚一夜没回家,要是挨
了爹爹的骂,只管往我头上推,有我担待便成了。”

    顾倩兮俏目流转,横了他一眼,嫣然道。“你能担待什么?还不一样陪着挨打?”

    卢云笑道:“小姐此言大谬不然。我皮粗肉厚,比你挺得过,爹爹要是狠心打断我
的右腿,我这条左腿随时奉上,让他打个痛快。”

    顾倩兮噗嗤一笑,道:“我要跟爹爹说去,听你把他说得多残暴。”两人正自说笑,
忽听门板碰碰地响了起来,却是有人上门了。卢云面色一颤,方才的镇静全飞到天外去
了,慌道:“惨了,岳丈大人真来要人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顾倩兮微笑道:“此事不劳知州大人操心。来者是友非敌,乃是小女子的爱将。”

    卢云微微一奇,不知顾倩兮一个官家小姐,什么时候学起江湖人物拉帮结会,正要
开口询问内情,忽听门外传来小红的声音,道:“小姐,时候差不多了,咱们可要回去
了。”

    卢云莞尔一笑,才知顾倩兮口中的爱将是何意思,顾倩兮眨了眨眼,微笑道:“昨
夜娘去庙里过了一夜,爹又进宫面圣,家里没人,小女子这才得了空闲,赶着来服侍卢
大人啊。”

    卢云松了口气,忽又想到二姨娘,这虎婆要是不见了小姐,那是杀千刀的惨事,正
要相询,顾倩兮却已说了,只听她笑道:“姨娘那儿别发愁,她的亲戚搬进北京了,昨
夜姨娘忙着替他们安顿,哪有空闲理会我们?”

    卢云略略舒坦,道:“姨娘还有亲戚?我识得么?”顾倩兮小嘴一扁,道:“怎么
不认得?当年差点把你打走的那一个。”卢云啊了一声,道:“你是说裴盛青他们父子
俩?”

    顾倩兮蹙眉道:“没错,正是那纨绔小子。卢大人你不记仇,我还等着帮你报仇呢。”
卢云赶忙摇手,道:“当年是当年,现下是现下。事过境迁,可别惹是生非。”

    顾倩兮还待要说,门外小红等得有些不耐了,听她哀叹道:“小姐您可快些了,要
比姨娘晚一步回家,小红这可怜丫头又得背诵宝典了。”卢书听她说得古怪,不由得哑
然失笑,道:“什么宝典?”顾倩兮翩然出门,高声道:“此乃姑娘独创之晚归辞典,
专教夜不归营者自救之道,卢知州来日若是要用,不妨借来一观。咱俩切磋则个。”

    临行前两人四目交投,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窗外阳光灿烂,这一刻竟显得如此隽永,再再让人难忘。

    顾倩兮随小红回家了,卢云兀自大笑不止,看顾倩兮整日给娘亲管着,若想出门,
定须捏造无数因头,想来经年累月之下,必有无数心得。卢云笑了笑,忽然面皮一颤,
太座乃是捏造情由的高手,自己日后若想夜不归营,可不知要如何脱罪了。

    忽在此时,门板又响了起来,卢云脸上带笑,道:“倩兮么?怎地又来了?”

    门外传来男子的嗓音,笑道“欠西?知州在打马吊牌么?”当时马吊牌分作东北西
南、春夏秋冬,各几色骨牌为戏,便与百年后流传的麻将牌相仿。那人如此说话,自是
打趣之意,卢云脸上一红,起身道:“哪一位?”那男子笑道:“认不出我的声音么?
我是韦子壮。今晚侯爷请客喝酒,特地找你一块儿过去。”

    柳昂天生了儿子,今夜请满月酒,这事卢云自然知晓,赶忙过去开了门,果见门外
站着一条胖大汉子,正是柳昂天的头牌护卫来了。韦子壮向门内一探,待见并无外人,
忍不住有些纳闷,道:“你不是在打纸虎么?怎你独个人自言自语?”

    卢云笑道:“我睡得迷糊了。你别理我。”

    韦子壮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讪讪地道:“昨晚定远找过你吧?”卢云叹道:
“是啊。他走得好急,连我的喜酒也来不及喝了。”

    韦子壮啐了一口,道:“赶着投胎也似,前天就向侯爷禀报要走。也不知这小子在
想些什么,又没人赶他走,真是。”卢云心下微感好奇,昨夜伍定远自称是朝廷下了公
文,听韦子壮这么说,好似另有隐情,正要发问,忽听韦子壮道:“听定远说,好似长
洲欧阳南赠了你一柄名剑,唤叫”云梦泽“。可有此事啊?”

    卢云见他搓手挠面,心痒难搔,料知他定想借来赏玩,登时笑道:“韦护卫消息可
真灵通了,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当下从衣柜里取出宝剑,随手递了过去。

    韦子壮愣住了,骂道:“亏你还是练武人?居然把神剑收在衣柜里,不怕它晚上悄
悄地哭么?”卢云干笑道:“我本就不懂剑法,这剑若要有灵,早该痛哭流涕了。”

    韦子壮哼了一口,双手接过,霎时只觉长剑沉重,他见“云梦泽”通体黑褐,有若
一根黑木,颔首便道:“了得,真的不是凡物。”他缓缓拔出剑刃,剑身离鞘仅半,便
听嗡嗡之声不绝于耳,韦子壮心下一凛,惊道:“它……它在感应我的内力!”

    卢云这些时日也在把玩这柄剑,自知其中奥妙,当即笑道:“骇人的还在后头。你
把剑抽出来。”韦子壮不敢怠慢,霎时拔剑出鞘,猛然间堂上生辉,水波流动,彷佛室
内生出一个大池塘,只照得韦子壮目瞪口呆。

    韦子壮虽非用剑的大行家,却也习过武当的两仪剑法,剑法上多少有些造诣。

    他不曾见过如此诡异的兵刃,忍不住惊道:“这光好怪,这……这是怎么回事?”

    卢云将长剑接过,搁在桌上,慢慢那光芒隐隐消褪,竟成了一柄毫不起眼的灰黝黝
生铁。

    韦子壮更见纳闷,只是猜想不透,他想问卢云,却见这腐儒笑吟吟地,兀自不肯说。
韦子壮知道他在卖关子,穷吊自己胃口,当即恨很地道:“好啦,咱们先去侯爷家,再
晚便要迟了。”说着将“云梦泽”悬在腰上,斜睨了卢云一眼,骂道:“你不给我说明
白,这剑绝不还你!”

    卢云哈哈大笑,自将房门锁上了,临行前突见那本无字天书还放在窗台,卢云心道。
“这不知是谁遗失在我这儿的,难不成是定远么?说不得,一会儿人多,找人问问吧。”
当下将书册揣入怀中。

    卢云反身锁门,最后一眼望去,阳光照耀墙上的喜字,金带红腰,喜气洋洋,辉映
得如此鲜艳醒目,映在眼里,竟是久久不褪。

    一路朝柳府走去,两人都是有说有笑,章子壮乃是老江湖,若真要逗起人来,自是
说学逗唱样样俱能。卢云自也长了不少见闻。

    正走间,忽见面前道路行来一辆马车,四周跟着些儒生打扮的男子。车上却坐着一
名威严老者,模样好生眼熟,卢云看了几眼,忽然认出此人,低声道:“这不是琼国丈
么?”章子壮微笑道:“知州好眼力,正是琼老爷子。”

    卢云见四周并无回避肃敬的牌子,也无官差兵卒,不由得有些诧异,忙道:“皇亲
国戚的,怎么出门没有轿子仪仗?”章子壮叹道:“听侯爷说,这位琼老爷今不如昔了。
上回琼贵妃扯出纰漏,之后又跑得不见踪影,太后一气之下,便把国丈身边的仪仗全撤
了。你瞧,身边人全是紫云轩的徒弟,连个官差也没有。”

    琼国丈便是琼武川,此人功臣之后,创立书斋紫云轩,又是前朝武英帝宠妃的父亲,
向受太后宠信。只是年前爆发东厂大祸,把琼贵妃扯了进去,没想却害了她的亲爹爹。

    卢云见琼国文身边另坐一名白皙少年,十三四岁年纪,紫衫紫袍,又扎着紫头巾,
贵气中透着一股俊美。不由得心下好奇,道:“这男孩好漂亮,他又是谁?”

    章子壮笑道:“什么男孩,兄弟看女人的眼光可真差劲得很。这孩子叫做琼芳,是
琼国丈的孙女儿。只因爷爷拿她当男儿养,时时扮作男装。”卢云满心诧异,这等牝鸡
司晨之事只在书上瞧过,没想居然亲眼见到,不由睁大了眼。

    那少女双目清澈,一双瞳子黑白分明,端坐车上,虽只娟儿的年纪,却是老气横秋。
她见卢云凝目望着自己,便也报以一笑,阳光闪耀,紫头巾更见醒目了。

    卢云脑中微微一醒,已然想了起来,数年前自己与伍定远受人追杀,亡命京城之时,
使曾在一处客店见过紫云轩的门人。当时一名少女连番作弄华山双怪,想来便是眼前这
位女扮男装的俏姑娘了。

    四目相投,不过刹那,车队便已过去。卢云问道:“今晚宴客,琼国丈也来么?”
韦子壮笑道:“那是后日大宴的事情,咱们今日是家宴。只邀了自己人。”

    卢云哦地一声,正要说话,却见后头尘烟大起,国丈车子行得慢,把道路堵住了,
后头一大排车子急急涌上,只听怪呜怪叫,此起彼落,牛拉四轮车、骡拖高椅车、人推
二轮车,贩天走卒一股脑儿奔上,喧哗四起,吵得卢云头晕脑涨。

    过得半晌,道路渐空,卢韦二人互望一眼,便又一前一后地离去。

    行到王府胡同,已在柳门附近,家丁张灯结彩,门口车水马龙,左从义等人都已到
来,大都督府一如平常情状,仍是尊贵气派。

    门口左从义挥手笑道:“这不是卢知州么?你可是最后一个到的。该罚两杯。”

    韦子壮快步走上,笑道:“这是什么话?人家少林寺受伤,何等功业。你居然要罚
人家。”

    左从义笑道:“罚酒不喝喝敬酒,那也没什么不同。”韦了壮啐了一口,却没回话。

    众人谈笑之间,卢云坠了后,眼见几名家丁列队门前,俱在等候自己进来。

    卢云伸手扇了扇,日头有点晒,身上的官袍又厚实,身子出了汗,他打了个哈欠,
缓缓跨入门中,入门前最后一眼回顾,今日京城蓝天白云,对街少女欢声玩耍,这一刻
如此安详静谧,让人嘴角不自觉地泛起微笑。

    碰。

    终于,柳家大门关上了。留在眼前的只剩一片血红,那是大门的颜色。

    第九章大轮回

    到了侯爷府,堂上家丁来往忙碌,已在布置大堂,料来虽是家宴,排场却也马虎不
得。

    卢云问道:“一会儿还有谁要过来?”左从义屈指算道:“都是些自己人。

    黄先锋会来,石中郎会来、赵制使会来,差不多两桌吧……“韦子壮接口道:”本
来定远也要过来,哪晓得艳婷姑娘嚷着走,这女人家……真是没劲儿……“

    卢云有些愣了,问道:“不是朝廷催定远上任么?怎地又变成艳婷姑娘了?”

    韦子壮索然一笑,拍了拍卢云的肩头,道:“女人啊,心眼最是多了,谁晓得艳婷
这小娘皮在想些什么?唉,比起她师妹娟儿吆,这个师姐可真不讨人喜欢。”

    韦子壮过去远赴西凉,一路便以逗弄这个女孩儿为乐,心里更有意思收她做义女,
天晓得九华山毁弃,娟儿下落不明,想来天下虽大,心里还记挂这个小丫头的,怕也只
剩他一人了。

    卢云睁大了眼,一脸错愕。心道:“照这么说,定远是突然起意走的。他为何这么
急?艳婷又为何急着要他走?”卢云细细思索,内心忽感不妥,那日杨肃观中枪失踪,
艳婷恰恰巧陪在他身边,只因事关伍定远的颜面,便无人追问内情,此时回想起来,竟
似有些玄机。一时之间心头紧紧揪着,已是茫然不语。

    卢云正自发杲,忽然肩头给人重重拍了一记,听韦子壮笑道:“卢大人啊,到底这
剑有什么神妙,你可快快说吧!”卢云还未回神,那左从义已然走来,他见“云梦泽”
黑古古地不起眼,登时笑道:“这剑挺神妙?可否借我一观?”

    韦子壮哈哈一笑,当下慷他人之慨,随手送了过去,竟没问过卢云。卢云生性大方,
不拘小节,自也不以为意。

    此刻旁观众人见了新奇物事,纷纷围拢观看,左从义接过长剑,双手不由往下一晃,
他微微一奇,当下刷地一声,将长剑抽了出来。

    不拔剑还好,长剑出得鞘来,更不见稀奇之处,日光反照,只见剑刃灰沉沉地,望
来竟颇黯淡肮脏,好似一根硬绷绷的大黑铁。石凭皱眉道:“知州啊,再好的剑也要砥
砺擦抹,你瞧这剑灰雾雾的,当真暴殓天物了。”

    卢云微微一笑,他将长剑接过,伸指在剑刃上一弹,猛听嗡地一声响,土时间剑光
隐动,有若流水生波,众武将目瞪口呆,不知何以如此,一旁韦子壮却已明白了,霎时
高声喝道:“了得!好柔的一柄剑!”

    石凭等人都是战阵杀敌的武夫,向来惯使长枪大刀,听不懂“柔”这个字的好处,
更不解那剑的高妙之处,一时只感纳闷。左从义皱眉道:“很柔么?待我来试试。”他
从卢云手中接过长剑,用力挥了挥,只觉那剑硬梆梆地,挥砍之时不闻呼啸声响,并无
特异之处。

    卢云道:“诸位看出这剑特异之处了么?”左从义耸了耸肩,道:“恕在下眼拙,
除了挥起来没啥声音,安安静静不吵以外,着实瞧不出好处来。”

    卢云只想捧腹大笑,勉强忍住了,顺着话头道:“总兵说得对极。这剑的好处正是”
不吵“。寻常利刃锋芒毕露,未出剑锐,便闻其声,彷如市井之徒自我标榜,只恐旁人
不知己身所长,可真要拿出真才实学之刻,却又暴躁空洞,惹人讥笑。”左从义当年与
卢云在江夏河边辩论,惨遭修理讥嘲,此刻听他如此说话,不免有些火气,冷冷地道:
“听知州把这生铁夸上了天,可否露个两手,让咱们开开眼界?”

    卢云见他神情隐含轻蔑挑衅,倒也不生气,他倒持剑柄,霎时一声轻啸,回身出剑,
卢云虽无剑法根柢,但手腕随意震去,那剑尖自然而然地摇摆颤抖,一时之间剑光返照,
那水波般的波芒竟尔再次出现。众人看入眼里,都是暗暗喝彩。

    直至此时,即使最没内家底子的,也明白这剑的好处了。此剑至柔,是以至静,只
要挥动时催使内力,剑刃自然微微颤荡,光芒映照上去,自如河水返照,流波生光。也
因这个柔字,剑刃挥动时并非笔直削出气流,而是在颤抖中迂回破空,只因剑锋极柔,
时时随着出剑气流颤动,呼啸锐响便大为褪减。

    想以此剑之柔之静,便算剑法平庸之人应用此剑,也能挤身一流高手之列。

    便在此时,听得院内传来阵阵掌声,诸人回首看去,只见一名高大老者含笑趣看,
看他身旁站着一名柔弱少妇,手中抱着一名婴儿,却是七夫人来了。

    卢云赶忙收剑入鞘,拱手道:“卢云拜见侯爷、夫人金安。名将不老,忠臣弄璋,
此天厚耆德,祥瑞喜兆也。非只柳门一家之幸,实乃本朝普天同庆之大幸事。下官于此
恭贺侯爷吉祥。”柳门众将文学根柢有限,此刻听他口若悬河,出口成章,无不嘿嘿干
笑,暗自揣摩。柳昂天心下喜乐,握住卢云的手,哈哈大笑道:“好一个状元郎,这张
嘴当真带喜,邀你来准没错。”七夫人听卢云如此称赞,自也满面喜悦,含笑道:“你
就是大名鼎鼎的卢状元?”

    卢云拱手道:“贱名不足挂齿,在下正是山东卢云。”

    两人行礼如仪,七夫人走到卢云身边,凝目细看这名儒生,心下暗生比较之意。当
年柳门四将或文或武,样貌大不同。秦仲海粗勇豪莽,伍定远刚稳持重,都属体魄威风、
虎背熊腰一流。比起这两个满面横肉的野人,那两个文的却俊得多了,看杨肃观唇红齿
白,体态修长,卢云剑眉星目,宽肩细腰,都归于白面书生一类。七夫人见卢云长方脸
蛋,端鼻薄唇,虽不比杨肃观秀美白皙,但举止间自有折人气度,却也称得上美男子一
个。

    七夫人笑看儒生,那厢卢云自也暗暗打量对面的美人。过去两人仅有数面之缘,称
不上相识,此时卢云站得近,方有良缘一睹芳容。只见七夫人与自己年岁相若,约莫三
十上下,看她虽只产后一月,却已气润血足,已恢复得十分姿容,肤色更如少女般白皙
凝脂,并无分毫风霜。

    两人相互打量,忽听一阵咯咯笑声传来,七夫人怀中婴儿挣扎着双手,对着卢云挥
动不休,七夫人噗嗤笑道:“哎呀,我儿子欢喜你,想要你抱呢。”说着将婴儿送到卢
书手上,示意他来抱。

    卢云见婴儿朝自己送来,只吓得他慌忙摇手:“晚生粗手笨脚,千万别给我。”

    卢云着了慌,只是百般推拒,敬谢不敏,那婴儿见卢云把自己当成了瘟神,猛地放
声大哭,四肢乱舞。旁观众人起哄笑道:“都要做新郎的人,连抱个儿子都不会!那生
儿子会不会啊?可别笑死人啦!”柳们中人都是武夫出身,平日都是玩笑惯了,说话自
是粗鲁无比。

    卢云见众人讥笑嘲讽,一时满面尴尬,只得将那孩子抱入怀中,说也奇怪,那婴儿
给他抱入怀中,立时止了泪水,跟着咯咯地笑了起来,好似与他极为投缘。

    众武官看入眼里,登时又乐了,看他们歪嘴斜眼,十之八九要说些不中听的,好似
“嘿,这小子爱你哪,该不会是你的种吧。”柳昂天见他们獐头鼠目,立时哼了一声,
双目精光暴射而出,孩子的爹官高爵重,吓得众人噤若寒蝉,只见他们一个个低下头去,
彼此眉来眼去,脸上却都忍着笑。

    卢云自幼父母双亡,少年时庙中苦读,少与妇人相处,自也不曾抱过孩子,此时第
一回怀抱婴儿,自然拍弄哭了他,一时只感戒慎恐惧。哪知那孩子却不怕生,睁着一双
圆圆的大眼,不住望着自己。卢云见那孩子高鼻阔口,虽还只是个孩子,却已看得出日
后容貌必然雄奇,卢云心下赞叹,夸道:“果然是虎父无犬子,这孩子长相如此威武,
将来定是有守有为的大丈夫。”

    举凡世间贤母,无不欢喜旁人赞美自己的子女,七夫人极是欢喜,笑道:“多谢你
的金口,我真该包你个大红包才是。”众武将相顾大笑:“夫人这般说话,可把状元郎
误为算命郎啦!”七夫人有些腼腆,卢云也是一阵脸红,柳昂天也甚欢喜,便从卢云怀
中接过婴儿,自顾自地逗着。

    说笑间,众人一齐回到厅上,还没坐定下来,便见柳昂天转入内院去了,卢云正感
纳闷,突见门口行来一名家丁,看他手捧玉盘,含笑走到众人面前,跟着立定不动。

    卢云不知这人意欲如何,正想出言询问,忽见众人纷纷打开包袱,各取物事奉上,
那家丁笑着唱名,将东西一一收到托盘之中。

    卢云恍然大悟,知道家丁是来收礼的,无怪柳昂天要先行回避。当下取过茶叶,又
将艳婷托自己带来的玉盒放入盘中。那家丁唱道:“卢状元赠罐子一只,盒子一只。”
卢云慌道:“您说错了,是极品茶叶一罐。”那家丁懒懒地道:“罐子是茶,盒子是啥?”
卢云却也不知盒里是什么物事,只得道:“我……我也不知道,那是艳……伍总兵的夫
那个人……那个朋友托我的。”他本想说艳婷,临到嘴边,忽觉不妥,便又改成伍定远
的夫人,再到嘴边,还是不妥?便成了朋友,终于说得颠三倒四,待要重叙,却听那家
了打了个哈欠,道:“卢状元……

    茶一罐,某某的老婆的朋友……盒一只。“

    卢云叫苦连天,便要他更正,那家丁哪有空闲理他?便自大摇大摆地走了。

    鸡犬升天的年头,打狗要看主人面,可怜超品大员家有恶犬,登让状元满头伤。看
卢云唉声叹气,一旁左从义等人也是泪眼汪汪,他们身为朝官,赠礼手笔自不能寒酸,
诸人脸皮肿肿,心头疼疼,看柳昂天再多生几个儿子,众人都要倾家荡产了。

    送过了礼,看看时候还早,众人便闲坐谈天。只是卢云性子冷硬,过去与这帮武人
格格不入,先是在江夏与左从义舌战,后又在北京与石凭争锋,此刻虽已时过境迁,但
毕竟多闭嘴、少惹祸,便借口厅上气闷,走入院中,自愿自地赏花。

    穿过花园,才一行上走廊,便见一名女子迎面而来,正是先前见过的七夫人。

    卢云见她孤身一人,并无丫鬟跟随,手上也没抱着孩子,卢云赶忙退到一旁,躬身
道:“卑职见过夫人。”

    七夫人微笑道:“你要找侯爷么?”伍定远走得好急,却不知内惰如何,卢云闲来
无事,有意问个明白,便道:“有劳夫人了。”

    七夫人嫣然一笑,轻轻巧巧地背过身去,示意卢云随自己过来。

    卢云跟在背后,只见七夫人脚步有些软弱,想来产后体力犹虚,心下暗想:“她也
真是,产后不过一月,便已下床四处行走,难道没有婆婆管着么?”想到此处,不由得
哑然失笑:“我可傻了,柳侯爷多大年纪,哪里还能有娘?目没人唠叨她了。”想着想,
又转到了自己身上,寻思道:“我娘也已过世了,倩兮日后嫁来,自也没有婆婆好孝敬,
唉……娘要是见了倩兮,不知有多爱她……”

    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婆媳之更是千古第一难事。你当家,我管钱,你退让,我拿翘,
要不相敬如宾,时时退避三舍,要不貌似祥和,其实血流成河,一百对中找不出两对好
的。这节卢云却是不知,一时只是唉声叹气,自行想像母亲与妻子相亲相爱的场面。

    正想得美好梦幻,七夫人已然停下脚来,卢云四下探看,却见自己来到了后花园,
却没见到柳昂天。卢云满头雾水,茫然便道:“夫人,侯爷呢?”

    七夫人儿自背对着卢云,听了问话,却迟迟不曾转身。卢云更感纳闷,正要开口再
问,忽听一声哽咽,那七夫人低下头去,竟尔哭了出来。

    卢云大惊失色,慌道:“夫人怎么了?身子不舒坦么?”

    正要呼唤下人过来,忽见七夫人一个转身,哽咽道:“卢大人,他……他还好么?”
卢云听不懂问话,皱眉便问:“夫人问的是谁?可否说明白点?”

    七夫人凄然一笑,侧头向地,轻声道:“仲海。”

    卢云大吃一惊,眼前七夫人的幽怨模样好生无奈,竟是无尽相思、无尽眷恋,卢云
见她神态甚痴,心下登时一动,醒道:“她与仲海有情!”

    年前秦仲海被捕待死,当时柳门三人同赴牢房探监,卢云便曾听杨肃观提起往事,
好似七夫人青楼为妓,嫁给侯爷前甚是欢喜仲海,却不知内情如何。只是现下秦仲海造
反,杨肃观失踪,自己便想探听内情,那也不得其门而入了。

    卢云见七夫人满面幽怨,只在凝视自己,当即叹道:“夫人莫要担忧,仲海很好,
他武功大进,带着弟兄逍遥快乐,怕比咱们都好呢。”七夫人低头听着,轻声道:“我
知道、我知道……不管多苦多难,他从来都能打胜仗,没人能为难他的……”

    她喃喃自语,呆了半晌,幽幽又问:“卢大人,你……你还会再见到他么?”

    卢云沉吟半晌,眼看七夫人目光殷切,说不定有意要托自己做信差。卢云低声道:
“夫人,恕在下冒昧说一句,您既已嫁给了侯爷,便不该再念着他。我虽是仲海的朋友,
却也是侯爷的下属。”此话不难明白,自是希望七夫人规守妇道,莫要与别的男子牵扯
不清。

    七夫人望着卢云,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掩面道:“对不住,我不是要为难你……
我实在找不到别人来问,又听说你是他真正的知己,这才……这才……”

    卢云叹了口气,眼前的妙龄美女与自己年岁相当,当此花样年华,却要嫁给一个老
人,侯门一入深似海,这漫漫年月,真不知要她如何排遣了。七夫人福了福,低声道:
“卢大人,请你保守秘密,别跟人家提今日的事,好么?”卢云颔首道:“你放心,卢
某守口如瓶,今日之事,你知我知,若有半点外传,夫人唯某是问。”

    卢云言出必行,乃是天下第一等守信的人,七夫人听他说得斩钉截铁,自是暗暗松
了口气,当下转身离开。卢书见她形孤影单,想到她的苦处,心下登时大怜,当即唤住
了她,道:“夫人留步。”七夫人转过身来,叹道:“大人还有什么指教?”

    卢云微微一笑,躬身道:“夫人日后若觉得日子闷,便来我家坐坐吧。内子略通丹
青,倘若蒙您不弃,不如也学着画上几笔,可好?”

    七夫人柳眉一动,喜道:“你是说真的?”

    卢云见她开心,心下忽也高兴起来,微笑便道:“这个自然。”

    七夫人官家生活,每受其他六名夫人排挤,虽说衣食无虞,但人生不光吃吃喝喝,
每感内心苦闷,无从宣泄,眼下若能寄情丹青,与卢云这对文雅夫妇结交,自是无上快
事。七夫人笑道:“我笨得紧,字也写得丑,到时要请卢夫人多指点了。”

    卢云哈哈一笑,正要回话,忽然之间,只觉四周安静下来,原本街道上车水马龙,
此时却一发不见踪影。柳府占地虽广,但也在王府胡同之中,院外便是闹市,向来人潮
喧哗,此刻却悄然无声,如同深夜,自不免让人奇怪。

    两人面面相觑,都感诧异。七夫人强笑道:“住这儿几年了,难得这般清静。”

    卢书心下起疑,正要询问,忽听街上传来阵阵响声,听来一顿一顿,整齐划一,好
似几百人同声踏地。七夫人心下有些怕,不知那是什么怪声,便往卢云身上靠去。

    卢云扶住了她,将“云梦泽”解下腰来,拿在手上,低声道:“别怕,我过去瞧瞧。”
七夫人见他连剑也拿了出来,心里更是着慌。卢云向她摇了摇手,示意她莫要妄动,跟
着窜身跃起,飞上墙头去看。

    七夫人守在墙下,见卢云的背影微微颤抖,娇声便道:“怎么了?外头那是什么声
音?”话声未毕,卢云已然跳落地来,一把拉住七夫人,神色凝重异常。

    七夫人见卢云如此神态,更强拉着自己的手,不由满心疑惑,慌道:“到底怎么了?”

    卢云右手拉着她,左手不离剑柄,沈声道:“别慌,过去前厅再说。”七夫人又是
疑惑,又是害怕,只能让卢云拉着走了。

    来到了前厅,七夫人见大门深锁,家丁神色震恐,全数挤在院里,一旁左从义、石
凭、黄应、韦子壮等人都已会合过来,全在交头接耳。七夫人慌道:“到底怎么了?你
们谁跟我说啊?”声音急迫,颇见尖锐,想来心中惶恐已极。

    她喊了两句,仍无人理会自己,正要尖叫,忽见卢云走向韦子壮,沈声道:“外头
是哪路军马?怎敢包围柳府?”七夫人听了这话,全身如同雷亟,惊道:“大军包抄?
是……是江充的人么?”众人自也不知,一时无人答话,七大人心下害怕,全身不由自
主地颤抖起来。

    眼看韦子壮也是没理会处,良久说不出个道理来。卢云便攀到梁上,朝院外看去,
只见大门前挤着五六百名兵卒,个个手提刀枪。左从义乃是柳门元老,自恃军中资历地
位,倒也不怕,当下问向卢云,喝道:“到底是哪些兔患子放肆?

    可是锦衣卫的?“

    卢云悬在梁上,摇头道:“不是锦衣卫,这帮人穿着禁军的衣服,不知是哪个卫所
的。”

    石凭大喝一声,奔向大门,向家丁喝道:“管他是哪里的人,反正还不都姓江!他
奶奶的,打开门,爷爷倒要看看是哪路人马敢来放肆!”左从义大声道:“说得好!太
岁爷头上动土,征北大都督府是他们碰得么?”

    黄应、赵制使等人也在大声呼应,十来名将领相互壮胆,果然气势高涨不少,众人
拔出兵刃,齐向大门行去。石凭一马当先,冷冷地道:“来人,开门。”

    家丁吞了口唾沫,不知是否要依言开门,正在此时,大门碰碰地敲了起来,石凭吓
了一跳,反而望后疾退。大厅众人满心惨淡,竟没人敢动上一下半下。韦子壮从头到尾
面色铁青,心中只感不对,想起秦霸先一家的惨祸,此时听了那碰碰声响,全身冷汗更
是涔涔而落。

    卢云见他们色厉胆敛,登即抢上前去,提声叫道:“门外是哪一位!”

    外头传来一个沈稳的声音,道:“诸位高贤,下官是金吾卫都统巩正仪,奉皇上之
命,特来贵府找样东西。还请诸位行个方便。”卢云咦了一声,他本以为是江充作祟,
哪知却冒出个名不见经传的巩正仪?卢云正自疑惑,忽听侧门处脚步声杂沓,似有什么
人过来了。

    众人心下一惊,急忙回首望去,只见一名老者大跨步行出,正是征北大都督柳昂天。

    卢云还未来得及躬身行礼,只见柳昂天手一挥,背后大批军士匆匆涌上,望来也有
三四百人,霎时便将前院、大厅等处挤得满了。

    柳昂天不改往日威风,只冷冷地道:“大家莫慌,把门打开,让姓巩的进来说话。”

    背后士兵嘿地一声,瞬即接管前院,卢云等人都见过这批兵卒,这些人住在柳府别
院,一墙相邻,乃是柳昂天军旅多年收下的死士,个个都是忠心耿耿。当年刘敬惨死,
京城大乱,便是靠这批步卒守卫柳府,此刻局面稍有不稳,又给柳昂天调了出来。

    柳昂天使了个眼色,部众便将大门略略打开,哪知才开了一条缝,外头惊天动地的
呐喊声便如大水般泄入,杀声四起,门板大开,无数兵卒便要趁势涌入,柳昂天怒吼道
:“大胆!给我挡在门外!有敢擅入柳府者,格杀匆论!”

    大都督一声令下,柳门死士奋力向前,只听怒喝斥骂之声不绝于耳,双方人马互相
推挤,门口乱为一片,柳昂天怒道:“巩正仪!我柳家大门是你们这些蹄子踏得么?给
我独个人滚进来!”老将不老,霹雳般的吼声发出,虽无盖世内力,却也让众人心头一
震。门外传来一个军官的声音,大声叫道:“大家听侯爷的话!

    退后!统通退后!退后!“

    乱了好一阵子,门外跌跌撞撞地颠入一人,看他身穿金甲,腰悬钢刀,果然是当今
四大禁军将领之一、金吾卫都统巩正仪。这巩都统才入院中,全身上下立时被刀枪指住,
柳昂天喝道:“关上了门!”百名军士发声呐喊,门板推挤,撞开了门外无数兵卒,轰
然巨响中,再次牢牢紧闭。

    左从义等人见来将落单,纷纷冲上前来,对着他上下斜觑,不住冷笑挑衅。

    巩正仪独自站立院中,面色有些惊白,他向柳昂天挤出笑容,拱手道:“侯爷。”

    柳昂天哼了一声,以巩正仪的身分,倒还不必他亲自问话,他使了个眼色,那石凭
明了意思,霎时横手横脚,晃到了巩正仪面前,傲然道:“巩都统,你是吃了熊心豹子
胆啦?还是活得烦腻了?居然来侯爷府上撒野啊?”说着伸手拍打巩正仪的面颊,直把
这位禁军统领视若无物。

    巩正仪面色难看,他缩头缩手,取出一道公文,道:“对不住。皇上有旨,要咱们
四位禁军都统封闭城门,在城里寻找一物。在下身受皇命,奉命过来搜查府上,绝非有
意得罪。”

    左从义走了过来,接过公文一看,迳自扔在地下,戟指骂道:“一派胡言!

    找东西找到咱们侯爷府了?莫非你收了江充的好处,想要栽赃什么,是不是?“

    大怒之下,一脚便往巩正仪身上踹去。巩正仪满面汗水,慌道:“误会!误会!

    此事与江大人无关。现下太师府也给皇上派人搜查,诸位若是不信,只管派人过去
问问,那便明白了。“

    听得江府也被波及,满场将士都是为之一惊,齐声道:“江充也被搜了?”

    巩正仪喘道:“岂止江太师被搜,现下虎林卫奉命搜索内阁学土,羽林卫去搜六部
尚书,只要查到皇上要找的东西,满门立时下监。”众人大惊不已,卢云听说顾嗣源也
给波及,自也感到惊愕骇然,问道:“皇上到底要找什么东西?”

    巩正仪干笑两声,从怀中取出一张白纸,送到了柳昂天面前。众人急急围拢过来,
霎时见到了一只方印拓文,六字阳刻大篆,数十双眼睛看得明白,却是“皇帝正统之宝”!

    柳昂天深深吸了口气,道:“皇上要找传国玉玺?”

    巩正仪干笑道:“侯爷英明。”

    厅上众人面面相觑,却没几个人想得懂皇帝的用意。那正统之宝淹没已久,早随武
英皇帝一同陨落,岂料事隔三十余年,今圣竟要硬搜出来?却不知是哪个奸臣谗言上奏,
竟尔惹出这等天怒人怨的事惰。

    柳昂天几十年没见过这等宝贝,自是毫不在意。他微微一笑,道:“当年正统之宝
遗失,老夫也曾出力去找,只可惜探听多年,却是徒劳无功,倘若东西在我家里,那可
是再好不过了。”当下伸手揖客,道:“都统要搜,尽管搜,别说我怠慢你就成了。”

    眼看柳昂天胸有成竹,巩正仪自是心头惴惴,皇芾这次诰命颇为古怪,被搜的人莫
名其妙,搜的人自也一头雾水。他里外不是人,却又不能不搜,只得陪笑道:“多谢侯
爷明理。在下只要五个人便够了。”柳昂天不去理他,自管行入大厅,喝道:“来人!
他们搜得痛快,咱们也喝个痛快,大伙儿今日不醉不归!上菜!”

    巩正仪苦着一张睑,自从门外调来五名军士,诸人悄没声地在屋内走动。这回皇帝
不按牌理出牌,胡乱整肃大臣,不只惊动柳昂天,连江充也一同受累,明日早朝群臣激
动,江柳两派同声叫苦,皇帝非得收回成命不可,届时大臣追究罪责,巩正仪等人负责
搜查,全都要成了代罪羔羊,他自知处境为难,自是加倍小心谨慎,免得来日遭人挟怨
报复。

    柳昂天意兴甚豪,当下把七个老婆唤了出来,满满坐了一桌。柳昂天的儿女世居封
地,无人在京,不然满月酒加上团员酒,儿女媳婿、内孙外孙齐聚一堂,必可坐满三桌。
总帅神态自若,其余众将气势大振,便也坐下饮酒,一时猜拳喧嚷,根本不把巩正仪放
入眼里。每回巩正仪率人经过,左从义等人便赏他一阵冷嘲热讽,着意让这人难堪。

    巩正仪奉命而来,用意也只在官样文章,只要在皇帝面前奋不顾身,那便有了个交
代。他无心搜索,屋内屋外应付一阵,便行到柳昂天桌边,躬身道:“启禀侯爷,里外
都看过了。”看他模样恭谨,直似下属回秉上司,柳昂天却不领情,只冷冷地道:“没
找到?”

    巩正仪陪笑道:“回侯爷的话,没找到。”他想反身离开,柳昂天却不让他走,当
下喝了口酒,淡淡地道:“巩都统,我老婆的床单是什么花样啊?”

    巩正仪慌道:“侯……侯爷,您……您这话是……”

    柳昂天叹道:“您搜了半天,却连我老婆的床单也没瞧过,一会儿皇上问你话,你
答不上来,到时龙颜大怒,硬派老夫怠慢钦差,柳某人可吃罪不起。都统再加把劲吧。”

    巩正仪知道他有意恶整自己,一会儿说不定设下什么计谋,却来倒打一耙。

    想自己这个金吾卫统领巴掌点大,实在得罪不起征北都督,当即求饶道:“侯爷,
您……您饶过小人吧……”

    柳昂天双目翻起,重重往桌上一拍,喝道:“废话什么!要你搜,便去搜!”

    柳昂天神态凶狠,好似他不是这屋子的主人,反倒是带头搜查的将领一般。巩正仪
苦着睑,带着兵卒匆匆绕屋一圈,敷衍过后,便又陪着笑脸回来,轻声道:“侯爷,还
是没瞧到哪……”

    柳昂天冷冷一笑,将小儿子抱上膝头,道:“大人啊,就这么算了么?”巩正仪哈
了哈腰,擦去了额头冷汗,尴尬地道。“小人……小人该……该……”

    他该了两声,也不知该些什么。柳昂天好整以暇,他喝了口酒,在儿子脸上亲了一
亲,道:“该怎么样啊?怎地不说话了啊?”他问了两声,却只听巩正仪牙关打颤,好
似十分害怕,柳昂天心中得意,当下斜目去看巩正仪,只见他双目瞪直,神情异样,只
在凝望着自己的膝头。柳昂天微微一奇,便也朝自己腿上望去。

    一望之下,连他自己也咦了一声,身子竟是僵住了。

    柳昂天神情有异,桌边将领心下纳闷,齐朝柳昂天望来,霎时之间,喷酒的喷酒,
发颤的发颤,诸人满心惊诧,无不全身大震。满厅人众原本喧哗吵嚷,此刻见了主桌的
情状,全都静了下来。

    各人睁大了眼,几百双目光定来,都在望着柳昂天的膝头。

    “呀哈哈!”万籁俱寂中,小小婴儿哈哈欢笑,看他高举小手,捧着一方印石,好
似拿到了什么宝贝玩意儿,真个开心了。

    玉色温润,形做四方,上刻六大篆文,曰:“皇帝正统之宝!”

    正统之宝……居然在这儿?

    柳昂天一颗心彷佛停止跳动,左从义、石凭等人也是面皮发颤,厅上不闻一人说话,
粗重无比的喘息声此起彼落,让人更感心慌。过得良久,左从义第一个说话,只听他语
带哭音,呜噎道:“搜出来了……”巩正仪并无分毫喜悦,只喃喃自语,寒声道:“是
啊,搜出来了……”

    厅上众人面面相觑,便在此时,猛听一声尖叫,一名女子抱住那婴儿,哭道:“搜
出来又怎么样?不过是一块玉石,又有什么了不起的!”说话那女子放声尖叫,正是七
夫人,看她泪如雨下,怀中的婴儿却仍呀呀笑着,双手兀自抱着印石不放,分毫不知大
祸临头。

    柳昂天叹了口气,道:“傻丫头,这东西随武英先皇出征,玺在人在,玺失人亡,
现下东西重见天日,先皇恐怕也要……”说到此处,已是颓然坐倒,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来。

    皇帝日夜忧惧先皇复生,三十年来悬心挂念,现下正统之宝在自己家里被搜出来,
事涉皇权归属,那比聚众上山的罪名还要来得惨。众人想清楚了道理,无不牙关颤抖,
左从义呜噎啜泣,韦子壮呆若木鸡,连卢云也是一脸惊愕,众人一个接一个垂首下去,
无论搜的人、被搜的人、旁观的人,此时心中都只有一个念头:“怎么办?”

    左从义全身发抖,语带哭音,颤声道:“巩都统,如果事惰传出去,咱们…

    …咱们还能活么?“巩正仪摇了摇头,黯然道:”实在话一句,皇上连江充都疑心
了,各位与玉玺牵连上了,日后会有什么下场,自己想吧。“左从义目中含泪,他眼望
巩正仪,哽咽道:”巩部统,咱们是被嫁祸的。“

    巩正仪倒也没有趾高气昂,只是微微苦笑,摇头道:“别跟我诉苦,我帮不了你们
的。”

    众人互望一眼,想到刘敬与东厂诸人的下场,无不全身发抖,猛听一声大吼,韦子
壮当机立断,先发制人,霎时拔刀出来,架住了巩上仪的喉头,逼勒他坐下。

    他便了个眼色,黄应沙场老将出身,应变也快,霎时拔出钢刀,将巩正仪的部下捕
捉在地,不许他们通风报信。

    众人有的急于查出真相,有的惶惑害怕,不能言语,满堂人心惶惶,却只有那个小
婴儿仍旧拿着玉玺,嘻嘻哈哈地笑着。

    左从义哭道:“为什么?这东西不是失踪了么?为何又会冒出来?”管家抱头大哭。
“小少爷贪玩,自己从礼品堆拿出来的,我们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啊……”

    听得此言,众人心下了然,已知有人移祸江东,藉送礼之便,趁机嫁祸给柳昂天。
石凭双目喷火,怒目望向众人,厉声道:“是谁!是谁把东西带来的,滚出来!”众人
见了他的眼神,都是为之一惊,虽然知道事惰与自己无关,却还是怕了起来。

    砰……砰……

    便在此时,突听大门再次响起,硬生生打断石凭的说话。打门声中夹杂一个吼声,
喝道:“老巩啊!到底查得怎么样了!有无瞧见东西啊!”

    情势再变,又有人过来支援了,柳昂天沈声便道:“来人,守住了大门。”

    勇者死士涌了上来,全数埋伏在大门之旁,个个拔刀出鞘,等着下手杀人。门外那
人没听得回答,登时叫道:“老巩,大家都查完了,就你还没回报!你到底在搅什么?”

    韦子壮怕巩正仪大呼小叫,登把钢刀紧了紧,低声道:“这大嗓门是谁?”

    巩正仪慌道:“门外那人是府军卫的都统李扬鹰。这回大家得了号令,各自行事,
咱们金吾卫查侯爷府,府军卫搜太师府,其余五大学士、六部尚书的宅邸则由虎林、羽
林两军专责查访。一有消息,即刻上报万岁爷。”

    众人听得声势浩大,心下都是暗暗害怕,想来皇帝此番劳师动众,定要查个水落石
出,绝无轻易罢手之理。韦子壮倒不显得怕,他冷笑一声,将刀子略略松开,附耳道:
“想活,那就把人打发走。”

    巩正仪命悬人手,却又不堪坐以待毙,正想找个密语向外传讯,韦子壮已然靠了过
来,又加了一句狠话:“别想掉花枪,这帮人要是进来了,我第一个杀的就是你。”

    巩正仪满面冷汗,看韦子壮的狠模样,绝非玩笑之言,此时此刻,只有听命行事再
说了。他吞了口唾沫,提气叫道:“李都统!咱也没找到东西!劳烦你先带兵回去,我
在侯爷府还有些私事,想坐会儿再走。”

    那李扬鹰却无意离开,听了说话,反而斥骂道:“别搅和了!宫里还有多少事等着
回报,你快快出来吧!”巩正仪有些犹疑,韦子壮却不容他退让,他重重哼了一声,霎
时手上钢刀加紧,割伤了喉头。

    巩正仪又慌又怕,韦子壮心狠手辣,随时会杀了自己,当下喘了喘,又叫道:“李
都统别不近人情!侯爷今晚摆满月酒,我想留下来喝一杯,聊表祝贺,有何不可?”

    门外李扬鹰啧了一声,跟着脚步声响起,换了个人过来说话。巩正仪管他是谁,此
刻性命垂危,便算亲爹娘过来也不管用,当即叫道:“你们先走吧!我今夜不回宫了。
大家好歹是同僚,皇上那儿替我遮掩着,行么?”

    “不行……”

    大门外传来低低的话声,听来中气颇为不足,可这个嗓音好熟悉,好像是…

    …好像是……

    巩正仪发起抖来了,已是泪如雨下,花厅里四品以上顶戴的,无不面色惨淡,因为
……因为……

    “圣上驾到!”

    门外一片当琅琅的响声,千柄腰刀触地,无数官军叩首,三呼圣名。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爷来了。形势抵定,再也无法顽抗。门内众人闻声震动,七个夫人自知要死,
一齐放声大哭。韦子壮也呆了,索性放开了钢刀,怔怔坐倒。此时无论武功高低、才略
优劣,胆大胆小,每个人都是目中含泪,面如死灰。

    “柳昂天!你也步上刘敬的后尘,一起来反朕么?”黄龙悲吼,重重一脚踢在门上。

    “开门!你若没做亏心事,现下就给朕开门!开门!”

    一响接着一响,皇帝对着大门连连重踢,每一下都踢到了男女老幼的心窝里,痛得
心酸凄惨。七夫人忽然尖叫起来,她抓起玉玺,奋力砸下,尖叫道:“祸端!

    祸端!看我砸烂你!“只听碰地一响,那玉玺摔在地下,却只砸破了青砖,并未破
裂缺角。七夫人哭叫道:”来人!快拿槌子来!快拿槌子来!咱们砸拦它,扔到井里去!
皇上问起来,咱们便说不知道!“说着大呼小叫,到处寻找铁槌。

    旁观众人低头苦笑,并无一人援手。众人心里明白,此时便算砸烂了玉玺,矢口否
认,怕也无济于事。毕竟藏得起玉玺,藏不起巩正仪,纵使把他杀了灭口,门外那个李
扬鹰亲眼见同僚进屋,却要如何料理?便算也赏他一个冷枪,那成百上千的兵卒都听到
了说话,该要怎么办?

    皇帝越踢越怒,霎时吼道:“柳昂天!你这奸臣居心叵测,以为朕不知道么?

    要不是太后保着你,朕老早就杀了你!就像杀掉秦霸先那样杀了你!“

    满厅众人极其慌乱,有的默默饮泣,有的眼珠急转,亟思脱身之道。柳昂天却显得
极为沈静,只见他大踏步行入院中,站在大门之前,似在思索什么。

    主公不见应变,诰命夫人自不能坐以待毙,她奔入屋里,过了半晌,手上抓了块物
事,便又急急忙忙奔回院中,她满面泪水,悲哭道:“老爷……老爷……

    这是隆庆帝赐下的免死金牌……咱们用这个救命……“厅上众人见了救命法宝,无
不欢呼起来。知道还有一线生机。

    柳昂天笑了笑,接过了金牌,他忽然大吼一声,将金牌奋力砸出,那牌子飞越大门,
坠入了外头的人群中。

    救命金牌弃若敝履,柳夫人放声人哭:“老爷,你不要命了么?”

    柳昂天哈哈大笑,厉声道:“傻瓜!这种东西要能救命,秦霸先一家也不会死了!
真正救命的东西是……”他走向院内一角,伸手握住一柄大刀,霎时奋力拔起,厉声怒
吼:“朱谨!老子当年能拥立你,今日就能杀掉你!你有种滚进来!”

    柳昂天怒言挑战当今,皇帝闻言狂怒,正要下令攻打柳门,猛听轰隆一声大响,后
院直直射出一道蓝焰,炸上了半空。

    最后的机关已然发动,蓝色焰火照得夜空一片明亮,城郊威武军营的三万死士即将
杀入北京,当京城被染为血海的时刻,一切都将玉石俱焚。

    征北大都督或许无力争斗,无能自保,但要玉石俱焚,善穆侯可是绰绰有余。

    左从义等人又怕又惊,全都滚跌在地。韦子壮泪流满面,眼前出现自己师哥的身影,
如今斗转星移,轮回却来到了自己身上,他奔了上去,大声哭道:“大家今日放手一搏,
虽死无憾!”

    柳昂天手持大刀,喝道:“韦子壮听命!”韦子壮拜倒在地,咬牙道:“属下在。”

    柳昂天拉住了元配夫人,一把推向韦子壮,厉声道:“保着我的妻小走!来日替我
报仇!”

    韦子壮大惊失色,颤声道:“侯爷……你……你……”

    柳昂天不去理他,自管大踏步行向大门,便在此时,又是一声巨响,门闩已然断裂,
大门随时都能倒塌。突听柳昂天怒吼道:“走!”情势紧张,再也拖延不得,韦子壮拖
着元配夫人,手上另抓了一个,尖叫道:“大家快随我走!从厨房密道走!”他见卢云
呆立不动,霎时重重踢了他一脚,喝道:“帮帮我!救一个算一个啊!”

    卢云醒觉过来,他见七夫人兀自尖叫不已,当下拦腰抱住了她,随着韦子壮仓皇逃
离。

    便在此时,大门传来碰地一声,那是重物撞门的巨响,震耳欲聋。后院脚步声无数,
已被包围,韦子壮掀开后厨的一处土灶,现出了一条通道,大小仅容爬入,听他喝道:
“进去!快进去了!”老弱妇孺惊怕莫名,一个个爬将进去,遇到年纪长的,韦子壮便
一脚踢入,将人硬塞进去。

    “轰隆”,伴随最后一声巨响,大门向两旁倒下,烟尘弥漫中,当前走进一名腰悬
弯刀,面目阴沈的男子。他手指柳昂天,冷冷地道:“我等奉皇上之命,前来擒拿善穆
侯满门,有敢抗旨不从者,定斩不饶。”

    好生熟悉的景象,三十年前的秦征西,三十年后的柳征北,当年那一幕老弱妇孺引
颈就戮,秦家主母无辜断颈。而如今……而如今这里站的人却是……

    “操你妈啊!”大刀狂烈杀出,鲜血洒过半空,那锦衣男子的首级落了下来,柳昂
天伸手抓住,狠命扔向皇帝,霎时喊出今生在朝廷里的最后一句话。

    “弟兄们!咱们今日杀死昏君!自己做皇帝啊!”

    杀声震天,三百名死士随着主公向前冲杀,如同千军万马,柳门已成战场火海,左
从义等人又哭又笑,有的逃、有的战,有的却如失心疯一般,竟只茫然坐地,等候斧戎
加身。

    大难临头,里里外外都是逃难人群,大批军士从门口杀来,院外无数兵士翻墙入屋,
一个个跳将进来。韦子壮见卢云兀自呆呆站立,登即大吼一声:“还不走?你也想死吗?”
将他一把拉住,两人一同滚进密道。

    卢云向下倒落,临别前最后一眼回顾京城,只见夜空一片蓝光,彷如魔鬼的诡谲笑
容,正自诅咒着人间……

    “皇上啊皇上!”

    蓝光满天,江充抱头痛哭,望着里许外的都督府。三足鼎立,双雄对决,江刘柳三
派历经三十年对峙,终于烟消云散了。王朝的三大支柱被砍倒了两根,他责无旁贷,从
此以后便要独力撑起朝廷。这听来像是大喜事,可是……可是……

    “皇上啊皇上!”江充放声大哭:“一只鼎少了两根脚,那就不再是鼎了…

    …那是倒在地下的废铁啊!“

    一方印石、一袭龙袍,三十年来的寝食难安,终于把皇帝逼到角落了。他连忠心耿
耿的江充也信不过,也要软禁家中,也要削去大权,皇帝已经疯狂了。

    他正在摧毁自己一手创建的太平乐业,景泰王朝。

    第十章投怒苍

    却说卢韦两人进入密道,后头兵卒已然涌上,韦子壮肩膀顶住石门,喝道:“卢云!
跟我一起出力!把门阖上了。”嘎嘎声响中,“武宫内劲”与“无绝心法”一起发动,
石门终于缓缓阖上了。任凭外头杀声四起,门里却也听不到分毫声响。

    密道关闭,柳昂天便有通天本领,那也逃不掉了,想来是凶多吉少了。只是若无他
率人抵挡朝廷兵马,满屋子家小也不能从容离去。说来征北都督临危不乱,至死不辱威
武之名。

    韦子壮掩住了脸面,好似在啜泣一般,想来他追随柳昂天已久,乍然生离死别,心
中必定酸楚。卢云虽也难受,但毕竟追随柳昂天不过两年,平日也不算亲昵,自没韦子
壮那般撕心裂肺。当即劝道:“韦护卫,这里都是老弱妇孺,只能看我俩的作为,你快
别伤心了。”

    韦子壮掩面不语,过得良久,方才定下神来。卢云拍了拍他的后背,以作安慰,问
道:“这密道什么时候建的?”韦子壮凄然一笑,道:“当年秦霸先满门抄斩,哪个大
臣不是提心吊胆,侯爷第二年便秘密盖了这条通道。他在出口处安排了一个老人,最是
忠心不过,几十年来都在等这一刻。”

    正在此时,甬道中传来大声尖叫,韦卢二人对望一眼,都是大惊失色,就怕前头有
人伏击,慌忙下提气一纵,两人墙边几个起落,赶到了人群之中,猛见一名武将蹲坐在
地,手上抓着一柄刀,却是中郎将石凭。韦子壮怒喝道:“石凭!

    你不到前面杀敌,逃到这儿干什么?“石凭慌忙摇手,喘道:”别赶我走,别赶我
走……“

    树倒猢狲散,看那石凭全身血污,说话时不住发抖,全没以往的半分威风。

    卢云起了怜悯之意,道:“此刻多一个帮手,便多一分生机,别为难他。”韦子壮
叹了口气,这人既然来了,便想把他轰出去,也是有所不能。当即道:“也好,我到前
头带路,你和这石凭断后。”

    韦子壮手提长刀,便往前头去了,一行人除了柳门七位夫人外,尚夹着许多家丁下
人,这些人多是老弱妇孺,有的过于娇贵,难耐久行,有的惊吓过度,不住晕眩呕吐,
一行人孱老稚弱,甬道里又气闷,不过行走小半个时辰,便已动弹不得。

    柳门七个夫人趴倒地下,哭声震天。只是甬道里又不只柳门一家一户,那韦子壮、
卢云、一众家丁,谁又不记挂自己的家人?那石凭自也有亲人家小,眼看这些女人吵嚷
得厉害,霎时吼道:“你们这些贱货快快闭嘴!要哭等滚出去再哭,别再惹人烦!”

    一名女子尖叫起来,正是柳昂天的爱妾五夫人,只听她叫道。“滚出去!贪生怕死
的东西!给我滚出去!”霎时扑了上去,对着石凭又咬又叫,颇见疯态。

    石凭抓住五夫人,重重一耳光扇出,喝道:“侯爷死了,你们这些青楼卖笑妁妓女
还神气什么?发你少奶奶的春秋大梦?去死吧!”石凭当众打人,其余几名夫人慌忙去
拉,七夫人尖叫道:“卢云!卢云!你快来啊!”

    众人惊吓过度,一个个都有疯狂之相,卢云平日静心养性,多读圣贤书,此刻灵台
尚称清明,神智自是不乱。他听得叫唤,当下抢了过来,右掌扑出,便朝石凭身上击去,
左手闪电般探出,五指扣住他的右腕,功劲到处,已把兵刀夺了下来。

    卢云多年未与高手较量,但他精通内家拳法,毕竟不同凡人,果然三招内便已制服
老将。他点住了石凭的穴道,把刀子交给了七夫人,道:“这人再有无礼言行,一刀杀
了他。”

    石凭又惊又怕,怒道:“姓卢的,你……你也和这贱人搞上了,对不对……

    你这下流东西……“几名夫人听了这话,无不朝七夫人望来。那元配的眼神尤其严
厉。七夫人面色一寒,急忙缩到卢云背后去了。

    卢云听这石凭满口无耻言语,忍不住眉头一皱,顺手点出,使封住了他的哑穴。

    甬道狭窄,黑暗无光,道中又多是女流之辈,众人挨挨擦擦,勉力前行。四周饮泣
声不绝于耳,让人更加心烦。只是乱归乱,那婴孩却始终不哭不闹,看他睁着大眼,只
在七夫人怀中探头探脑,好似颇为好奇。卢云心下大慰:“果然是将门虎子,这孩子如
此骁勇,将来必可为侯爷复仇。”

    又行一阵,地下湿淋淋地,两旁墙壁甚是阴潮,看来密道挖掘入地,已深达护城河
下。卢云曾亡命天涯,见识远过常人,自知京城防卫以内城、外城两处最是森严,只要
能顺利逃离这两处关卡,生离北京便有了希望。

    约莫又走了半个时辰,一行人已至密道出口,韦子壮当头领队,侧耳倾听,不闻有
啥声响,便推开密道石门,缓缓爬了出去。卢云此刻也已挤到队前,一见韦子壮出去,
立时竖指唇边,示意众人噤声,跟着摆出“无双连拳”的架式,只要门外稍有动静,他
便要趋前杀敌。

    等了半晌,不闻异响,卢云便也爬将出去,只见自己身在河岸,深秋夜寒,此际已
是中夜,秋风吹拂河面,激起阵阵寒波。侥天之幸,此地已在永定河畔,并无追兵赶来。

    远处一间小屋,韦子壮正与一名老人说话,想来那人便是柳昂天安排的忠心部属了。
卢云放落心事,便将柳府老小一个个接出密道。

    众人爬将出来,个个灰头土脸,卢云替石凭解开被封穴道,嘱咐道:“大家同舟共
济,石将军别再惹人心烦。否则休怪我下手不客气。”石凭苦笑两声,只蹲坐在地,不
言不语。

    万般悲苦中,一行人围住柳昂天的元配,各自抱头痛哭。眼下主公生死不明,那诰
命夫人身为主母,自须拿捏主意,只是她一来年老,二来富贵,从未经历风浪,此刻仅
垂首饮泣,半天说不出话来。

    卢云远比这些人来得镇静。他反复踱了几步,唤来了老管家,道:“你们带得有钱
么?”

    乱世逃难,第一要紧的便是拳脚功夫,此节倒不必多虑,以韦子壮的身手见识,便
遇上十来个土匪,也能保住老小平安。除此之外,银两便是第二要紧的东西。这一大群
逃难老小足有五六十人,每日里光是要吃要喝,便是一笔花费,何况中间遇上州官罗唆、
知府为难,不能没钱打发。卢云曾经流落四方,是以第一句话便问到要紧处。

    那管家慌道:“走得好急,老朽也不知带了什么。”说着唤来一名家丁,取来一只
大包袱,众人聚拢过来观看,虽说没来得及准备,但柳府富甲一方,里头还是放了厚厚
一叠锟票,另有些珠宝首饰。

    猛听元配夫人尖叫一声,从包袱里取出了一方玉石,尖叫道:“是谁?是谁还把这
祸害拿出的?”众人定睛一看,却是玉玺,想来家丁走得实在匆忙,收拾满月酒的礼品
时一个不察,却又把玉玺放进了包袱。那元配发狂也似,狠狠将那玉玺扔入密道。放声
哭了起来。

    几名夫人过来相劝,那元配却不领情,只见她暴跳如雷,尖叫道:“石凭说得对!
你们全都是贱人!你们嫁给老爷,不就是要钱么!看!看!这里都是钱,你们拿了就滚!
滚!”跟着拿起包袱乱抖乱砸,口中又哭又叫。众女神色黯淡,大为难堪,七夫人更哭
了起来。卢云想要相劝,却又不知从何劝起,只能干着急了。

    便在此时,听得一声吼,跟着一个耳光抽落,已将那元配打晕过去。卢云又惊又喜,
赶忙回头去看,下手之人却是韦子壮,只见他背后跟着一名老人,却是方才见到的那名
忠心下属。

    韦子壮将那元配一把扛上肩头,厉声道:“听了!这里给你们立个榜样!侯爷生死
如何,尚未分晓,你们这些人谁敢再闹!再提要拆这个家,须过我韦子壮这关!”韦子
壮厉声怒吼,一旁石凭干笑两声,正要讥讽,韦子壮一个健步过去,将他踢翻在地,跟
着怒目望向众人,森然道:“这便是第二个榜样!谁还想试试,那便滚过来。”

    章子壮为人圆滑,岂知今日逢上大关头,先是刀擒住巩正仪,控住了局面,现下又
压住了众女的争执,看来柳昂天选了他做贴身头牌护卫,果然是大有眼光。

    眼看众女噤若寒蝉,家丁也不敢吭上大气,卢云自是暗赞在心,他迎上前去,问道
:“安排好了么?”韦子壮收敛了怒容,舒了口气,道:“侯爷当年吩咐过了,只要生
出大事,便要几位夫人搭船离开,先与云风少爷会合,之后再行打算。”

    柳昂天长子名唤云风,世袭爵位,久居故里,听韦子壮的意思,当是要折返山西封
地,前去投奔这位大少爷。

    韦子壮吩咐几句,那老人便去船坞准备。韦子壮凝望卢云,道:“你要和咱们走么?”

    卢云听—这话,身子忍不住一阵颤抖,他虽与柳门有些渊源,但毕竟资历尚浅,此
刻若要抽身,尚能全身而退,韦子壮猜知他的心事,登时叹道:“卢云,你过几日便要
成亲,倘若要走,那便走吧。我们不会怪你的。”

    卢云当年初来京城,本是一贫如洗的寒微小厮,投入柳门之后,仍是个无足轻重的
马弓手,并未得到厚爱赏赐,如今的状元功名更是凭着一己的才智得来,说来与柳昂天
并无干系,他叹了口气,回头望着七夫人,只见她怀抱着孩子,睁眼望着自己,目光中
全是求恳,看她如此殷切,必也不想自己离开。

    卢云反身望向北京,但见远处的京城巍峨耸立,不见火光大起,只黑沉沉地一如平
常。想来乱事还未波及全城,顾家老小应能平安。他心中茫然,想道:“我该怎么办?
跟他们一块儿走么?还是回去守着倩兮?”

    此刻兵荒马乱,自己于情于理,都该回去守着亲人,只是这话要如何说得出口?他
怔怔犹豫,颇难决断。韦子壮却不强人所难,他见卢云犹疑不决,登时搂住了他的腰,
附耳道:“傻子啊,陪到这一步,你已经对得起侯爷了。趁着还能走,那便自己走吧。
没人会怪你的。”

    卢云望着韦子壮,心里一阵难受,泪水扑飕飕地落了下来。人家韦子壮的老婆孩子
全在北京,只是他为了柳家老小,竟尔舍弃自己的家人。想来他心中的痛楚无奈,绝非
外人所能想像。卢云哽咽道:“韦护卫,我……我……”

    便在此时,渔船已然开到,石凭第一个抢上,这石凭乃是柳门大将,官职更是柳昂
天一手举保的,此番若要回京,决计死路一条。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果然快手快脚,
模样俐落,分毫不见迟疑。却听他问道:“韦子壮!咱们现下要去哪儿啊?”

    韦子壮不喜此人的凉薄,头也不回,迳自喊道:“去山西!”

    石凭唯唯诺诺,自管躲入舱中。韦子壮叹道:“老弟,大难忽起,事事难料,谁也
信不过谁。你说……如果咱们找不到云风少爷,可以投奔伍定远么?”卢云听了这话,
登时一凛,此时柳门最后一只精锐部队握在伍定远手上,倘若他要出手救人,柳门老小
自能安然无恙。

    卢云沉吟半晌,道:“正远生性忠义,必定愿意援手,此节不必多虑。”

    韦子壮苦笑道:“定远那里是没问题,只是你说……艳婷姑娘靠得住么?”

    卢云微微一奇,道:“韦大哥为何说这话?艳婷姑娘有什么不好的?”卢云与艳婷
算得上熟识,两人虽不曾深谈,却也知这女孩儿朴实单纯,绝非奸佞一流,他心头纳闷,
不知韦子壮何以信不过人家,当下便出言反问。

    韦子壮正要说话,却听石凭喊道:“你们婆婆妈妈地干什么!再拖下去,可别把追
兵惹来了!”韦子壮欲言又止,只反手拍了拍卢云的肩头,叹道:“兄弟,没空跟你说
了,咱们得走了。”

    卢云见他便要离开,心中忽然不忍,只想替他做些什么,当下奔了过去,握住他的
手,低声道:“韦护卫,你的家人孩子,我一定替你看顾。你放心走吧。”

    韦子壮听得此言,登时泪流满面。卢云向来一言九鼎,言出必行,他等了许久,便
是在等这句话,先前劝卢云留京,多少也是存了这个私心。韦子壮满面感激,连连点头,
低声道:“世上人心险恶,你自己保重。”当下也不再多说,便自上船去了。

    柳门老小缩入船舱,甲板上便只余下寥寥数人,韦子壮上上下下点过人头,却还少
了一个,他厉声道:“还有谁没上船,快快过来!”

    话声甫毕,一名女子慌慌张张地从密道奔出,正是七夫人,却不知她是什么时候跑
进去的。她行到船舷,驻足看着韦子壮,神情有些害怕。韦子壮沈声道:“你怎么了?
为何还不上船?”七夫人似乎有些犹豫不决,只是低头望地,不言不动。

    韦子壮看破了她的心事,登时跳下船来,拉着七夫人,摇头道:“如玉,嫁做人妇,
便有三从四德要守。那人要是爱你,当年便娶你了。你再想着他也是没用。”

    七夫人给他拉着,脚下便跟着走了,只是她目光不住回向卢云,好似想说些什么,
却又难以启齿。卢云见她模样楚楚可怜,望着自己的目光满是求恳,他心中突然一个冲
动,便想随上船去,但转念间想到顾倩兮,便又忍了来。

    大船驶离河畔,直朝河心驶去。卢云孤立岸边,心中百感交集。柳昂天凶多吉少,
这一大群寡妇全都仰赖韦子壮照顾了。他又是内疚,又是心伤,一时双手握拳,怔怔地
落下泪来。

    他站立许久,眼看大船已然驶入河中,远远离开。卢云放下心来,正要转身离开,
忽然眼前闪过光芒,对面河岸竟然亮了起来,极目望去,林中似有无数火把高举,跟着
岸边放落了十来艘小船,直向大船划去。

    卢云大惊失色,知道朝廷追兵已然到来,他放声大叫:“不要啊!不要啊!”

    满船的孤儿寡妇,单凭韦子壮、石凭两个人,如何是朝廷兵马的对手?卢云心急之
下,霎时跳入水面,发狂也似地振臂疾挥,直朝河心游去。

    卢云拼死去游,只是他北方出身,水性不佳,虽然划得气喘吁吁,却难以抓定方位,
他边游边喊:“韦护卫!韦护卫!快快逃啊!”

    喊着喊,泪水已然流了下来,只见河上火光烛天,十来艘小船射出火矢,围着大船
猛攻不止,他在水中沉浮漂荡,想要游过去,偏生水流湍急,始终距离甚遥,卢云双手
连挥,大哭大叫:“皇上!求求您饶过我们!饶过我们吧!”

    大船着了火,远远望去,甲板上一个个黑影坠入了河水,旋即给冰水吞噬。

    卢云仰望苍天,只是咿咿啊啊地哭着,身子却也沉了下去。

    天将黎明,夜幕已褪,河面上只余下点点滴滴的残木破甲,以及载沈载浮的尸首。
远处小船来往搜捕,仍在寻找活口。

    卢云湿淋淋地爬回岸上,他双手抱头,跪倒在地,面容呆滞,已如死尸一般。

    几年下来,尽管无数生死大事在身边飘摇,但卢云仍是一本初衷,为所当为,不曾
有过疑惑茫然。卓凌昭死了,刘敬死了,秦仲海残废了,杨肃观失踪了,纵使天地逆转,
他还是人间最后的君子莲,淤泥再多十倍,在他看来也是云淡风清,始终不曾让他的志
向动摇。

    今夜今时,卢云知道自己错了。作为一个儒生,作为皇上钦点的状元父母官,他见
证了景泰王朝的最后一宗惨案,也见证了政争的残酷无情。卢云大叫一声,他拔出“云
梦泽”,奋力斩在地下,只是泪眼朦胧中,他居然不知要杀谁。

    在这一刻,几十年来的寒窗苦读显得如此可笑,忠君报国、为天地立心,这些是非
固执全没了颜色。留在心里的,只是一片灰蒙蒙,连他也不知那是什么。

    万籁俱寂,死气沉沉,卢云便这样倒在地下,此刻要他折返顾倩兮身边,再去做个
幸福的新郎,他却要如何快乐得起来?天下人个个受苦受难,只有他一个平安逍遥,这
要他的良心如何平安?

    卢云想到痛苦处,只呜呜地啜泣起来,便在此时,远处似有人附和自己,居然也传
出了哭声,却是从密道里传出来的。卢云心下大惊,他把长剑扔开,又滚又爬,急忙冲
入密道,霎时之间,只见眼前一个婴儿哈哈笑着,正在甬道里玩耍。

    七夫人没有把孩子带走,她把孩子留给了自己。

    卢云大叫道:“老天爷啊!”他一把抱住那孩子,已是泪如雨下。

    她信任自己,还胜过相信柳门中人,她要自己带走孩子。

    卢云怔怔流泪,心道:“这孩子死了爹娘,现下却托给了我,不论如何,我都得照
护他平安。”那孩子兀自不知母亲已死在河中,只在地下四处爬行,卢云见他爬入一堆
礼品之中,又在那儿翻翻找找,只是家丁早已把珍贵宝贝拿了出来,地下全是弃置不用
的空盒,那孩子自也找不到什么好玩东西。

    卢云呆呆看着,忽见那孩子拿起了一只锦盒,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正是艳婷托给
自己的礼品。景物依旧,人事全非,卢云接过锦盒,回思那夜的情景,心中更感酸楚。

    他叹了口气,此时已在救亡关头,自不能再有这些无聊心事,当下将那盒子随手扔
开,便在此时,盒盖翻了开来,露出盒底的红缎内里,十分讲究,里头还有个四方凹槽,
想来之前必定放着什么贵重物事,却给人取了出来。

    卢云咦了一声,心头大起异感,他四下去看,便在此时,见到甬道角落里滚着一只
玉石,却是方才被柳家元配扔进密道的那方玉玺。

    卢云将玉玺捡拾起来,放入手里细看,只见这印石也是四四方方的模样,卢云牙关
发颤,两腿发软,他缓缓拿着玉玺,放入盒内。

    玉玺放落,霎时与凹槽紧紧密合,大小天造地设,尺寸分毫不差。

    毫无疑问,这锦盒子正是祸首。

    卢云全身发抖,眼泪扑飕飕地落了下来,他举起脑袋,用力撞在墙上,惨叫道:
“侯爷!是我!是我害死你们的!是我啊!”那小婴儿听了他的叫声,心中受了感应,
登也哭了起来。

    卢云如同痴狂,一时脑门用力,只在墙上接连撞击,一时咚咚有声。他眼中又是悲
伤,又是愤怒,好似要喷出火来了。他用力一拳捶在墙上,悲吼道:“艳婷!为什么?
为什么要害我们?你难道不知这盒子有多可怕么?柳侯爷与你有什么仇?你为什么啊要
害他啊!”

    卢云咬住银牙,满面自责,如果自己把火漆拆开,如果自己没把东西送去,这件事
就不会是这样……艳婷……你好狠心,你好狠心……

    突然之间,卢云心下一醒,不对……不对,艳婷小小一个姑娘,她能有什么仇恨,
她的背后还有一个人……卢云双腿一软,跪倒在地,霎时之间,他已看到了答案。

    “是你么!武英王朝的中兴大臣,是你下的手么?”

    卢云望着地下的婴儿,绝望之中,终于张开了嘴,放声大哭起来。他想杀到那个人
面前,大声责问他为什么,他要那张国字脸说出真心话。

    神机洞里的一代真龙,武英王朝的中兴大臣,你好毒辣、你好忍心啊!

    在这心智溃决的一刻,忽听远处脚步声杂沓,竟有大批人马行来,卢云大惊失色,
此刻生死关头,命悬人手,绝不能意气用事。他将王玺藏人怀中,又那小婴儿紧紧抱住,
缩身密道,偷眼望外,果见有大批好手沿河行来,似在搜索什么东西。

    这些人并未穿着厂卫服色,全都是无名高手。只是这帮人脸上的冷酷无情,与朝廷
豢养的杀手并无二致。这帮人决计是皇帝派来的。

    卢云怔怔望着洞外,心道:“当此乱世,谁能保护这孩子平安?”

    他若潜逃回京,把这孩子送到顾嗣源家中,凭他兵部尚书的职权,或能保他一命,
只是风声若要走漏,祸端牵连,到时满门抄斩的惨祸,定会降临在顾嗣源一家身上。卢
云心中害怕,想道:“不成,便算要死,死我一人就好了。绝不能连累倩兮。”

    今生所爱,便只顾倩兮一人,宁可千刀万剐,也不要连累她。

    脚步声越来越近,自己到底何去何从,究竟要回京城,还是要逃到哪儿,须得有个
定断。否则给这些人抓住,那非但自己没命,还要把这小婴儿害死,卢云满心烦乱,不
知何去何从,忽然心念一动,眼前登时雪亮。

    “怒苍山!”

    卢云欢欣鼓舞,几乎要叫了出来。“朝廷再强,也打不下怒苍山来,天下间只有仲
海能救这孩子!”想到世上还有个怒苍山,心中直是大喜欲狂。以怒苍山的雄强兵马,
连皇帝都敢打杀,若要保护一个婴孩,那是绰绰有余了。

    卢云心中喜乐,越想越觉此计大妙,此刻局面诡异,皇上喜怒难测,随时会株连大
臣,柳门案发之时,自己身在现场,加上他与柳昂天渊源颇深,当此乱事,本就该先行
离京,避开风头。否则一个不巧,顾嗣源必为自己所累。

    卢云想定日后行止,有意速速离京,先把小孩子安顿了再说。他听洞外脚步声尚远,
眼前一处草丛,离自己约莫一丈,卢云深深吸了口气,倒退几步,跟着奋力一纵,飞身
坠入了草丛,便在此刻,那婴儿受了震荡,便要大声哭泣。

    卢云左手握住云梦泽,右手掩住那婴儿的口鼻,急速在草丛中爬行。他附到婴儿耳
边,低声道:“好孩子别哭,叔叔带你去吃香喝辣,找美丽的仙女玩儿去,你快别哭了。”

    慌乱之间,把孩提时的梦想说了出来,说也奇怪,那孩子居然止了泪水,不再哭泣。
卢云又爬了一阵,忽听背后一人提声喊道:“大家看!这里有条密道!”

    脚步声杂乱,眼看众人围拢过去,卢云心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当下运起
内力,奋力向前冲出,本想背后必有人大呼小叫,哪知奔了片刻,居然没有声响,卢书
回头去看,大批人马全数涌入洞里,居然不曾留人把守洞外。

    卢云放心下来,但脚下依旧不敢稍缓,他低头去看怀里,只见小婴儿手舞足蹈,啊
啊欢笑,想来眼前景物纷纷倒退而过,让他大感兴奋。

    卢云接连狂奔赶路,足足奔出三十来里,直到身在荒山,方才缓下脚来,稍事歇息。

    此时已近辰时,天色阴霾,漫天大雨下落,秋风秋雨最是凄苦,卢云用力摇了摇头,
撇开那些悲苦想法,眼前乃是人生前所未遇的大逆境,只要一个不慎,必然坠入万劫不
复的深渊,万万不能再怨天尤人。他行到一处树下,忽见自己还穿着官服,赶忙脱下顶
戴衣冠,打做包袱模样,将之埋入地底。

    十年寒窗苦读,承天门下金榜题名,无数风霜劳苦,终于换来这身华冠。那不只是
富贵功名而已,里头还有着此生笃信的志业。

    卢云跪在地下,将泥土一泼泼掩上了,眼看顶戴入土,慢慢隐没不见,茫然之中,
只觉得身上有块地方死掉了,再也不属于自己。

    卢云打定了主意,便也不再多想什么,当即怀抱婴孩,二人仓皇出奔,一路翻山越
岭而走。只等去到了天水,便要投上好友创建的山寨,先把婴儿安顿了再说。

    此行为免朝廷追捕,尽挑荒烟小路逃命。这条道路倒不陌生,当年与伍定远受人追
杀时,走的便是这条路。只不过这回没有同伴并肩而行,反换成一个小小婴儿陪在身旁。

    一大一小仓皇西去,路上甚少人家,道上饥饿时,也只能捕兽摘果为食,卢云精擅
烹煮,食材料理于他自是易如反掌,他将果肉撕烂烹煮,待成黏糊模样,方才送入婴儿
嘴里喂食。那孩子尚未长牙,找不到奶娘哺乳,除了此法,也别无别的法子喂养。天幸
这壮小子胃口奇佳,来者不拒,看在卢云眼里,倒也欣慰。

    饮食容易,但心里的重担却始终放不下来。卢云离京已有数日,却始终不曾传讯回
去,柳门爆发大祸,顾嗣源、顾倩兮父女得知消息,却又找不到自己,必定忧心如焚、
寝食难安,行到第四日,眼看已是八月十五,正是原先预定的成亲之日,卢云实在无法
忍耐,顾不得佳叩安危,便折返城镇,无论如何都要写封家书回去,纵使拼掉性命,他
也再所不惜。

    天幸镇上一如平常,也没有什么捕快官差。卢云找了间客栈,细细写落书信,虽只
三数日不见顾倩兮,但心中的悬忧挂念,实非外人所能想见。写着写,心里又是害怕,
又是思念,泪水扑飕飕地落了下来,直把墨水都荫开了。只是他怕顾倩兮担忧,信文反
倒只寥寥数语,言道柳昂天卷入政争,自己先赴江南避难、来日再聚云云。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这封信送达顾倩兮手中的刹那,必让她放声大哭,在这
大乱世中,这封信有如一条薄弱的丝线,把彼此的思念串连起来,黄金与之相比,却又
算得什么?

    写罢之后,卢云却不把信交给店小二,他此时颇经世故,已知人心叵测的道理,这
帮店小二市侩俗利,越是重金嘱托,越惹小人贪念,当下找了个乞丐,赏了几两碎银,
要他把信送到北京兵部尚书府。说是个山东书生送来的信,只要找到一个小红姑娘,便
能以信换银。

    那乞丐收了碎银,已是大喜过望,又听说这封信值得百两龙银,更是惊喜有加。反
正他每日里闲来无事,便是在街上行乞,这京城不过百来里路,一里一两银子,天下岂
有这等妙事?便忙不迭地走了。

    卢云见那乞丐纯朴,想来必能办好事情,多少放下一桩心事。只是自己此行前途茫
茫,不知何时才能与顾倩兮相会,想到此节,仍是不免郁闷。

    两人一路西去,又走十来日,一大一小已如野人一般。大的不曾刮脸修面,也不曾
洗澡更衣,自是衣衫褴褛,如同乞儿。那婴儿更惨了,不过满月的孩子,使日日吃着果
子糊,尿布换来用去的更是同一件。到得后来,眼看尿布脏得不成话,索性弃置不用,
每回那孩子要拉稀,卢云便单手将他提起,离得远远的,任他拉屎撒尿,事后再替他拿
枯叶擦抹一番。反正身在旷野,四下无人,倒也不会有人大惊小怪了。

    卢云游历四海,吃喝拉睡这些琐事自然难他不倒,可时序入了九月,节气霜降,露
浓风寒,天候乍暖还凉,这就无能为力了。他仓促离京,路上不曾带有冬衣,自己仗着
内力护身,自不把区区风霜看在眼里,只是那小小婴儿可就惨了,纵使真是虎豹之身,
却要如何熬下去?果然天候转凉,不过露宿几夜,便已满脸鼻涕,卢云每日将那婴孩挂
在怀里赶路,一路听他咳嗽,心里更是担忧。

    这日行经庆阳,此地乃是内地小城,向无驻军,卢云便起意入城,预备买些冬衣再
走。

    行入庆阳城,但见地方贫瘠,也没多少居民,瞧来望去,秋末冬至,家家户户都腌
着白菜,一瓮瓮埋入地洞,一时也分不清谁是店家、谁是百姓。找了大半天,方才寻到
一处破烂客栈,看土堡模样,十之八九是民房改建而成,卢云也无力挑三捡四,当下便
住了进去。

    一入客店,便听一声招呼,卢云回头看去,只见一名少妇望着自己,看她脸上生着
雀斑,约莫二十来岁,背后带了个襁褓。卢云此时生满短须,蓬头垢面,倒也不怕有人
认出自己,他见那少妇手端木盘,多半是老板娘无疑,便道:“安排间上房,在下要住
店。”说着行向柜台,先将婴儿解下,又把包袱、兵刀一一扔上了桌,这才稍稍喘息。

    那少妇瞅着桌上的婴孩,笑道:“好可爱的孩子。怎么没瞧见娘?”此言一出,店
里七八个客人全都望了过来,卢云自知他一个男人带着婴儿道上奔波,不免引人注目,
当即咳了一声,道:“这孩子的妈妈回天水娘家了。我现下便是要带他找娘去。”说话
间从怀中取出一锭龙银,扔上了桌。

    那少妇倒也不似寻常伙计势利,对银两竟是不看一眼,反倒伸手逗弄那婴孩,一旁
掌柜似是那少妇的丈夫,赶忙将龙银收下,笑道:“孩子的娘啊,客官累了,还不赶紧
带人家歇去。”

    那少妇见卢云满身污秽,好似烂泥堆中爬将出来,登时醒觉过来,她歉然一笑,问
道:“这位爷台可要洗澡?”卢云一听此言,全身忽然痒了起来,慌不迭地点头,那少
妇便搬了木桶入房,让卢云与那孩子洗澡。卢云又取了银两出来,请她一会儿帮忙哺乳,
只是这种事多少有些唐突,自又费了一番口舌。

    忙了好一阵,卢云抱着那婴孩,终于平平安安地坐入木桶,好好地泡着热水。

    风紧天寒,连着十来日餐风露宿,能享这平安一刻,那是上天赐福了。那婴儿自离
娘亲以后,整日里便是给当成货物般拿来运去,此时在热水里载沈载浮,直是欢欣鼓舞,
一下子挥手舞脚,一下子嘻嘻傻笑。卢云见他有趣,忍不住伸手逗弄,陪他玩了一阵。

    眼前的孩子天真烂漫,不知父母横死,家破人亡,眼下便要给自己送入怒苍山,交
到一群陌生人手里。他如果懂事,是否会撕心裂肺,仰天哭喊?他若有一朝得知自己的
身世,是否会抑郁终身,再也不能自拔?

    卢云抚着那孩子的脸颊,心中忽尔一悲,泪水落了下来。

    在这无名的西北店里,轮回一幕幕回绕,当年的剑王与文远,如今的知州与婴孩。
人生要怎么走下去,剩下的全凭“良心”两个字了。

    洗过澡后,找了那少妇过来哺乳,那婴儿如同吸血僵尸一般,一看乳房,咬住便不
放了。卢云也如饿死鬼模样,只在客堂里痛嚼菜肴,一口气连尽五大碗饭,兀自嫌不足。
一大一小狼吞虎咽,比之难民都还不如。

    爷儿俩吃饱喝足,那婴儿体魄强健,吃完便拉,拉完便睡,着实是天生的虎狼,大
有乃父之风。卢云守在炕边,将行李一件件翻将出来,他身上虽带有不少银票,但这些
银票打着知州大印,只要送入票号,立时便会给人知觉身分,虽不知朝廷是否有人追查
自己的下落,却也惊动不得,便要把碎银捡出来,瞧瞧还有多少可使。

    解开包袱,还没找到银两,便落下了一本书,卢云拿起一观,手中拿的正是那本
“无字天书”,一时之间,不由得哑然失笑。这书来得莫名其妙,从茶叶罐子里里蹦了
出来,那日自己随手带出,没想它居然“忠心耿耿”,一路跟着自己逃到西北来了。

    回想半个月前的平安日子,卢云微起唏嘘,他抹去眼泪,将怪书收回包袱里,自从
包袱里找出碎银,算算还有三十来两,当足撑到怒苍山。他忙碌多日,早已疲惫不堪,
将“云梦泽”擦拭后,便要宽衣歇息,忽然眼角一撇,又见到那块玉玺。

    烛光影动,那玉玺碧幽幽地大有古意。卢云熟读史书,自知这玉玺雕于唐初,至今
已传二十余代君王,虽说本朝历代君王无不大造御宝,还特设尚宝监看管诸多符印,直
达二十四方之多,但这些自制发明的信宝毫无尊贵可言。要说正统第一,唯有这只“正
统之宝”堪足传世。否则人人自称帝王,毫无规矩章法,却要臣民百姓如何是从?

    卢云抱头苦思:“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何艳婷要差人送这玉玺过来?难道她真想害
死侯爷么?可她只是个小小女儿家,有何深仇大恨,非要对付侯爷不可?”

    那日他一察觉玉玺与艳婷的关连,心里立时生出个可怕念头,就怕伍定远也涉在其
中。伍定远匆匆离京,事出突然,若说他事先不知惨祸,着实让人不信,想起那日伍定
远在达摩院里说的“中兴大臣”,卢云更是全身发抖,一颗心悬了起来,只想抓住伍定
远的肩头,大声责问。

    卢云想着想,莫名间火气冒起,只想下手毁去传世御宝。武英也好,景泰也好,此
时在他眼中都是妖魔也似的暴君。他心里有个念头,只想让这玉玺从此烟没,让这些人
再也找不着。他拿起炕边的一块砖头,正要挥手砸落,忽然心念一动,想道:“这东西
如此要紧,既能害人,说不定也能救人。我可别冒失。”

    想到顾嗣源一家若要有事,说不定能以玉玺向皇帝换命,当下便忍手不砸。

    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还是恨恨地一脚踢出,那玉玺登时飞了起来,撞在墙上。

    想了一阵,夜色已深。反正玉玺落人谁的手里,皇帝给谁抢去做了,统通不关他的
事,只等把这孩子送上怒苍,自己找个时间返回北京,察看心上人的景况,那才是第一
等的大事。

    人生到了这个田地,有官也好,无官也罢,根本不必在乎。便算给皇帝罢黜,无官
反而一身轻,届时带着心上人一同退隐。那也不是坏事。卢云这几年来学得豁达许多,
对逆境尤其能够忍受,当下沉静了心情,不再胡思乱想,便要上床去睡,明早再行赶路。

    正待宽衣,邻房传来开门声响,似有什么客人过来了。这客店本就常有人进出,只
是卢云此时已成惊弓之鸟,稍见情状有异,登起戒备之心,想道:“大半夜的,庆阳又
不是什么大地方,怎会有人投店?我可留神了。”如当下和衣躺倒,手中抱着“云梦泽”,
倾听隔邻动静。

    隔房脚步声凌乱,好似在安顿行李,听来也不只一人,想来八成是路过的商旅,卢
云不见异样,慢慢眼皮渐重,便要睡了,正在此时,忽听隔墙传来一个声音,道:“天
成,宗主什么时候到?”卢云一听这话,睡意全失,当即睁开了眼:“宗主?隔壁的是
什么人?”

    那“天成”笑道:“三哥放一万个心。宗主人在平凉,一日路程而已,随时都会赶
到。”

    先前说话那人嗯了一声,道:“等宗主到来,咱们十二天将会合,那是谁也不怕了。”

    这天成说话声音颇为年轻,语气却自信之至,卢云听在耳里,登把他认了出来,这
人高家行十,正是天将府的高天成。“抚远四大家,淮西高天将”,听他们说来,那头
牌好手高天威更似在平凉一带,随时都能赶来庆阳。卢云心里着慌,寻思道:“这些武
林高手好端端地,为何要赶来西北荒芜小镇?难道朝廷要再次与怒苍开战么?可少林大
战才刚打完,用兵怎能如此急促?”

    天水、平凉、驿马关,三镇相拱,是为西北剿匪第一线,倘若前线开战,道路必然
封锁,到时自己不免受困,卢云满心惊怕,当即侧耳去听,有意把消息查个明白。

    正惶惑间,原先说话那人咳了一声,又道:“咱们天将府几十年蛰伏不出,难得皇
上亲下圣旨,咱们这回定要大大逞功,把东西抢先夺走,绝不让江蛮子压在咱们头上。”

    那“天成”笑道:“三哥放心,昆仑灭了,少林垮了,峨眉点苍根本不是东西,谁
能压过咱们抚远四家?”那三哥哈哈一笑,道:“可不是么?便是江蛮子自己还不是日
落西山,瞧他这些时日大权旁落,皇上跟前根本说不上话。我看这老贼已是昨日黄花,
马上要随柳昂天、刘敬的脚步,一块儿归西见祖宗啦!哈哈!

    哈哈!“

    卢云又惊又疑,听他们说话意思,好似要抢夺什么,他朝桌上的玉玺撇去,心头忽
有不祥之感。隔房两人正自口沫横飞,大肆渲染,突见窗外飘过一个人影,停在树上,
身法颇见飘逸。卢云吃了一惊,不知是什么人过来了,忙把剑抄在手里,蹲到了窗下。

    方才埋伏好,便听一个女子道:“高天业、高天成,便你们两只不成气候的小鬼,
居然敢背后说长道短,安咱们江大人的不是?你们真要带种,怎不到江大师面前说啊!”
这声音柔中带嗲,言语却颇为辛辣,卢云暗暗叫苦,心道:“这是百花仙子。她也来了。”

    簧夜之间,大批高手云集,又是武林名门耆宿、又是朝廷豢养的杀手,自己孤身一
人,双拳难敌四手,要怎么打他们得过?胡媚儿乃是江系大将,她只要过来此间,安道
京、罗摩什等人必在左近,卢云亟思脱身之道,他把包袱背在身后,左手握住剑柄,只
要情势一个不妙,立时便抱起婴儿逃之夭夭。

    胡媚儿陡地现身,隔房的高天成却不诧异,只听他干笑两声,道:“仙姑,您也睡
不着啊?”胡媚儿讪讪地道:“前辈子没积德,才和你们这帮狐群狗党一块儿办事。一
个残暴无耻,两个言语无聊,比安道京都还不如。”

    高天业听她口气傲慢,登时冷笑道:“胡媚儿,你说话检点些。明白告诉你吧。安
道京怕你,我高家可没当你是回事。你再敢说话无礼,神弹子便教你两招。

    让你领教男子汉的真功夫。“卢云微微一惊,胡媚儿身分非常,江湖传说她与江充
有染,这高天业不过是个世家弟子,居然敢狂言冒犯,难道不怕江充事后算帐?

    卢云低头揣想,心中微起惊骇之意,莫非江充真如此人的冷言冷语一般,竟已大权
旁落,再不受皇帝重用?

    胡媚儿听得高天业狂言自夸,却也没有反驳,浑不似往日嚣张,卢云听在耳里,更
感心疑。只听胡媚儿打了个哈欠,道:“好啊好啊,你们天将府当真了得啊。算姑娘招
惹不起。只是你们那么带种,为何不找萨魔算帐去,偏在这里欺侮女人家?那又算是哪
门子的好汉啊?”

    高天业呸了一声,道:“你不必挑拨离间,大家一路走,都是听皇上的意旨办事,
又何必计较这许多?”卢云听得一头雾水,正思索间,忽听门外传来碰碰声响,那声音
极重极沈,好似大象行走,震得门板嘎嘎作响。卢云心下大惊:“又有高手来了。”

    这声响沉重若此,来人绝非寻常胖子,必是外门硬功极其深厚之人。那脚步声在自
己房门略略一停,过不多时,便已离开。高天成听了脚步声,慌忙便道:“那是萨魔,
他……他又要干那无耻事么?”高天业嘿了一声,低声道:“不关咱们的事,他要干便
干,千万别招惹他。”

    萨魔深夜走动,好似瘟神出巡捕猎,登让四下噤若寒蝉。这怪物武功高强,下手残
暴,足与伍定远、卓凌昭一较高低,绝非胡媚儿一流可比。眼下这人居然给放了出来,
想来朝廷为了钳制怒苍,已然无所不用其极。卢云心下暗忖,高天将好挡,胡媚儿也不
足畏惧,真正要命的是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徒,卢云偷眼去看婴儿,天幸这孩子睡得熟
了,不曾发出分毫声响,否则要是惊动妖魔,不知会有什么下稍。

    耳听隔房高天成低声叹息,连胡媚儿牙尖嘴利,此刻也是不发一言。这些妖魔鬼怪
遇上吃人魔物,真似猫鼠遇上了猛兽,纵然凶狠狡猾,也只能闻风丧胆,退避三舍了。

    万籁俱寂中,突听萨魔大吼一声,似有门板爆开的声响。跟着店中响起一片尖叫:
“杀人啊!救命啊!”听那喊声是个女子,跟着脚步声仓皇,大批客人奔了出来,那客
店老板的声音远远传来,哭道:“不要啊!不要啊!饶过我老婆啊!”

    卢云啊了一声,想起白日里见到的那名少妇,传闻萨魔残忍好色,曾杀入鞑靼国行
宫奸淫宫妃,此刻百般无聊,定然起意杀人,大干无耻勾当。卢云心中又是恐惧,又是
不忍,右手虽然使劲握住剑柄,还是不自觉地抖了起来。

    高天成年轻正直,听了隔房传来的惨叫声,登时颤声道:“三哥,咱们……

    咱们又要……又要置之不理么?“卢云听了这话,登时全身发冷,已知萨魔从中原
一路来到西北,必然沿路奸杀妇女,那高天将等人与他同行,却都坐视不管。

    若非朝廷另有吩咐,便是这两人贪生怕死,自知不敌,便纵容暴行四下蔓延。

    那胡媚儿坐在树梢上,不言不动,只低低地叹了口气,看她早早离店上树,想必已
预知店中将生灾祸,这才先行避开。看来这女子虽然心狠手辣,却也见不得这种丧尽天
良的惨事。

    隔房衣衫破裂声响起,砰乓巨响中,似有什么人滚跌出去,十之八九必是店中伙讦,
只是说也奇怪,这些人一个个不曾发出叫声,连那少妇也是一般,好似这些人已给人点
上了穴,还是已经给人折断颈骨,只是静得让人怕。

    卢云心中又痛又悲,此刻若要出手,非但打不过萨魔,还会引得大批好手群起来攻,
自己死了不打紧,这无辜小婴儿更要为之丧命。电光火石之间,京城风华在眼前一一流
过,顾倩兮的笑颦、墙上的喜字、知州的官袍……卢云压抑声息,左手掩面,已是泪如
雨下。

    啊呀啊!正道啊!

    刷地一声,“云梦泽”出鞘,房中精光暴现,卢云须发俱张,纵声挑战,满面都是
肃杀,小婴儿受了惊吓,登时哭叫起来。

    卢云右手仗剑,左手环抱婴孩,霎时踢破大门,大踏步向前迈出。

    正道!不是夫子赏的,是用鲜血守卫的!

    卢云咬牙切齿,来到一处房门,只见店中老小泪如泉涌,全都跪倒在地,不住低声
哭泣。卢云顺着他们的眼光去看,只见房门正正打开,一只赤裸妖魔背向众人,手上却
拖着一名少妇,正朝床边行去。

    “外道……”卢云深深吸了口气,这样说了,“住手。”他的声音出奇沈静,心情
异常宁和,连他自己也觉得意外。

    “什么人?”便在此时,背后房门忽然打开,却是天将府一帮小人,小丑跳梁,不
闻妇孺哭声,只闻壮士悲嚎,想来他们听到卢云的怒吼,便赶忙出来察看。

    “读书人!”

    卢云右脚扫出,房门倒飞也似地关起,轰地一声,登将天将府两人撞了回去。

    卢云不再拖延,一个箭步跨出,剑光斩动,斜斜朝萨魔劈去,只要这剑砍实了,必
能让他当场腰斩。

    突听大笑声响起,床上那少妇飞了起来,在她的惊惶惨叫中,身子直往剑刃撞去。
卢云深怕伤及无辜,一时慌忙收剑,猛听砰地一响,腰间竟已挨了一脚。

    卢云吃痛之下,身子倒滚出去,那婴孩虽没给压伤,但身上受了震荡,哭得更加大
声了。

    萨魔一招之内逼开卢云,忍不住哈哈大笑,他见那女人仍在半空,当下左手探出,
将之抓入怀里,跟着压回床上,又要行那无耻之事。

    卢云惊怒交迸,他爬起身来,举剑朝萨魔砍落,便在此时,萨魔在床上一个翻转,
让过了这剑,卢云若不撤招收手,必然误杀那名少妇。

    卢云惊惶之下,急忙缩手,那长剑掠向一旁,门户登时大开。萨魔嘶嘶冷笑,又是
一脚踢来,卢云先前中了一脚,腰腋之间痛彻心肺,如何还能再忍一记?他忙中不乱,
脚步一错,匆匆向旁让开,萨魔本性奸滑,武功尤其出人意料,卢云才一让开,陡听这
妖怪一声大叫,身子直从床上弹起,双脚蹬来,如同一头大水牛迎面撞上。

    卢云见他招式既蛮且怪,前所未见,只是他怀抱婴儿,深怕这孩子受伤,一时又避
不开来,慌张下两腿跨下马步,力灌右侧,臂膀锁紧,硬生生接下这石破天惊的一踢,
猛力撞上身子,脏腑一同翻转,霎时身子向左侧飞出,撞破了泥墙,直直滚到了店外。

    这下不只卢云受伤,连那婴儿也受了擦伤,一时哭得更加凄厉了。烛火照上窗格,
房里的萨魔狂声大笑,霎时又转过身去,便要奸污无辜。

    卢云倒在地下,口吐鲜血,想要站起再打,但他体力耗损,身受内伤,几次想要立
起身子,却都挣扎不起。正爬地喘息间,忽听头顶一个声音冷冷地道:“没用的,这世
间就是这样,弱的人便要懂得顺从,你越是反抗他们,就越是惨。”

    卢云抬眼望去,只见一名女子坐在树头,怔怔地看着窗格里的凶影,正是胡媚儿。
卢云见她神情黯淡,望着那窗格的容情里有着三分无奈、七分怜悯,全不似往日那般冷
峭。

    胡媚儿似没认出卢云,只听她幽幽地道:“你自以为见义勇为!其实你只是害死他
们。那个女人只要忍过一时,日后还能留得性命,可你现下把那妖魔的凶性激了,那店
里的老老小小全都要跟着陪葬。你以为自己保护了谁,你又以为自己改变了什么?你啊
你,真是个……”她轻轻叹了口气,撇眼朝卢云望去,低声说道:“笨蛋。”

    二人目光相接,胡媚儿掩嘴惊呼:“是你!”卢云趴地喘着,忽然之间,竟是哈哈
大笑起来。他仗剑拄地,喝道:“是我!正是我!不是我卢云,天下哪来这种笨蛋啊,
哈哈!哈哈!”说到激昂处,他咬牙怒吼,从怀中取出玉玺,仰天叫道:“邪魔外道!
统通给我住手!皇帝正统之宝在我手中!想要的人,全数跟我来!”

    此言一毕,旋即抱住婴孩,全力朝西方狂冲而出,果然窗格儿人影一闪,萨魔已然
破墙而出,急速朝卢云追去。一时之间,石弹子、飞天刀隔空射来,全数钉在卢云脚旁。

    卢云正是要把萨魔引出,免得这怪物再去奸杀无辜,果然玉玺出手,立时把这群妖
魔引来。卢云低头狂奔,口中却哈哈大笑,叫道:“快来啊!快来啊!你们这些邪魔外
道!统通过来杀我啊!”自从见了柳门惨案之后,卢云一直恍恍惚惚,深为自责,直到
此时奋力出手,保住那女人的清白,卢云才似活转了过来。

    他此时虽是性命垂危,其实一扫心中郁闷,活泼泼地甚是激昂。

    背后数人全是高手,却以胡媚儿轻功最高,不过几个起落,便已追到卢云背后,拂
尘几次扫来,险些打中卢云的后背,卢云知道她的银针厉害,可此时只要停步御敌,登
会受人包围,一时只是忍力在背,等着挨她的毒针。

    过得半晌,背后却一如平常,并无疼痛之感,那胡媚儿竟似手下留惰。卢云有些诧
异,忍不住回首去看,只见胡媚儿近在咫尺,那拂尘只要奋力一砸,便能将自己打成重
伤,只是她迟迟不动手,一双媚眼只凝视着自己,好似有着几分佩服。

    两人都在全力奔驰,无法开口说话,便在此刻,远处传来号角声响,好似有什么大
人物要来。卢云正自忌惮,忽听背后高天业等人欢呼大叫:“宗主来了!

    宗主来了!“卢云面色惨淡,此时萨魔等人紧迫不舍,倘若前头还有个武功厉害的
高天威拦路,自己如何还有生路?

    前方蹄声激昂,黑夜中火把无数,真有大军过来,卢云又惊又怕,前有狼,后有虎,
却要他退到哪儿去?他抱紧怀中婴孩,咬紧牙关,低头直冲,便算给马蹄踏为烂泥,也
胜过落入萨魔之手,一切全是命数,夫复何言?

    叱!

    伴随一声断喝,一柄镖枪掷在自己脚边,卢云不顾生死,脚下避开,仍是向前直冲,
便在此时,脚边沙尘飞洒,几声闷响接连传出,面前整整齐齐地定着一排镖枪。卢书自
知万难反抗,当下长叹一声,垂手待死。

    便在此时,后头的脚步声竟也乍然而止,不再朝自己追来。卢云微起疑惑,赶忙回
头去看,只见胡媚儿、高天业、高天成等人神态惊诧,个个停下脚来,面前却都插了一
柄镖枪。那萨魔武功远胜众人,却把镖枪接在手上,嘴上兀自挂着一幅凶恶冷笑。

    正诧异间,猛听滚滚荒漠上蹄声如雷,呼啸声急速传来,卢云抬眼去看,只见烟尘
弥漫中,无数蛮子驾马掩杀,带头将领面目狰狞,好似是异族人士。卢云不知道又是何
方神圣,正要闭目受死,忽然一个熟悉之极的大字飞入眼中,卢云大叫一声,满心激荡
之中,已然坐倒在地。

    黄烟漫漫,千骑快马簇拥着血红的怒字旗,正自飞驰过来。

    终于到了……

    怒苍山,天下英雄的故乡。

--
Miss you Dev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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