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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英雄志_卷十五_镇国铁卫
发信站: BBS 听涛站 (Fri May 13 18:54:06 2005), 转信

第一章大施主

    景泰三十三年九月九日重阳黎明,政变前十日,北京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条孤独的
龙,它隐伏于大地之下。

    龙尾西起天山,龙身蜿蜒,一路沿黄河东进,穿过了河南,来到了北方。千万年来,
那只龙怒张血盆大口,衔吞一颗明珠。

    那明珠有个名字,古称“苦海幽州”,数百年后改称“南京”,又经数百年,改称
“大都”,今日的名字依然简洁明快,那是如雷贯耳的两个字:“北京”。

    孽龙横亘中国,时时为恶,威力所及,这条龙不知为中原带来多少浩劫,无论是谁
坐在孽龙头上,一个个都成杀人妖魔。自三镇节度使攻入大唐长安之后起算,直到异族
南下,长安、开封、临安、金陵,一个又一个繁盛王朝给孽龙摧毁扬弃,不复再矣。

    无论圣贤愚劣,只要坐上龙背,便成丧心病狂之徒,每每为恶人间,为了消弭这个
可怖传说,本朝开国太祖收复半壁江山时,便已决意毁弃北京。他先立安徽凤阳为中都,
后于南唐首都江宁扩建宫室,号称“龙蟠虎踞城”,为灭北方王气,攻入大都后,更下
令拆毁故宫,凡王室格局建筑,概不允存。除此之外,尚内缩北城五里,使其腹地紧促,
不利发展。

    虽说如此,太祖心中依然存忧,北京紧临蛮夷,万一这帮贼孽又打破居庸关,再次
骑上龙背,大好江山势必毁于一旦,他仔细盘算,便以最为骁勇善战的燕王镇守北京,
想以燕王的英才,加上六十万雄军的兵威,一能镇压孽龙,二能防备番邦,使皇孙正统
永传万代。

    好容易太祖苦心布局,结果传说中的孽龙不曾现身,凶狠的蛮夷也没侵州犯界,真
的造乱的,反而是燕王自己。军权不均,北强南弱,燕王率领北方军马,南下“龙蟠虎
踞城”,叔侄相残,天下战火爆发,太祖之孙飘摇迁徙,从此下落不明。

    燕王靠着孽龙起家,顺利平定天下,便想学着太祖模样,将都城牵至南方,可想起
孽龙传说,却也不免忧虑起来。这北京形势异常森严,乃是蛮夷南下的第一线,也是中
国君王北伐的第一站,不能无人镇守。可谁来看守呢?若要把军权交出,让自家人坐在
龙背上,那七国之乱、八王之祸、靖难之役便在眼前。可要把军权交给外姓之人,安史
之乱、藩镇割据又是历历在目。该怎么办呢?索性一个心狠,把北疆防卫撤除好了,可
一旦蛮族打破居庸关,轻易骑上龙背,想那靖康耻犹未雪,南宋大臣背负小皇帝跳海之
恨又要重演。燕王越想越烦,日夜悬心,便找来国师研议,占卜之后,终于得知了天意,
也让历代帝王明白了一件事。

    北京乃王气所在,绝无可能以人力消弭。而那条怒龙不是什么孽龙,而是真正的中
国之主,天子唯有亲自骑在孽龙背上,江山才能久长。

    终于,本朝定都北京,由天子手掌六十万大军,正面对向北方蛮夷,国都定于防卫
第一线,国在天子在,反之,国亡天子亡。这才是堂堂国君的气势。只是燕王想起孽龙
传说,仍不免心惊胆战,就怕龙脉翻腾,将他震下地来,为求镇压孽龙,他召集了天下
才智之士,以刘国师的灵感为图样,仿八臂哪吒的外貌,依“三头六臂二足”之形,造
设宫城十一门,以来踩住龙背。另以金水河为缰绳,勒住永定河的龙嘴,最后再以石板
遮盖,掩住龙眼,孽龙从此目盲,再也不能观看人间悲喜。

    “八臂哪吒”稳坐龙背,驾驭瞎眼怒龙,皇帝便也安心即位。从此开坛兴木,堆秀
山、千秋亭,西苑北海、金鳌玉蝀,北京再次定为帝王之都,监管天下。

    百年了,孽龙一直紧紧闭目,默默流泪,等待奸雄开启玄关的一刻。待得那时,孽
龙即将掀起千涛万浪,人间也将为战火所吞噬。

    ※ ※ ※黑暗中,有人静静计数。

    一、二、三、四、五……不,不,上次数到了一亿三千四百五十二万,该把计数加
上去才是。五十二万又一……五十二万又二……

    到底多久了?除了水波无奈地拍打岸边,这里什么都没有。

    幽暗、沉静,眼前看不到景象,耳里听不到声响,心死绝望,悲伤无奈,尺许见方
的泥湿地,将他包围于孤岛。除了抱膝静静坐着,口中默默计数,他什么都不能做。

    老天爷……

    为什么还要活着?是为了面对无止无尽的黑暗么?还是要来偿还自己的无边孽债?

    迷蒙仰天,眼前什么都没有。孤寂令人茫然,黑暗使人疲累,就这样继续念吧……

    一亿三千四百五十二万又三、又四、又五……

    一亿三千九百九十九万又一、又二、又三……

    忽然之间,计数停顿了。

    喀喀喀……头顶传来声响,石板终于要开启了。头顶坠落了泥灰,好像黎明将至,
黑影仰首向天,看着神佛给他的慈辉。

    抬头往上看,那久违的蓝天圆圆的、小小的,虽只巴掌见方,但那迷人的色泽,依
旧是蔚蓝的。

    头顶洒下了神佛的福赐,降临到面前的水光上。龙的眼泪在发亮。

    阳光闪耀,碧波荡漾,脚边的水洼虽也圆圆小小,但那深不见底的波光,依然是清
澈的。

    孩子……是你么?

    嘴角颤抖着,黑色的身影啊啊嘶嘎,已是喜形于色。

    ※ ※ ※“喂!”尖利的嗓音坠入井中,“井里有人么?”

    头顶冒出了喊声,虽是童稚的微弱语音,却激得四下一片回音。嗡声缭绕,嗓音来
到了井底,却让那人的一颗心沉了下去。

    不是……不是他要等的人……

    回音慢慢消散,过了半晌,又来了一声呼唤。心底的希望又燃了起来。

    “喂!井里有人么?”

    换了幅嗓音过来,喊话的人虽然换了,但那语音急促依然。

    不是……两手捧住了脸面……这依然不是他要等的人……

    “呸!”一口唾沫吐出,从天上坠落,打响了面前的井水,激起了小小的涟漪。

    “杨绍奇!你不是说你家后院闹鬼么?”吐口水的孩童讪讪骂着:“费了那么大劲
儿,硬把这鬼井的石板搬开,怎没瞧见半个鬼影子啊!”

    “我……我也不知道……”嚅啮的孩子,语气尴尬,“我也是听我娘说的,她说这
井里闹鬼闹得凶,要咱们平常别来后院玩儿。”

    先前说话的孩童哦了一声,笑道:“这样啊。搞不好太阳还没下山,鬼还不敢出来。”
说着说,又往井底叫了一声,“嘿!有鬼吗?赶紧出来哦!”

    头顶上的两名孩童探看不休,小小的黑影蔽住了难得的日光,黑影在池水上漂荡不
停,仿佛嬉闹的小鬼,正在捉弄着地狱里无奈的牢笼客。

    轰地一声,石板阖上了,头顶又是黑沈一片。

    顽皮的孩子们走了。

    黑暗降临,心也沉了下去,此时睁眼还是闭眼,俱都无妨。反正眼前全是黑的。一
年三百六十五天,算算全是黑的,这双招子有或没有,并无差异。

    一亿三千九百九十九万又九十七、又九十八、又九十九……害怕的感觉袭来,是不
是念到两亿、三亿、四亿,他都见不到心里的记挂?双手掩面,黑暗的身影哭泣了。

    便在此刻,好似神佛听到了他的哭声,石板又开了。

    蓝天映照,头顶传来一声低低呼唤。

    “大叔,我来了。咱弟弟没见到你吧?”

    天顶传来了天籁,清脆悦耳的声响中,孽龙看到了一个孩童,那张俊美尊贵的脸孔
靠向井边,低低呼唤:“大叔,你还好么?”

    孩子、孩子……泪眼朦胧中,黑影拼命点头,双手向上挥舞,似乎想抱住那孩子。

    一道绳索飞降而下,打起了幸福的涟漪。小小的身影攀爬下来,出现在自己面前。
那是张孩童的红脸蛋,俊美可爱的小公子,正对自己笑着。

    不由自主地伸手出去,轻轻抚摸他的小脸,小公子从怀中拿出一只鸭腿,凑手送到
面前喂着,嘴中出现了油腻腻、香喷喷的好味道,渣吧渣吧,虽然是冷的鸭肉,滋味却
是如此甜美。

    “大叔慢慢吃,还有酒呢。”聪明的面孔泛起了笑容,小手拿出一个小葫芦,送到
嘴边喂饮,呼噜噜、咕嘟嘟,甘醇甜美,这是真正的上等美酒。

    吃饱喝足,再来便是最开心的时刻了。小小的身影抱了过来,依偎自己胸前。暖呼
呼的孩子,永远那么体贴人意,这是上天给他最大的恩赐,黑影笑了,小公子也笑了,
一年到头,两人就真心笑这么几回。

    轻抚眼前的孩童,再也舍不得放开。三百六十五天,四千三百八十个时辰,只要有
一刻这般光亮,其余的三百天全都有了颜色。就像暗室里的一点烛辉,不用照得满间明
亮,只要面前的方桌亮了,一切都是美的……

    孩童仰头望着他,幽幽说着。“大叔……我……我……”

    怎么了呢?小公子秀气的双眉紧蹙,他揉着自己的耳孔,好似有些疼痛。

    “我要离开家了。”

    咦?晴天霹雳响起,黑影怔怔地发抖。

    “因为……”小公子低头向地,鲜血从右耳渗出,“我要去少林寺了……”

    不、不、不可以……去了少林寺,你就不能来看我了啊……不由自主间,喉间发出
了呜呜的声响,黑影抓住孩童的臂膀,咿咿啊啊地叫着。小公子仰头望着他,埋首入怀,
两人紧紧相拥。黑影的肩头上下起伏,纵使无法言语,他的脸上依然热热烫烫,他知道
自己在哭,泪水翻腾,沾湿了脚边,坠入了深井。

    “大叔不哭……”孩子的语气十分柔缓,他掩住了右耳,说道:“总有一天……”

    我一定会回来的。

    我会打破这口井,把你带离无边苦海……

    我会带你回到人间,回到你该有的荣光……

    黑暗中俊美的身影跪在地下,他缓缓从怀中取出一本经书,玉白的手指将折页翻开,
捡出了一颗钮扣。

    针线穿过了扣钮,细细柔丝仿佛亲情相思,来到了面前破旧朽烂的衣衫上,衣衫上
整整齐齐地排着两排钮扣,胸口的那颗却早已遗失。修长的手指轻和缓柔,过针补线,
他要缝回那失落已久的东西。

    俊美的面孔靠向黑影,亲吻那早成骷髅的尸身。

    “爹,观观依着承诺,回来带你走了……”

    地下的文碟书写着主人的身分。杨远啊,他那与恶魔订下天真交易的俊美父亲,就
这样静静地躺在井底……等候自己回来……

    ※ ※ ※隆隆声响中,神佛开启了天关,霎时之间,黑影飞坠而下,脚边有很大
的水花溅起,那是一条巨龙般的绳索,连接了地狱与人间,即将引渡自己,返回杀戮的
修罗场。

    贵公子抱起了骷髅残骸,左手握住绳索,他轻轻拉扯,巨龙旋即缓缓上移,巨龙背
负着父子亲情,将他们缓缓载回人间故土,将他们领往该去的地方。

    二十六年的生命里,曾有人拦阻过他,那不只是一个人,而是八方锁链、将他紧紧
绑缚。

    父亲的权谋、母亲的凉薄、上司的猜疑、师父的执念、同侪的妒嫉,种种绑缚随着
朝廷局势的起伏,将他拖向无边地狱。人人都在运用他、污染他,让他成为黑污罪业中
的一把血刀。经过了无数年的煎熬折磨,没人留意到刀口已经卷了,代罪羔羊的心也已
碎了。

    当漩涡旋到了最紧处,痛苦与挫败达到了最顶峰,纵使上天不给他活路,他还是会
凭着自己的本能杀出重围,让他从十面埋伏中破茧而出,再次回到他该有的位置。

    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孽龙即将苏醒,由“修罗王”亲手将它唤醒,
让它再次向空怒号。

    重重一脚跨出古井,踩碎了井边不知名的紫花。阳光映照,辉映得俊美面孔如同神
佛。面前伸来一双温暖的大手,将残骸尸身接了过去。

    空下的右手轻轻一挥,一旁传来急促脚步声,跟着跪地声响起,面前呈来一柄剑。

    “人……”他接过杀人凶器,轻轻地问道,“都到齐了么?”

    那老人躬身弯腰,道:“奉主公之命,我等三十九名志士,全数在此候命。”

    嘿地一声,回身向后,面前黑压压的一片,眼中所见,满是坚毅的身影。这些人或
高或矮,样貌虽有不同,但他们的眼神并无二致,那是曾被世人抛却的悲愤恨意。

    没齿难忘的志士们,个个赤裸上身,右臂上烙着小小的孤鸿,燕雀岂知鸿鹕之志,
他们烙印志向,烧烤肉身,当符印转为无畏无惧的信仰,勇士们的名字就会变成……

    镇国铁卫!

    ※ ※ ※三十九条性命,加上他自己这一条,四十个人赤膊上身,连他自己也解
开了上衣,苍白的胸膛上留着圆红伤疤,那记穿胸而出的枪伤,正是世人遗弃给他的一
道印记。

    场内八十只眼睛相互凝望,没一只是惧怕颤眨的。

    他的双肩隐隐颤抖,猛然间纵声长啸,厉声道:“我建超世志,必至无上道!”

    刷地一声,长剑出手,剑尖直向天际上苍,一时之间,三十九柄长剑应声出鞘,全
数指向大红日轮,众人形如鬼魔,纵情悲吼:“斯愿不满足,誓不成等觉!”

    “诸君为神佛所弃,为世人所不齿,长夜漫漫,如坠尘埃……”冬日将近,远在城
郊的杨家故宅中扬起一片饮泣声,钢铁坠下了泪水,语声哀戚,三十九人呼应主公的苦
难,或泪流满面,或低头饮恨,个个面蕴悲愤,神态激昂。

    “我建超世志,”修罗王神态静默,双掌合十,道出了心中志向。“必至无上道。”

    斯愿不满足,誓不成等觉,今为大施主,普济诸穷苦,命彼诸群生,长夜无忧恼,
众生闻我号,俱来吾刹中,虚空诸天神,当与珍妙华……

    十日之后,九月十九,恰逢观世音出家之日,在那大慈大悲的深夜之中,最后一只
精锐部队即将来到京城,少壮派志士旋即要逆转全局。

    景泰,是他们铲除政敌的剑,武英,是他们收降群臣的网。

    正统……则是他们安定天下的年号。

    当来自地狱的飞影降临京城的时刻,当少壮军人接管宫室的那个刹那,天下百姓就
不会再忘掉这一日。

    此后的千秋万载,人们会记得这群人……

    千古英雄志士的楷模,世称“镇国铁卫”。

    第二章万夫无敌

    景泰三十三年九月十日傍晚,政变前九日,陕西长安。

    秋冬交际,长安城里匾额高悬,闹街上悬着三个烫金大字,那是一个老字号。

    “大洪堂!”门口伙计这样吼着。“上好的药酒大贱卖!大洪堂!”

    匾下传来声嘶力竭的吼声,长安城里的老铺号生意兴隆,虎鞭鹿茸,药酒滋补,大
洪堂正是间专卖药酒的商行。“来啊!来啊!这位大哥好生勇猛,一口气买十罐,快快
给他包——起来!”

    街上的人群慢慢围拢过来,伙计满嘴大话,口沫横飞,男男女女进进出出,贩夫走
卒四下喧哗。夕阳余晖照来,“大洪堂”的匾额发出金光,更衬得老字号的身价不凡。

    高悬百年的匾额,满是岁月痕迹,长安居民打小便把匾额看得熟了,便如日日可见
的太阳,除非天狗偷吃了,任谁也不会多看一眼。

    正因如此,这里才是个藏身的好所在,一等一的好所在。

    晚霞照耀,陡然间,匾额后闪过一道光芒。

    那不是匾额反射的金光,而是冷冷地寒光。那光芒隐伏于匾额左上角,细细弱弱,
藏在蜘蛛丝网后头,望来迷蒙晦暗,可那确实是寒光无疑。

    街上虽有几千双眼睛走着,却没人留意到匾额里的古怪。

    当然,更不会有人留神到寒光后的那只大弓。

    铁铸石造的臂膀,握住了大弓,动也不动,晃也不晃,顺着手臂瞧去,现出了两道
浓眉,以及一双眨也不眨的俊眼。

    这是一名刺客。非但是个刺客,还是个容貌英挺的刺客。

    左手持弓,右掌拉个满弦,凝如石像般的身影,他便这样蹲身苦熬,伏在匾额之后,
足足一个时辰之久。

    天下虽大,然世间能以缩身之态拉满弓弦,还能箭无虚发,正中红心之人,却非解
滔莫属。也唯有江东“春藻箭”,才会如此锻炼弟子。

    江东双龙小彪将,“火眼狻猊”解滔,此人箭法通神,轻功高明,单以脚程迅急而
论,阖山中除军师本人以外,怕属他最有门道。也是为此,解滔这回奉命出手,直从河
南嵩山一路出发,尾随一名男子,最后来到陕西长安,就近与大批同伴会合。现下这一
刻,便是分出胜负的时刻,强敌即将现身。

    敌人虽强,但己方的阵式却也非同凡响。解滔深深吸了口气,他拉着大弓,瞅着一
双俊眼,凝目望向喧闹的大街。

    ※ ※ ※对过是家面馆,屋顶搭盖到了三楼,红瓦之上伏着衣衫一角,那里还藏
着一个自己人,若非解滔已知同伴藏身之处,纵使目光锐利十倍,他也决计看不出端倪。

    对面的高手擅长飞石,一弹打去,浑厚内力灌注石块,真足以穿胸破体,杀人于无
形之间,单以威力而论,怕比自己的“春藻箭”还要慑人。有了这位“天权堂主”过来
帮手,那还需要发愁吗?解滔嘴角起了微笑,想起更远处的第三道埋伏,几乎要哼起小
曲了。

    第三名刺客手持西域十字弩,隐伏北首布庄,藏于绫罗之中。威力虽不比项天寿的
飞石,但埋伏之人却以缜密心机闻名于世,行事手段还在项天寿之上。那人可不是寻常
人,乃是山寨的军情头目止观和尚,昔年霸先公赖为左右手的“密十一”头领沐先生。

    头一回随山寨高手出征,凡事自有前辈高人料理。自己这个小老弟便算失手,上头
还有项天寿、止观两位老大哥顶着,只是敌人过于厉害,行前军师千百遍交代吩咐,要
众人务必谨慎从事,否则一旦兵败如山倒,连军师自己的性命也要断送在此。

    想到此处,解滔将身上的雪蛛丝衣拉整了。那是青衣秀士吩咐他穿上的。据说过去
怒苍刺客出征,必着此救命衣装。解滔满怀感激,眼光飘移,瞄向远处的一座酒楼。

    酒楼里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人声鼎沸的二楼里,临窗孤坐着一个青衣身影。那人
单手持酒,垂首啜饮,看他眉目低沉,但凤眼移挪之间,神光仍极慑人。解滔偷眼去看
军师,陡然间青衣身影抬起头来,目光凛然生威,竟似发觉了自己正在打混偷闲。解滔
吓得面色发白,不敢再有胡思乱想,赶忙专心守志,再次将弓箭对准闹街角落。

    箭簇瞄向街边一角,那是个摊子,距大洪堂七丈五,距对街面馆十丈七,距布庄却
仅两丈不到。三样暗器交织成网,无论是解滔、止观,还是项天寿,三名刺客的凶器全
数指向一处摊子,那是处算命摊子。

    “铁口直断吴半仙”,算命解盘的好手,只是这位吴老兄便算是真仙下凡,怕也不
知自己早已缠入箭网之中,便如蜘蛛丝上的虫蝇,随时要大祸临头。

    ※ ※ ※“大师……”不知死活的吴安正,摊前正坐一名貌美少女,听她柔声问
道:“小女子年过双十芳华,良人至今无缘来,父母却是声声催,不知何时可遇如意郎?”

    长安卫旁酒楼林立,晚饭时光,四处客店高朋满座,街上挤满了人。那少女坐上算
命摊子,皓腕玉臂任凭面前庸俗的中年男子抚摸,好似不知男女受授不亲,只等着受人
非礼。

    “嗯……待我瞧瞧……”吴安正道貌岸然,自管闭上双眼,摇头晃脑中,手指搭上
面前美女脉门,肌肤滑嫩,却是摸了个痛快。

    这位“吴半仙”不学自能,异禀号称“通天目”,专观善男信女魂气,只要让他摸
上一摸,便有感应。果然指端触肤,立察异样,脑中电光雷闪,眼前见到了好一面镜湖。

    烟波浩荡,山水如画,眼前游来一对悠哉鸳鸯,艳羽丽色,相依相偎。湖光山色中,
鸳鸯爱侣静静划过湖水,游向天边远处,慢慢隐没不见了。

    “好!”吴安正重重一拍大腿,忍不住喜形于色。每回替人算命,见的不是烂泥野
猪,便是粪堆笨牛,难得遇上这般优雅景致,内心着实欢喜了。鸳鸯本是富贵鸟,两只
恰恰好。晨雾露水,鸳鸯悠游,数目又对了,自是大喜之兆。吴安正喜孜孜地拿起那女
子的生辰八字,细细去翻经书,登时给他找到了绝配。

    他望着眼前的小美人儿,翻开了手中经书,笑道:“恭喜姑娘了,您的如意郎君,
便是此人。”

    美女掩嘴轻呼,凝目去看,只见小小的算命摊上搁着纸墨,将桌面挤得满了,眼前
搁着一本经书,正翻到第五章三百四十七页,图绘一名阳男面相。那美女满心期待,赶
忙凑眼去看,一望之下,不觉心下大惊,颤声道:“这……这就是我夫君?”

    书页上绘着一名男子,只见此人尖嘴猴腮,目光呆滞如牛,唇厚牙突似兔,这已非
寻常人样貌了,谁知此人左嘴角还长了颗天大圆痔,直似烧饼上的大芝麻,恁煞丑陋了。
那美女见此人长相如同鬼怪,想起日后要与这人长相厮守,忍不住满心骇异,全身发抖。

    “恭喜姑娘了。”吴安正指着图画旁的姓名栏,哈哈笑着,“这位仁兄名叫廖一化。

    我适才替您细细推算了,廖君乃是甲子年、乙丑月、丙寅日、丁卯时的生辰,与您
八字最是相配不过,命中注定的事,怎么也跑不了。“

    “逃不了……”那美女媚眼噙泪,哽咽道:“我不要……”

    吴安正不知死活,兀自笑道:“当然逃不了啊。您便算事前得知,着意闪避,反而
更会歪打正着。月下老人牵的红线,谁能闪得掉呢?”

    那美女听得命数如此,更是放声大哭。她长年受父母催婚,早觉生不如死,好容易
找了闲暇过来相命,却又得了这么个凶兆回去。气急败坏之下,哪管吴安正说长道短,
三两下便将算命摊掀翻了,当场掉头就跑。

    吴安正惊道:“姑娘,我话还没说完啊!请你留步啊!”

    那美女听他呼唤,只掩住了双耳,更如插翅飞逃。正低头狂冲间,忽在此时,迎面
撞上一名男子,小脚一个不稳,向后便倒。那男子大吃一惊,赶忙伸出右手,将她拦腰
搂住,沉声便问:“这位姑娘,您还好么?”

    泪眼朦胧间,那美女睁眼一看,只见眼前一名高大男子侧目望向自己,看他一张瓜
子脸蛋,鼻梁挺秀,星目辉朗,竟是个十分俊秀长相的好男儿。

    这男子一张嘴唇圆润饱满,形若菱角,望来红润润地,竟是有些鲜艳欲滴,那美女
瞧着瞧,脸颊忽起羞火,想起自己倒在无名男子怀里,赶忙站了起来,欠身道:“对不
住,惊扰公子了。”那男子不以为意,只转过面来,向那美女微微一笑,轻声道:“有
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小姐不必多礼。”

    眼看那人正面望向自己,那美女不由掩嘴惊呼,她眼中看得明白,只见此人左脸雪
白,嘴角却有个风流痔,看那黑痣小小一点,颇为圆巧秀气,好似雪地里的一剪梅,直
似画龙点睛的妙笔。那美女娇躯发颤,喃喃地道:“公子您……您是不是……是不是姓
……姓……”

    美女问名,怎好不答?那公子拱手作揖,朗声道:“贱姓廖,河北沧州人,双名一
化,只因先祖乃是蜀中大将廖化,这才以名志之。”人家不过随口一问,这位公子便把
祖宗十八代的事迹全盘拖出,想来若非性子质朴,便是对眼前这名美女大有好感。

    那美女听了“廖一化”三字,忍不住放声大哭,只是这回泪中有笑,笑中有泪,绝
非适才的阴风惨惨可比。

    那公子见面前的少女哭笑不休,可别是失心疯才好。他满心诧异,正想问话,忽见
街边奔来一名男子,看他手捧经书,却不知又是何方神圣。正起疑间,那人已笑吟吟地
奔将过来,笑道:“哎呀,正主儿可来了。您瞧,我这不是铁口直断是什么?”

    那男子将经书硬塞过来,那公子不明究理,只得凑头去看,霎时之间,忍不住倒抽
一口冷气。只见那图页上明明白白的,却绘了只兔唇妖怪,看那妖魔尖嘴猴腮,嘴角还
有颗天大的黑痣,如此丑恶骇人的样貌,谁知图边竟写了莫名其妙的三个字:“廖一化。”

    那男子面皮发抖,惊疑不定,却听吴安正笑道:“月下老人牵的红线,怎么也闪不
掉。这位公子,在下亲笔泼墨,将您描得如此神骏,又给您配了个美娇娘,今日算您便
宜点,一共一百两银子,还请您快快付……”

    “钱”字出口,忽然眼前黑影闪过,眼眶正中一拳,霎时向后便倒。

    ※ ※ ※眼看鸳鸯手拉着手,欢喜扬长而去,却把吴安正一个人留了下来。他摸
着黑眼圈,自在地下爬行,口中咒骂不休:“当真狗咬吕洞宾,什么玩意儿。”

    想他吴半仙天赋异禀,威震天下,寻常王公大臣若要相命,谁不千里迢迢前往华山
脚下?岂知虎落平阳,竟在长安闹市给无知男女毒打,当真气煞人了。

    堂堂术数天师竟遭凡夫俗子痛殴,若要传扬出去,恐怕面子难看,吴安正叹了口气,
心道:“我那化忌大运将届,必有十年苦难,看这拳便是第一劫,说不得,可得好好排
个盘、解个运。也来趋吉避凶。”

    命理诡谲,应验多端,经书里看似明明白白的一句天机,却往往有许多教人匪夷所
思的解答,书里说娶美娇娘,却可能娶了个丑陋骇人的“梅娇娘”,看自己能活一百岁,
但谁知会是怎么个活法?吴安正心头发毛,想起自己一个不慎,说不定要落入天牢,让
狱卒拷打百年。他有些心惊肉跳,当下急急掐指捏算,看看自己运数如何。

    寅午戌、申子辰、亥卯未,卦相一出,吴安正喃喃地道:“景泰三十三年庚午,今
日是九月十日,嗯……现下是戊申时,一会儿是己酉时……”他细细算了算,翻开了经
书,不觉大惊失色:“戊里看花……花申拳,己身难保……酉难来。”

    此际正是戊申时,果然香花伸拳,打得自己眼冒金星,再看下个时辰“酉难来”,
想当然尔,必是凶兆无疑。吴安正慌张不已,当下急急收拾摊子,便要逃回家去。

    ※ ※ ※正忙碌间,忽听摊边传来一个嗓音,那声音咳了咳,似是个十分年老之
人。吴安正满心惊怕,急忙凑眼望去,只见眼前站着一名老者,约莫六十来岁,尊贵脸
上挂着清白微笑,来人却是个高雅文士。看他身穿黄袍,质料华贵,剪裁合宜,当是官
宦人家的服饰。

    吴安正善观面相,一见这黄袍老人天庭饱满,眉清目秀,已知此人智慧精湛,学识
渊博。骚人墨客自来弱不禁风,自己一个小指头戳出,怕能戳掉这老斯文的半条命。吴
安正放下心事,换上了俨然面孔,冷笑道:“来相命的么?”

    那黄袍老者微微一笑,摇头道:“那倒不是。在下是来帮你相命的。”

    “替我相命?”吴安正张大了嘴,忍不住放声笑了起来。

    “什么东西!”吴安正重重一拳敲在桌上,虽然拳头隐隐生疼,却也有几分威风。

    吴半仙行走江湖多年,自也遇过无数同道前来挑衅,但这般公然踢馆的,却是头一
回。只是自己非但道法精湛,更曾服食过灵丹妙药,一身法术无师自通,便算嵩山方丈
灵智与之相比,也要瞠乎其后,何惧一个无名老头?当即坐了下来,依着行规,冷冷地
道:“要跟我比功力,你是自讨苦吃了。小老头伸手过来!大家比上一比!”

    那黄袍老者不言不答,自坐摊旁,举手上桌。吴安正呸了一声,心道:“好你个老
贼,看我算破你祖宗十八代的丑事,没把你老娘通奸的事抖出来,老子给你洗脚当奴才。”

    他嘴中冷笑,伸手便与那老者相握。管他是茅山术士,抑或是北派仙法,只要给他
的通天目瞧过,这人的身世来历必然落入自己的掌中,再也无法遁形。一会儿不把他满
门脏事掀将出来,自己真算白混了。

    两人双掌交握,霎时脑中灵光闪动,再次见到了一面镜湖。

    吴安正眨了眨眼,有些疑惑。只见眼前明月高悬天际,水面波光隐隐,却不见什么
异状。他看不出所以然,自觉纳闷,当下固守元神,潜心再看,忽然脑中一阵晕眩,只
见湖水隐起波涛,水花荡漾中,似有什么东西藏着。

    吴安正微微一奇,赶忙低头细瞧,便在此时,赫见水面下露出一双眼眸,却是双黄
澄澄的蛇龙眼!

    吴安正大吃一惊,忍不住嘴角发抖,正要松开手指,便在此时,江面裂开,一只巨
大龙头探了出来,神凶貌恶,扑头张嘴间,直朝自己喉间咬来!

    吴安正慌乱间大叫一声,赶忙把手指撤了,一时竟已滚倒在地。

    水底暗藏蛟龙,这人是……是……

    吴安正吓得全身发软,他蹲在地下,望着眼前的老者,悲声道:“潜……潜……”

    那黄袍老者竖指唇边,轻轻嘘了一声,脸上却还挂着笑。他将吴安正一把拉起,含
笑道:“吴半仙,您功力通神,道法精湛,可曾算过自己的死期?”那人口气阴险,却
又隐带几分调侃,吴安正心惊肉跳,正待发声惨叫,听那老者提起“死期”二字,忽然
心下醒觉,想起自己适才的推算。“戊里看花花申拳”,此刻不过傍晚,还在戊申时分,
了不起香花打人“花申拳”,小小皮肉苦,倒也无须惊惶。

    吴安正哈哈一笑,当场站起身来,术数断果不断因,自来只要应了命数征兆,便算
得解,他指着适才给廖一化打黑的左眼圈,笑道:“左边黑,右边白,不免难看,来,
右眼给你砸个一拳,算是解吧。”说着从怀中拿出猪油球,对着右眼圈擦抹不休。看那
“花申拳”不过轻轻一记,吴安正打小给华山师长吊起毒打,如何看入眼里?霎时冷笑
连连,便又趾高气昂起来。

    都说得意生风,吴安正得意洋洋,果然流风便来轻送。深秋晚风徐徐吹拂,伴着远
处佛寺晚钟轻响,听来加倍悠扬。

    当……当……悦耳钟声敲入耳里,却把吴安正当得心魂欲碎,牙关竟是颤抖起来。

    黄袍老者轻声一笑:“大师,戊申时已过,现下是己酉时。不如您再起个卦吧。”

    “戊里看花花申拳”,下一句:“己身难保酉难来”。吴安正先前早已卜算吉凶,
醒起那“酉难来”三字,不由全身颤抖,慌声干笑:“爷,饶命。”那黄袍老者轻抚吴
安正的面孔,叹道:“善相者不善相己,谋人者不闇为家谋,半仙啊半仙,为了自己后
半辈子的平安顺遂,乖乖听话,好么?”吴安正面肉乱弹,咿咿呀呀地胡混陪笑:“爷,
您……您到底要什么?”

    那黄袍老者淡淡一笑,道:“宁失之繁,勿失之略。半仙,听懂了么?”眼看吴安
正惊疑不定,那老者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轻声读道:“不凡先生钧座亲启,天下事宁
失之繁,勿失之略,贫僧忝为方丈,汗颜无地,非蒙先生明见万里,赐信指教,不能明
敝派先觉身故情由……方今战火将起,达摩院事涉气运,灵智簧夜省思,深以为忧……”

    吴安正伸手到怀里一揣,惊觉掌中一空,忍不住放声大哭:“还给我,还给我,那
是方丈要给小狗子的信,还给我!还给我!”

    那黄袍客微微一笑,把信还了过来,淡淡地道:“别怕,没人要吞没你的。”

    吴安正牙关颤抖,当场大叫一声,掀翻了桌椅,向后便跑。

    那老人却不起身追赶,只把手上的锁匙抛了抛,胸有成竹地笑着。

    吴安正见他不曾起身来追,更是慌张出奔,哪知脚下拉扯,猛然间踝骨一痛,竟已
摔跌在地,那算命摊更无缘无故地坍塌翻倒,直朝身上压来,沦落得狼狈不堪。

    吴安正惊疑恐怖,只见自己的脚踝连着一条铁炼,另一端却系在桌脚上,一时间竟
是甩脱不开。他软倒地下,双手连挥,喃喃地道:“别过来……别过来……”

    黄袍老者蹲身下地,含笑道:“从嵩山到长安,这路程可远得紧。好容易咱们碰头
了,请您别再拒人于千里之外,那老朽可要寒心了。”吴安正又惊又怕,哭道:“你…
…你到底要什么?”黄袍客嗤嗤地笑了起来,摇头道:“半仙,不过是引个路、见个人。
您却老是装傻,到底”烦“不”烦“啊?”吴安正听他择字停顿,登即哭道:“不烦、
不烦,宁死也不烦。”

    黄袍客微笑道:“乖孩子,这便请您起来吧。我俩上穷碧落下黄泉,这便去寻未归
人。”

    “小狗子,对不住了。”回思三十年前的往事,吴安正擦抹泪水,只感愧疚难言,
怪都怪他算命成痴,每日里专往闹街人堆钻,终于把妖魔引来了。

    小安子趴倒在地,正泪眼汪汪间,忽见面前停下一双布鞋,在这生死一刻,又有人
过来了。吴安正哭得凄凄惨惨,哪管那人是算命客倌,还是路边闲人,反正自己落入魔
掌,一条命已去了九成,正想掩面痛哭,忽见那鞋尖在板桌上一个轻点,莫名间一股力
道传来,那板桌竟尔自行立起,吴安正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吴安正茫然呆立,他脚踝本受铁炼锁缚,桌子扶正,猛力拉来,照理自己踝间油皮
必受擦伤,谁知那股气劲传到,只让他如僵尸般挺立起来,竟连膝盖也不必弯曲出力,
好似背后有只无形的大手,将他托推起身。

    吴安正满心惊诧,凝目去看,只见桌边站着一名怪人,这人脸罩面具,身着青衫,
竟连五官也遮掩了,模样好似僵尸们的祖宗。那怪客双手拢袖,与那黄袍老者面面相觑。

    两人隔桌站立,一动不动,场中莫名生出一股森寒。那闷气极其玄怪,虽只傍晚时
分,却如午夜般的阴森怕人,好似恶鬼即将现身作孽。吴安正给寒气一逼,登如坠入冰
河,牙关喀喀不止。

    过得良久,黄袍客率先说话,他含笑揖身,温言道:“士谦,二十年不见,君风采
依旧。”

    吴安正听他以“士谦”称呼青衣怪人,想来两人必然早已相识,只是他性命堪虞,
此刻只想脚底抹油,倒也没心思多加理会,只盼这俩个怪物同归于尽,也好让自己从容
逃离。

    青衣人听他以“士谦”相称,不由微起哂音,幽幽地道:“伏龙凤雏,得一可安天
下,霸先公两者兼得,却连性命也失去了。”他叹了口长气,目光直向黄袍客:“朱军
师,您说,那是什么缘故呢?”

    眼看青衣人目光凛然,他自顾自地笑了笑,道:“士谦,霸先公答应招安,那是那
是他亲自做下的抉择,谁又能强逼于他?”他耸了耸肩,淡淡又道:“秦仲海既然读过
密奏,便该知道我不过是个小角色,真要说起来,还有人的罪孽在我之上,您硬要派我
做代罪羔羊,我也无话可说。”

    黄袍客不过微起笑声,便让人不自觉地眉头紧锁,大起厌恶之感。吴安正稍一感应,
便知眼前这人城府深沉,亟善操弄心术,必是天下难得的权谋策士。他心头发毛,面色
变成铁青,那青衣人却脸罩面具,难以看出喜怒哀乐,听他道:“阁下做了什么,自己
心里有数,又何必向我解释什么?倘若您真想辩解,不如当面找霸先公说吧。”

    黄袍老者哦了一声,含笑道:“你要替霸先公报仇?”

    青衣人淡淡一笑,双掌交击,轻拍了一记。猛然间,街边闪过阵阵寒光,破空锐响
生出,哆哆连响,黄袍客脚下竟已多出几道长箭。看那箭尾白羽兀自迎风颤动,竟有刺
客下手示威。

    吴安正吓得全身发软,急忙缩到桌下,再也不敢动弹了。

    青衣人幽幽地道:“阁下已身陷重围,如今有何话说?”黄袍客伸了个懒腰,哈欠
道:“陈年老招啊,看得腻了。想杀我,可得认真些。要嘛,便把箭头射向心口,别尽
使些无用虚招。”

    青衣人更不多言,指节轻扭,打了个响亮,霎时对街飞出三只箭矢,直朝黄袍客背
心射来。正中那路势道快绝,其余两只箭簇旋转甚急,正是世间最难闪躲的“春藻箭”。

    后心要害被袭,黄袍老人面带微笑,却是分毫不慌。猛听碰地一声暴响,似有爆竹
响起。便在此时,地下坠落了几样东西,滚到了吴安正的脚边。这位半仙满心惊诧,赶
忙低头去看,映入眼帘的,竟是几只飞箭!

    吴安正目瞪口呆,便在此刻,远处又是砰地一记暴响,枪声甫过,对街大洪堂的匾
额晃动不休,跟着滚出一个身影,直直摔下地来。那是江东解滔,他射出飞箭,身形暴
露,霎时挨了一记火枪,已然坠落地下。

    “火眼狻猊”,怒苍山第一道埋伏,他被解决掉了。

    眼看强敌别有布置,青衣人叹了口气,道:“大家都是练武之人,拿着西洋火器较
量,不太没规矩了么?”黄袍老者淡淡笑道:“战场较量,生死便是规矩。当年你我辩
论多少次了,今日还要再逞口舌之能么?”

    青衣人叹道:“说得是,咱若若不露个两手,确没资格来这儿说嘴。”中食两指扭
动,再次打了个响亮,猛听风声劲急,对街一枚石子破空急射,啪地轻响传过,跟着听
得一声惨叫,斜对面一处客房窗扉破开,一名刺客直直摔出窗外,手上却还端着柄火枪,
那枪身却已折断了。

    情势急转直下,吴安正自是看得呆了,只蹲在地下发抖。

    项天寿出手,飞石威力奇大,竟连铁枪也挡不下飞石撞击之力。黄袍老人的属下中
石坠地,情势便又回复原状。眼看青衣怪人已然制住全场,黄袍客身陷重围,神色却仍
平淡如常,听他淡淡地道:“你稍有进步了。不枉和我并称。”

    青衣人听他说得狂,忍不住摇头道:“贤兄,天绝已死,柳昂天垮台,阁下众叛亲
离,强弩之末,所有的布置也都破灭了。何必还这么骄狂呢?”

    黄袍客笑了起来,摇头道:“破灭?你真这般想?”眼看青衣人略带轻蔑,黄袍客
反倒叹了口气,摇头道:“士谦,你聪明绝顶,武功也好,兵法也好,学什么都比常人
快十倍,一直是个好人才。不过人才再怎么高明,再怎么拼命,却也斗不过……”说着
举起右手,轻轻一招,说道:“天才。”

    手势一打,猛听暴响传过,对街竟又有人放出冷枪。枪火连发,打得街道行人一片
惊惶。吴安正吓得屁滚尿流,正缩头闪避,陡听远处屋顶传来一声惨叫,那里竟还隐伏
着一个光头男子!看他震碎了屋瓦,身子坠到了脚下的屋子里,靠着反应快绝,总算没
给打成烂泥。

    黄袍客幽幽地道:“你养一个彪将要多久?十年?二十年?凤兄啊凤兄,我练一个
火枪手只需半年。我这儿一共十六柄枪。你还要斗么?”

    火枪神射,望风披弥,枪子儿已然制住全场,黄袍客哈哈大笑,他神态从容,霎时
凑手过去,居然将青衣人的面具拉了下来。青衣人被迫露出本来面貌。吴安正向精命理,
如何愿意错过相面良机?慌忙去看,登见眼前这人俊秀文巧,面颊上却写着一行金字,
见是“罪囚唐士谦贬庶人,发配贵州”。这金印极其显目,若非如此损毁面相,以此人
的俊雅形貌,当是进士胪传的文学才子。

    龙飞凤舞,龙凤呈祥,怒?“右凤”对“左龙”,两人虽说师出同门,但毕竟飞龙
还是永远排在前头,一举压过了五彩黄凤。

    ※ ※ ※黄袍客微微一笑,将人皮面具扔还回去,神色甚是不耻。青衣秀士露出
本来的文秀面孔,倒也没有惊惶之色,他接住面具,自行戴了回去,听他淡淡地道:
“贤兄神机妙算,让小弟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在下心中有个疑问……”他的眼神带着
笑,又道︰“您如此天才,可知永定河旁那几记毛手毛脚的暗算,竟是何方愚昧凶徒所
为?都说虎毒不噬子,却又不知那条又笨又毒的疯虎从何而来?这还真想请教了。”

    那“请教”二字声音拉得极长,用意自在讽刺。此言一出,那黄袍客登时动了真怒,
他双目生出火光,自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钱,咬牙道:“你可小看我了!自断手脚这等事,
岂是权谋术士所为?明白告诉你,那几枪……”他将铜钱掷上半空,森然道:“不是我
开的。”

    铜钱飞天而起,眼看便要坠地,忽听一声枪响,那铜钱挨了枪子儿,好似生了翅膀,
霎时高飞冲天,便于此时,又是一声暴响,那铜钱旋转不定,又往上飞出丈许。闹街中
的男男女女闻得巨响,无不慌张奔逃。枪声接连大作,彷如爆竹响起,街边共射了十来
枪,那黄袍客却只张掌向天,从头到尾凝立不动,不旋踵,那铜钱半空画过一个弧线,
便又自行坠回掌中。

    从抛出钱子儿,直到接回钱子儿,那黄袍客不曾移动一步半步,那铜钱却如放出门
的鸽子一般,竟尔自行返家归来,如此神妙枪术,当真世所罕见。

    黄袍客下手示威,震慑全场,用意倒也不是卖弄手下枪法,他只是要说一句话,潜
龙若要杀人,绝无失手之理。永定河旁的那场刺杀,不是他遣人做的。他森然呼吸,沉
声道:“记得,我是永远的大赢家。我不管要杀谁,谁便看不见明日的朝阳。”他怒目
瞪视青衣人,自行解开了吴安正的脚链,那吴半仙有如待宰牛羊,自是吓得魂飞魄散,
一时又哭又叫。

    青衣秀士静静旁观,也不干涉,忽听他道:“朱军师,可以问您一件事么?”黄袍
客冷冷看他一眼,并未接口,青衣秀士叹了口气,低声道:“您这些年来隐姓埋名、改
头换面,一个人在北京过活,心里很苦吧?”

    黄袍客没料到他会突出此言,他愣了半晌,忽地哈哈大笑起来,听他道:“你可怜
我?我倒还可怜你哪!大名鼎鼎的右凤军师,上山下山、出家还俗,没一样由得自己,
我扪心自问,好歹还明白自己在赌一局,你呢?一辈子东摇西摆,又想赌,又不敢真赌,
堂堂的权谋术士,搞到这个地步,当真让人捧腹发笑。”

    青衣秀士听得讥讽,倒也没说什么,只静静地道:“最后再问你一句话,那几年同
甘共苦的日子,你开心么?”黄袍客原本神态嚣张,无论什么话都以讽刺口吻说出,陡
听此言,忽然双眼微眯,目光竟是十分深沉。青衣秀士见他如此神情,却也不多话,只
是静静旁观。过得半晌,黄袍客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那几年……我确实很快活。”

    青衣秀士幽幽地道:“那你又为何背弃弟兄?”

    黄袍客笑了笑,容情竟是有些苦涩,他回眸望着青衣秀士,叹道:“士谦啊……家
家酒虽然好玩,可终究不能长久,不是么?”青衣秀士闻得此言,双肩竟是一阵剧晃。

    黄袍客拉住了吴安正,幽幽地道:“念在昔日的兄弟情份上,我俩难得见面,特奉
一个消息给你。”他斜目望着青衣秀士,道:“九月一十九,天地情势便要逆转。知道
意思么?”

    青衣秀士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你说得是政变?”

    黄袍老人不置可否,只淡淡地道:“也许是、也许不是。不过无论情势如何,在下
还是一句忠言相劝,如果秦仲海不知悔悟,还要玩秦霸先那套家家酒把戏,怒苍山即将
片甲不留。到时筹码用尽,莫怨敌人心狠了。”他目带轻视,当下拉住了吴安正,迈步
便行。

    眼看黄袍老者便要离开,青衣秀士忽道:“别走,还有位老弟兄等着见你。”黄袍
客哦了一声,笑道:“还有人想见我?是止观和尚呢?还是沐先生啊?”此次青衣秀士
一共带了三名刺客过来,止观便是第三位,他出家前俗姓沐,黄袍客如此说话,自在表
明他早已掌握全局,只是不点破而已。

    耳听对方叫破布置,青衣秀士却没答话,只是轻轻摇头。黄袍客微笑道:“士谦,
我一直很喜欢你,压根儿不想杀你。别为难我,好么?”他拉着吴安正,便要行去,忽
在此时,半空坠下一样物事,正正打在面前地下。黄袍客咦了一声,低头去看,那东西
却是颗煮熟的芋头,他双目瞪直,心底一寒,便在此时,背后又传来叮叮咚咚的声响,
竟是掉了几柄火枪下来。

    黄袍老者面色铁青,抓着吴安正的臂膀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这不是故弄玄虚,也
不是滥摆空城计,怒苍还有最后一道埋伏。在这颗熟芋头面前,什么心机诡诈全不管用。
他一不求官、二不爱财、三不好色,无妻无子,了无牵挂,他是天下最自在逍遥的人。

    闲人莫看,生人回避,“九州剑王”方子敬……

    驾到!

    轰地一声,一片火云从背后直扑而来。与“剑王”为敌,便如生死簿上少了十年寿
算,黄袍老者自知命在旦夕,他左手拖过吴安正,使劲向后一推。跟着双足力撑,身子
斜向左前方扑出。身形才一倒落,便从怀中掏出两柄短枪,砰隆隆地双响齐发。

    风声枪声轰然而过,吴安正放声大哭,尖叫道:“救命啊!”

    青衣秀士赶忙扑出,伸手拉过吴安正,二人一同扑倒在地。一时之间,算命摊子便
成灰烬,闹街火头四起,伴着老老小小的慌张奔走,竟如末日般景象。

    热气腾腾,大火分开,只见一名高大老者双手抱胸,冷冷瞧着满街惊惶闪避的百姓。

    此人容情执拗,正是“九州剑王”驾临长安。区区一招“火云八方”出手,便逼得
天下第一谋士仓皇走避。从来独行于天下的绝代高手,一旦出剑杀人,就是这个势道。

    这才是怒苍最后一道埋伏,先前三道机关,不过是诱饵而已。

    ※ ※ ※青衣秀士怕方子敬出手太重,居然一招之内杀死黄袍老者,赶忙拦了过
去,道:“剑王,手下务必留情。”方子敬斜觑他一眼,道:“不过宰尾水蛇,比杀猪
还容易,为何砍不得?”

    青衣秀士见他目光暗藏凶暴之色,忙道:“北京情势瞬息万变,此人手上握有几张
王牌,还能牵制大局,咱们得靠他争取时光。倘要将他一刀杀死,恐怕局面更乱。”

    方子敬最恨这些父子兄弟相残的丑事,他挥了挥手,制住了青衣秀士的说话,示意
他懒得再听。此时止观、项天寿等人都已现身出来,那解滔腰间中了一枪,虽靠宝衣救
住了性命,但内伤淤血,却仍难以行走,当下便由项天寿背负照料。吴安正松了口气,
道:“谢谢大家救小人一命,我可以走了么?”青衣秀士含笑蹲身,道:“当然可以走
了。来……大家一块儿去见宁大侠,这就请您带路吧。”

    惨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甫脱狼吻,又入虎口,这己酉时当真凶得可以。吴安
正心头一寒,忙道:“领大虾?领什么虾呀?草虾还是大明……”虾字未出,忽然脚底
离地而起,身子居然被方子敬拎了起来,这邋遢男子左手提着吴安正,右手拿起大洪堂
的药酒,咕噜噜地喝着。听他懒洋洋地道:“来,脑子坏了,多喝几口药酒提点记性,
刚去大洪堂买的。”说着酒葫芦塞来,自往吴安正嘴里灌去。

    那葫芦嘴给方子敬喝过,竟是奇臭无比,吴安正双脚悬空,嘴中给乱灌药酒,登时
哎哎啼哭。方子敬喝道:“又不是婴儿,不许哭闹!”说着又从怀中拿出一颗芋头,塞
在吴安正嘴里。吴安正拼命去呕,急忙去拉方子敬的大手,便在此时,两人手腕相触,
剑王魂气直冲心坎,吴安正大受感应,一时之间,全身冷汗涔涔而下,听他牙关发颤,
果然收住了哭泣。

    方子敬拍了拍他的面颊,森然道:“小子,咱的芋头好吃么?”吴安正换上了一张
笑脸,他双手捧着芋头,欢喜道:“好吃呀!王爷,小人姓吴名安正,难得吃您的芋头,
三生有幸呢。”方子敬满心诧异,奇道:“什么王爷?你在说些什么?”

    吴安正干笑道:“难得玉皇大帝准假,您老凡间多走走,以后咱下去报到,您可手
下留情,不能拔我舌头喔。”方子敬咦了一声,只是满头雾水,自将吴安正放落,当作
小狗般蹓着,一行人便随他离开。

    ※ ※ ※有了青衣秀士的神机妙算,加上方子敬从旁出手,吴安正自然乖乖给人
押着走,只见这位算命天师当头领路,止观、方子敬、青衣秀士诸人随在身后。诸人连
过闹街巷弄,行出越远,建筑越见朽旧,又走半里不到,来到一处死巷,目中所见却是
一处大宅院。项天寿低声道:“人就在这儿么?”青衣秀士等人却不答腔,只凝目望着
巷内,一个个神态凝重。

    天下气运将换,国家形势有如危卵,这一切全起因于达摩院的那一夜。当时天绝猝
死,局势急转直下,之后玉玺现世,朝廷爆发大乱,无数谜团都在少林第三战里。此番
青衣秀士、方子敬等武林大豪前来长安,便是要拜会当时隐身于达摩院的绝代高手。那
人非但见证了少林第三战,尚且出手挽救了局面,他便是那早已退隐的天下第一高手,
宁不凡。

    众人来到巷口,驻足观看,只见巷内房舍黑脏,一无绿竹、二无杨柳,只有满地的
竹蒌子,再看大宅院门漆斑驳,泥墙上搭着几道竹竿,旧衣破衫悬竿晾风,兀自吹舞飘
摇。吴安正陪笑道:“小狗子住的地方不挺体面,大家如果怕脏,那就别进去了。”

    方子敬满身污秽,什么时候怕过脏了?当下打了个哈欠,第一个走进。青衣秀士微
笑道:“脏不打紧,咱们替您收拾。”跟着第二个走进,他见解滔身上带伤,便请他留
在巷外,项天寿、止观等人便也一同行入。

    众人站在巷中,眼前市井之地非但是座陋巷,还是个十来户人家合住的大杂院。晚
饭时分,但见炊烟袅袅,提锅翻铲之声不绝于耳,间杂婴儿哭泣、爹娘吵嚷,种种喧嚣
冲耳而来,闹哄哄地甚是扰人。

    都说“大隐隐于市”,但也是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不改其乐的颜回之志,哪知
这位天下第一高手性子古怪,非但藏身市集,尚且与贫民一同起居,成日听那张三发财、
李嫂偷人的故事,想来真把自个儿视作了小人百姓。止观与青衣秀士对望一眼,都是摇
了摇头。

    项天寿长年囚禁在破庙中,自不认得这位宁大掌门。不由皱眉摇头:“这样也是天
下第一高手?当真几年不出江湖,老猫都能充猛虎了。”吴安正干笑两声,解释道:
“光头爷,咱小狗子虽然聪明,却是个怕寂寞的性子。您可别小觑他。”

    眼看项天寿还要再说,青衣秀士拉住了他,含笑答道:“半仙言重了。掌门道号不
凡,行事出人意表,谁又敢小看他?”他见吴安正拼命颔首,颇见得意,当下话锋一转,
含笑道:“真让咱们讶异的是,琼贵妃如此尊贵身分,居然也耐得起市井起居,此事在
下倒是佩服得紧了。”

    吴安正听了“琼贵妃”三字,脸色猛地一变。青衣秀士微笑道:“半仙,还请掌门
快些出来吧。咱们有几件事要请教他。”

    吴安正茫然道:“出来?老早出来啦,您在说什么啊?”项天寿听他装傻,不由皱
起眉头,正要喝问,忽见吴安正面向一处地方,张口欲喊,便在此刻,方子敬脸色大变,
脚步微纵,高大的身子向后直飞而出,瞬间便退到巷外。其余众人大为诧异,无不问道
:“怎么了?”

    吴安正不知他们何以惊奇,更不知方子敬何以飞身倒退,只摸了摸脑袋,他提起脚
跟,面向一条水沟,挥手叫道:“小狗子,你的朋友来啦,别再洗锅子了。”

    众人听他提声叫唤,无不大感意外,青衣秀士心头一凉,第二个醒悟过来,他长叹
一声,颔首道:“佩服、佩服。”止观与项天寿二人犹在梦里,两人对望一眼,稍斜颈
骨,目光掠向身后,一时之间,不觉也是愣了。

    身后一处肮脏沟渠,约在五尺开外,赫见一名男子蹲身在地,正自清锅洗铲。吴安
正走到那人身边,交头接耳,指指点点。众人眼里看得明白,此人虽然背对自己,但那
痀偻矮小的身形,却是宁不凡无疑!项天寿嘿了一声,道:“他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怒苍此行高手众多,各有所长,其中耳音一项,尤以项天寿最为精到。他在破庙苦
蹲二十年,早已练就了一身听音辨位的神技,要说宁不凡竟能瞒过自己,静默无声地来
到背后三尺,实让他难以置信。更何况巷内还有一位轻功冠绝天下的青衣秀士,却要他
怎么一举瞒过众人?

    青衣秀士尚未回答,巷口传来方子敬的叹息,他缓缓走回,说道:“他没有冒出来,
从咱们入巷以来,他始终都蹲在那儿。一步也没动过。”项天寿与止观面面相觑,都感
瞠目结舌。二人异口同声,均道:“不可能!方才入巷时不曾见到他啊。”

    青衣秀士微微苦笑,道:“这就是华山的藏气功夫吧。宁先生不露锋芒、不显杀气,
果然是天下第一。”

    直至此时,众人方知实情,原来他们走入这条巷弄之前,宁不凡早已蹲在路边洗铲
刷锅,只是说来匪夷所思,众高手目光一个个锐利如鹰,居然无人留意到此人的身影便
在路旁?

    此事说来玄怪,其实半点不奇。江湖人物藏身法术无所不有,上到树丛天顶,下至
地底水间,无处不可为敌穴。也是为此,越是宗师人物,越以形而上的气劲来探查身遭,
便在闭眼鼾睡之间,只要气息稍异,便有感应。只是宁不凡的武功平凡朴实,身法行止
全与常人一般。随意朝地下一蹲,自然而然便成路边的一块石头,毫不显眼。

    武林高手虽然目光如鹰,但这帮人眼力再强十倍,也是追着杀气源头去瞪,朝着可
疑之处猛盯,谁会对路边的一块顽石多看一眼?正因如此,反倒是毫无武功的吴安正瞧
到了人影。

    怒苍四大高手入巷,有心细如发的止观、暗器快绝的项天寿,有算无遗策的御赐凤
羽,更有霸气绝伦的九州剑王,谁知宁不凡根本没发上一招半式,便已占得上风。

    众人虽未动手,但双方若在巷内实战,项天寿与止观都已死了,青衣秀士也要身受
重伤,唯独方子敬一人得以脱身,以此观之,宁不凡能稳坐“天下第一”之位,着实有
其不凡之处。

    ※ ※ ※宁不凡背对众人,兀自卖力洗刷铁锅,不曾反身。吴安正摇着昔年同窗
的臂膀,慌道:“小狗子!你的朋友来了,你和他们说话啊。”青衣秀士听吴安正叫得
慌,想来是把怒苍众人误作了仇家,他笑了笑,道:“别怕。我们是来谢谢他的。绝不
是要找麻烦。”

    方子敬、青衣秀士等人亲来拜访,宁不凡却无回身之意,只将铁锅倒翻过来,却是
洗起锅背来了。青衣秀士昔日为九华山掌门,二人辈分相当,方子敬更是武林前辈,于
情于理,宁不凡都不该失礼。青衣秀士心下了然,明白宁不凡不想见外人,当下咳了一
声,朝项天寿使了个眼色,这位天权堂主立时会意,当下扣住一枚飞石,便朝宁不凡背
后瞄去。

    请不如激,激不如逼,果然威吓一作,宁不凡便已长叹一声,他将铁锅煽了煽,抖
落了上头的污水,铁锅挥动处,却又恰恰挡住了要害,好似背后长了眼睛。众人见他能
藏气、也能察气,无愧“智剑平八方”之名,心下自是暗暗佩服。

    便在此时,宁不凡终于缓缓起身,回头望向众人。青衣秀士见他面容苦闷,登时拱
手微笑,示意友善,道:“宁先生莫要忧心,在下并无恶意,仅是奉我家秦仲海秦将军
之命,前来感谢阁下的恩情。”宁不凡叹了口气,道:“在下退出江湖,废人一个,贵
山秦将军又何必谢我什么?”

    青衣秀士摇头道:“掌门客气了。性命之事岂同寻常?若无阁下于达摩院内代挡绝
招,我山秦将军恐怕已死于非命。”说着躬身行礼,稽首道:“大恩不言谢,日后掌门
若有什么难处,请上怒苍山来,本山英雄随时听候调遣。”吴安正呆呆听着,乍闻“秦
将军”三字,想到那日所见的魔火飞腾之象,却又发起抖来了。

    宁不凡微微苦笑,摇头道:“共历患难而已,说救命不也言重了?”说话间回首望
向群豪,诸人与他目光相接,心下都是一凛,只见宁不凡光华内敛,与常人并无不同,
只是眼白处却有几道血丝。方子敬料知有异,当下闪电般探出手去,已将宁不凡的脉门
牢牢扣住。吴安正见阎王爷抓人,自是满心惊骇,忍不住大声尖叫起来:“杀人啦!杀
人啦!”

    大宅院中家户比邻,吴安正才一破口喊叫,已然惊动四邻,果然院里几户人家探头
出来,都在察看巷内情状。项天寿拱手作揖,道:“众位乡亲请回,这里没事、没事。”

    项天寿光头秃顶,形若高僧,众乡亲听这和尚说话,自然无人理会,几名青年呼喝
连连,都要出来察看,忽在此时,方子敬咳了一声,两道目光飘来,随意往众人看了一
眼,莫名之间,无数百姓心头忽生异感,当即缩回屋内,无人再置一词,巷内自又恢复
沉静。

    宁不凡藏气,方子敬却恰恰相反,霸气之强,里许内的婴孩都能感应,大老虎从门
口行过,众小童受惊尿床,看明日大宅院必然晾满了棉被,料来臊味冲天。

    四下噤若寒蝉,一片寂静中,方子敬却只握住宁不凡的脉门,过得半晌,突见他招
了招手,示意青衣秀士来看。青衣秀士精通医道,当即探手竖指,断查脉象。他搭指触
诊,忽然之间,长眉一挑,笑容竟是僵住了。

    青衣秀士深深吸了口气,道:“泥梨耶?”宁不凡面带苦笑,低头向地,却是点了
点头。青衣秀士低声道:“可以瞧瞧伤处么?”

    宁不凡缓缓放下铁锅,解开衣襟,露出胸口的一道黑印淤血。

    泥梨耶,又称十八地狱经,看那阴劲震入经脉,竟在天下第一高手的胸膛上留下印
记。宁不凡低声道:“不瞒各位,”仁剑震音扬“对上”六道轮回“,便是这个下稍。”

    青衣秀士、止观等人震惊不已,连方子敬也是目光沉重,诸人面面相觑,俱都沉默
无言。

    宁不凡败了?

    华山三达剑号称无敌,其中一招“仁剑震音扬”,更以王道服人之姿,慑服天下无
数英豪,非只“九州剑王”为此弃剑从刀,便以卓凌昭的神剑霸术,却也惨败于仁剑之
下,不得不俯首折腰。说来那“仁剑”便如世间武学的一道极界,三十年来,并无一名
高手足以跨越。

    宁不凡号称“天下第一”,华山两面锦旗至今高悬如故,“长胜八百战,武艺天下
尊”,这位当世最为知名的传奇剑客一旦给人出手击败,那非只是不败神迹幻灭而已,
恐怕世间武学也将跨入崭新境界。方子敬与青衣秀士对望一眼,两人都见到了彼此眼中
的惊惧。

    ※ ※ ※方子敬心中一个意念,只在深思“六道轮回”的奥妙。说来“仁剑”乃
是天下最柔的守招,御剑成圆,柔韧如网,便以卓凌昭的剑芒与之相撞,却也奈何不得,
却不知敌手是如何破招的?他出神半晌,问道:“当时动手详情如何?”

    宁不凡淡淡地道:“对方身有天命,我等凡人肉身,实难阻挡。”这话太玄,无人
能解,只听得众人一头雾水,青衣秀士皱眉道:“请恕我等愚鲁,可否说清楚些。”

    宁不凡道:“六道本是一套阵法,讲究心念合一,化六意为一念。只是这阵法有个
天生的缺憾,便是禁传神功本身太独太专,招式又过于诡谲,六名僧人各以阴损武功出
手,心存邪恶,意念决计无法相通。是以千年以来,此阵虽享大名,却始终无法组成阵
式。只能算是武道传说,不能真正用于实战。”项天寿忙道:“那……那你又为何败了?”

    宁不凡叹了口气,道:“神剑擒龙。”

    众人闻言,尽皆大惊,又听宁不凡道:“神剑在手,以一驭六,独独一人便足以组
成一个阵式,阵随心转,恰恰补上了心念不能合一的缺憾。一人带动阵法,正邪相生、
阴阳互补,攻守之严密,实为宁某生平所仅见。在下的仁剑能守不能攻,纵使拖得再久,
也不免落败。”说着叹了口气,又道:“这”六道轮回“原本不该存于人间,如今居然
组成阵式,想来上天属意,已要那人独霸天下。”

    看这“六道轮回”搭配“神剑擒龙”,天地间所向无敌,再无任何高手可挡,纵使
卓凌昭在世,抑或方子敬出手,恐怕也是输面多于赢面,无济于事。

    方子敬沉吟半晌,想到那柄怪剑来历不明,便问道:“擒龙剑是你交给天绝的?”

    宁不凡颔首道:“我本是退隐之身,终生不该提刀论剑,纵使霸住神剑不放,也不
过多带颗沉重铁胆而已。不如拿来赠给英雄侠士,那才不至埋没。”他顿了顿,又道:
“不过在下把擒龙剑交给天绝时,压根儿没想过这几套禁传武学,更没想到神剑竟能应
用在六道阵法之中。”

    众人闻言,无不感慨,想那天绝神僧收留了烫手山芋,宁不凡便以神剑相赠,以为
回报,对照后事发展,却不免让人扼腕再三。

    方子敬有意探个明白,便又问道:“难道我徒弟的”烈火焚城“全没用处?”

    宁不凡微微叹息,登从脚边拿出一只绣铁,送了过去,却是方才拿来洗锅子的铁刷。

    众人心下奇怪,不知好好说著「烈火焚城“,却何以拿出这东西来?只是方子敬素
知宁不凡之能,料知必有深意,当下拿起烂铁,细细观看。半晌不到,方子敬忍不住啊
了一声,跟着便是一声苦笑。

    止观等人急急围拢观看,不由也是一惊,那铁哪里是什么绣铁了,却原来是一柄刀,
只见刀柄处全数焦黑,隐隐有着火烧痕迹,那刀身更是残破不堪,好似铁匠锻冶太过,
竟将好好的刀身焠熔变形。止观慌道:“这……这就是秦将军当时用的佩刀么?”

    宁不凡颔首道:“那时双雄对决,贵山秦将军以”烈火焚城“去挡”六道轮回“,
才要发招,刀便给自己的霸道内力给毁了。”他眼望方子敬,道:“方前辈,”烈火焚
城“太过霸气,犯了人刀不能合一的忌讳。这火贪一刀是您创制的,您自己难道不知这
个缺憾么?”

    方子敬听了说话,却是颓然摇头,低声道:“对不住,我自己没使过这招。”旁观
众人听了这话,都觉不可思议。

    众人颇感诧异,方子敬自己却是喟然无语,好容易爱徒跨越难关,练成了如梦似幻
的绝招,哪知却不能运用于实战之中。想起人家手握神剑,日后若要再与强敌较量,务
须访出一柄无上宝刀,方能与之匹敌。可一时之间,却要上哪儿寻找这等神兵?眼看剑
王怔怔不语,止观便问:“那”神剑擒龙“名头好大,到底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宁不凡道:“我曾亲眼见过擒龙剑,这柄怪剑由无数细条柔钢打造而成,形状浑圆,
有如一团线球,钢质柔软,全以内力催动,江湖上可说绝无仅有。”

    止观叹息不已:“若不是卓凌昭那稀奇古怪的人,怕也搞不出这等莫名其妙的东西。”

    宁不凡道:“说起来,我倒很佩服卓凌昭这位剑宗。他人虽死了,但冥冥之中,却
还把世间武学推进了一大步。他在世的时候虽然败给我,但死后却一样打倒了我,真无
愧”剑神“之名。”他自嘲似地一笑,道:“说来说去,当时真正救了我俩性命的,反
倒是贵山秦将军的心机。若无他在一旁偷袭暗算,趁着敌人与我全力激战时痛下杀手,
我俩都是难逃一劫。”

    听到此处,众人才知少林第三战真相如何,原来当时怒苍总帅与华山掌门联手出招,
谁知两大绝世高手合力抵挡强敌,一个未战先败,钢刀毁烂,另一个绝招被破,竟被
“泥梨耶”的诡谲奇功暗伤。最后还是靠着秦仲海偷袭暗算,这才逃过性命。

    虽说敌人罕见厉害,但众人对宁不凡仍感景仰。回思他胸口伤处形状,并非为擒龙
剑刃所伤,而是受阴劲侵袭所致,看来这人无愧于“天下第一”的美名,即使对方手仗
神剑,另加禁传玄功,却还无法正面伤到他的皮肉,仅能以阴劲隔物伤敌。

    青衣秀士沉思半晌,又道:“天绝神僧身死之时,先生行踪如何?”

    宁不凡说道:“七月初一前三日,贵山英雄还未来到河南,我便已抵达嵩山,与天
绝僧碰面了。”他拍了拍吴安正的肩头,又道:“贵山英雄上山前,我早把贵妃带离了
达摩院,将她送到丹阳小镇,交给我这位老同窗看顾,之后便守在达摩院内堂,等你们
到来。天绝僧事先吩咐过了,要他徒弟下场打第三战,想以贵山的豪爽,必会让秦仲海
出来决战,之后等他坠入陷阱,一切便能水到渠成……”

    方子敬哦了一声,道:“难怪杨肃观那小子会出来挑战我,原来是这个用心。”众
人听得此言,心下各自一凛,才知天绝神僧早有布置,绝非莽撞之举。恐怕连灵智方丈
也被蒙在鼓里了。只是越是缜密的心计,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众人想起天绝的死因,
无不叹息。

    止观暗暗推算,又问道:“宁先生,小僧心里有个疑惑,天绝大师中伏之时,你为
何不救他?凭你的绝世武功,若要在旁照看,必能扭转形势,你为何放过不救?”

    宁不凡苦笑道:“对不住,下手之人的心机远在你我想像之上。少林大战当天清晨,
他便已抢先动手了,那时我人在丹阳小镇,要我如何出手救人?”

    众人听得此言,无不震撼,万没料到事发之时早在少林三战之前。宁不凡喟然又道
:“这件事大出意料之外,本来事情按着脚本走,一切都如事前推估,当时我守在达摩
院里,一路品评贵山高手与少林和尚的决战,直到第三战开打,我都不知天绝神僧早已
遭人暗算,之后秦将军坠入洞中,我赶着下去碰头,看到了地道的一大片血迹,才知…
…唉……自己晚了一步……”说到此处,语音忽然哽咽,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竟不
知该如何说将下去。

    怒苍英雄多与天绝僧有仇,听他说得伤心,自也不好太过冷硬,只陪着干号几声,
也算是个应付。止观想起宁不凡与那人的一场大战,当即口宣佛号,道:“您受伤之后,
便离开达摩院了么?”

    宁不凡回思当日情状,不由叹了口气,又道:“那人用阴劲伤我的时候,被我以仁
剑的内劲缠住,无法脱身,秦仲海当机立断,瞬间拔出匕首,抢先在他背上砍了一刀,
那人被火贪刀的猛力暗算,内力大为受损,无法再战,只有先行离去。我见情势太坏,
朝廷与怒苍开战在即,眼看先帝下落不明,就怕贵妃也生出意外,便也赶紧前去丹阳小
镇会合。事后再以书信知会方丈,让他知晓内情,说来真是过意不去了。”

    青衣秀士听他提起先皇,心下便是一凛,他沉吟半晌,问道:“那年刘敬政变,死
前苦苦相求,托我家将军从北京带走一人,后来秦将军受此牵连,断腿残躯,却没瞧见
踪迹。宁掌门,这件事是你插手的吧?”

    宁不凡颔首道:“没错。刘敬一死,贵山秦将军立时暴露行踪,大祸时时降临,我
见情势太过恶劣,只有抢先一步将人带走。”青衣秀士皱眉道:“你以为天绝神僧与太
后相熟,所以把人送入少林,好来扭转乾坤,重定朝纲?”

    宁不凡摇头道:“那倒不是,后来的计策是天绝神僧订下的。我之所以把人送上少
林,实在是朝廷搜捕森严,宁某武功再高,却也无法日夜随侍在侧。当时怒苍尚未复寨,
天下间除开天绝神僧,我想不出谁有胆子收留他。”

    方子敬静静听着,忽道:“小子,你可瞧不起方某了,你若把人带来,我定会收留
他。”

    宁不凡苦笑道:“你的性子谁不知晓?你只会喂他吃地瓜山芋,还会日日毒打他。
我若把他交给你,还不如往永定河一推来得干净。”方子敬闻得此言,登时放声大笑起
来。巷内众人面色一寒,心道:“九州剑王当真名不虚传,看他这般神气,便玉皇大帝
也打得。”

    青衣秀士细细思索前因后果,已知天绝僧邀约怒苍英雄,必有深意,当即问道:
“宁兄,天绝大师这回邀约我山弟兄前去少林,究竟有何打算,你能代他说一说么?”

    宁不凡颔首道:“天绝大师过去虽与贵寨为敌,但这回他与秦将军会面,存心极为
良善,他期待一个大佛国。”众人心下一凛,同声道:“佛国?”

    宁不凡颔首道:“多年来政局歪曲,肇因于当今圣上的一个心结,那结缠得好紧,
不只害了皇上,也害苦了天下人。诸位历经无数变乱,自也知那是什么。”他见众人默
默颔首,又道:“天绝大师秉慈悲心,便想一举拔除祸患,解开死结。他心中宏愿,便
是令二圣当朝、收降怒苍,重赐秦家爵位,还给秦霸先一个清白。他心中所盼,就是让
天下人同领慈悲佛法。”

    众人闻言,尽皆震动,青衣秀士也是肃然起敬,他微微颔首,道:“了得,神僧当
真是慈悲为怀,只是自古帝王何等小气,岂容卧榻旁有人鼾睡?他一介草莽,却要如何
安排此事?”

    宁不凡苦笑道:“这就是他行险的地方了。他要面见太后,另以潜龙来挟制江充,
再以爱徒连络柳侯爷,最后只要得贵山相助,天下军马三得其二,形势便在掌中。”他
抚面叹息,又道:“本想他徒儿是”代征北“,父子两人都有实力,加上太后、琼国丈
等人出面说项,必能让天下再次安定,岂料……岂料……”青衣秀士双掌合十,把话接
了过去,道:“岂料天绝老僧引狼入室,竟尔死在”神剑擒龙“之下。”听得此言,场
中诸人面面相望,想起天绝僧居然死在挚亲挚爱之手,一时同声叹息。宁不凡更是泪流
满面,极见哀痛。

    止观口宣佛号,问道:“宁先生,天绝神僧与怒苍交手多年,当知潜龙手段厉害,
绝非善男信女,俗话说疏不间亲,人家父子之情,他难道不知防备么?”

    宁不凡哽咽摇头,道:“这件事我也劝过他,父子同入达摩院,若要联手挟制,势
道厉害无比。可不知为何,我虽然屡屡相劝,但他对徒儿极为信任,无论怎么劝说,都
不能让他回心转意。”说着说,不由低声叹息,道:“人心诡诈,神僧如此惨死,必定
死不瞑目。”

    青衣秀士摇头一笑,道:“阁下不必这样想。我倒以为天绝死得其所。”

    众人闻言,莫不一惊,都在望着他,宁不凡惊道:“军师何出此言?”青衣秀士淡
淡地道:“诸位,天绝大师看得透人心喜怒,却勘不破权谋利害,他是死在那本密奏手
里。”

    众人闻言,心下都是一凛,宁不凡不知密奏内情,一时眉心深锁,不明所以。

    青衣秀士叹了口气,道:“照密奏所载,太后也好、朱阳也好,甚至是那柳昂天,
都不会乐见二圣当朝。就看潜龙吧,武英无子,朱阳号靖江王,诸位以为他用心如何?

    真会甘心当个闲王么?“他轻轻摇首,又道:”这些人尔虞我诈,无一良善,可怜
天绝神僧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要走错一步,必定兵败如山倒。反倒是下手之人已知
计谋必败,反能当断立断,毅然割舍亲情,以图谋夺先机。如今他形势已成,连朱阳算
无遗策,却也措手不及。此人行事之果决,足称人中之雄而无愧。可敬、可佩。“

    说着露出神往之情,竟是赞叹不已。宁不凡、项天寿二人听他如此推崇强敌,不免
为之悚然。

    ※ ※ ※众人谈说一阵,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多已知晓,青衣秀士见宁不凡身上有
伤,说起话来始终中气不足,当下从怀里取出一罐伤药,说道:“这是敝派的”九华玉
龙散“,养阴怯伤颇有奇效,您将就着用……”拿人手软,宁不凡见了伤药,却不伸手
来接,他眼望地下,过得良久,方才道:“青衣掌门,你们老远赶来长安,不会是专程
来送药致谢的吧?”

    方子敬豪爽,项天寿朴直,青衣秀士与止观却都是老谋深算的权谋之辈,山寨多少
大事等着他们决定,绝不会无端赶来看自己这个废人,宁不凡索性一语道破,免得更增
纷扰。

    果然青衣秀士微微一笑,道:“宁先生快人快语,在下也不客气了。方今朝廷魔物
将出,局面朝不保夕,咱们要请你帮个忙。”

    宁不凡一听“帮忙”二字,连听也不听内情,反身去提铁锅,跟着朝吴安正瞪了一
眼,目光中大有责备之意。青衣秀士淡淡地道:“您别怪他,这位小哥才给灵智方丈送
过信,便给人一路盯上了。便算咱们不抢先押人,北京的大人物也会跟着过来。”

    吴安正听得自己已是众矢之的,一时吓得浑身发抖,慌道:“大人物……您……您
是说方才的那个黄袍老人?”

    青衣秀士颔首道:“他只是其中之一。阁下把信交给灵智方丈时,好几路人马便同
时盯上了你,若非咱们一路暗中保着你,恐怕阁下走不出河南省境。”

    怒苍豪杰凡事谋定而后动,此行一路紧盯吴安正,远道前来长安,自是有备而来。
宁不凡颇见无奈,当即淡淡地道:“你想要我帮你什么?”

    青衣秀士使了个眼色,止观登时走到破宅前,将大门推开一线,众人从门缝中望去,
只见破败的大院里,一名中年美妇蹲坐在地,身边围满了孩童。看他们吃饱了晚饭,便
来游玩嬉唱。人人手拉着手,面上俱有欢容。院内欢喜温馨,对照院外的肃杀,更让人
加倍神往。

    宁不凡全身震动,颤声道:“你……你们要她……”

    青衣秀士微笑道:“先生一人照拂贵妃,不免有失,何不让怒苍兄弟为您分忧解劳?”

    宁不凡全身颤抖,听这位右军师的意思,竟是要把贵妃带回山寨,当作人质,以来
牵制局面。他目光低沉,已是悲凉无语。吴安正手无缚鸡之力,自是满心害怕,慌道:
“小狗子,大家都要抓她,你……你还要逞强么?”

    宁不凡苦笑摇头,他这人看似憨傻,其实见识之精明,远在当年的卓凌昭之上,正
因如此,他才选在天下爆发大祸前从容退隐,以图保存华山满门。只是事与愿违,朝廷
似虎,怒苍如狼,政争大战便在眼前,现下为了琼贵妃,自己又要被扯下水。

    止观合十劝道:“宁先生,政变在即。那人已成魔态,旋将破茧而出,请您把人交
给我们,怒苍虽也有些私心,但我等敢以性命担保,绝不会对贵妃不利。对您、对华山
满门都好。”

    宁不凡并无一句言语,只是凝视院内的孩童妇孺。他外貌庸琐,身形矮小,但望向
那美妇的时刻,平俗的脸上却生出一股光辉,让人不自禁地动容。他默默无语,忽然抄
起了地下的大铁锅,淡淡地道:“诸位,不必多说了。你们若要带走他,须跨过我的尸
身。”

    止观摇头道:“施主误会了。我山英雄并无恶意。您又何必……”

    宁不凡伸起右手,制住止观的说话,他生性柔懦,从来明哲保身,但此时神色竟极
坚决,听他静静地道:“诸位,宁某号称天下第一,劝你们一块儿上,可以多点胜算。”

    宁不凡武功高强,剑法尤其精湛,纵然身上有伤,也非易与。青衣秀士等人自忖武
功逊他一筹,便算联手,恐怕也难以胜出。诸人正自犹疑,忽见一个高大身影走了过来,
那人年过六旬,却仍满头黑发,正是方子敬。

    剑王跨步,巷内杀气腾腾,院内的几名孩童受了感应,登时大哭了起来。

    宁不凡如中雷击,霎时已是垂头丧气,有如死了。

    方今天下四大宗师,只余这两人硕果仅存,九州剑王身手高绝,实战之狠之辣,更
让人敬畏三分。宁不凡与之一对一单打独斗,也无必胜把握,更何况要受人围攻?宁不
凡心知肚明,一旦方子敬下场,只要加上项天寿、青衣秀士任一人,自己别说要保住贵
妃,便想生离此地,怕也大为不易。

    眼看方子敬站在自己面前,随时都要开杀,宁不凡咬住了牙,眼眶发红,颤声道:
“为什么?姓宁的孤独了一辈子,难得有这几日温柔时光,你们……你们就不能饶了我
么?”

    忽然脑袋温温热热的,竟有人在抚摸自己,宁不凡抬头看去,只见方子敬目光温厚,
竟无动手的意思,他摸了摸宁不凡的脸颊,跟着反手过去,将宅院大门轻轻带上了。

    门板关上,院内儿童的哭声渐渐隐去,不再听闻。宁不凡喃喃地道:“方前辈,您
……您……”

    剑王身材高大,站在宁不凡面前,真如大人对小孩也似。听他笑道:“XXXX祖奶奶,
哭什么?四十几岁的人,羞也不羞?”

    剑王何等身分,话一旦说出,青衣秀士、止观等人都无反悔余地。宁不凡一脸感激,
竟是难以自已,他眼角湿润,有些不知所措,忽然间抓了抓脑袋,细声道:“方前辈没
吃晚饭吧,不如……不如我请你吃馄饨,好不好?”他不待方子敬回答,当下掏出身上
铜钱,嘱咐道:“小安子,去买几碗馄饨回来。”

    吴安正见阎魔王无意杀人,早已松了口气,他见了宁不凡的铜钱,登时呸了一声,
道:“还要你请客?我身上有得是钱。看我把你们喂得饱。”说着取出大叠银票,自从
巷口离去了。

    ※ ※ ※时近月中,玉盘将圆,夜色皎洁,众人虽在陋巷之中,身上却也银白一
片。方子敬出面缓颊,众人登时杀气大减,青衣秀士与止观已知剑王心意,自也不便多
言。方子敬拿出大洪堂买的药酒,自灌一口,跟着递给宁不凡,道:“老弟,现下各方
人马都要你,你日后有何打算?”

    宁不凡接过葫芦,低声道:“我行踪暴露,长安是不能留了,我在贵州找了个隐居
地方,看看这几日便去那儿躲藏……”他正要说出日后藏身之地,忽见青衣秀士望着自
己,便又闭上了嘴,自拿酒葫芦去喝,不再多言。

    青衣秀士微笑道:“宁先生,唐某是军师,不是妖魔。运筹帷幄,职责所在,您别
这样怕我。”猛听宁不凡呸地一声,喊道:“好臭!”众人闻言,无不愕然,却见宁不
凡转向方子敬,煽鼻道:“方前辈,您是吃了什么?为何这酒葫芦臭成这样?”方子敬
咦了一声,把葫芦递给项天寿,道:“臭么?我怎么不觉得?”酒未至,薰先来,登让
光头老者掩鼻逃开,众人见状,都是笑了起来,青衣秀士也是为之莞尔。

    便在此时,一人拎着竹篮子,快步奔了回来,却是吴安正。他端出一碗馄饨,递给
了宁不凡,低声道:“干什么啊?每个人都在煽鼻子?”宁不凡苦笑两声,把手上馄饨
递给了方子敬,道:“来,难得大家过来长安作客,一块儿吃馄饨吧,在下请客。”

    吴安正啐骂道:“胡说八道,这钱是我花的,你这穷光蛋哪来的钱……”他将馄饨
分派了,每人都拿了一碗,连解滔守在巷口,也都分上了一碗。唯独止观茹素,自不方
便接。

    止观见众人都笑吟吟地吃着馄饨汤,只自己一人闲着,当即咳了一声,又道:“宁
先生既不愿相助怒苍,形势如此,我等自也不便再多劝说。只是小僧一事请问,政变在
即,那人左掌神剑,右拥先皇,天下还有谁能抵挡一击?”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哎呀一声,或泼出汤水,或烫伤嘴角,每个人唉声叹气,目光
撇向止观的秃头,只感食不下咽。

    天下江山即将易主,倘若局面急转直下,从此朝廷定于一尊,江湖必也为之一统。
想起局势险恶,便方子敬这般豁达人物,一时也是眉头紧锁。宁不凡心中多少有愧,他
沉思半晌,道:“朝廷的事,在下无能为力。不过要说那人已成武林至尊,那也未必。”

    青衣秀士微微一笑,道:“您说得是勇剑么?”

    宁不凡颔首道:“不敢。只是敝派三达剑传世已久,除智剑、仁剑之外,尚留最后
一式,称作”勇剑斩天罡“,在下虽已归隐,但日后若有人悟出其中道理,或能与”六
道轮回“匹敌。”

    众人听了这话,无不低声咒骂。华山等了一百四十年,方有宁不凡一人悟出三达剑
奥秘,想来要悟出勇剑,非要是盖世奇人不可,看现任华山掌门苏颖超乃是个十六岁的
少年,要等此人领悟神剑奥妙,却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了。

    宁不凡见众人面带不豫,忙望向方子敬,咳道:“倘若勇剑不成,咱们还有方老师
在。令高徒此役失利,非战之罪。”烈火焚城“功力太霸,寻常钢刀不耐一击,若有惊
世宝刀相匹配,说不定能克敌致胜……”

    众人听了这话,又是暗暗诅咒。神剑来历非凡,非只耗尽卓凌昭心血,尚集铁精、
神锤、宝炉等灵气于一身,加上天下第一炼铁师的巧手,这才打出威震当世的神剑擒龙,
令得“六道轮回”梦境成真。仓促之际,却要如何寻出一柄宝刀前来抗衡神剑?

    想起那神剑主人心机深沉,行事阴毒,如今更要控住朝廷全局,诸人心念于此,无
不面色如土。

    方子敬叹了口气,自把大洪堂药酒倒入馄饨汤碗,一同掺着喝了。

    ※ ※ ※宁静的月光中,人人手拿一碗馄饨,却无一人拿起汤匙,动手来吃。

    黑暗降临,修罗现世,南瞻部州即将大乱,屹立达三十余年的景泰王朝,也将落幕。

    在这浊浊尘世之中,景泰与武英便如两道绳索,把每个人的命运牵连在一块儿。好
似一道不得不过的关卡,无论狡猾如江充、聪明似刘敬、还是忠诚如武德侯、武勇似柳
昂天,不管人在庙堂,抑或是亡命江湖,只要还活在世间,每个人都会遇到一次无路可
逃的生死抉择。

    当命运之神降临的时刻,每个人物都会面向审判的殿堂,把自己的志业交出去。然
后,用眼泪与鲜血,写下属于他们的……

    英雄志。

    第三章邀杯

    景泰三十三年九月十二日深夜,政变前七日,怒苍山脚大漠如海,快马纵蹄飞驰,
那是古力罕的军马,千名骑兵下山巡查,奔向浩瀚银海。月轮照耀,四千只马蹄震天落
地,千骑奔腾,溅起丈许高的银白大浪,沙海银浪冲天而起。沙漠上奔跑的五人纷纷停
步,只见当前逃亡的那个身影手举一方印石,逐渐软倒在地,他胸前挂着婴孩,正是卢
云。

    怒字旗飞扑而来,卢云软倒在地,已无动弹余力,其余诸人见了军马到来,无不骇
然,只见胡媚儿、高天业、高天成逐步退却,只等情势不对,便要转身奔逃。那萨魔却
面带冷笑,只听一声怪吼,这暴汉扔出镖枪,“嗖”地锐响传过,枪若飞龙,直朝快驰
而来的军马射去。

    标枪当头飞来,马上将领夹紧马腹,腰腿一个发力,连人带马翻倒,这才救得了性
命。

    那将领正是煞金的义子古力罕,庆阳离怒苍山约莫百里,古力罕奉命下山巡查,沿
边探看朝廷布置,没想遇上了卢云等人。他见萨魔如此狂悖,惊怒交迸之余,旋以番语
喝道:“套住这人!”

    千骑快马散开布阵,无数绳圈飞来,套住萨魔硕大的形体,古力罕怒道:“拉!”
马鞭挥甩,夜空窜起一记亮响,正中马臀,五匹骏马吃痛之下,分向五个方位直冲而出,
古来死刑手法成百上千,有千刀万剐的凌迟,有百斤锁骨的重枷,只是种种酷刑之中,
却以五马分尸死状最惨。看萨魔受了大力,身子必然惨裂五块,再难拼凑得全。绷地一
响,绳索受了大力,打得横直悬空,突见五匹马人立起来,大声悲鸣。古力罕又惊又怒,
大声喊着回话:“出力!出力拉!”手中马鞭抽落,靴上马刺连踢,虽然不住加力使唤,
那五匹马儿却只气喘吁吁,给萨魔拉得向后退却。

    西北大宛盛产名驹,马儿腿长体高,虽未比得蒙古马儿吃苦耐劳,但以力量相较,
仍是远胜中土、蒙古等地所产马匹,甲于天下。岂料今日五匹大宛良马遇上这只野牛,
竟尔甘拜下风。众人生到了这么大,还未见过这等蛮事,无不惊得呆了,连胡媚儿、高
天业、高天成也都茫然无语。

    五马分尸不成,便来个万枪穿心,古力罕喝道:“动手!”咬牙切齿,一柄镖枪直
向萨魔扔去,霎时间寒光闪动,四下破空声大作,百柄镖枪飞出,封住了萨魔前后左右
的退路。陡听一声怪叫,沙漠中央的那个黑影回绕成圈,五道厚重绳索来回摆动,竟似
长鞭旋荡,瞬间挡开无数镖枪。

    弦月如勾,高挂天顶,萨魔奋力运劲,怪吼声传来,沙幕中五马惨嚎,纷纷倒翻在
地,一片飞沙扬起,银尘幕了丈高,须臾间遮蔽星月,沙漠中央的那只妖魔回头朝卢云
望来,嘴中挂着狞笑。

    卢云瞠目结舌,怔怔望着星光下的妖魔身影,握著「云梦泽“的右手微微发颤,怀
中的婴儿见到了铜铃般的野兽目光,登时呱呱地哭了起来。萨魔可怕,绝不是单单力大
无穷,而是他行止极其卑鄙,面对如此妖魔,连伍定远也曾吃过大亏,却要卢云如何是
好?

    萨魔嘶嘶冷笑,凑嘴到手腕上的绳索,霎时张嘴一咬,竟将厚实绳结咬断。他张口
嚼着嚼,扑地一声,将绳结吐在地下,看他矮下身来,又将脚上的绳索撕裂。眼前这野
人着实残暴,竟连初生之犊也懂得怕它。一旁高天业、胡媚儿等人与它眼神相会,竟也
暗生恐惧之意。

    眼看怒苍军马非但不能捕捉高手,恐怕还要给它折伤大半,卢云惊惧无已,当即怀
抱婴儿,奋力向西方逃窜,背后萨魔仰天大吼,脚下连点,直朝卢云扑来。

    卢云挨了萨魔两腿,身受内伤,功力不纯,先前赌命狂奔,早已耗尽体力。此时心
神疲累,更难持久。果然逃不数尺,背后风声劲急,萨魔斗大的拳头竟已到后心数寸。
便在此刻,胡媚儿也已拦到面前,卢云气喘吁吁,不知如何抵挡,却听她尖叫道:“笨
蛋!你还想活命,便立刻投降!不要逞强了!”胡媚儿口中虽在叫骂,但言中规劝之意
却甚显明,料来心中所盼,自不想让卢云这般惨死。

    卢云命在旦夕,自知若要中拳,必连婴儿一起打死,他大喊一声,便将婴儿抛出,
萨魔此时只想抢夺玉玺,自不去理会那孩子的动静,那高天业却是个阴险的,他见这男
子身怀玉玺,却又带着一个无名孩子奔逃,早已留上了神,忖道:“这人身上带着玉玺,
那永定河里的尸身又少了几具……莫非这孩子是……”他心下醒悟,霎时喊道:“快拿
住这孩子!这婴儿说不定是柳昂天的遗子!”说着脚步一纵,飞身去抢那婴儿。

    眼看婴儿遇险,卢云也是性命垂危,生死一刻间,突见一个黑影后发先至,已将婴
儿抱走,竟比高天业快了一步,卢云又惊又喜,慌忙去看,那婴孩好端端地抱在一名女
郎手里。高天业正要去抢,陡听一声娇叱:“中!”面前一道蓝光飞来,逼得他惊慌走
避,却是枚毒镖。这暗器望来却不陌生,但看发镖之人,只见她容貌甚美,眉宇却隐隐
带煞,自是怒苍山的“红粉麒麟”到了。

    卢云呆呆看着婴儿的生死,对萨魔的重拳竟是置之不理,眼看便要中招,忽然寒光
一闪,一柄长刀横入半空,将萨魔逼退一步。但见一名小将跳了过来,大声道:“哪里
来的丑牛?居然上怒苍山撒野来了!”

    怒苍第二波强援到来,卢云见此人满面胡须,正是“九命疯子”常雪恨!卢云见了
他来,那是多了个抗敌伙伴,欣喜之下,登时欢呼起来。常雪恨见这人一脸胡须,好似
是自己的亲兄弟,不由一惊,道:“你是谁?”

    卢云还未来得及答话,那萨魔超起一柄镖枪,当头砸来,常雪恨举起刀头,两边力
道相触,登震得他手腕发麻,兵刃险些脱手。常雪恨惊道:“好厉害的蛮牛,究竟是打
哪来的?”眼看萨魔杀得常雪恨险象环生,卢云脸上变色,拔出“云梦泽”,便要冒死
顽抗。正在此时,听得一人喝道:“大家退开,让我会会他!”

    话声未毕,一个高大的身影跃入场中,竟比卢云快了一步,那人甫入场中,霎时身
影旋绕,如同陀螺,一时激起了无数寒光,看他双手抓着一柄巨大兵器,似刀非刀,若
枪非枪,寒光眩如白龙,满场兵刃交接脆响中,已然接下萨魔无数杀招。

    果然是他,言二娘既已现身,此人必在左近,来人四十岁年纪,体魄巨大,容貌俊
美,却是“西凉小吕布”韩毅到了。

    言二娘现身,常雪恨下场,自都不足为惧。言二娘再狠再辣,却不一定强得过胡媚
儿,两人同是女将,惯使暗器,一对一自是不惧,那常雪恨更不见得是高天业的对手,
只是“小吕布”却不是寻常江湖人物可比,此人位列五虎,武功高强,万万不可小觑,
胡媚儿自知不妙,已然决定退却,当下双足一点,向后跃开丈许。高天业、高天成等人
目光闪烁,料来也有撤退之意。那萨魔却是蛮狂之徒,听他哈哈大笑,迳自从地下抄起
两柄镖枪,左右两手挥舞如盘,直直朝小吕布走去,竟要与他一较高低。萨魔身长九尺,
乃是世间罕见的巨汉,使动镖枪时力大无穷,真如人面兽身的怪物一般,只是小吕布乃
是怒苍先锋武将,英雄肝胆,身长十尺,尚且比萨魔高了半个头,体型只有更加威风巨
大,眼看妖魔挑衅,如何会怕?当下傲然出手,“方天画戟”接连抢招,萨魔两手镖枪
扫过,但见两个巨大黑影翻翻滚滚,三样兵刃挥舞如盘,半空中拉出一道又一道寒光,
不住鏮锵对撞。

    两人连过五招,以蛮力而论,却是萨魔略略占了些上风,小吕布不愿与他斗力,仗
着兵刃神奇,画戟月牙刃一个翻转,登时锁住一柄镖枪,大力传到,扯得镖枪脱手飞出,
正要依样画葫芦,将另一柄镖枪解下,忽见萨魔怪吼一声,自行扔开兵刃,健步向前,
竟要以近身短打的功夫厮杀。

    韩毅冷笑一声,他手上大戟虽长,却是游身远攻无往不利,当下沉膝绕戟,轰地一
声,戟棍倒打过来,扫向萨魔的脑门。萨魔狂叫一声,闪避不及,硬生生受了精钢铁棍
的一砸。

    砰地大响中,鲜血长流,众人纷纷高声喝彩,哪知萨魔绝不平白吃亏,脑门虽然挨
了重击,双手却趁势揪住“小吕布”的衣襟,脚下一扫,已将韩毅摔倒在地。这正是蒙
古独门的摔角技法,专用于贴身肉搏之中,果然便给他得手了。

    萨魔压在韩毅的身上,扭住臂膀,便要趁势折断,众人都知萨魔力大如牛,先前以
一己肉身拖住五匹快马,足见蛮力惊人,常雪恨又慌又怕,正要下场援手,言二娘却淡
淡地道:“别怕,要比摔角,他打不过我夫君的。”言语之中,对丈夫的武功极尽信任。

    话声未毕,果然小吕布单手撑在地下,狂吼之中,背上虽坐着一头大牛,身子还是
离地而起,萨魔没料到身子下的这人如此悍勇,忍不住便是一怔,便在此刻,韩毅回身
翻倒,把萨魔颠下地去,靠着这么一记扭转,反而是他睡躺在萨魔身上,以后背之力将
他压制在地。

    韩毅得理不饶人,右肘如雨,向背后接连撞击,只打得萨魔满脸是血,那铁锤般的
左肘却拼死暗顶萨魔腰子,招式阴狠无比,只顶得这怪物口吐白沫。小吕布虽然厉害,
但萨魔还有无数阴招未出,果然萨魔双眼翻白,又恼又恨之间,伸手便往小吕布下阴拼
死抓去。韩毅见了这等下三滥手法,自是大惊,慌忙间向旁闪滚,二人距离稍稍拉开,
萨魔见机不可失,膝盖狠狠向前一顶,正中后背,碰地一声大响,韩毅一个觔斗翻出,
全身空门大现。

    敌人手段卑鄙异常,韩毅自是惊怒交迸,眼看萨魔怒吼大叫,身子向自己直扑而来,
竟要痛下杀手,奈何此刻翻倒在地,破绽已现,却要如何是好?

    此行怒苍好手甚多,除“小吕布”外,还有言二娘、常雪恨、古力罕等人随伺在侧,
只是萨魔招式又蛮又怪,猝不及防,转眼便到生死关头,竟无一人来得及援手。

    言二娘花容失色,急忙伸手入怀,堪堪取出飞镖,那妖魔的铁拳已然击向夫君百会
穴,竟是晚了一步,百会穴乃是人身要害,重击之下,必定脑浆迸裂,旁观众人惊惶失
措,便在此时,忽然凌空飞来一物,见是根马鞭,霎时拖住了韩毅的脚踝,将他拉离了
三尺。砰地一响,萨魔的重拳虽仍挥击而下,却是打了个空。

    众人惊喜不定,慌忙去看,月色中只见一名儒将跨坐马上,此人气度雍容,右手握
着马鞭,想来便是他出手救人了。卢云陡见故人,眼眶一红,慌忙间急急滚倒,大叫道
:“陆爷!”

    怒苍第三波强援,来人正是双龙寨首领、五虎上将之一,“江东帆影”陆孤瞻是也。
韩毅给对方的阴招暗算,自是气恨异常,当场翻身跳起,抄起方天画戟,狠命便朝萨魔
杀去,那陆孤瞻的马鞭却快了一步,只见鞭头扫出一个半圆,跟着半空回旋,啪地一响,
抢先打中妖魔。

    怒苍强援已到,小吕布一个已经难缠,何况再来一个陆孤瞻?胡媚儿、高天业等人
见状不妙,全数转身奔逃,萨魔再蛮再笨,也知双拳难敌四手,当下狂吼一声,两足往
地下重重一顿,便即远遁而去。小吕布吃了他一记卑鄙阴招,如何放他过去?当下怒极
反笑,喝道:“妖魔!这么便算了?再吃我一记大戟!”不顾自身安危,竟尔驾马追出。
古力罕等人吃了一惊,深怕韩毅孤身有失,便也急急随去。

    陆孤瞻咳了一声,道:“九命疯子,还不过去援手?”常雪恨嘻嘻一笑,自向言二
娘道:“咱替你夫君打架,你欠我一回人情……下回老子约女人下山吃茶,你可得帮我
送信……”唠唠叨叨之中,便也驾马提缰,追了过去。

    众高手追杀强敌,卢云却早已趴倒在地,已没半分言语,好似死了一般。陆孤瞻适
才听这人呼喊自己的名号,早已留上了神,只是看他满脸短须,却又认之不出,当即翻
下马背,将卢云一把抱住,沉声道:“这位朋友,你还成么?”说着在卢云脸上拍了拍,
将他救醒。

    陆孤瞻抱着卢云,还没认出他来,那卢云便已醒觉过来,他目光茫然,倒在陆孤瞻
怀里,眼神慢慢凝和,霎时见到了传授自己武艺的陆爷。他啊啊喘息,紧抓大手,道:
“陆爷!陆爷!救救我们!柳都督被人害死了……你带我上山,我要找仲海……”

    卢云自睹惨案以来,整整一月不得家人音讯,既苦且悲,却又找不到人诉说,猛见
了陆孤瞻,心中自是激荡。陆孤瞻心下一凛,此人既认得自己,又以“仲海”二字呼唤
山主,料来必是朝廷中人,正要再说,卢云已是双手握拳,霍地起身狂叫:“仲海啊!”
内伤发作之下,全身脱力,身子向前便倒。

    众人大惊失色,纷纷将他扶住。陆孤瞻抱住卢云,上下打量一阵,颤声便道:“云
儿?”

    言二娘瞧了半晌,也是悚然一惊,慌道:“真是卢状元,他不是朝廷命官么?怎能
搞得这般潦倒?”她昔日曾见过卢云三回,一次是刺杀银川公主,一次是怀庆客店饮食,
最近一次则是少林大战,只是不管什么时候相见,卢云总是一派温文,从不曾如此狼狈,
言二娘心下骇异,不知朝廷发生了什么大祸。

    陆孤瞻眉心深锁,心下暗暗思量,不知这许多人为何追杀卢云,满腹疑团之中,便
吩咐背后兵卒牵马过来,跟着双手抱起卢云,将他挂上马背,先行回山疗养再说。

    便在此时,忽听咚地一声,卢云怀中坠下一样物事,陆孤瞻撇眼向地,细细察看,
见了一方印石,逐字读去,正是“皇帝正统之宝”。陆孤瞻大吃一惊,双肩竟然发起抖
来。传国玉玺来由隐密,绝非常人尽识,言二娘看不懂篆字,自是满心疑惑,慌道:
“这是什么东西?”

    陆孤瞻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道:“不祥之物。”

    眼看言二娘满心惊诧,陆孤瞻自也不便多言,当即向诸人轻打手势,众骑簇拥,便
保着卢云与那婴孩回山。

    ※ ※ ※月轮高挂中天,极目所望,天地交接处赫地黑沈,眼前矗立一只伏地黑
虎,那庞然巨物伏于西疆大漠,正自虎视眈眈,威瞰中州大地。

    军情急报,探子带回了噩耗,皇帝的恨火被引燃了,征北都督成了复辟故事的第一
位殉葬者。

    火神祝融,貌如天仙,天下乱起,起于皇帝的一个心结,天子终日惶恐,遂被火神
引诱,它用温润的玉玺当火折,用天子的悲哭引火苗,更拿着天下人的尔虞我诈当柴草。
朝廷被烧为一把恨火,那动乱之火毁败了京城,现下正飞驰疾扑,烧往朝廷四境。

    北境居庸关,西疆玉门关,一切都成火海,大火步步侵逼,乍然间,火焰止住了,
停顿在一处沙漠之中。

    八方鬼域,九州禁界,东南西北四方路尽于此,火焰再猛再烈,也烧不着此处,这
里是怒苍总寨,朝廷眼中的罪恶渊薮,也是天下草莽的故里原乡。

    “你再狠,也烧不着你老子。”月光照耀人间,那足与修罗王较量的威武身影,便
这样站立于黑虎的头顶,细细估量着天下形势。

    柳侯爷垮了。

    善穆侯便如景泰王朝的一大磐石,天下要走到动荡不安这一步,征北都督非倒不可。
唯有柳征北的十万军马成了无头苍蝇,奸雄才有崛起的可能。可悲复可叹,柳昂天的垮
台不是因为谁的仇恨,而是为了他手上的十万雄兵,这就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真狠……刘敬都做不出来的事,那个人居然做得到?黑虎头上的男子叹了口气,那
叹息带着惋惜与愤慨,更多的却是对敌手的敬畏。

    拔除了刘敬,下一个却跳过了江充,直接来到了柳昂天身上,好辣好毒,刘、柳两
派轮番垮台,那最有警觉能耐的江太师措手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情势逆转。现下他
孤掌难鸣,已成废人,恐怕再也施不上力了。

    征北都督垮台,连江充也已受黜,文武百官朝不保夕,形势岌岌可危。挡在一统江
山大门外的那块顽石,只剩下了自己。换句话说,天下唯一还能与修罗抗衡的,也只剩
下自己。

    秦仲海,镇住天地局面!

    黑虎头顶的男子双目生出了光芒,凝视着远境东方的京城。

    ※ ※ ※烽火台旁的探子急急来报,接连奏出军情:“右凤军师传书回寨,北京
政变在即,请将军即刻起兵布置。他三日内便会赶回山寨。”青衣秀士何等功力,有着
此人帮手,万事不出掌握中。秦仲海听得军情,登时眯起双眼,自顾自地幽幽叹息:
“天下英雄唯你我……小子,你果然说到做到,真的要复辟了……”

    达摩院里,强敌一度起意向自己借兵,当时想也不想,立时出言拒绝。如今形势逆
转,那人连破玄关,已然所向无敌,看他政变之后,下一步便要来对付自己了。

    “来吧,你毒,我便辣,你狠,我更强。咱们好好斗一斗。”怒苍总帅双手抱胸,
冷冷一笑,斜睨着万里之外的强敌。

    “尽管政变吧,怒苍早已有备。你让皇帝替你开路,咱便让你做工架桥……你借刀
杀人、我暗渡陈仓、你直闯京城,我杀入关中,你做无本生意,咱便干便宜买卖。”

    天赐良机,坐收渔利的时机终于来了。

    谁管谁是圣天子呢?朝廷局面越乱,怒苍英雄越是欢喜。北京政变,新皇急复辟、
旧帝忙剿敉,双方打个你死我活,朝廷自顾不暇,他老秦便趁机占山据险、招降纳叛。
当兵马杀入关中之后,东进时机成熟,怒苍大军随时可以开进洛阳,从此与朝廷平起平
坐。

    “你呀你,以为自己最毒辣么?要比心眼、斗权谋,你还差得远了。”

    怒苍总帅凝视着辽阔的大漠,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此生不必跪人的怒苍总帅,他
可不同于父亲秦霸先,他是真正的反贼啊!

    “加把劲吧,北京布军几十万啊,你能拉得动几只军马呢?别三两下就给搞死了,
撑久一点吧。”秦仲海朗声大笑,便要反身下峰,忽然一名传令奔来,慌声道:“启禀
山主,忠义堂里有您的客人。”秦仲海有些纳闷,反问道:“客人?”

    那传令连连颔首,道:“正是。陆爷请您赶紧下去。”

    秦仲海点了点头,自重建怒苍以来,忠义堂广开大门,时时有三山五岳的好汉前来
投奔,没想深夜之间,也有好汉慕名来投。却不知是否地方官府追捕得紧,居然簧夜之
间上山。

    秦仲海心情愉悦,笑眯眯地行入忠义堂,先见一名女子怀抱婴孩,娇怯怯地望着自
己,正是言二娘。秦仲海咳了一声,嘴角挤出了微笑,自也没多说什么,正要唤来属下
问话,突见一名男子软瘫木椅之上,已然睡倒堂中。

    那人脸做长方,虽然颏下生满短须,面貌英俊依旧难掩,那人是……是……

    便在此时,陆孤瞻虎掌伸来,手中托着一方印石,秦仲海暴睁虎眼,微笑的嘴角僵
住了。

    卢云来了!带著「正统之宝“来了!

    原来如此,这才是强敌最后的权谋。秦仲海拿起玉玺,已然呆愕无言。

    复辟政变,谁最有嫌疑?二十年前,谁的父亲拥立先皇、据山造反,与景泰大战不
休?一个月前,又是谁的上司窝藏玉玺,挑战当今,终于满门被诛?

    完了,知己投山,居然带来这份大礼。怒苍本就是皇帝的眼中钉,现下收容婴儿,
包下玉玺,这方印石如同火引,只要几下挑拨,令得谣言满天飞,皇帝的猜疑与恨火全
都会发泄在自己身上。

    北京的几十万布军不会乖乖地守在家里,他们出门来了。怒苍身处嫌疑之地,毫无
转圜余地,必然正面干上。可恨扑天盖地的兵马包围而来,怒苍危在旦夕,京城防卫反
成空虚……

    坐收渔利的不是自己,而是那家伙……他要自己和皇帝打得死去活来,好让他轻轻
松松下手起义,坐收一个太平佛国。可怜卢云忠肝义胆,千里迢迢,却是坠入了人家的
算计中。

    平静的夜空里浮现出一个高傲的背影。那自信满满的修长身影含笑回首,他举起手
上的酒水,向自己邀杯示意。秦仲海仰望天际,咬牙切齿中,双肩颤抖不休。

    “杨肃观!老子要抽你的筋、扒你的皮!”

    秦仲海虎目忿恚,双手握拳,向夜空里的身影怒声厉嚎。堂上众人不知他为何发怒,
无不悚然一惊,却只有卢云睡得安详,分毫不知危难已在眼前。

    第四章共饮

    景泰三十三年九月十三日,政变前六日,怒苍山脚九月十三清早,黎明天光之中,
朝廷第一只大军开抵怒苍。此路兵马起于天水,共计三万骑兵,主事为天水新任都指挥
使,四品总兵陈锣山。

    天水、平凉、驿马关,是为朝廷剿匪第一线,三处守军势若犄角,合围怒苍。半个
时辰过后,平凉、驿马关二地总兵各率军两万,也已赶抵此间,前来与天水军会合。朝
廷压迫敌方腹地,必有深意,果然不到下午,玉门关的神武炮车也已运抵。重炮驻守长
城,向用以抚远镇边,除景泰十四年大战之外,这还是近三十年来头一回用于内战。

    二百五十六门火炮上阵,威势惊人,大大不同于“投石机”飞天坠物之粗陋。重炮
曰“神武大炮”,轻炮称“旋风炮”、“流星炮”,这些炮台轻则数十斤,重则数百斤,
均由军器监打造,开国初由交趾太子黎澄传下,制法列本朝机要,非要员不能参阅。火
炮前膛填弹,燃药后射出,炮火及远,炸力沈猛,轰破寨门之后,配合骑兵冲锋,最具
杀伤威力。

    自昨日起算,至今日夜间为止,一共赶抵四路兵马。合计十二万大军。

    八月中秋前夕,柳昂天叛国,京畿大营三万军马怒闯北京,双方激战一场,皇帝逮
捕无数柳门亲信,陛下余怒未消,岂料三日不到,竟又接获不明线报,说那怒苍山手握
玉玺,随时要拥立新帝,向北京挑战。

    消息传出,皇帝震恐不安,无数探子便已赶往西疆,查探消息是否属实,天下军马
旋即待命,只要查认确凿,立即整装西征。

    九月十二深夜,安徽护庸侯高家门人飞鸽传书,群鸽八站接力,回秉北京,言道玉
玺并同柳家余孤,已然投入怒苍。今圣狂怒,旋即下旨征讨怒苍,誓言踏平山寨,生擒
秦仲海。

    西疆前线兵马已然围山,这十二万军不过是个先锋,真正的主力起自京畿,尚未赶
到,计神策、凤翔、熊飞、威边、宁远、赤麟六路大军,二十万御林禁军连夜进发,现
已通过虎牢关,即将于九月十九傍晚抵达。

    此战牵涉皇权归属,实乃国家第一要务,自要倾全国之力征讨,连长城驻边的军马
也已调回,军容之盛,为三十年来所仅见,若不能一次平定乱匪,彻底剿灭妖火,皇帝
绝不罢休。

    ※ ※ ※月朗天静,怒苍山脚营寨连绵,鳞次栉比。帅帐里笑闹声不绝于耳,只
见营中杀猪宰羊,直如流水宴席。帐中坐着几员大将,诸人高谈阔论,神态欢畅,却只
有一名将领不言不语,看他低头不动,更没动上酒杯菜肴,面色里隐隐透出气苦。

    “江——提督……”,官话的卷舌腔响起,冷冷地道:“陈大人如此安排,您可有
异议?”

    听得说话,江提督抬起头来,望着面前的一名男子,说话那人姓冯,单名一个治字,
长得是獐头鼠目。只见那冯治喝了酒水,擦去唇边油腻,又把话说了一遍:“江提督,
安排您的军马做先锋,您到底有无异议啊?”

    江提督,便是陕西提督江翼,太子太师江充的胞弟。包围怒苍的兵马中,最雄壮的
一只便是江翼带领的江系亲军。此路援军近在咫尺,向驻于陕甘等地,计五万余人,乃
是此行讨逆的主力之一。

    征讨怒苍,先锋便是送死,江翼面色铁青,不住回避面前那冯治的目光。只是冯治
毫不放松,居然一再催促。听他道:“江提督可别拒人于千里之外,若非咱们钦差陈大
人一心提拔你,怎会让您的手下打第一阵?他好心提拔你,你可别不识相啊。”

    听得“提拔”二字,江翼脸色青紫,当真气到说不出话来了。想他江家威震天下,
兄弟深受皇帝仰仗,早是国之重臣,向来只有他提拔别人,什么时候给谁提拔过了?江
翼深深吸了口气,压抑怒气,道:“多谢钦差陈总兵的好意,这里多少英雄,先锋大位
我不敢坐,还是让给你们吧。”那冯治嘿地一声,道:“江提督,您可别推拒,军令如
山呢。”

    提到军令,几无转圜余地,江翼摇头道:“冯兄不必再说了,请恕江某不能答应,
若要攻坚,咱们同时出发。不必分什么先后。”冯治脸色难看,还没发作,便听一声冷
笑:“提督大人,你有什么不满,只管冲着陈某来。”

    江翼凝目望去,说话之人姓陈,名锣山,总兵顶戴,这人便是冯治口中的那个钦差
了,看他不住斜睨自己,大有挑衅意味。

    滥竽充数之辈,俯拾皆是,这陈锣山并非柳门出身,也非江系保荐,却是七日前才
给皇帝升任的下级军官。江翼来此之前,根本不识此人。他沈敛怒目,不去理会,双手
抱胸,沉声道:“听好了,天下除开圣旨,陕甘兵马只听太师调度,阁下所言,请恕江
某不能奉命。”

    陈锣山把酒杯往地下重重一砸,喝道:“江提督,这帅营里的主事便是我,天水新
任都指挥使,天子钦差陈锣山!你如此说话,不怕犯上么?”对方神态张狂,入朝以来
所仅见,江翼震怒之下,一时已是面色泛青,当下站起身来,怒目回望陈锣山。

    “给我坐下!你不怕军法么?”陈锣山怒喝,尚方宝剑亮了出来,他要一次压倒江
翼……

    尚方宝剑之前,江翼并未屈服,这种神气玩意儿,江家多得是,便是自己手中的宝
刀、腰间的匕首,哪件不是御赐?他将酒杯拿起,狠狠往地下一砸,森然道:“姓陈的,
我江家称霸朝廷之时,你这乡下乞儿还不知在哪儿蹲窑子。怕这个字,姓江的不会写!”

    陈锣山忍不下这口恶气,一时怒吼连连:“来人啊!把他押起来!”

    营帐里百名亲兵挚刀在手,都要过来抓人,江翼手按刀柄,霎时背后刷刷数声,十
名江系副将抢先拔刀出鞘。情势森严,双方剑拔弩张,陈锣山震怒欲狂,命人严守营帐,
不许任何人离开。

    便在此时,两名老将掀帐入营,左首那人身长十尺,身穿金甲,却是宋公迈,右首
那人极为矮小,黑甲白发,正是高天威。抚远四家的两大宗主老将入得营中,便见双方
咬牙切齿,欲待相互砍杀,宋公迈慌道:“这是干什么?大敌当前,咱们正是要携手同
心的时候,这是做什么来着?”眼看江翼与陈锣山两人怒目相对,火气十足,高天威赶
忙率领门人,隔在两方人马之间,宋高两名老将各自安抚,都在劝慰。

    良久良久,双方终于放下屠刀,只是彼此仍不愿对面说话。宋公迈扶住江翼的肩头,
温言道:“江提督快别气了,大家喝杯酒,当是和解吧。”江翼别过头去,挥了挥手,
低声道:“不了,末将有些累了,爵爷您自管喝吧。”说着头也不回,迳自带着属下离
去。

    冯治叫道:“提督大人,咱们约好的事儿,您可得照办啊。”

    眼看江翼头也不回地走了,高天威忙问道:“他干啥气成这德行?”

    冯治干笑道:“也没什么,咱们心肠好,把先锋大位让给陕西军马,让他们夺个头
号战功,哪晓得这小子倚仗他哥哥的势力,硬是不识咱们的好心……”陈锣山冷笑道:
“可不是么?给脸不要脸!都什么时候了?他还以为他那二哥有个屁用?”听得实情如
此,高天威嘴角下弯,向宋公迈使了个眼色。两名老将口中没说话,心里却是暗暗摇头。

    眼前要打的地方不是别处,乃是天下第一难攻的怒苍总寨,先锋队便是敢死队,陈
锣山这帮人硬要拿人家手下的性命当垫背,无怪会吵成这个模样。

    ※ ※ ※朝廷大乱,柳昂天已死,江充、江翼兔死狐悲,江提督率着属下返回本
部,众将神情苦闷,各自回营歇息,一路无话。

    江家三兄弟,大哥早死,江充行二,江翼行三,三人中向以二弟江充见识最远、权
谋最高,但以战阵较量而言,却以这位三弟江翼最为高明。此人精于阵法,兵马娴熟,
乃是当朝名将之一。自秦霸先死后,更为朝廷镇守西疆,数十年来未有大失。数月前与
怒苍一场激战,在煞金与陆孤瞻的大军联手夹攻下,江翼尚能从容调度,大军虽败不溃,
足见此人颇有真材实学,绝非逢人说项的弄臣小丑。

    江翼孤坐营帐,暖了一壶酒,自饮自酌。他怎么也料想不到,今夜不过入帐参军,
便要吃上一顿排头。想起陈锣山的霸道、冯治的轻薄,江翼恨恨一拳捶在几上,泪水夺
眶而出。

    柳门惨案之后,皇帝龙心猜疑,不再重用朝中旧臣,二哥江充从此大权旁落,他既
是江充的胞弟,此战奉召出征,自然动辄得咎。想起兄长情势堪虞,富贵岁月嘎然而止,
等在前面的,怕是艰难无比的崎岖路程。江翼双手掩面,忍不住轻声啜泣起来。

    “江提督别哭。咱来与你……”对座传来低沉的说话声,口音前所未闻。

    “喝一盅。”

    营帐之中,居然会有不速之客,江翼大吃一惊,急忙放下双手,睁眼望着矮几对座。
对面传来两道火焰般的目光,从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里放来。

    对座一条大汉斜肩侧坐,单手放置几上,看他嘴角带笑,横眼睥睨,侧脸望去,高
鼻倍加醒目,江翼见这人满面胡渣屑子,约莫三十来岁,一头浓密黑发,双目不必圆睁,
威势便已十分摄人,他想不起营中哪位将官生得这等威武形貌,嚅啮便问:“阁下……
阁下是谁?”

    那人嘿嘿一笑,将额上乱发拨开,霎时露出一个血红的“罪”字,江翼冷汗流了一
身,慌忙去看他的左腿,果然见到铁脚义肢,霎时惊惶失措,正要大声呼救,忽然喉头
一凉,竟被人用刀子架住了。

    江翼回首去看,背后不知何时竟然躲着一名和尚,看他面容慈和,却不知是谁。江
翼自知生死全在一念间,当下不顾一切,推开了钢刀,拼死往帐门扑出,忽然一阵劲风
传到,帐外走入一人,却是一名文士打扮的男子,看他脸带面具,正是怒苍山的“右凤”
唐士谦。江翼牙关颤抖,正要去拔腰刀,却又有一只大手伸来,轻轻巧巧地夺过他的兵
刃,那人面貌堂正,身形巨大,正是“气冲塞北”煞金石刚。

    前有狼,后有虎,江翼心中黯淡,自知难逃一死,当下嘴角泛起了苦笑,低声道:
“诸位好汉,请高抬贵手,赏在下一个痛快。”说着闭上眼皮,洒下了两行悲泪。也好,
二哥把秦家满门害得好惨,死在秦仲海手里,总强过被陈锣山送去做炮灰。江翼泪流满
面,毫无求生之欲,只等斧戎加身,便算一场解脱。

    只是等了许久,对方的屠刀却迟迟不饮颈血,江翼睁开双眼,望着眼前的世仇,低
声问道:“将军身世坎坷、家门不幸,我江家兄弟难卸其责。好容易可以为父报仇,了
结你我两家恩怨,为何迟迟不下手?”

    秦仲海目光霸悍,在他身上转了转,却不知有何用意。江翼心头暗暗惊怕,就恐自
己死前还要饱受折辱。正恐惧间,只见秦仲海举起酒壶,替自己斟了一杯,淡淡地道:
“江提督,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可否告诉秦某,阁下虎狼天性,适才自饮自酌
时,为何掉泪?”

    江翼咬碎银牙,举杯喝干,眼中的热泪却又涌了出来。

    秦仲海也举起手来,自饮一杯,道:“目中流泪,若非心生恐惧,便是心有不甘,
提督大人,您既连死也无惧,莫非是在恨谁么?”

    江翼久在朝廷,尝闻秦仲海的大名,但他俩人一个是江系大将,一个是柳门英豪,
又因自己驻派西疆多年,是以两人虽在战场上交过手,今夜却是头一回对面说话。江翼
暗暗打量眼前的怒苍总帅,只觉这人不似传闻中那般粗豪,反而目光中有种深不可测的
威势,压迫得自己难以喘息。

    眼看江翼低头垂目,眼望茶几,嘴角微带愁意。秦仲海使了个眼色,背后止观手提
酒壶,又为江翼斟酒。过得良久,只听他低声道:“家兄虽是天下人口中的奸臣,但在
下只是个武夫,对政治之事不甚喜爱。”秦仲海微笑道:“江提督是个有本领的人,在
下当然知晓。”

    江翼听强敌称赞自己,对比适才陈锣山的凶霸,更感叹息。他幽幽地道:“您过去
是本朝将官,也当知晓我辈武人的心愿,倘这生不能死在家中,便盼为国效忠,马革裹
尸……咱们武人心中最怕最恨,就是担心死在……”秦仲海叹了口气,接口道:“刑场
之中。”

    江翼奋力颔首,一时泪水滚滚而下,咬牙道:“死于强敌之手,毕竟是战死沙场,
江某虽死无憾,但要死在那帮鼠窃狗偷的三流小丑手下,江某宁可现下引颈就戮!”

    自古武将最让人钦羡的莫过于郭子仪。此人生前君王信宠,死后百姓追悼,临终时
七子八婿同来送终,倍极哀荣,是为第一等将官。下场差点的如狄青,此人力抗大辽,
万箭穿心而死,临终时虽无百姓同声一哭,但生前为敌国君臣所敬畏,死后朝廷百官齐
来追思,可说虽死犹荣,算得第二等。下场更差的如大汉李陵,此人投降匈奴,武帝将
之满门抄斩,他则目汉天子为生平死仇,分毫不让。虽然最后孤寂老死异乡,但死前有
番邦爱侣陪伴,匈奴可汗为之一哭,还不算太差。

    第一等倍极哀荣,第二等轰轰烈烈,第三等孤单寂寥,但真要说到痛不欲生,死不
瞑目的,那便是活活给自己人整死,连报仇的机会也无。死前皇帝抄家,天下百姓咒骂,
史家大笔一挥,背负千古骂名。如此死法,北宋岳武穆是其代表,死时一目不暝,满腔
悲怨,虽千百年后得以平反,但那早成千段细碎的尸骨,却要他如何知晓?秦仲海幽幽
地道:“江提督,您现下知道先父的苦处了么?”

    秦霸先一生戎马,却为国家所弃。江翼全身震动,当下闭了双眼,低声道:“令尊
之死,江氏兄弟罪无可恕,冤有头,债有主,能死在你手里,江某算是死得其所,请下
手吧。”

    秦仲海颔首道:“好,看在你坦承其非的份上,秦某杀你之后,不再寻你家后人报
仇。”

    江翼哽咽道:“如此多谢了。”说着双膝跪地,趴倒桌边,伸长了颈锥,只等着受
斩。

    秦仲海从煞金手中接过了钢刀,默默地道:“江提督,此刀过后,你我再无仇恨,
从此互不相识,你可能做到?”江翼垂头向地,自知后颈一阵剧疼之后,自己便要身首
分离。一时只是轻声啜泣,全身发抖之下,根本答不上话。

    秦仲海叹了口气,霎时扬刀而起,一声轻喝,钢刀重斩直下。

    江翼咬紧牙关,霎时之间,脑中闪过的全是死后世界的景象,种种地狱业报、轮回
转世之说,在这一刹那间竟尔如此清晰,一生享用不尽的美食佳肴、拿来宣淫泄欲的娇
柔美女,在这一刻全都变得如此模糊,仿佛梦境迷惘,再也想不起半分滋味。

    喀地一声,后颈一阵痛楚,鲜血喷洒而出,江翼放声大哭,疼痛恐惧之中,营帐中
传出一股尿臊味,在怒苍好汉的观看之下,这位陕西提督竟已失禁了。

    江翼没有死,后颈也未断折,他趴倒在地,目如死灰,怔怔望着地下早成粉碎的钢
刀,他口中喃喃自语,又似哀哭,又似忏悔,良久良久,仍是起不了身。石刚蹲了过来,
大手捏住江翼人中,接连挤搓,内力到处,让他气力渐复,止观伸手过来,将他搀扶起
身。

    眼看怒苍好汉望着自己,江翼嚅嚅啮啮,想要说话,忽然呕地一声,再次跪倒在地,
当场吐了大堆秽物出来。青衣秀士精于医道,自知他受惊太过,当下取出银针,在他耳
垂扎了几针,替他镇心宁神,又在他胸腹之间略略按摩,令他烦恶之状稍减。

    石刚一把抱起江翼,让他坐回席上,止观烧了热茶,送到他唇边,喂了他几口,江
翼从死到生走了一遭,容情如遭雷亟,一时只能低头垂泪,也不知该说什么。

    便在此时,营帐外传来亲兵的呼喊:“提督大人!您怎么了?”江翼咳了一声,勉
力喊道:“我…我…没……没事,你…你别打…扰……”昏乱之下,口齿不清,言语能
力大失,竟有些不知所云。虽说如此,江翼毕竟治军严谨,绝非安道京之流可比,几个
字吩咐下来,几名亲兵无人敢置一词,各自退开。怒苍众人见他乖觉识相,都是微微颔
首。

    江翼口吃难言,他眼望秦仲海,泪水滚下,嚅啮地道:“你…不……不杀……”过
得良久,仍是气喘不休,难以言语。秦仲海微微一笑,在江翼面前坐下,温言道:“江
提督,你已经死过一次了,从此秦家与你江家两不相欠,再无瓜葛。只要你不来害咱弟
兄,我怒苍英雄也不会加害你江家老小。”江翼哭道:“我……多谢……”

    秦仲海微微一笑,道:“提督不必谢我,秦某杀人如麻,绝无半分妇人之仁,今夜
饶过阁下性命,自有我的用意。”他提起杯子,朝江翼的茶杯轻轻一碰,道:“实在说
吧,咱潜入朝廷营帐,是为了和你当面一叙,以来共商天下大计。”

    江翼啊了一声,他此行奉命前来西疆,正为剿灭怒苍而来,说来双方旧怨未解,新
仇更增,他望着秦仲海那截断腿,目光满是疑惑,不知他有何用意。

    秦仲海使了个眼色,青衣秀士登时坐了过来,缓缓地道:“江提督,咱们明白说吧,
朝廷局面大乱,阁下形势为难,我们要请你投入怒苍。”

    江翼听得此言,如同耳边响起一记霹雳,他张大了嘴,惊道:“你们……你们疯了
么?”

    江系与怒苍向为世仇,两派人马尔虞我诈,相互争杀已达一个世代,眼看怒苍众人
目光凛然,似无玩笑之意,他干笑几声,想起二哥在朝为官,自己若要造反,必然连累
他。江翼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定下心神,一字一句缓缓低沉,摇头道:“诸位英雄,在
下虽然不才,却也不会陷家兄于不义。你们若要借江某的手害死家兄,请恕我不能答允。”

    青衣秀士叹了口气,道:“江提督,咱们用意不在杀死江太师。令兄今非昔比,朝
不保夕,不等我怒苍好汉杀他,他的余日也不多了。”江翼嘿地一声,二哥江充目下虽
不受皇帝器重,但他基业深厚,毕竟是景泰朝的老臣故旧,说来绝不到抄家灭族的地步,
摇头便道:“阁下此言未免危言耸听了。家兄虽无力左右朝政,但自保绰绰有余,谁能
杀他?”

    忽在此时,石刚从怀中拿出一纸细小卷轴,形状仅小指长宽,封口却盖了火漆。江
翼吃了一惊,那字条正是江系一脉的飞鸽急报,看模样当是二哥的亲笔书信。他急忙摊
开卷轴,低头去读,霎时热泪盈眶,哭道:“二哥……二哥要把大清托给我……那他自
己……”

    青衣秀士低声道:“江提督,要杀令兄的绝非怒苍好汉,也非景泰皇帝。数日之内,
北京政变将起,新皇即将复辟,届时令兄身为景泰朝第一号辅佐大臣,非要抄家灭族不
可。”

    江翼闻言,面色大变,颤声便道:“这……这是谁的阴谋?”

    怒苍群豪对望一眼,都是叹了口气。秦仲海幽幽地道:“那人居心叵测,有意一举
打垮天下所有敌对人物。他先借江充之手灭刘敬,再借皇帝之手灭柳门,现下江充自己
孤掌难鸣,已是自身难保。江提督,你若不帮秦某这一回,等令兄倒下,大家都是个死
字。”

    江翼心神不宁,这才明白秦仲海何以要他带军投上怒苍,他回首望着营外,慌声道
:“你要我上怒苍,此事不难,可……可我那五万军马未必听话,他们不会答应的……”
当时朝廷御下森严,每逢将领出征,便以对方的家小亲人为质,倘若大军投上山寨,消
息传回,必是满门受诛的惨祸。

    秦仲海压低嗓子,道:“你莫慌,咱不会让你为难的。咱们只要你设法拖延,缓住
局面,让朝廷大军七日内不发兵攻山。北京政变之后,人心惶惶,天下风雨飘摇,形势
便有转机。”

    江翼毕竟是江充的胞弟,脑袋甚是机灵,稍一转念,便已懂了,当即道:“你的意
思是……你要等北京政变之后,再藉机收降在下的五万兵马?”

    秦仲海淡淡地道:“不是你的五万兵马,我要你们全部三十万人马。”江翼大吃一
惊,全身冷汗涔涔而下,看秦仲海狮子大开口,竟想海吞天地。止观与青衣秀士对望一
眼,两人都是微微颔首。石刚蹲了过来,瞪视着江翼,冷冷地道:“看你还不算笨,猜
得透咱们的用意。”

    江翼苦笑不已,北京政变再起,新旧皇帝轮替之际,天下军马定成无头苍蝇,届时
拥护旧帝的、转投新皇的,一株株墙头草必是随风乱舞,不知有多少无耻戏码等着上演。
趁着国家大乱,秦仲海诱之以利,威之以势,必能一举掌控大批部众,到时怒苍山实力
岂止大了一倍,恐怕还能与朝廷一较短长了。

    青衣秀士淡淡地道:“江提督,倘若朝廷这几日全力进攻,怒苍山纵使得胜,也要
元气大伤,到时贵我双方两败俱伤,坐等强敌过来收拾残局,阁下非但要死无葬身之地,
恐怕连令侄探花郎也要一并送命。那又是何苦?”

    江翼情知如此,这十路军马中,就只江系部众无法见容于武英,也难怪怒苍豪杰专
程找上自己,原来便是要他效忠投诚,也好来个里应外合。他吞了口唾沫,将面前茶杯
一饮而尽,喘道:“你们……你们要我拖延七日不发兵,这事有点难处,实不相瞒,在
下如今权柄不在,帅营里很难说得上话……”

    话声未毕,只听秦仲海嘿嘿冷笑,他举掌向天,轻轻抛了抛,只见一方印石在他掌
中上下跳动,看那篆文,竟是那引得皇帝眼红发狂的“正统之宝”!

    江翼张大了嘴,喃喃地道:“你……你要把玉玺交给我?”秦仲海微笑道:“玉玺
不过是块死石头,只傻子才会牢牢抱在手里。这等惹祸的不祥物,咱留之何用?”

    江翼大喜过望,此行出征,一半是为“正统之宝”而来。众将心中所系,便是替皇
帝夺回传国玉玺,只要能把东西送入帅营,不世奇功在前,那怒苍打与不打,便不是这
般要紧。他微微颔首,道:“有了玉玺,这事说来成了一半……”

    众人奇道:“成了一半?”江翼沉吟半晌,道:“要拖住朝廷军马,还有点小难处,
不知几位能否相帮?”青衣秀士淡淡地道:“但叫力之所及,必定照办。”

    江翼咳了一声,道:“几日之前,一名短须男子保着婴儿玉玺投上怒苍,此事高家
两名门人亲眼所见,现下消息也已传开,我问过胡媚儿,她也说确有此事……诸位,那
小小婴孩是柳昂天的小公子吧?”

    众人面色微微一变,并无一人回话。过得半晌,秦仲海森然道:“你有话直说。”

    江翼道:“皇上疑心柳昂天涉及不法,早已下旨通缉柳家满门,那长子云风被捕,
几名女儿也都给下监,却独独漏了最小的一个,永定河里也没捞到尸身……”秦仲海全
身发冷,当下以手掩面,咬牙道:“你……你到底要说什么?”

    江翼低声道:“北京传来的谕旨,要咱们抓回柳家余孽。”

    此言一出,登如五雷轰顶,只让众人作声不得。江翼又道:“诸位要拖延局面,便
须把人交出,那婴孩与那男子……咳……两个都要。”他见秦仲海咬牙切齿,目光极见
凶暴,忙道:“这事有难处么?”青衣秀士与止观、石刚互望一眼,三人不约而同,齐
声轻叹,那秦仲海则是怔怔不语。止观向来心细,忙问道:“等会儿,你们查出那短须
男子的身分了么?”

    江翼摇头道:“这倒没有,胡媚儿说她认不得那人。也许是石凭、也许是黄应,也
许是卢云。”众人听得此言,多少定下,想来事情还有转机。江翼见众人面色铁青,忙
道:“到底如何?你们能交出人么?”

    青衣秀士拍了拍江翼的肩头,低声道:“你给咱们一日夜的时光,明晚此时,我们
会把三样东西带到。”江翼颔首道:“如此就好。你们可得快些……这几日陈锣山那混
帐催得好急,硬要我差人抢攻……我今夜还差点与他打杀起来……”

    在江翼的唠叨之中,秦仲海已然转身离去,他身法好快,只在营帐门口轻轻一点,
便已隐没在黑暗之中,看他如此身法,无愧“百万军中擒上将首级”之号,当真是世之
熊虎。

    ※ ※ ※却说那夜言二娘等人星夜保着卢云上山,还没过牌楼,卢云便已晕死过
去,众人吃惊之下,赶忙替他诊伤,才知卢云早已挨了萨魔两脚,身上受了内伤,加上
他连日奔波,饱受惊吓,早已憔悴不堪。此时医术第一的青衣秀士还在路上,众人寻了
几味寻常伤药,喂着卢云吃了,之后便将他送入客房,让他自行休憩。

    次日清晨,已是九月十四,卢云未至黎明,便已睁眼,这回转醒过来,颇感神清气
爽。他身上虽有轻伤,但好好歇息了一夜,体力已然尽复。抬眼看去,只见桌面坠满烛
蜡,光晕影摇,虽在清晨间,烛火兀自未熄。桌上另摆着几色点心,想来怒苍众人怕他
夜间腹饥,这才着意准备。卢云微微一笑,心道:“大家待我如此客气,可把我当外人
了。”

    他行到桌边,吹熄了烛火,跟着取过外衣,缓缓着穿。陆孤瞻是授业恩人,秦仲海
则是知交好友,卢云此时满腔心事,只想与故人来说,只是还在大清早,人家未必起身
了,他怔怔坐下,眼看自己的包袱与长剑都置在几上,当下伸手取过,自将包袱解开。

    打开了包袱,第一眼便见到那本无字古册。这本书由京城携来怒苍,却始终不明来
历,卢云打了个哈欠,随手翻了翻,忽然之间,只见书页青璘璘,竟似有什么图示字样
闪过,卢云微感诧异,赶忙揉眼再瞧,那磷光却已消逝不见,书页一如平常,仍是无字
天书的模样。

    此时心烦意乱,虽说书本有些古怪,却也没心思多理会,他将册子塞回去,正要翻
出银票,忽然包袱里落下一根长发,卢云茫然间取起去看,那发丝柔细滑顺,却是顾倩
兮的秀发。

    卢云轻抚秀发,眼角已然含泪。两人别离已近一月,不知佳人是否安然无恙,他轻
轻吻着那发丝,只觉发稍隐隐有着一股香气,却是顾倩兮身上的体香,从扬州到北京,
从北京到长洲,两人相爱至深。卢云再也忍耐不住,想起这些时日的种种苦痛,泪水一
滴滴的坠落下来。他低头哭了许久,当下撕开了枕头套,将那发丝包入布里,珍而重之
地收入腰囊,自己孤身流落他乡,不知何时方能返回北京,说来这根唯一仅有的秀发,
包藏了无限回忆。

    卢云擦抹了泪水,再往包袱里搜索,这回却没找到那块方印,卢云咦了一声,不知
传国玉玺好端端的,却掉到哪儿去了。他站起身来,反覆搜索床上地下,将棉被抖开察
看,只是找了良久,却都不见玉玺的踪影。

    卢云满心诧异,心道:“难道我与萨魔激战时上下窜跃,不慎遗落这东西了么?”
回思那时情景,自己明明死抓着玉玺,这才引得胡媚儿、高家将这一干人追来,怎会忽
尔不见?他越想越是纳闷,有心找言二娘、小吕布等人问个明白,当下走向门口,便要
推门出去。

    手掌才一触门,便听门外响了一声口哨,旋即有人拍手呼应,一响接着一响,四处
竟有十来个岗哨。卢云心下一凛,想道:“有人打暗号?山上有外敌闯入么?”他有些
惊惶,便要朝门外冲去,正在此时,忽然一人开门进来,险些和他对面撞上,那人身材
矮胖,却是“金毛龟”陶清。此时犹在清早,陶清却身穿军装,见他躬身道:“知州起
身了。昨晚睡得好么?”

    卢云见了故人,稍稍放下心事,便问道:“秦将军人呢?他起身了么?”陶清躬身
回话,道:“将军公务繁忙,今晚特为卢大人安排接风宴席,席上再行欢聚。”卢云听
他说得生份客气,全是官场文章,忍不住皱起眉头。他嗯了一声,又问道:“陆爷呢?”

    陶清躬身道:“陆爷昨晚深夜方睡,他交代下来,说今夜宴席与您痛饮千杯,一醉
方休。”

    卢云昨夜才与陆孤瞻会面,只是当时疲惫难忍,未曾深谈,他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又问道:“我带来的孩子呢?现下是谁在看顾?”陶清躬身道:“咱大姊很欢喜这孩子,
昨夜带他回房睡了。知州大人一会儿用过早点,咱们再去瞧他。”卢云心下稍安,想来
那玉玺定在言二娘那儿,自己倒也不必多问。反倒显得小气了。

    想着想,陶清从门外端入了盘碗,见是一大锅稀粥,另有些馒头酱菜。卢云坐下饮
食,问道:“一块儿吃吧?”陶清答应一声,取过一只空碗,便也稀哩呼噜地吃了起来,
他低头饮食,却不与卢云说话。

    两人默默无语,各自吃食,忽听极远处传来喊叫声,那声音惊心动魄,所过之处,
盘碗竟然微微震动。卢云放落了筷子,惊道:“这……这是什么声响?”陶清低声道:
“这是本山李铁衫、郝震湘两位教头教练士卒,众军士气抖擞,举足顿地,是以有巨响
生出。”

    卢云惊疑不定,那响声着实巨大,若无数万人同声怒喊,决无法震动杯盘,他咀嚼
馒头,有些食不知味,又道:“贵山现下有多少军马?”他问了一遍,陶清却只仰头喝
粥,并无言语,卢云毫不放松,当下再问一次。却见陶清取帕擦抹了嘴角,低头道:
“小人非属军部,恕在下不知情,想来有个几万几十万吧。”

    从几万到几十万,这个马虎眼打得也太大了,卢云猜想他若非不知,便是对自己的
朝廷身分仍有忌惮,这才不愿言明。他也不多问,匆匆吃完馒头,道:“劳烦陶兄,在
下要去瞧孩子。”陶清这回倒是答应得爽快,他收拾了碗盘,便领着卢云走了。

    两人并未路经大殿,只沿小径行走,却是朝后山行去,走着走,忽听轰然大响,山
下极远处又传出嘶声呐喊,卢云急忙从树丛里偷眼探看,他把山下场面收入眼中,不觉
便是大惊。

    此时犹在清晨,日光照耀,只见山脚万头钻动,不知有多少营寨人马,看正中帅旗
高挂日月,统帅将领竟是皇帝钦差,前锋兵马更是玉门关的驻防大军。那怒苍兵马守在
山边,隔着栅栏险要布置弓箭陷阱,时时戒备,双方虽还未开战,但情势已大见紧迫。

    卢云呆立良久,那日他上山之时,山脚下还是空旷一片,怎地现下却给官军包围了?
眺看远方,似还有部队源源不绝赶来。他满心惊疑,慌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何会有
这许多军马?”

    陶清淡淡地道:“这些是本山士卒扮作朝廷部众,相互交战演练,知州大人莫要疑
虑。”

    卢云见陶清神态从容,分毫不慌,好似真有此事,他撇眼再看,只见山下马步兵三
军已然开始列阵,营中一辆辆大车缓缓前行,上架长渝四尺的百斤火炮,神武炮现身战
阵,卢云不由便是一阵惊愕,颤声道:“你胡说!这明明是朝廷的兵马!”他心中既感
骇然,复又惶惑,忙道:“秦将军呢?他人在那儿?”

    陶清咳了一声,道:“卢大人莫要疑心,这些炮是本山军师监造的。唐先生擅长器
械,欧阳勇弟兄精熟铸造,本山监制之火器,向不输于西域南洋所造之物。大人一会儿
不妨见证一番。搭配骑兵步军冲锋,守山布阵犹有奇效。”

    卢云听他洋洋洒洒说了一大篇,好似若有其事,却不知真假如何,他撇眼去看山脚,
心下仍感烦恼。这批火器若真是朝廷携来攻寨的,则玉门、嘉峪两关驻军必已遣出,只
是少林大战过后,朝廷损兵折将,元气大伤,正该是休养生息的时机,却怎地再起战事?
何况朝廷若将戍边兵马全数调出内战,难道不怕蛮夷忽尔生事?

    卢云猜测不透,连番去问陶清,偏生这人满口官话,只让他满腹疑团,更加不得要
领。

    ※ ※ ※行到后山,只见四下屋瓦房舍林立,虽在山寨内,格局仍似寻常家户,
陶清微笑躬身,说道:“卢大人,孩子便在屋内,请您过去吧。”卢云听得一处房舍传
来阵阵笑声,想来言二娘就在里头,当下三步并做两步,赶忙朝屋内奔入。那陶清却只
留在原地,并未跟来。

    才入门内,便听一人哀哀叫疼,慌道:“你们别小气,让老子逗逗孩子成不成?”

    那声音粗糙,听来仿佛乌鸦啼叫,卢云定睛一看,眼前那人满脸胡须,容貌凶恶之
至,正是“九命疯子”。卢云当年与常雪恨一同关入山东大牢,曾有患难之谊,这大胡
子向来乐天胡闹,从无心机城府,举止言行种种无赖粗暴处,怕还在秦仲海之上。卢云
一见此人,莫名间心下便是一喜,他转头看去,只见房内另有几人,一位俏脸带煞,揪
着常雪恨的耳朵,正是言二娘,另有三名容貌艳丽的番女,围着婴孩说笑。看这小小婴
孩闭目熟睡,面貌俨然,头却枕在一名美貌番女的怀里,几名番女七嘴八舌,轮番逗弄,
想来这婴儿洪福齐天,小小年纪便大享齐人艳福。陶清人在屋外,敲了敲门,低声便道
:“大姊,卢大人来看孩子了。”

    卢云还未说话,众女一看爹爹来了,纷纷凑上,问道:“这孩子是你生的?”、
“他叫什么名字?”、“他平日专吃什么?”、“他和你长得不像啊,他娘很黑么?”
群雌莺叱,番汉双语齐飞,间杂着常雪恨的淫笑与言二娘的怒斥,登让卢云慌了手脚。
他本想探问山下军情,哪知反成了众人的箭靶,当下往后退开一步,忙道:“一个个来
……你们……你们要问什么?”

    一名番女脸上微红,听她以汉话问道:“大家欢喜这个孩子,可不知怎么称呼他的
乳名……”卢云正要答话,猛听常雪恨哈哈大笑,抢先说了:“称呼什么?听老子唤他!”
当下伸指一戳,正中襁褓,粗声道:“兄弟!他妈的吃奶了。”

    那婴儿本在那番女怀里熟睡,给常雪恨无端戳了一记,一时倒也没哭,只啊啊呼唤,
睁开了眼,想来真要吃奶了,正待张开小嘴,忽见一张毛茸茸的黑脸凑了过来,笑道:
“兄弟睡醒啦。来,爷爷教你说人话,第一个字……”霎时虎嘴一张,喷气道:“操。”

    那小婴儿呆呆望着常雪恨,忽然小嘴一扁,竟是大哭起来。言二娘怒道:“讨厌鬼!
走开些!”众番女也甚愤怒,举拳挥掌,纷纷来打。常雪恨抱头鼠窜,慌张闪避,哀声
道:“咱打小住山寨,第一个字学得便是这个操啊,你们要不喜欢,那咱便从第二句话
教起……”说着窜到那婴儿身边,笑道:“干……”

    杯字未出,那婴儿已是呱呱大哭,众女接连踢打,常雪恨只能缩到卢云背后去了。
众女听那婴孩哭得凄惨,无不慌声哄劝,却都不见用处。卢云见她们粗手笨脚,拿着婴
孩左摇右晃,抖得小骨头都快散了。男的粗,女的蛮,卢云苦笑轻叹,摇首道:“来,
把孩子给我。”

    一名番女赶忙把婴儿送了过去,说也奇怪,卢云将他抱入怀里,在背上拍了拍,耳
边低语几句,那婴孩便即忍住了哭,众番女见状,无不赞叹,言二娘一旁笑看,微笑便
道:“这孩子很黏你。昨晚他瞧不见你人,哭了许久才睡呢。”

    卢云俊脸一红,他年纪比言二娘小了四五岁,便如遇上大姊一般,他轻轻哄着那孩
子,微笑道:“这孩子其实不太哭,也不怕生,是个了不起的乖孩子呢。”那婴儿听得
称赞,忽地哈哈欢笑,好似已能听懂人话。

    卢云见几名番女满面钦羡,料来群英巾帼,战阵之事不学即能,然要照料童婴,怕
还不能与自己这个男子汉相比。含笑便道:“你们也学着抱他,记得出力轻些,左手托
住后臀,别使劲压他的胳肢窝。”卢云当年随军西征,曾向乐舞生习过番文,这话便以
回语说出。

    众番女听他回话流利,无不又惊又喜,待见卢云面貌英挺,脸上蓄着短须,仿佛便
是回疆男儿的好模样,众番女自是交头贴耳,口中窃窃私语,眼角不时瞧着卢云,嘴角
都带着笑。

    那宁宁罕年纪最小,却也最为聪慧,她通晓汉语,便学着中原姑娘的模样,捡衽为
礼,向卢云道:“这位哥哥,您过往可曾住过回疆?”卢云见她姿容妩媚,便也报以一
笑,道:“去过帖木儿汗国一回,不知贵国宰相阿不其罕近况可好?”

    两人这番话却是以汉语说出,宁宁罕正要答话,猛听常雪恨怒喝一声,吼道:“好
个屁!阿你娘罕最希罕!”他镇日价无所事事,早对几名番女生出情意,一看卢云秋风
扫落叶,大小通吃,来者不拒,心中醋意暴生,当即朝宁宁罕的玉臂拉去,口中警戒道
:“大家留神了!这老白脸早有老婆,不是好东西,你们小丫头甭给他骗了!”

    宁宁罕不去理他,反而轻移莲步,绕开了常雪恨,仍要与卢云对面说话,常雪恨实
在气愤不过,登时窜来,双手撑开,隔在两人中间,喝道:“你没听见么?他有老婆了!”

    宁宁罕长长的睫毛一眨,叹道:“回疆男儿汉奉古兰经教义,可娶四名娇妻。”说
着朝卢云望了一眼,脸上微起羞红。常雪恨怒道:“放屁!这姓卢的王八摆明是中国人!
什么时候变成回疆番狗了?”宁宁罕仰望着云,幽幽地道:“他脸上蓄须,看来雄姿英
发,像是回部英豪。”常雪恨扯住自己的乱须,暴喝道:“老子的须比他长十倍!你怎
不当爷爷是英雄?”

    宁宁罕微起叹息,轻声道:“鼠须非虎须,蓄与不蓄,并无不同。”

    常雪恨又恨又悲,忽地放声大哭,喊道:“你们全欺侮我啊!我恨哪!”卢云与言
二娘见了疯态,无不哑然失笑,三名回女也是放声大笑。便在此时,忽听房门打开,跟
着行入一人,却是那“火眼狻猊”解滔。那解滔才一进门,三名回女同声呼唤:“解大
哥。”诸女咬字虽有纯正之别,但言中的温柔妩媚却无二致。解滔向众女抱拳微笑,正
要开口,忽见常雪恨哭得呼天抢地,狂吼道:“老子杀了你!”抓住了解滔,胡乱揪打
一顿泄恨。

    过得半晌,常雪恨大哭而去,那解滔自是衣衫不整,连头巾也给扯落,他咳了半晌,
干笑两声,拱手道:“卢大人,秦将军在烽火台前相候,请您过去聊聊。”

    众女一听山主有命,立时噤声,言二娘则极低极低的叹了口气,她转过面去,自行
逗弄孩童。解滔见卢云面带诧异,登时解释道:“我怒苍治军严谨,军令如山,只要是
头领传唤,部属定须凛遵。”卢云过去曾出征西疆,做过秦仲海的参谋,熟知他办事的
法子,自是不以为意,当即颔首微笑:“不劳解兄召唤,我这就过去。”

    卢云随解滔离去,想起方才见到的围山大军,便问道:“解兄,山下那些军马是怎
么回事?为何围着山寨……”话声未毕,解滔已然含笑躬身,道:“卢先生,秦将军只
在附近等候,在下先告辞了。”对卢云的问话竟是一字不答,便已倒退离开,模样甚是
恭谨。

    卢云茫然张嘴,不知他为何走得这般急,正迷惑间,忽地肩头受人一拍,卢云大吃
一惊,当即身形前倾,左腿微抬,便要向后踢出,身子更要趁这一踢之力,顺势向前滚
倒。还未踢腿出去,只听背后那人笑道:“停停停,踢伤你老子了。”卢云听那江淮口
音响起,急忙回身后望,果然面前站着一条八尺来高的大汉,正自抱胸笑望自己。卢云
大悲大喜,一把将那人抱住,叫道:“仲海!”

    秦仲海左手搂住了弟兄,右拳朝他肩膀捶了一记,笑骂道:“兄弟,每回和你碰面,
你总一脸倒楣狼狈,可什么时候才发达啊?”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方印石,抛给了卢云。
陡见故人过来,卢云不知有多少话想说,哪里还管什么金玺玉玺,随手接了,竟不多看
一眼。秦仲海笑道:“对不住,昨晚我一时好奇,把这玉玺偷去瞧了。”卢云微笑道:
“还喜欢么?”秦仲海搔头挠面,苦笑道:“咱看不懂上头的篆字,你说咱喜不喜欢?”

    眼见秦仲海一如往常模样,卢云眼眶却是红了,想起柳昂天的事,心中更是酸苦难
忍,霎时泪水滚落,啜泣道:“仲海,你……你听说侯爷的事了么?”

    秦仲海轻轻点头,握住卢云的手,道:“我都知道。”卢云咬牙道:“明明事情好
好的,可不知为了什么,皇上忽然派人来搜什么玉玺,接着禁卫军便包围了侯爷府……”
他想到伍定远,胸中一阵酸苦,忍泪道:“仲海,你可知道玉玺是怎么到侯爷家里的?”

    秦仲海目光怜悯,默默无语中,只拍了拍卢云的后背,示作安慰。

    卢云放声大哭,垂泪道:“是我……是我亲手送进去的……那夜艳婷托人把东西送
到我手上,要我转给侯爷……仲海,我……我好怕定远也牵涉在里头……”

    秦仲海低头静听,却也不加一字评论,只任凭卢云哽咽垂泪,过得半晌,方才道:
“兄弟,你莫要自责,这件事错不在你。”他拍了拍卢云的肩头,略作安慰,又道:
“整件事打一开始就是一场阴谋,你也好、定远也好,甚是侯爷也好,都只是人家的棋
子。”他带着卢云,并肩往山边走了几步,伸手望山下的军马指去,淡淡地道:“连这
些兵马,也都是棋子。”

    卢云擦抹了泪水,心下有些惊诧,更不知山下的军马与此事有何关连,忙问道:
“棋子?什么意思?”秦仲海笑了笑,道:“卢兄弟,还记得我在达摩院里和你说的话
么?”

    卢云心下一凛,那时自己见到了天绝的遗嘱,秦仲海便曾谆谆告诫,要他绝不可对
人提起,否则天下江山即将易主。他叹了口气,道:“记得。”秦仲海微笑道:“可你
后来还是把谒语说出来了,对不对?”卢云无言以对,只能点了点头。

    秦仲海淡淡一笑,道:“你一向聪明,书读得也多,可惜就是心太软,否则必然是
个厉害军师。定远也是一般,虽说世故老练,但他根柢不够,狠字上输了老大一截,也
不能和人家较量。说来说去,只有瞧我的了。”卢云不明究理,奇道:“较量什么?和
谁较量?”

    秦仲海制住他的说话,霎时转望万里江山,朗声大笑:“兄弟别烦恼!日后有啥事,
全都包在老秦身上。”他目光剽悍,伸手抓向山下军马,喝道:“看我一次压平它!”

    卢云见他自信满满,登时大喜,秦仲海办事一向俐落,从来都是柳昂天的心腹爱将,
若有他出头,必有奇妙招式制住大局,当即颔首道:“仲海,如有用得着我的,尽管吩
咐。”秦仲海点了点头,道:“有你这句话,我可放心多了。”他携着卢云的手,含笑
道:“难得你到山寨来,咱带你左右逛逛,别想这些了。”

    秦仲海自知卢云这些时日饱受惊吓,不愿他更添烦忧,便打住了话头,对山下局面
更是绝口不提。两人随口闲谈,听他道:“兄弟,还记得上回你来怒苍山是什么时候?”

    卢云微起哂然,低声道:“西关和番之时。”

    秦仲海点头微笑,指向一处广场,道:“你瞧那两个字,知道是谁写的么?”

    卢云顺着指端望去,见了座巨大牌楼,上书“怒苍”二字。卢云并非第一次上来怒
苍山,上回来到此地,乃是保驾和亲之时,当时自己为寻秦仲海,一路冲风冒雪,来到
山顶,那牌楼更是坍塌在地,有若废墟,岂料今日竟是这等宏伟气象,回思过往,当真
恍如隔世。他眼望牌楼苍雄的字迹,赞叹道:“这两字英气勃勃,可是陆爷的手笔?”

    卢云见秦仲海摇头,微笑便道:“可是青衣秀士的墨宝,是么?”秦仲海笑道:
“兄弟此番可料错了,那两个字是老子写的。”卢云大感诧异,秦仲海虽非文盲,但全
身上下毫无文采,别说要他写出这等雄浑有力的斗大文字,便要他老老实实在格子里爬
出怒苍两字,怕也会写成“恕沧”,当下摇头笑道:“我不信,你写两个出来瞧。”

    果然秦仲海随手捡起树枝,嚅嚅啮啮间,眼角还偷看着牌楼,想来要依样画葫芦,
过得半晌,终于将树枝往地下一扔,却是要藏拙了。卢云含笑道:“到底这字是谁写的?”
秦仲海干笑道:“真是老子写的啊。”眼看卢云一脸不信,秦仲海只得咳了一声,道:
“咱是说老子的老子,懂了吧。”卢云恍然大悟,才知这是秦霸先的亲笔字迹。

    行到山巅,已在烽火台不远,秦仲海捡了块大石,拉着卢云坐下。两人肩并着肩,
秦仲海朝烽火台上的骨灰坛望去,含笑道:“兄弟,你可知道,你和咱爹爹真是一个样。”

    卢云听得此言,自然一脸惊奇,道:“我和令尊相似?可是样貌长得像么?”

    秦仲海脸上一红,这话要是卢云来说,自己来听,必然哈哈大笑,若不当场喷出五
字金言,大呼“你是我的种”,决计放他不过,他眼珠子一转,干笑道:“他奶奶的,
你别占我便宜,我是说你的性子啊,那股驴傻劲儿……”他眼望天际,摇头道:“实在
太像咱老子了。”

    秦霸先的生平事迹,卢云不甚明了,自也不知如何接口,更不知此言是褒是贬。又
听秦仲海道:“家父是个英雄了得的大人物,可他始终活得迷茫,他想造反,却放不下
朝廷忠义,他心里挂着家人妻小,却又不舍心中是非,似他这般人,一辈子都只能在角
落里喘息,杀不出局面的。”他斜目觑了卢云一眼,幽幽地道:“兄弟,你是真正的血
性人,当年秦某沦落江湖,北京城里没舍弃我的,就你卢云一人。咱盼你今生平平安安、
快快乐乐,一辈子别受我爹爹的苦。”卢云听他诚心为自己祝祷,心中不由感动,颔首
便道:“仲海,我也盼你这辈子都能平安喜乐。”

    秦仲海微微苦笑:“造反的人,谈什么平安?”他目光黯淡,反手拍了拍卢云的臂
膀,道:“你若还想返回京城,与顾小姐团聚厮守,这几日便乖乖听咱安排,什么也别
想。懂么?”

    卢云微微颔首,当年秦仲海星夜出兵,为自己报仇,才有了后来的功名,说来好友
始终替自己着想,不曾有过半点私心。卢云笑道:“仲海,你这话可怪了,这里是你的
地头,我不听你的,还能听谁的?”秦仲海哈哈一笑,起身道:“我这几日公事缠身,
怕不能陪你。你若有什么事情,只管去找陶清。过两日我替你排个英雄大宴,让弟兄们
见见你。大伙儿喝上一杯。”

    阳光下两人相顾微笑,便如京城时候一个模样,卢云目送秦仲海的背影,心中只觉
一片平安,有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好友替自个儿撑腰,想来无论什么难处,自己都能
平安跨越。

    第五章东风吹醒英雄梦

    九月十八傍晚,政变前一日。江翼遣了密探上山,言道驰援军马已然全数赶到,钦
差手握三十万雄军,不可一世,今晚将要开打。

    夕阳照下,烽火台下的四个身影尽皆沉默。当前一人面罩假皮,仿佛晚霞拉得长了,
硬生生成了他的五彩面具。此人智谋远虑,正是正教八掌门之一,人称青衣秀士的“右
凤”唐士谦,当今怒苍头号智囊。

    山寨来了个要紧人物,更带来了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一方碧玉晶莹的玉石,逼得
诸大元老寝食难安,青衣秀士闻讯,急忙从长安赶回山寨。危机在前,转机也在前,众
人夜探敌营,已与陕西提督江翼会晤,若要反将敌人一军,那也未必不能。

    只是整件事有些难处……而这个难处,关系着主帅的一生,无人能替他决定。

    左是止观、煞金,右是青衣秀士,这三人各自经历无数大风大浪,全是当代第一等
的权谋术士。止观是军机“密十一”的头领,见识过无数阴险暗杀的手段,青衣秀士则
是怒苍头号智囊,一旦安排起连环妙计,也是奸狡机诈无一不备。那煞金石刚更不消说,
乃是北国出身的英雄豪杰,更是满手鲜血,战场杀人何止万千。只是这些人虽是当断则
断之辈,但当此要紧关头,却无人能拿定主意。三人望着烽火台下的那条虎汉,这是他
的山寨,也是他的人生,如何取舍,全在他的一念之间。

    良久良久,青衣秀士幽幽地道:“秦将军,你究竟如何打算,差不多该决定了。”

    众人听得此言,无不凛然。诸大头目眼望山下,极目所见,尽是黑压压的寨帐营火,
朝廷尽起天下兵马,合计三十万大军,再次包围怒苍,这是前所未见的攻势。那伏地黑
虎在大军包围下,宛如海上孤岛。

    秦仲海听了这话,只背对众人,面向烽火台,高大的背影一动不动。

    秦仲海口中虽未言语,其实众人都甚明了他的为难。这些军马是谁引来的?三十万
大军猛力开战之下,怒苍虽占据险要,易守难攻,但毕竟这是场仗毫无意义,便算打赢
了,也还要应付那真正的强敌。

    修罗王……战后才是他现身之刻。届时权臣率军围山,山寨才打退景泰的兵马,又
要面对新皇的禁军,那时元气大伤,如何还能招架第二波攻势?想来只有覆灭一途了。

    要活下来,便得壮士断腕。否则只有轰轰烈烈战死沙场,让修罗王轻轻松松一统天
下。

    秦仲海沉吟良久,低声道:“诸位,我想和师父谈谈。”青衣秀士摇头道:“秦将
军,方老师向来直性,不善政治之事,您若想请他指点解脱之道,不如咱们现下就散伙,
也许死伤还少些。”秦仲海闻得此言,头垂得更低了,青衣秀士叹了口气,望向止观,
使了个眼色。

    止观会意,当即道:“将军,潜龙朱军师与我等会晤时,说他有句话要转告你。”

    “左龙右凤、座下五虎”,嵩山三战大战惊天动地,少林更为此折了一名元老重臣,
足见潜龙的要紧,此人目下虽非山寨部众,但他手段心机都属第一流,所言必定有物。
秦仲海垂下首去,低声道:“大师请说。”止观咳了一声,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过了许
久,方才咳道:“他说……他说家家酒虽然好玩,毕竟……毕竟不能长久。”

    秦仲海全身剧震,霎时回首过来,眼中满是愤怒。他嘿嘿干笑,道:“他真的这样
说?”止观默默无语,却是点了点头。秦仲海仰望烽火台,叹道:“人生……当真苦啊
……”霎时之间,须发俱张,仰天狂啸,神色如同魔王。

    众人明白主帅已有决定,当即鱼贯下峰,再无一句赘言。止观向青衣秀士说了几句
话,便也自行下山,看那身影,似乎是向朝廷大营而去。

    ※ ※ ※九月十八晚间,卢云在陶清、解滔的陪伴下,来到了忠义堂。仰望忠义
二字,卢云自是感慨万千,想在少林战前,自己还是朝廷命官,替国家运筹帷幄,如今
物换星移,柳门惨祸之后,自己居然成了山上的贵宾,想来不免令人唏嘘。

    此时婴儿给山寨军眷看顾,卢云无事一身轻,便由陶清陪着,自在主桌坐定。堂中
人来人往,忙碌异常,每人见到了他,无不躬身问好,或称“卢知州”、或曰“卢大人”,
诸人如此恭敬,必是看秦仲海的面子了。卢云见怒苍兴旺,人才济济,名将谋臣如云如
林,对照已成废墟的柳门,心中自是一片萧条。他撇眼看去,只见高墙悬挂名牌,照序
读出,却是方子敬、秦仲海、青衣秀士、石刚、陆孤瞻等字号,依次以下,井然有序。

    陶清一旁静观,解释道:“秦将军尊师重道,现下山寨的头牌大位,其实是秦将军
自己坐着。”卢云哦了一声,看秦仲海虽仅列名第二,其实真正的山主,还是“火贪一
刀”秦仲海。

    此时大堂灯火通明,堂中摆了数十张圆桌,想来一会儿必要举行英雄大宴。常雪恨、
言二娘等人俱已到来,那“小吕布”韩毅这几日都没瞧到人影,此时终于现身出来。

    只见这位阿傻早已是英风爽飒的大豪杰,看他身着戎装,盔甲上满布泥尘,颇见奔
劳之色,言二娘在一旁帮他解革宽甲,神色颇为亲匿。卢云虽与秦仲海相熟,却不知山
寨还有段“还君明珠”的往事,自也不晓秦仲海曾与言二娘有过一段铭心刻骨的恋情。

    陶清见他看得出神,又道:“卢大人,咱们山寨现今武将多于文臣,那潜龙又不曾
归山,说来唐先生与止观大师很是劳碌。如果还有位文武双全的英雄入伙,秦将军一定
心花怒放,陆爷必也额手称庆。”卢云听了这话,心下醒悟,想道:“他这是在劝我入
伙。”

    卢云一甲功名,七品顶戴,文才深得皇帝喜爱,前程可说灿烂似锦。陶清若是一个
月前同他劝说入伙,自如缘木求鱼,只是现下朝廷情势不再,皇帝已如狂龙,大臣接连
遭到整肃,卢云早有归隐之意,听得陶清相劝,口中却也没反驳,心里暗忖:“其实投
上山寨,倒也是条出路,倘若顾伯伯也给皇上牵连,那咱们也不必再顾虑什么了,到时
把顾家老小全数接入寨里,往后我与倩兮同住山上,逍遥自在,日子恁也快活。”

    卢云现下虽不急着答应,却已在揣摩日后情势。倘若顾嗣源获罪入狱,说不得,自
己拼了性命不要,也得将他抢救出来。到时留在北京死路一条,不如投入山寨,虽说需
要一些口舌,但歹活总强过好死,以顾嗣源的见识,只要能保住一家老小平安,未必不
肯。只是那二姨娘若给绑来山寨,却不知作何反应,会否与言二娘大打出手?

    卢云想着想,嘴角起了微笑,便在此时,忽听脚步声响起,大门处现出了几个高壮
的身影,当先一名白发老者跨门入户,正是老将李铁衫,身旁一人神态严肃,浓眉极具
威势,却是郝震湘。卢云见他二人身穿军甲,身上隐隐带着血迹,心下自是一凛,忙问
陶清道:“到底怎么回事?山下打起来了么?”陶清听得问话,忽地微笑道:“宴席快
开始了,在下是山寨的酒保,可得带着弟兄招呼准备。”说着向卢云拱了拱手,便自离
开。卢云嘿地一声,有些生气了,忽然一只大手搭上肩头,微笑道:“兄弟别担忧,山
下的全都是咱的人马。”

    卢云回头看去,那秦仲海却已来了,他换上一身黑甲,左手拿着钢盔,模样十分威
风。只见他背后跟着一名军师,却是青衣秀士。几名兵卒抢了上来,替他俩拉开座椅,
过不半晌,石刚、陆孤瞻、韩毅、李铁衫等大将俱已到来,虎将一字排开,气势极其凛
然。众人面向堂内,俱都躬身等候,只见一名老者身穿长袍,缓步行来,却是方子敬到
了。

    九月十八酉时,忠义堂前灯火明,双龙寨小头目、西疆汗国番军校尉全都齐聚,堂
中席开数十桌,足见盛况空前。

    主桌坐了八人,除卢云一人外,全是当今怒苍首脑。那言二娘、项天寿、郝震湘、
常雪恨各有所司,众人带同手下,分散各桌。哈不二是怒苍大厨,此时自要看他大显身
手,果然主菜还未上,光看开胃凉拌便达十数种,当真让人眼花撩乱。陶清又送上佳酿,
一桌两坛,看怒苍英雄大半是酒鬼,便书生和尚也多能喝上几杯,想来两坛不过是打个
底,一会儿拼起酒来,才真要喝得杯盘狼藉。

    正看间,秦仲海唤来一名僧侣打扮的男子,低声在他耳边嘱咐几句,那人躬身行礼,
便自离殿。秦仲海见卢云目不转睛,只在望着自己,登时哈哈大笑,他离座而起,朗声
道:“众位兄弟,今日秦某与诸位引荐一位好朋友,此人过去与在下同门之宜、生死至
交,年前我受难京城,更是靠他不计前程,出手相救,咱们怒苍才有今日的盛宴。”说
着走到卢云身旁,微微一笑,道:“卢兄弟,让大家瞧瞧你的三头六臂吧。”

    卢云听秦仲海如此推崇自己,却也有些难为情,当下双手举杯,站起身来,道:
“不才卢云,星夜投奔贵山,今夜豪兴,欣逢盛会,幸何如之?”说着先干为敬,仰手
饮尽。

    卢云乃是当今状元,柳门四将之一,陆孤瞻、李铁衫、韩毅、解滔、陶清、常雪恨、
言二娘等人俱与他相识,当下纷纷鼓掌。方子敬举杯微笑,道:“小朋友,难得过来山
寨,又蒙你救了我徒弟的性命,老头子这里也敬你一杯。”

    方子敬何等地位,一举酒杯,满堂数百人立时起身,朗声道:“敬卢知州!”卢云
着了慌,不知如何是好,陆孤瞻微微一笑,替他斟了满满一碗酒水:“来,群雄大会,
当浮一大白。”

    古来名士皆擅饮,卢云向来酒量不弱,大碗饮酒自也无惧,当即举碗咕噜噜地饮落,
众人都是拍手叫好。喝过了酒,哈不二便开始上菜,山珍热炒,无奇不有,一时各桌划
拳吆喝,当真是兴旺气象。

    饮不许久,卢云心情舒坦,正要向秦仲海敬酒,忽见门外匆匆奔入一人,见是僧侣
打扮,那人急急行近主桌,自与秦仲海低声说话。卢云手拿酒杯,呆呆看着,只见二人
附耳言语,秦仲海迅即起身,向师父打过招呼,便朝殿后行去,跟着青衣秀士、石刚两
人也自离座,却不知有何大事。

    三人一走,主桌便只剩方子敬、陆孤瞻、卢云、韩毅、李铁衫等人,那常雪恨、解
滔两名小将一见主桌空了位子出来,立时奔来坐下,常雪恨更对方子敬东拉西扯,想来
十之八九,必想瞧瞧还有无机会投入门下,也好做个关门弟子。

    众人欢饮,卢云却有愁容,他见秦仲海离座,恐怕是为山下局势烦恼,他见陆孤瞻
坐在身旁,忙问道:“陆爷,山下那些军马究竟是什么来历?怎地始终包围不走?”陆
孤瞻拊须笑道:“造反便是打仗,兵来将挡,水来土淹,越打越是兴旺。何惧之有?”

    卢云自知陆孤瞻之能,听他胸有成竹,自然放心许多,再看众兵卒欢声谈笑,并无
一人在意山下军情,想来怒苍豪杰征战多年,当真马革裹尸,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陆孤瞻为卢云斟了一大碗酒,含笑道:“云儿,你现下官做过了,状元也考了,只
差还没尝过造反滋味,可想试上一试?”当年陆孤瞻曾劝卢云投入双龙寨,只因那时他
心系功名,便不曾答应,如今几乎水到渠成,说来仅是一步之隔,此时柳昂天垮台,朝
中大臣朝不保夕,卢云早有此意,举碗敬道:“为举正字旗,晚生义无反顾,只是届时
家中人多口杂,还得请陆爷帮个小忙。”

    陆孤瞻自也知晓卢云的心事,登时哈哈大笑,道:“小事!小事!顾尚书群而不党,
独善其身,算是本朝的正人君子,我在江南便有耳闻。到时你若劝说不动,瞧你陆爷的。”
卢云大喜,当下三两口把酒水喝完了,陆孤瞻也敬了他一杯,两人谈文论武,一会儿考
上几句对联,一会儿说两句无双连拳,模样好不快活。

    正饮间,一名兵卒来到卢云背后,行礼道:“卢大人,秦将军有事与你商量,请你
出来一会儿。”卢云哦了一声,只望向陆孤瞻,却见他满面笑容,道:“快去快回,陆
爷在这儿等你。”

    卢云放落了筷子,当下便随那传令离开,两人一前一后,便往殿后行去。途经西疆
番将那桌,古力罕、阿莫罕等人都在饮酒,见了卢云过来,登时打了个手势,示意他来
喝酒,卢云笑道:“大哥不必打手势,在下通晓回语。”古力罕大喜,他自上怒苍之后,
每日里啊啊咿咿,过着哑巴吃黄莲的日子,难得遇上同乡,登时大喜,急切地道:“这
位兄弟,听您口音,可是东城来的?”卢云笑道:“大哥可料错了,在下是汉人,过去
随公主和亲,是以通晓回语。”

    宁宁罕等人又惊又喜,纷纷说道:“您是说银川公主?”卢云颔首微笑,道:“诸
位也识得殿下?”那明儿罕乃是大姊,急忙点头道:“我们三姊妹奉命保护公主一年多
呢,她人最是亲切了……”诸人拉着卢云坐下,拼命谈说,那传令咳了一声,向卢云道
:“卢大人,秦将军还在等您呢。”卢云啊了一声,当即向众人拱手,陪话道:“对不
住,在下还有些事,一会儿再来饮酒。”众女依依不舍,却又不能强拉不放,又多喝了
两杯,才让卢云走了。

    不过小半个时辰,卢云已喝了两大碗,另又饮了数十杯,酒气上涌,已感头晕目眩,
一会儿秦仲海再来灌他,恐怕当场呕吐。他微微苦笑,随那传令走到殿后,只见大殿后
乃是一处巨大无比的厅堂,梁高厅深,寂静无人,与外头的喧闹大异其趣。

    “卢兄弟。”沉雄的呼喊打破沉静,空旷中听来,秦仲海的声音好似有些寂寥,卢
云回头望去,只见堂边一角分置几椅,怒苍首脑三人都坐在那儿。卢云走了过去,向青
衣秀士与石刚躬身行礼,自坐秦仲海身边。一旁兵卒送上热茶,卢云接过了,当即啜饮
一口,笑道:“仲海,你找我?”

    秦仲海斜坐宽木椅,高翘二郎腿,看他两指托腮,含笑道:“兄弟,你可知这是什
么地方?”卢云左右看了看,只见此地幽森空旷,却没什么家生摆设,当即笑道:“这
般空旷,可是练武的所在么?”秦仲海笑而不答,那石刚却替他说了,听他嗓音低沉,
激得大厅一片回声,道:“这里是怒苍兄弟停灵的地方。”

    场面急转直下,气氛变得有些诡异,卢云毛骨悚然,四下望了望,道:“停灵的地
方?”石刚点了点头,青衣秀士又道:“我山将士倘若战死,一率送来此间,让众兄弟
凭吊。”他手指厅心,道:“有一年朝廷围山,兵凶战危,整整打了半年有余,这整个
大厅摆满了尸首,卢知州,你能想见那惨况么?”卢云噤若寒蝉,自行想像死伤狼藉的
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

    青衣秀士叹道:“卢知州,在下身为军师,为了山寨弟兄的身家性命,这许多年来
身不由己,盼你谅解我的苦衷。”卢云奇道:“苦衷?您的意思是?”

    青衣秀士听得此言,登时摇头不语,秦仲海却低低叹了口气。石刚低声道:“卢大
人,为了我山弟兄的将来,咱们想求您一事,还请您答允。”

    卢云与他不甚相熟,听他说得客气,不由慌道:“若须在下效命之处,将军尽管吩
咐。”

    石刚不再多言,伸手轻挥,向后打了个手势,霎时脚步声响,只见几名兵卒低头缩
身,送了几样东西过来,放上了茶几。卢云眼里看得明白,只见其中一只正是自己携来
山寨的包袱,那包袱已被解开,玉玺印石、经书古册、官饷银票、云梦宝剑排列得整整
齐齐。卢云满心纳闷,正要发问,忽然听得哈哈欢笑,卢云侧眼看去,茶几上放来一个
孩子,看他手上抱着一颗木球,正自嘻嘻哈哈地玩着。

    又在此时,几名兵卒抬来一只大木箱,却又不知作何之用。卢云抱住了婴孩,心中
慌疑不定,他吞了口唾沫,低声道:“仲海,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秦仲海低头
饮茶,淡淡地道:“你不必多问。只管听我吩咐,便能与家人团圆重聚,平安渡过大难。”

    卢云心中有些害怕,便朝青衣秀士望去,只见那九华掌门面色凝重,不住回避自己
的目光。便在此时,秦仲海霍地抬起头来,目光如电,直朝卢云凝视,卢云有些慌怕,
忙道:“仲海,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秦仲海目光低沉,静静地道:“实不相瞒,我要请这婴儿救咱兄弟一命。”卢云喃
喃地道:“救命?他不过是个孩子,他……他能救你们什么?”

    秦仲海眯起虎眼,道:“朝廷开战在即,我遣人缓兵求和,钦差开下三要件……”
他拿起玉玺,轻轻抛了抛,说道:“这是第一样。”他微微斜目,一旁兵卒立时会意,
随即打开那只木箱,一时间臭味扑鼻,腐臭四溢,卢云慌忙去看,里头赫然是个男子尸
体,看他面貌稀烂,身上却穿着自己上山时穿的衣衫。秦仲海叹道:“这是第二样。”

    卢云牙关颤抖,悲声道:“那第三样呢?”

    秦仲海伸手朝那婴儿指了指,却没再说话。

    卢云张大了嘴,霎时便已懂了,他热泪盈眶,颤声道:“你……你要把这孩子交出
去?”

    秦仲海闭上双眼,却是点了点头。

    好友一字未发,却如晴天霹雳响在耳边。卢云如中雷击,他软倒椅上,已是废然无
语。

    大厅上一片宁静,似连呼吸声都沉重起来,过得良久,卢云率先发声,却是一声悲
泣呜噎,他伸手掩面,喃喃哭道:“为什么要这样?难道没有别的法子了?”

    青衣秀士低声道:“皇帝与柳昂天早有嫌隙,过去有太后顶着,是以不曾爆发冲突。

    如今柳大都督涉入政争,皇帝深为憎恨,下令要杀他满门老小,不得走脱一个。“

    眼看卢云面如死灰,两手抱着婴孩,不住发抖,石刚叹道:“对不住了。咱们下山
寻找童尸替代,奈何道路封锁,百姓迁徙,寻来找去,似这般满月的婴儿,方圆百里内
只见到两个小女婴,实在不合用,便也没抓上来。情不得已,还请见谅了。”

    眼看兵卒走来,已在等候,卢云忍不住痛哭失声。近月以来,他不顾生死,一路看
照那孩子,两人无形中生出深厚情谊,有若父子一般,现下要他怎么舍得那婴儿去死?

    他抱住那孩子,垂泪不已,那小婴儿听得哭泣,立受感应,当场便也呜呜地哭了起
来。

    厅堂里响起一片哭泣,更显得阴森可怖,石刚不知如何劝说,他当场起身,低声道
:“你们先聊聊,我出去喝杯酒。”气氛如此肃杀,青衣秀士叹了口气,正要劝说,秦
仲海知道青衣秀士心机深沉,必会出言欺骗卢云,他伸起手来,制住了说话。跟着走到
卢云身边,蹲了下来,亲自劝说。

    秦仲海面向卢云,道:“兄弟,我俩是过命的交情,咱今日也不骗你,这孩子若送
入了军营,必死无疑。”卢云泪流满面,已无法言语。秦仲海蹲在卢云身边,握住了他
的手,道:“我白日里告诉过你,秦某盼你这辈子都能平安喜乐。我是真心的。”

    卢云怀抱着婴儿,嘶哑地道:“仲海,我知道,可是……可是咱们就这样舍弃他吗?

    他是柳大都督的公子啊。不能啊!你要帮助他啊!“秦仲海见了他的悲伤泪水,忍
不住叹了口气,道:”兄弟,我可以放过他。但是……我要你拿东西换。“

    卢云咬牙忍泪,道:“仲海,只要能救这孩子,卢云愿以身相代!”

    秦仲海微微苦笑:“兄弟,你只是在赌命而已,那是不够的。你必须拿你最不舍的
东西出来。”

    卢云颤声道:“你……什么意思……”

    秦仲海目带怜悯,轻诉道:“顾大小姐,状元顶戴,我要你拿出你的女人,你的功
名。从女人到顶戴到名声到钱财,你要拿出全部。”卢云一脸诧异,只是愕然不解,又
听好友幽幽地道:“懂了么?我的好兄弟,你眼前只剩两条路,一条路是舍弃这孩子,
然后平平安安地,回去做知州、做军师,做新郎,一辈子欢喜。可另一条路却是……”
他轻抚卢云的脸面,柔声道:“全部都没有。身体打得残废了,女人走了,顶戴丢了,
光光的,像只没壳的乌龟。”

    卢云全身大震,嘴角喃喃发抖,又听秦仲海道:“兄弟,只要你能抛下顾家小姐,
舍弃你的志业,一个人孤独战死,我就把全山兄弟一次赌上,陪你一起去死。”他凝视
着卢云,又道:“相反的……如果你只是个半吊子,只想把人扔在我这儿,要我山弟兄
白白丧命,自己却想回北京做员外、抱老婆,兄弟啊兄弟,请宽恕秦仲海的无情。

    我不能答应。“

    两人四目相投,秦仲海的眼神虽然温和,却甚坚决,他牢牢握住卢云的手,道:
“选吧,咱的好弟兄。”

    卢云全身发抖,目光中又是害怕、又是不解,猛听他放声惨叫,霎时甩开秦仲海的
手,尖叫道:“我不要选!”他抱住婴儿,抓起包袱,低头冲出后厅。

    眼看好友如此撕心裂肺,秦仲海喟然叹息,一时也不追出,只是低头不语,青衣秀
士拍了拍秦仲海的后背,低声道:“走吧,去做个了断。止观还在敌营,时时都有性命
危险。”

    ※ ※ ※此刻满山英雄仍在饮酒,突见卢云咬牙狂奔,直从殿后冲了出来,脸上
更是满布泪痕,几名厨子本在上菜,险些给他撞着了。石刚见卢云奔将出来,心下一凛,
已知秦仲海劝说不力。他拦在道上,沉声道:“小兄弟,有话好说。”卢云放声大哭,
喊道:“别拦我!我要下山!”

    石刚怕他惹祸,当下大手快若闪电探出,有意制住他。卢云一来心神凌乱,二来石
刚武功确实高强,脉门当场便被扣住。那婴儿害怕起来,更是惨然大哭。

    卢云虽然要穴受制,手脚依旧激烈挣扎,他离言二娘那桌最近,脚下乱踢,当场踹
倒了几张凳子。言二娘听得婴儿哭叫,慌忙转头去看,陡见卢云被煞金抓着,诧异之下,
放下了酒杯,慌道:“怎么了?发生啥事了?”正要站起,那陶清已拉住了衣袖,摇头
道:“大姊,别过去。”陶清向来把细,虽不曾知闻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但这两日青衣
秀士吩咐他随侍卢云身侧,已将若干机密转告给他,是以一看卢云的情状,多少便已猜
知情由。

    石刚见卢云有若疯癫,不由叹了口气,只想以内力将他震晕,让他暂时不能动弹。
偏生卢云的无绝心法乃是自创,功力虽不如五虎上将深厚,但也有其独到之处,一时居
然奈他不得。石刚怕震伤卢云的经脉,当下探指过去,便要点住穴道。

    便在此时,一个高大无比的身影挡了过来,架住石刚的手,沉声道:“放开这孩子。”

    石刚回首看去,来人面如冠玉,体魄却与自己一般巨大,正是“江东帆影”来了!

    卢云陡见救星,登时滚倒地下,放声哭道:“陆爷!救救我们!他们要把大都督的
儿子交出去!救救我们!”此言一出,满堂众人登时议论纷纷,言二娘也是大惊失色,
赶忙去看陶清,却听“金毛龟”叹了口气,轻轻地点了点头。陡听卢云说话,陆孤瞻虽
是山寨第一号儒将,却也未闻此间大计,自是大为愕然。他沈目望向石刚,森然道:
“石老,此话当真?”

    石刚面色萧索,低声道:“此事与你无关,你莫要插手。”陆孤瞻森然一笑:“荒
唐。怒苍山哪件事与陆某无关?”一时只把卢云护在身后,毫无移步之意。

    石刚靠了过去,两大高手各出一掌,双掌相抵,同时发劲,雄浑无比的真气相互激
荡,巨响爆出,震得堂内无数碗筷上下动荡。响声大作,这下终于惊动了所有人。堂中
将士本在饮酒吃肉,陡听滔天大响,各自慌忙去望,赫见石陆二人相互对峙,无不惊得
呆了。

    东北两名上将追随秦霸先,乃是山寨一等一的元老重臣,真要算起来,山寨现今的
将士兵马全是两人的子弟兵,眼看两名重臣杀气腾腾,毫不相让,登让众将慌了手脚,
李铁衫也是山寨元老,第一个奔将出来,喝道:“你们这是干什么!怎地打起来了?”
小吕布、郝震湘、项天寿等人满心惊愕,各自交头贴耳,打探内情。那方子敬却只静静
旁观,不置一词。

    陆孤瞻面带不豫,冷冷地道:“石老,这几日山下兵马不攻,咱们也不打,鬼鬼祟
祟地僵在那儿,便是为了这婴儿?”石刚眼中悲闷,并未回话,只是眼望殿后,等候秦
仲海出来,陆孤瞻怒气勃发,喝道:“你们到底在搞什么名堂?说明白了!”

    大吼之下,威势凛然,猛然间,仿佛呼应陆孤瞻霹雳雷霆的怒吼,忠义堂外竟有什
么物事炸开了,轰隆一声巨响,梁上木屑飕飕落下,大殿竟为之震动不休。项天寿惊道
:“这是神武炮!朝廷开打了!”众皆大惊,纷纷起身探看,石刚撇眼望向陆孤瞻,低
声道:“懂了么?”陆孤瞻冷冷地道:“不懂。”石刚叹道:“老兄弟,三万打三十万,
你还不懂?”

    陆孤瞻淡淡地道:“敌人便算有三百万,陆某也无惧。”

    石刚哈哈大笑,厉声道:“你当我是在玩笑么?没什么三千三百三十万,咱们的强
敌手中只握着一张天牌,那便是……武英皇帝!”他戟指向前,暴喝道:“懂了么?”

    陆孤瞻全身震动,便在此刻,山下又是一炮炸来,这炮恰恰打在忠义堂附近,竟如
天崩地裂,更衬得此言之威。满堂兵卒听那声响天崩地裂,威力慑人,霎时纷纷呐喊,
全都要下山杀敌。石刚喝道:“大家安坐不动,等秦将军出来吩咐!”众人听得此言,
赶忙坐定了,只是眼角兀自瞅着殿外,想来心中很是惊烦。

    眼看卢云兀自躲在陆孤瞻背后,石刚跨步迈出,森然道:“老陆,你让开。我们不
会为难这位卢大人,我们只要这个婴儿。死一个小孩,保我山寨几十年基业,这种生意
为何不做?”

    陆孤瞻摇了摇头,把手拦在道中,却是寸步不让,石刚咬住银牙,别过头去,道:
“罢了、罢了,照当年的老规矩,咱们打吧。”他不再多言,当场将刀索亮了出来,陆
孤瞻一字不发,却也把马鞭解了下来。

    项天寿、言二娘、李铁衫等人把这情状看在眼里,无不热泪盈眶,每名老将心里都
明白,此刻与当年情景一模一样,那招安前的一夜,秦霸先与方子敬二人以武力定断,
最后剑王斩断石虎,退隐江湖,随后怒苍便为之覆灭。一模一样的情景,如今竟要重演
……

    此时青衣秀士也已回入大厅,一见两名老将大打出手,其余山寨英雄议论纷纷,他
心下明白,已知怒苍气运全在今晚,只要处置不慎,山寨便要分裂。他身为山寨智囊,
自须力劝,当即上前道:“孤瞻,政变在即,咱们就算挺得过三十万官军强攻,但几个
月激战下来,我们还剩几个人,到时朝廷真正的主力军到来,谁来应付他们?怒苍若要
覆灭,你这些子弟兵死无葬身之地。你怎么说?”连着几个问题问下,伴随着轰天炮响,
更显得形禁势格。

    石刚咬牙道:“老陆!你也知道密奏了!那柳昂天是什么人,值得你这样保他?回
答我!”

    最后几句话口气严厉,已如斥骂一般,陆孤瞻眯起了眼,过得良久,忽地摇头道:
“诸位,有些事不管多为难,那都不能做、不该做,咱们若是做了,死后岂有颜面去见
大都督?”

    秦霸先一生仁厚,创山之主大名一出,登令众人哑口无言。猛听“当啷”一声,石
刚已将刀索抛在地下,他掩面狂啸,悲声道:“妇人之仁!又是妇人之仁么?柳昂天是
招安的保人啊,怒苍为了他的儿子再次覆亡,大都督就会高兴吗?”言语之间,竟似在
哭喊一般。

    猛然间,卢云怀里的孩子感应了众人的悲伤,登又哭了起来,众人眼光纷纷转了过
去,卢云眼里看得明白,这些人虽然没有说话,但眼里却弥漫哀恸,或是怨怼,或是不
解,好似在恨他为何投上怒苍。卢云害怕起来,他惊惶大叫,抱起孩子,直直冲向殿门,
竟要逃下山去。石刚醒了过来,登时喝道:“拦住他了!”

    解滔、陶清、项天寿三人率先抢上,慌忙去拦,卢云形容如癫,左手环抱婴儿,右
手拔出“云梦泽”,哭叫道:“走开!我要下山!我不要在这里!”卢云乃是秦仲海的
救命恩人,说来是本山的贵客,众人自都不敢真与他动手,陶清慌忙劝道:“卢先生别
害怕,我们不是要抓你,请你先定一下神。”卢云哪管他说东道西,霎时大叫一声,便
朝大门奔去。

    卢云转身飞奔,险些撞上了一人,面前是堵凛然高墙,八尺四寸,单手持刀,那是
秦仲海。

    秦将军与卢知州,两人对面站立,八尺二寸的状元郎右手持剑,环抱婴儿,放声大
哭:“仲海!你也要拦我么?”秦仲海摇头道:“把孩子放下,你会害死自己的。”

    卢云毫不理会,反而向前行上一步,他将那婴儿高高举起,送到了秦仲海面前,悲
声道:“看着他!”他见秦仲海不理会自己,登时厉声狂叫:“看着他!”

    秦仲海浓眉微微一挑,凝目望着那孩子。此时那婴孩就在面前,与他相距不过数寸,
只见那孩子啊啊哭泣,手脚不住抗拒,好似十分害怕自己。卢云咬牙忍泪,哽咽道:
“看他,他不过是个孩子……他的爹爹是柳昂天,他的妈妈是七夫人,你全都认得的,
你忍心让他死么?”听得“七夫人”三字,秦仲海忍不住双肩轻颤。他撇开目光,低声
叹了口气,却没说话。卢云悲声道:“仲海!昔年你我同生共死,你若记得咱们的交情,
那就放过这孩子!”

    炮声隆隆,情势危殆,秦仲海仰天无语,神态静默中带着严肃,满场众人鸦雀无言,
都在等他回话,过得良久,秦仲海背转身子,低声道:“好兄弟,让我帮你吧。”

    他背对着卢云,轻轻叹了口气。猛然间,只听他大吼一声,身影回转,刀光闪动,
那刀锋却直朝婴儿脑门砍落。

    变故陡生,满堂将士无不大惊,秦仲海刀法通神,打通阴阳六经之后,武功更达宗
师境界,便要当着卢云的面前斩杀婴儿,也是轻而易举,何况他事先回转身子,松懈了
对方的防备?便算宁不凡亲至,卓凌昭复生,此刻也只能杀伤秦仲海,却无人能让他收
住钢刀。那婴儿已是非死不可。

    卢云惊骇莫名,眼见那钢刀已至婴儿额头,眉间更被砍破流血,卢云狂啸一声,赫
地向前扑出,竟以自己的额头去挡刀锋!电光雷闪之间,钢刀染红,卢云的眉心喷出热
血,他目光悲凉,带着深深的不解,霎时身子晃了晃,向后缓缓软倒,再也不动了。

    秦仲海看着血水从好友的额头流出,沿着鼻梁流下,他张大了嘴,满脸都是错愕。
二人自京城相会以来,从此结为生死莫逆,如今自己的钢刀竟然斩在他的额头上?秦仲
海嘴角抽动,握着刀柄的大手更是微微颤抖,良久良久,竟都无法动弹。青衣秀士等人
大惊失色,纷纷抢了上来。常雪恨颤声道:“老大,你……你杀了他……”

    秦仲海震动之下,竟已无法言语,他蹲在地下,便要去抱卢云,正在此时,一个女
子扑了过来,将他一把推开,跟着又打又咬,大哭道:“不要、我不要这样的山寨!秦
仲海,我宁愿回去开客店!你不可以变成这样……不可以啊……”那女子满面泪水,正
是言二娘,秦仲海咬牙低头,任凭言二娘挥打自己面颊。满堂英雄有的震惊,有的惧怕,
陆孤瞻掩面不语,煞金低头叹息,此时连炮声都停了,除了言二娘的哭叫声,其余别无
声响。

    青衣秀士取出手帕,抹去卢云与那婴儿脸上的血迹,霎时见到了两人额上的刀痕,
秦仲海那刀劈得太快,先中婴孩,再中卢云,都是正正砍在眉心之间,长约半寸。只是
说来侥幸之至,那刀虽然砍入额头,却未破脑,想来秦仲海内力之强,已至收发由心的
境界,竟在卢云冲来的刹那收刀止力,这才保住了两人的性命。只是青衣秀士心里明白,
秦仲海出刀如此之重,真是有意杀死那婴孩,说来若无卢云那奋不顾身的那一挡,天下
间无人可救那孩子。

    猛听殿外传来探子的呼喊:“秦将军!止观大师说不能等了!朝廷大军要杀上来了!”

    大敌当前,秦仲海蓦地醒觉过来,他推开了言二娘,低身向地,便要抱起婴儿。正
在此时,一只大手抢先伸来,早一步将那婴孩收入怀中。秦仲海凝目看去,眼前站着一
名老者,似笑非笑地瞅着自己。

    师父来了。

    秦仲海深深吸了口气,道:“师父,把孩子给我。”方子敬眯着老眼,道:“仲海,
我如果把孩子交出去,你早就死了。”秦仲海听得此言,只是一脸不解,方子敬将小婴
孩举起,在徒弟面前晃了晃,淡淡笑道:“还记得么?那个叫做文远的小婴儿?”

    眼看徒弟全身大震,方子敬微微一笑,自将卢云扛上肩膀,又把他的包袱塞入怀中,
便要转身离开。

    秦仲海低头咬牙,霎时挡了过去,双臂撑开,竟不让师父走。方子敬笑了笑,凝视
着徒弟,问道:“仲海,想闯最后一关吗?”秦仲海双目圆睁,却不知他话中的意思,
方子敬面向爱徒,微笑道:“舍弃了情人,扔下了弟兄,你呀你,还差最后一关……”
剑王解开衣衫,在徒弟面前袒露胸膛,含笑道:“来吧,杀死师父吧。只要跨过最后一
关,你就天下无敌了。”

    秦仲海眼睛睁得老大,方子敬则是哈哈大笑,一步步向前迈出,两人相距越来越近,
由尺入寸,呼吸可闻,终于,秦仲海斜肩侧身,往旁让开了。

    师徒两人擦肩而过,方子敬拍了拍徒弟的肩头,静静地道:“仲海,再会吧。咱们
师徒已经不同道了。”霎时跨门离殿,旋即消失在黑暗之中。

    听得师父最后一句嘱咐,秦仲海如中雷击,身子摇摇欲坠。猛听砰地大响,炮声如
雷,正正打在忠义堂上,远处传来山寨兵卒惊惶的喊声,便在此时,一人浑身浴血,匆
匆滚入殿门,正是止观,听他惨叫道:“秦将军!您到底在做什么?敌军已经要杀上山
了!咱们到底该怎么办啊?”大殿里惊呼哭叫,夹杂英雄好汉的斥骂怒吼,已然乱成一
片。青衣秀士与煞金对望一眼,都是苦笑无语,那陆爷则是软倒椅上,脸上满布迷茫泪
水,口中似在向秦霸先倾诉什么。其余韩毅、李铁衫、郝震湘等英雄或目瞪口呆,或满
心惊诧,全都不知如何是好。

    止观冲了过来,抓住秦仲海的肩膀,呐喊道:“秦将军!该怎么办?回答我啊!”

    秦仲海呆若木鸡,他没有回答止观的问话,因为连他自己也不知该怎么办。

    师父走了,好友走了,剩下的只有一片凌乱,一片哭喊,简直像是恶梦一样。他怔
怔望着堂上惊惶四措的人群,这些人的性命全担在他的肩上,可没有了玉玺,没有了婴
孩,这场斗争……终究还是输了么?重建怒苍,终究还是一场家家酒么?

    输了,怒苍山一败涂地,秦仲海枉称英雄,与景泰斗得两败俱伤的不是敌人,而是
自己。

    秦仲海面露苦笑,仰望无尽夜空,那雄霸北京的高傲身影就这么笑望着自己,他不
只拆毁了柳门兵权,他还要摧毁怒苍山。他赢了,一旦下手杀人,从不心慈手软,那人
终于一举击灭天下军马,即将顺势收下一个太平佛国。

    强敌的笑容带著作弄,带着轻视,那身影手举酒杯,好似轻声诉说:“天下英雄,
唯有你和我。”

    秦仲海浓眉紧皱,鼻梁现出怒痕,忽然之间,双目燃起熊熊斗志,陡地提声怒吼:
“来人!打开寨门!让朝廷的军马上来!诸军不得拦阻!”

    众人闻言,俱都震惊不已,秦仲海朝殿外走去,伸手高挥,喝道:“将怒苍军旗降
下,改悬朝廷日月旗!”石刚牙关颤抖,慌声道:“秦将军……你……你这是做什么…
…”青衣秀士拉住了他,苦笑摇头中,示意石刚莫要拦阻。

    秦仲海不言不语,他看着山道里师父孤独的背影,霎时双膝触地,竟已跪了下来。
众人从未见过秦仲海下跪,不由大惊失色。乌云遮月,秦仲海的身影隐入夜色之中,只
听他的语音低浑,几不可辨。“止观……请你下山通报,便说秦仲海开寨投降,跪迎钦
差……”

    耳听善男信女呐喊尖叫,那里头有煞金的怒喊,李铁衫的劝阻,言二娘的哭泣,小
吕布的惊呼。只是无论众人如何作声,沉入黑暗里的嘴角都不会回应。

    这场斗争还没完,咬住银牙的怒苍总帅,正在挣扎于最后的生机。

    ※ ※ ※九月十八酉时末,朝廷钦差三十年来首次踏上怒苍大寨,他望向跪倒在
地的总帅,笑问道。

    咦?你就是秦仲海?

    是,我就是秦仲海。

    我瞧不像啊,你不是才三十来岁么?

    钦差大人,在下三十又四。

    呵呵,那你的头发……怎地白得这般厉害?

    东风吹醒英雄梦,明朝泪湿满头白。在这两鬓成霜的时刻,天边已然升起光芒万丈
的雄星,自此之后,天下二分,朝廷与怒苍分庭亢礼,乱世终于到来。

    第六章最后的旅程

    九月十八戌时,入冬以来最宁静的夜晚,接任太师几十年,第一回这般清闲。

    “大清呀,你有无想过……”往日太师一见那宝贝侄儿探花郎,不是打、便是骂,
更多时候是气得发抖,但今夜有些不寻常,他望着侄儿的目光中满是爱怜,带着深沉的
关怀。

    “如果没了叔叔,你要怎么办啊?”

    火锅热烫烫,江大清吃得悉哩呼噜,他放下了象牙筷子,茫然望向叔叔,说出了从
小到大最常出口的那句话:“叔叔,不知道欸. ”

    “嗯……说得也是。”江充倒也不意外,要是侄儿忽然开窍,竟尔长篇大论,滔滔
不绝,他才会吃惊诧异。眼看江大清挟了一块白肉,沾就调料,大口囫囵吞了起来,江
充微微叹息,他转头望向罗摩什,道:“罗摩国师说呢?咱这侄子要没了叔叔,以后能
做啥?”

    江大清天性散漫,生得胖大憨傻,倒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长年娇生惯养,不免有
些“何不食肉麋”,罗摩什叹了口气,低声便道:“大清兄读书不成,练武也不行,不
过他有一双巧手,工艺之事应当一学即能。倘要学做裁缝木匠,时候还不嫌晚。”

    江充叹了口气,道:“说得是。也怪我,把他宠得坏了。”他静静提起酒杯,一口
饮完,望着圆桌旁的一众爱将。那里头有安道京、有罗摩什、有九幽道人……众心腹全
数到齐。

    江充命人为一众爱将斟酒,又道:“我大哥命薄,留了这个遗腹子下来。江某三十
年来竭力照护,不敢有失……”他望着那傻呼呼的笨侄子,温言道:“大清,金山银山,
都有吃完的一天,你本性只是傻憨,不是坏孩子,以后学了一技之长,更要懂得安分,
知道么?”

    今夜星光闪烁,叔叔的言行也有些奇怪。江大清嚅嚅啮啮,不知该说什么,一旁九
幽道人也是一头雾水,道:“大人,您……您到底要做什么?”话声未毕,只见江充和
颜悦色地望来,他浅浅尝了杯酒,反问道:“道长你呢?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九幽道人咦了一声,往常他嘴巴张开,还未说话,便要挨打挨骂,今日太师却一反
常态,居然问起自己话来了。九幽道人满面惊喜,忙朝罗摩什望去,只见这光头妖僧别
过头去,那目光中却带着泪水,九幽道人咦了一声,又朝安道京瞅了一眼,却见这胖呼
呼的锦衣卫统领低头望地,面肉颤抖不休,好似在哭泣一般。

    九幽道人急急思索:“他们这是干什么?吃火锅吃到哭?太呛鼻么?”他一拍大腿,
陡地醒觉过来:“发了!我发了!他们见江太师器重于我,一个个妒嫉不堪,这才落泪
啊!”他哈哈大笑,朗声道:“启禀太师!小人日后的打算只有一个,那便是终身追随
大人,不管天上地下,天涯海角,刀山油锅,芝麻绿豆,小人都紧紧守在您身边,片刻
不离哪。”

    江充惊喜交加,道:“你真这样想?”九幽道人大笑道:“大人莫要怀疑,小人赴
汤蹈火,再所不辞!”江充含笑颔首,便也不多问,他撇了安道京一眼,淡淡地道:
“你呢?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安道京一反平日的小丑模样,只双手放置膝上,静静地
道:“下官这些年攒了不少银子,以后便没有官职,一样能凑合著过。”

    江充叹道:“大家都是自己人,到了这一刻,你也不必瞒我,你以后要投效新主子
么?”

    安道京忽地轻轻一笑,那笑容却是有些苦涩。听他叹道:“大人是看得起我了。江
系诸将中以我名声最差,日后便算低声下气,委曲求全,他们也不见得要我。”

    听得两人的对答,九幽道人茫然张嘴,睁大了眼,却是一句也听不懂。江充拍了拍
安道京的肩头,示作安慰,跟着转向罗摩什,微笑道:“国师从来都是栋梁人才,以您
的才能,便算没我,日后仍居高位,这点我是很放心的。”罗摩什听了这话,忽然双手
掩面,涕泪纵横,竟是良久不能自已。江充低声叹息,又道:“国师,念在这几年共享
富贵的情份上,日后江家老小落入你的手中,请务必高抬贵手,善待我的家人。”

    罗摩什别开头去,泪流满面中,却是点了点头。九幽道人听了妖僧的午夜哭声,自
是瞠目结舌。想这罗摩什西疆伪死、转投中原,哪日不是一脸宝光,岂料这妖僧好端端
与众人吃饭,居然失声哭了起来?九幽道人心下惊骇,想道:“老天!饭菜有毒么?”
当下从怀中取出银针,偷偷往火锅里试了一试,就怕有啥意外。

    正察看银针颜色,又听江充叹道:“胡媚儿呢?”安道京拱手道:“百花仙子人在
天水,还在为大人劫夺那块玉玺。”江充微微苦笑,道:“孤军深入,也真难为她了。”
他双手掩面,深深吁了一口气,道:“安统领、罗摩国师,你们该动身了。”

    安道京低声惊呼:“那么快?”江充眯起了眼,道:“赶紧走吧,军马入城,到时
恐怕脱不了身。”

    一代权臣背向众人,挥了挥手。安道京与罗摩什含泪起身,向江充躬身行礼,跟着
拉住了江大清,低声道:“大清公子,该走了。”江大清还在吃火锅,嘴里正忙着,囫
囵地道:“去哪儿啊?”安道京泪水滚滚而下,低声道:“去抱美人儿。”江大清又惊
又喜,道:“马上来,你们先等一下,等我这块肉吃完……”唠唠叨叨中,手上拿着汤
碗,便跟着安道京走了。

    罗摩什缓缓朝房门行去,最后一眼回望江充,低声道:“大人放心,老衲性命不在,
也会平安护送大清公子前往西疆,绝不让江家香火断绝。”江充无喜无怒,不哭不笑,
他只是双手抱胸,凝视着照壁上的泼墨山水。罗摩什擦拭泪水,向他合十行礼,霎时转
身离开。

    过得良久,远处江大清的笑声渐渐隐去,换上了沉重的军靴踏地声,江充霍地起身,
面向房门,只见一名军官穿厅入堂,此人腰悬短刀,左肩悬强弩,右肩挂火枪,手仗长
矛,腿缚箭筒,竟是全副武装。一旁云都尉却无一人喝止,反而躬身向那人行礼。

    那九幽道人先前银针试毒,发觉火锅毫无毒性,此刻兀自吃得痛快,眼看那军官过
来,忙道:“兄台吃过了么?”那军官没有理会,只行到圆桌之旁,拱手道:“人都到
齐了。”江充微微一笑,道:“一共到了多少人?”那军官凛然道:“回太师的话,一
共是两千兵马。”

    人虽少,但也足够了。江充早知情势如此,却也不显得诧异,他缓缓起身,轻轻地
道:“来人,取我火枪来。”一旁下属送来锦盒,奉上一柄火枪,江充揣入怀里,向九
幽道人微微一笑:“道长,现下我身边没人了,说来您便是第一爱将。道长若想追随我,
现下就来吧。”

    听得顶头上司出言召唤,九幽道人大喜过望,忙问道:“大人!您到底要去哪儿啊!”
江充伸了个懒腰,笑道:“咱要去干清门!”他自行迈步,便往门外而去。身旁几名死
忠随扈亦步亦趋,跟随太师的脚步,一同行出大门。

    远处传来江充的笑声,九幽道人心下更喜,想起干清门乃是皇帝的寝宫,太师此番
过去谒上,必有国是相商,这等美差过去全由罗摩什、安道京两人独占,岂料物换星移,
居然会轮到自己出头?九幽道人越想越乐,急起直追,赶上了江充的脚步。九幽道人搓
手谄笑,望着身边的江太师,只见他仰头不动,似在眺望夜空。九幽道人笑道:“大人,
在看星象么?”

    江充没有回话,只是微微一笑,九月霜重,秋冬之交,天顶的星光如同过去三十年,
依旧向他眨着眼,便如亘古万世般璀璨耀眼。

    第一颗巨星升起,然后陨落,那是秦霸先。第二颗彗星划过长空,尔后烟消云散,
那是刘敬。再来的将星坠地,那是柳昂天。三十年来,一颗又一颗星辰在自己面前升起,
也在自己手底陨落。无敌于天下的江太师,终于斗垮全数强敌,也捏熄了所有的星辰。
可笑复可悲,这片无尽黑暗的三千里夜空,成了空荡荡的戏台,等着最后一颗星坠落大
地。

    当代权臣全数谢幕,戏台上只剩下最后的一个主角,这人姓江名充,他也要下台了。

    柳昂天错了,打从一开始就料错了。景泰王朝最后一场斗争,要角儿根本不是杨刑
光,也不是他江充,这场斗争根本不属于他们这一代。连番的失算,已经让柳昂天垮台
惨死,也让自己再无翻身机会。强敌的阴沈与可怖,超越了这一代的每个奸臣、能臣、
弄臣与权臣。阴沈的夜空里,那巨大无比的将星即将升起,再也无法阻挡。

    谢幕时刻到来,江充心里明白,作为景泰王朝的始作俑者,他绝不会逃避,也不会
哀求。

    怀中的火枪已经预备好了,新王朝诞生的那一刻,他会是天下第一个向新皇祝贺的
人。当枪口爆出鞭炮般的庆贺声响时,太阳穴里的美艳血花会泊泊流出。那时,他会坦
然地、从容地,挥手向天下苍生一笑。

    能够这样过一生,痛快!江充拍着九幽道人的肩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 ※ ※哗啦啦……一滴滴雨点打落。在漫天大雨声中,九月十八过完了。现下
这一刻,已是新的一天到来。

    九月十九子时,西疆下了今年最后一场雨……再来,就要下雪了。

    冰凉的雨水打在面颊上,卢云在喘息中醒转过来,他睁开双眼,头顶上一片水气,
乌云遮月,银河隐讳,只余下无数雨点朝着自己打落。卢云额头上火烧也似的疼痛,他
想起那婴儿,慌忙起身,嘶哑喊叫:“还给我!还给我!不要碰他!不要!”

    悲喊之间,背后传来一声轻叹,卢云急忙转头,却见一名高大老者凝目望着自己,
怀中正抱着一名孩子,那人一头黑发,目光极见清澈,正是“九州剑王”方子敬。

    卢云先前给秦仲海砍了一刀,此时又见了方子敬,自然心中害怕,他把身子一缩,
喊叫道:“还给我!把孩子还给我!”方子敬微微一笑,将那婴儿送了过去。卢云有些
神智不清,抱住了孩子,才惊觉自己已在旷野之中,大雨倾盆而落,四下水气弥漫,不
自觉地打了个哆嗦。卢云眼望四遭,只见怒苍已在远方,成了黑沈难辨的巨人,正自低
头俯视自己。

    卢云满心迷惑,喘道:“这里……这里是哪儿?”

    方子敬解下斗篷,披在卢云肩上。道:“孩子,你已经离开怒苍,也闯过朝廷万军,
你又回到了尘世。”卢云茫然张嘴,道:“尘世?”方子敬轻抚他的面颊,轻轻颔首,
却没回话。

    卢云低头去看那婴儿,却见他小脸泛白,呼吸甚是急促,额头上的伤口浸了雨水,
竟已发起高烧。卢云又惊又急,他眼望方子敬,面露求恳,含泪道:“前辈!请你救救
这孩子。”

    方子敬眼望卢云,淡淡地道:“为何要求我?你自己不能救他么?”

    卢云身子一震,喃喃地道:“我……我救他……”

    方子敬拾起“云梦泽”,交在卢云的手里,轻声道:“孩子,我只能陪你到这里了。

    剩下的路,你必须自己走完。“他缓缓起身,临行前最后一眼回望,声音变得十分
柔和,嘱咐道:”最后的旅程,也许很苦,也许孤单,但那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必须自
己一个人,独自把它走完……“

    方子敬走了。

    卢云泪水滚落腮边,他望着手里的云梦泽,双肩轻轻颤抖。

    旷野中剩下自己一个人,以及那高烧不退的婴孩。

    卢云仰天大哭,他抱着那孩子,拾起了包袱,开始人生最后一段旅程。

    “再会了,孩子。”即将退隐的方子敬藏身树丛,目送荒野里的孤客,向他轻声道
别。

    曾有一个人,他不属于朝廷,也不属于怒苍。他独行于天地黑白之间,他是最后的
圣光……

    孩子啊……你必须把自己选择的路走完,你才能找出自己的道……

    ※ ※ ※卢云怀抱婴儿,痀偻前行,眼前水气渺茫,旷野中分不清东南西北,心
里很慌、很怕,不知该何去何从,投入怒苍之时,只想把孩子交给别人,从此自己无事
一身轻,便又可以回去京城,和爱侣长相厮守。如今孤身行走荒野,非只期待落空,心
里破灭的,还有好多好多……

    泪水顺着雨水垂下,脑中盘旋的尽是往事。当年秦仲海深夜寻访自己,两人在兔儿
山一同仰天长啸,结为生死莫逆,后来西疆出征,京城大乱,两人一同经历了多少故事,
如今这些义气与友情成了一道铭心刻骨的印记,永远留在自己的额头上。

    卢云泪流满面,望着怀里的孩子,他惊觉自己在哭,那孩子却没哭,他快死了。

    小脸发紫,高烧与刀伤让他病重,再不给他诊治,这孩子必然撑不过今夜。

    卢云醒了过来,眼前迷蒙的景致全数清晰起来。打在身上叫雨水,踏在脚下唤泥壤,
怀里孩儿要吃药。在这冰冷的大尘世中,倒在地下的只有两种人,乞丐与弱者,此刻别
无选择,他必须以这个肉身面向天地万物。

    把长剑缚回腰间,自己拥有八尺高的魁梧身材,还能遮蔽这个孩子,卢云将婴儿收
在衣襟里,让他藉自己的体温取暖,霎时双足迈力,向南飞奔而去。

    天水城里有许多药铺,那是他的第一站。

    ※ ※ ※至荣参行,面前的店招写着这几个俗字。大雨里的药铺看起来很冷清,
里头没什么人。卢云躲在街角,隐身在摊车杂货之后,偷眼看着十丈之外的参行。那里
面有解救婴儿性命的伤药,也有滋养润身的人参鹿茸。心里没有壮志豪情,只一个小小
的心愿,为孩子拿到药料。

    卢云取出包袱里的银票,不由低叹一声。这些银票打着长洲知州的大印,一旦送入
银铺兑换,身分即有可能泄漏。该怎么办……身上除了银票,别无碎银,这口“云梦泽”
形状古拙,俗人怎知价值不菲?行乞么……可一帖伤风药便值得半两银子,一时半刻怎
凑得齐?

    对街一处酒楼人声喧哗,里头高朋满座,觥筹交错,那里有许多富贵人,或许也有
不少善心人。卢云咬住了牙,他使出轻功身法,偷偷摸摸地奔将过去,眼看窗边有几名
男女正自高谈阔论,看来是对夫妇与一对青年男女。卢云满身雨水,伏在窗下,偷眼瞧
向店内。他抓起脚边石块,扔向店内碗柜,当然声响中,打破了碗盘。临窗那桌的四名
客人吓了一跳,同朝响声来处望去,卢云见机不可失,快如闪电地送出婴儿,放到了桌
上,起身、送人、伏身、趴倒,全在刹那间完毕。他滚到另一处窗下,伏地偷听说话。

    “咦!这是什么?打哪来的?”一个稚气的声音问着。一名少女解释了:“这是个
孩子!”

    同桌四人面面相觑,满心迷茫,都不知这孩子何以冒将出来。那对夫妇同声喊叫:
“伙计、伙计!你来啊!”伙计的脚步声响起,那夫妇齐声道:“这是谁家的孩子?

    为什么会在这里?“

    伙计的声音很是茫然,可以想见他面上的疑惑。听他道:“我也不知啊,真可怪了。”

    “抱走、抱走,搞什么。”脚步声再响,那桌四人又说起话来了,便似什么也没发
生。卢云泯住嘴角,一颗心往下沉,他知道那孩子未被收留。忽然间,远处又传来掌柜
的惊叫:“干啥?干啥?病成这样的小鬼,你还给送来柜台?想讨晦气啊!去!

    去!“

    伙计的脚步声再起,来到了店门口,那婴儿给装入了木箱,又给放到了地下,小小
身子下垫了伙计单薄的外衣。那人无奈的神情,让卢云想到了客来轩的自己。卢状元低
头垂泪,躲在远处,偷眼望着孤寂将死的大都督遗子。

    行人一个个路过,不时有人停步察看,待见那孩子紧闭眉目,面色泛紫,匆匆惊呼
几声,迅即离去。状元大人心如刀割,参药铺明明便在隔壁,却无法解救那婴孩,他痴
痴守候,默默祝祷,就盼有个好心人能带走这婴孩,带他过去问诊。

    终于,芸芸众生中,来了一个人,那是个乞儿,只见他蹲在那孩子身边,嘻嘻笑着,
他左右瞧了瞧,舔了舔舌,好似要抱他起来。

    大千世界啊,卢云发起抖来了,他惊恐万状,霎时飞扑过来,抢先夺过那孩子。那
乞儿慌张不已,喝道:“你干什么?这块肥肉是咱先瞧见的!”卢云发怒了,他举脚一
踩,将木箱踏为粉碎,又将那乞儿踢滚开来,跟着大踏步迈出,直朝参药铺行去。

    砰!参药铺的大门向两旁撞开,一名短须男子怀抱婴孩,静静站在店家面前。

    “犬子将死,恳请掌柜赐药。”卢云深深吸了口气,这样说着。

    掌柜瞧了他的短须,又看了看他怀中的婴儿,倒也没大声嚷嚷,只拱手道:“至荣
参行开铺三十年,药材千百种,应有尽有,客倌要什么?”卢云见他神态颇为亲和,心
里隐隐生出希望,赶忙作揖道:“婴儿吃不了丹丸酒锭。如有外敷膏剂,请赏一些,如
有内服露水,请再给些。”药者八形,曰汤、丸、散、膏、丹、酒、露、锭,掌柜听他
术语精准,不由哦了一声,颔首道:“客倌倒是行家,不过参行只卖生药,没有方锭。”

    卢云神态平静,轻声道:“不打紧,有药便好。请店家给我捡三两赤石脂,二两芍
药,二两山药,另冰糖、桑葚、干柚子皮若干,另备玉竹,艾叶、地骨皮、地黄、牛黄
各一钱。再替在下准备半桶羊奶。”卢云一连说出七八项药名,内含君臣佐使,内擦外
敷,可说一应俱全,店家听他说得精熟,不免有些心惊,道:“这许多药,你都会用?”

    卢云道:“赤石脂、玉竹、地黄,这三品止血强心最有奇效,劳烦赤石脂捡黏土原
形的,莫要粉散,玉竹粗大为佳。”那掌柜干笑几声,道:“真是行家。”他打了打桌
上的黑木算盘,微笑道:“一共十五两银子。”卢云听他要钱,只是目光苦涩,不言不
语,那掌柜咳了一声,又道:“客倌,一共十五两银子。”卢云别开头去,抚摸那孩子
的额头,低声道:“在下是朝廷官员,恰巧失落了钱包,今日权且让我赊一回。”

    掌柜摇头道:“对不住了。世道不靖,咱赊不了。这样呗,您要手头不便,咱这趟
生意不赚钱,药材本金共计十两半,我赔给你,算你十两。”他不再多说,唤来伙计,
二人忙前忙后,一个在柜里抓药,一个到后院挤奶,那掌柜笑道:“羊乳算是送,不收
客倌银两。”

    卢云听他说得客气,反倒踌躇起来,他本已打定主意,只等一会儿下手行抢,哪知
入门一见,那掌柜客气本分,并非势利之徒,反倒僵住他了。卢云沉吟良久,心道:
“世人百态,并非人人皆是凉薄之徒,我又何必事事提防?”他深深吸了口气,当下也
不逞凶,自从怀中取出银票,递了过去:“劳驾店家,同你兑银。”

    户部本票,价同黄金,卢云手上拿的绝非寻常飞银,而是户部衙门签发的正本银票、
长洲知州的官俸月饷。店家惊呼一声,拿起银票细细观看,票子百两一张,打得更是户
部衙门的大印,来人学养不俗,气宇非凡,果然是顶戴在身的朝廷要员。

    卢云淡淡地道:“掌柜爷,在下与您兑现,一百两换你三十两。如何?”天大的好
事飞上门来,那掌柜自是目瞪口呆,慌道:“这位公子,银铺离此不远,只在城东转角
处,您为何不自己去兑?”卢云低头垂目,轻声道:“在下不方便过去。”那掌柜心下
一凛,留上了神,问道:“不方便?啥意思?”卢云抱起婴儿,淡淡地道:“阁下莫要
多问。您若有意兑银,在下感激不尽。”

    耳听伙计连声催促,那掌柜却不急着答应,只上下打量卢云的形貌,反覆沉吟。卢
云倒不怕他看,只是闭目不语。过得半晌,那掌柜咳道:“这样呗,票子是真是假,咱
也分不清,您既不便亲自兑现,不如小人替您过去。真金不怕火炼,票子若是真的,咱
一两银子也不吞污,照价算给您。但若是假的,嘿嘿,休怪我轰你出门了。”

    此人正直公道,毫无趁人之危的念头,倒是难得一见,卢云心下大喜,忍不住有些
感激。眼看那掌柜从柜台后头匆匆奔出,与自己擦肩而过,卢云拉住了他,道:“且慢。”

    那掌柜面色一变,道:“客倌还有什么吩咐?”卢云微笑道:“没事,在下只是想
谢谢你。”那掌柜咳了几声,却没多说什么,自朝门口匆匆奔出。

    卢云从伙计手中接过药包,又吩咐他提桶羊乳过来。他取过牛黄试味,但觉苦中带
甘,确是上品无疑,那牛黄乃是牛只胆囊的结块,专用以强心镇静,解毒犹有奇效,他
先放入嘴里嚼烂,便又喂那婴儿吞食,看那婴儿失血甚多,气血虚弱,牛黄自然对症。

    药分“君臣佐使”,那羊乳温和,便是佐使,卢云见堂中锅铲俱全,当下取瓢勺水,
生火煮水,一会儿先把玉竹烫熟,再将伤药熬为汤汁,混入羊乳之中,好供婴儿饮用。

    忙碌已毕,卢云捡椅坐下,面色平和,自在额间伤口擦抹生药。他将婴儿抱上膝头,
细细去看,只见这孩子仍在熟睡,红扑扑地脸蛋甚是安详,只是那眉心正中却和自己一
样,留下了一道印记。

    人生到了这个处境,也不需再思索什么。卢云端过了火盆,怀抱着孩子,爷儿俩静
静烤火烘衣,等着锅里热水沸腾。身子暖呼呼的,慢慢眼皮渐重,已要熟睡。

    突听脚步声杂沓,几人嘶声呐喊:“人在哪儿?人在哪儿?”卢云惊醒过来,听得
门外传来掌柜的声音:“人就在里头,你们快去瞧。”卢云张大了嘴,万没料到那掌柜
好端端的,竟会去衙门通风报信,他面皮发颤,回头望向伙计,竟也已经逃得不见踪影,
偌大的堂上,只余自己孤身一人。

    “就是他!银票就是他的!”店门口的身影又跳又叫,数十名官差手持器械,已然
涌了上来,听得官差暴喝连连:“着来人报上名来!为何会有长洲知州的银票?”

    门口官差提声斥叫,这一幕当真熟悉之至,从那年的落榜逃犯,一路成为大魁天下
的状元,唯一不变的仍是那炎凉世态,与自己的悲凉眼神。卢云目中含泪,他左手环抱
婴孩,低头面向滚滚沸水,如诉如泣,轻声呼唤:“人间……人间……”

    众官差面面相觑,都感疑惑,只见面前的短须男子口唇轻动,喃喃自语,对门口的
百来人视若无睹,看他一手抱着孩子,另一手却拿着锅铲,自在那煎药烧水。一名官差
嘿了一声,喝道:“问你话!没听见么?”他耐不住烦,当即举手去抓,猛听大堂上传
来一声怒吼。

    “药还没煮好!”

    啪!云梦泽连剑带鞘打出,脆响传过,那官差惨叫一声,手骨已被打折,当场滚倒
在地。

    卢云目光狠恶,满布血丝,过了半晌,他放下右手里的长剑,眼神转为温和。他取
过汤碗,倒了半碗羊乳,又把药勺入碗中,静静搅拌。只见他怀抱婴儿,低声哄弄:
“乖乖,咱们吃药了。”

    百年孤寂的旅人,手拿汤匙,轻轻摇搅,看他目光茫然,一切举止都是慢缓缓的,
一无逃跑意图,二无惶恐神态,好似失心疯了,登让官差看傻了眼。过得半晌,汤药梢
凉,那旅人终于轻舀一瓢,送到口边吹了吹,低头去喂那婴儿。旁若无人之至。

    “还看什么?快押他回去啊!”

    陡然间几名官差急急奔来,伸手朝卢云抓落,卢云不言不语,随手抽出“云梦泽”,
刷地一声,精光暴闪而过,铺中的瓦罐药坛碎了一排,余波所及,身边一面砖墙更已坍
倾,露出了隔壁饭馆的大堂景象,吓得众官差滚跌一地。那掌柜又惊又怕,慌道:“完
了!我的店啊!”

    堂上的孤影缓缓站起,他目光黯淡,垂首望地,落寞的身影怀抱婴儿,手中却紧握
长剑,众官差慌张起来,逐步向后退却。隔壁几十名客人满面惊愕,都在望着药铺里的
短须男子。众官差惊怕之余,竟无人敢提刀再上。

    卢云见无人打扰自己喂药,便又把长剑放回桌上,默默无语中,拿起手上汤匙,张
嘴啊声,终于喂了那婴儿一匙。只见孩子咕噜噜地吞下汤药,那药的苦味给羊乳与冰糖
镇住了,入口居然甜中带香,那婴儿吃得愉悦,虽然发烧带病,小嘴却又张开了。

    卢云心下甚喜,又舀了一瓢起来,正要再喂,门口再次传来脚步声,此时官差都已
退却了,来人脚步声沈缓,必是练家子无疑。只见三名黑衣劲装的男子走了过来,正中
一人手持银票,冷冷发话,问道:“阁下可是卢知州本人?”

    卢云没有回话,只默默吹着匙上热汤,又喂了那婴儿一瓢。嘿地一声,对方抢先动
手,兵刃破空劲急,来的是红缨枪,卢云双目泛红,鼻梁怒痕大现,霎时也拔剑起来,
回了一招。

    一声闷哼传过,对方的红缨枪竟被砍为两截,枪尖断裂,倒撞反弹,刺中那人手腕,
一时鲜血四溢。卢云将长剑放落,再次去喂那婴儿,竟连一步也未起身。

    寂静无声的大堂,卢云武功显露,震慑了局面,受伤的黑衣男子退了开来,剩余的
两人各持钢刀,一语不发,挺刀再上。这回一左一右,联袂出招。嘿哈大响暴起,三柄
兵刃交手,双刀对孤剑,叮当乱响中,双刀变四刀,又被宝剑斩断,一名黑衣人倒下滚
开,另一人肩头冒血,仓皇后退。卢云身子晃了晃,他斜目看了看众人,自在那婴儿脸
颊上轻轻亲吻,跟着取出牛黄,嚼烂后再次送入了他的小嘴,目光极是温柔,毫无杀气。

    仓皇的后退声响起,沉重的踏地声过来。药铺里站着九尺高的象形巨汉,背后另缩
着两名黑衣人,一人高瘦,见是高天成,一人短小,却是高天业。正中那座铁塔,自是
萨魔无疑。

    高天业冷冷地道:“卢云,玉玺不在怒苍山上,可是在你身上么?”卢云自知大限
将至,低声求恳道:“玉玺给你们,请诸位饶过这婴儿。”

    高天成望向三哥,听他示下,那“神弹子”语气冰冷,摇头道:“卢大人别为难我
们。不如大家打个商量,请您把婴儿与玉玺一并交出,咱们可以替您遮掩今日之事。

    以后朝廷上还好见面,怎么样?“眼看卢云既不点头,也未摇首,高天成对卢云颇
有敬重,也来劝谏:”状元大人,皇上有旨,谁能不从呢?您这又是何苦?趁着事情还
没传开,早些投降吧。“

    卢云默默垂首,忽然间,他口中暴喝一声,左手怀抱婴儿,连人带剑扑了出来,直
向萨魔杀去,这招“驴儿滚”不是剑法,却是出自陆孤瞻传授的“无双连拳”,专攻对
手下盘。

    砰地一声,萨魔举脚踢出,绝世高手何等武艺,力道灌入,卢云的身子飞了起来,
重重撞在柜台上,药罐坠落,统通摔到身上头上,卢云趴倒在地,勉强护住了婴儿。

    瓦屑散落,锅碗药包、玉玺包袱,滚得满地都是,卢云爬地蠕动,兀自挣扎不休。
高天成年轻热血,把他的惨状看入眼里,登时面露不忍,劝道:“卢大人,连怒苍山也
已投降了,您这又是何苦?”

    卢云口吐鲜血,倒在地下,双眼兀自圆睁。萨魔虎吼一声,一脚重重踩在他的背上,
又逼得卢云再次喷血。高天业、高天成则在瓦堆里俯身寻找,要把那玉玺搜将出来。

    啪地一声,卢云趴倒在地,面前坠落了一本书,正是“无字天书”,却是高天业从
包袱里搜出来的。这“神弹子”只要玉玺,对其他物事看也不看一眼,入手便扔。那天
书摔在卢云眼前,书页摊开,火盆翻倒,烧红的木炭落在书上,转眼便会起火。卢云自
知要死,只这样睁眼望着,涣散的目光里浮起了秋日斜阳,在扬州的白桦树下,他看到
了顾家小姐的倩影。卢云目光呆滞,口涎横流,一无忿恚,二无悲伤,只等自己尽了职
责,便能放手离开人间。

    眼皮渐重,面前的册子给碳火烧烤,忽然萤光闪动,浮出了夜明珠般辉耀的一十四
个字。

    没有什么是非与坚持,那是一股让人震慑的勇力。

    “昆仑剑出血汪洋,千里直驱黄河黄。”

    卢云双目睁得老大,读著「剑神“卓凌昭最为得意的两句箴言。他茫然观看,赫见
纸面浮起两幅萤光图画,第一幅图绘着一名男子,只见他双手持剑,回转身形,手腕一
道箭头,意示内息,从气海连贯玄关,直至手腕列缺。第二幅图也绘了一名男子,却见
他跨坐马步,剑指腰际,那气箭却由丹田经肩井,直抵腕间诸穴,旁书:”剑浪翻搅,
瑶池碎波“。

    便在此时,萨魔脚尖一踹,将卢云踢翻过来,大手却往卢云怀中的婴儿抓来,卢云
啊呀一声大叫,翻身跃起,想也不想,放脱了婴儿,让他滚到自己的脚尖,跟着双手持
剑,身子一个回旋,直向萨魔砍去。

    双手持剑,内力全数灌入,云梦泽剑感应了无上怒气,堂中流水生波,嗡嗡之声不
绝于耳,直向萨魔劈去。这妖魔吃了一惊,双足一点,向后便闪,卢云不加理会,咬牙
怒视高天威,脚下马步跨开,横剑斩过,这剑上下颤抖摇摆,辉映着云梦幻光,宛若滔
天大浪,众人见了这等剑法功力,无不大为诧异。高天业惊道:“这是剑浪!

    你……你是昆仑的人?“

    卢云更不打话,双手持剑,旋身斩下,高天业急忙向后避开,卢云马步跨坐,横剑
劈出,再次发出滔天巨浪,高天成大吃一惊,赶忙以腰刀来挡,当地一声响,兵刃已被
云梦泽斩断。卢云得理不饶人,左足顿地,身转旋风,旋即飞脚扫出,正中高天成胸口,
喀啦声响传过,肋骨折断,高天成已然翻倒重伤。这招却是无双连拳的“回风蹬腿”,
混入剑招来用,实让人防不胜防。

    卢云怀抱婴儿,抄起经书,将玉玺举脚一踢,碧幽幽的玉石画过绿影,飞上了板桌。

    敌我双方对峙不动,各与方桌相距五尺,萨魔、高家二将与官差虎视眈眈,都在等
着抢功。正于此时,店外又传来脚步声,第三批高手赶到了,想来必是对方的首脑人物
无疑。

    说也奇怪,陷入了绝境,心中却没有分毫悲伤,只有一片寂寥。

    卢云心里明白,自己什么都没了。他选了秦仲海说的第二条路。顶戴、情人、朋友,
全都没了。此刻不同于西疆血战,也不同于流浪卖面,眼前已经没有路走了,只有一路
打下去,打到底、打到死……

    “杀呀!”举脚重踢,玉玺连同板桌飞出,众官差无不伸手抢夺,卢云发疯也似地
冲向众人,手中长剑竟在突刺冲锋,那是战场上的长枪招式,没人会拿来应用在柔软的
长剑上。

    玉玺飞上半空,刹那之间,卢云面前的万物好似凝结一般,只见萨魔巨大的重拳让
过了剑刃,朝着自己的门面打来,转瞬间便会把他的俊脸打得粉碎,两旁十来柄刀枪斩
向自己,怀里的婴儿因为惧怕,已然哭叫起来。

    轰地一声,药铺旁的墙壁破开,一道衣索当空直飞,抢先卷住了玉玺,跟着板桌横
挡过来,隔开了敌我双方,卢云茫然之中,已被一只手拉住,当下顺势滚出店外。

    店外寒风冷雨,一人双手托住卢云的腋下,急速拖拉,那人身形不高,卢云给人拖
着,两脚兀自垂在地下。他心下迷惑,不知还会有谁出手解救自己?眼前这人比自己矮
了半个头,手上力道甚是微弱,却是谁有这个胆识救人呢?

    在这最后的旅程中,出现了意外的过客。卢云凝目望去,眼前那人身穿蓑衣,遮住
了曼妙的身影。她非但是个女子,还是个雪白貌美的女子,正是人称“百花仙子”的狠
辣姑娘,胡媚儿!

    卢云睁大了眼,茫然道:“你……你为何要救我?”

    胡媚儿不理不睬,将卢云抛了下来,尖叫道:“笨蛋!谁想救你了!姑娘只是顺手
拉开你而已。想要活命,自己找出路吧!”她无暇理睬卢云,便自行逃窜而去。背后传
来高天业等人的呼喊:“妖女!你莫想独占功劳!把玉玺交出来!”

    卢云不知这妖女为何要解救自己,他既迷惑,又孤单,眼看胡媚儿窜入小巷,不及
深思,怀抱着婴孩,便随着救命恩人奔跑。

    那巷弄狭窄已极,仅容一人奔行,胡媚儿手握玉玺,狂奔而出,她连转了几条巷弄,
已然甩脱了追兵,正惊魂甫定间,回头一看,那卢云竟然紧追不舍,一路跟在自己后面。
胡媚儿不由慌道:“大家各逃各的,别缠我,走开!走开!”说着拿出拂尘,接连挥驱,
只是卢云豁出了性命,拂尘几次扫到了面前,都当扫帚一般,全然置之不理。胡媚儿俏
脸惊白,娇声怒骂:“你想做什么?姑娘只是一个好心,顺手拉开你!

    你别缠着我!烦死了!“说着举脚踢出,要将卢云逼开。

    卢云没有闪避,腰间硬生生受了她的一脚,他身有内伤,霎时喉头一甜,忍不住喷
出血来。他蹲在地下,凝望着胡媚儿,低声道:“胡姑娘,我……我没地方可去……”

    说着咳血不止。胡媚儿打量面前的男子,只见他那双俊目带着恳求之意,似要自己
带他逃走。胡媚儿见他一脸狼狈,怀里又抱着那名婴孩,十足十的可怜模样,她越看越
是心软,可一醒起背后的追兵,却又不免害怕,霎时尖叫一声,转身便逃。

    卢云满身雨水,竟又追了上去。胡媚儿停步下来,尖叫道:“瘟神!你别缠着我!
快快给我走开!”她伸手去推卢云,偏生这书呆子又不肯走,两人拉拉扯扯,那玉玺在
怀里一个不稳,竟然坠落下来。卢云眼明手快,抢先接住了,却把玉玺收入怀中,驻足
不动。胡媚儿哎呀苦叫,道:“还我!还我!”卢云摇了摇头,低声道:“请你带我一
程,救我离开天水。”

    两人便这样相互凝视,胡媚儿气急败坏,正要取出银针对付他,忽然背后脚步声大
响,听那高天业大声喊叫:“胡媚儿!大家一人一件功劳!玉玺归你,小孩归我,见者
有份,你别太自私了!”追兵赶到,不旋踵又是一场好杀,胡媚儿怒气冲冲,伸足往地
下重重一顿,尖声道:“算你狠,跟我来吧!”卢云面露喜色,当下迈步追去,可怜这
位沧海漂泊客,无助之间,竟把人见人怕的魔女当做了救命浮木。

    其实胡媚儿哪有什么好心?先前卢云一入天水城,胡媚儿早已发觉了他的踪迹,之
后一路跟随,只想下手毒死了他,再把玉玺夺走。谁知她躲在暗处,把卢云种种苦状看
入眼里,居然让她心怀不忍,生出了迟疑。后来卢云与萨魔等人动手,胡媚儿伺机抢走
玉玺,眼见卢云便要横死,只因心中一软,这才顺手救了他一命,却没料到一个手贱,
竟为自己招惹了瘟神。

    两人一路奔逃,胡媚儿熟悉天水地势,所行全是巷弄小径,不久便从城内穿出,二
人沿着城郭逃难,又过数里,眼前已是一片岩壁,杳无人烟,胡媚儿却从一处岩缝钻了
进去。看西北苦寒之地,百姓往往筑穴为巢,此地正是一座废弃不用的窑穴。

    卢云慌忙随入,只见洞内昏暗,不见人影,当下低声喊道:“胡姑娘,胡姑娘,你
在里头么?”话声未毕,陡然间风声劲急,一柄拂尘当头打到,卢云听风辨位,身子微
侧,探手向前一抓,靠著「无双连拳“应变奇速,竟将拂尘柄抓入手里。正要夹手夺过,
却听胡媚儿冷冷地道:”你别不识好歹,我只要机关发动,立时便能杀了你。“

    胡媚儿的拂尘满是阴毒把戏,又是毒针、又是迷香,号称“救命三连环”,当年杨
肃观便曾吃过苦头,卢云江湖阅历远远不及同侪,如何能是对手?当下放开了手,不再
出力拉扯。

    胡媚儿哼了一声,点着了火折,卢云看得明白,此处洞穴还算宽敞,约莫十尺见方,
有炕有灶,只是地下满是泥灰,想来久无人居。正看间,忽听胡媚儿冷冷地道:“拿来。”

    卢云别开头去,道:“拿什么?”胡媚儿见他佯装不知,不由怒道:“玉玺啊!我
已经带你逃离毒手了,你还不把玉玺交出来?你当姑娘闲得发慌么?”

    卢云眼望黑沈幽暗的洞穴,心里满是寂寥,忽然间微微苦笑,对问话毫不理会。

    胡媚儿大怒,她生平杀人不计其数,锦衣卫中人便曾吃足她的苦头,当即冷笑道:
“傻子,你不给我,难道我不会自己抢么?受死吧!”拂尘挥出,便往卢云脑门扫落。
拂尘握柄乃是精钢所制,兼夹内力,重击而下,自能将卢云当场打成重伤。堪堪打到脑
门之际,那卢云仍是不理不睬,只是低头领受。胡媚儿惊怒交加,喝道:“你干什么?
为何不挡?”

    卢云将婴儿放了下来,黯然道:“胡姑娘,你一会儿拿着玉玺回营,他们必然问你
孩子的下落。你与其两面为难,不如现下打死我。在下性命是你救的,现下还给你,别
无怨言。”

    胡媚儿笑了起来,啐道:“傻子,我要那孩子做啥?你以为陈锣山那帮疯子支得动
我?我夺这玉玺是为了江大人。”卢云醒觉过来,反问道:“江充也在找玉玺?”

    胡媚儿叹了口气,道:“江大人情势危急,不能没有玉玺救命。我此番替他出力,
也只是聊尽故人之情,也不知能不能帮到他。”卢云面容苦涩,自知柳昂天死后,朝廷
局面已然大乱,便以江充之尊,也是自身难保。他想起顾倩兮一家的安危,幽幽便问:
“胡姑娘,北京情势如何了?”胡媚儿冷冷地道:“戒严啊,还能如何呢?”说着又喝
道:“姑娘没空与你闲聊!快把玉玺拿出来了!”卢云嗯了一声,当下从怀头拿出了物
事,胡媚儿定睛一瞧,他手中却是个药包,却是先前在参行里拿走的,哪里是什么玉玺
了?

    胡媚儿见卢云装疯卖傻,自在那婴儿额头上擦药不休,直把自己当作了木石人,忍
不住尖叫一声,伸足便朝卢云穴道踢落。卢云这回却不坐以待毙,身子微斜,便已闪过,
胡媚儿连踢数回,却都踢他不着,忍不住大怒道:“你不是不怕死么?怎又闪躲了?”

    卢云回首望着胡媚儿,两人目光相对,胡媚儿原本冷笑不休,待见卢云的目光满是
孤单悲苦,似有无数心事等着倾诉。胡媚儿心里微软,冷傲的笑容渐渐止歇。她避开卢
云的眼光,低声道:“卢云,我……我已依约带你离城,你……你是不是也该把东西给
……给我?”说也奇怪,原本理直气壮的事,此刻她却口气低软,似在求恳一般,连胡
媚儿自己也觉得纳闷。

    两人默默相望,各自无言。洞内火烛隐隐,洞外雨水淅沥,胡媚儿静静听着雨声,
西北少雨,严冬将至,这场雨恐怕是今年最后一场甘霖了。她又咳了一声,正要说话,
忽听卢云道:“胡姑娘,多谢你救我性命,外头天黑,雨又下得大,不如你留宿一晚,
等明早雨停了之后,拿着玉玺再走,可好?”

    胡媚儿咦了一声,不知卢云有何阴谋,不由眨了眨眼。她身为江充手下爱将,更是
武林间人人不耻的妖女,卢云让自己这个诡计多端的魔女陪在身边,绝难讨得什么好处。
她醒起了一事,登时叉起了腰,媚眼横视,冷笑道:“好呀,堂堂的状元郎,也想趁机
学坏么?”

    假借天雨留宿,趁机迷魂偷香,胡媚儿多历江湖,怎会不知这些下流伎俩?这帮坏
男人性好渔色,要不趁夜间饮食偷下迷药,再不半夜持刀过来逼奸,想来十之八九,这
状元郎也是一般货色。她瞧着卢云,见他约莫八尺身材,比常人来得高大,再加剑眉薄
唇,宽肩瘦腰,颇有英俊之气。这般好模样的男儿不易勾引,半夜若趴了上来,算得上
自投罗网。胡媚儿心里开心,媚眼登时生波,嫣然笑道:“行,姑娘陪你一晚,明日一
早,你可得把玉玺给我。”

    两人面面相觑,卢云再也忍耐不住,霎时眼泪夺眶而出,掩面道:“谢谢你。”

    前程茫茫,在人生最后一段旅程中,失去了故友与功名,孤独旅人难耐悲伤,终于
泪洒衫袖。

    ※ ※ ※胡媚儿见卢云生得体面,本想多说几句调戏言语,待见他哭了出来,不
由心下一惊,话到口边,居然莫名其妙地缩了回去。她难耐好奇,想道:“好端端的,
这家伙怎么掉眼泪了?”

    她行上两步,打量着眼前的男子,想问什么,却是毫无头绪。胡媚儿向来口齿伶俐,
每日里与王公大臣打情骂俏,无往不利,岂料此时想同卢云说话,居然找不到因头,当
可算是生平第一怪事。她满头雾水,猜不透情由,忽然醒起一事,忙道:“姓卢的……
你……你饿哭了么?要不要姑娘帮你找东西吃?”此言一出,自觉荒唐不堪,忍不住放
声笑了出来。

    卢云听她发笑,登时醒觉过来,忙道:“是该吃饭了……在下过去准备,请您替我
看照着孩子。”说着将云梦泽挂在腰间,便又朝洞外去了。

    卢云痀偻着身子离开,他知道,自己逃过了第一晚的悲苦。

    不知为何,他今晚很怕独处,他就是不敢独自面对黑沈的山洞。胡媚儿虽是人人恐
惧的魔女,但有人陪伴说话,总比自己一个人发呆害怕来得强。

    闹哄哄地吵嘴打架都成,就是不要一个人。

    ※ ※ ※眼看卢铁头返身离开,此时婴儿玉玺全在洞内,统通留给了自己,倘要
偷窃,自是易如反掌。胡媚儿满心惊愕,寻思道:“这人是疯子还是傻子?本姑娘杀人
不眨眼,他难道不怕我把玉玺带走么?啐,想在旁窥伺,存心试探,看我吓死你。”她
向来毒辣,什么时候把人命放在眼里?当即冷冷一笑,取出银针,便往那婴儿刺去,想
瞧瞧卢云是否窥伺一旁。

    银针将落,那婴儿睁眼望着蓝晃晃的尖针,一时颇感好奇,小手一挥,便朝银针摸
来,胡媚儿尖叫一声,忙将银针荡开,她虽然随身带着解药,但那药性异常霸道,倘若
那婴儿无端中针,便算给她救活了,日后怕也体质受损,再也长不大了。

    胡媚儿惊魂甫定,连她自己也吓出一身冷汗,卢云要是躲在洞外,必然活活惊死。
她哼了一声,想道:“这姓卢的当真出洞去了。这疯子倒也是个人物,明摆是柳昂天的
走狗,却能信得过我。”她嘴角虽然挂着冷笑,却把银针牢牢包入手帕之中,收入了腰
囊,就怕无意间弄伤婴儿。

    胡媚儿打了个哈欠,正想着要如何对付卢云,忽听啊啊欢笑声传来,胡媚儿咦了一
声,低头去看,只见那婴孩伸着双手,好似要自己来抱。看他吃了药后,精神复振,已
然活转过来了。胡媚儿微微一笑,逗弄道:“小鬼,你小小年纪,也想占阿姨便宜么?”
她心存温柔,便想抱他,正要伸手出去,忽然心下一醒,连忙缩手回来。想道:“好端
端的,可别动了温情,无端惹祸上身。”

    胡媚儿低头不动,只细细回思卢云的举止,她行遍江湖,年前毒死张之越,残害过
郝震湘,不知与多少男子汉交过手,可却没见过这般奇怪的男子。这人说勇不勇,说怯
不怯,先前与萨魔激战,虽死不降,可现下却像只丧家之犬,连番求恳自己,此人用意
奇怪,让人猜想不透。

    她冷眼望着婴儿,只哼了一声,暗忖:“这小鬼是柳昂天的种,真可怪了,这姓卢
的既和秦仲海那魔头亲近,却怎地不把孩子留在怒苍山?却要下山来东奔西跑?”瞧着
瞧,忽然看到那婴儿头上的刀痕,想到卢云额上也有一记同样的刀伤,心下登时了然:
“我可傻了,秦仲海那魔头何等厉害,怎会为了一个孩子和朝廷无端开战?管他卢云多
大面子,八成是不肯收了。”她暗暗冷笑,心道:“世上的傻子毕竟不多,姓卢的既疯
又傻,白痴也似。看这帮疯子再多几个,歪路都给他们走直了。”她嘴角斜起,冷笑中
胡骂一气,无聊间伸了个懒腰,心道:“姓卢的家伙真慢,不过去捕只小鸟来烤,怎地
这么久?”她纤腰后仰,双臂伸直,正要发出哈欠,忽然间灵光闪动,忍不住站起身来,
惨叫道:“完了!完了!这帮无情无义的男人哪能有什么好心,好啊!姓卢的家伙把孩
子扔给我,自己逃走了!”

    几个时辰前冷眼旁观,只见这位状元大人百般无奈,偷偷将那婴儿送入客店,只盼
好心人将那孩子抱走。那时胡媚儿看到眼里,眼眶儿都红了。本想卢云是个好人,哪知
世间男子最是凉薄,一看她还有点良心,立时把这个婴儿扔了下来,他却独自逃之夭夭。
胡媚儿自知坠入烂摊,自己若想脱身,唯有忍心扔下这无辜孩子。她听着洞外淅沥沥的
雨声,想来此刻卢云早已逃回天水,说不定还已雇了车,正在返京路上热呼呼地睡着,
胡媚儿越想越怒,霎时尖叫道:“卢云!”

    忽听走道外传来脚步声,卢云那卷舌官话响了起来:“姑娘何事吩咐?在下这里听
着。”胡媚儿斜目望去,面前一个高大男子满身雨水,手上提了两只死兔,正自缓缓入
屋。胡媚儿脸上一红,自知错怪了他,她呸了几呸,整理了衣衫,站起身来。喝道:
“拿来,我来烧烤。”

    卢云摇头道:“不劳姑娘。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吃饭打杂之事,在下最是详熟。”
胡媚儿听不懂他说些什么,冷眼旁观中,但见卢云在灶下掏掏摸摸,居然找出了两只破
瓦盆,他从洞外接来满满一盆水,自行剥皮生火,便要烤食。

    此时已在深夜,天黑雨大,料来敌人不易察觉炊烟。卢云便烧烤起来,不多时,香
气四溢,卢云便取出“云梦泽”,切了盆香喷喷的烧肉,另又烧了几只肥大菇覃,胡媚
儿见他拿着宝剑切兔,不免有些突兀,正想出言取笑,忽又想起药铺里的那场打斗,忙
问道:“喂!你怎么会使昆仑剑法?”

    卢云忙于烧煮,陡听问话,登时醒觉过来。方才他与萨魔放对,危急中居然从那本
经书里找出活路,这才以神奇招式杀退了高家两名好手,他放下长剑,打开了包袱,将
那经书取出,口中说道:“那时我性命垂危,无意间从这本书上看到剑招,便依样画葫
芦一番。”

    回想“剑神”卓凌昭在世之时的威风,胡媚儿不由心中称羡,忙道:“可以给我瞧
么?”

    卢云想也不想,随手便把经书送了过来,胡媚儿接到手里,心中一个兴奋,寻思道
:“我现下要是发出银针,一下子杀了他,这本书便是我的了。”

    恶念甫出,正要偷偷杀人,忽听卢云道:“在下不善剑招,这本书姑娘若是喜欢,
不妨拿去吧。”胡媚儿大吃一惊,武林秘笈价值连城,高手为求一套精妙武功,上天下
海无所不求,这人岂能如此大方?她揉了揉眼,好似见到了什么怪物,慌道:“你……
你自己不练么?”

    卢云背着身子,自在切肉烧煮,听他道:“此书并非在下所有,不知是谁错放在我
的行囊中,本是无主之物。现下兵荒马乱,我也无暇寻访失主,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
若是喜欢,不如收下吧。日后也好代我物归原主。”胡媚儿听他说得十分大方,不由得
满心迷茫,忖道:“这人与我萍水相逢,怎能这般好心?看他八成是录了副本,再不便
是在纸上沾了毒药,却来对付于我。”她冷冷一笑,自己毒功威力无穷,怎怕这些雕虫
小技,当下便展页去读。

    书本打开,纸面上却是空无一字,胡媚儿气得炸了,奋力去扯那本书,尖叫道:
“空白的!你戏耍我!”只是那书不知是什么质料所就,居然扯之不破,愤怒之下,随
手将书册当作了银针,狠狠砸向卢云。卢云慌忙接过,解释道:“这书平常读不出文字,
那时我倒在火堆旁……”

    耳听卢云叨叨絮絮,胡媚儿恨透此人的假好心,哪有心思多听,当下连连咒骂:
“住了!世上的人,口惠实不至,全是些骗徒!”气冲冲地坐下,自捡兔腿嚼着。卢云
叹了口气,便也不再多说,自行回去烧水。胡媚儿边骂边吃,也是饿得紧了,竟把一盆
兔肉吃得精光,眼看卢云那盆兔肉完好未动,便道:“你在忙些什么?难道不饿么?”
不待卢云回话,自行抓了一只香嫩兔肉吃了,来个先嚼为赢再说。

    卢云将那伤药取出,分做了几分,就着瓦盆烧煮。道:“这孩子还在发烧。这两日
万万不能断药。”跟着抱过了婴儿,以热水替他擦拭身子。胡媚儿见卢云照顾婴儿之法
颇见熟练,全不似个进士状元。她向来多与王公大臣交往,不曾见男人做过这等鄙事,
不觉有些诧异,她干笑几声,道:“你可乖巧了,连孩子都能养,谁要嫁了你,这辈子
准是少奶奶的福份。”

    卢云望着灶里的瓦盆,就怕吃火太过,竟尔碎裂。他微微叹息,摇头道:“在下的
未婚妻是兵部尚书的千金,不缺下人服侍。”胡媚儿咬了一口兔肉,笑道:“你可傻了。
下人归下人,好汉归好汉,越是英雄气魄,女孩儿家越欢喜他们低声下气,殷勤服侍。”

    卢云摇头道:“不就是吃饭饮水么?谁来服侍都是一般,哪有什么不同?”

    胡媚儿哈哈笑道:“大大不同。下人替你办事,看得是银两,英雄好汉替女儿家捶
背煮饭,瞧的却是真情蜜爱。越是铁打的好汉,脸皮越嫩,姑娘我呀,也偏爱这帮人来
服侍。”

    卢云想到了秦仲海,忽地心头黯淡,忍不住道:“你错了。这些英雄豪杰不是一般
人,他们的内心刚硬得紧,女人情、兄弟义,全都舍得下。”胡媚儿啐了一口,道:
“傻子,民不斗官,女不斗男,要让这帮熊虎低头,可得花点脑筋。懂么?”

    卢云见那水要沸滚,自将伤药放入盆中,手提长剑搅拌,胡媚儿叫道:“喂!我和
你说话,你别老是没精打采的!”卢云背着身子,淡淡地道:“你说,我喜欢听你说话。”

    胡媚儿听了这话,心下没来由的一喜,登时笑道:“我说啊,似我这般弱女子,要
让真正的英雄豪杰俯首称臣,可得用些手段。正面斗不赢,侧面挑不动,难道不能踩到
他头上么?”

    卢云眉头一皱,并未回话,胡媚儿媚眼生波,直是兴高采烈,听她笑道:“越是自
命英雄豪杰的人,越舍不下本领志向。这帮人替朝廷办事,替主子办事,偏又干不了真
正的坏事,他们出不了头,成日里便只能唉声叹气,当个怨天尤人的傻瓜。你要与他们
打啊杀啊,这帮好汉最有本领,准是死路一条。可你搭上他的头儿,这些可怜虫还不乖
乖听你摆布么?到时你小指头一勾,他便仙姑长、仙姑短,乖乖替你端洗脚水了,哈哈!
哈哈!”

    卢云低声叹息,道:“胡姑娘,你这生除了争来斗去,没别的事好做了么?”胡媚
儿尖叫一声,把手上的瓦盆放了下来,冷冷地道:“你说什么?你看不起我的为人么?”

    卢云凝目望向胡媚儿,他虽未说话,但那眼神却道尽了一切。

    胡媚儿发起怒来,她举起拂尘,厉声道:“卢云,辱我百花仙子的人,还没一个能
有好下稍,你想试上一试么?”她提高了嗓子,语音尖锐,那婴儿受了惊吓,竟尔哭了
起来,想来是听到了两个大人争吵,心生害怕所致。

    卢云见胡媚儿满面怒火,但眼中却蕴着泪水,他心下微微一醒,已知此女看似冷傲,
其实内心十分单薄。他走了过去,蹲在胡媚儿腿边,轻声道:“胡姑娘,你我不过萍水
相逢,适才卢某将死,你为何甘冒生死大险,出手救我?”

    胡媚儿别开头去,恨恨地道:“我只是顺手之劳,你别自鸣得意。”卢云蹲在地下,
仰望着胡媚儿,柔声道:“胡姑娘,适才卢云将死之刻,若非你的善心,我与这孩子都
已死了。不论你自己怎么说,旁人怎么说,你在卢某心中,永远都是个好人。”

    胡媚儿原本咬牙切齿,似有无尽仇恨,听了卢云的说话,不由自主间,竟是愣住了。

    她目光慢慢转为温和,低声道:“你当我是好人?”卢云颔首道:“再好不过了。”

    胡媚儿咬住红唇,忽然间,竟是放声大笑起来,只见寒光闪过,她手上的银针已然
激射而出,正正钉在卢云身旁的岩壁上,看她随手一针发出,入岩便达半寸,那针当真
锋锐已极。听她尖叫道:“傻子!你去死吧!谁是好人了!我压根儿就不要做好人!”

    那毒针最是阴狠,当年张之越不过中了一枚,瞬间便伤发毕命,便以卓凌昭功力之
厚,陡然中针,也要全力运功驱毒,卢云要是中了一记,恐怕真是死路一条。胡媚儿怒
气不消,狠狠将手上瓦盆扔出,霎时打了个粉碎,兔肉滚了一地都是,她迳自背转身子,
冷冷地道:“姓卢的,把玉玺准备好了,明儿一早天一亮,姑娘就走。”

    卢云默默点头,在婴儿的哭声中,自行弯腰捡拾破盆碎瓦,并未多言。

    深夜时分,雨声仍是不绝于耳,各人俱都安歇了。只见卢云睡在地下,怀里紧抱婴
儿,却把那暖炕留给了胡媚儿。寒气森森,一阵冷风灌入洞来,时在初冬,此地又处西
疆,当真彻骨之寒,胡媚儿这些年来养尊处优,这乡下黑炕自是睡不惯,长夜漫漫,一
时反来覆去,缩着身子不住发抖,竟是十分难熬。

    她自知卢云是个正人君子,绝不会半夜过来骚扰偷袭,心里倒也不怕。一时只是面
向内壁,左手揪着自己衣襟,右手死抓着拂尘,想起卢云对自己的目光满是劝慰开导,
好似小时候见过的私塾教师。她烦闷不已,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莫名间眼眶几次湿润,
竟然想哭了。

    她睁开了眼,咬牙切齿,心道:“我这是干什么?胡媚儿啊胡媚儿,你堂堂的金玉
之体,谁不巴望与你磕头相好,却为何要苦挨在这儿,陪这一大一小蹲寒窑?”她呸了
一声,坐起身子,心道:“姓卢的,姑娘没功夫跟你玩把戏了,我可得走了。”

    胡媚儿眼角微微转动,眼看包袱便在洞内一角,想来玉玺便收在里头。她深深吸气,
当下蹑手蹑足,来到包袱之旁,搜里搜外,找到了方才那本无字怪书,另有十来张银票,
其余别无长物。这书呆子竟把玉玺藏了起来。胡媚儿大怒,心下暗恨:“这帮贼没一个
好东西,明里跟你说好的,背后还不是十分提防,说得比唱得好听,当我是好人?无耻!”
一时媚眼凶光,十分气愤,拿起了拂尘,便想大开杀戒,胡乱将卢云了帐。

    转过身去,正要射出银针,忽见炕上碧幽幽的搁着一块石头,眼里看得明白,正是
那方玉玺。胡媚儿掩嘴惊呼,原来卢云早已醒了。若非如此,那玉玺又怎能无声无息地
现身出来?

    胡媚儿斜目去瞧,却见这男子卧躺地下,手中抱着那婴儿,兀自装着熟睡。胡媚儿
哼了两哼,也不知该不该道谢,当下拿起了玉玺,便要离开。行到卢云脚边,忽听一声
叹息,胡媚儿回头看去,只见卢云双目睁开,只在凝视自己。胡媚儿有些慌张,道:
“姓卢的,我……我先走一步……再……再见了……”卢云并不起身,只是微微一笑,
颔首道:“胡姑娘,谢谢你陪我这段路。祝你一路顺风。”说着转过身去,面向内壁,
又闭上了眼。

    胡媚儿听他道谢,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她望着卢云,也不知该说什么,当下低头
走了,内心好似有些闷,却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

    来到了洞口,只见漫天大雨下落,洞外竟如雨帘水瀑一般,寒风吹来,更让人身子
发寒。正于此时,忽听远处土狼呼号不休,似要成群结队而来而来,胡媚儿脸色一颤,
便从路边搬了几块大石,置于洞口,想来可以防备狼群。

    忙了好一阵子,胡媚儿也不知自己在忙碌什么。反正都要走了,不是么?

    她望着地下的石块,忽地轻轻叹了口气,心道:“江大人不知如何了?我这番回去
北京,还能过以前的好日子么?”想起离京前江充的吩咐,自知朝廷情势危殆,倘使江
充倒了,自己该怎么办?若要投靠陈锣山,受那高天将的气,怎么也不愿意。还不如返
乡回家,日子来得痛快。满心烦乱间,竟然蹲了下来,眼望洞外的水瀑,却是有些不知
何去何从。

    她两手托着下颚,闭上了眼,仿佛卢云还蹲在身边,用那恳求的目光望着自己。胡
媚儿痴痴地道:“好人?我是好人?”她回头望向洞内,那孤单的旅人兀自怀抱婴儿,
倒卧地下,好似还在等着自己回去。

    莫名其妙,泪水迸了出来,胡媚儿忽地拿起拂尘,狠狠地往岩壁上敲去,哭道:
“我不要做好人!我不要做好人!”

    苦熬十年,动心忍性,终于成了杀人不眨眼、冷血顽硬的女魔头,一旦前功尽弃,
自己又会变回当年那个任人宰割欺侮的好姑娘……胡媚儿哭得泪人儿也似,越想越恨,
只想将那私塾老师毒打一顿,霎时冲入洞中,怒吼道:“卢云!”

    第七章浊浊尘世

    却说寒夜漫长,胡媚儿离去之后,卢云无奈之中,便自行抱起婴儿,回到炕上睡卧,
哪知才躺了不过半晌,背后脚步声响,卢云赶忙回转身去,却见炕边已然多了名凶狠女
子,正自满面怒气地望着自己。

    卢云见胡媚儿去而复返,不由有些诧异,忙问道:“忘了什么东西么?‘胡媚儿一
见他那唉声叹气的模样,心中便有怒气,当即拂尘一挥,尖声道:”忘了取你的狗命!
’一时发起蛮来,拂尘胡挥乱打,模样十分凶狠,吓得那婴儿又哭了起来。

    卢云慌道:“你……你到底要做什么?我不是把玉玺给你了么?‘胡媚儿斜觑了卢
云一眼,恶狠狠地道:”你去死。’说着伸手出来,冷冷地道:“把孩子给我。‘卢云
错愕之间,不知她有何用意,胡媚儿娇声斥道:”给我!’卢云沉吟半晌,便将婴儿送
了过去,心里却暗暗留上了神。只见胡媚儿哼了一声,在孩子脸颊上亲了亲,道:‘乖
乖宝贝,别跟臭男人睡,和妈妈睡,妈妈香你。’说着怀抱婴儿,自行回到炕上。那婴
儿给她一阵温柔款待,好似很舒坦,竟然闭上了眼,自顾自地睡了。

    卢云坐在冰冷的地下,只感瞠目结舌,不知这女人是疯了还是傻了,愕然之间,便
也躺倒在地,不旋踵便已熟睡。

    次日天才刚亮,卢云背后忽然挨了一脚,他大吃一惊,猛地抄起长剑,回首看去,
惊觉胡媚儿已然醒了,只拿着拂尘恶狠狠地瞅着自己。卢云惊道:“你……你要做什么?
‘胡媚儿冷冷地道:”姑娘饿了,你还不去烧早饭?’卢云一脸惊骇,不知这女人究竟
有何意图,慌道:“你不回北京了么?江大人不是在等着玉玺用?怎地不走了?‘胡媚
儿冷笑道:”我爱走便走,爱留便留,你凭什么管我?’她见卢云张嘴茫然,只在望着
自己,忍不住脸上一红,啐道:“赶紧去烧饭抓兔子!否则把你宰来吃了!‘卢云不敢
违背,当下又照着昨日傍晚的模样,自去摘了些野果生覃回来。

    眼看卢云手捧素果,匆匆奔回,胡媚儿骂道:“怎么只见果子不见肉?你偷懒!‘
卢云咳道:”你别老是发怒。外头雨停了,一烧柴火,踪迹便露,你若想吃肉,晚间我
再去捕猎。’胡媚儿脸上一红,心道:“三十老娘,倒绷婴儿,我江湖行走十年,居然
还比不上这个书呆子。‘她自也不知卢云熟闇军务,便于战阵之中亦能参酌军机,这些
江湖琐事自也难他不倒。她嗯了一声,将婴儿送回卢云怀里,让他喂食。

    卢云将果肉嚼烂,之后再送入那孩子嘴中。胡媚儿蹲在一旁怔怔瞧着,不知不觉间,
嘴角泛起了微笑。她看了好一会儿,忽问道:“卢云,这孩子与你无亲无故,你干啥待
他那么好?‘卢云微微一笑,道:”我也与你非亲非故,姑娘又为何出手救我?’胡媚
两手捧着脸,摇头道:“我也不知道,随手就拉开了,也没想什么,大概觉得你这种人
不该死吧?‘卢云淡淡一笑,道:”胡姑娘,我也是一般啊。’胡媚儿喃喃地道:“你
也觉得他不该死?‘卢云没有回话,只把果子送了过去,问道:”你想喂他么?’胡媚
儿咦了一声,自行接过了果子,她想了半晌,摇了摇头,便把果肉递了回来。

    两人用过早饭,各自稍稍歇息,胡媚儿拿起银针把玩,问道:“姓卢的,你现下带
着孩子东奔西跑,可曾想过日后要怎么安定?‘卢云听了’安定‘二字,忍不住苦笑一
声。最初他离开京城,只为投上怒苍,之后再行打算,哪知变故忽起,自己居然被迫仓
皇离山,这倒真是始料未及了。此刻北京回不去,怒苍投不得,故乡又远在千里之外,
偌大的天地中,竟又只剩自己独个人。孤寂之感飞入心中,卢云目露迷茫之色,竟不知
如何接口。过了半晌,胡媚儿又问道:”卢云,你很想回家么?’卢云伸手掩面,却没
回答胡媚儿的问话。他缓缓取出腰间的一块布巾,解了开来,轻抚布巾里的秀发丝。胡
媚儿见他举止有异,忍不住笑了,道:“想起未婚妻了?‘卢云啊了一声,道:”你…
…你也知道她?’胡媚儿微笑道:“顾尚书喜帖发得广,姑娘想不知也难。‘回思成亲
在即,不过月前之事,如今却似隔世。卢云叹了口气,低声道:”我本该于中秋成亲,
若非大难忽起,此刻业已完婚。’胡媚儿见他面色愁苦,忽道:“卢云,你如果没地方
去,可以帮我驾车么?‘卢云奇道:”驾车?’胡媚儿神神秘秘地一笑,道:“年底我
姨妈要过七十大寿,姑娘一向孝顺,这几日得赶紧动身,返乡探亲,正愁找不着马车夫
驱策,你若找不着去处,不妨跟着来。‘卢云诧异不已,迷惑地道:”便你……你这样
的人,也有姨妈?’胡媚儿大怒不已,喝道:“什么话?我不是娘生的?我娘便不能有
姊妹?胡言乱语惹人厌?去死!‘寒光闪动,银针飞出,登又插在卢云面颊之旁。卢云
抚着面颊,骇然道:”你别再扔了,这银针再扔下去,怕要没了。

    ‘胡媚儿怒道:“你到底来不来?我这两日便要走了!’卢云听她心意如此,已是
又惊又喜,料知她有意陪自己逃难,忙道:”你……你老家住哪儿?‘胡媚儿面露高傲
之色,道:“姑娘出身贵州,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这才养得出我胡媚儿这般精彩
人物。’她伸手拍了拍那小婴儿,笑道:”我老家有几个姊妹不曾出嫁,这孩子没爹没
娘,你一个大男人养不活他,刚好过继给她们当儿子。‘卢云怔怔地道:“你……你还
有姊妹?’胡媚儿怒吼起来,喝道:”这是什么鬼话?我没有爹娘么?我爹娘不能生女
儿么?我为什么不能有姊妹!‘寒光一闪,银针正要发出,忽然醒起怀中暗器所剩无几,
这才强忍下来,喝道:“你究竟来不来?赶紧说句人话出来!不来我自己走了!’卢云
其实早已雀跃不已,忙道:”这个自然,姑娘救了卢某一命。在下自当为您驾车,戮力
以报。‘他满怀希望,倘若这孩子能有栖身之地,自己对柳昂天有个交代,便又能回京
寻找心上人了。他一脸感激,当下赶紧收拾包袱,竟是一刻也等不得。

    两人商议了行止,自也不再拖延,略作乔装,便南下赶路,预备朝贵州省境出发。
只是经过了天水城,便见到了钦差的日月旗,二人知道朝廷还在缉捕自己,自也不敢再
入天水,当下改沿荒郊行走。到得傍晚,眼看行出百里,这才找了处荒僻县城,预备入
城买车。

    地处西北荒漠,居民本少,时近冬日,街上更是寂寥一片,虽说大战将起,倒也看
不出风声鹤唳之态。二人提心吊胆,路经一处衙门,赫见大门紧闭,并无官差驻守,全
不似天水那般风声鹤唳。卢云四下探看,竟没见到朝廷的日月旗,不免奇道:“这是怎
么回事?这儿的县官还未上任么?‘胡媚儿自也满心诧异,她来到衙门布告前张望,只
见榜上空无一物,大小公文竟一发不见踪影。卢云没见到自己的大名上榜,自然大大松
了口气。

    那胡媚儿神色却有些异样,她凝望布告,低声道:“看这模样,也许我没回京是对
的。‘卢云奇道:”此话怎说?’胡媚儿摇了摇头,幽幽地道:“说不定改朝换代了。
‘卢云惊道:”改朝换代?’当时他人在达摩院,便曾听秦仲海提起此事,好似那‘金
水桥畔龙吐珠’的谒语一旦说出,天下形势便要转换。他满心惊骇,想起包围怒苍的朝
廷兵马,不由有些记挂,虽说与秦仲海不再同道,但旧情拳拳,岂能尽忘?忙问道:
“胡姑娘,朝廷包围怒苍,现下情况如何了?‘胡媚儿冷笑道:”你还有空管别人的事?
像秦仲海、郝震湘那种男人,死了也是活该。’卢云听得此言,竟不知如何接口,只是
低头不语。他叹了口气,又问道:“胡姑娘,那萨魔可是给江充派来的?‘胡媚儿摇头
道:”那倒不是。江大人形势不在,高天将、萨魔这几人早给皇上收罗去了,现下都由
钦差直辖。’江充大权旁落一事,卢云投上怒苍前便已听说,此时倒也不感诧异,他嗯
了一声,问道:“他们都由钦差管辖,那你自己呢?‘胡媚儿呸了一声,道:”就凭陈
锣山那点料,也想支动百花仙子?我告诉你,姑娘不吃朝廷的饭,一样饿不死,要我给
他们当奴才,门都没有!’她骂得厉害,便见到路人朝自己望来,胡媚儿别过脸去,低
声道:“算了,别管这些王公大臣的事了,局面太乱,谁都不知明天会是什么景况,先
保住自己再说。咱们赶紧走吧。‘两人买了车马,连着十数日,都在急速南下。此时胡
媚儿绝口不提返京之事,三人便如一家三口模样,只往道上进发。只是算算里程,从陕
甘前去贵州,路途仍极遥远,便算每日赶路百来里,到得遵义,恐怕也是一个月以后的
事了。

    说来胡媚儿乃是江系大将,卢云则是柳门四少,却没想到天下形势连番巨变,生死
世仇竟会联袂南下,一同逃难,倒真是匪夷所思的怪事了。只是卢云却不知晓,这胡媚
儿舍弃北京的荣华富贵,绝非单单因为朝廷局面紊乱而已。她心中自有一番思想,只是
没到最后关头,自也不便启齿。

    车入汉中,已在十月下旬,料来要穿越四川全省,尚须十余日。只是路上渐渐寒冷,
赶路越难,果然是夜大雪纷飞,这个寒冬居然来得颇早。深夜之中,两人见道路昏暗,
着实辨不清东南西北,便找了处荒郊歇息,商议日后行止。

    两人生了火堆取暖,荒山野岭,人迹罕至,倒也不怕追兵瞧见,雪花纷飞,火光映
照,胡媚儿卷着毛毯,正要睡了,忽见卢云从行囊中取出一本经书,放在火堆旁受热,
胡媚儿骂道:“又是这西贝货,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卢云不应不答,只以枯枝引火,
自在书背下方微微烧烤,那书隔火受热,霎时间,光芒闪耀,古册上竟然发出阵阵磷光。
胡媚儿满心惊诧,颤声道:”这……这好像是夜明珠……’卢云含笑道:“不瞒姑娘,
在下那日使的昆仑剑法,便是从这书上瞧来的。‘胡媚儿诧异不语,那夜明珠便是圆形
磷石,白日里受了阳光滋润,夜间便会散热发光,倘若扔入热水之中烧煮,更能生出耀
眼光芒,看来这本经书大费周章,竟是用磷粉写就。卢云将经书打了开来,摊在胡媚儿
面前,温言道:”来,咱俩一起来瞧。’胡媚儿吃了一惊,道:“你……你真要让我一
起看?‘卢云微笑道:”胡姑娘,卢云虽是穷酸,却不是小气之人,你又何必见外?’
胡媚儿内心震动,武林人物敝扫自珍,谁不藏私?越是高明的武艺,越是藏入心中,甚
至传子不传女,师徒之间一脉相传,往往还留下几手压箱底绝招,谁知这卢云大方至此?
竟没把自己当外人。胡媚儿傻笑几声,心道:“难得遇上疯子,我也不客气了。‘二人
细目去看,只见这经书约莫百来页,书皮上写着古篆字,曰:”剑神古谱’,旁以楷书
附言,曰:“昆仑剑出血汪洋,千里直驱黄河黄‘,想来此书已非最早的古谱,当有卓
凌昭增补修订之处。卢云随手去翻,只见纸页上绘着一个又一个男子图像,经脉穴道一
应俱全,胡媚儿看入眼里,自是啧啧称奇,回思卓凌昭的武功,颔首便道:”这确实是
昆仑剑法无疑。’昆仑以剑法闻名于世,卓凌昭更是自号‘剑神’,向以‘剑芒’绝技
闻名于世,除此之外,昆仑另有大小套路一十二种,分传师兄弟,号‘剑寒’、‘剑蛊
’、‘剑影’、‘剑浪’、‘剑豹’、‘剑蟒’等,两人花了小半个时辰匆匆观看,反
覆对照,果然书上记载的剑法博大精深,一十二路剑法一应俱全。昆仑剑法气势凛人,
雄奇见长,大大不同于华山的灵动,亦不同于九华的轻柔,算得是天地难得的神奇武术。
卢云心下感慨,道:‘卓凌昭乃是一代枭雄,武功更是了得,只可惜他用来为恶了。’
胡媚儿自己也是大恶人,哪管什么善恶,只哼哼哈哈地敷衍,趁他分心说话时,拼死强
记招式,只是先前几章的‘剑飞’、‘剑舞’还能勉强以记心揣摩,待到‘剑寒’、‘
剑蛊’等上乘剑法,眼里却只见到一条又一条经脉图线,全然不见真实剑招,望来让人
眼花撩乱。她前后翻阅,却没见到入门的启蒙功夫,也未传授内功心法,哎呀一声,跺
脚道:“这些招式太难,我内功根柢有限,恐怕学不全了。‘百花仙子所擅只有毒功、
暗器、拂尘三大毒技,内力拳脚颇为平庸,看昆仑上乘剑法精严异常,自须内力配合照
应,可怜她并未习练上乘心法,若想学习,自是难上加难。

    卢云沉吟半晌,道:“你若内功不足,日后不妨练我自创的”无绝心法“,或许使
得。‘胡媚儿一听这是他自创的武艺,不由讪讪地道:”无绝心法?听起来名字挺差,
不想练。’卢云苦笑几声,举掌虚劈,掌风呼地一声扑出,瞬间便将火折熄灭。胡媚儿
见他掌力颇有独到之秘,不由惊喜交加,改口便道:“无绝心法,这名字好棒哪,卢老
师,赶紧教我吧。‘卢云生气了,装得十分俨然,道:”一备束修,二备礼仪,三得瞧
你的资质了。’卢云天资过人,下笔能得盖世文章,聪明悟性远胜常人百倍,当年扬州
书房一场苦读,加上陆孤瞻从旁点拨,竟从武当掌门元清赠给顾嗣源的养生经书中悟出
一套心法,虽不比天诀的精严、也不比火贪内力的刚猛,但以绵密细致而论,却如武当
心法一般,颇有独到之处。若要以‘无绝心法’为根基,搭配昆仑一十二套剑招,想来
武功必能倍进。

    胡媚儿本想卢云呆头书生一个,武功自然有限,却没料到他还有这手压箱底的功夫,
忙道:“我练不练不打紧,倒是你这几日赶紧用功,要是遇上了追兵,临危抱佛脚,总
胜过给人宰割。‘卢云想起萨魔、高天将等人的武功,自也连连称是。

    贵州距北京七千六百余里,距南京也有四千二百里,路程颇为遥远,加上两人身怀
玉玺,那孩子的身分又颇为特殊,路上自是加倍小心,夜间只在野外露宿,从不驾车入
城。便要买些食粮用品,也多由胡媚儿乔装入城,绝不犯险。也是风声太紧,卢云中间
虽然写了两次家书,却都托不到人送出,唯有把孩子安顿后,自己亲返京城,方能再见
顾倩兮一面。

    两人相处日久,作息都在车上,彼此慢慢也脱了生份,路上兴起,那胡媚儿便把家
乡事说了,方知这魔女并非汉家女郎,而是边民苗女。卢云倒也不吃惊,想那贵州地属
蛮荒,共领七十六处‘长官司’,设宣慰使司管辖,胡媚儿既是贵州人士,嗓音既嗲且
柔,本就像极了苗女乡音,待听她自承身世,自也不感讶异。

    路上一得空,卢云便是练剑不坠。大难临头,自保尚且不暇,自当练武强身,卢云
便痛下苦功钻研,把十二路剑法当成文章般考究研读。他这几年都在考试做官,武功多
少搁下,与伍定远、秦仲海、杨肃观等人相较,自是有所不如,但好容易得了‘剑经’
启发,真正有了名师指点,剑法自是一日千里。那胡媚儿闲来无事,更常陪着试招,有
时卢云得空,自也点拨她一些内功呼吸之法,只是这等炼气打坐之事急也急不来,也非
一日所能竟功,尤其卢云所习的内功属道家一路,那‘忘我无心’、‘存意不存念’等
口诀更须定性耐力,与胡媚儿泼辣刁蛮的性子大大不合,想来她慢慢习练,日后必有所
悟。

    路行越远,慢慢已至川中,这夜来到成都一带,两人又在荒郊歇息,天候寒冷,营
火熊熊,胡媚儿坐在火堆旁休憩,眼看卢云一招‘剑豹’使去,内力灌注,‘云梦泽’
光芒闪耀,须臾之间连出一十三剑,火光映照之下,有如火树银花,登让胡媚儿花容失
色。

    胡媚儿暗暗诧异,本想卢云匆匆学招、临阵磨枪,又无高手在旁点拨,进境必然有
限,岂料这人悟性如此惊人,靠得这本经书的引发,武功竟有惊天动地的转变。她心下
颇感骇然,砸舌道:“我现下要是和你打架,怕要打你不过了。‘卢云微笑道:”这剑
豹其实不难练,腕力大小尚在其次,要旨仅在你全身如何发力。’胡媚儿喜道:“不难
练?那你可以教我么?‘卢云颔首微笑,递过长剑,自站胡媚儿身旁,演招道:”你现
下意守丹田,函胸拔背,身子略向后仰,左腿弯曲,右脚蹬直,右掌内旋并由前向上,
左手出剑诀,向身后抡臂……’胡媚儿听得耳中发痒,慌道:“慢点、慢点,一样样来。
‘她照样学式,摆出了当年莫凌山的架式,又道:”然后呢?’卢云又道:“再来功夫
就在手腕了,腕走金四路,行一进三退二进五,似我这般摆动……‘说着手腕上抖下翻、
左转右屈,如灵蛇般旋绕摆动,又道:”先记口诀,再记剑招,记好了么?’胡媚儿听
得方寸严谨,不由慌了手脚,咋舌道:“这许多步伐手势,要人怎么记得全?‘她自来
练眼力、扔飞针、使拂尘,全以苦功勤练,加上师传机关奇妙,这才得以行走江湖。哪
知头一回练剑,便遇上一大套文诌诌的口诀。卢云握着她的右腕,在她耳边道:”昆仑
傲视天下,靠得便是这许多特异法门。你只要学得全了,日后便算遇上萨魔这帮贼人,
也有抵御之道。’胡媚儿听他口气严峻,好似在教诲徒弟一般,忍不住心中一动。此时
卢云紧靠在她的身后,两人身子相依偎,胡媚儿只觉他的胸膛宽阔,颇为暖和,她雪白
的颈子后仰,腻声唤道:“师父。‘说着掩住嘴角,嘻嘻地笑了起来。

    卢云皱眉道:“练武须得专心守志,莫要任意言动。‘他伸手扶住胡媚儿的纤腰,
沉声又道:”你腕力不足,更须函胸拔背,这才借得到腰力。’他放开了胡媚儿,行到
她面前,手腕再次绕摆转动,道:“这就是金四路,剑豹另有木三路、土五路、水二路
等五局,两两相加,三三相加,便得不同招式,倘若一口气走完金木水火土五路剑招,
能得八八六十四剑,当年卓凌昭决战宁不凡,便曾以此招惊动天下,那时我一旁看着…
…‘他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篇,回首朝胡媚儿望去,却见这魔女早已放下了长剑,嘴角
含笑,只在凝望自己,卢云道:”记好金四路了么?’胡媚儿把剑柄交给卢云,微笑道
:“我笨,怎么也记不全,你再使一次给我瞧。‘胡媚儿一向高傲凶狠,什么时候自承
愚昧?卢云摇了摇头,不知她何以转性,自行接过了剑柄,快剑出手,刷刷连响,剑豹
光华照耀,快若闪电,竟颇有当年莫凌山的架式,想来功力日深,说不定追得上卓凌昭
了。卢云要把剑柄交给胡媚儿,却见这女子已然坐回车上,脸上笑吟吟地,自在逗弄婴
儿。

    卢云走了过去,茫然道:“你怎么了?不练了么?‘胡媚儿好似倦了,竟然毫无兴
致,她含笑凝视着婴孩,过得半晌,忽道:”卢云,这孩子一直没有名字,咱们替他取
个名儿吧。’这婴孩乃是柳昂天的小公子,照着俗例,满月酒宴里便要替他取名,只是
大难忽起,这些时日众人颠沛流离,始终没给他取名。卢云沉吟半晌,脑中闪过了无数
名号,有文有武,或圣或贤,他正要一一说出,猛听那婴儿哈嗤一声,打了个喷嚏,胡
媚儿拍手笑道:“阿嗅!阿嗅!咱们就叫你阿秀!‘那婴儿听了阿秀,登时又哈嗤哈嗤
几声,满脸鼻涕,算是回应了。卢云满脑子术数嘉言、天文地理,却比不上一个喷嚏,
只得苦笑道:”也罢,阿秀便阿秀,只是不免秀气了点。’胡媚儿笑道:“你知道那个
杨肃观的乳名是什么?叫做观观哪,那才更是秀气。‘卢云回想京城往事,不觉叹了口
气,颔首道:”我再赠给这孩子一个字儿,便是神。他处境堪虞,却始终化险为夷,有
如神助。咱们以后便唤他神秀。’胡媚儿喜道:“神秀,柳神秀,这名儿不坏。‘说着
对那婴儿笑道:”神秀,胡阿姨唤你了。’那婴儿一脸茫然,看了胡媚儿一眼,小嘴啊
了啊,打了个哈欠,自管入睡了。胡媚儿笑道:“这孩子好生疲懒,柳大都督小时候是
这个模样么?‘她笑了笑,跳下车来,竟是一脸喜悦,向卢云道:”卢夫子、卢先生,
您剑法练好了么?’卢云听她以‘卢夫子’三字相称,忽地精神一振,当年孩提志向,
便是拿着教鞭毒打坏孩子,想着想,忽然神色俨然起来,拿起长剑,当作教鞭挥了挥,
道:“昆仑剑法博大精深,不过习成区区剑豹,岂能自称尽练?‘胡媚儿与卓凌昭相熟,
当年众人合力暗算剑神,她更有一份功劳,当下嗯了一声,道:”卓凌昭名列四大宗师,
武功确实不只如此。’卢云点燃了火折,朝经书最后几页照去,道:“要想习得卓凌昭
的武学精华,须得破解这篇经文。‘胡媚儿凑头看去,只见经书最后一页写满了文字,
低声读去,念道:”恨怨悲苦憎怒嗔、仁爱慈孝耻义廉……

    ‘这文字读来极为生涩拗口,胡媚儿念了两遍方才通顺。她喘了几口气,接力再读
:“是故恨人所以得仁,无爱者必不怨,不慈者必无悲,孝而有苦,憎后耻来,义自怒
生,廉人心嗔。夹天地七大苦,破人情七大碍,遂舍善恶之心,得称剑神。’胡媚儿一
脸迷惑,慌忙去摇卢云的臂膀,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啊?好像是一篇文章呢。‘卢云
叹道:“这是篇劝世文,它要人们舍去善恶之分,忘记七大悲苦,才能成为剑神。’胡
媚儿茫然道:”练剑不就是拿着宝剑挥来砍去吗?怎地有这许多讲究?‘卢云翻开下一
页,叹道:“你自己看吧。’胡媚儿低头去望,更是悚然一惊,只见下一页绘着个人偶,
那人形挺胸凸腹,丹田却散出七道笔直光芒,那光气不按经脉运行,只如太阳散射,直
朝全身发去。胡媚儿见一旁另有些文字,想要去读,却觉文字之拗口难解,还在那篇文
章之上,不由瞠目结舌,慌道:”这又是什么东西?

    ‘卢云低声道:“还记得卓凌昭的绝招么?’胡媚儿回想华山一场大战,不由又惊
又喜,道:”你是说剑芒?‘卢云翻开经书,指着上头的心法,道:“这剑芒便是剑士
以内力逼出的无形兵刃,芒光一出,灿烂夺目,卓凌昭喜欢在剑上擦抹磷粉,用意更在
炫耀功力。只是剑芒不只要把内力灌注兵刃,更要凝为有形有质的气劲,却不知是怎么
办到的。’胡媚儿看那心法密密麻麻,想来便是练成那无上剑气的关键所在。忍不住笑
道:”你不是很聪明么?多瞧几遍不就得了。‘卢云摇头道:“我这几日按图索骥,潜
心习练,却没有分毫进境,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胡媚儿笑道:”卓凌昭是坏人,你却
是好人。搞不好你也要变得卓凌昭一般坏,那才练得成剑芒呢。‘卢云苦笑道:“这事
可有些难处了。恐怕再投两次胎也难。’卢云虽是聪明妙悟,反覆看了几次经文,却也
参详不透。一旁胡媚儿帮着乱出主意,却也无甚帮助。

    入汉中,越四川,大车翻山过岭,在无数惊奇之中,终于来到了最后一站,贵州。

    此时已在十一月上旬,入得贵州之后,卢云靠着胡媚儿引路,直朝遵义行去。胡媚
儿少小离家,如今虽非衣锦还乡,但腰缠千两银票,却也不算太过寒酸,想念家里的人
事,竟似近乡情怯。卢云见她神情如此,这几日都是缓缓驱车,并不催促赶路。

    这日傍晚依着指点,来到一处山谷,时在冬日,天候本该十分寒冷,那谷旁却隐隐
有股暖气,地下也不见什么霜雪,想来必有地热硫磺。

    眼见四下鸟语啾啾,树稍盈绿,两人松弛下来,便停车歇息。卢云听得流水淙淙,
沿着水声走去,穿过了丛丛花木,忽听胡媚儿叫道:“留神!别再望前走了。‘卢云悚
然一惊,低头看去,脚下赫然是道万仞深渊,与对岸相距约莫百丈,看那深渊之中水流
湍急,浪涛起伏,那疾行深水切割了大地,一路澎湃而去,却不知尽头究在何方。

    胡媚儿怀抱孩子,走了过来,道:“这是白水河,有时流上地面,有时窜入地下,
河里还有许多瞎眼怪鱼,你没事可别下去。‘卢云听这是条地底河,不由咋舌,忙道:”
姑娘放心,在下便算要死,也不会选这种地方,怪怕人的。’胡媚儿微笑道:“那倒可
惜了。据说这条河的尽头乃是地狱入口,咱们家乡的女子,每回受了薄幸对待,都是望
里头一跳呢。‘卢云心下一惊,还待要说,胡媚儿已然笑道:”赶紧走吧,只剩几十里
路了,我姨妈还等着我回去过寿呢。’卢云惊道:“你真有姨妈?‘胡媚儿扮了个鬼脸,
作势射针,卢云吃了一惊,连忙低头上车,不敢再说了。

    冬日晚霞,伴着难得暖风,那婴儿睡得安详,两人驾车前行,俱有醉意。看胡媚儿
的故乡已在眼前,车上裘暖厚被,饮水食粮一应俱全。美景当前,连胡媚儿那妖女也一
派斯文,自在车里斜卧,不时看顾孩子。卢云内心忽起温馨之感,脱口便问:“胡姑娘,
你今年贵庚?‘女子过了二十五,最恨旁人来问年纪,果然胡媚儿俏脸微秧,并无理会
之意。卢云忙道:”在下并无不敬之意,只是想你我患难相交,这才多此一问。’胡媚
儿哼了一声,道:“你先说,你今年好几。‘卢云屈指计算,道:”我是正月生的,过
了年,该有三十二三了。’胡媚儿眉开眼笑,道:“我刚巧与你同年,比你小一个月。
‘卢云忙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可昏头了,我是亥年生的,可多算了一岁。’胡媚
儿花容失色,慌道:“我……我也多算了……‘卢云咦了一声,道:”姑娘究竟芳龄好
几?’胡媚儿脸上一红,细声道:“比你小一个月哪。‘她提起拂尘,胡乱挥了挥,过
得半晌,忽然轻轻一叹,道:”一年复一年,当真恼死人了。’过去胡媚儿一派威风,
见人非打即杀,哪里像是有苦恼的模样?卢云见她神色痴茫,忍不住心中好奇,便问道
:“姑娘在烦恼什么?‘胡媚儿忽然脸上一红,别过头去,竟是有些害羞,卢云又问:”
姑娘若有烦恼,尽管跟在下说,也许我帮得上忙。’胡媚儿低头捡着拂尘里的钢刺,幽
幽地道:“卢云,你……你有想过收房小妾么?‘卢云皱眉道:”在下尚未娶亲,孤家
寡人,何来的小妾。’胡媚儿嗯了一声,她顶着寒雾冷风,以手支额,又问道:“我说
得是以后的事,都说大官喜欢纳妾,等你娶了顾家大小姐以后,心里发痒,还会再娶小
老婆吧?‘路面颠拨,卢云专心驾车,随口答道:”在下只有七品顶戴,不是大官。’
胡媚儿道:“那……那倘若你已经是一品大员,腰缠万贯,你会不会纳妾?‘卢云头也
不回,淡淡地道:”谬矣,我这辈子都不会腰缠万贯。’胡媚儿生气了,用力往他背上
捶了一拳,恨恨地道:“他妈的!老娘问你话,你推三阻四的做什么?说!你有没有想
过纳妾?‘忿恨之下,竟然粗话连篇,全然不顾淑女身分。胡媚儿掌力虽不见得雄浑,
但练武之人,手力自也不小,这一拳只打得卢云背心发麻,若非内力颇有根柢,只怕早
已摔下车去了。

    卢云伸手抚背,回望胡媚儿,慌道:“在下纳不纳妾,却关姑娘什么事?你干啥这
般打我?‘胡媚儿听得此言,忽然哼了一声,自把车帘阖上了。卢云忍着疼,掀开了帘
子,皱眉道:”你又怎么了?’忽然寒光一闪,银针竟又射了过来,卢云急忙撇开头去,
险些给她射伤了,他冷汗直流,心道:“惟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此话当真不错。‘卢云
皱眉摇头,只想提声斥责,但转念一想,自己患难间无意得了这女子的帮助,便算她使
些小性子,自己也不该兴师问罪,他拉住了马,把车停在道旁,忍下了怒气,翻帘入内,
柔声道:”胡姑娘怎么了?为何生气?

    ‘卢云软语相向,胡媚儿却没好气,只狠狠瞪了他一眼,森然道:“走开,不然我
射死你。’卢云平日对这女子嘘寒问暖,执礼甚恭,此时仍是一派温文,他坐入车内,
温言道:”胡姑娘,你一路不辞劳苦,先救在下的性命,后又引我生路,此恩此德,卢
云永记心头。‘胡媚儿冷冷地道:“永记心头有什么用?

    能当饭吃么?‘卢云忙道:“在下若能逃脱大难,生回北京,必为你起个长生禄位,
日夜替你祈祷。’胡媚儿呸了一声,怏道:”替你娘烧香念佛去吧,我才不要什么牌位。
‘卢云大著胆子,握住胡媚儿的手掌,柔声道:“那姑娘要什么?在下力之所及,必然
为你办到。’胡媚儿等得就是这句话,一时媚眼带喜,道:”此话当真?‘卢云双手抱
拳,凛然道:“山东卢云言出必行,四海皆闻。’胡媚儿睁大了眼,用力点了点头:”
我相信你。你这人真的很好,既仁慈又体贴,不同于那些凶霸霸的坏家伙。‘卢云再次
拱手作揖,道:“姑娘金口称赞,在下十分荣宠。’他眼望胡媚儿,又道:”姑娘究竟
有何愿望?可以说了么?‘胡媚儿脸上带笑,别开头去,柔声道:“卢大人,你说……
我这回救了你的性命,顾小姐会感激我么?’卢云咦了一声,好端端的说着愿望,却怎
会扯到顾倩兮身上?卢云一头雾水,只得据实以答:”贱内见识不让须眉,生性更是大
方,来日我俩若能返回京城,内子必重重致谢。‘胡媚儿俏脸含喜,羞道:“重重致谢
就不必了,只要她欢喜我。我就感激不尽了。’卢云连连颔首,道:”这个自然,她一
定欢喜你。‘忽见胡媚儿嫣然一笑,低下头去,眼角偷偷望着卢云,脸上却有些晕红。
卢云见她这幅神情,不觉悚然一惊,忖道:“这模样好熟,却是在哪儿见过。’正发慌
间,忽听胡媚儿轻声软语,道:”卢大人,做人要知足,以后两个服侍你便够了,不准
再纳妾了。‘卢云惊道:“什么两个三个?不准什么?’胡媚儿娇躯松懒,软腻在卢云
怀中,轻声道:”卢云……我觉得自己欢喜你,我想……我想嫁给你。‘说着此处,双
手更抱了上来。

    卢云听得此言,不由得脸色大变,忙将她一把推开,惊道:“姑娘此言大大不可!
‘胡媚儿听得此言,全身好似被泼上了冷水,一张俏脸恁煞惨白。卢云见她神情巨变,
不由慌道:”姑娘,您不是对杨郎中情有独钟么?

    杨大人乃是人中龙凤,世所罕见,对姑娘也是温柔有加,在下朋友义气为先,不敢
夺人所好。‘连杨肃观都能拿出来搪塞,还有什么不能推的?莫非一会儿要推给伍定远?
胡媚儿大声尖叫,霎时又是一道寒光射来,卢云靠得近,赶忙向前扑倒,无意间却把胡
媚儿压在软垫上,正待爬起,胡媚儿却摸出了一柄匕首,喝道:“别动,就这样抱着我。
不然姑娘杀死你!’两人咫尺相隔,身子紧紧相贴,胡媚儿扯开自己的衣衫,露出了软
红肚兜,喝道:”抱我!‘那卢云却毫无搂抱之意,只是苦笑连连,道:“姑娘,快别
这样了。当真难为情。’胡媚儿又羞又恨,她凝视着卢云,一语不发,眼看卢云伸手过
来,替她穿回了上衣,胡媚儿再也按耐不住,忽然泪水涌出,哭了出来。卢云哄道:”
姑娘,别哭,别哭了。‘那胡媚儿却把他推了开来,自行双手捧面,抽噎哭泣,卢云几
次伸手轻拍她的后背,胡媚儿却都置之不理。

    胡媚儿哭得伤心,垂泪道:“做过坏事的人,终究改不回来么?‘卢云正要安慰,
忽听车外忽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低声道:”没错,木已成舟,如何还能回头?你是
永远改不回来的。’那声音来得无影无踪,老迈低沉,似有无限伤感,卢云与胡媚儿听
入耳里,都是大感震惊,纷纷喝道:“什么人?‘问声一出,那声音却又隐去,再也不
闻。卢云拔出云梦泽,低声道:”你在这儿护着孩子,我下去瞧瞧。’不待答应,当即
挥舞剑光,护住全身要害,便往车下跃去。

    甫一下车,只感寒风扑面,丈许外一名黑衣人迈步飞驰,直朝远处奔去。卢云冷汗
直流,好容易摆脱了朝廷追捕,终于与胡媚儿平安来到贵州,倘若给人识破行藏,惹得
大批追兵赶到,以后却要如何安顿孩子?卢云有心杀人灭口,当即抽出长剑,全力狂奔。

    此时卢云飞奔追敌,胡媚儿便跃下车来察看,眼见那卢云已然追出十来丈,她心中
忧虑,就怕卢云有何闪失,但转念想起他方才的说话,心中忽又感到酸楚。忍不住又落
下泪来。

    其实胡媚儿适才所言,不过是寻常风尘女子心中所盼。这些姑娘多半情非得已,并
非个个玩世不恭,一旦遇上仁慈善良的郎君,往往心中生出期待,就望能尽去昔日之非,
再作人妇。她回思生平,自己杀人如麻,为恶着实不少,更因性子自卑暴躁,害了无数
好汉,江湖上与她有仇的岂止一家一姓?看来若要退出江湖,嫁入官家做姨娘,这辈子
是休想了。她心中悲凉,复又刚硬起来,反正既然错了,那便错到底,沦落成娼妇又如
何?万劫不复又如何?咬牙切齿之中,恨不得再杀它几百几千。

    她恶狠狠地踢开了地下的石子,掀开车帘,便又行入蓬内,猛然间,身子一震,竟
尔倒退了一步,口中更险些尖叫出声。

    车里不知怎地,竟然坐着一名蒙面人,看他双目精光闪烁,正自凝视着自己。

    胡媚儿尖叫一声,霎时银针便要发出,便于此刻,那黑衣人左手一伸,举起了一样
物事,淡淡笑道:“动手吧。‘胡媚儿看得明白,那黑衣人手中举的不是什么兵刃宝剑,
却是给自己唤叫阿秀的那名婴儿。此时卢云已中调虎离山之计,只余胡媚儿孤身御敌,
她投鼠忌器,深怕误伤婴儿,当即尖叫道:”你要杀我,尽管冲着我来!你……你放下
孩子……’黑衣老人听出她的柔弱,只淡淡地道:“胡姑娘,你生平杀人何其之多,如
今为何吝惜一个孩子的性命?你回答我。‘听他声音老迈,竟是方才车外说话的嗓音,
胡媚儿目光望向婴儿,心里又慌又怕,颤声道:”我……

    我不知道……‘黑衣人冷冷地道:“胡媚儿,只因你心中存了非分之想。你想借这
孩子赎你的罪,让你往上攀爬,重新做人,可老朽得告诉你,你太天真了,这是没用的
……’他口气转为低沉,幽幽地道:”胡姑娘,既已坠入孽海,便无回头之路,沉沦下
去吧……沉沦下去吧……‘胡媚儿听他说破自己的心事,登时放声大哭:“你到底是谁?
’黑衣人淡淡地道:”我是你的同伴。‘胡媚儿泪如雨下,已然软倒在地,哽咽道:
“同伴……’黑衣人缓缓起身,将衣袖撕开了,霎时露出一只孤鸿烙印,听他静静地道
:”胡姑娘,来吧,带着玉玺,随我回去无边地狱,去见你的新主人。‘’新主人?那
江大人他……他……‘胡媚儿全身发抖,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眼前的老者虽然看不
清脸面,说话声中却有一种无形的劝慰之力,形势已成,万难反抗,除了投靠新权贵一
途,别无法子活命,正要含泪答应,陡然间,那小婴儿竟然呱呱地大哭起来。

    胡媚儿脑中电光雷闪,想到卢云对自己的信任,不由尖叫道:“我不要主人!我不
要主人!走开!别烦我!‘只发疯般扑了出去。那黑衣人抓着婴儿,侧身闪过,叹道:”
识时务者为俊杰,你难道不知这个道理么?’说话间手按剑柄,旋即要拔剑出鞘,料来
胡媚儿必定凶多吉少。

    正在此时,车蓬外传来一声大叫:“谁在里面!‘跟着剑光闪动,车篷的帆布竟给
这剑斩裂,不旋踵,一名青年飞入车中,正是卢云。他手腕颤动,剑豹使出,十来道剑
光反射而出,照得满车生辉,那黑衣老人吃了一惊,慌道:”六师弟?’卢云大喝一声,
趁着他心神略分,脚下扫出‘旋风腿’,正是陆孤瞻所授的‘无双连拳’,那黑衣老人
没料到他会化剑为拳,慌忙向后急闪,陡然间卢云进步插掌,身子赫地向前一挤一靠,
左手已然拿住婴儿,肩头重重向前一撞,怒吼道:“破!‘那黑衣老人沈力在胸,硬接
他惊天动地的一撞,砰地一声响,身子如纸鸢般向后飘出,但见他半空扭腰,复又坠下
地来,此人竟是败而不乱,极有大将之风。

    卢云稍一试招,便得奇效,看那‘昆仑剑法’融入‘无双连拳’,拳掌内劲无所不
用,颇见融会贯通,果然无愧这一个月来的苦练修行。卢云占得上风,便要追杀出去,
忽然臂膀一紧,回眼去望,只见胡媚儿拉住了自己,垂泪道:“别追了,他们人很多,
你一个人打不完的。‘卢云见她颓丧黯然,不由慌道:”伤到哪儿了?’胡媚儿低垂柳
眉,摇头不语,过得许久,只见她自行止了泪水,容情变得十分僵硬。卢云正要再问,
那胡媚儿竟已自行跳到了前座,轻提缰绳,一声娇叱,自行驾车前行。

    深夜之间,胡媚儿一语不发,仅在驾车赶路。几次问话,她都不加理会,好似那黑
衣人惊吓了她。卢云望着她的背影,不由低声叹息,他与胡媚儿相处日久,已知这魔女
看似凶暴,其实大半时是装出来的,内里不知何故,很是自卑。回思她哭泣时的柔弱,
一时更感怜悯。

    他闭目凝思,方才共有两名黑衣人前来夹击,第一个是饵,用意只在引他离开,第
二个才是正角儿。这两人的身法十分精强,适才若非醒觉得快,怕真中了声东击西之策。
卢云陡遇强敌,心里不由烦躁起来,车里的婴孩,驾座上的胡媚儿,生死安危全压在自
己肩上,眼前并无退路,这趟旅程是否能平安渡过,端看自己的武功造诣。生死造化,
命数安危,一切全在剑上。

    卢云静坐车中,听着木轮阵阵滚动。他满心烦乱,无助之间,又从怀中取出那本剑
经,他打着了火折,翻到了最后几页,低声默念:“恨人所以得仁,无爱者必不怨……
遂舍善恶之心,得称剑神。‘他这些时日按着经书所载运气练功,只感头绪纷纷,却都
不得其门而入,卢云阖上经书,双掌合十,心道:”卓掌门,请你大发善心,保佑我练
成神剑,救下这些无辜性命。’远处寒鸦啼鸣,听来仿佛是卓凌昭的高傲笑声,正自取
笑软弱的自己。卢云躺在车中,一时翻来覆去,心中极感无奈。

    连着一月赶路,都由卢云驾车,难得落个清闲,慢慢已是半睡半醒,约莫过了一个
时辰,天光微亮,已在黎明时分,听得马嘶声响,大车缓缓停了下来,卢云睁开了眼,
探头望外,四下环山,眼前却有一座吊桥,黑夜间望来颇为狭长,却不知通往何处。

    卢云揉了揉眼,问道:“咱们到了么?‘只听胡媚儿低声叹息,点了点头。卢云见
她面色黯淡,当下翻开车帘,跃到了前座,问道:”怎么不走了?’胡媚儿苦笑一声,
幽幽说道:“卢云,你把孩子留下来以后,就会离开了。对不对?‘卢云咳了一声,道
:”在下还要回北京一趟,您是知道的。’胡媚儿微微苦笑,道:“我知道……我当然
知道……‘她掩住了脸,不住饮泪,哭道:”那个黑衣人说得没错,我本就是个人尽可
夫、低三下四的妓女,原就不该有痴心妄想,更不该指望自己变回一个清白好姑娘,不
过……不过……我要你明白……’她仰头望着卢云,脸上现出毅然神情,拭泪道:“总
有一天,我会让你一辈子记得我的好处,再也忘不掉我。‘黎明天光,胡媚儿面上满是
泪水,这妖女望来竟是如此深情柔弱。卢云见了她的神色,不由心头大震,他伸手出去,
回握胡媚儿的素手,道:”胡姑娘,不用等到那一天……’他跃下车去,俊目回望,颔
首道:“我这辈子已经忘不掉你了。‘胡媚儿樱嘴微张,满心惊诧,慢慢嘴角泛起了笑
容,道:”你……你是说真的?’卢云把她抱下车来,微笑道:“别胡思乱想了。咱们
这就去你家,你那传言中的姨妈,在下可是耳闻已久,今日得去拜见一番。‘胡媚儿给
他抱在手上,登时破涕为笑,道:”我……我真的有姨妈,我可没骗你……’这两人来
历相差十万八千里,一个是自命刚正的孔家门生,一个却是人人不耻的妖淫魔女,两人
如此温言软语,当真是罕见至极的怪事,一个月前,若有人把今日情状告知这两人,必
被斥为无稽之谈,只是此时两人含笑相对,却觉得再自然不过,竟没一分一毫的突兀。

    两人并肩同行,来到吊桥之前,那桥颇见狭窄,长宽仅容一人通行。卢云藉着天光
探看峡谷,只见脚下悬空,高达百丈,谷底波涛翻腾,却是一条大水,想来便是那白水
河了。

    胡媚儿微笑道:“你瞧这桥的模样,可像奈何桥?‘卢云问道:”你家乡便在对岸?
’胡媚儿嗯了一声,道:‘我爹娘都不在了,家里还有四个姊妹,她们性子不像我这般
凶狠,可却比我美多了。’她看了卢云一眼,眼见他一幅误闯盘丝洞的高僧模样,忍不
住笑道:“算了,本想劝你大小通吃,看你木头一根,说了也是白说。

    ‘两人跨步上桥,那木桥嘎地一声,上下晃荡不休,颇见老旧,看这年久失修的模
样,想来地方官员必不曾拨款修缮。卢云问道:“你是几岁离乡的,能说说么?’胡媚
儿望着吊桥对面的村落,道:”我十八岁离家,至今已有十三年了。这还是第一次回来。
‘卢云见她举止妖媚,又常做道姑打扮,没想真的比自己小了一岁,想来这回无意间说
出,应非虚言。当下咳道:“当年姑娘为何离家?’胡媚儿讪讪地道:”当然是穷啊,
咱们苗人耕地少,养不活那么多孩子,自然要送几个赔钱货出去了。难道还能去做官考
试么?‘这贵州紧临四川、云南,与这两大行省相比,只能算是小地方,那时胡媚儿自
况身世,便以’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自谑,只是她却漏了最最要紧的一句,便是
那’人无三两银‘,卢云出身山东,生活虽不富裕,却还不至要送子过继,他眼望胡媚
儿,喟然道:“想你这般娇滴滴的弱女子,也真难为你了。’胡媚儿笑道:”做女人有
女人的好处,谁要你可怜了?‘她眼望卢云,忽地笑道:“卢大人啊,咱俩一男一女,
我又抱着婴孩回家,一会儿我姨妈见了你,恐怕要误会了。’卢云奇道:”误会什……
‘那个’么‘字未出,心下已是一醒,想来旁人见着了两人的神态,十之八九真会把他
们当成夫妇。卢云想到了顾倩兮,她若知道自己与妖女同车共寝一个月,不知会否气炸
了,一时嘴角微微苦笑,摇头道:“误会便误会,那也没什么大不了。’胡媚儿嘻嘻一
笑,颇见得意,跟着又道:”咱姨妈精擅药酒,一会儿你可得多喝两杯,也好强壮身子。
‘这几日辛苦赶路,卢云滴酒未沾,听得有酒,心下自是一喜,正要答应,那胡媚儿却
笑眯眯地掩着嘴,看她这模样,想来是要姨妈把相思蛊毒准备好,一会儿也好下毒。

    两人并肩走着,胡媚儿忽然取出一罐清露,便往卢云身上洒了洒,卢云奇道:“这
又是什么?‘胡媚儿笑道:’咱家养了些毒蜂,平日就在村子旁飞绕,专钉生人。这气
味是驱赶毒蜂的。‘卢云哦了一声,笑道。

    ‘原来如此。’黑暗的道路中,陡地生出一个陌生口音,竟把卢云的话抢了去。卢
云怔住了,胡媚儿也是悚然一惊,她见黑沈的道路中似有大批强敌,想起家人的安危,
不禁害怕起来,喃喃哭道:“不要……不要……‘卢云自知前头必有埋伏,心里也是冷
了半截,当下取出长剑,将胡媚儿护在身后。

    双目刺痛,眼前光芒大现,无数火把高举过肩,那村子里果然有大批人马驻守等候。
卢云咬牙切齿,急忙去看,只见这帮人约莫两百余人,个个身穿胄甲,那高天成、高天
业等人都混在人堆里,却没见到萨魔,眼看为首的是名军官,面貌不识,卢云拉住胡媚
儿的手,正要慌忙奔离,那胡媚儿却呆呆站立不动,卢云慌道:“怎么了?为何不走?
‘胡媚儿哽咽无语,那军官却替她答了,听他淡淡地道:”这位胡小姐的家人亲友,已
被全数擒下。’他眼望卢云,淡淡地道:“您说,她还能去哪儿呢?卢——大人!‘’
卢大人‘三字一出,已然点破了自己的身分,卢云好似被戳中了一刀,不由全身一震,
再也说不出话来。那军官微笑道:”状元大人,在下冯治,六品顶戴,奉钦差陈锣山大
人之命,追捕两位整整一个月之久。卢大人给我个方便,自己方便,还请交出玉玺和那
孩子,念在您的状元功名,皇上或许会从轻发落。’冯治说了许久,登时轻轻挥手,道
:“把人带上来了。‘终于到了最后一刻,卢云牙关颤抖,那胡媚儿更是泪流满面。

    一旁有人大声呼应,只见大批劲装男子走了出来,想来都是武林人物。为首一人牵
着绳索,绳上绑着几十名男女老幼的颈子,想来都是胡媚儿的家人。其中女子有老有少,
更有不少衣衫不整,看几名孩童面颊高高肿起,想来都已吃足苦头。

    高天业喝道:“胡媚儿,敬酒不吃你吃罚酒,你这淫妇当真可恶,居然吃里扒外,
害得大家费了一个月工夫,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一会儿瞧我如何连本带利地炮制
你!‘看’神弹子‘面有菜色,身上又有着毒虫螫咬的痕迹,入村时必然花了些气力。
再看其余将士也多衣衫褴褛,想来这些追兵远从天水赶来,一路深入云贵,真已耗费了
一月之久。

    冯治使了个眼色,大批兵卒奔了上来,将卢云与胡媚儿团团围住,更外围一圈则是
那群武林好手,强弱太过悬殊,一家老小又被人擒住,胡媚儿只能掩面哭泣,毫无战志。
冯治微笑道:“卢大人,当年金銮殿上,皇上如此疼爱你,你为何还要逃呢?别连累顾
兵部,也别连累这些男女老幼,我给您一个面子,不让人押你,请你自己把玉玺和孩子
带过来。‘这趟最后的旅途,终于走完了。什么是非善恶,美梦前程,在这一刻全数成
灰。胡媚儿啜泣不止,她扑入了卢云的怀里,放声哭道:”卢云!都是你害的!都是你
害的!我不要做好人!不要!不要!’她拼命捶打卢云的胸膛,好似要他把自己坏人的
身分还回来,她不要落得这样的下场。

    胡媚儿哭哭啼啼,自把婴孩放到了地下。卢云眼望四周,只听满场男女老幼哭泣不
断,那小小孩童坐在自己的脚边,正自回头望着自己,两手张开,兀自要他来抱。

    苦笑吧……这当口除了苦笑,还能做什么呢?在京城有顾嗣源护他、在怒苍有秦仲
海保他、在天水有胡媚儿救他,现下这些人都被自己的任性牵连,个个都要大祸临头,
卢云啊卢云,你是犯了什么瘟病呢?你是不是吃错什么药了呢?

    自己必然做错了什么,一定是这样的,不然为何会有那么多不幸围绕自己?为什么?

    卢云低头流泪,八尺二寸的身材看来如此渺小,像只卑微的蚂蚁。他泯住下唇,跪
倒在地,垂泪求恳:“冯大人,我可以随您走,只是请您务必高抬贵手,放过这些男女
老少,他们是无辜的。‘冯治摇了摇头,冷硬的声音响起:”卢——大人。’卢云求恳
道:“冯大人,请您做一次好人,好不好?‘冯治叹了口气,他眯起双眼,嘴角斜起,
竖指轻摇,道:”滥好人,不是人。’‘冯…大…人……’断断续续,夹杂着哽咽,身
上似有千斤之重。

    ‘卢——大人。’那声音畅快悠扬,充满了光辉与胜利,就像千百年来的王者。

    冯大人站着,卢大人跪着,冯大人与卢大人,就这样对望着。

    卢云苦笑垂泪,自知无力转变局势,他跪倒在地,仰望上苍。旁观众人目不转睛,
都在望着场中的卢状元。满场寂静中,只听他轻轻向上苍诉说:“老天爷,终究是不成
的吗?‘他双眼微眯,凝视穹苍,泪水从小小的眼缝中涌了出来,他忽然撕破了自己的
上衣,大声哭号:”老天爷!想要做好人,终究是不成的吗?’‘烦死人了,抓起来。
’冯大人皱眉摇头,打了个手势,数十名兵卒暴喝一声,全数涌了上来。在小婴儿呆滞
目光的注视下,眼前的卢云放声大哭,陪伴着他的哭声的,则是满场老弱的惨叫哭号,
以及高天业伸手去撕胡媚儿衣衫的声响。

    谁能解救自己呢?在这濒死绝望的一刻,脑中闪过了无数往事,有顾倩兮温柔的鼓
舞,有顾嗣源多智的嘱咐,更有银川慈爱的目光,而最后停在眼前的,却是他。

    ‘昆仑剑出血汪洋,千里直驱黄河黄。’侠就是夹,左边是仁,右边是义,头顶灰
天,脚踩泥地。只因存爱,所以存恨,只因心慈,所以心悲,只因成王败寇,所以济弱
扶倾,只因天下无道,所以以武犯禁。

    好似卓凌昭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满身杀业的剑神向自己谆谆诉说。迷茫之下,经
脉好似被锁紧了,扼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寻不到出路的方刚血气在体内挤压冲撞。那忿
恨血气化为形质,一点点地催促自己。卢云大声喘息,双手向空挣扎。

    悲怨是空、仁义是梦,只因信仰剑,所以贯彻道。

    ‘呀啊啊!’猛然间,大声惊呼传入耳中,跟着一名兵卒飞了过来,正正撞在冯治
背上,冯治心下一惊,急忙转过头去,只见场中光芒闪耀,卢云手上的宝剑陡然上升了
三尺有余,成了一柄精光耀眼的大火炬。

    卢云泪水滚滚落下,口中却哈哈大笑,他举起长剑,精光一闪,竟已划破自己赤裸
的胸膛,剑尖向地,长剑沾了鲜血,沿刃滴洒,霎时在脚旁画出了一道血线,好似一道
界限,将满场兵卒与那婴儿隔了开来。满场众人不解用意,都是看傻了眼。

    卢云一边哭泣,一边擦抹泪水,模样如同稚童。忽然间,只听一声断喝,场中的身
影不再啜泣,他单手提剑,剑尖却正正指向冯治。冯治皱眉道:“卢大人,你想反抗么?
‘卢云满胸鲜血,仰望天际,只见他掌中如持火炬,静静地道:”我卢云以性命发誓,
你等敢过这条线,必被我手中长剑腰斩。’他横眼睥睨,望着场中兵卒,仿佛便是当年
‘剑神’的傲然神态。

    卢云双目满是血丝,咬牙道:“胡姑娘过来!把你的家人带走了!‘胡媚儿从未见
过卢云如此愤怒,便在药铺里,也仅见他频频拭泪,不曾这般悲号。胡媚儿又惊又怕,
又喜又爱,她蹑手蹑脚地走向自家亲人,忽听一名兵卒喝道:”你大……’话声未毕,
剑芒催动,那人身子竟已断做两截,烂死在地。

    剑芒重现江湖,高天业、高天成等人都是识货的,霎时全身发抖,无不向后退却。
众人大惊失色,万没料到卢云竟有如此神功护身,连胡媚儿也看傻了眼。冯治尖叫起来,
慌声道:“大家一起上!杀了他!杀了他!‘卢云杀红了眼,抢先一步动手,听他纵声
长啸,拔出长剑,第一个对着冯治杀去,众官兵没料到一个文弱书生,居然敢如此杀人,
慌忙间过来拦阻,猛见卢云手腕颤动,霎时’剑浪‘横切而过,滔天巨浪中,宝剑加上
剑气,面前十来柄长枪已然断做两截,卢云扫出重脚,将十数名兵卒全数踢滚在地,那
冯治面前无人保护,已被卢云一把揪住发髻,拖地行走,只听他又哭又叫,惨嚎道:”
壮士,饶了我!饶了我!’卢云沉着一张俊脸,看也不看,左手用力向下一掼,将冯治
在地下重重一摔。他手指地下血线,再次说道:“胡姑娘,把你的亲人带走了。‘眼看
卢云势若疯虎,武功更是高强无比,一众武林人物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竟无一人敢动。
高天成识得卢云,忍不住吞了口唾沫,嚅啮地道:”卢……卢云!你莫要妄动!你没有
胜算的!’此言一出,更衬得众人的气馁,卢云将冯治高高举起,示意满场兵卒莫要妄
动,胡媚儿浑身发抖,一步步朝家人行去,这回官兵无人敢挡,众人一来投鼠忌器,二
来贪生怕死,眼睁睁看着胡媚儿带着满门老小,直朝吊桥奔去。卢云虽怒不乱,便以冯
治的性命做盾,一步步向后退却,也已来到了吊桥之旁。

    便在此时,一道长枪疾射而来,鲜血迸洒,当场将冯治定死,众兵卒又惊又怕,无
不慌忙回望,却听背后传来滔天巨笑,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人海中穿出,两旁人众有走得
慢的,全给他举掌挥开。那人大步一跨,来到了血线之前,举靴抹地,将卢云的血迹擦
了去。

    萨魔来了。

    卢云放声怒号,提气挑战,萨魔也是森森冷笑,突听他虎吼一声,向前飞奔而来,
两只妖魔便在桥前奋力开杀。冯治已死,那带队副官立时呼喊道:“大家别理这家伙,
去追玉玺!分两路包抄……‘满场高手醒觉过来,不再与卢云正面较量,全数朝吊桥直
奔而去,分从四面八方涌到,有如潮水一般。

    卢云给萨魔缠住了,一时无法分心阻挡,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兵卒攀上桥去,有
如虫蚁附毡。那胡媚儿一人站在桥中央抵挡,拼命发射银针去挡,只是来人太多,暗器
随时都会用凿,其余老弱妇孺簇拥着婴儿,口中哭叫不休,全数朝对岸奔逃,情状大见
危急。

    卢云怕胡媚儿支撑不住,霎时豁出了性命,不顾萨魔的拳脚重击,接连冲杀,所使
的招式全是最险最凶的绝招,‘剑豹’、‘剑浪’接连发动,加上剑芒的威力,竟是所
向批靡,寻常兵刃与之相击,无不一碰就断,萨魔过来追击,他便急速避开,顺手再杀
一两人,如同虎入羊群,眨眼间人头乱飞,满地断手残肢,转眼便窜回桥上,高天业、
高天成各以暗器偷袭,但满场都是自己人,每回出手,反而误杀同伴。

    卢云生性温和仁慈,除了在西疆战场上被迫杀敌以外,从不曾如此下手屠杀,看他
此刻身影如同鬼怪,早已杀红了眼,那疯狂厮杀的怒号身影,与当年的卓凌昭并无二致。

    卢云几个起落,连杀数人,抢到了胡媚儿身边,霎时便将追兵隔开。两人站在吊桥
中央,相互凝视,眼见卢云那俊脸沾满了血水,有如着火一般,胡媚儿又慌又怕,哭道
:“卢云……卢云……我们要去哪儿?‘背后兵卒不绝赶来,可见到了卢云的身影,却
又无人敢上。便在此时,一个黑壮无比的身影走上桥来,那蛮牛也似的脚步每一踏下,
便令吊桥颤震不止,众兵卒来不及避让的,无不给他扔上半空,旋即坠下深谷,满桥兵
卒大为慌张,赶忙攀上绳索,急急让开。

    萨魔现身,这回已是两人第三次正面交手,只见这妖魔深深吐纳,双掌向外一分,
凄厉风声大作,竟已运上了十成十的功力。

    胡媚儿尖叫道:“这妖怪又来了,咱们快走!‘卢云咬住牙龈,大敌当前,退无可
退,若要让萨魔杀到对岸,老弱妇孺必然血流成河,此刻别无退路,须得数招内分出胜
负,他大叫一声,反而向前奔跑,一剑抖出,直向萨魔咽喉而去,剑尖颤抖迂回,让人
看不清去路,正是昆仑十三剑的’剑蟒‘。这招虽是初学乍练,但赫然使出,颇见惊敌
之效。

    萨魔断喝一声,斜身闪避,跟着从背后抢过长枪,直朝卢云脑门砸来,卢云举剑去
挡,当地一声大响,宝剑附上真力,登将萨魔的长枪削为两截,只是枪杆巨力震来,卢
云虎口也已隐隐生疼。便在气血翻涌的一刻,那萨魔举起手中的断枪,趁势朝卢云胸口
一刺,喀地一响,那枪虽仅剩半截断杆,但大力传到,肋骨已然断折。胡媚儿大声哭叫,
喊道:“卢云!‘她想要发出银针相助,奈何卢云挡在面前,身影翻滚不休,实在不敢
下手。

    卢云虽得昆仑剑法奥妙,但毕竟所学不久,尚未融会贯通,那剑芒绝技更是须臾之
前才得妙悟,若非连连行险,狂冲滥打,又靠着卓凌昭的威名惊吓群雄,才能战到此刻。
否则众高手一涌而上,高天成、高天业等人加上萨魔出手,早将他杀了。

    萨魔得理不饶人,眼看卢云受伤,剑尖垂地,趁势便要抓起他的身子,将他扔下桥
去,卢云见萨魔靠向自己,霎时狂吼一声,绝技剑芒再次发出,那剑竟不挺起,光芒吞
吐不定,宝剑升起三尺精光,直向强敌而去。萨魔没料到他还能使出剑芒,慌忙向后滚
开,手上抓着一名兵卒挡架,听得一声惨嚎,人盾已然开膛剖腹,只是剑芒何等锋锐,
穿过人盾后,还是刺中那奸恶至极的妖魔,须臾间透胸入体,已然重伤强梁。

    两大高手各受重伤,只在喘息不休。

    此时卢云胸口受伤,那剑芒更是耗损内力,连番使动之下,非只胸口受伤,连丹田
气力也已薄弱,眼看萨魔与自己相距一丈,随时还要再上,卢云褪下血衣,擦抹了脸上
的血水,望向胡媚儿,温言道:“胡姑娘,卢云求你一件事。‘胡媚儿怀抱婴儿,哭道
:”你……你要做什么?’卢云把玉玺递了过去,低声道:“倘若顾家老小有难,请你
用玉玺救他们性命。‘胡媚儿颤声道:”为什么要我救?你……你不走了么?’卢云忍
泪道:“对不起,这个时代,容不下我这种人。我要走了。‘胡媚儿惊道:”你……你
说什么?’卢云泪水滚滚而下,道:“烦请转告顾小姐,就说卢云累了,去到一个很远
很远的地方,请她莫再挂怀。‘胡媚儿知道他要自杀,忍不住放声大哭,尖叫道:”不
行!你不能死啊!’卢云低下头去,背对着胡媚儿,轻声道:“胡姑娘,去你家人的身
边。走吧。‘胡媚儿悲痛之下,只是不肯走,突听卢云大吼道:”走啊!’胡媚儿掩住
了脸,哭叫奔向对岸。卢云撇眼向后,一见她脚踏实地,登时吐气扬声,剑芒闪过,重
重向下一斩。当地一声锐响,那桥好生厚实,这记剑芒功力不纯,竟然无法一次斩断。
卢云提起残余内息,恨恨再斩,那吊桥虽然巨大,却也禁不起两番砍动,一时木板碎裂、
钢绳绷断,旋即向两旁裂开。

    断桥崩裂,卢云内力用凿,第一个坠下,众兵卒原本不住奔逃,惊觉脚下一空,无
不大声惨叫,纷纷坠下桥去。那萨魔没料到卢云竟会自杀,大惊之下,奋力向前一跳,
抓住了断桥下方的一节绳索,竟然逃过了死劫。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此刻妖魔尚能存活,卢云身子坠下,无意间靠着萨魔的一扑,
居然给他撞向桥绳,一时身子摇摇摆摆,悬于半空,竟给断绳卷绕住了。胡媚儿欢呼起
来,她把婴儿扔给了姨妈,尖叫道:“卢云!爬上来啊!‘眼看卢云好似昏晕,她对着
背后的一众女子大叫:”姐!你们快来帮我啊!’众女子惊惶不已,一个接一个,拉住
了胡媚儿的脚踝,将她垂下悬崖。

    胡媚儿与卢云相距数尺,连着几番伸手,却都拉他不到,登时尖叫道:“卢云!你
醒来!‘卢云使出最后一招剑芒,已无分毫气力,听得叫唤,只抬头看了胡媚儿一会儿,
便又闭上了眼,胡媚儿尖叫道:”卢云!你上来!你不上来,我便去害死你的顾小姐!
你上来!上来!’卢云勉强睁眼,缓缓向上攀爬,他伸出手去,仍与胡媚儿差了两尺,
胡媚儿尖叫道:“笨蛋!伸剑过来!‘卢云见长剑兀自悬在自己腰间,他迷迷糊糊地举
起长剑,剑锋便往胡媚儿移去,’百花仙子‘不顾疼痛,当即以掌心顶压锋刃,五指夹
紧剑面,她勉强撑住了,咬牙道:”快点上来,我手疼。’卢云右手拉住剑柄,勉力向
上,胡媚儿疼得泪眼汪汪,哭道:“快!快!‘卢云正要向上攀爬,忽然间脚踝一紧,
竟被人拉住了。卢云低头下看,那人却是萨魔。胡媚儿又恨又怒,左手掏出银针,拼命
望下去扔,只是掌心疼痛,身子倒悬,却都毫无准头。连着掷出五枚,再要去扔,怀中
却空无一物。只是手掌的疼痛越来越甚,忽然间,猛听轰隆一声巨响,断桥吃力太过,
已要崩塌,卢云身子向下一沉,反而坠低了半尺,胡媚儿又慌又怕,尖叫道:”上来!
上来!’呼唤之中,一个黑影飞身而上,来的人不是卢云,却是萨魔,他狂声大笑,便
要往胡媚儿抓去,只吓得她花容失色。便在此时,萨魔脚踝一紧,这回轮到他被卢云抓
住了。卢云抬眼望上,向胡媚儿挤出了微笑,霎时使劲往断桥一踢,轰然大响中,两人
一同坠下山谷,转眼无影无踪。

    胡媚儿倒挂崖边,茫张樱唇,手上兀自拿着那柄‘云梦泽’,可怜卢云早已消失无
踪了。胡家姊妹拉着胡媚儿,先负了卢云的重量,后又吃上萨魔巨大的身子。此刻两名
男子虽已坠下,但众女已然浑身乏力,竟无余力拉人起来。胡媚儿呆呆望着峡谷,心下
茫然,不知所以,忽然间身子受了一股大力,身形急速飞上,崖上竟有人出手相助。

    胡媚儿此时有如痴呆,给人救起,只呆呆地躺倒,茫然望向四方,猛见自家的老弱
妇孺全数跪在地下,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胡媚儿迷惑之中,只是向前爬行,便在此时,
喉头给人架上了一道寒锋,听得一个苍老的口音道:“胡姑娘,我们又见面了。‘胡媚
儿听这口音好熟,连忙抬头去看,只见身边蹲坐着一名黑衣老者,看他脸带面罩,右手
持剑,左手却抓着一块方印,正是玉玺。胡媚儿泪眼朦胧,低声道:”你……又是你…
…’这人正是那夜见到的黑衣无名老人,地狱使者已临,胡媚儿心如死灰,只软倒在地,
等着被杀,忽在此时,眼中看得明白,只见崖边还有一个黑衣身影,那人体魄粗壮,左
手提剑,剑尖却穿透婴孩的襁褓,正将他凌空悬举起来。这婴儿阿秀便如卢云的遗爱,
胡媚儿仿佛被刺了一剑,慌声哭道:“不要杀他!不要杀阿秀!‘黑衣老人将胡媚儿按
住,沉声道:”安静些,主公来了。’胡媚儿哭道:“不要杀他啊,不要杀他啊……‘
受惊过度,已然疯癫一般。

    便在此时,悬崖对面传来阵阵惊叫,胡媚儿趴倒在地,眼里看得明白,晨间雾气蒙
蒙,对岸行来一个巨大无比的人影,水雾之中,那巨人又瘦又长,足有十来丈高,好似
真是地狱魔鬼现身。吓得峡谷对面的官兵一个个跪倒在地,无人敢动。胡媚儿惊愕之下,
心跳几已停顿,胡家老幼妇孺更是心惊胆战,全数飕飕发抖。

    巨影现身,两名黑衣人登时面向峡谷对面,似乎在迎接魔神的到来。

    那巨人行到峡谷旁,忽然身子向下倒落,硕大无比的黑影由空坠下,砰地一声大响,
头顶已然撞落崖边。胡媚儿错愕之下,急急去看,只见那巨人哪里是巨人了,却是数十
人叠起的罗汉,竟如人桥一般,瞬间架住了峡谷两端。胡媚儿全身发抖,喘道:“你们
……你们到底是……是什么人?‘那黑衣老人微微一笑,自将头罩解了下来,露出了一
张沉稳强干的面孔,胡媚儿眼里看得清楚,这人正是昔日昆仑第二把交椅,’剑寒‘金
凌霜。胡媚儿没料到此人居然活着,不由得张大了嘴,她转头去看另一人,只见那人嘶
嘶冷笑,也已将面罩解下,惊见此人满面刀疤,竟是那最为凶狠残暴的暴汉,’剑蛊‘
屠凌心。胡媚儿害怕之下,想起卢云已死,这帮妖魔鬼怪却都冒出来了,忍不住放声大
哭。

    咚、咚、咚,正于此时,对岸鼓声隆隆,掩住了胡媚儿的哭泣,鼓声忽起,崖边众
女惊疑不定,凝目看去,峡谷对面竟有一个身影缓缓行来。

    火神祝融,貌如天仙,那人影身穿白衣,雾气飘渺中,让人倍感惊怕,脚下无数人
众给他踩过,却无一人不适,更无人发出怨言。金凌霜见了那白影,霎时单膝跪地,双
手高托玉玺,一旁屠凌心也已跪在地下,自将那婴儿举在头上。

    那白衣人踏上了峭壁,他不见喜怒,目光挪移间,取过了玉玺,跟着展开一道黄榜,
金凌霜从怀中取出印泥,高举过顶,那白衣人将玉玺沾上了红泥,便往黄榜重重盖落。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行大统,再复皇位,钦此。’白衣人口唇轻动,含笑望
向胡媚儿,跟着从怀中取出一道令牌,扔了过去。令牌坠到了裙摆上,泪眼朦胧中,那
令牌上书篆体,见是‘正统王朝之令’六个大字。

    胡媚儿呆呆坐着,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便在此刻,嘶地一声,上身衣衫尽裂,胸
脯椒乳已然赤裸,猛然间,右臂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阵阵烙印焦味扑鼻而来,胡
媚儿已然倒卧在地,神智未失前的最后一句话,却是那白衣人的一阵安慰。

    ‘欢迎你,为我镇国铁卫一员,从此戮力为国,共效皇命。’

    第八章放逐

    上苍啊!

    从断桥上坠下,想死的卢云没有死,他坠到了大水之中。轰隆隆的急流激荡,卢云
在水中翻滚,他全身乏力,直向一座大石撞去,无力闪避之下,碰地一响,后背正正撞
上大石,只痛得他眼冒金星,奈何冷水浸入口鼻,却又让他胸恶烦躁,正要窒息间,大
浪打来,身子飞上半空,卢云眼里看得明白,自己正在怒涛中翻滚,白浪滔滔,无止无
尽,白水河绵延数百里,不知要将自己卷到何处,卢云终于害怕起来,哭叫道:“救命
啊!”

    话声未毕,身子又已坠入了水中,急流湍湍,将他拉向无边苦海。

    水势越来越快,身子越来越沉沦,一里又一里,忽尔光明,忽尔黑暗,须臾地上,
须臾地底,猛然间,身边冒出一座巨大岩石,真正濒临死亡时,求生之欲竟是如此激昂,
他自知生死全在一举,当即左手挥出,往岩石抓去,霎时惨叫一声,大水灌入喉咙,那
岩上尖刺也已戳入了掌心,这疼痛激发,卢云的内力登也发动,“无绝心法”突生黏劲,
卢云疯狂使劲,抗拒了无边急流,浑身湿软中,终于攀滚上岩。

    这里是哪儿?地狱么?天堂么?

    极目所望,三面全是大水,面前凌空,自己居然孤身处在一座巨瀑之上。脚下惊心
动魄,竟在瀑布边缘,看那巨瀑不知几百丈高,水气弥漫,望不见底。卢云满心愕然,
再次惨叫起来,只是耳中轰隆巨响,又将他的叫声掩去。

    卢云脚踩圆桌大小的孤岩,惊怕之下,忍不住放声大哭。正哭叫呐喊间,忽然有人
来了。只见一个巨大的身影冲向瀑布边缘,眼里看得明白,那不是什么救星,而是自己
的生死强敌萨魔,卢云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要不要救他,眼见萨魔便要冲到大石边,已
在五尺,那妖魔拼命挥手,似要自己救他,倘若忍心不拉,这恶徒旋即便要坠下巨瀑。

    五尺、四尺、三尺、两尺,卢云忽然趴倒岩上,奋力伸手,右手探拉,嘿地一声大
叫,已然抓住了萨魔的臂膀,两人同声怒喊,大牛飞天而起,滚落了岩石之上。

    极恶之徒与仁慈使者同来地狱边缘,二人相互凝视,相距三尺不到,四只腿都在发
软,俱在水雾里喘歇。卢云也不知自己为何要救这凶徒,也许是场面太过骇人,自己孤
身一人,心里实在太怕。他眼望萨魔,正要说话,忽然那恶徒目露凶光,看他反覆打量
脚下,跟着抬眼起来,恶狠狠地回望自己,嘴角更现出狞笑。

    卢云醒悟过来,想道:“我这傻子,这大石头不过圆桌大小,怎能容得下两条大汉,
他要推我下去。”果然萨魔狂叫一声,拐子直向自己打来,卢云又惊又怒:“忘恩负义!
卑鄙无耻!”提膝挑掌,便以无双连拳招架,一个九尺身高,一个八尺二寸,两条大汉
一路从桥上打到崖下,直至生死关头,仍在相互扭咬。只是卢云肋骨断折,萨魔胸口也
被刺出血洞,两人各有伤势,内力微弱,打得虽然凶狠,却不见什么惊天动地的绝招,
只如疯汉般扭打。

    扭动滚打,一会儿萨魔脑袋泡在水里,啊啊呼救,一会儿卢云悬挂瀑布之外,哀哀
啼哭,两人各以凶狠招式啮咬对方,正杀得满心恨仇,忽然之间,远处传来轰隆隆地巨
响,二人相互扭打,却不约而同地停下手来,两条怒汉面向远方,只见天边白浪汹涌,
一道高达丈许的水线如同高墙,直向瀑布边缘汹涌冲撞!

    两人啊啊大叫,都是慌得哭了,霎时一同向前趴倒,各自紧抱岩石,轰地大水冲来,
口鼻都被淹没,水势奇高,劲力强暴,两人全身都被淹没,各以十指之力紧抓岩石,仿
佛身遭苦刑。卢云口鼻淹没,想哭都无法流泪,萨魔恨得心火暴涨,却也骂不出口,半
盏茶时分已过,那水反而涨得更高,分毫不见消退,卢云泡在水下,吸不到气,心肺几
欲炸裂,他紧紧挨着萨魔,那丑牛的肩膀也在晃动,想来也快死了,卢云咬碎银牙,忽
地左手牢牢抓住岩石,右手抱住萨魔的腿弯,跟着身子靠了过去,用牙齿咬了咬他。

    二人近在咫尺,身子都泡在水下,各被巨浪冲刷,卢云眯眼望向萨魔,连连向上仰
首,示意他起身透气,那妖怪愚昧如冢,居然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卢云几欲昏晕,虽说
多读圣贤书,心中仍是千百遍地诅咒他,他无法呼吸,只拼命用肩膀去顶。终于,萨魔
醒悟了,他缓缓起身,靠着卢云死力抱住他的小腿,这才没给冲下瀑布。

    萨魔小腿抖动,好似呼吸得爽快了,可这无耻妖物自己吸饱了气,却不蹲身下来。
此时卢云赌注已下,倘若萨魔自私凉薄,只顾自己透气,卢云必然被水淹死,只是他一
旦死了,那萨魔必也随之灭顶,卢云见他透气透得爽快了,却始终不蹲身下来,可怜自
己双手挣扎,肺中已要没气了,又过小半刻,终于油尽灯枯,脑中渐渐空白,终于断气。

    忽然身子破水而出,竟给人高高举起,卢云哇啊一声大叫,霎时狠狠吸入一口凉气,
他眼泪鼻涕直流,呛咳不断,虽说大水通天高,但萨魔身高手长,一旦举起自己的身子,
还是能让他吸到气。卢云又哭又笑,更多的是拼命呼吸,也不知过了多久,正愉悦间,
忽地惊觉萨魔身子微微颤抖,想来要死了,卢云深深吸了口气,跟着沉入水里,却又把
萨魔托了上去。

    如此反覆不休,大水长达一个时辰之久,终于消退了。两个生死强敌喝了满肚子水,
各自倒在石头上,极善之徒与极恶之徒身子紧紧相挨,如同两条丧家之犬。地狱边缘没
有是非黑白,自私卑劣者,必死,择善固执者,必死。要活下来,便要超越善恶是非。

    天色渐渐黑沈,明月当空,四下夜枭哭喊,两岸悲猿呼鸣,两人仍无气力爬起,只
是肩挨着肩,各以一只脚悬在石台外,一手抓着尖石。都在休养气力。

    正睡间,陡然萨魔睡梦间一个翻身,手肘正正打来,击中卢云门面,当场打得鼻血
长流,看这恶汉好生凶霸,便在石台上也如此嚣张,卢云大怒之下,膝盖便是一顶,重
重撞上萨魔的腰子。两人大吼一声,各自翻身跳起,便又开始第二回合厮杀。

    二人胡乱揪扭,不时拿着石块乱砸乱打,只是双方体力未复,打起来不免有气无力,
打到后来,更感腹饥,两人做了最后一回扭扑,便各自停手下来。彼此占据岩石一角,
相互蹲坐瞪视,如同狂犬。

    卢云饥饿不堪,肋骨疼痛,又恨又悲,不由怒骂道:“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和你这
疯狗一起坠入地狱?”他手指上天,狂吼道:“老天爷!你瞎了眼么?你好可恨!”他
喊得声嘶力竭,老天固然无言,连那萨魔也懒得答理自己,只低头垂首,不住喘息。

    眼看萨魔胸口伤势沉重,被剑芒戳出的血洞深达寸许,想来比自己伤得更重。卢云
哈哈大笑,手指萨魔,喝道:“恶人!你终于伏法了吧!”萨魔呼吸间咻咻作响,想来
那伤直达肺叶,想到此人奸杀妇女,无恶不作,卢云越听越是快意,这人死前折磨越多,
老天越是开眼。当下笑眯眯地望着强敌,口中嘻嘻哈哈,竟也如同疯癫。

    正僵持间,忽见一道金光飘来,卢云咦了一声,凝目去瞧,却是条半死不活的怪鱼,
登时狂喜呼喊:“天降甘霖!”那萨魔也虎视眈眈,两人各据一角,互相抓住对方的肩
头,都等着扑倒抓鱼。

    那鱼飘流快速,来到了河水中央,忽然朝左方飘动,却是向卢云这边流来,萨魔又
惊又羡,口中发出怒号,卢云右拳作势欲挥,左手一捞,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怪鱼抄入
手中,他见那鱼一尺来长,颇为巨大,当足撑上几日,当即张口痛咬,鱼肉肥嫩,油脂
饱满,吃入肚里更是暖烘烘地,想来还能强身补体。卢云吃得欢畅,萨魔自是惊怒交加,
当下伸手抢夺,只是他身上伤重,血流过多,两手一同发力,却被卢云单手制住,只能
眼睁睁看着鱼肉吃到别人嘴里,吞落肚的却只剩满口馋涎。

    那鱼颇为巨大,卢云独个人吃不完,只是这鱼既入御膳珍馐之列,便要保藏,留待
明日早午晚三餐之用,当即将大鱼抱入怀里,哈哈笑道:“上苍眷顾,得享美食。今夜
当有好眠。”萨魔又痛又恨,居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吃饱便睡,这便是地狱旅程的第一夜,看那萨魔身上伤重,卢云自也不怕他偷袭,
当下倒在石头上,大手大脚地横睡着,萨魔几次出手抢夺鱼肉,但他身上伤重,体力逐
渐虚弱,每回都给卢云夹头夹脑地打了一顿,看那妖魔一世嚣张,此刻却敢怒不敢言,
只能缩在石台上,苦苦支撑。卢云哈哈大笑,一来满心激愤,二来疲累已极,也没心思
想什么明日之事,迷迷糊糊间,已然酣眠。

    睡至中夜,仿佛返回了京城,正受着心上人的照拂,他嘴角含笑,自是睡得酣快,
正要翻身,手指一阵冰冷,泡到了水里,跟着一股旋力拉来,险些把他扯了下去,卢云
惊醒过来,再次见到了地狱般的巨瀑。

    悬空巨瀑倾泻而下,夜色中水气漫天,映出一片昏黄月影,竟是十分迷蒙。卢云愕
然中发出苦笑,他抱头蹲地,撇眼身旁,那萨魔紧挨着自己,也已熟睡,看这人伤势沉
重,呼吸间咻咻哮喘,夹在轰然水声中,让人不自觉地烦乱。

    卢云捞了一把冰水,抹了抹脸,转头朝岸上看去,只见两岸离此处各有一里,水势
倾倒,江面浩大,水流自是湍急无比,此时管他什么帝王将相,王图霸业,只要能去到
岸上,倒在草地里睡觉,那便是金榜题名般的喜乐了。卢云忽发奇想:“搞不好可以游
过去。”他侧过上身,浸泡水中,猛然间一股强力旋到,险些把自己卷了下去。看这水
势如此湍急,数万斤大水从高处冲下,力道之大,远非世间任何高手的掌力可比,卢云
惨然摇头,想道:“这儿离岸上这般远,水势又强,我是过不去的。”他呆呆看了良久,
想要冒险下水尝试,却又不敢,一时只能远望岸上,心中烦闷异常。

    他目望江中,忽见十余丈外另有一处巨石,形若孤岛,约莫二三十尺见方,地势宽
敞,更妙的是那儿岩石高耸,尚比此地高了许多。卢云想起昨日大水汹涌冲下的惨状,
自知若要活命,定得设法过去那座孤岛。再看两地相距十丈,或有机会可以横渡。

    正看间,耳边传来一声牛吼,那萨魔梦得咬牙切齿,八成又在吃人了。卢云摇了摇
头,忖道:“这世上坏人何其之多,安道京、罗摩什、卓凌昭都是坏人,却没人坏得过
这个家伙。”

    人世间,强生弱死,强是弱非,自己不知见证了多少回,这萨魔强奸民女,杀生无
数,更是没有半分道理可言的极恶凶徒。孟子称人性本善,荀子说人性本恶,可坏得像
这样的人,实在少见。卢云摇头叹息:“世上怎会有这种人呢?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安道京坏,是因为见利忘义,罗摩什坏,是因为贪慕虚名,可这只妖魔毫无人性,却又
是什么道理?莫非他是天生的坏人么?”撇眼去看,只见萨魔手捂胸口,虽在睡梦中,
兀自身子蜷缩,想来他肺叶破洞,一呼一吸间,必定痛苦异常。想来天道轮回,老天爷
正在折磨这个恶人。卢云微微苦笑,抚摸自己疼痛的肋骨,倘若真有什么天道,他卢云
又干了什么坏事,却要给这般折腾?没道理,上天根本没道理。卢云苦笑抚面,怔怔望
着萨魔,正看间,忽地咦了一声,只见萨魔的内衫上绣着一只小小鸟儿,却是小时候妈
妈买过的黄鸟内衫。卢云微微一笑,心道:“这衣衫是穷人家穿的,这妖魔有钱得紧,
可太也不讲究衣着了。”他望着那小小鸟儿,耳里听着萨魔痛苦的呼吸声,不知不觉间,
想起了妈妈,眼泪竟已盈眶。

    天生万物,难道真是要让大家相互残杀?看自己多读圣贤书,方才桥上一场大战,
只因给逼急了,竟又走上了卓凌昭的老路,杀了多少人?卢云眼望萨魔,满心茫然中,
不由叹了口气。倘若自己仍在尘世,一有机会杀死这人,决计放他不过,可现下两人孤
守苦岛,竟然成了天牢难友。他望着那条鱼肉,怔怔不语。

    该怎么做?

    卢云微微苦笑,当下也不再多想,伸手摇了摇萨魔的手臂,喊道:“喂!给你吃鱼。”

    萨魔给摇了半晌,忽地虎吼一声,这才醒了过来,他睁眼望着卢云,眼神兀自凶狠。
卢云拿着鱼肉左右晃动,慌道:“给你吃鱼,给你吃鱼。不要再打了。”这萨魔是蒙古
人,也不知是否通晓汉话,但鱼肉滋味鲜美,总晓得去吃吧?卢云知道这家伙自私凉薄,
倒也不敢整条给他吃,当下站起身来,撕下一块鱼肉,张嘴啊道:“来,先给你吃一块。”

    萨魔哼了一声,别开头去,模样很是不屑,想来不食嗟来食。卢云笑道:“你有骨
气,那我扔下水了。”萨魔又哼了一声,这回张开血盆大口,蹲坐地下,如恶犬般让自
己来喂。

    卢云苦中作乐,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拿着鱼肉,送到了萨魔嘴边,道:“来,给你
吃,慢慢嚼…”话声未毕,一阵剧痛传入手骨,竟是大声惨叫起来,卢云急着拉出左手,
只因那本已受伤的左掌竟给萨魔齐腕咬住!

    卢云痛得眼花撩乱,眼泪鼻涕直流,哭道:“放开我!放开我!”那萨魔却满面得
意,眼中凶光乍现,看他上下排牙齿发力,竟要把卢云的手齐腕咬断,卢云大怒之下,
正要举掌朝萨魔脑门打去,忽然之间,左手摸到了什么,不由自主间,竟是一阵错愕。

    难怪……难怪这人只会吼叫,原来如此……

    萨魔先前被卢云毒打,早已恨之入骨,好容易得到良机,自要将他的左手咬碎,上
下排牙齿待要加力咬下,突听一声叹息,跟着脑门一阵温暖,竟有人抚摸着自己的头顶。

    萨魔不知咬过多少人,一咬之下,耳里便听大声哭喊,再不便是咒骂不休,却没听
过有人被咬出叹息声,萨魔满心诧异,忍不住仰起头来,凝视眼前的男子。

    月光映照,只见那人目光悲悯,正自低头望向自己。

    “萨魔,你没有舌头?”

    萨魔不会说话,卢云与此人交手无数次,却只听过这人的吼叫,从未听他说过一句
人话。原来他根本没有舌头。两人目光相接,萨魔讶异之中,大嘴不由自主地张了开来。
卢云把左手抽了出来,蹲在地下,柔声问道:“是谁割掉你的舌头?”眼看卢云的目光
带着怜悯。萨魔忽地狂吼一声,只低下头去,并未回话。卢云拿起了鱼肉,送到了萨魔
口中,喂着他吃了,左手骨虽然疼痛,但不知为何,他也不再害怕,只是一块又一块喂
着。那萨魔茫然间,也只是张口吃着。月光映照巨瀑,湍湍急流中,两人一个喂,一个
吃,都是默默无语。

    吃过鱼肉,两人敌意减褪不少,卢云便道:“你受伤不轻,让我瞧瞧你的胸膛。”
萨魔吐了口脓痰出来,差点射中脸颊。卢云骂道:“嘿嘿嘿,你吃了半条鱼,不过要看
看你的伤,却小气什么?”眼看萨魔不理不睬,卢云双手一拍,故做惊喜状:“我晓得
了,原来你是个姑娘。所以怕我瞧。”说着眯眼望着萨魔,叹道:“萨魔姑娘。晚生有
礼了。”

    萨魔大怒欲狂,霎时暴吼一声,自行拉开衣衫,露出雄壮无比的胸膛。卢云哈哈一
笑,看来请将不如激将,连对妖怪也是一般。

    衣衫拉起,眼里看得明白,只见剑芒刺出的血洞深达数寸,伤势竟是不轻,若非萨
魔功力深厚,身体又极为强壮,恐怕早已死了。卢云沉吟不语,自知此地没有药石,伤
势若要愈合,恐怕难上加难,他叹了口气,凝目再看,嘴角却是僵住了。只见萨魔背上
胸前满布无数细小伤痕,已成淡红之色,想来是幼年时受过的伤,或鞭打,或火烫,却
不知是什么人做的。

    原来如此……孟子说人性本善,荀子说人性本恶,可一个人若给割去了舌头,毒打
得遍体鳞伤,他会变成什么模样?

    他一定会仇恨所有的人,举凡两脚走的,一定都要杀死他们、吃掉他们。这就是萨
魔。

    卢云垂泪不语,只因这世间已然歪了、不正了,不知从哪一刻起,规矩破灭,道理
不再,人性仅有的一点良善已被彼此的恨意所淹没,然后彻底歪斜。

    ※ ※ ※经过此夜无言的对谈,卢云便也不再毒打萨魔,心下时时留意,便是在
寻找逃离的道路。岩石便仅几尺见方,两人要不背靠着背,要不紧紧挨着睡觉,只是卢
云心里明白,那萨魔绝非一般坏人,要是发起疯来,必会把自己抓来吃掉,倒也不能掉
以轻心。

    石头上度日如年,不过三日过后,两人便已困顿不堪。阳光曝晒,虽在冬日之中,
兀自十分烤面,夜间风寒,更如刀割,不过数日,已感生不如死,天幸自己怀中还带着
卓凌昭遗下的剑经,白日里给阳光晒烤,夜间便生磷光,卢云便趁机推敲武学,倒也能
自得其乐。

    那萨魔却没这般好运了,他胸口重伤,迟迟不能愈合,慢慢便已生了脓疮,卢云知
道伤口化脓最是致命,当下大著胆子,几次以尖石替他刮疗,痛得他嘶声惨叫,却仍于
事无补。

    到得第五日,夜间听那妖魔飕飕喘息,如扯风箱,白日里黝黑大脸逐渐惨白,渐渐
连吼声也发不出了,卢云心下明白,萨魔数日内必死无疑。

    当日与他激战,恨不得将他砍成两截,如今却要眼睁睁看他一寸寸地苦熬至死,自
己却无法相救,等这人死后,这天地间就只剩自己孤身一人了。卢云茫然垂泪,才知眨
眼间的义愤填膺是何等的薄弱。那萨魔却蛮不在乎。这狂徒虽然自知将死,仍是十分睥
睨神气,望向自己的眼神更满带不屑,想来必在嘲笑自己是个胆怯懦夫。

    他大概不怕死吧……那么自己呢?卢云望着天边的乌云,自知这两日大雨将至,他
低头苦笑,从腰囊里取出那块手帕,亲吻着里头的发丝。

    也好,快下雨了,干脆一起解脱吧,那也是个了局。

    第二日正午开始,雨势连绵不绝,接连下了几个时辰,卢云反正要死,也懒得理会,
多活一刻算一刻,这日中午抓了一条死鱼吃了,眼看水势越涨越高,自知大水再来,自
己必死无疑。刚坠入急流的那一日,靠着萨魔与自己联手,两人才得以撑过难关,现下
萨魔重伤垂危,自顾不暇,看那水势涨起,两人都要一起毕命。

    大雨哗啦啦地直落,水势越来越高,卢云看了看脚下的巨瀑,不知摔下去是什么滋
味,几千万吨的大水压在身上,不知死前会不会很痛?卢云心头发毛,他望向杳无人烟
的对岸,张口叫道:“喂!有人吗?”瀑布水声虽响,但他内力深厚,叫声还是远远传
了出去,只是良久良久,直到嗓子喊哑,都不见有人过来。看来此地太过荒凉,绝不可
能有人过来。

    卢云叹息不已,转头再望十丈外的孤岛,看那儿地势高,复又宽敞,若能飞渡过去,
当是长久之计。只是瀑布之旁,水势实在惊人,自己绝不能下水,唯一的机会,便是跳
过去。

    水势越涨,卢云心意已决,便向萨魔道:“老兄,我要赌一把,我如果死了,你自
己好自为之。”萨魔虽然伤重无力,听了说话,兀自睁着双眼,一脸惊奇,卢云挥了挥
手,道:“再见。那里有鱼,饿了自己吃。”说着说,忍不住哈哈笑了。他眼望雄壮无
匹的急流,自知每步都是生死玄关,他提起真气,往后退了三尺,眼看退无可退,猛地
狂吼一声,奋力跳出。

    一丈、两丈、三丈、四丈、五丈、六丈,不行了,开始下坠,霎时扑通一声,坠入
了急流之中,胸口像是被狂牛撞上,大水扑上来了,那不是冲,而是扑、是撞、是顶、
是压,那股力道太强太猛……直似一堵墙压上来,让自己全然无法动弹。身子立时被冲
了回来。

    水力推挤,身子每一寸都在承受万斤之力,卢云自知要死,心有不甘,连连挣扎之
中,忽地想到了顾倩兮,霎时血气上涌,双目圆睁,按着剑芒的运气之法,狠狠向前劈
出一掌。

    猛然间,掌力激起一股水流,面前的大水在这一刹那分开了,居然看到了阳光。卢
云大吃一惊,万没料到剑芒神技竟能化于掌力,惊愕之中,还来不及思索,那水波合拢,
又把自己冲到瀑布边缘。将死之际,忽然手腕一紧,竟给一只大手牢牢抓住,跟着啪地
一声,自己已然破水而出,滚回了石上。却是萨魔把自己拉上来了。

    眼看萨魔使力太过,已是气喘不休,无力动弹,卢云心中感激,当下替他点穴按摩,
略略消弭痛楚。他一边替萨魔止痛,心中却暗自喜悦,方才那剑芒破水穿出,打开了一
条生路。倘若自己能练成卓凌昭那开天辟地般的内力,或能分江裂水,扭转乾坤。

    可怜剑芒虽强,但远水救不了近火,午后雨势越大,两人都湿淋淋的,看那河水一
寸寸高涨,今晚无论如何都是一场硬仗,要不被淹死,要不被冲到瀑布之下。卢云眼望
那万丈深渊也似的巨瀑,自知若要摔将下去,不免给亿万斤水柱压入瀑布底部,永世不
见天日,想想还不如活活撞死在这石头上,那还来得干脆。

    反正横竖是个死,也不必再想什么,卢云喂过萨魔鱼肉,便也卧倒歇息。傍晚时分,
身子一阵冰冷,卢云醒了过来,只见水势已到脚边。石面越小,可供站立之处越少,卢
云转头去看萨魔,这妖魔定力十分过人,将死之际,却只盘膝打坐,似在固本培元。卢
云却没这般好定力,他满心焦虑,只不住测量水势,只觉每过一刻钟,那水便上涨数寸,
料来一个时辰过后,必有大水冲下。

    果不其然,未至午夜时分,听得远处轰隆隆地巨响不绝于耳,转瞬间水势暴涨,已
至腰间,那大石紧余一小块停脚之处,其余全给急流覆灭,卢云与萨魔各自提起脚跟,
背靠着背,情况大为紧迫。卢云咬牙忍泪,心道:“倩兮、倩兮,我要死掉了,你现下
在做什么?”

    大水越涨越高,已无法两人站立,两人转过身来,面对着面,各以单脚站立。卢云
面露苦笑,眼望萨魔,此刻若要多活一时片刻,只有把身旁同伴推入水中,否则万难活
命。卢云心道:“我该怎么办?把他推下去么?”心念才动,萨魔已然抢先动手,他一
把抓住卢云,将他高举过肩。

    卢云叹了口气,他望向万丈深渊,那大水瀑有若鬼门,随时会吃掉自己。心中虽然
害怕,但此刻又能如何?就算打死萨魔,顷刻间大水再涨,还不一样要死,又何必争什
么?

    算了,就这样。仰望夜空,看看这三十二载的总结是什么?

    今夜云深雾锁,四下一片迷茫。就这样。

    卢云泪水滚落,哈哈大笑起来。

    霎时间,身子飞了出去,卢云闭目大笑,飞啊飞啊,身子开始下坠,万斤水力即将
压扁自己,把他送入地狱。

    砰地一声,背后传来一阵疼痛,身子赫然停下了。卢云大为诧异,不知发生了什么
事,赶忙张开双眼去看。

    滚滚急流中,自己倒在一处孤岩上,正是先前竭力过来而不可得的那处岩岛!

    他飞过了十丈距离,被扔到这处孤岛了。萨魔把他扔过来了!

    卢云啊啊发抖,怔怔望向十丈外的牢友。赫然之间,他尖叫起来,只见狂涛冲来,
已将瀑布旁的萨魔包围,巨岩上仅余小小的方寸之地站立。卢云惊慌喊叫:“跳过来!
快!快!”他趴在孤岛边缘,拼命伸手向前,就盼奇迹出现,十丈外的萨魔能够一举飞
渡滚滚大浪。白浪扑天而来,生死已在一线,卢云哭叫道:“快点来!这里很大啊!晚
上睡觉可以翻身啊!”

    听着卢云的悲哭,萨魔报以一笑。水势越来越高,连最后一寸立足之地也要被淹没
了,萨魔仰望夜空,对这个害人也害己的大尘世,他没有分毫的眷恋。猛然间,大水将
至,已在面前,萨魔双手张开,哈哈大笑起来,他双足力蹬,翻空后仰,身子在瀑布上
旋过了弧影,霎时直直坠入了巨瀑之下。卢云放声大哭,连连尖叫:“不要死啊!不要
扔下我一个人啊!”

    萨魔救了他,却也抛弃了他,让他孤孤单单地,一个人奋战下去。

    萨魔死掉了,天地之间,只余自己孤身一人。卢云呆呆地坐着,不停地哭泣。四周
一片黑暗,剩下来陪伴自己的,只有无尽孤独,以及永无止尽的汹涌怒涛。

    一直哭,一直叫……流浪、落寞、孤独、潦倒,全部痛苦加总之后,得回了两个字。

    流放……

    河水还在高涨,似要淹没世间一切,眼望天边一道道滔天大浪冲来,直达丈许之高,
淹到了膝盖,卢云哭叫着:“带我回家,带我回家……”滚滚急流回应着他,似要把他
冲下瀑布,把他的尸首带回北京。卢云紧抱尖石,不住发抖哭泣。他仰望夜空,忽然间,
他的两眼张得大大的,再也闭不起来。

    水雾盘旋,夜空里有很亮的飞影,那显得圣白的影子在头顶飞翔旋绕,像是死去的
狱友回来看他,告诉他那独自受苦的难友一句话。

    人间的善恶是非,仅在一线间。

    懂了……我懂了……卢云泪如雨下,连连颔首。

    宽恕、怜悯、慈悲……在这浊浊尘世中,他已经找到了自己追求的道。

    慢慢收止了泪水,卢云拿起尖石,神态沉默,静静在孤岛的岩石上划下印记,第一
道印记刻画出来,也开始了第一天孤单的旅程。

    百丈巨瀑倾泻而下,天地一片黑沈,流放天涯的孤臣孽子双掌向天,深深吸了口气。

    “啊呀呀!正道啊!”

    万里惊涛中,水浪分开,孤岛里亮起了绝世光华。这也是南瞻部洲里,最光亮的地
方。

    第九章魁星战五关

    ‘许久许久之……之……哈……’嗤地一声,一名小童打了个响亮喷嚏,他抹去鼻
水,又道:“这后院住了个恶鬼……‘雪花纷飞,洒在连绵不尽的大庄院里,两丈来高
的围墙上堆着厚重雪块,寒冰霜雪,层层叠叠,望来好似白头的巨人。只见墙边生着火
堆,五名孩童围火取暖,四男一女,约莫八九岁年纪。看他们身上穿着厚重的棉袄,服
饰颇为华丽,想来都是大户人家的孩子。

    ‘那鬼啊……他没有脸,没有舌,也没有双手,他是个干干瘦瘦的骷髅头……’一
名小童正说着鬼故事,他举高两手至肩,做阴森厉鬼状,口中吱吱作态,惊吓听众。几
名孩子寒毛直竖,却又聚精会神,就怕错过了一点半点。却见火堆旁另躺了个男孩,身
上铺着毛毯,好似睡熟了。

    那小童见同伴神情专注,都在聆听自己说话,一时大感得意。又听他道:‘那鬼整
年住在井里,好寂寞、好孤单,于是每到深夜时分,月亮出来的时候,他就这样哭喊着,
儿子啊……

    儿子啊……你下来陪我啊……‘耳听那说故事的孩子叫得凄惨,几名小童都是为之
一惊。却听一名小女孩儿呸了一声,骂道:“胡正堂,听你胡说八道!那鬼不是没舌头
么,怎又会说话了?’那胡正堂一脸尴尬,撇眼朝火堆看去,只见红艳火光照来,一名
小女孩儿撅着嘴儿,呼着热气,严冬寒风吹来,将她的粉颊冻得红烫烫地。看她年岁虽
小,鼻梁却极为挺直,两只辫子乌黑油亮,与白雪般的细嫩肤色一相对照,虽只八九岁
年纪,便已出落得十分美貌可人。

    胡正堂满脸火烫,不知如何圆谎,他咳了几声,道:“鬼又不是人,不靠舌头,也
能说话。‘那小女孩儿哦了一声,道:”听你信口胡诌,你见过鬼么?’几名孩子听了
这话,登时议论纷纷,都朝胡正堂望来,都在等待他回话。那胡正堂丢不起这个脸,也
是下不了台,只能一拍胸脯,大声道:“怎么没见过?三岁就瞧过了!‘众童闻言,都
有惊叹之意,那胡正堂更是得意洋洋,更要大声说嘴,却听那小女孩儿冷冷地道:”一
派胡言。

    这世上压根儿就没鬼,你要三岁就见过,赶紧找一只出来给本小姐瞧瞧。‘那说故
事的男童姓胡,双名正堂,父亲乃是朝廷官员,家教一向森严。好容易腊月将至,学堂
夫子启程返乡过节,胡正堂这才蒙双亲恩准,前来同窗好友家中过夜,本想众童群聚院
中,烤火游嬉,必有一番乐子,没想小美人儿一本正经,凡事都冲着他来,自是让他恨
得牙痒痒的。

    胡正堂见众孩童目光一瞬不瞬,都在等着自己回答,一名鼻涕孩童更是叫道:“是
啊!正哥哥快抓一只鬼出来,大家都想看哪!‘胡正堂一脸慌张,不知如何应付,当下
先学着大人模样,仰天三笑:”哈!哈!哈!’那胡正堂在双亲面前十分乖巧,私底下
却爱学武师伴当的言语,平日专来江湖人物那一套,众童见他模样神气,更是敬服,哪
知胡正堂的小脑袋一片空白,拼命思索,只想找个法子蒙混过去,那小女孩儿识破他的
阴谋,登时笑了,道:“算了,饶过你吧。大家再来玩儿。‘正要取出布娃娃来玩,却
听胡正堂喊道:”谁要你饶!你……你听了!你既然敢说这世上无鬼,不如咱俩打个赌,
看看有无魔鬼,敢不敢!’也是丢不起人,当下便做出赌约,盼来讨回一城。一旁孩童
登感兴奋,纷纷拍手叫好。

    同伴满嘴挑衅,那小女孩儿将门虎女,生性豪迈胆大,自也不来怕,当下叉起了腰,
扬眉道:“有什么不敢?

    谁怕谁!你划下道来,怎么赌?‘胡正堂冷冷一笑,道:“怎么赌?当然是捉鬼!
一会儿少爷入院抓鬼,我要没从井里拖出一只,我就……我就……’他连着两个‘我就
’,忽地面色惨澹,居然不知如何接口。

    看这世上鬼神都在庙里,一时半刻间哪能找出一只半只?那小女孩儿嘻嘻一笑:
“你就怎么?快说啊!‘胡正堂喃喃地道:”我就……我就……’他坠入自己的陷阱,
只感头皮发麻,嘴角发苦,忽然灵机一动,拿出了绝招,朗声大喊:“我要捉不到鬼,
我就当场脱光衣裳,在这院里走上三圈,怎么样!‘众童听他说得神气大胆,自是拍手
欢呼,雀跃无比。

    胡正堂气喘吁吁,双手高举,做胜利状,得意了好一会儿,便冷冷望向那小女孩儿,
道:“华妹啊,我已经做了赌约,愿赌服输,谁输谁脱,脱还要脱得光溜溜,你敢不敢
啊?‘那小女孩儿本想与他对赌,银两童玩两不惧,哪知罚约竟然下流至此。她虽然胆
大,却不是笨孩子,一见几名男童目光不善,当下别开了头,娇叱道:”无耻!我不玩。
’胡正堂早已料到她不敢答应,当下暗暗松了口气,道:“不过就是脱件衣衫,你怕什
么?瞧,我现下就脱给你瞄瞄!‘说着便往自己裤带扯去,小女孩儿呸了一声,双手遮
脸,把头别开了。胡正堂打蛇随棍上,冷笑便道:”华妹,你既然不敢赌,那便开口道
歉,我胡正堂是你随便损得么?’小女孩儿对他的喝问置若恍闻,只哼了一声,别开脸
面。

    胡正堂知道自己大获全胜,当下学着爹爹的模样,仰天大笑起来。大声道:“胆小
婆娘!回家找娘亲喝奶吧!

    ‘说着几名孩子起哄,纷纷叫道:“胆小鬼!开口道歉!开口道歉!’小女孩儿给
众童出言相激,自是又恼又气,慌张之下,急忙去搬救兵,自对一名男孩唤道:”阿秀!
他们欺侮我!阿秀!‘她唤了两声,只见那阿秀缩在火堆旁,自管呼呼大睡。看他卷着
毛毯儿,好似冬眠一般。小女孩儿抓了雪块,便往火堆旁扔去,闷响传过,正正打在那
阿秀头上。雪块绷开,洒得满脸,哪知那男童真似昏晕一般,仍无知觉。

    ‘死相。’那小女孩儿有些着急了,喃喃哭骂。

    几名孩童相顾莞尔,胡正堂嘻嘻直笑:“华妹啊,我娘每回骂我爹,也总是说这两
个字呢。‘另名孩子学着那小女孩儿的腔调,吱吱尖叫:”死相!’那小女孩儿听他们
言语粗俗,只气得脸色惨白,那胡正堂牙尖嘴利,仍不放她过去,只戟指冷笑,说道:
“小妮子,别想相好的会帮你,你要真带种,那便定下赌约,要不便开口道歉,否则我
明日便上大街说去,要全北京都知道,你伍崇华是天生的胆小鬼!怎么样?‘那小女孩
儿气往上冲,喝道:”你敢?’胡正堂笑了笑,道:“有什么不敢?‘当即双手箍嘴,
圈呼道:”北京街坊老小听了!伍家大小姐羞羞脸……没种……是天生的胆小鬼!’他
人机灵,口才佳,损起人来词藻丰富,全是大人那套羞辱把戏。

    那小女孩儿大怒欲狂,随手抓起脚旁的枯枝,狠命便往那胡正堂戳去。那孩子斜身
避开,做了个鬼脸,笑道:‘打不到!胆小鬼打不到!’说着吐舌摆臀,更是着意欺侮。

    那小女孩沉下气来,看她左手捏着剑诀,却是隐隐有着武功底子。她看准方位,霍
地出手抽打,啪地一声,胡正堂臀上竟被狠狠抽了一记,火辣辣地十分疼痛。胡正堂惊
怒交加,随手抓起雪块,便往那女孩儿砸去,骂道:“贱婆娘偷袭暗算,卑鄙无耻!不
守妇道!‘那小女孩儿听他骂得难听,目光满蕴怒火,她沉下俏脸,学着爹爹的狠模样,
压低了嫩嗓子,粗声道:”胡正堂,你这般欺侮我,我不会饶你的。’那胡正堂哈哈大
笑:“谁不饶谁呀!我好好地说故事,你这疯婆硬来打岔,活该给我取笑,活该!胆小
鬼,活该……‘几名孩童排做一列,学着他的模样舞蹈摆臀,只在加倍戏弄。

    那女孩儿将门虎女,一旦动了真怒,一心只要对方流血,对无聊叫骂一概不睬。突
见她半空一个旋身,手中枯枝飞快送出,这回不再容情,那枯枝方位精准,竟是朝胡正
堂眼珠而去。几名小童见状,无不大惊失色,纷纷喊道:“快住手了!‘眼看便要刺中
眼珠,惹出大祸,忽然一只手探了过来,将那女孩儿的枯枝抓个正着,众人转头急看,
出手的正是方才睡得昏死的那名男童,阿秀。

    那阿秀双手叉腰,怒目圆睁,看他身穿绿袄,虽只是个孩子,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
神,头上系了条红带,带上缝了块方方正正的美玉,正正遮住了额头。他面有愠色,沉
声道:“干什么!干什么!我才睡了一会儿,你们打打杀杀地干什么?‘看他疾言厉色
地数说,其余几名小童却是肃然静听,并无一人反驳,足见这孩子身分不同,当是众孩
童的领袖头目。

    那阿秀狠狠喝骂一顿,又往众孩童瞪去,斥道:“到我家来玩,就要守我家的规矩,
是谁先作怪的?‘众孩童手指华妹,喊道:”是她先打人的。’那华妹急急摇手道:
“不对……不是这样……‘还未出言反驳,却听阿秀啧了一声,凑手抢过枯枝,随手折
断了,骂道:”华妹,你明明有武功底子,出手怎没半点分寸?’那华妹给数落一阵,
眼眶竟是红了。阿秀不察,兀自脸泛怒火,又道:“我好心邀大家来家里玩儿,你却出
手欺侮我的客人,你对得起我吗?你要刺瞎了胡正堂,一会儿人家爹爹找上我家来,你
又想我给爹娘活活打死么?‘说着狠狠往华妹瞪去,喝道:”去给人家道歉了。’那华
妹用力别开了头,神色极其倔强,却是不依。阿秀喝道:“还不去!‘华妹眼中珠泪欲
垂,已在勉力强忍,忽给阿秀这么一吼,再也忍不住泪水,竟低声呜噎起来。一旁小童
们哈哈笑道:”胆小鬼哭了!胆小鬼哭了!’说着手舞足蹈,又来取笑。

    阿秀见小女孩儿泪洒当场,不由有些诧异,这华妹天性强悍,向来少哭,若非心里
受了委屈,绝不会当众哭泣,想来其中必有内情,正要询问,华妹已咬住下唇,狠狠推
开众人,便要发足飞奔,阿秀反手将她拉住,温言道:“别哭,究竟怎么回事,跟秀哥
哥说了,好不好?‘华妹忍着泪,只是抽抽噎噎,实在无法言语,眼看旁边几名小童兀
自指点嘻笑,阿秀一拳便往身旁小童脑门打去,喝道:”闭嘴!’说着随手揪住其中一
个流鼻涕的,喝道:“阿元,你来说,究竟怎么回事?‘那阿元适才陪着欺侮华妹,此
时给老大抓住了,自是胆战心惊,当下挂着两条鼻涕,干笑道:”方才秀哥睡觉时,那
胡正堂在说鬼故事,华妹打断了他,两人便吵起来了……’阿秀懒洋洋地听着,又道:
“再来呢?‘那小童干笑道:”后来胡正堂要和她打赌,华妹不肯,大家都笑她胆小鬼,
这就打起来了……’阿秀哦了一声,道:“华妹一向很大胆啊,什么时候不敢赌了。你
们赌啥呀?‘一名男童嘻嘻笑道:”谁输了,谁脱光衣服……’阿秀听得赌约如此,忍
不住面色惨白,霎时纵身跳起,暴喝道:“胡正堂!你当我家是什么地方了?给我滚过
来!‘那胡正堂便是说故事的小童,此时早溜得不知去向,阿秀大喊大叫,推开众童,
便要去找胡正堂,忽见华妹背转身子,竟要走了。阿秀赶忙将她拉住,慌道:”华妹,
对不住,是我不好,没先听你说分明,快别生气了,好么?’那华妹紧泯下唇,只是忍
泪摇头,道:“我要回家跟爹爹说。‘那阿秀惶恐起来,众小童设下圈套,要将人家女
儿剥光,地方又是在自个儿家里,这等事传扬出去,恐怕自己会被打断一条腿,他原本
模样威风,此时大感惶恐,慌道:”求求你,可千万别找伍伯伯,我爹娘知道了,非打
死我不可。这样吧,一会儿我去厨房里拿些吃喝的孝敬您,绝不贪睡,好么?’华妹见
阿秀陪足了笑脸,怒气消减了许多,只是要这样放他过去,未免不甘,仍摇头道:“你
方才那般数落我,我可吞不了这口气,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听得此言,虽在大寒冬
日,那阿秀还是流了一身冷汗,忙道:’行,上回我答应帮你买糖葫芦,明儿个便给你
买去。‘华妹听他推托,立时掉转身子,啜泣道:”耍赖,我要回家找哥哥,说你们欺
侮我。’阿秀惊道:“别!别!

    你那崇卿哥哥怪物也似,他会打死我的!‘一旁几名孩童想起那高壮无比的身影,
一个个面带惊恐,纷纷出言道歉。华妹其实气早已消解了,她装作十分悲切,兀自哭道
:“好……只要你依我一件事,我一个字儿都不说,好不好……’阿秀苦着脸,垂着手,
低头道:”你要什么,说吧。‘华妹嘻嘻一笑,泪水一发不见踪影,她指着阿秀额头上
的玉佩,娇声道:“我要这个!’阿秀再次跳了起来,摇手慌道:”不成!不成!这是
我娘打小做给我的!不能给你!‘那华妹家世非凡,爹爹英雄武勇,乃是当朝超品大员,
打小是要什么有什么,其实她也不希罕那块玉,只想瞧瞧自己能否支得动阿秀,眼看他
打死不从,当下小嘴一扁,又要放声大哭。

    想起娘亲对自己的慈爱,如何能把玉佩随意送人?阿秀忝为主人,没想却替旁人背
了黑锅,一时苦着小脸,叫道:“胡正堂,给我滚过来!我救了你的性命,你快过来求
情啊!‘他叫了两声,却不听同伴答腔,这胡正堂平日聒噪吵嚷,每回只要有他在,必
有乐子可找,哪知忽地哑然无声?阿秀大感诧异,随手抓了一名同伴,问道:”胡正堂
去哪儿了?’那男童抹着鼻涕,指着围墙底下一处地方,笑道:“你看,狗洞呢。‘眼
见地下积雪松动,似有爬行痕迹,阿秀心下忽起不祥预感,颤声道:”他爬进去了?’
那男童笑道:“你可聪明了,他怕你揍他,便躲进去了,还说要找井里头找没脸鬼出来,
好帮他打架呢。‘阿秀惊得飞了起来,神情又急又怕,道:”该死!该死!什么找鬼抓
鬼的,那废院去不得啊!’众小童纳闷不已,摇头道:“为什么啊,不就是废院么?‘
阿秀竖指唇边,示意众人噤声,跟着伸手向远处一指,低声道:”你们瞧那儿。’众童
极目望去,却见园中几名侍卫打扮的男子巡逻察看,华妹自家也养着大批卫士,一望即
知这些男子的身分,登时颔首道:“他们是来看守的?‘阿秀叹道:”还是华妹懂事,
我爹爹千吩咐万交代,要咱们绝不可以进去废院玩,还要这些大哥们过来看守围墙,胡
正堂溜进去了,我爹要是知道这件事,非得打死我不可。’想起爹爹的手段,不由双手
掩面,哀哀苦嚎:“这下惨了!你们怎不拦他啊。‘几名孩童见阿秀怕得厉害,倒也有
些慌了,华妹忙道:”你别怕,不如我钻进去找人,把他拖出来。’说着矮下身去,便
要朝狗洞钻入。阿秀赶忙收拾了泪水,一把拉住她,摇头道:‘去不得。’华妹柳眉微
蹙,噘嘴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要怎地?‘这阿秀年纪虽小,行事却甚沉
着,他擦抹了泪水,眼珠儿转了转,低声道:”咱们先在这儿等他,待这小子回来,大
家立个誓,就当没生过这件事。’华妹听他语气郑重,想来这后院古井真是禁地,一会
儿可别惹出什么纷争,赶忙颔首道:“大家听了,就听阿秀的吩咐,一会儿胡正堂回来,
可别让他大声嚷嚷。‘众童都是世家出身,家教森厉异常,听他们说得惨,自是慌不迭
地颔首,只等胡正堂回来,便要一同立言发誓,以免阿秀惨遭家法毒打。

    等了许久,胡正堂仍没回来,众童想起后院的传说,心下暗自害怕。华妹低声道:
“阿秀,你家后院真有鬼么?‘阿秀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清楚。咱家搬来旧宅也是
这三年的事,听奶奶和叔叔说,像是古井闹过鬼什么的,我懒得挨骂,听过便算,可也
不曾多问。’众童面带忧虑,想来胡正堂鬼主意最多,却不知从哪儿打听了鬼故事,居
然惹出灾祸,看一会儿东窗事发,每个孩子都要回家挨板子。

    又过良久,雪势加大,天色渐黑,那胡正堂却似给鬼魂招走,迟迟不见踪影,阿秀
心中烦恼,就怕他一个失足,居然摔到井里去了。当下咬牙道:“不成,你们在这儿等
着,让我进去找他吧。‘说着吩咐众童,道:”要是我也没出来,你们便到东厢房的书
斋,找我叔叔说去,先别让我爹娘知道。’众童答应一声,心里却不自禁地发慌,不知
一会儿要生出什么祸事出来。

    眼看阿秀便要钻入狗洞,华妹心中忧虑,就怕他也给鬼抓了,忙道:“阿秀,我跟
娘新学了几招剑法,要是遇着坏人,能帮你打发呢。让我陪着去吧。‘阿秀沉吟半晌,
道:”也好,多个帮手,你去找几根结实的树枝,咱俩一会儿防身。’华妹生性大胆,
最爱冒险寻奇,当即欢容道:“成,包在我身上。‘说着矮下身去,便在围墙旁探看搜
索,瞧瞧有无合用物事。

    那华妹蹲在地下,正凝目寻找间,忽在此时,一张脸从墙里凑了过来,睁眼瞪着她。

    虽说华妹将门虎女,此刻陡见妖怪,仍不禁放声尖叫,大呼道:“救命啊!‘跟着
纵起身来,便往阿秀怀里扑去。阿秀也是吓得面色惨白,凑眼去看,那张脸不是别人,
正是胡正堂,看他一张脸恁煞惨白,正从狗洞里探了出来,众童惊慌不定,急忙伸手去
拉,几个使劲拖扯,终于将那小童拔了出来。

    胡正堂倒在地下,气喘不咻,阿秀扶着他,低声问道:“正堂,你还成么?‘眼看
胡正堂不言不语,一名孩童流着鼻涕,凑脸过来,道:”喂!你见到鬼了么?他真的没
手吗?’胡正堂转过面来,霎时呕地一声,大口秽物直喷而出,正正射在那鼻涕小童脸
上,那孩子吓得滚地爬开,胡正堂也是全身乏力,一时软倒在地。阿秀与华妹对望一眼,
两人都感心惊诧异,正迷蒙慌忙间,听得胡正堂哭道:“好多……好多……‘阿秀颤声
道:”什么好多?你说清楚点!’好多……好多……

    井里好多……

    鬼……

    大雪纷飞,围墙下小童们全身颤抖,面面相觑,众人再也忍耐不住,霎时全数尖叫
起来。

    ‘叔叔,别一直拉着我,怪疼的。’阿秀抬头望着身边的男子,哀哀告饶。

    人声吵杂,偌大的京城教场挤得爆满。只见校场正中搭着一座大擂台,场边锦旗飘
扬,悬满布招,旗面图样全是锦毛狮,锦狮背驮大将,大将手舞关刀,左书‘魁星战五
关’五大汉文,水墨飞舞,苍雄有力。右侧则是须须弯弯的几个外国文字,长长一串,
想来必也是同样意思。擂台四方各搭高台,层分六级,彩绘龙凤,看台上人声语嚷,观
众云集,望之黑压压的一片。

    ‘你呀……’看台楼梯传来一声叹息,一名男子拾级而上,那人身着朝袍,左手牵
着一名男童,那孩子约莫十岁年纪,额上系着玉佩缎子,正是阿秀,两人背后却还跟着
几名家丁。阿秀苦着小脸,仰头看着叔叔,听他叹道:“不看紧点成么?‘阿秀的叔叔
是个英俊男子,年莫二十八九,柳眉如画,雪肤星目,竟如姑娘般的美貌。这叔叔看似
文秀,说话口吻却甚老沉,他把阿秀那虎壮小子一路牵来,最后将他按倒椅上,跟着交
代身旁老汉,道:”刘管家,好生看着神秀,别让他乱走闯祸。’那孩子见自己有如人
犯,只得拉着青年的手,求情道:“叔叔,您别这般无情嘛。‘那青年捏了捏孩子的脸
颊,责备道:”阿秀呀,你上回闯得祸还不够大么?你想邀请学堂小朋友回家过夜,叔
叔还不帮着向你爹娘求情?可你看,你干了什么?人家胡正堂好好地来家里,现下却痴
呆了,可别想叔叔会再帮着你。’那阿秀苦着脸,低声道:“叔叔,那胡正堂糊涂,自
个儿溜到废院去的,可不是我怂恿的。‘那青年摇头道:”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
是你朋友惹得祸,便该是你的罪责。自己反省了。’说着吩咐管家,低声道:“老爷吩
咐了,要这孩子长长眼界。一会儿武校开打,你便陪着他看,比试一完,立刻把人送回
家,绝不准他四处晃荡。‘那管家答应一声,道:”老朽知道了。’那青年整理了朝袍,
望着阿秀,道:“叔叔还有事,你可乖乖的。‘阿秀愁眉苦脸,也没回话,自顾自地喃
喃低语,那青年往他脑袋一拍,叹道:”小鬼灵精,少惹点祸,省得每天让你娘烦恼。
’当即走下台阶,自入场中去了。

    叔叔离开了,那管家却又凑了过来,只一股脑儿地挨在身边,手还搭在肩上,如同
看守犯人。阿秀苦着小脸,四下偷眼去看,霎时心下大乐,嘴角露出了笑容。

    看台搭建颇高,共分六层,阿秀坐在四楼,探头向下,眼里看得明白,二楼处坐着
一名女孩儿,看她愁眉苦脸,却是华妹,只见她身边坐着个老嬷嬷,想来闯祸之后,这
华妹也给当成人犯押着。两名孩子一在四楼,一在二楼,远远相隔,难以言语,阿秀只
想与同伴打声招呼,当即拉了拉管家的衣袖,低声道:“管家伯伯,我想解手。‘管家
奇道:”少爷出来前,二爷不才带您把过尿么?忍会儿吧。’阿秀见计策不管用,登时
苦着脸,他双手掩住小腹,低声道:“管家伯伯,不知怎地,我肚疼。‘那管家叹了口
气,当即探头出去,自朝楼下大声喊道:”拿盆子来!’过不半晌,几名下人气喘吁吁,
手端大脸盆,急急奔上。管家把大脸盆放在地下,又从怀中取出草纸,含笑道:“神秀
小少爷,这儿解吧。一会儿我替您擦着。

    ‘阿秀惊得呆了,四下衣香鬓影,满是名流仕女,更别说华妹就坐在下首,却要阿
秀如何当众解裤,却在这儿公然大解?这要传到了学堂,除了羞愤自杀一途,别无第二
条路走了。管家见他低头含泪,忙道:“少爷,快脱裤啊,可别拉在裤子上了。’阿秀
咬牙切齿,恨恨地别过头去,道:”肚子忽然不疼了。‘管家笑道:“不药而愈,此乃
天佑少爷,真可妙了。’当下挥了挥手,示意下人端着脸盆离开。

    自那日后院闹鬼事发之后,这阿秀已被禁足一月有余。那日胡正堂爬出狗洞,来来
回回便是那句话:“好多,好多鬼……‘竟如痴呆一般。胡正堂出事之后,家中尊长自
是暴跳如雷,这胡家官职显赫,胡正堂的生父名唤胡志廉,乃是礼部侍郎,当朝从三品
的大员,伯父胡志孝官职更高,却是当今大理寺寺卿,胡家书香世家,洞见观瞻,岂料
孩子去别人家过得一宿,居然成了话也吭不出的白痴,胡家大怒之下,一方面寻访名医
诊治,一方面上门兴师问罪,天幸阿秀的父亲也是当朝大员,笼络手段甚是高明,这阿
秀便只给吊起毒打,没给胡家人带去赔命。

    难得今日朝廷比武,中原蒙古的高手汇聚一堂,阿秀才能出来透气露脸,增长见闻,
好容易与华妹见到了面,阿秀一个月不见她,自有无数话想说,但管家奉命死守身旁,
屎遁尿遁却不管用,却要他如何脱逃?

    眼看华妹身边也有下人跟着,想来八九不离十,必也株连祸结,让爹妈重责厉罚。
阿秀气鼓鼓地坐着,不知这牢狱之灾还要多久,阿秀愁眉苦脸,一旁下人端着大脸盆行
开,脸上却挂着一幅讥笑。阿秀越瞧越怒,正看间,忽见一名美貌女子行来,便坐在华
妹身边。阿秀心下狂喜:“娟姨来了,我可得赌上一把!‘也是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
生,忽地发起蛮来,他狂吼一声,一脚朝家丁踢去,脸盆登时鼓咚咚地滚落台阶,那管
家吃了一惊,大手微松,阿秀见机不可失,当场双脚蹬出,倒栽葱也似地飞身离座,直
朝华妹头上坠落。

    阿秀身子飞坠而下,势道甚快,倘若与华妹撞个正着,两名孩童都要重伤,便在此
时,一双素手伸了出来,左手在阿秀背上一托,登让他身子转向,那阿秀受了外力,斜
向一旁坠落,便在此时,那右手拢了过来,又将他半空兜转一圈,卸去大半力道,这才
稳稳将他接落下地。

    阿秀如同飞天小猴,自是玩得痛快,正要哈哈大笑,却见一双媚眼瞪了过来,腻声
道:“阿秀,这么高地方跳下来,可是想找死么?‘面前好一张鹅蛋脸,只见这女子二
十六七年记,秀眉微蹙,嘴角轻撇,一对酒涡十分动人,那双大眼却直瞪着自己,不假
辞色。

    阿秀见了这女子,立时欢笑道:“娟姨,好久不见了!‘阿秀倒也不是傻瓜,自知
华妹家世渊源,父母武功极其高强,眼前这位’娟姨‘更是华妹的师姑。名门大派出身,
以她一身高明武功,怎会不救自己?

    别人家的孩子打不得,那‘娟姨’皱着秀眉,正想把他拎回去,便在此时,背后响
起大批脚步声,阿秀吓得魂飞天外,却是管家领着大批下人匆匆奔来,想来是要抓自己
回去。听他口中大喊:“少爷啊!您可是尿急啊!

    我带你去解手呀!‘语声如雷,让人羞愧无地,阿秀面红耳赤,正想找个地洞钻下
去,一旁华妹却凑了过来,低声道:“快装脚疼。’阿秀立时醒悟,赶忙把脚高高举起,
惨然道:”扭了!扭了!摔下来时不慎扭歪了!没准断了!可真疼死我啦!‘那华妹这
几日也给父母责罚,好容易阿秀冒死过来瞧自己,如此心意,怎能放他离开?当下只在
一旁装腔作势,不住询问病况。管家更是呼天抢地,吩咐下人急取药箱,过不多时,又
有人端着大脸盆过来,这回盛的却是热水,想来是要泡脚之用。

    阿秀正自胡喊胡闹,忽见一名公子爷行到看台下,向那娟姨一笑,拱手道:“娟掌
门,一会儿比武,可要瞧您技压全场了。‘阿秀见那公子爷面白如雪,一双大眼灵动传
神,头上还绑了条紫头巾,虽在寒冬,左手兀自轻摇折扇。阿秀见这公子好生貌美,怕
要把叔叔比下去了。慌忙瞪目去看,又见那公子爷的折扇绘了幅泼墨山水,旁书’紫云
轩‘三字,却不知是哪家的风流人物。正要去问华妹,那娟姨已然回头望向华妹,笑道
:”娟姨先下去了,一会儿你娘过来,叫她看我大显身手。’那华妹啊了一声,叫道:
“姨!您等会儿,我娘交代了,要您出场前和她碰个面……‘话声未毕,那娟姨已然飞
身跃起,她不待老老实实地拾级而下,身形纵出,轻飘飘地跃出看台,只见她身影曼妙,
半空一个回旋,衣影闪动,烟尘不起,霎时便落在那公子爷身旁。

    那公子爷含笑拱手:“九华山轻功独步天下,在下今日可见识了。‘娟姨羞了羞他
的脸蛋,笑道:”别装了。

    这般老气横秋,小心吓跑你家的苏大公子。‘那公子爷故做茫然,疑惑道:“苏大
公子?他是谁呀?娟儿姑娘可否引荐一番?’娟姨笑道:”我没法引荐,去找华山双怪
吧。‘两人对面相望,想起肥秤怪的怪模怪样,一时忍俊不禁,都是笑了出来。

    眼见这公子爷与娟姨神态亲匿,阿秀坐在看台上,不免瞧得目瞪口呆,他拉着华妹
的手,低声问道:“这位公子是谁?可是咱们娟姨的情郎么?‘华妹故做神秘,道:”
这位公子姓琼,不过他不能做娟姨的情郎,做情敌倒是可以。’阿秀一脸茫然,眼看娟
姨与那公子爷手拉着手,两人有说有笑,明明是对璧人,那华妹好好一双水翦大眼,怎
能明眼人说瞎话?他想了想,忽地惊道:“我知道了!他是太监!‘华妹一听此言,若
非家教森严,几要捧腹大笑,她忍住了笑,当即起身离座,向管家道:”你们家少爷脚
疼,可得帮他好好捏捏。’那管家满心欢喜,颔首便道:“成!一定加力搓揉。‘说着
奔来三条大汉,急急将他两脚鞋袜除去,在阿秀的惨叫声中,已是狠命揉捏起来。

    那厢孩子们打闹,这厢娟姨与那公子爷并肩而行,已然走入校场。此时东西两侧棚
架已坐满了人,两帮武夫满面横肉,虽在冬日,兀自赤膊上身,颇见穷凶极恶。那琼公
子手摇折扇,一路望向众武人,眼光竟是十分敏锐。听他问向娟姨,道:“一会儿比武,
你排第几场?‘那娟姨啊了一声,掩嘴笑道:”你没提,我倒忘了瞧。’那公子叹了口
气,拿着折扇便往娟姨脑袋轻轻一敲,摇头道:“都要做掌门了,还这般小迷糊。‘那
娟姨容貌娇嫩,虽是十分标致动人的美女,却仍不改顽皮模样,当场做了个鬼脸,笑道
:”那好,快去请我师姐收回成命。这是她硬塞给我的,我可没心思抢着做。’那公子
爷叹道:“你呀你呀,难得你师姐苦心经营,”九华山“这块金招牌,可别给你砸了才
好。‘娟姨掩嘴笑道:”怕什么?真要不成了,再把我姊夫拖出来不就得了,天下有谁
打得过他。’那公子眼望擂台边的锦旗,见到了‘魁星战五关’几个大字,想起了娟姨
姊夫的武勇,登时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此时朝廷尚武,对正教武林一脉尤为见重,这‘魁星战五关’乃是车轮擂台,专让
中国蒙古两国高手上场较量,以武会友,可说是当今天下最富盛名的比斗之一。说起娟
姨的姊夫,恰与‘魁星战五关’大有渊源,他倒不是什么擂台盟主,而是催生创制这‘
魁星战五关’的要紧人物。

    中国与蒙古本是世仇。蒙古铁骑南下烧杀,中国军民北进屯垦,两国交战百年,时
时兵戎相见,说来绝无可能以武会友,但上天有好生之德,十年前机缘巧合,娟儿的姊
夫深入北境,无意间居然给了可汗偌大一个恩情。

    可汗事后感恩图报,便允准中国和议之请,两国撤兵避战,此后有识之士更一一上
奏,从此便开通边关、互通有无,两国交往密切,日益亲近。

    只是朝廷事每每上热下冷,纵使双方朝廷有意和解,但两国武将交战多年,仇怨太
深,仍常私下斗殴,毫不容情,边关更时时为细故爆发凶杀,眼看情势如此,为消弭仇
怨,减去彼此暴躁血气,两国朝廷索性化暗为明,自八年前岁末开始,便定下‘魁星战
五关’的大擂台,从此一年一校,中国鞑靼两国轮办大会,也好让双方武人都有个宣泄
忿恨之处。

    那公子爷一路回想往事,便与娟姨行到西棚布告下,先瞧过蒙古出场人选再说。二
人依次望去,读道:“蒙古五关出场人选:首阵先锋,宗泽思巴……次阵翼锋,金察钦
……三阵中坚,呼林特罕……四阵羽锋,无也明王……‘娟姨瞧了半天,那蒙古一方虽
有五名出场好手,她却无一识得,瞧了半天,忍不住皱眉道:”呼噜噜的鸟儿话,谁是
谁啊。没半个认得。’五关战为两国菁英群斗,为显国力强弱,不彰个人胜负,遂以‘
车轮战法’拼斗。分先锋、次锋、中坚、羽锋、大将等五关,双方打起来往往谋略百出,
谁能克制敌手武功,谁能游斗气力,莫不精心安排,打法极为讲究。料来蒙古这方如此
安排,必有什么用意。

    娟姨凡事大而化之,那公子与她相识近十年,自也知晓她的性子,当下微微一笑,
不以为意,他凝目去看,伸手指着最后一个姓名,颔首道:“你瞧,这人总听过吧。‘
娟姨抬头去看,霎时掩嘴惊呼:”啊,这是哲尔丹,他也来了。’那公子想起哲尔丹的
成名事迹,自知有些棘手,一时皱眉不语。

    哲尔丹号称蒙古无敌手,乃是鞑靼国可汗大为重用的御林军首领,算是蒙古名气最
响的一名高手,这人年过六十,位列北国宗师,过去八届比斗,多遣弟子门人下场,从
不曾亲自出马,看他亲自领军过来北京,想来这次的‘魁星战五关’,蒙古这方定是志
在必得。

    娟姨叹道:“蒙古鞑子连祖师爷也派出来了,要脸不要?我可不想上场送死。‘那
公子微笑道:”别叫人家鞑子,被听见了,可会挨骂呢。’娟姨笑道:“不唤鞑子,那
要唤他们什么?蛮子么?‘此地乃是西棚,每多蒙人出入,那公子忙道:”小声些,给
人听见了,说不得先打一场。’娟姨哦了一声,眨眼道:“会这么倒楣么?‘正说间,
忽听背后传来一声闷哼,道:”骂人的小姑娘。’那公子与娟姨听这话腔调怪异,不禁
皱起眉头,二人回头去看,身边却仅一堵高墙,并没见到人。正疑惑间,那墙缓缓向前
移步,登令两人大吃一惊,赶忙抬头去看,那墙却是个喇嘛,此人身高九尺,满面胡须,
偏又身穿大红袈裟,站在西棚架前,衫色宛如布告红纸一般。娟姨眨了眨眼,惊呼:
“这不是布告!‘那番人哼了一声,道:”布告不是我。’娟姨连连颔首道:“我知道、
我知道。‘那公子见两人说话牛头不对马嘴,忍不住笑了,她附耳过去,低声道:”蒙
古这回只有一个喇嘛过来,这人八成便是无也明王,走,咱们不必和他讨晦气。这就走
吧。’娟姨向那布告挥了挥手,道:“再见。不是布告大师。‘那喇嘛咦了一声,左右
瞧了瞧,好似不知那’不是布告大师‘唤的便是他。

    ‘魁星战五关’家喻户晓,打了八届,北疆也停战八年。这擂台比斗用意只在‘以
武会友’,就盼在打斗中显出王道仁德,所谓‘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胜
要胜得气度从容,败要败得心平气和,但盼两国打得越热,交情越浓,纵使分出胜负,
也不要见了生死。

    也是为此,当年第一届比斗,两国君主心想和尚最是慈悲,必能点到为止,蒙古便
以红教五活佛出征,中国则以少林五高僧应付,结果少林和尚果然是慈,蒙古高手果然
是悲,嵩山群僧不过出到第三名高僧,便打对方五名喇嘛点倒为止。可汗见中国和尚揖
让而升,蒙古喇嘛下来饮药酒,偏生自己还要去做君子陪笑祝贺,狂怒之余,便不再揖
让什么,下令第二年全力求胜。

    第一年输得莫名其妙,第二、第三年便打得惊天动地,就差没带火枪上场而已,可
怜有少林寺这块大石头横在路上,无论可汗如何费心,硬是连输三年,不论在翁金城较
量,还是在北京城打斗,均遭震慑蹂躏。蒙古上下非但不曾赢过半面锦旗,更没一回撑
到最后一关,想来真令人心灰意冷。

    胜负悬殊,一目了然,蒙古君臣悻悻然锻羽而归,可汗也不再热衷‘魁星战五关’,
只每日里静静演兵,时时眺看中州大地。朝廷大臣得知此事,心里自甚忧虑,就怕鞑靼
国吞不落这口恶气,不免又要兴兵开战。群臣上奏之后,皇帝便暗下圣旨,从此不许少
林和尚出阵,改由礼部侍郎招募人选,输赢不计,就是别让战况一面倒,免遭友邦记仇
暗恨。

    自此之后,钦点出阵大将的重责大任,便一股脑儿压在胡志廉头上,中原武林人物
若想借‘魁星战五关’一举成名,无不私下拜访,都想请胡侍郎玉全。胡志廉答应了这
个,得罪了那个,年年比试年年忧,直是不堪其扰。

    武林高手又是贿赂、又是求情,朝廷各方势力也是各自施压,第四年比试,胡志廉
在众多人情请托之下,煮了锅大杂烩上阵,这帮人以峨眉掌门严松为主力,另以三江帮、
洞庭水坞等门派辅佐,结果自是一目了然,四字箴言,大败亏输而已。

    都说物极必反,中国连胜四年之后,原本唾手可得的胜仗变成一胜难求,可汗见自
己人大逞神威,欣喜之余,又对‘魁星战五关’热衷起来。更常与大臣对赌胜负。自此
中国连败三年,蒙古红教支派‘大轮门’独占鳌头,其中更有一年打了通关,从中国先
锋一路打到大将,五战全胜,直是所向批靡。

    消息传出,中国上下无不震动。眼看社稷无光、百姓议论,一年外国使臣来朝,更
以此事调侃皇帝,龙颜震怒之下,险些把胡志廉送去充军,这只代罪羔羊大叫倒楣,自
知形势已然转换,待得去岁第八届比武,胡志廉也不再畏首畏尾,便以圣旨之名调出举
国精锐,由武当掌门‘太极拳剑’元易领军,搭配少林灵音、灵真两大金刚,另以‘淮
西高天将’为先锋、‘山东宋神刀’做中坚,轰轰烈烈开抵翁金城,只等大开杀戒。

    中国高手尽出,任一人都是当代宗师,对方还是那个叫‘大轮门’的支派,当场便
给打得稀烂。先锋高天威更是大发神威,一路从头打到尾,单骑过五关,元易、灵音、
灵真、宋公迈等人喝了一壶又一壶的热茶,全无上场机会,便带着锦旗归返北京。

    中国五战全胜,高天威更将对方大将打成重伤,言语间更是百般奚落。强弱悬殊,
输赢惨烈,‘淮西高天将’威名远播,鞑靼国却又成了各国使臣闲谈的笑柄,可汗震怒
欲狂,今次第九届比校,便尽起北国全境高手,从高丽至西域五十六国,精选五名神将,
一同前来挑战中原武林,若不夺回锦旗,绝不罢休。

    大军压境,胡志廉见了这势头,自是心中叫苦,大获全胜不行,一败涂地也不行,
既要顾得可汗金面,又要保住皇上龙颜,百般苦恼中,只有去找本朝国丈琼武川诉苦,
届时若要惨败,也有皇亲国戚保命。果然姜是越老越辣,琼国丈金口一开,便是一条明
路。

    ‘中国展天威,可汗怨恨苦,蒙古临城下,皇上心生怒,最好的法子,便是混个借
口。’‘混个借口?’胡志廉那日听了怪话,自是满心诧异。

    ‘傻子,何必上嗣对上嗣,你避开各门各派的老手,尽管挑些青年男女出来,将就
着用,赢了,算是捡到了,输了,也好找理由推搪。’眼看胡志廉目瞪口呆,琼国丈又
加了这么一句吩咐:“要能一个侥幸,拖成平手,两国皆大欢喜,那可真是吾皇万岁万
万岁了。‘胡志廉一向聪颖,当场便领悟了,便定下这么个阵容,见是:’中国五关出
场人选:首阵先锋贵州点苍七雄玉川子次阵翼锋山东神刀少主宋通明三阵中坚陕北九华
掌门释娟神尼四阵羽锋河北铁枪少主祝康五阵大将华山玉清掌门苏颖超‘此时娟姨与那
公子站在西棚,望着皇榜,眼看阵容如此,那公子爷自然暗暗佩服胡志廉的苦心,想以
玉川子老将身分,多少打得下一两人,神刀宋通明大有乃父之风,必也能撑住场面,要
是运气不坏,说不定这两人便能拖到哲尔丹那关,届时娟儿、祝康上场邀斗胡混,最后
再让华山掌门压阵,双方都有面子,胜负如何倒是其次了。看这计策苦心意旨,自是让
人赞叹不已。那公子爷看了几眼,心下甚喜,颔首便向娟姨道:”你给排到了中坚,看
来你师姐的面子不小。’那娟姨殊无喜悦之意,猛听她尖叫一声,拔出了长剑,气冲冲
地奔向一处棚架,戟指怒骂道:“哪个是胡侍郎,给姑娘滚出来!‘两旁侍卫大惊失色,
无不跳了起来,又见她服色华贵,胸前一串珍珠项炼温润莹辉,倒也不敢造次,慌忙便
道:”姑娘何事寻找胡大人?’娟姨怒骂道:“谁是释娟神尼?释你个大头鬼!姑娘我
不过二十来岁,便给你们咒成了尼姑老太婆!叫姓胡的滚出来!‘九华山新任掌门怒气
冲冲,礼部官员无不惶恐,只见一名官员赶了出来谢罪,慌张道:”女侠啊女侠,咱们
不是不知您的身分,可您送来的名录上只两个字,唤叫“娟儿”,咱们翻遍百家姓,查
不到这个娟姓,本想学孔子孟子、老子庄子,唤您叫娟子,可后来想想又是不妥,只能
给您安了个释字,绝非有意不敬……

    ‘这姑娘正是当年的小精灵娟儿,早已长成十分动人的美丽女郎,此时哪来理会那
官员说长道短,三两脚便将他踢开了,跟着大剌剌地冲入棚内,要将胡志廉拖将出来,
当面责问。

    那公子爷大惊失色,当下也奔将过来,问那礼部官员道:“没伤到吧?‘那官员陪
笑道:”回少阁主的话,下官没事,倒是咱们侍郎大人那儿,请您多担待了。’那公子
爷微微一笑,道:“别怕,我理会得。‘当下脚步加紧,便往棚内行去。

    才一掀开帘幕,本想定是大声吵嚷,说不定还打了起来,哪知娟儿只不言不动,手
中拿着张信纸,并未高声怒斥。那公子爷心中赞叹:“胡侍郎官越大,口才越好,居然
说得动咱们娟儿。‘这娟儿自幼天真烂漫,行事不按常理,江湖人物老远见了她,无不
退避三舍。也是为了她刁蛮顽皮,尽管天生貌美,追求者众,至今仍然待字闺中,无一
人能够赢得芳心。

    正想间,那公子爷已然行入棚内,陡一入内,便见了一名呆滞孩童,只傻傻挨着一
名官员,那公子爷心下一凛,当即认出这孩子的身分。这儿童聪颖过人,乃是胡志廉的
幼子,名唤‘正堂’,只因前些时过去五辅家中作客,顽皮跌伤了脑袋,好好一个孩子,
竟变得如此木傻。

    那官员听得脚步声,当下回身过来,拱手道:“下官见过少阁主琼芳小姐。国丈金
安,皇后圣安。‘那公子爷听他祝祷自己的两名亲人,当下含笑欠身,将折扇一挥,啪
地一声亮响,扇面张了开来,只见扇面泼墨,丹青妙笔,好一幅云里紫阁,正是’紫云
轩‘。

    这公子爷哪里是什么公子爷了,原来她便是当朝皇后侄女,三朝元老之孙,开国功
臣之后,人称紫云轩少阁主,琼家大小姐琼芳便是。琼家藏有铁卷丹书,更有太祖赐下
的二十四节龙头金鞭,可说是当朝第一显贵的大户人家。胡志廉与她说话,自是加倍客
气谨慎。

    琼芳正要说话,突见胡志廉眉头深锁,那娟儿也是手持信纸,蹙眉苦思,忍不住奇
道:“怎么了?蒙古人下战帖么?‘胡志廉尚未说话,娟儿已将手中信柬送了过来,低
声道:”你瞧,这信好生奇怪。’琼芳向来见多识广,精明过人,她父母早死,打小便
让爷爷当成男儿汉教养,称得上是文武双全的奇女子,中国满朝名门之女中,决计找不
出第二个。她见娟儿神态有异,不知那信纸有何奇妙之处,当下接了过来,自行低头去
看。读道:‘令郎正堂,误跨禁界,擅闯鬼门,近有大祸秧。闻报速离京城,可免一死。
’琼芳吃了一惊,不知这是什么人写就的,赶忙再看署名,传信者自道名号,曰:“善
穆义勇人‘。她一时看不出端倪,也不知那署名是何意思,忙问道:”这信什么时候来
的?’胡志廉叹道:“这些日子焦头烂额,忙里忙外,方才家人送来这封信,我才得知
此事。‘琼芳低头思索,胡志廉虽然行事谨慎,但这几年为了挑选’魁星斗五关‘的出
阵人马,这位侍郎大人吃力不讨好,得罪了无数武林同道,看这模样,八成有人挟怨报
复,那也未可知。当下沉吟道:”我瞧这是熟人做的事。八成是有人与您结怨,趁著令
郎病重之时,前来落井下石,自是要让您心神不宁。’娟儿颔首也道:“可不是么?我
瞧这十之八九是蒙古鞑子写的,他们怕胡侍郎运筹帷幄,又把他们打得一败涂地,这才
写信过来扰人。‘胡志廉听了二姝劝说,却只叹了口气,他抚摸爱子脸颊,缓缓地道:”
您知道,我胡家命运多艰,当年奸臣为祸,暴民乱政,活活打死了家母,好容易仁君当
朝,可别再有什么劫难波折……’他回思昔年往事,叹了几声,忽然双眉一轩,咬牙道
:“也罢!兵来将挡,真要有什么事,胡某也不来怕!什么误入鬼门,我一会儿安排了
太医院的几名圣手,请他们替正堂孩儿治病。我偏要瞧瞧,那禁地里有什么妖魔鬼怪!
‘琼芳点了点头,蹲身望向那孩子,柔声道:”正堂,还认得阿姨么?’这胡正堂每逢
过年,定会随父母过来紫云轩拜年,每年都拿了红包打赏回家,说来自该识得琼芳,哪
知他听了呼唤,却只低头望地,不言不答。娟儿低声道:“好孩子,你到底瞧到了什么?
‘胡正堂面色一寒,喃喃哭道:”好多……好多……’琼芳与娟儿对望一眼,二姝面向
男童,同声道:“好多什么?‘那男童口唇欲动,还未说话,猛听棚外碰地一响,号炮
已然炸响,胡志廉赶忙道:”阁揆大人亲来视察。我先过去了。’说着唤来侍卫,命他
们严加保护儿子,这才稍稍安心。

    午时已届,炮声响过,中国阁揆大人驾临,胡志廉身为中国这方主事,自须入场迎
接,那蒙古钦差也已到来,东西两棚高手便全数肃立,场内一时鸦雀无声。

    今日两国比武,何大人身为阁揆,自须与蒙古使臣过来主持盛会,那何大人取出圣
旨,宣达旨意,听他大声念道:“奉天承运,我中国大汉天子诏曰:我朝……咳……威
胜五霸,明继三王,方今以武会友,贵于相交,九州豪杰,习武从戎,是以普天同庆,
有凤来朝……‘何大人摇头晃脑,唧唧聒聒,脚下还打着拍子,台下哪里有人听了?武
林人物一会儿都要上场较量,各人打坐运气,砺刀磨枪,看台上家眷百姓每多藉机赌博
的,自是交头接耳,议论胜负。连那阿秀、华妹等一干孩童也在打闹嬉戏,更是不在话
下。

    场内场外人人神色平淡,无人理会何大人念得是什么,料想他便算夹了一两句粗话
在里头,怕也无人知晓。只是那蒙古使臣却越听越怒,圣旨里好大一篇,又是‘移风感
俗、诲化蛮邦’,又是‘四夷勇士、投明事主’,中国皇帝哪句话不是自尊自大?直把
蒙古当成了奴邦蛮夷。

    那使臣钦差怒火中烧,待何大人读毕,立时手捧鞑靼可汗亲手圣旨,气冲冲地奔上
擂台,也是大声念了起来。

    看他义愤填膺,指天道地,想来所言全在反驳中国君臣,只是他满口蒙古语言,场
中无人能懂,众百姓自是当成笑话来听,除了几名太常寺的通译乐舞生在那儿低声商议,
全无一人理会。

    娟儿听得哈欠连连,她揉了揉眼珠,道:“再听他们念咒语,我可要睡着了。‘琼
芳与娟儿相识颇深,自知她剑法轻功都有一流师承,根柢极佳,但临敌经验尚浅,届时
擂台上敌手忽出怪招,不免吃亏。便道:”一会儿你也要上场,我瞧你赶紧温习一下剑
法。可别有什么乱子。’娟儿听了这话,假意打了个哈欠,道:“放心啊,有那位苏大
掌门在,能有什么乱子呢?‘说着合十顶礼,又道:”小女子一会儿给人打下台来,还
请苏夫人念在十年交情的份上,早些让苏大侠登台上场,替小女子雪耻报仇,区区在下
纵使魂归九泉,也能瞑目了。’说着向前欠身,便朝琼芳拜去。

    琼芳脸上微微一红,啐了一口,道:“便要损我,也挑吉利的说,没轻没重,专来
招凶。‘说着提起手上折扇,便往娟儿的小脑袋打去。娟儿做了个鬼脸,咯咯娇笑起来。

    这两名少女乃是闺中密友,私交甚笃,说话玩笑居多,自无恶意。那琼芳毕竟是皇
亲国戚,一阵脸红之后,便又宁定。她拉着娟儿的玉白雪指,朝东棚望去,含笑道:
“先别损我了。倒是你也二十好几了,究竟心里欢喜谁,可曾想定?‘娟儿顺着她的目
光望去,只见两名青年凝目朝自己望来,一个体型威风,年莫三十四五,满脸阳刚肃杀
;另一个面貌清白,端稳文秀,二十五六上下。两人目不转睛,都在凝视自己。

    琼芳微笑道:“山东宋通明武勇过人,河北祝康风流潇洒,你究竟欢喜哪一个,可
有主意?‘娟儿一脸苦恼,以手支额,讪讪地道:”讨厌死了,都是师姐一天到晚相亲,
可真害死人了。’琼芳亮开折扇,掩嘴轻笑,道:“红颜祸水,绝代妖姬,你可别惹得
四大家族比武求亲,到时又是一个擂台。

    ‘娟儿头皮发麻,眼见宋通明咧嘴大笑,山东大汉满嘴葱蒜腥味,无远弗届,相距
虽达丈许,兀自随风飘来。

    她心中叫苦,左手掩鼻,忽又见祝康略摆发稍,单手轻托下颚,一幅顾影自怜的俊
公子模样,娟儿哀号一声,赶忙右手遮眼,自便匆匆逃离而去。

    琼芳看入眼里,忍不住娇声大笑,只是忽然想起‘华山三怪’的事迹,却也不免心
下一寒。

    这娟儿看似不减娇憨,其实她屡经变故,颇经人事。那年九华山爆发大祸,门人或
死或散,那娟儿虽是小小女孩儿,却有骨气,便以芳华之龄独守师门。可怜她武功微弱,
人又幼小,便遭各大门派欺侮诈骗,抢劫财宝田产一空。只是她自始自终咬牙苦撑,坚
持不走,后来师姐打听到消息,便赶忙回山团聚,师姐一到,姊夫强援立至,情势旋即
逆转,吓得各方强敌退避三舍。之后师姊妹先把师门留下的武功秘笈掘出,又将山上的
珍宝财物一一夺回,才有了今日九华山的强盛面貌。武林人物每回与她师姊妹相遇,每
回醒起她们背后的那个雄伟身影,无不害怕忌惮,这几年九华门人行走江湖,竟是无往
不利。

    比武便要开始,琼芳心悬自家人,便朝东棚望去,只是瞧着瞧,那华山门下不见踪
影,竟只一位赵老先生到来。看他独个人坐在棚内打盹,其余人等却不知去向。琼芳心
里有些发慌,想起情郎年岁越大,行事越发疏忽,赶忙行到赵五身旁,抱拳道:“五爷
爷。‘那赵老先生便是当年的赵老五,算来已有七十来岁年纪,一旦打起盹来,当真劈
雷也打不醒。琼芳见赵老五身上肮脏,倒也不敢用手触他,左右看看无人,拿着扇子便
往他脑门敲了一记,再次喊道:”五爷爷!’赵老五睡得酣畅,猛然给人打醒,登时睁
开睡眼,皱眉道:“哪一位?‘琼芳含笑以对,温言道:”五爷爷。

    ‘赵老五见了这张清秀脸庞,赶忙直起身来,大声道:“大小姐!’琼芳身着男装,
自不喜人家如此相称,但赵五是长辈,也只有忍住了,当即问道:”你家掌门人呢?‘
赵老五揉了揉惺忪睡眼,茫然道:“怎么,还没来吗?’琼芳一听此言,想起华山之中
满是精灵古怪之辈,可别又去惹是生非,忙问道:”他们还没进京么?‘赵老五年轻时
脾气暴躁,乃是华山小一辈最为害怕的人物,此时年岁已老,却显得十分慈祥,听他呵
呵笑道:’当然进京了,咱们那华山双仙起哄,说三个月没见您,如隔八秋,便要苏掌
门给您准备些礼物,他们逛了好些店铺,都没挑到合意的,一路从大明门走到承天门,
又从承天门走到左顺门,我年纪老,陪不动……‘耳听他叨叨絮絮,言不及义,琼芳自
是不胜其扰,当下匆匆拱手告辞,急忙离开校场,便去寻找玉清观众人下落。

    琼芳离场而去,那蒙古使臣却还在拿着圣旨拼命颂念,又过得三盏茶时分,念得口
干舌燥,眼歪嘴斜,终于读毕。谁知那何大人找了乐舞生通译,登又怒火中烧,便要长
篇大论地反驳。那胡志廉心下一惊,就怕双方你来我往,不免耽误时辰,赶忙拦了上来,
陪笑道:“阁揆大人,留步吧。‘何大人怒道:”你干什么,不顾圣上的面子么?’胡
志廉榜眼出身,雅擅政论,朝廷典故最是详熟,当即搬出往事,低声道:“大人,前年
翁金城的事儿,您给忘了?‘何大人心下一凛,这才醒起往事。前年北京城比武,武人
未开打,文臣便已斗起嘴来,双方大臣相互讥讽,你来我往,整整念了四十余道奏章,
正午比试大受拖延,竟延至夜间方才开打。后来到了翁金城,鞑靼国礼尚往来,也找了
人上演歌舞娱宾,剧中所演全在讥讽北京时事,中国大臣狂怒之下,全数退席,比试受
此一扰,竟延后七日再开。从此两国彼此约定了,日后’魁星战五关‘礼节一率从简,
除见证大臣、钦差宣旨之外,管你太师大学士、五军大都督,一概不得到场滋扰。另定
规矩,双方出战高手不受朝仪约制,面见两国钦差不下跪,免生争执。

    何大人醒起往事,勉强按耐了怒火,挥手便道:“也罢,你是主事,这便让你主持
吧。‘胡志廉早有此意,稍一躬身行礼,便即行入擂台,朗声道:”诸位英雄豪杰,承
蒙二君圣恩,得令“魁星战武关”连年举办,请诸君下场之时,务须体念“以武会友、
点到为止”八字真谛。一不得阴招偷袭,二不许运使暗器,二不能兵刃喂毒,凡事光明
磊落,无愧君主重托,四境苍生之景仰。’胡志廉虽非江湖人物,但他连年举办比校,
规则详熟,绝非初窥门径的文臣可比。他讲解了一阵比试法则,便行向台边一张长桌,
向桌边六名文臣行礼,温言道:“几位大人,一会儿请见证输赢,下场将士若有违规之
举,还请当场举发,莫要偏废。‘这长桌上共坐了六名官员,汉蒙各半,无独有偶,多
是老态龙钟之辈。六员见证中,却只一位少壮青年,看此人白面无须、面如冠玉,身穿
五品白鹇朝袍,正是杨绍奇。诸人听得请托,各自起身回礼,均道:”我等竭心尽力,
必使竞试公平,绝不有失。’那杨绍奇行礼之后,便又坐了回去,目光一撇,却是朝阿
秀那儿瞧去,要看这孩子是否又跑得不见人影。

    此时阿秀早给家丁狠狠捏过脚,只哎哎叫疼,无法再行作怪,便只老老实实地坐着。
那管家见杨绍奇看似正襟危坐,目光却不时向上瞄来,显在留意阿秀的动静。那管家心
中一寒,忙向阿秀道:“少爷安分些,二老爷在瞪你了。‘阿秀伸了个懒腰,自知叔叔
个性温文,一向疼爱自己,给他瞪个几眼,倒也不来怕,反正只要没遇上爹爹,那是为
所欲为的局面,当下哈欠连连,不置可否。

    正疲懒间,看台走道却传来一阵骚动,只见几名高大军官腰悬钢刀,身穿铁甲,正
自当前开路,人潮簇拥中,一名美妇向前而来,那女子肩披黑毛雪貂,艳丽照人,才一
入场,便让无数宾客起身行礼,便在此时,一名小女孩儿扑了上去,欢声道:“娘!您
可来了!‘阿秀见华妹跳了过去,搂住那那美妇,不住在她脸颊上亲吻,母女俩容貌极
为相似,一时艳光四射。那管家赞叹道:”人比花娇,当真是京城最漂亮的母女俩。’
那美妇一到,大批随扈涌入场中,便将四周团团护卫,旋即驱离生人。眼看那美妇携了
华妹的手,便朝座席行来,那管家长揖到地,慌道:“伍夫人。‘那美妇见阿秀坐在一
旁,登时轻轻一笑,道:”小调皮,你也来了?’阿秀咧嘴一笑,干笑道:“伍阿姨。
‘那美妇微微颔首,自管坐下。那华妹见了母亲到来,只缠着妈妈说话,不再理会阿秀。

    阿秀自坐席上,四下探看,心道:“怪了,那崇卿大哥不是最爱练武么?怎地今儿
个这般热闹场面,他却不见人影?‘正想间,忽见擂台上锦旗一招,一个中气十足的男
音喊道:”中国蒙古双方先锋出阵,“魁星战五关”,就此开打!’铜锣响亮,场内场
外人士无不心头一震。阿秀虽不曾拜师学艺,却也曾随父亲练过一些入门武术,一看有
架可打,自也大感兴奋,忙凝神去看擂台上,对其余身外之事不再理会。

    铜锣响过,东西双棚各自行出一员先锋大将,东首是主位,见一名道士手提长剑,
躬身行出,却是点苍山七雄之一的玉川子。西首蒙古来者是客,待得玉川子上台,方才
行出一条大汉,拾阶而上,双方高手都是老老实实,不曾卖弄轻功身法。

    自‘魁星战五关’开打以来,八年来点苍山不曾遣出高手与会,赢也沾不到光,输
也挨不着骂,直如局外人也似。想那峨眉、崆峒都曾遣出门人出征,虽说有赢有输,总
强过摇旗呐喊,围观助阵。好容易‘魁星斗五关’由点苍山派任第一阵大将,玉川子自
是想尽办法,软求硬逼,这才得了掌门海川子亲口允诺,得以担当先锋大任。

    那蒙古好手名唤‘宗泽思巴’,手持双刀,目光如鹰,拱手行礼过后,便只低头向
地,等候玉川子发招。想来此人必是寡言慎行、谨守份际之人。

    那点苍本是武林四雄四强之一,历经多年栽培,派内除七名高手外,另有许多二代
弟子崛起江湖,这回他见场内宾客云集,阁揆大人亲来观看,己方门人也都满面仰慕,
都在等着自己大显神威。玉川子虽已年过五十,但他一生龙套,哪里经过这般场面,自
是抖擞精神,寻思道:“去年高天威一举打垮人家五大高手,江湖地位暴起,天将府老
小可得意了。看咱今日定要威风凛凛,少说轰他两个大将下来,回去也好大开祠堂,上
香祭祖…

    …‘他思量着自己的丰功伟业,笑吟吟地抽出剑来,伸指向宗泽思巴,微笑道:
“这位老兄,贫道便是点苍七雄行三的玉川子,人称”飞剑夺红“便是。老道三岁打猛
虎,五岁斩蛟龙,七岁行上贵州遵义,力战百名儿童,抡过婴儿武赛大头牌,遇上贫道,
算您不运气。’比校开打,胡志廉便退回东首棚架,他身受皇命,中国这方的出阵人选
皆由他一力荐保,自要与诸大门派的弟子门人共观战局、研策拟略。第一阵开打,这玉
川子身为老将,担负先锋大任,按着原先拟定的方略,自该由他出手打下敌方一两名好
手,哪知不过才上台,便听那玉川子喋喋不休,直如老太婆出门买菜,哪里像是绝代高
手的风采?胡侍郎不由有些惊慌,忙问身旁的点苍掌门,道:”海川道长,您这位三师
弟……咳……成么?

    ‘海川子面色不豫,还未回话,场内刷地一声,长剑吐鞘,玉川子已然挚剑在手,
胡志廉看他轻轻巧巧地挽起剑花,年岁虽老,身法却颇精妙,想来武艺不俗,自己倒是
小觑他了。海川子见他颇有惊叹之色,登伸出了小指,朝台上点了点,俨然道:“侍郎
啊侍郎,想我点苍威震西南,所向无敌,您言语如此轻薄,岂不让江湖英雄心冷?’胡
志廉给顶了回来,心里不怒反喜,忙道:”道长责备得是,下官确实失言了。‘他擦抹
了冷汗,又见一旁宋通明、’娟儿神尼‘都在准备上场,心下稍安,想道:“国丈大人
这回的计策颇有行险之处,无论如何,至少得撑到第四场,战局可别一面倒才好。’台
下胡志廉冷汗直流,台上玉川子却仍笑谈风月。只见这老道神态潇洒,道:”宗泽先生,
还是思巴先生,我一会儿使的招式,实乃双招合壁的奇招,左路称“点苍玉袖功”,右
路是“回龙十八剑”,苍劲古拙,气势凛人,只因我乃上国第一先锋,特说与你知晓,
以免你招架不及,致有死伤,不免伤了和气……‘他说得痛快了,当下左袖闪动,亮出
一根赤针,正是从师兄赤川子那儿借来的神物,跟着右手剑刃平举,喝道:“宗泽兄!

    不,思巴兄!在下可要失……‘话声未毕,猛然间听得一声怪吼,宗泽思巴双脚一
蹬,大脚直向门面而来,霎时正正印上胸口,玉川子左右两手使招,招式全用到了人家
背后去了,只听他哎呀一声大叫,喊道:“礼!’身子如同破布袋般直直飞出,滚回了
东首棚架,一路碰翻无数桌椅。玉川子倒在地下,嘴皮发颤,众人不知他死活如何,当
下急急去看,猛听这位好手双目圆睁,大喊道:”了!‘一句’失礼了‘,玉川子便已
倒在棚架之内,给人抬上担架,送去疗伤,场边宾客无不骇然。其余武林中人则是议论
纷纷。对手武功强猛诡谲,中国出场诸将无不大为震动。胡志廉惨然一笑,心道:“敌
强我弱,吾命休矣。’醒起蒙古君臣此战势在必得,更有惶恐之意。

    胜负分晓,那厢见证朝官商议了,一名官员步入场中,此人面如冠玉,神态从容,
正是杨绍奇。他将锦旗送入蒙古钦差手里,朗声道:“魁星战五关先锋第一战,恭贺蒙
古国胜出。‘那蒙古钦差得意洋洋,斜目觑了中国阁揆一眼。那何大人见惯大风大浪,
倒是不慌不忙,他见杨绍奇经过台前,顺势便握住他的手,低声笑道:”杨郎中,您可
越来越有令兄的架式了。’杨绍奇含笑拱手,回礼道:“家兄文武全能,岂是小子的手
无缚鸡之力可比,阁揆大人可是错爱了。‘何大人哈哈大笑,道:”还说?瞧你这般谦
逊,不就是那一套?你杨家兄弟啊,可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他还要再说,杨绍
奇身为见证,自有要务,却也不便再陪话,当即作揖拱手,自行回座去了。

    第一战胜出,那宗泽思巴照着车轮战规矩,便在台上等候下一仗敌手。只见他两手
旋转刀柄,看也不看,双刀回送,刷地一声,便与腰鞘稳稳相合。他怒目望向东棚,以
汉语喝道:“在下姓宗,蒙名泽思巴,父为汉人,母为蒙人,乃漠北开平”双刀会“舵
主,还请下一位英雄上场赐教之时,莫再满口无聊言语。否则休怪我下手不容情!‘这
人汉语流利,言辞达意,偏又满脸横肉,胡志廉心下暗惊,慌道:”这人模样好凶,咱
们打得赢么?’话声未毕,听得一人冷冷地道:“胡侍郎,劳烦您闭上嘴。‘耳听来人
说话无礼,胡志廉满心惊诧,还待说话,棚内一条九尺大汉已然跨步出场,铿地一声响,
精光暴起,’翔鹰宝刀‘破空斩出,单刀舞动如轮,便与宗泽思巴激战一处。

    中国次锋宋通明,‘山东神刀’二代少主下场,这才是真正中国高手的风采。

    单刀对双刃,双方身影交错,三件兵器此起彼落,打得极为激烈。那‘翔鹰宝刀’
锋锐无比,曾受江南欧阳家的‘洪武天炉’铸造锻冶,刀头宽大,形若铁铲,又号‘天
雄’,配上宋通明豪快至极的刀法,一时竟是毫无破绽。

    宗泽思巴见对手兵刃厉害,双刀每回与他手上神兵相触,便生火花缺损,他这双刀
乃是父祖所传,刀法世袭,眼看大受损伤,自感心疼,当下便改采近身短打,一来保全
双刀,二来要以蒙古摔角之术占得上风。

    蒙古民风纯朴,性尚武勇,最精骑术、摔跤二技。举凡蒙古出身的好手,无论该人
师承何方,自小多习摔跤之术,待到成年之后,往往便以自身武功搭配摔角招式,衍出
无数特异杀招,当年萨魔内外精修,更是个中翘楚。若非近年与蒙古武林多有来往,中
原人士怕还不知世间竟有这等打法。

    眼看宗泽思巴贴身而来,他双手倒持刀柄,锋刃平贴手臂,一个回旋之下,呼啸风
声大起。这记‘北风抽’握刀有如刽子手斩头,一刀之力含入了内劲、腰力、腕力,加
上身转甚急,自是勇猛异常。宋通明自来性格刚烈,与乃父性情相似,眼见对手要以近
身决战分出胜负,一时不加退让,反而迎上前去。宗泽思巴心下大喜:“我双刀素来力
大,北国无敌手,这人却要以己之短,攻敌之长,亏得他担任二战次锋,行事却如此疏
漏。‘宗泽思巴首战已胜,只要次战再胜,看三战乃是九华山的一个丫头,必然连抡三
元,一想便让人心中大喜。胜负时机已近,刀光影动中,彼此兵刃已至对方面前一丈,
一丈便是十尺,但这两人身形极为高壮,两手张开几达丈许,加上手上持刀,十尺于他
们而言,直似伸手可过,宗泽思巴身形虽然旋转甚急,但脚步暗含奇招,猛见他左脚前
探,插入宋通明马步之间,竟已暗使摔角招式。

    宋通明见对方脚步占了上风,心下自是一凛,这摔角自来最重脚步,只要脚下站得
稳当,对手气力再大一倍,也难扭动分毫,眼看对方兵临城下,正要斜步退让,忽然眼
前一花,单刀已然当头劈来。正是那刽子手也似的‘北风抽’。当地巨响传过,宗泽思
巴单刀挥来,大力撞下,宋通明上半身吃力太过,胸口气血翻涌,不由得一晃,宗泽思
巴见机不可失,当下左脚斜踢,便往宋通明足胫扫落。

    旁观众人见状,无不面露惶急之色,对手回身出刀,腕劲雄强,加上内劲腰劲,三
力齐发,宋通明已是相形见拙,看他吃力太过,重心偏斜,脚胫若要再受外力,自是非
倒不可。

    猛听一声闷响,小腿扫出,已然踢中宋通明脚骨,宗泽思巴嘴角含笑,只要宋通明
倒地,他便要半空旋翻,痛下杀手,届时双刀同出,足跟撞落,无数强猛招式齐发,宋
通明非但要败,怕还有皮肉之秧。

    胡志廉叫苦连天,这下连败两场,如何了得?忙向娟儿道:“姑娘您快快准备了,
一会儿赶紧上场,耗他些气力。‘娟儿却单手托腮,没精打采地道:”急什么呢,还有
得打哪。’胡志廉咦了一声,赶忙望向场内,只听砰地一响,那宋通明胫骨挨了一记重
扫,却如铁塔一般,仍是长立不倒。正迷惑间,那宗泽思巴半空飞转,已如圆球般砍向
敌手。宋通明怒喝道:“神刀劲!‘刀柄飞快,如闪电般点出,重重向前一撞,霎时正
中宗泽思巴胸口,喀啦一声怪响,蒙古前锋胸骨折断,如皮球般倒弹出去,跟着骨溜溜
地滚入西首棚架内。蒙古众高手大惊失色,一时乱成一片。

    宋通明神威凛凛,右掌怒挥,将‘翔鹰’掼入擂台,跟着冷眼望向西棚,道:“下
一个。‘原来这’神刀门‘练有一项不传密法,称为’神刀劲‘,气力灌入,直如泰山
之尊,便天崩地裂也奈何不得,对手要以气力动摇下盘,自是毫无机会,反而给他抓到
破绽,当下便将宗泽思巴打下马去。

    双方各败一场,多少探知对手虚实,当下蒙古这方便细细商议起来,看下一场对方
乃是次锋出阵,此人名唤‘金察钦’,看姓氏是个高丽人,却不知使得是什么奇妙武艺。
那宋通明倒是自信满满,也不催促,只在台上等候较量。

    场内烟消弥漫,华山门人却还迟迟不至,琼芳只得一路沿着校场寻找,她沿着外城
探看,心里倒也不慌。想来这几人贪图北京风光,必是入城游览了。

    琼芳行入城内,沿街寻找,她向来轻车简从,少携婢女家丁出门,加上身有武功,
倒也不怕什么歹徒。再说这几年祖父琼武川年岁已高,体弱多病,琼芳怕爷爷有何闪失,
便命门人随侍在侧。是以今日盛会,除一位剑术师范之外,并无其他门人到场。

    想着想,脚下已然来到城内,不必去问路人,便见城墙脚挤满了人,全都挤在一处
酒家里,众人安静无声,俱朝门外望来,模样颇为怪异。琼芳微微一笑,自知有华山门
人处,便有荒唐怪事,当下便朝店里行去。

    琼芳才一探入脚步,便听满店老小全都欢呼起来,人人仰天大叫:“赢了!赢了啊!
‘琼芳心下大奇,不知这些人好端端地,为何见到自己如此开心。正起疑间,一名瘦长
老者,手提金算盘,直直朝桌上一叠银两扑去,哈哈笑道:”大胜!全胜!统通都是老
子的!’便在此时,又是一名老者滚来,此人形若橘子,圆滚滚地甚是滑稽,却是名大
胖子,听他吼道:“放屁!这些才是我的!‘琼芳不明究理,随手拉来一名弟子,诧异
道:”这是干什么?你们掌门呢?’那弟子二十来岁年纪,姓陈名得福,乃是苏颖超同
窗同年门生,自来精明干练,深受掌门器重,他见了琼芳,登时满面喜色,正要呼唤,
猛然间身子给人抓了起来,跟着扔了出去。

    琼芳还没说话,那橘子老人已然靠了过来,躬身道:“大小姐!‘琼芳秀眉轻蹙,
摇头道:”叫我少阁主。’那胖老人面色带喜,忙道:“您不是大小姐。‘琼芳不置可
否,却也不明他的用意,只将折扇轻摇,淡淡地道:”叫我少阁主。’大橘子仰天狂笑,
霎时面向众人,厉声道:“看吧!她不是小姐,这是她自己说的!‘那瘦长老人冲了过
来,怒道:”放屁!放屁!她当然是女人,你没瞧她走路东摇西摆,不是雌的是什么?
’橘子老人冷笑道:“胡说!老子走路也东摇西摆,难道是女人么?‘瘦长老人虎吼道
:”我瞧你便是!贱人!’橘子老人大怒欲狂,连声喝道:“胡说!你才是贱人,你偷
汉!你淫荡!你勾引祖师!‘两人各执一词,霎时激战起来。其余门人弟子也在怒喝不
休,店内桌椅齐飞,酒坛乱舞,望之恁煞骇人。

    琼芳满面惊奇,眼看方才给人扔出去的弟子爬将过来,忙将他一把搀起,低声问道
:“究竟怎么回事?‘陈得福苦笑道:”他们在赌局。’琼芳颇为错愕,道:“赌局?
怎么扯到我身上了?‘陈得福干笑两声,道:”他们在猜下个进来店里的客人是男是女,
刚巧您来了……’这回轮到琼芳苦笑不已,她虽是女子,却做男装打扮,无怪会生出争
执了。二人说话间,那算盘怪与肥秤怪已连番辩论,听那肥秤怪吼道:“走路看不出雌
雄,打扮瞧不出男女,那看撇尿总成吧!‘算盘怪喝道:”好!

    就这么办理!‘说着向琼芳直冲而来,怒吼道:“小妮子!你撒尿是蹲是站,给老
子瞧瞧……’其时重男轻女,琼芳听他侮弄自己的女子身分,登时大怒,折扇使力挥出,
便朝算盘怪脑门打落,这一挥看来随兴,其实法度严谨,乃是琼家祖传的如意扇法,挥、
拍、点、戳,扇面开阖之间,暗藏无数妙着。算盘怪乃是华山上一辈人物,武功自也不
弱,当下斜身避开,向大橘子吼道:”大家空口无凭,眼见为信!不等亲眼见她洗澡更
衣,分不出胜负!‘肥秤怪脸上一喜,身子却又一颤,便道:“主意可是你出得,我只
是被迫为之!

    ‘算盘怪狂笑道:“迫什么!大家牢牢跟着她!’琼芳气得炸了,自问那陈得福,
厉声道:”你们掌门呢?这般胡闹!他也不管管!‘陈得福苦笑道:“掌门说他苦思剑
法,要我们别扰他,现下在店后的树林里歇着呢。’琼芳哼了一声,眼见算盘怪冷笑不
休,似是不怀好意,她伸足一踢,将桌椅扫了出去,趁着众人给桌椅绊住,登时斜身飞
出,从窗格里跃了出去。店里老小大喊大叫,喝道:”大家追!不查个水落石出,绝不
善罢甘休!

    ‘当年宁不凡退隐,苏颖超以稚龄接任华山掌门,此事轰传天下,堪为武林奇谭。
之后琼武川经常往返华山,时时带着孙女琼芳同行,琼芳自小便聪慧过人,眼看这位华
山少侠天性害羞,一见人面便磕头道歉,自是大加调侃。也是如此,这对金童玉女打小
相识,算得上青梅竹马。

    两人自小相识,每年都要见上几面,过个几招,原本功力匹敌,不分轩轾,但几年
过后,苏颖超忽然领悟了华山至高密宝‘三达剑’,习成了屈敌神技:“智剑平八方‘,
从此武功造诣一日千里,一年强过一年,数年不到,非但远远超过琼芳,更成满门第一
高手,无人能望其项背。

    宁不凡退隐前兀自稳坐‘天下第一’之号,连挑选徒弟的眼光也是不同凡响,苏颖
超年幼之时,便曾与少林灵真对过几招,虽不曾得胜,但天资之高,展露无遗,便让群
雄大为惊叹。果然苏颖超自习成智剑之后,辗转三十余仗,至今不得一败,虽不比乃师
的八百战,但几年下来,也算小有斩获,想来再过些时日,华山必能重列四雄之尊。

    武功高了,自是让人欢喜,但不知为何,练成智剑之后,这位华山掌门日日沈淫剑
法之中,从此疯疯癫癫,行径诡异,竟似返老还童起来,以致门规松弛,肥秤派、算盘
派四下胡闹,这才有了今日的怪事。

    琼芳给华山双怪连番侮弄,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偏生这两人算是长辈,自也发作
不得,只能拿苏颖超出气了。她一路奔到店后树林,娇声呼唤:“苏颖怪!出来!‘时
近年关,白雪飘飘,阳光照上雪面,加倍耀眼,枝桠上垂挂水晶冰珠,京城冬日,别有
一番风华。眼看这小子躲了起来,迟迟不出,琼芳无心多看,只管纵身入林,要将苏颖
超揪出来。

    四下白蔼蔼一片,极目所望,林里却不见苏颖超的身影,琼芳倒也不慌,她凝目细
看,忽见林中一株苍松高耸,虽在隆冬之间,仍是松针茂密,不见枯萎。琼芳心道:
“小猴子专往高处爬,且待我抓他出来。‘当下手握折扇,悄声行向松树,跟着身形一
纵,跃上了枝桠。

    琼芳家学渊源,除了世袭琼家武艺,琼武川更为她重金礼聘名师,练的都是武林第
一流的武艺,举凡内功心法、轻身工夫,无一不是名门正派的大师点拨,是以年岁虽轻,
火喉虽嫩,但一举一动间,功底纯正,身法严谨,自不是寻常武林人物可比。

    她樱口紧闭,憋住呼吸,屏气凝神中,便往树枝上一步步跃去,这几下起落看似简
单,其时大有学问,凡人提气纵跃,必然深深吸气,藉以轻身发力,但她曾经武当山元
易道长十日教诲,传她一套‘燕长青’的呼吸法术,能以一口内息走通玄关,不必如一
般名门弟子般屡屡呼吸换气,果然此刻一经使出,便收极静之效。

    她捡着牢靠松枝跃上,一路脚下都甚宁静,不曾碰落积雪,她行到两丈高,隐身在
树干之后,偷眼望上,登见树顶隐隐露出衣衫,却是有人坐在树头沉思,不消说,必是
古怪情郎又在发疯。琼芳微微一笑,心道:“三个月不见,还是稀奇古怪。八成又要自
创剑招了。‘苏颖超练剑成痴,悟性之高,直逼业师。三达剑失传百四十年,后经宁不
凡破解奥妙,门人便又开始习练,只是剑如其名,’智剑‘讲究的是悟性,满山高手拼
死习练,日夜废寝忘食,只是人人天资有限,仅有皮毛之功,唯独苏颖超一人得其大成。

    练剑便如读书下棋、书画算术,自来最是讲究天分。华山剑法从不打熬气力,向来
以静制动,以柔克刚,用最平凡的虚招破得敌手惊天动地的杀招,更是天下悟性道法的
翘楚。琼芳自也知晓情郎武功奇高,恐怕还在爷爷之上,要以临敌实战而论,威力更是
大得惊人,她有心试探自己的武学进境,便提气一纵,运起了娟儿点拨的九华轻功身法,
直往树梢飞去。

    九华轻功,独步天地,果然身子才一扑出,便感轻飘飘地,如同御风飞行,不过眨
眼间,便已来到树顶,琼芳嘿地一声,回身树梢,拿出家传扇功,使个‘戳’字诀,便
往前方打落。

    苏颖超贵为门户之长,年岁虽轻,武功造诣却在江湖大豪之上,这一戳自然伤不了
他,只是说也奇怪,扇柄点出,却只扑了个空,树顶上竟然没人了。

    适才见到衣衫鞋袜,怎能眨眼不见人影?要说苏颖超的轻身功夫高过自己,琼芳可
是不信,正要寻找人影,忽然脚下传来一个笑声,听他悠然道:“公子爷,我在这儿呢。
‘琼芳微微一笑,凝目望向脚边,只见一人仰躺在树枝上,约莫二十五六年纪。看他双
手交握脑后,以臂做枕,双目半睁半闭,冬日寒雪,岁寒松友,眼前竟是个十分潇洒的
俊俏少年。

    物换星移,如今庙堂上的美男儿,已是二十八九的杨绍奇,而今江湖上最为风流倜
傥的美少年,便是眼前的好儿郎。智剑平八方,天下第一的关门弟子,华山苏颖超。

    苏颖超深得业师真传,藏气之法极玄极妙,稍一隐身,便如树枝上的残雪,让人视
而不见,琼芳自知和他武功天差地远,倒也不再逞强,便蹲了下来,笑道:“坏孩子,
成日往树上钻,不知”魁星战五关“已经开打了么?‘苏颖超伸手朝琼芳腕上一拉,让
她伏到自己胸前,微笑道:”有宋通明在,轮不到我出场的。’琼芳枕在他的胸前,面
色竟是十分温柔,她握住苏颖超的手掌,柔声道:“人家蒙古国高手众多,他一个人打
不完的。‘苏颖超淡淡一笑,眼中露出一丝狡狯,道:”打不完,那不刚好么?恰巧让
娟儿姑娘大展威风。’琼芳听他言中大有醋意,忍不住噗嗤一笑,知道自己平日多与好
友亲近,多少疏忽了情郎,当即趴到了他的面前,两眼直瞅着他,含笑道:“那好,你
们都别打了,让我上场吧。‘苏颖超双手环住她的腰间,怔怔望着她,忽地叹道:”芳
妹,几日不见你,你又更美了。’琼芳心中大为欢喜,手上却拿起折扇,便要往苏颖超
额上一敲,道:“苏掌门这话当真难懂,在下可是琼公子,英姿勃发、羽扇纶巾,哪里
来的美?‘苏颖超伸手出来,抢先握住玉腕,便往她唇上吻去,琼芳婉转欲接,便也凑
了过去。

    这对小儿女自幼相识,十数年相处下来,两小无嫌猜,早已暗生情意,非只华山上
下知道掌门的心事,便连紫云轩门人也知晓大小姐的心事。只是琼芳身为朝廷功臣之后,
家世异常显赫,苏颖超虽是华山掌门,但说来资历尚浅,颇有不足。琼武川有意玉全这
桩婚事,平日自是多方提携。也是有了这番私心,便命胡志廉安排,让华山掌门担任‘
魁星战五关’的最后大将,只要孙女婿能压倒强敌,顺利夺魁,明年春暖之时,便要让
两人完婚。

    香吻方酣,如痴如醉,琼芳怔怔望着情郎,一脸娇羞。雪地树梢,两人耳鬓厮磨,
紧紧依偎。忽然间,琼芳一声嘤咛,惊觉亵衣里传来阵阵热烫,看情郎好生大胆,手上
不守规矩,居然探手入衣。琼芳娇喘细细,伸手挡住了他,附耳腻声:“别乱来。‘寒
天冷风,苏颖超口中的热气加倍灼人,他朝爱侣的颈间吹了口气,含笑道:”芳妹,多
少年了,真想瞧你着上女装。’琼芳眼角含笑,斜了他一眼,道:“你要打得赢哲尔丹,
我穿肚兜给你瞧都成。‘苏颖超眨了眨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神色颇见欢畅,忽在
此时,他微微一凛,道:”等一会儿,你方才说的是“哲尔丹”?’琼芳知道激将法管
用,当即颔首微笑:“没错,正是哲尔丹,蒙古不世出的无敌高手。他就是最后一关的
守将。‘苏颖超大喜若狂,霎时欢呼一声,将她横抱起来,笑道:”妙哉!这人硬功了
得,早想找他较量了。’琼芳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忽听不远处传来苍老口音,低声道
:“他妈的,差点脱光了。那可知道雌雄了。‘另一人细声道:”别扰他们,说不定还
有得瞧,耐心点……’华山双怪专事偷窥,已非一日,苏颖怪也也有整治之法,当下脚
尖一扫,两团雪块飞出,便朝林间打去,霎时传来两声惨叫,一胖一瘦的两个黑影摔下
地去。

    苏颖超仰天望去,今日蓝天白云,四下白雪蔼蔼,好一幅冬日风情。他低头吻了吻
琼芳,横抱腿弯,当即半空一个纵跃,便向地下落去。

    第十章一代新人换旧人

    “妈巴羔子地操你娘!”轰隆巨响,擂台上木屑纷飞,“山东熊”火并“蒙古虎”,
北国大汉手上打得凶暴,嘴里骂得粗鲁,你问我伯母,我探你亲娘,各以家乡话辱骂对
手。铁拳相拼,两败俱伤,一个打伤对方嘴角,一个重击敌手小腹。这便是“魁星战五
关”第四场恶斗,“中国次锋”宋通明下场,激战“蒙古中坚”呼林特罕。

    此刻擂台上已连战四场,除了第一仗玉川子给人踢下台去,蒙古抢得头彩之外,其
余全是中国独占鳌头。看那四大家族非同凡响,自去岁高天威连破五关之后,今年轮到
宋通明大发神威,他先以“神刀劲”震伤宗泽思巴,替玉川子报了仇,之后再凭“翔鹰
宝刀”的真功夫,击退次阵翼锋“独螫大蝎王”金察钦,现下正与三阵中坚大将呼林特
罕决战。

    蒙古连败两场,呼林特罕再要败阵,便只剩四阵羽锋的无也明王,与那压阵大将哲
尔丹,蒙古众将想起去岁连输五场的惨案,自是大感惶急,一时众人交头接耳,谋思对
策。

    那哲尔丹却不言不动,只如石像般静坐,看他面向地下,不动如山,全然瞧不出喜
怒。

    宋通明吼出了粗口,一拳击出,正中呼林特罕嘴角,打得这蒙古硬手口吐白沫,只
是这人着实是悍勇之徒,虽然面上疼痛,兀自挥出一掌,重重击上宋通明小腹。

    眼看宋通明向后退开,呼林特罕怪叫一声,猛地飞身凌空,双腿灌力,如同大象般
当胸踹来,宋通明此时全身乏力,闪避不开,情急之下,怒吼道:“神刀劲!”功力弥
漫胸膛,内劲到处,竟将强敌的腿骨震断,呼林特罕惨嚎一声,倒飞出去,直直滚入西
棚。宋通明挨了重腿,自也口吐鲜血,滚跌台下。

    台下见了同归于尽的惨状,无不骇然出声,这两人先前以兵刃对砍,不分胜负,便
以拳脚功夫较量,哪知也是打得这般腥风血雨,飞沙走石。杨绍奇等人身为朝官,自须
见证胜负,只是牛鬼蛇神手底打得难看,嘴里骂得污秽,仿佛无遮大会,教人不堪入目。
场边几名见证官员会商了,当下推举一人,起身便道:“两国将领重伤倒地,无力再战,
此战不分胜负,平局!”当地一声,铜锣响起,胡志廉擦去了冷汗,命人收拾了场地,
朗声便道:“下一场,中国中坚对蒙古羽锋,请双方将领上场。”

    众人引颈眺望,只见西棚里行出一名番僧,这人身穿袈裟,手提禅杖,身形高大,
双肩更异常宽广,便是先前与娟儿斗口的那个喇嘛“无也明王”了。这僧人光头秃顶,
容貌粗野,下颚满布胡须,再看那络腮浓须根根如铁,望之蜷曲浓密,还没动手便已十
分怕人。

    虎狼在前,不知中国这方如何应付,想来此战若非侠士下场,便是名将出手,众宾
客正自猜测,忽听一声娇叱,东棚里飞出一个身影,眨眼间便已跃入擂台,只见来人眼
若秋波,腰挺背直,竟是个样貌极为娇美的女侠客。

    那女侠客嘿地一声,拔出了长剑,身法极见曼妙,台上台下登时欢声雷动,只听看
台上几声童稚呼唤最为响亮,喊道:“娟姨,把那光头和尚打个片甲不留!”那美女给
人称作“娟姨”,自是方今九华山初接任的掌门娟儿,她听得呼唤,媚眼微斜,便见到
了看台上的几名儿童,那阿秀与华妹正自拍手叫好,神色兴奋,只等自己大发神威,再
看华妹身旁却坐了个美艳绝伦的少妇,正是自己的师姐来了。

    娟儿微笑颔首,正想挥手示意,却见场下众人交头附耳,几人相互探问:“不是释
娟神尼么?怎地还俗了?”娟儿心里有气,恶狠狠瞪向胡志廉,目光满是怒气。那胡侍
郎干咳几声,赶忙低头,避开了她的目光。

    娟儿眼望番僧,正要说话,便在此时,台下传来一个低沉的嗓音,抱拳道:“娟姨。”
娟儿斜目去看,不由一声低呼,眼中一条高大壮汉,生得是浓眉大眼,宽肩膀粗,约莫
二十岁上下,肤色黝黑,正自凝视自己。娟儿微笑道:“你怎么也来了?”

    那高壮少年一本正经,抱拳道:“爹爹知道娟姨要比武,便要崇卿过来看着,也好
多学两招。”娟儿含笑以对,眼前浮现出一张国字脸,那老脸满布风霜,却又带着深深
的温情关怀,让人不得不领受。娟儿脸颊上浮起酒涡,心道:“姊夫当真多心,居然还
要儿子过来照看我。”娟儿见那少年目光关切,登向他一挥手,微笑道:“好好看娟儿
打胜仗,回头等你爹返京了,可得一五一十告诉他……”正想间,对面那番僧恶狠狠地
道:“你小小姑娘,打不打,到底?”娟儿酒涡消褪,换成白眼一翻,心道:“讨厌死
了,每回都遇上这种夹缠不清的家伙。”她将秀发轻轻梳了梳,学着番僧的语气,娇斥
道:“你胖胖和尚,人话说不说,到底?”那番僧虎吼一声,登时应了句番话,听那怒
骂咕噜噜地,虽不解意思,但料想不是什么好话,她做了个鬼脸,向前行出一步,猛然
间那番僧抢先动手,禅杖砸出,势道快绝,劲风扑面而来,火辣辣地甚是疼痛。眼看粗
如海碗的铁杖砸来,娟儿轻叱一声,双足一点,反而对着禅杖直扑而去,台下见了险招,
无不放声尖叫。

    那禅杖如此沉重,当场便能把如花似玉的美娇娘砸得脑浆破出,烂为血肉模糊的一
片,那华妹吓得全身发抖,便往妈妈怀里缩去,颤声道:“妈,阿姨要给打死了。”那
少妇在女儿脸颊上香吻,含笑道:“傻孩子,咱们九华山的功夫才要出来呢,快快抬起
头看了。”那华妹见那番僧满面横肉,只感害怕,兀自趴在娘亲怀里,良久不敢探头,
却听一个男童笑道:“胆小鬼,娟姨要赢了呢。你可别错过了。”华妹最恨人家唤她胆
小,一听阿秀调笑,立时从妈妈怀里爬起,狠狠瞪了阿秀一眼,这才转头去看台上。

    这一望之下,华妹登感诧异不已,只见娟姨早已闪开禅杖的当头一砸,以极险身法
沿杖掠开,看她轻功曼妙,姿容秀丽,转眼间剑光出手,已然指向“无也明王”的喉头。

    那明王没料到姑娘家武功高强若此,大惊之下,只得急急闪避,靠着手上禅杖旋转
飞舞,使得泼水不入,这才逃过性命。只是娟儿倏来忽去,擂台上趋退如电,如入无人
之境,轻功剑法搭配得无懈可击,只杀得无也明王进退失据,只能凭着蛮力硬砸对手剑
刃,倘若两人兵器重量相当,抑或娟儿毫不爱惜手上长剑,恐怕无也明王早已惨败。

    场边众人见她容貌娇美,不过是个弱女子,多多少少有些轻视,待到见了她的身法,
方知此女武功十分精奇,万万小看不得。台下蒙古高手都是识货的,无不赞叹。

    那宗泽思巴颔首便道:“都说青衣秀士轻功高明,果然名不虚传,连徒弟都这般厉
害。”他话声响亮,四座皆闻,哪知“青衣秀士”四字出口,便听一片低呼,只见见证
席上附耳议论,远处看台上钦差使臣皱眉摇头,显有不悦之色。再看东棚里几名高手目
光悲怨,眼中更似喷火。宗泽思巴心下一凛,暗呼不妙:“我可傻了,怎么来提中国朝
廷的禁忌,一会儿可要挨骂了。”那华妹满心惊奇,不知那番僧何以一提这四字,便让
众人胆战心惊,她转头去看母亲,只想问话,母女俩人目光相对,却见妈妈目光悲郁,
好似十分难受。华妹向来聪颖慧黠,看了母亲的神态,立时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多问一
字了。

    台上娟儿听了这四字,一时也是面罩寒霜,大显愤怒之态,那明王本已不敌,待得
娟儿恚忿抢攻,气馁之下,更是连连败退。娟儿有意速战速决,当下提气飞跃,身形一
路盘旋,竟是越飞越高,这下身法一露,照理场边必要大声喝彩,只是众人想起那忌讳
名号,彩声到了嘴边,自然而然地缩了回去,竟无一人叫好。

    娟儿身形飘逸,只见她飞上半空,长剑点出,散出点点剑花,看她手腕隐含余力,
招中必有变着。那明王自知败北在即,情不得已,只得行险,当即矮身盘膝,手中禅杖
竖立,便要以怪招封住娟儿的剑路。

    激战之间坐倒在地,这个破绽卖得却也太大,眼看禅杖立地,迎面而来,娟儿自也
不怕,她有意卖弄身法,霎时间反朝禅杖迎去,身子急坠而下,场边众人惊叫出声,眼
看要穿胸破体,惨死当场,陡然间娟儿娇躯轻扭,已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戳体而来的
铁杖,跟着长剑沿杖削下,眨眼间便会废了那番僧的五指。

    高下已判,眼看胜负已在须臾,忽见无也明王松脱禅杖,双膝发力,身子竟然凭空
跳起,原来此人一身功夫都在膝间,精擅印度瑜珈打坐之术,此番行险,全在等娟儿坠
下身形,他便要以奇门怪招分出胜负,想以这套武功的诡异难测,中原高手必然中计上
当。

    两人一个坠下,一个跃上,身形半空交错,娟儿没料到对方竟能以双膝之力高高跳
起,一时惊惶失措,猝不及防,无也明王一声冷笑,双掌直直排出,却是朝娟儿柔软的
胸脯打来,已在刹那间转居上风,看这双掌印上胸口,非但会将娟儿打成重伤,更有轻
薄之意。

    这胸脯乳间乃是女子尊严之处,绝不容陌生男子一指稍沾,台下自然响起一片惊呼。
那阿秀与华妹双手紧紧相握,这两名小小孩童本见阿姨大占上风,料来必胜,孰料一个
变故生出,娟姨居然大有性命之忧,两个孩子一脸惶恐,连话也说不出了。那美妇却含
笑不语,分毫不见忧虑,只伸手抚摸女儿头发,示意她莫要害怕。

    眼看娟儿便要重伤,便在此刻,一股气劲暗暗射来,直朝无也明王胸膛打去,那气
劲夹在黑影之间,看那形状浑圆,竟是一枚指头大小的沙丸,那气劲力道虽强,沙丸却
无破空之声,那番僧竟然不知不觉,兀自双掌排出。

    啪地一声轻响,那沙丸撞上身来,登时破裂四散,但那丸中所蕴力道却如排山倒海,
气劲灌入,眨眼间便封住无也明王全身经脉。

    无也明王动弹不得,但心中的惊骇更是难以言喻,不知娟儿两手不动,何以能凌空
制住自己穴道?便在此时,娟儿已然坠下地来,听她娇叱道:“倒卷珠帘!”右脚向前
一伸,左手捏住剑诀,弯身回腰,提剑倒劈而下。三招快绝无伦,刷刷刷三声过去,如
同一招使出,这招“倒卷珠帘”本有女子阴柔之气,乍然使出,恁是仙子脱尘之绝色。
霎时剑花绽放,寒光弥漫,在满场众人惊呼中,无也明王鲜血直喷而出,胸口竟然连中
三剑,身子向后便倒,伤势极为沉重。

    娟儿吃了一惊,尖叫道:“这……你……你为何不躲……”先前两人过招,娟儿已
试出对方功力高强,绝非寻常江湖人物可比,这才使出自己的得意绝招挡架,岂料两人
各以精妙招式相抗,那明王竟在激战中凝住身形,分毫不知闪避,娟儿又怕又愧,慌声
便道:“大叔,对不住。”当下赶忙抱住了明王,急急从怀中拿出伤药,立时为他擦抹。
那明王气息渐低,缓声道:“姑娘小小…劈空掌力大大…和尚佩服……”中国蒙古相较
武技,绝非性命相搏,自来都是点到为止,不曾见过生死。众人没料到变故忽生,堂堂
明王竟会惨败美女剑下,惨烈之处,更在先前数仗之上。惊骇之下,竟是鸦雀无声,竟
无一人喝彩。

    娟儿见对手伤势沉重,自责之余,泪水潸潸,竟是哭了出声。胡志廉、海川子等人
怕弄出了人命,无不急急上场,都来为无也明王救治,一时手忙脚乱,绷带伤药齐飞。

    胜负分出,杨绍奇等人都是朝廷命官,如何识破另有玄机?当即商议一阵,便已判
定娟儿获胜,场中当然一声,又响起一记铜锣,这场中坚对羽锋,却又是中国胜了。

    明王惨败,蒙古四将全倒,仅余最后一人。在众人的催促中,娟儿满面泪水,哭哭
啼啼地上场,等候最后的对手出来较量。

    西棚里巨大的黑影站立起身,那黑影褪落上衣,裸露出宽阔结实的胸膛,霎时跨步
迈出。

    无畏者,无敌也。鞑靼国第一高手哲尔丹,下场候教!哲尔丹行上擂台,一语不发,
只凝目望向娟儿。此人乃当代宗师,不过随意跨下马步,纵无一句言语,无伦气势之下,
便让娟儿有些害怕。

    此时无也明王兀自倒在擂台上,只是给娟儿擦抹灵药之后,身上血流大缓,已无性
命之忧,哲尔丹抱起无也明王,命人带了下去。跟着拾起他遗下的禅杖,斜目朝擂台边
望去。

    霎时间,虎吼如雷,手上禅杖奋力射出,轰隆一声大响,那铁杖斜插擂台地下,烟
消弥漫,灰尘大起,众人极目看去,那禅杖却是立在一名高壮少年面前。台上娟儿惊疑
不定,台下旁观者议论纷纷,无人知道哲尔丹的用意。

    哲尔丹凝视那少年,两人远远相望,只见漠北第一人伸出食指,指端定在那少年身
上。良久良久,回手颈间,自向喉头比了一横,模样竟是异常挑衅。那少年低头向地,
不应不答,只是嘴角斜起,似乎隐带冷笑。

    娟儿见他举止有异,忍不住满心惊诧,道:“这位大叔,您……您的较量对手是我
……”哲尔丹似乎不解汉语,待得娟儿说了两次,这才扭颈回望,朝娟儿看了一眼,虎
目生威,凛然生光,不过一眼瞧去,娟儿便不自觉地退开几步。哲尔丹微微一笑,忽然
叽哩咕噜地说了几句话,口气虽然温和,但这人形貌威严,仍教人不敢逼视。娟儿心里
害怕,一时只能手握剑柄,全力戒备。

    便在此刻,哲尔丹大步纵出,已然向前欺来,这人身长九尺,乃是罕见的虎汉,比
诸先前几名下场人物,身材都还要来得高大,只是此人身子虽然沉重,脚步却是奇快,
擂台长宽十尺,哲尔丹不过一步飞纵,便到娟儿面前。

    娟儿大惊失色,手腕轻送,剑光飞射而出,忽然眼前一花,黑影绕步成圆,滑向自
己身侧,霎时两人面面相觑,仅在三尺远近,娟儿身形娇小,纵使提起脚跟,还只能及
得到人家的肩头,想起自己杀伤了人家的大将,不知会有什么惨祸,她心中发寒,便要
向旁窜逃。

    九华山轻功傲视当今,起纵奔转,皆有独门心法,娟儿脚步一点,正要逃离,哪知
脚下一声巨响传过,擂台震动,令得娟儿脚步一虚,竟是跳不起来。

    对方似有妖术魔法,娟儿不知何以如此,只呆立擂台,茫然张口。哲尔丹双目半睁
半闭,微微一笑中,却是摇了摇头,模样如尊长告诫晚辈,莫要再行顽抗。

    强弱虽极悬殊,但两人正在比武,无论如何不能投降,娟儿面色惨白,脚下轻点,
又要飞身离开,突听哲尔丹暴吼一声,伸腿朝擂台奋力踩落,轰地一声大响,擂台再次
震动,娟儿跳跃不起,竟又落了下来。

    直至此时,东西两棚的高手方才明白,哲尔丹是以“坠鸟”之术制住娟儿。众人心
下震惊,一时鸦雀无声,蒙古诸将也看傻了眼,竟是无人喝采。看台上阿秀、华妹等人
关心阿姨的胜负,无不张大了眼,恐惧之下,只是拼命祝祷,就怕她给打死打伤。

    常人行走跳跃,无论发力多大、迈步多远,起初第一步都需脚踩实地,倘若地下虚
空,便如身处大海浮舟,地下无法受力,自然无法奔跑跳跃,那擂台基座虽然扎实,却
也耐不住哲尔丹的重腿,每回娟儿试图起跳,擂台便是一阵摇晃,娟儿脚下空荡,根本
无法发力,便算轻功再高十倍,也是无法移步。

    娟儿嘴角颤动,接连去跳,哲尔丹震脚落地,却让娇美姑娘难以起身,两人连试五
回,终于,漠北第一高人伸手过来,温柔款款,只在轻抚娟儿的粉嫩面颊,看这位蛮夷
大将如此神色,有如父亲对待爱女一般,场外四座无不大哗。

    双方武术相差过巨,虽未真正动手过招,胜负却已见诸台上。杨绍奇等朝官交头附
耳,都在商议战果。那高壮少年停在擂台边,低头望地,却也没多说什么。

    此时胜负虽分,但毕竟娟儿不曾受伤倒地,也未曾真正出招较量,她若要坚持再战,
自无不可。只是对手已然出手相饶,娟儿若一昧邀斗,只有逼得人家痛下重手,恐怕一
场皮肉疼痛再所难免。娟儿面色发白,想起自己身为中国第三阵中坚,后头还有两名同
伴,自己职责所在,好歹要耗损对方一些气力。她咬住下唇,正要提剑发招,便在此时,
听得身边一人冷冷地道:“放开她,我来跟你打。”铁枪影动,直指哲尔丹鼻端,众人
听得嗓音清亮,想那下场之人必是丰神俊雅之辈,娟儿回首去看,果见一名白面少年手
提铁枪,冷冷瞪视哲尔丹,正是那中国第四阵羽锋,“河北祝铁枪”下场来了!祝康早
有意追求娟儿,难得有机会英雄救美,自要大大逞威,果然那铁枪举得如山之凝,如岳
之尊,十成十的英俊气派。

    这祝康虽只二十来岁,却是当今祝铁枪的唯一传人,看他白面斯文,枪法俐落,又
兼世袭爵位,乃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玉面郎君。枪是红缨枪,郎是斯文郎,祝康右手持
枪,左手搂住娟儿的腰间,将她轻轻带开,旋即喝道:“蒙古人休得猖狂!在下便是河
北祝铁枪三代门主,祝康便是!今日与你一较雌雄,让你知晓上国的威风!”

    此言一出,东棚内立时传出女子的娇呼:“康儿好好打,娘在这儿看着!”打擂台
还带着娘亲,场上场下自是满面惊奇,无不回首去看,只见几名美艳妇人簇拥着一名白
头老妇,正自鼓掌欢呼,却是祝家的一门忠烈来了。祝康满面通红,一时故做不闻。

    这“祝铁枪”家业虽大,嫡系血亲却早已凋零,数十年前天下大祸,祝家三兄弟相
继过世,或死于战场,或忧愤而亡,仅余老奶奶与孙儿相依为命,家中男子汉全数归阴,
一门寡妇满心悲戚,便将泪水化柔肠,三千溺爱全投到祝康身上。除祖母稍有严厉之外,
其余母亲、叔母、伯母,无不千依百顺、宠爱有加。只是这些女人如影随形,不免处处
制肘,也是为此,祝康始终无法真正赢得江湖人望,每回追求女子,更常因此坏事,自
是深感烦闷。

    也是如此,此战乃是祝康独立门户的一役,万万败不得。想起荣辱都在此仗上头,
祝康自是拼出全身功力,一时双手持枪,扬起枪头,直向哲尔丹鼻头,相距不过寸许,
看他内功灌注之下,铁枪红缨竟然微微竖起,有若狮鬃。

    哲尔丹年过六十,算来也是北国江湖的宗师前辈,祝康如此挑衅,西首棚架里的蒙
古高手无不怒斥叫骂,一时番语叽叽嘎嘎。祝康听了叫喊,却无移开枪尖之意,他俊眉
斜挺,双手交握枪杆,只待哲尔丹稍动脚步,他便要发招抢攻。

    两人相距尺许,哲尔丹忽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只见他伸指出来,轻触枪尖,看
他言语虽然不通,但手上的意思,却在示意祝康收回兵刃。

    祝康冷笑一声,他好容易得了个上风,如何愿意平白放过?霎时喝道:“蛮子!

    看招!“枪尖轻点,红缨颤如彤云,便朝蒙古宗师喉间卷去。

    便在此时,哲尔丹轻轻一笑,手指微微一弹,猛听嗡地一声怪响传过,祝康只觉虎
口发烫,手上长枪急速荡开。祝康又惊又疑,复感慌张,赶忙手上加劲,死命握住铁枪,
只是怪力传来,脚步不稳,一个大回旋过来,身子不由自主地转了一圈。

    眼看祝康身如陀螺,骨溜溜地转了起来,台下众人无不放声惊叫,祝康努力想站定
脚跟,但那力道过于雄强,纵然奋尽丹田之力,仍无法制住脚步。正害怕间,哲尔丹探
手过来,随手握住枪柄,一股霸道力道灌下,登时止住旋转之势。祝康面色惊白,天旋
地转之下,只感胸恶欲呕,便在此刻,哲尔丹左手身来,握住了铁枪的另一端,两只大
手一左一右,各如铁钳般握住枪柄。祝康全身发抖,喃喃地道:“你……

    你要做什么?“哲尔丹咧嘴一笑,忽然双手发力,纵声怒吼,那铁枪受了通天大力,
逐渐弯曲变形,眼看那枪柄越来越弯,过不多时,竟如绳索一般,在祝康的身上围了一
圈。

    哲尔丹哈哈大笑,手上加劲,转眼之间,丈许长的铁枪绕卷三圈,已将祝康捆绑起
来。祝康面色惨澹,欲哭无泪,那哲尔丹意犹未尽,单手提起他的衣领,随手往东棚一
扔,朝众寡妇掷去。

    只听一声悲呼:“我的儿啊!”惨叫声中,祝家少主飞出三丈来高,旋即摔跌下来,
只是他下坠势道虽快,却未压垮木椅,只稳稳坐在娘亲身边,看哲尔单并无伤人之意,
手上劲力暗藏玄机,这才让铁枪少主安然无恙。

    祝康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才一坐倒,便给妈妈抱了个满怀,连声呼问:“伤到哪
儿了?伤到哪儿了?”祝康又急又气,偏给自己的铁枪捆住了,一时动弹不得,棚里满
是自家亲人教头,年老丑恶的是奶奶,年少美貌的是阿娘,男男女女急忙来拉铁枪,却
如蜻蜓撼柱,全然不能扭动分毫,遑论将之拉直扳平。祝康羞愧无地,只想出手自杀,
双手偏生给缚住了,悲愤之下,便要嚼舌自尽,祝家几名寡妇慌忙劝阻,一时哭声震天。

    宋通明忍住了笑,登时凑头过来,学着女子的腔调,嗲声道:“康儿啊!你可万万
不能做傻事啊!”祝康给情敌这么一喊,更是放声惨叫,只想找个地洞钻入,娟儿见祝
家几名夫人泪眼汪汪,同向自己使动眼色,她颔首会意,柔声来劝,说道:“祝公子乖
乖别哭,你瞧我不也打输了么?可我也没哭啊,一会儿咱们找铁匠过来帮忙,你先忍着
些,好么?”这娟儿最不懂宽解人心,几句劝慰说来,竟似讽刺一般。果然祝康听得此
言,真似戳到了心坎痛处,终于啊地一声,放声大哭起来。那祝三夫人面色惨白,却也
不知该当如何,只得拼死拉住老奶奶,别让她再打孙儿耳光。

    哲尔丹谈笑用兵,北国第一高手不费吹灰之力,便已连破中国女侠少侠,看他游戏
斗场,分毫未把中国的少年英雄们视作对手。杨绍奇等人看入眼里,自感骇然,这回连
商议也不必,迳自布达战果。

    败便败了,岂能败得如此颜面尽失?那蒙古使臣哈哈大笑,便从何大人手中抢回锦
旗,那何大人又恨又恼,暴跳如雷,双手只是紧抓不放。四座宾客也是议论纷纷。

    胡志廉唉声叹气,想这“魁星斗五关”涉及两国利害,赢也不是,输也不是,这才
遣了一批青年俊杰出来,本想拖到第四阵便算平局,哪知敌方最后一阵大将着实武勇非
凡,接连戏侮中国高手,便如大人与孩童玩闹一般。待得此事喧腾江湖,中国上下必定
颜面尽失,胡志廉越想越慌,忍不住问道:“华山苏掌门呢?怎还不上场?”

    他问了几声,却没听华山门下答腔,胡志廉干咳一声,问向华山赵五:“贵派苏掌
门人呢?怎还没过来?”赵五听了问话,却只嗯嘿嘿地闷哼,胡志廉又气又恼,大喝道
:“赵老先生!苏掌门人呢?”他连连大叫,说也奇怪,每喊一声“赵老”,便听一记
“妈呀”,再听一声“儿啊”,好似唱曲儿一般。胡志廉定睛去瞧,那赵五站在祝康身
边,正与祝家门人出力拉扯祝康身上的铁枪,只是那铁枪缠缚甚紧,每一拉扯,便疼得
祝康哀声大叫,妈妈柔声安慰。

    胡志廉掩面苦笑,正不知如何是好,叹道:“苏掌门呀,你再不过来,可如何得了?”
正自言自语间,身边传来一名中年男子的声音,道:“侍郎大人莫心焦,我家琼小姐已
去寻苏掌门了。去去便回。”胡志廉回过头去,只见面前这人形貌俊雅,心下登时一凛,
赶忙欠身道:“傅师范。”胡志廉看得明白,面前这人姓傅,名元影,号“雨枫”,须
长二尺,生得是丹唇凤眼,容貌清雅,此人是昔年“天下第一”的师弟,也是现今掌门
苏颖超的师叔,那年宁不凡封剑退隐,傅元影奉掌门之命,辅佐少掌门长达五年之久,
待到苏颖超成年之后,方应国丈之邀,前去紫云轩担任剑术师范,向与妻小长居京城。
乃是华山上一代的风流英杰。

    耳听傅元影口称琼家大小姐的芳名,胡志廉反感苦闷,华山有琼国丈撑腰,说来苏
颖超便如驸马爷相似,谁敢招惹他?这帮皇亲国戚爱来便来,想打便打,一会儿这位掌
门若要奔得不见人影,挨罚的却是自己,他唉声叹气,却也不便再说什么,只得静静等
候苏颖超到来。

    哲尔丹乃是御前虎将,最受可汗重用,眼见华山掌门迟迟未至,倒也不以为意,便
向己方人马招手示意,大批门人便来服侍祖师,或扛椅端茶,或捶背揉腰,哲尔丹便斜
躺椅上,双目半睁半闭,不时喝上几口热茶,真把擂台当成了自家后院,可说目中无人
已极。

    无畏者、无敌也。哲尔丹一生只在大漠行走,眼看中原高手名声虽响,手里却是斯
文秀弱,不堪一击,他眯着双眼,那雷电般的目光却不时扫向台下,朝一名黑壮少年斜
觑。

    那少年身材极为高大,几达九尺之高,不比哲尔丹矮了。虽给蒙古第一高手睥睨斜
觑,却无不适之感。一时只是双手抱胸,面向地下。再看他身上穿了件全黑长袍,腰间
系了条龙纹红带,形式尊贵,望来极为精神。想来这少年出身官宦人家,必是中国朝廷
的一号人物。

    过得许久,苏颖超仍未到来,蒙古使臣耐不住烦,不住催促中国这方遣人上阵,胡
志廉也知对方大将来历不同,乃是昔日鞑靼国的禁卫将军,己方第五仗人选迟迟不来,
未免失礼,他叹了口气,只得遣出一名乐舞生,请他转告哲尔丹,要他稍安勿躁,再等
片刻。

    那乐舞生前去西棚,对哲尔丹说了几句,那蒙古第一高手含笑回话,胡志廉见哲尔
丹颇为有礼,自是暗暗松了口气,不多时,乐舞生返了回来,道:“启禀侍郎大人,那
位哲尔丹将军说了,华山掌门若是不来,那也不打紧,他想自己挑对手,不知道您能否
玉全?”胡志廉慌道:“这……这怎么可以?这老东西要是挑个文弱书生上场,那不是
占咱们便宜么?”才一生出小人之心,猛听对面擂台传来一声怒喝,黑影晃动,一样物
事对着胡志廉直飞而来,吓得胡尚书啊啊摇手,此时“剑术师范”傅元影自坐身侧,点
苍掌门海川子也端坐在旁,加上神刀门的“二老爷”宋德光也在身旁不远,三人看那黑
影旋转急促,破空奇猛,却是个茶杯,三大高手怕胡志廉给砸伤,一时急忙起身。傅元
影站得最近,深怕茶杯上蕴有内力,不敢伸手去接,正要拔剑去斩,忽见那茶杯半空绕
过一个大弧形,嗖地一声,去路怪异,竟是朝场边一名黑衣少年直撞而去。看来哲尔丹
心中所属,却是要这人出场较量。

    众人惊疑不定,那黑衣少年却毫无诧异之色,他嘴角微斜,颇见冷峭,霎时闪电般
探手出去,眼角竟不去看茶杯,单臂平举,五指张开,便要将茶杯抓入手中。

    便在此刻,一只手抢先横过,在那少年之前握住了茶杯,那少年微微一凛,抬眼去
看,霎时一个平平淡淡的声音响起。“对不住了。请您退下离场,这场较量是我的。”
众人听这人说话语气自信之至,无不探头急看,却见一名青年右手持杯,左手提剑,含
笑回望场内诸人,此人二十六七年纪,身后不远处又站了名秀美过人的贵公子,那琼芳
既然站到了台下,这青年若不是那华山掌门苏颖超,却又是谁?“天下第一”的关门弟
子到来,一时间,东棚众人无不高声欢呼,想来苏颖超人缘不坏。

    苏颖超做了个四方揖,正要行上擂台,忽然手上一紧,却惊见那少年握住了茶杯,
面上弥漫杀气,苏颖超微微一笑,含笑道:“朋友喜欢这杯子么?来,送给你了。”说
着将茶杯松开,交到那少年手中。

    苏颖超存心作弄,那少年如何不怒?霎时一抬眼,双目怒翻,两眼精光暴射而出,
苏颖超虽不认得此人,但看那含胸拔背,脚下凝如山岳,自是个练家子无疑,他微微一
笑,拍了拍少年的肩头,含笑道:“朋友,你的目光太冷,这会妨碍你的武学进境的。”
那少年闻得此言,两眼更是神光暴涨,那不悦之色,竟是毫不隐藏。苏颖超微微一笑,
大敌当前,自无暇理会这些无聊事情,当下提剑上台。竟把那少年僵在当场。

    那少年嘴角下弯紧泯,黝黑的脸上闪过一阵火色,身上红带原本软软地下垂,一时
如同微风吹送,竟然隐隐漂浮。他抬起左足,正要迈出龙步,忽见面前行来一名美貌女
子,腻声道:“崇卿,人家要比斗了,来,咱们到那儿去坐吧。”这女子说话声音娇嫩
清脆,却是阿姨娟儿,她携着那少年的手,笑吟吟地替他整理了衣衫,含笑道:“前线
战况如何了……你爹爹过年时会回来吧……”台下柔风轻拂,有如初春,台上却是杀气
腾腾,宛若严冬。

    擂台上一个身影缓步行来,华山掌门提剑行步,转望那无畏无敌的北国高手,蒙古
压阵大将哲尔丹。两人相互凝视,哲尔丹忽地开口道:“拎、扑、翻?”拎、扑、翻,
拎扑翻,哲尔丹不闇汉语,腔调怪异,但他问的确实是那个威镇四海的名字。

    宁不凡,“天下第一”的名号。

    苏颖超微微一笑,双手挺举长剑,兜兜地转了一圈,跟着左脚前探,竟是跳起舞来
了。

    这是“鹤舞七星步”,十二岁的宁不凡破解了华山百四十年的难题,从此将当代武
术与天隐道人的三达剑衔接起来,华山门下见了庙会祭神般地舞步,无不高声欢呼起来。

    苏颖超没有说话,但这一舞已然道尽了一切:世间虽大,却只有他承接了宁不凡的
绝世剑法,也唯有他,方能自称是“天下第一”的继承人。

    哲尔丹倒没料到宁不凡的传人如此年少,只淡淡地点了点头,神色平静如常。他拱
手抱拳,慢慢两手撑开,左拳上举过肩,右掌守至小腹,这是他自创的新招,也是他从
惨败中领略的新武术,“大黑天拳”。

    两大高手相斗在即,万籁俱寂中,无论是年幼可爱的阿秀华妹,还是位高权重的何
大人,场内数百只眼睛,全在凝视着擂台上的两个人。

    这个常人高矮,约莫七尺,那个身如熊虎,高达九尺,那个年过耳顺,这个未临而
立,相差了三十岁。老骥抗击少年,两人功力深浅自是一目了然。只是场内场外无不明
白,这回的较量绝非岁数的比拼,也不是老迈年高的内力大赛,这是场跨越武道的较量,
剑术与拳法的抗衡。

    武术极境,空手至尊。分娩来到人世中,那一刻便是空手而来。无论拳脚锤肘,只
要空着双手,便是反璞归真,存乎自然。这就是哲尔丹练的功夫。

    恰恰相反,华山没有空手武术,华山上下全是练剑的。

    苏颖超没有除下剑鞘,他只是握住剑柄,默默望着比他高了两个头的对手。七尺高
的苏颖超,没有雄壮厚实的胸膛,也没有大象般粗壮的臂膀,与九尺身高、形貌威武的
哲尔丹相比,他只是个凡人。来到了狮子老虎面前的小孩子。

    不过,他手中的剑让他不再弱小,也不再是个凡人。哲尔丹若是猛虎,他便是个猎
人。

    天道藏于剑道,以剑知天,以剑求道,凡夫俗子因剑而不凡。寒光闪过,再柔弱的
孩子也能力战猛虎。寒锋在手,每个人都有爪子,没有高矮胖瘦、力大力小之分,唯一
的分野,只有悟性高低之别。

    良知、怜悯、悟性,这就是人兽之间的不同,也是天才与俗人的差异。

    剑,是天才的武道。猥琐瘦弱的“天下第一高手”,他是这样谆谆告诫苏颖超的。

    “魁星战五关”最后一仗,“三达剑”斗“大黑天”,此战关乎两国胜负,自是干
系重大,非只是苏颖超与哲尔丹的强弱之争,更是空手武术与剑法的对决,说来意义深
长。

    岁末年终,欢欣鼓舞,这个年关必然喜气洋洋。擂台上精彩纷呈,两旁看台上的众
人也是目不转睛,阿姨也好,妈妈也好,连妹妹也在专心观看比武,自无人留意到他已
经离开了。

    黑衣少年孤身行出校场,来到一处无人树林,霎时解开了长袍,只见他胸膛肌肉贲
起,两只手臂青筋缠绕,有若蟠龙绕柱。那身铜筋铁骨竟如此雄壮慑人。他取出夜行紧
衣,缓缓着装,雪地阳光映照,但见他右臂上的烙印振翅高飞,更显出他一飞冲天的锦
绣前程。

    全身黑衣,手握黑头罩,少年双目璀璨晶亮。那带着冷笑的嘴角微微上扬,他将手
上茶杯向空一抛。陡然间,他伸手抓住,高壮的身子举杯向天,仰头去饮。

    漫天白雪纷纷,那模样好生豪迈,好似他要向满天神佛干杯,一同庆贺这个年关的
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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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ss you Dev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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