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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Eggmud (dying...), 信区: emprise
标 题: 英雄志_卷十六_业火魔刀
发信站: BBS 听涛站 (Fri May 13 18:55:27 2005), 转信
第一章魔讯
春秋时有个尊崇的姓,称做「师」。这个姓氏取自乐官之名,如晋国的师旷、鲁国
的师乙、郑国的师融,都是乐师,且是百年罕逢的音律名家。流风所及,举世雅好乐音
的风流文士皆改姓「师」,师姓便如乐神,地位崇荣。
说完了倍极尊荣的「师」姓,再说个姓氏,称作「帅」,大元帅的「帅」、帅金藤
的「帅」
帅姓还真是少见。从小到大,帅金藤从没见过和自己同姓的。李皇爷、王老板,张
贩子、刘二哥,再加上个陈大帅,这五家人之多,半满天下。相形之下,不知有多少人
羡慕帅金藤,都盼自己能有这麽个威风八面的姓儿,大元「帅」麽。
虽说姓氏威风,其实帅金藤心里明白,他很厌恶大元帅。
憎恶之心,其来有自,这段典故得从「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这句话说起。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坏人叫做司马昭,生了个坏儿子叫做司马炎!做了龙椅之後叫
做「晋武帝」。这个晋武帝很孝顺,虽然篡了位!却还知道是阿爹的功劳,便急急追赠
了帝号。後来想想,光凭爹爹一个人的阴谋也不能成事,伯父拼了大半生,不好抹灭他
篡位的功绩,於是也尊之为皇帝,称作「晋景帝」
事情闹出来了,这日来了个倒楣鬼尚书!刚巧不巧上了奏章,皇帝一看署名,赫然
见到了「师昺」两个字,龙颜大怒之下,将这师老儿唤到了龙庭,厉声道:「师爱卿!
朕想借你的头一用!」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师昺泪如雨下,此人大有祖宗遗风,当下便如竹林七贤般
哼了几哼,算是替自己奏起哀歌。皇帝皱起龙眉,道:「别忙著哭,你脑袋都要给人摘
了,难道不想知道自己为何惹祸麽?」师昺垂泪道:「臣一向愚鲁,叩请圣天子赐教。」
「师爱卿………」皇帝幽幽叹息,「你的姓名不好。」
「这……臣的姓名不好……」师昺急急思量,霎时一拍双手!颤声道:「可是这个
昺字麽?臣办事不力,日日拿大丙……」
「去,管你甲乙丙,朕烦恼的是你这个师字。」
师昺惊疑不定,慌道:「圣上是嫌臣师心自用、师出无名、师其故智,不求长进,
所以要砍臣的头?」
「你扯远了。」皇帝哈哈大笑,他站起身来,拍了拍师昺的脑门:「知道朕的伯父
叫做什麽名字麽?」
师昺恍然大悟,方知缘故,喃喃便道:「圣上的伯父是……是司马……司马……」
那个「师」字还没说出,已听得龙鼻喷出两道重重的龙吟,当场震得师昺魂飞魄散。
没法子,帝名庙号须回避,「司马师」当上晋景帝,师字便成一家专用,李世民做
天子,观世音还得改名做观音。连神明都要回避了,何况是你凡夫俗子小老师?可怜师
昺泪眼汪汪!虽然留了脑袋下来,姓却给砍头了。为了这件事!日後史家留了这麽一段
记载下来:晋有尚书师昺,避晋讳,改为帅氏。
「XXXX妈的大人物,永远都是这个德行。」数百年後,少了一撇的帅金藤喃喃自语,
「怎麽不叫司马龟,那就碍不著别人了。」
帅金藤解开裤档,如祖先般唉声叹气,热腾腾的尿水淋下,把树下的积雪浇出个一
尺二寸的深坑。他打了几个寒噤,朝手上喝了呵暖气,跟著又拉起了裤档,系紧裤带。
解手过後,舒坦许多,帅金藤戴回了面罩,从黑暗的深林走将出来。
雪花飞舞,树影随风飘飘,冬日寒夜里,通天古木遮蔽了点点星光,四下更显得昏
暗了。
沙沙……啾啾……深林不知处,好似聚集了大批魔鸟,王维诗曰:「空山不见人,
但闻人语响」,这片树林总是阴森森地,让人背脊发凉。
不过便算有鬼,怕得也该是别人,不是他帅金藤。通身黑衣,头戴黑面罩,除了一
对锐利的眼神,外人什麽都瞧不见。说来他才是旁人眼中的恶鬼。
恶鬼夜游,帅金藤惯常在这片深林里巡视,半夜在森林里遇上他,算是触大霉。遇
上乡民男女来这儿亲热,他便咿咿啊啊地作祟,吓得小男小女落荒而逃。森林鬼魂憧僮,
消息传开,乡民绘声绘影!更是让人不得不信。
夜半装鬼,倒不是穷极无聊,而是别有居心。帅金藤是个武功高手,他精於拳脚轻
功,尤其练有不少暗器技艺,长程火枪、甩手袖箭亦为所长。他看了看手里的「六血铁
筝」,这种家传兵器比真物略小一些,两面锋锐,可用於近距搏斗,琴弦则以血蚕丝掺
和铜线制成,随时飞射而出。这只铁筝弹出来的声音极为悦耳,往往是「啊呀」、「呜
呼」这样的声响,他练武多年,自也听得习惯。
帅金藤叹了口气。好像姓氏那一撇给摘掉後,师家人便成了这个模样,连祖宗十八
代的姓氏都保不住,人生索然无味,还求什麽荣耀呢?索性干得彻底些。奏乐还是杀人,
并无不同,都是为了填饱肚子而已,何况在俗人百姓眼中,杀人的还比弹琴的威风些。
「君临天下!」寒夜里忽然有人拦路,一柄寒刀霸在眼前。帅金藤倒也没吓得跳起
来,他转过头去,望向一名黑衣蒙面人,答出了暗号:「一世辛劳。」那蒙面人拱手躬
身,当即退开。
君临天下,未必要一世辛劳,投对胎了也行,说来这两句话不过是个岗哨切口,专
来辨识身分。帅金藤按著上头的交代,早午晚各打开一次密册,召集下属更换切口,虽
说烦琐不堪,但〔客栈」的规矩便是如此,帅金藤镇守此地,从来不敢怠慢。
寒风雪夜,树林里外巡逻了一遍,附近全无异状。一众黑衣下属也和自己一般兢兢
业业,纵使冷得发抖,人人还是精神抖擞,寒夜轮班职守,夏日岗哨曝晒,大家都很认
份,努力熬著十年期限。
「第十年了………」喃喃自语问,一路向前行去,连过十来处岗哨,远处现出了一
座大炉。这便是名震遐迩的「洪武天炉」。
调派长洲,已到最後一年。无论如何惨无人道,辛苦的日子总算要熬过了。再过一
个月,他就可以扔掉血琵琶,改拿真琵琶,回家与妻小欢聚围炉。至於这座可恨的鬼炉
子轮谁来围,那可不关他的事了。
天炉四周绕了一圈,十年荒废,天炉除了越来越朽烂,实在瞧不出当年风光。倒是
邻近栽植的树木益发茂密,那才有了点生气。他向天炉行近,眼里瞧去,黑暗中隐隐坐
著六个人,前三後三,乍然现出,倒也让自己吃了一惊。
四下一片黑暗,对这六个人的视野却无分毫妨害,他们全是瞎子。称作「镇墓兽」,
乃是「客栈」里精心挑出的好手,专来镇守炉门。这些人眼睛瞧不见,听力却精湛无匹,
六人或听远、或听细,各有所司,互补不足。尤其睡觉时眼皮闭得起,耳孔关不起,时
时都能提防戒备,远比明眼人更加可靠。
不过本领越大,下场越惨,这几人任重道远,管他狂风暴雨,还是大雪纷飞,他们
都不能离开洪炉十尺,连吃喝拉撒都在一旁完事,每回帅金藤看了,总是摇头叹息一阵。
「算你们倒楣了,瞎子老兄……」帅金藤行向炉门,只是他既不打暗号,也未说话
招呼,只是一言不发。这是上头订下的规矩,七人之间彼此不准交谈,帅金藤自也不敢
违背,他偷眼去看众瞎子,只见他们扬起脸来,深深吐纳,各人或手拿木鱼,或端持法
器,只在侧耳倾听,探查自己的脚步呼吸,以来辨别身分。
帅金藤自也有些发愁,要是那六人误认自己,忽尔下手出招,那可难办了。这六人
的功夫很是玄妙,单打独斗,没一人能在自己手下走过十招。可一日联手攻击,便会发
动一套阵法,据说此阵精奥微妙,乃是「大掌柜」创制的,便十个自己也挡不过一招,
听上头说,这六个怪物为了练这套险峻无匹的阵法,还不惜刺瞎双眼,方得阵随意转、
心念相通的境界。说来著实骇人听闻。
「大人物就是这样,谁也信不过啊。」师金藤微微耸肩,低叹摇头。彼此间不能交
谈,彼此间相互克制,这是为什麽呢?在外人看来,找这六人守阵便已足够,何必再找
个帅金藤过来?只是真正详熟朝廷事的都该明白「上头」的用心。他们在防备自己人。
单独一人叛变容易,众人齐心协力则难。一旦六只「镇墓兽」生出异心,只要帅金
藤能离间一人,瓦解阵法,便能逐一击破。反之,倘若监守自盗的是帅金藤,六只镇墓
兽合力出手,自也能将他剪除。总而言之,七人间不准交谈,彼此制衡、相互干预,谁
都不敢贸然叛变。
强弱随时易势,更易确保忠诚。上头的人不要下面有「大哥」!也不要下头每天相
互争打,他们要「乱中有序」。唯有听上命,方能留小命。帅金藤轻轻叹息,反正自己
绝无贰心,上面的人要怎麽整治自己,一切随他去。
想著想,六只镇墓兽已然垂下脸面,各自打坐,想来认出了自己。帅金藤放下心来,
便从炉口行了进去。炉门很大,倒也不必弯腰,只是炉心便在眼前,自须加倍谨慎。
面前一片黑暗,帅金藤留意脚步,口中默默计数。
一二三,跳。嗖嗖两声锐响传过,大批寒刀利刃从走道刺来,身前身後,上下左右,
全是飞舞寒光。帅金藤闭上双眼!如舞蹈般向前行进,却在间不容发之间躲开机关。四
五六,停。他忽地凝步不动,一道栅栏由天坠降,距鼻端前不到一寸,轰然摔落在地。
这就是炉心关卡,除了帅金藤与「上头的人」,无人知晓如何进来。
帅金藤嘘了口长气,一切完好,唯独栅栏慢了点,机簧老旧,恐怕得换上新的。
推开密墙,拉动了绞绳,将栅栏稍稍升起,跟著矮身爬了进去。这里就是炉心了,
帅金藤打亮了火摺,察看自己十年来的艰苦宿命。
那是一大块黑布,罩在棺材也似的东西上头。
若说彩霞凤冠是新娘的盖头,这块黑布无疑是恶魔的法冠,把可怖骇人的鬼脸隐藏
起来。
幽暗的火摺照下,面前的阴森让人不自觉地怕。帅金藤虽不曾揭开黑布,但他心里
明白,黑布下的东西是魔王的权杖,也是足以抗衡朝廷的法器。四个字……
业火魔刀!
魔物出土以来,便给〔客栈」盯上了,随著客栈日益壮大,十年下来,这东西也守
护得如同铜墙铁壁。无人知晓世间有这玩意儿。他们不只要守住魔物,还要严防消息走
漏,先是栽种树林,再来装鬼吓人,所有从事者一率不准与家人联系,便如开凿帝王陵
寝的苦工,一切低调?绝不泄密。可怜帅金藤为了看守这东西,由壮年入老年,人生全
耗在那个吩咐上头。
「唯机密恒为机密,方保朝权於不坠。」北京的大人物这样交代自己。「大家辛苦
了。」
十年不得返家,孩子是否长大也不知晓,妻子是否守贞也不知晓,长年陪伴自己的
只有寒风冷月,以及这样苦中作乐的三个字:「辛苦了……」
恨……我要杀……杀死……杀光……
帅金藤热泪盈眶,双手紧紧握拳,便在此时,黑布下的魔物似在低吼什麽,彷佛在
呼应自己的悲愤。帅金藤呼呼喘息,他想一鼓做气冲上前去,拔出魔刀,从此成为一代
天骄……
後背撞在墙上,帅金藤掩面喘气,每回都会这样,只要靠近魔刀,即便胆小如鼠的
自己也会突生热血,整整十年,帅金藤不只一次想掀开黑布,瞧瞧「魔刀」的真实模样,
他想明白,这柄与「神剑」一母所生的「魔刀」,究竟有什麽神通法力……他更想弄明
白「上头」的用心,何以他们忌惮这柄刀,却只派重兵看守,却不下手毁去……
「管他的……我只是个小人物……」帅金藤有脑子、没胆子,正是「上头」最疼的
宝贝。他叹了口气,臂膀上的烙印可以成就他,也能毁去他。「师」字头上已经少了一
撇,想得太多,难免「帅」字脑门再来一刀。
擦抹了泪水汗水,查过了炉内,便又退了出去。今晚已经巡了第六回,可以稍稍歇
息了。
沿著原路走了回去,忽然之间,赫见雪地里自己的足迹有些奇怪。好似比寻常深了
六分。帅金藤眨了眨眼,蹲身望地,赶忙拿出铁尺来量。
帅金藤是个毫不爽利的小气之徒,素来怨天尤人,心中每多埋怨,似他这般人,为
人必量窄,处事必计较,不过也是为了他锱铢必较,眼里不容沙,「上头的人」才会派
他过来。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反过身去,留意自己的足迹。
帅金藤趴地察看,细目瞧了瞧,忽然咦了一声,赫见自己每一步脚印中,都还有著
一处较小的印记,那踏痕轻缓,直似无迹可循,他揉了揉眼,赶忙朝树林望去,惊见林
中另有一行淡淡的脚印。这行印子极缓极微,一路从林间穿出,与自己的脚印会合,之
後便消失无踪,朝炉门而去。天边雪花降落,只要自己再迟片刻,这道印子便要给掩去
了。
大事不妙,一切线索看来,这意味著……
有人跟在自己背後!
老天爷!自己武功高强,六只「镇墓兽」听力过人,能够亦步亦趋守在自己背後的
人,那是什麽样的轻功?他吞了口唾沫,急忙转过身去,正要去喊下属,赫然间,却是
停住了。
面前站著一人,这人与自己一样,并无五官面孔。只是不同於黑面罩,那是张人皮
面具。
籍著星光去看,这人身形瘦削,腰间悬挂一柄长剑,身穿青袍,夜色里看来如同僵
尸。
帅金藤全身发抖,对方若要杀他,适才至少有一千个机会下手。电光雷闪之中,帅
金藤也已拟定了对策,他缓缓摸上腰间,扣住「六血铁筝」的机关,正要提声狂叫,向
属下示警,那身影迅即探手,扣住自己的脉门,跟著身影向後轻飘,将他带入了炉门。
飕飕……走道间的机关接连发动,那人全数闪过,好似还行有馀力。看这人一路跟
在自己背後,如影随形,所有布置机密全被此人掌握了。
两人来到了炉心,彼此面面相觑,帅金藤惊恐不已,他压低了嗓子,问道:「你…
…你想杀我?」那人轻轻笑了笑,面具下的目光从容不迫,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帅金藤嘶哑喘息,斜目朝棺材也似的大黑布瞄去。他虽然没有说话,但这一眼已道
尽了一切。那人淡淡一笑,道:「谁说我要劫刀的?帅先生,您会说出这话,十之八九
没瞧过那柄刀。我说得对么?」帅金藤咦了一声,正诧异间,黑布轰然而落,十年来隐
藏的魔物陡地现身,占满了自己整个视线。
魔王的法器就在自己面前,帅金藤全身震动,耳中嗡嗡大响,拿著血筝的双手不住
摇晃。听那身影含笑道:「为何你们大掌柜不毁掉这柄刀,我也拿不走这柄刀。这下你
懂了吧?」
倘若魔王降临此地,亲手取回宿命中的法器……帅金藤缓缓点头,目光极见悲怨。
十年镇守期限将过,熬了三千多个日子,却是这样的下场等在面前。魔刀出土的刹
那,自己与那两百名属下一个也不能活,全数要成为祭品。
「你别怕。我家总帅不在此地。」人皮面具下的声音平平淡淡:「我今夜不会杀你,
也不会硬闯门口那六道阵,我只是来瞧瞧你们的布置,看过便走。」
「为……为何……放过我?」帅金藤有些愕然。
「为了大家著想。」那身影淡淡地道:「杀了你,你们的防备必然转紧,除了饶上
一条性命,我又有什么好处?好容易十年换防期限将过,咱俩打个商量,我不动你,让
你平安交差,你也当我没来过此地,好么?」帅金藤牙关发抖,他知道对方在引诱自己,
慌声道:「你……你要我蒙混过去……」
那身影微笑道:「何必用这两个字儿?你们客栈的人全是心狠手辣之辈,你把消息
往上报,除了证明自己是个废人,惹得满门遭殃,又有什么好处?不如你现下安安静静
地闭嘴,省得为自己惹麻烦………」
这人好阴险……帅金藤脑中不住推想,霎时心下一醒,已然知道这人的来历,眼前
敌人以轻功、快剑、智计三样绝活闻名於世,他如果暴起动手,自己一招之内便会死。
来者不善,对方簧夜来此,果是有备而来。倘若自己瞒住了消息,上头不知防备,
明日强敌便会率军过来,全力抢夺这柄刀。可是……可是自己若要往上报,此番看守不
力,上头一定会重惩自己,师字砍了一撇,成了帅字,帅字再去一撇,那会是什么字呢?
帅金藤嘴角发苦:心中出现了一个「溜」字。
那嗓音含笑道:「帅兄,行事帅气些。你过完年後便要交差,到时魔刀被夺,又不
关你的事儿,你却是怕什么呢?」
帅金藤犹豫不决,他放下了兵器,低声道:「朋友…我很想答应你…可是…可是我
…我是…」霎时双手按上琴弦,厉声道:「镇国铁卫!」
霹雳般地喊声破空响起,铁筝的琴弦也全数飞出,帅金藤情知必死,仍是奋力出手
一击。
青衣人淡淡一叹,伸手按上了剑柄。帅金藤没有选择,前有狼、後有虎,两样东西
都让他恐惧,可他深信一件事,对方纵使可怕,却不会比「大掌柜」更可怕,世间没有
比「大掌柜」更可怕的东西……
刷地一声,面前精光闪耀,长剑离鞘而出,人影闪动之中,宛若鬼魅欺来,这是天
下最可怕的人剑合一,剑中藏招,招中含剑,血琵琶在此人面前,不过是孩儿的童玩。
无所谓,「投店」之时,便知此生不能「退房」,这便是「客栈」的规炬。此刻自己惨
死,还能挣个「壮烈成仁」的美名,但若投降敌人,东窗事发,满门都要死。
铛地一声刺响,耳边传来了天籁,帅金藤惊喜交加,凝目去望,只见黄金指环闪耀
生辉,面前挺来一柄剑,寒气森森中,有人替他挡住了杀招。
「四帐房」来了。虽然那人掩住了面貌,但看那冰凉的目光,还是一望即知身分。
「金凌霜……」青衣身影含笑道:「几年不见,你武功大进了。」
黄金手指冷冷回话:「退回去,告诉你家总帅,他没有分毫胜算。」
寒气弥漫,大批杀招闪过,兵刃交击声不绝於耳,寒气内劲四下弥漫,帅金藤只能
勉力向後闪躲,提劲护住自己的元气,以免被两大高手的绝招波及。
砰地一响,青衣身影借势向後一纵,已然飘渺远遁,洪武天炉出事,魔刀消息若要
传出,自己十个头也不够杀,帅金藤拿著血琵琶,第一个飞奔追出,口中怒喊道:〔来
人啊!追贼子啊!」
来到了树林外,正要冲入,忽然手臂一紧,却是给人拉住了。帅金藤回头一看,眼
前却是上司,看他眼神凝重,虽无一句言语,却在示意自己莫要过去。帅金藤面露不解,
喃喃地道:「四当家……点子孤身一人,咱们未必便输,您……您为何不让我追?!」
黄金手指定向夜空,静静地道:「不必了。」
「不必了?」帅金藤满心雾水,正疑惑间,树林里传来阵阵声响,似有什麽野兽正
待穿墙而出,那声响啪啦啦地阵阵不休,世间绝无野兽能发出这般怪声,那是亟欲现身
的魔王麽?帅金藤满心惊骇,率著下属望後退却。只有四帐房一人孤身在前,双手抱胸,
凝视著林间。
枯叶半空飞洒,赫见巨大白影幔住了夜空。巨大白影分散开来,化作无数细小影子,
一一振翅向空。霎时四散飞去。
不是妖魔,那是鸽子。树林里藏著一座巨大鸽笼,数以百计的鸽影翱翔天际,其中
一只,却是为天下带来动荡讯息的信差。
师金藤牙关发颤,办事不力,必受重罚,他自知小命将休,两腿竟是不由自主地抖
了起来。纵使灌进全身内力,也还是止不住颤动。
「二十三……」背後传来呼唤,喊出了自己的身分,天下是一座大客栈,百姓是房
客,老板是皇上,总管权事的叫做大掌柜,他有六个收钱的帐房,另有无数跑堂,眼前
这人便是其中之一,而帅金藤则是他们手下的跑腿夥计,座次二十三。
连个姓名都没有的帅金藤回身跪倒,哽咽道:「小的在。」
指头穿上黄金指环,发出神圣的光芒,在帅金藤眼前骄傲地发亮。它说话了。
「当初投店时,你说过要替朝廷除灭烦恼,还记得那是什麽吗?」
「记得……」帅金藤解下了面罩,露出汪汪泪眼,他学著老祖宗,哼了几哼哀歌,
向指头叩首下拜。低声回话:「围堵勇剑,看守魔刀,遮蔽圣光。」
「结果呢?」手指头幽幽叹气。帅金藤全身发抖,忽然间拿起血筝,铜线发动,便
往自己喉咙射去。自我了断一途,在客栈里算是至高极乐,三两下把气咽下,便能去西
天极乐报到,还可以为儿孙留个忠烈待遇,添衣买房还有点便宜可捡。
为人父,为人夫,死而後已。
正要以钢弦自裁,黄金手指说话了,一个「慢」字响起,当地一声,长剑向地,剑
尖已然点中钢丝,牢牢按压在地。这钢丝何等细小,对方却以一点剑尖将之阻住,足见
眼力剑法均达第一流境界。帅金藤大感骇然,复又惊惧,哑声道:「四帐房……恳请您
网开一面,让我以极乐之刑自己了断!」
帅金藤满头冷汗,对方却只淡淡一笑,没有回话,蓦然间,吱地一声锐响,四帐房
簇唇做哨。悲音辗转上天,久久不灭,空中传来呼啸,一只形凶貌恶的猛禽翱翔盘旋,
吓得帅金藤放声大哭。「活天葬」乃是天下酷刑!他抱住了上司的腿,喊道:「不要!
不要!」
黄金手指抚摸雄鹰,淡淡地道:「你别怕,要不要退房,不是我俩说了算。」
「是,除了大掌柜……」大人物就是天、就是神。不管刮风下雨、天寒天暖,想要
什麽,就是什麽,说你是谁,你便是谁。帅金藤哽咽道:「没人可以让我……退房……
……」
黄金手指没有理他,只从飞鹰脚爪除下竹筒,黄金手指取出字条,低头读著,引火
烧了。帅金藤不知一会儿有什麽惨祸,彷佛等候放榜的贡生,满脑子胡思乱想,一颗心
怦怦跳著。
这条命值得万两白银还是两个铜钱,片刻便知分晓。
耳中传来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报你个消息,二十三……」师金藤牙关颤抖,喀
喀呜了呜,耳中听道:「咱们要解决第一个烦恼。」帅金藤呼出了恐惧的长气:「您…
…您是说三达剑……」
「没错……」黄金手指语气平淡:「天下第一的传人修炼到什麽地步,能否勇斩天
罡,咱们很快就可以知道。」
「呵呵,那真是太好了……」去你妈的,管你谁是谁,老子哪来空闲理你谁是谁?
师金藤假意陪笑,心中咒骂,赶忙问自己的命运:「四当家……那小人……小人……」
「你还有点用处。」
有用处了!有用的人不是废料,废料便不会被扫地出门,帅金藤的身价大幅跃升,
从两个铜板升为万两白银,他破涕为笑,抖擞了精神,大声道:「属下为国为民,再所
不辞!」
〔你要将功折罪……」指头定向帅金藤的脸,「把魔刀掘出上来,运抵北京。倘若
失手,提头来见。」帅金藤高声欢呼,手舞足蹈,正喜乐间,忽见黄金手指送入嘴中,
须臾之间,冒出了淅沥沥的鲜血。帅金藤又怕了起来,颤声道:「四当家……您……您
要……」
「别怕,不是要施你血刑……」黄金手指蘸就鲜血,於手巾上画了几笔暗号,道:
「大掌柜吩咐下来,说有个大人物即将返国,我要传令给各地分舵,未雨绸缪。」
帅金藤惊道:「您……您指得是谁……」
「我不晓得,大掌柜没有明说。」黄金手指叹了口气,向上一晃荡,锐唳划破夜空,
啪啪双翅拍振,飞鹰扑天而起,瞬间化作黑点,消逝不见。〔这回魔刀的消息走露,我
们中间恐怕有叛徒,三个烦恼纠缠在一块儿……我担心大掌柜吃睡又要不好了。一烦恼
接踵而来,最後的烦恼,也是最大的烦恼,圣光不灭,黑暗不至,修罗不临,南瞻部洲
就不会陪葬。帅金藤身为客栈的一员,自也听说过这个传闻。
这个年关……恐怕不好过……
帅金藤喃喃自语,惧怕的冷汗涔涔而落,须臾之间,汗水滑落脸庞,彷佛满面泪痕。
第二章智剑平八方
过午时分,阳光映照,雄鹰盘旋飞绕,陡地它对正方位,向下俯冲,飞入了人堆之
中。
嘎呀……锐响从教场上空传出,惊动了看台上的人群,也吓得阿秀弹了起来。
「什麽玩意儿?」看台上男女老幼大惊失色,阿秀自也目瞪口呆,啊著一张小嘴,
傻傻望著那只怪鸟,它正正停在华妹身边的美女手上,那是她唤做妈妈的那个女人。
「飞鸽传书!飞鸽传书!」华妹喜悦拍手,欢容笑道。
阿秀慌忙去问华妹:〔这……这是鸽子?」华妹微笑便道:「可不是麽?大家都说
飞鸽传书,不是鸽子,哪里会传书?」
鸽盅汤鲜肉美!阿秀打小惯吃,听那怪鸟便是盘中飧,阿秀自是偷眼去望,不过一
转头,便见那鸟恶狠狠地瞪著自己,好似随时会啄上来。阿秀心下一惊,却不知鸽子原
来长成这等凶暴模样,不由吞了口唾沫,喃喃地道:〔鸟大王,我……我没吃你太多同
伴,你别这麽凶……」
两个孩童傻里傻气地对话,伍伯母笑了,她解下飞鹰脚下的字条,将猛禽交到一旁
军官的手上,含笑道:「傻孩儿听了,这是大老鹰,不是小白鸽。」
阿秀哦了一声,原来伯母手上的是只飞鹰,无怪眼神会如此凶狠。只是他仍旧满心
好奇,都说鹰凶鸽柔,那真正的鸽子,却是生成什麽模样呢?
他把目光撇向台下,赫地之间,惊见自己叔叔手上停著一只白鸟。阿秀拉著管家,
低声问道:〔这就是鸽儿麽?」管家笑道:「少爷想吃鸽肉麽?一会儿我向夫人说去。」
阿秀也没回话,只是呆呆望著叔叔,但见他满面含笑,摸了摸白鸟的头顶,伸手一
放,那影子又冲上天。阿秀茫然道:「大家都有鸟儿,这是干啥啊?」
他望著天边翱翔的白影,看它消逝在万里晴空里……也许……遥远天边的另一端也
有人在想念他,随时也会送来一只小小鸟儿,让他好好神气一番……
鸟儿来来去去,台下自是骚动不休,但擂台上的青年仍是置若恍闻,分毫不为所动。
这个青年名叫「苏颖超」,现任华山掌门,也是「魁星战五关」最後一战的主将。
相传十六年前,宁不凡第一眼见到他,便从这孩童的眼中见到了自己。大喜之下,
便将三达剑传给了他,从此视为开门弟子。
「从别人眼中见到了自己」,许多人以为这句话是个恍喻,想来这名青年很能讨人
欢心,方才得了褒扬。不过见过苏颖超的都明白,这句话不是比喻,宁不凡真的见到了
自己。
说来悬疑,宁不凡样貌猥琐,苏颖超玉树临风,师徒两人样貌大异其趣,除了圆颅
方趾之外,绝无相似之处。宁不凡却为何看到了自己?莫非他见到了私生子,不然怎能
这样说话?。
毫无夸大,只要在三尺内与苏颖超对面说话,全都会看到自己。不只是宁不凡,便
连当年的琼芳,看到这名少年的第一眼全都为之一愣,然後才回过神来。
原来这少年有双很大很明亮的眸子。大得像是两泓镜湖,也因此,所有与苏颖超对
面说话的人,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苏颖超的长相,反而是自己的形貌。或许是这般感受太
罕见了!下回再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每个人都会像当年的少女琼芳一样,先是点点头,
然後脸上起著红晕,幽幽回答爷爷的问话。
「颖超啊……我记得这人,嗯,他……挺不同的。」
蒙古第一高手哲尔丹,正在领受这种前所未有的奇妙知觉。他正从敌人眼中观看自
己。
自己在对方眼中像什麽呢?是否还像过去一般,仍是那剽悍的漠北英雄?哲尔丹眯
起双眼,凝神去看,霎时间,他见到一只大虎,凶猛地立在少年的眼眸里。
岁月不减男子气概,自己仍是神威凛凛的天将。哲尔丹双目生威,忍不住有著几分
自得。
忽然间,好似回应著哲尔丹的得意,少年的眼皮眨了眨,像是狡狯地微笑、抑或是
在讽刺什麽。那亮晶晶的眼眸略略一移,朝自己的头发望去,哲尔丹看得明白,少年眼
中的英雄发根稀疏,银白雪亮,蒙人髻式尤其滑稽。
转眼之间,自己从漠北宗师变为一个蛮夷老头。
哲尔丹发怒了,他的笑容敛起,从得意洋洋变为怒气勃发,眼神也透出了些许杀气。
便在此时,轻缓的声音从对面传了过来。
「前辈。打斗已经开始罗。」哲尔丹心下一凛,在刹那间醒了过来。面前生出一张
孩子气的含笑脸庞,不知不觉间,对方已经靠近三尺,自己居然没有察觉。
嘿地一声,「魁星战五关」最後一战开打,苏颖超也刺出了第一剑。
〔三达剑」对「大黑天」,两人还没有过招,哲尔丹已经向後退让了,不只如此,
他避开了对手的目光。「观其敌,必观其眸」,漠北宗师虽然这样告诫弟子,但现下他
必须避让。
已经占了先机了……苏颖超微笑出剑,连鞘斜挑,距哲尔丹心口三寸七。
果如传说,〔智剑」第一招必定是虚招,此剑并未使力,剑尖飘渺不定,看得出来
苏颖超意存试探,智剑平八方,专攻天下敌招破绽。他随时会转动剑尖,朝自己最弱的
地方进击。
此时自己已经後退了,再要应付不慎,便会落於下风。哲尔丹深深吸了口真气,右
掌抬起,守护前胸,跟著左拳平置腰间,喉头低吼一声,瞬间灌注内力。
江湖阅历丰厚的老将都明白,对付「壶中藏宝」,必须〔守中带攻」。这招称作「
达达。奇围辣」,汉译「秘刀」、「隐藏之刀」,他要以右掌牵制对手,只等剑刃给掌
风荡开,隐藏的左拳便要中宫直进。铁拳如炮,必使对方重伤倒地,当场分出胜负。
「秘刀秘法,绝无破绽。」哲尔丹自信满满,他绝非莽撞暴徒,相反的,他攻守兼
备,此刻以逸待劳,深深吐纳,随时反制敌手。
飘飘荡荡,果然,剑尖转向了,它要寻找自己架式的空隙……
「抱歉得紧,小朋友!」哲尔丹嘴角冷笑,「我的招式没有空隙、也没有破绽!你
想攻哪里呢?」猛吸一口真气,左拳发力,便要狂击而出。
刷,长剑转向,刺向自己的左拳。
〔这是干什麽?」哲尔丹纳闷了。钢铁般的拳头不是自己的破绽,他为什麽要刺来?
这拳头丝毫不惧锋锐。他难道不知道麽?
「一定有阴谋……」若是一般人使动这般稚嫩剑法,哲尔丹多半会回击一拳,一招
之内便要打烂对方手中的长剑,顺手还要将之羞辱一番。只是哲尔丹来到中原之前,便
已听过智剑的传闻,自己万万不可小觑。
哲尔丹大起戒备之心,收起左拳,向後退开一步。
脚步还没站稳,刷,对方加快攻势,连剑带鞘飞送而来,那剑尖却指向了喉头。
「操……中计了…!」哲尔丹怒气勃发,暗骂自己老糊涂。
破绽不在招上,破绽存在自己心里……用脑不用手的「智剑平八方」,不会坐等对
方生出破绽,他会引出对方的破绽……
「撒尔金!」猛听一声暴吼,哲尔丹喊出了招式名称,这是「蒙古烈风」,须臾间
他已飞奔而上,不顾一切反击。纵使对方刺出长剑,他也要用森森利齿咬住敌刃,勇者
一向欢喜冒险,他要赌上一把。
拳腿头膝肘肩足齿,八大器一同杀出,此人身为漠北宗师,这一纵身的威力自是非
同小可,左手如爪,右手成槌,脚下隐含摔角圆步,随时能够转向。看似莽撞的飞扑,
其实用尽了毕生武学精华。
哲尔丹太强了,也许那钢铁般的额角、那厚实的胸膛,也都藏有上乘武学。苏颖超
好似忘了自己正在激战,只是把长剑掠向一旁,面露惊叹,有意无意间,还向前行走了
一步,这毫无防备的呆傻模样,简直像……像……
「送死麽?小子!」宗泽思巴等人坐在台下,不由大声怒骂。
眼看对方白痴也似,竟然朝自己面前晃来,哲尔丹更是怒气冲天,他出招前早有了
万全准备。敌若向左,蟹爪钳腰,敌若向右,铁槌砸顶,敌若矮身相避,斜肩重力轰撞,
总而言之,不管苏颖超是出剑、是闪避、是跳跃,没有一件事会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结
果准备了许久,傻瓜竟然呆呆走来,精心布置的後著全都派不上用场。
这算是什么?难道他想自杀?还是另有阴谋?
「你想死,便去死!」有了前一次被人耍骗的教训,这回哲尔丹吼出了番话,全身
发力,随时要把强敌撕裂杀死。该用哪只手宰杀小丑呢?左手?右手?左脚?右脚?还
是额头肩膀一起撞出?管他的,全部一起上,打成烂泥再说!轰然巨响中,哲尔丹拼出
全身凶器,所有绝招一同发动,左右双爪齐下,尾螫奋力刺出,前额再压一记头槌,模
样天下无敌。
「抓龙虾啊,不能躁……」眼前浮起宁不凡的笑脸,〔这虫子好凶,全身都是兵器,
又夹又螫又咬的,很难抓……」苏颖超口中喃喃,覆述师父的说话。
「所以我们不能让它夹,也不能让它螫……必须耐心逗弄……」刷地一声,长剑再
次扫出。「等它气鼓鼓地又夹……又螫……又咬……便会……」
自行打结了……打结以後……连婴儿都能抓了……
招不在多,有用为宜。气得脑子发烫的哲尔丹此刻拳脚齐出当真像是打结的大龙虾,
他再次被骗了,只能眼睁睁看著长剑穿破拳网,直向门面而来。
哲尔丹气愤之下,赶忙定神思量。此刻情势堪虞,只能大步斜退,他双臂交持如十,
急急向左方闪避,这一闪之後,便要立即发招抢攻。苏颖超早已料到如此,左手叉腰,
长剑抢先一步出招,早已守在敌手必经之途,等他自行撞上。哲尔丹怪吼一声,双足重
重顿地,身子转朝後方跳跃,一时用力过猛,险些摔落擂台,模样大见狼狈。
「好呀!」
东棚欢声雷动,看台人人叫好,连那阁揆何大人不懂武术,此刻也是抚须微笑。
华山少掌门骗人不用嘴,他一向用脑子。面对攻中带守的绝代高人,他很难找到对
方的破绽,於是苏颖超选择了「迷」,当局者迷,唯有自己先迷糊,人家才糊涂。
第一剑迷迷糊糊,刺向敌人最强的铁拳,第二剑糊里糊涂,随意向前一走,这两招
莫名其妙,宛如自取其辱,连苏颖超自己也不知出招的结果,更何况是别人?
可怜哲尔丹老谋深算,却把糊涂当阴毒,自乱阵脚的结果,已经自陷绝境。
场内情势一面倒,哲尔丹险些滚下擂台,模样难看之至,那苏颖超却好整以暇,虽
在擂台上,兀自向琼芳眨了眨眼,嘴上带了抹微笑。少掌门随意一眼望来,四下便出惊
叹,但见姊妹仰慕、姑嫂倾倒,满是爱恋之色。娟儿掩嘴低笑:「琼公子,狐狸精成群
结队而来,您可有什麽妙方应付?」四周闪闪晶亮,一片少女的仰慕眼光,琼芳看入眼
里,却是浅浅轻笑,不以为仵,想来阿婆阿妈要抢情郎,随时双手奉上,绝不吝啬。
阿秀见众家女子东倒西歪,那华妹也是一脸陶醉,好似全数中了怪毒,他看得恶心
想吐,正作呕间,忽然灵机一动,心道:「大哥哥威风八面,小弟弟脚底抹油,管你谁
输谁赢,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也是这几日给关得狠了,眼见管家专心观看打斗,阿
姨、叔叔也都心无旁骛,咻地一声,便从看台椅下钻了过去,他人小身矮,沿著坐席滚
将出去,却也无人知觉。
惨啊……哲尔丹气喘吁吁,爬将起来。
堂堂的漠北宗师胆气过人,身兼数家之长,只要跨入他身前三尺,便如来到了悬崖
边缘,步步都需留神,谁知悬崖自己滚倒坍塌,连打也不必打了。哲尔丹满脸通红,气
恼无比,想起自己使命重大,身负可汗付托,如何能败在少年手下?当下双膝灌力!弹
跳起来,跟著重重一拳回击过去,不论对手怎麽使招,他就是要打到人,已然发了蛮性。
右拳重击而出,含入无上内劲,威力自是蹑人,苏颖超轻回长剑,斜身避过杀招,
剑尖转朝哲尔丹手腕削落,随时能将他的一只手卸下。
对手变招太快,哲尔丹出拳太猛,已然闪避不及,当下斜仰上身,双手下掠,以极
险身法闪避剑锋。苏颖超笑道:「好软的身子,再接我一剑试试。」剑刃转向,直朝哲
尔丹喉头刺来剑道便如弈道,发招人悟性越高,棋步益广,算计越精,只要第一剑占到
上风,第二剑便能压迫对手,等出到第三、第四剑,便能蚕食鲸吞、攻城掠地。此刻哲
尔丹才从前一剑的危难中闪出,前力已尽,新力未生,身体重心早已失衡,已是任凭对
手予取予求的局面。
长剑将到喉间,说来胜负已分,哲尔丹又惊又怒,慌忙间朝地下看去,只见木造擂
台满布木屑,却是上一场比斗时所遗,他自知胜负在此一举,当下顾不得颜面,哇呀一
声,索性身子顺势倒落,半空扫出拳风,大批木屑飞洒半空,如飞箭般射出,直朝苏颖
超门面而去。
木屑飞来,有若暗器,但这些木屑木块乃是擂台上数场激战所留,并非哲尔丹携来
的暗器,场边众人虽知哲尔丹行巧,却也不能指责他作弊。众人大感惶急,苏颖超却无
惊怕之意,自知对方黔驴技穷,想来要以木屑抵挡自己,也好逃过「智剑」的妙招。
漫天木屑飞洒,便如飞刀模样,直朝苏颖超面上射去。哲尔丹神态激昂,已将木屑
视作唯一生机,他半空翻转身子,双足重重著擂台一踏,靠著木屑掩护,再次向前冲来。
苏颖超心生怜悯,摇头便道:「没用的,智剑不止如此。」
大批木屑飞来,哲尔丹也已冲到身前五尺,苏颖超头一偏,避开第一枚木屑,跟著
双脚大跨,矮身闪避,形如蹲弓射箭,无数刺屑便从头上飞过。长剑提起,斜斜劈出,
这一剑却是以剑面平挥,打落了一记木块。
哲尔丹微微一怔,惊见那木块锐角飞向右眼,直插而来,还不及闪避,对方剑鞘挥
动,又朝自己小腹斜斜挑来。哲尔丹大为震撼,自己处心积虑的布置,反让人家暗度陈
仓。现下长剑搭配木屑,再次把自己逼入了绝境。
智剑无敌,天时地利无一不入掌中计算。哲尔丹落败在即,他险中求生,当下怒吼
一声,对木块长剑不避不让,反把右脚提起,奋劲朝擂台一踩,狂喝道:「喀!」
巨力传来,擂台摇荡不休,苏颖超脚步晃动,手中长剑竟然偏了一寸,未能挑中对
手要害。哲尔丹冒死行险,总算躲过了一剑。只是擂台震动能干扰对手出剑,那木屑半
空飞来,却不受分毫左右,木块疾射,仍朝眼中插去瞎眼之祸便在面前,蒙古第一高手
毫不慌乱!只见他深深吸了口气,霎时鼓荡真力,扑地一声,嘴中气劲喷出,竟把那木
块吹得倒飞回去,反往苏颖超眼中插去苏颖超二十来岁年纪,临敌经验毕竟有限,怎也
料不到对手竟有这等怪招,一时难以趋避,只得狼狈翻倒在地,总算躲过了这招终於还
手了,哲尔丹森然一笑,两脚如同劈腿,自往地下坐倒,重拳轰然,直朝少年英侠打去。
苏颖超眉头一皱,左手撑地,向後飘开五尺,乃是入场以来第一次退後。哲尔丹哈哈大
笑,双腿连扫,擂台上木屑飞舞,听他拳风呼啸,步步进逼,杀得苏颖超险象环生。
终於扳回平局了,哲尔丹靠得不是什麽高妙绝招,凭得全是实战的狠辣。
萨魔、煞金、哲尔丹,全是身经百战的塞北虎狼,先以种种不可思议的狠招掩护,
再以必杀绝招奋力一击,唯有如此打法,方能於绝境中逆转劣势。苏颖超悟性再高,只
要经验稍稍不足,误上恶当,当场便要惨败。
双方斗到酣处,哲尔丹好容易扳回了平局,却忽然停下手来,不再追击。苏颖超见
他举止有异,便也收住了剑,拱手问道:〔前辈有何指教?」
哲尔丹伸出食指,朝苏颖超手中的长剑指了指,好似要对手撤下剑鞘。
佩剑形式尊贵,四尺来长,乃是琼国丈亲手所赠,自是罕见名物。苏颖超微笑便道
:您要晚辈拔剑?那可会伤了和气的。」先前苏颖超手下容清,便让哲尔丹左支右拙,
倘若寒锋现世,却不知他要如何抵挡了。台下中国高手见蛮夷不自量力,无不嘻笑指点,
娟儿与琼芳对望一眼,眼角也都带著笑。
哲尔丹生性刚毅,双目所见,只在敌手的身影,对旁人的无聊神态过眼不入。他既
然主动要求对方拔剑,自有抵御之道。眼见苏颖超迟迟不动,好似颇有轻视,霎时怒吼
一声,重脚前踏,轰然巨响中,右拳直击而出。
一股旋力凌空转来!带过了一片黑影。
内力传到,劲风连过两尺,苏颖超的长剑受了旋力,剑鞘居然自行弹开,露出了锋
芒。
「大黑天」,气劲如黑幕,笼罩拳锋二尺,这是一套前所未见的拳法。
苏颖超心下一凛,自知遇上了麻烦。眼前这人始终没有拿出绝招,原来这才是压箱
底的本领。
漠北之人性勇好武,武功多走刚猛路子,那哲尔丹天生勇力,号称「北境匈奴第一
能打」,更是刚中之刚,勇中至勇,寻常武者若以蛮力与之相抗,无不落得以卵击石的
下场。靠著一身刚猛,哲尔丹所向无敌,称霸漠北,直到五十七岁那年,惨败於那只妖
魔手中为止。
刚强易折,在「蒙古凶神」萨魔面前,哲尔丹成了祭坛羔羊,也拿来验证了中国的
至理名言:「刚不可久」。经历了生平第一次惨败,哲尔丹被迫开始追逐更高的武术境
界。他舍弃自尊,寻访後辈,重新拜师学招。他想找到一套武功,以来截长补短。
先练太极拳,後习八卦掌,哲尔丹拼命练「柔」字,盼在暮年跨过自己的极境。只
是世间高手一日达到顶峰,往往生出门户成见,哲尔丹原有武功太强,武学障尤其顽固,
练起别派武功,竟如吃坏了肚子,非只招式牛头不对马嘴,更常心不在焉,益发学得慢
了。
来来曰回磨蹭三年,勉强学会柔劲,可原有的武功不进反退,与人较量时更常犹豫
不决,竟连自己的徒弟也打不过了。
到底该怎麽办?刚不刚、柔不柔,哲尔丹不知如何是好,他舍弃刚强,却又找不著
柔弱,迷惑的他不再寻找别派宗师求艺,他离开皇宫,抛下妻小,从此日以继夜,只是
不住苦思。
半年过後,他回到了最初的那个念头,他之所以会败给萨魔,只因他不够刚强。
刚强,就是哲尔丹的一切,当刚强被人击败,表示刚不够刚,所以强不够强,当钢
铁存有杂质,心有杂念,便该是重行淬炼之时。从此哲尔丹不再乞求他人指点自己,他
只求回到自己的信仰,在更刚更猛,更硬更强的信条中求得进境。他苦熬气力,忍受疼
痛,一拳又一拳地打出,有时风声呼啸,有时寂静无声,一个时辰打出千拳,一日击出
万拳,一年便是三百六十万拳。拳力藉此不断进展,不断增强。
三年了,当正拳挥出一千万次的刹那,事情有了一些转变,哲尔丹的正拳出现了异
变。
与第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拳截然不同,第一千万次挥拳,孵化出谁都料
想不到的怪物,就像小小的蝌蚪,谁都料想不到,那圆圆滑滑泥鳅般修长的身子,最後
竟会成了四足著地的长舌怪物。
拳发黑影,威力广被,无形气劲凌空劈敌,号称「大黑天」
哲尔丹仰天大笑,隐藏七年的绝招,原是练来对付萨魔的,谁知这妖魔消失无踪,
不见人影,如今拿来对付〔三达剑」,也算刚好?
强敌拿出绝活,苏颖超也颇兴奋,他凝视著哲尔丹,拱手道:「老英雄,蒙您看得
起,我也不客气了。」两人言语虽然不通,苏颖超言语仍见恭敬。他先礼後兵,霎时手
腕微送,又是一剑刺出,这剑去路轻缓,看似也是恭恭敬敬,其实剑招已指向哲尔丹最
弱的下盘。
二人相距十尺,剑尖迂缓,行过中线,便向下盘飘来,哲尔丹知道以眼前少年悟性
奇高,自己绝不能任凭这人主攻。他深深吸了口气,双手握拳,暗运「大黑天」的无形
拳劲,时时准备以凌空气劲反击。
寒锋终於来到面前六尺,哲尔丹身高手长,加上两尺无形拳锋,已能打中对手,霎
时深深吸了口气,喝道:「喀!」吼声未毕,重脚已然抢先踹出,哲尔丹开窍了,拳头
是假的,他也用上了欺敌虚招。
漠北宗师身高腿长,这一踢有如长枪飞戳,瞬间穿过剑网,苏颖超不以为意,当下
转守门户,哲尔丹若不收腿,便会被削下足掌,当场残疾。
长剑奔出,胜负瞬息,哲尔丹却是自信满满,眼看剑光堪落,脚掌不保,忽然黑影
闪过,「大黑天」气劲发出,直朝剑刃打去。
嗡地一声,强猛旋力卷来,「大黑天」无形无质,无上刚劲震荡剑锋,苏颖超虎口
为怪力所激,一时隐隐生疼。长剑竟被荡开。
仗此神术,漠北宗师能攻能守,已然掌握胜机。哲尔丹哈哈大笑,眨眼间激发舐血
之性,容情转为凶暴,听他呼啸一声,揉身再上,巨大的身影全速欺来,已然冲入了剑
网。
情势大见危急,苏颖超一身武功全在剑上,若要贴身肉搏,华山掌门施展不开剑法,
性命便在对手的股掌之间。苏颖超自知屈居下风,方今之计,唯有拉开距离,重起阵式。
心念稍动,脚步便要後撤,忽听哲尔丹嘶嘶冷笑,举脚往擂台踏下,一阵巨响传过,
地下震动不休,苏颖超竟然纵身不起。哲尔丹纵声长笑,瞬间打出十六拳,将苏颖超拢
於拳风之中。
两大高手相隔寸许,角抵相扑,拳脚头肘无一不用,已在全面贴身短打,苏颖超无
法还手,只是拼命闪躲,从头到尾剑尖都朝地下垂落。中国臣民惊惧不已,上起胡志廉、
下至华妹,无不满头冷汗,只是华山门下却是一片寂静,连那琼芳也是从容镇定,想来
众人对苏颖超的剑法深信不移,相信他绝不会就此败北。
二人又过十招,苏颖超仍然拉不开距离,哲尔丹有意逼迫对方撤剑,出拳抬膝更是
快若闪电,猛听嗡地一声,「大黑天拳」再次发出,猛力传来,剑刃弯曲,手腕疼痛,
苏颖超面色惨白,长剑已然脱手落地。哲尔丹入场以来便等这一刻,当下露出森森白牙,
飞扑再上,左拳朝对手胸口打落,手法竟是毫不容情。
大敌将至,猛见苏颖超双掌向天,单脚提起,形如金鸡独立,口中更是大喝:「鹤
舞七星拳!」眼看这位剑客露出了拳脚架式,满场众人无不哗然,华山门人更是一个个
跳将起来,惊道:〔这……这是………」苏颖超幼年时学过一些拳法,中原好手多曾听
闻,只是三达剑威名太盛,却没听过这套「鹤舞七星拳」,眼看华山门人震惊不已,料
来是套极为厉害的神术,一时高声喝彩,替苏颖超打气。
哲尔丹知道这少年、心机诡诈,料来这拳法多半有鬼,自己既然猜不透,那也不必
猜,以快打快便了。当下大手探出,直向对方胸前抓落。苏颖超见敌人掌力将来,旋即
左足放落,持掌相迎,众人见他身法不俗,掌力必也精妙,必能与哲尔丹僵持。
啪地轻响,苏颖超双手给人震开,哲尔丹长驱直入,铁掌已然拍向气海。
变故忽起,旁观众人无不大为愕然,看苏颖超拳法架式不弱,必有抵御之道,岂料
两人手臂相接,力量竟是不堪一击?众人震惊之下,无不慌忙起身。娟儿惊得俏脸惨白,
眼看苏颖超性命危殆,当下抽出长剑,便要朝擂台抛掷而去,手指才动,便给人拦住了。
娟儿急转目光,拦住自己的却是琼芳,慌忙便道:「快松手,颖超恐怕不行了。」
琼芳摇手道:「别怕,你得相信他,他有自己的用意。」娟儿惊疑不定,耳听场内传出
一片惊叹,赶忙撇眼去望,擂台上两大高手宛若老僧入定,彼此面面相觑,竟是一动不
动。
娟儿大为诧异,此刻哲尔丹铁掌探出,掌握气海,苏颖超却是单足鹤立,全无反抗
馀地,说来哲尔丹已是大获全胜,只是看这两人宛如石像,一旁赵老五、傅元影等人气
定神闲,个个笑吟吟地,好似又有什麽玄机。她满心迷茫,凝目看去,霎时「啊」地一
声,已然懂了。
苏颖超金鸡独立,左脚虚提,右足却压在剑柄上,那剑刃受力直起,无声无息地抵
向哲尔丹的小腹。
智剑平八方,果然什麽都是虚招。什麽〔鹤舞七星拳」,全是欺敌伎俩,看苏颖超
以双掌引诱对手,再趁机放落脚尖,踩动剑柄,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以脚下长
剑制住了对手。此时哲尔丹若要发出掌力,苏颖超也能把长剑踢起,深深戳入对手的小
腹,届时双方都是个死字。
和战分际,全在一念间。哲尔丹若要意气用事,双方自会同归於尽,但若惺惺惜惺
惺,自也能握手言和。两人按兵不动,相互凝视,看哲尔丹嘴角带著一抹冷笑,不知心
意如何,苏颖超倒也豁达,只耸了耸肩,眨了眨眼。浑不似生死关头。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台下千人冷汗满身,都在等候双方的决定。
猛听擂台上传来哈哈大笑,一老一少、心心相印,双方不约而同地放下兵刀,互握
双手,面对面地大笑起来。
娟儿右手一按,把长剑送回了鞘里,啐道:「什麽鹤舞七星拳,还真唬住了我。」
琼芳脸色潮红,含笑道:「他便是这个性子,每日里东拐西骗,也不知脑袋里在想些什
麽。」这话听似不置可否,其实琼芳内心已欢喜得炸开也似,心头更是怦怦地跳著。
胜负揭晓,杨绍奇等人商议一阵,登时宣达战果:「魁星战五关,中国蒙古最後主
将战,双方平局!」铛地一声铜锣大响,看台上百姓满面雀跃,纷纷鼓掌喝彩。哲尔丹
宝刀未老、神勇过人,苏颖超初露锋芒,悟性绝妙,无论他俩用得是何种拳术,运得是
哪套剑法,均已堂堂迈入武学至高殿堂,足称一等豪杰而无愧。
胡志廉摸著稀稀疏疏的山羊胡须,如沐春风。此战以少年英侠出征,却能与蒙古宗
师打成平手,非但显出一国的人才济济,也省去了许多无谓争执火气。想来一会儿上报
战况,皇帝必然大喜。
四下一片祥和,双方主将笑吟吟携手下台。两国英雄全数过来见礼,彼此互道仰慕,
甚显热络。此时祝康兀自啼哭不休,看他给铁枪卷绕身体,竟是动弹不得。娟儿拉著哲
尔丹,朝祝少主一指,咋舌道:〔这东西好紧,没人拉得开,你可以帮忙麽?」解铃还
须系铃人,哲尔丹微微一笑,运起了神力,将那铁枪缓缓扳回原状。东棚中国高手见他
神力如此,心下无不骇然,可怜祝康虽给释放,却是一脸尴尬,茫然之中,忍不住又哭
了起来。
苏颖超与宗师高手打为平局,此时自是忙里忙外,四下接受道喜,琼芳一旁含笑看
著,好容易他得空了,这才迎了上来。虽说是最後一个迎上,却递来了第一条手巾。听
她啐道:「什麽鹤舞七星拳,亏你想得出来。」苏颖超擦抹污水,道:「咱们华山拳法
毫无名气,说了也唬不住人。倘要喊声〔如来大神通」、〔阿弥陀佛大法」,恐怕人家
一头雾水,只好编了这个新玩意儿出来。」他将手巾折起,收到了怀里,笑道:〔废了
九牛二虎之力,却只打成了平局,我可没法子向爷爷交代了。」
琼芳嫣然一笑,靠到情郎身边,附耳道:「别太客气了……你方才那剑要是早些踢
出,那蛮子的性命哪里还在?你放水蒙混,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本阁主。」
琼芳虽是心上人,此话却无夸大之处,鹤舞七星拳是个骗局,对方中计出招,苏颖
超只要抢先一步踢出长剑,早已要了对方的性命。只是琼芳素来知道苏颖超的脾气,想
来他爱惜哲尔丹的武勇,方才手下容情,任凭对方打成平局。
苏颖超生平出手三十馀战,并无一场败绩,说来此役算是第一回平局,他听心上人
戳破此事,心下不由大感欢喜,低声便道:〔旁人的言语,我也不放心上。有你这句话,
真不枉我擂台上辛苦一场。」琼芳心头甚是甜蜜,微笑道:「我当然知晓,你才是第一。」
苏颖超爱意大动,伸手环住了她,一把抱入怀中。琼芳低声笑道:「喂!我穿著男
装,两个大男人当众搂抱,成何体统?」苏颖超向来想爱便爱,哪来理她?只凑嘴过去,
附耳笑道:「还记得咱俩的约定麽?」听他口气不怀好意,好似想做什麽坏事,琼芳不
由微微一奇,道:「什麽约定?」
苏颖超在她发烫的耳垂轻轻一吻,又朝她耳孔吹了口气,沈嗓道:「肚兜啊。」
琼芳脸色大羞,那秀白的耳垂烫得火烧也似。适才两人相约,苏颖超若能打赢哲尔
丹,便要琼芳著换女装相陪,当时玩笑戏言,琼芳便做了这个亲昵约定。苏颖超见她那
大眼转了转,好似在思索是否要履约,也是怕她出言反悔,忙道:「君子之言……」
那「快马一鞭」还未抽落,琼芳便已含笑接口:「其臭如兰。」
苏颖超剑客出身,掉书袋绝非所长,居然听得莫名其妙。情郎一头雾水,琼芳却是
轻咬下唇,看她露出了晶莹的贝齿,眼波流送,腻声道:「听不懂活该,可别怪我爽约
了。」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好似含著一抹取笑。
苏颖超盯著她,自行想像琼芳肚兜加身,想来那身雪白肌肤必然晶莹细嫩,他急於
一探究竟,慌忙之下拉住肥秤怪,低声道:「师叔祖,什麽是其臭如兰?」肥秤怪哈哈
大笑:〔这你也不知道?亏你还做得掌门?就是兰花放屁啊!」
「同心之言,其嗅如兰」,眼看佳人掩嘴轻笑,翩然远走,可怜苏颖超喉头乾渴,
连一句话也吭不出了。
第三章人间恶来
太医院的内堂传来一声叹息,只见胡志廉起身行走,背手来回兜圈,耳听老婆哭哭
啼啼,儿子哼哼哈哈,他自要呜呼哀哉了。良久良久,胡志廉快步绕圈,始终一语不发,
神态甚是愁闷。一名公子爷替他说道:“袁大人,您医道精湛,华陀在世,这孩子的病
究竟什么来由,您能道个分明么?”
那公子爷美目流盼,却是一名美女打扮而成,不消说,自是琼芳来了。她望着眼前
一名年迈圣手,正是太医院里资格最老的神医袁川,八品顶戴。若非胡志廉是礼部侍郎,
又靠着兄长胡志孝面子,决计请不动此人出面。
那袁太医与琼国丈相交多年,眼看胡志廉请来大小姐陪诊,自也不好推托。他眯起
老眼,细细打量,只见面前儿童目光呆滞,口水流到嘴角,沿着下颚滴落,沾得皮裘黏
呼呼地。袁太医皱起眉头,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好多……”
“郝多?你不是姓胡么?”
那妇人忍住了泪,哽咽道:“袁大人,这孩子叫做胡正堂。”那袁太医皱起眉头,
示意家属莫要插嘴打扰,他伸指拨开那孩子的眼皮,左右瞧了瞧,又问道:“孩子,你
今年几岁?”
“好多……”
还是那言不及意的两个字,袁太医清了清嗓子:“你爹爹是谁?”
“好多……”
“好多爹爹?一共几个?”
这哪里是问诊,简直是吃豆腐,胡志廉恼羞成怒,只是有求于人,却也发作不得。
袁太医却是脸不红气不喘,俨然再问:“孩子,爷爷不跟你打谜,到底好多什么?”
“好多鬼……”
“说清楚点,什么鬼?”
“好多,井里好多鬼…………”
袁太医沉吟不语,解开正堂的衣服,全身上下细细去看,赫然间,伸指定向一处地
方,众人睁眼去看,惊见他后背有处小小的红点。此时娟儿、苏颖超也都过来陪诊,房
内连同胡家夫妇在内,一共五人,十双眼睛眨了眨,心底都生出寒意。
胡志廉慌道:“大人,这……这是什么?”袁太医叹了口气,摇头道:“这是个难
字。”
那妇人放声大哭,一把抱住了孩童,叫道:“造孽啊!正堂,你到底怎么了?”
这痴呆孩子本来能言善道,更是说故事的好手,只因一日到小朋友家里玩儿,无意
间说了个鬼故事,哪知便成了这等鬼模样,也不知是给鬼压了,还是给上身了,除了那
个“好多”,十天半月说不出别的话来。却让一众大人束手无策了。
方今中国医术昌明,由内而外,疗法独树一格,这太医院更是中国医道圣堂,内有
两名六品院判、十员八品御医,这位袁大人出身世家,做过太医院院使,更是当今京城
第一耆宿圣手,要是连他也不能救,那是万事俱往了。胡志廉满面关切,恳求道:“袁
师傅,请您务必救命,在下终身不忘恩德。”
袁太医凝目望着那小红点,口中喃喃自语,说道:“医道分医官、医生、医士,内
含十三科,曰大小方脉、曰眼口齿耳、曰妇人疮伤、曰咽喉伤寒、另有铁灸、接骨、按
摩……我做了三十年!这才成了首席太医……”他不着边际,越说越远,胡少奶奶越听
越哀,孩子口水越流越多,众人火气也是越来越大。眼看胡志廉面色难看,琼芳也不便
插嘴,苏颖超含笑便道:“袁大人,您到底想说什么?”
袁太医斜目望向苏颖超,见他英雄少年,腰悬长剑,倒也不敢造次,只咳了咳,道
:“这位公子爷,老夫方才数了十三科,您却听了哪科可以治这失心疯?”胡志廉听了
这话,已然掩面叹息,胡夫人更是啜泣不已,苏颖超摇头便道:“大人这话倒不是了,
天下疯人所在多有,难道全都无药可救么?”
袁太医不多辩解,只吩咐了一名童子,道:“去把六爷请出来。让大伙儿见一见。”
那童子嘴角挂着笑,登时点了点头,匆匆奔入廊中。娟儿与琼芳对望一眼,二姝心下一
奇,轻启四张红唇,问声未出,忽听走廊里脚步细碎,传来阵阵铃铛响声,好似有什么
怪东西来了。
铃铛脆响,好似猫狗,娟儿茫然便问:“这位袁大人,六爷是只猫么?”
袁太医竖指唇边,示意噤声,众人静了下来,忽听门外有人喊道:“太爷…”一个
黑影摇头晃脑,晃荡而来,听他幽幽再道:“太爷……太爷……不要杀我碍”那声音有
如鬼哭,房门里胡正堂受了感应,登时呼应道:“好多……好多……井里好多鬼……”
两人彼此唱和,有如孤魂配野鬼,众人不由骇然。袁太医叹道:“这位六爷不是一
般人,乃是岭南赵醒狮赵爵爷的六弟,世家弟子。那年咱与四名名医赶到大名府出诊,
便把这位老兄带回太医院,这许多年来一直照料着他。”胡志廉心下骇异,与老婆对望
一眼,同声问道:“他这模样多久了?”
袁太医掐指去算:“那年是庚午年,今儿是己卯年……”村须便道:“过了年,恰
满十周年。”众人面色惨然,尖叫道:“十周年?”袁太医叹道:“您知道,这人本来
连饭也不会吃,咱们细心照料,这才有了起色,现下他自己能下床走路,也能穿衣了!
有时还会学猫狗叫……”
正说得高兴,那胡少奶奶惨然尖叫:“我儿啊!你命途多舛呀!”说着直直对着墙
壁冲去,便要撞壁自尽,苏颖超眼明手快,袍袖拂出,已将她卷了回来。
那胡少奶奶脚步一软,跌入了苏颖超的怀抱中,放声哭道:“我不要活了!你让我
死啊!”说着拼命往英俊少年怀里钻去,又摸又咬,好似要撞死在他怀里才甘心。
苏颖超满面尴尬,人家的丈夫便在身旁,自己的情人也在房内观看,如何能与这女
子搂搂抱抱,当下袍袖一拂,将她推了回去,这次却是朝娟儿飞去。哪知这位九华女掌
门迷迷糊糊,不改往日性子,此时只顾瞧着胡正堂,竟不知胡家少奶奶朝自己飞来,猛
听砰地一声,那女子撞在墙上,已然昏晕。
九华准掌门大为生气,戟指华山首领,怒气冲冲:“你干什么摔人家一跤?你还嫌
胡家母子不够惨?你的人性呢?”苏颖超轻咳一声,低头饮茶,故做不知。那袁太医哈
哈笑道:“诸君莫忧,跌打损伤,属金簇疮伤两科,下官最是拿手,再撞十次也救得活。”
胡志廉又恨又恼,恨不得往袁太医、苏颖超两人脑门各赏一拳。他双手掩面,咬牙
道:“到底该怎么办?连你们这些大夫也治不了,天下还有谁能帮手?”
袁太医取出伤药棉花,自替胡少奶奶擦药,低头说道:“别急。他这病不钩两生管,
你们来太医院,那是找错了人。”众人齐声道:“找错了人?”
袁太医颔首道:“当年为了六爷的病,我走访武林门派,什么崆峒武当、峨眉少林,
全都踏遍了……据江湖耆宿言道,三十年前,朝廷有个死对头,练有一门针术邪功,专
能封锁经脉,让人瞬间疯癫呆傻。那位六爷除了背上一处小伤痕,其余全无外伤,脑子
也未受震荡,可说与令郎病况如出一辙,我思来想去,他们当是为人所趁……”这话倒
提醒了琼芳,她双掌一拍,道:“胡大人,你还记得那封信么?”胡志廉啊地一声,忙
道:“照啊!可别真是给人害的……”
众人想起那封怪信的内容,心下均是一凛,胡志廉看到了希望,既有人会这门武功,
必然有人能解。忙道:“请大人指点迷津,不管谁能解救小儿,在下重重酬谢”袁太医
摇头叹道:“这可有些难处,西天极乐世界,你要怎么找人?”众人闻言,尽皆大惊,
纷纷问道:“此话怎说?”
袁太医黯然道:“这门武术很是邪恶,天下唯一能解的,唯有少林寺天绝大师一人。
可那年七月初一他便已往生圆寂。”胡志廉扼腕咬牙:“这…这可难办了……”他转望
苏颖超,着急道:“苏掌门,你华山可有人习练相似武功?”苏颖超摇头道:“对不住
了。玉清观精擅的只有剑法,这些害人邪术,我们并未习练。”
胡志廉扼腕道:“这……看来只有去求少林寺了,我请人找灵定老方丈说,他也许
会帮这个忙……”袁太医摇头道:“灵定方丈武功虽高,见识却有限,举世只有天绝一
人能解。”
天绝早已圆寂,这话直如泼冷水也似。正烦恼间,忽听娟儿幽幽叹了口气,胡志廉
素知九华山之能,忙道:“姑娘可有主意?”娟儿微微苦笑,只是欲言又止,过得半晌,
见她摇了摇头,哂然道:“对不住,我可忘了朝廷的规矩,当我没说好了。”胡志廉空
欢喜一场,自是大叹道:“娟女侠!小儿的命是拿来玩笑的么?”
眼看胡志廉一脸恼火,只在喋喋不休,琼芳出来打了圆场,道:“快别动气了,只
要知道了病因,必有法子治疗……过些日子我替您打听,说不定爷爷知道什么治病妙方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各自议论不休,那娟儿却只低头无语,似在怔怔出神……
堂内唉声叹气,苦脸相对,堂外却是热闹哄哄,只见太医院里如食堂,大院里摆了
十来张红木圆桌,五十八名高手全数到齐。原来皇帝得知双方战成平局,龙颜大悦之余,
便赐下御酒宴席,让众家好手吃上一顿美食。只是衙役人手不足,却不免劳烦一足少壮
弟子四下张罗,权充跑堂了。
炭火锅盆热气直冒,羊肉药膳连肉带骨,端得是滋补无此。听得一个嗓音喊道:
“添…汤。”陈得福提着大茶壶,四下询问。点苍门人提声呼应:“加…肉。”
药补不如食补,武人最信各类补品,寻常时便自行炼丹制药,以求功力大增。只是
倒也没听说谁吃成天下第一。反倒是“赤面使君”、“黄皮尊者”、“青脸蝙蝠”等中
毒外号纷纷生出。看这鲜肉以葱姜蒜三味炒过,香气四溢,再以胡麻子、五香、八角、
当归、党参、黄耆等药材熬煮,大补神丹在前,正是太医精心调配的药膳,“病则怯伤,
无病强身”,众家高手一心提升功力,自是慌忙去抢,汤水淋漓之余,就怕慢了半步。
晚饭时分,药膳让人食指大动!只是陈得福的食指提拿大水壶,想动也动不起来,
眼看汤水倒尽了,只能哀叹几声,自行来到院外烧汤煮水,一会儿再来服侍大爷们。
“得福、得福,成不了高手得了福……”陈得福斜躺地下,懒懒地煽风加火,眼角
却在瞧着远处的皇宫。上山十二年,武功练不好,剑法没根柢,再不乐天知命,又能如
何?他率着几名弟子趴在地下,诸人手持蒲扇,模样懒散,各自闲聊。
此地距承天门不远,趴地远望而去,几百双鞋子来来去去,大街好生热闹,无愧是
天子脚下,往来人物的脚下多也华贵,女是仕女,男是名流,绝非乡下的破烂草鞋可比。
眼前行过一双绣花锦鞋,鞋头鹅黄,里衬绒毛,那足踝好生纤细,陈得福嘻嘻一笑,
色心顿起,拼命来瞧小脚脚,可惜雪白的脚背给罗袜遮住了,却是瞧之不见。
陈得福贼眼兮兮,自是瞄得痛快,他想瞧瞧女孩儿的模样,抬眼去看,赫见一名美
女回眸着自己,看她俏眼颇带玩笑之意,却是娟掌门。陈得福满头冷汗,什么不好瞧,
瞧到了武功高手的小脚脚,可别给活活打死才好。他舔嘴刮舌,干笑道:“娟掌门。不
吃涮羊肉么?”
那女郎正是娟儿,倒也不知陈得福心思不属,只在瞅着自己的小脚。娟儿蹲身下地,
含笑道:“好辛苦哪。这般服侍那帮大爷。”陈得福练剑不成,练武不就,但经理之事
却颇精湛,忙道:“哪儿的话、哪儿的话,能服侍各家兄弟………低碍…”
那个“弟”字长长一声,已然魂飞魄散。原来娟儿蹲身下来,上身衣领略略前倾,
贼眼只要大起胆子,便能撇见胸前的晶莹肌肤。陈得福先把双眼一闭,心中猛念阿弥陀
佛,想看不敢,不看不甘,正迷魄慑魄、急于张眼去看,猛听一声清咳,一个声音笑吟
吟地:“得福,真苦了你。回头叫颖超奖你些什么。”
不必去看也知是谁,眼前来了面折扇,上书“紫云轩”三字,华山日后的太上掌门
驾到。看她身着男装,蹲在地下,上身衣领也颇敞倾,只是陈得福哪来的熊心豹子胆,
眼睛直盯着火炉,干笑道:“本分而已,少阁主可愧煞小人了。”
琼芳收起折扇,在他脑门上敲了敲,笑道:“做人要本分,非礼勿视,别丢师门的
脸。”
陈得福一张脸涨得肿了,虽给黑炭染过,兀自显出红来。眼看娟儿兀自不解,琼芳
携了她的手,一同站起,笑道:“里头全是大男人,别和他们混,咱俩去街上遛哒。”
两大娘娘远走,陈得福自松了口气,心道:“好险,差点给活活打死。”他拿起蒲
扇,懒洋样地煽了几煽,满心邪念中,又往街上瞧去,看看有无便宜可捡。
面前又行来一只绣花鞋,只是这鞋面广宽,肥鼓鼓地甚是臃肿,陈得福嘴角淫笑,
心道:“脚肥人必肥,八九不离十,此女必是胖子。”想着想,斜目往上一看,果然太
医院门前行过一名壮硕女子,后头几名丫媛家丁相随,想来八成是官宦人家的妻妾。
陈得福哈哈一笑,心道:“中!瞧我这眼光,真可练智剑了。”那女子走过之后,
却又走来一双素净草鞋。此时乃是大寒冬日,身穿草鞋之人若非僧侣,必属穷困之徒。
果不其然,只见一人面黄肌瘦,状似穷苦书生,一路蹑手蹑脚,泄泄沓沓,自朝街角去
了。
不到一柱香时分,来来往往行过了数十人,或穿军靴,或着布履,只是多半质料华
丽,想来京城富庶,富贵人远多于困穷者。陈得福煽了煽火,又见了双黑头靴,料来是
官场人物,斜目去看,果然是太医院的衙役,想来是当差的过来轮值换班。
陈得福打了个哈欠,无聊的傍晚,汤水终于滚沸了。他伸了个懒腰,便要爬起身来。
正在此时,又来了一双鞋,穿在一双大脚里,只离自己七尺远近。
盎贵人鞋面油亮,辉光照人,一望便知身分,困顿人鞋头打钉,皮面破烂,也是一
眼便知囊中羞涩。只是说也奇怪,这双鞋却让人猜不透来历。那双鞋灰黄黄地,前窄后
宽,有些像是军靴,但质料却又不是牛羊皮革,色泽形状更不似布鞋草履,不知是什么
东西做成的。
今日一路看来,虽见了百双鞋,却没见过这等形款,陈得福微有诧异,自然多看了
两眼。
忽然之间,鞋跟处露出斑驳黄泽,忍不住让他瞪大了眼。
这是一双铁鞋,钢铁所制的大靴。陈得福歪着大嘴,慌慌张张爬起身来,他露出上
下排黄齿,抬头仰望铁鞋的主人。
虽然只看到了背影,但第一个感觉是那个人很高,至少比自己高两个头。
陈得福九岁上华山时,曾经量过身长,那时他只有四尺多一些,之后一年一量,直
到十八岁为止。六年来他虽不曾再测过身长,但日夜从玄关门口进进出出,难免对着门
口铜镜顾影自怜一番。那铜镜约莫一丈二,镜上有一处碎裂痕迹,据说是给天隐道人打
的,不偏不倚,不多不少,离地恰有七尺,刚巧比陈得福高一些了所以,陈得福明确知
道自己的身长,六尺九的轻盈体态,常人六尺以下算是矮,八尺以上称得高,陈得福不
高不矮,他是个一般人。
可是那遍体黑衣的背影实在太高了,陈得福 必须昂首吊眼,直到颈锥酸痛,他才
能看到那人的全貌,他测出面前那人至少比自己高了两个头,他该有九尺以上的身长。
九尺……朝廷武将挥舞沉重铁金刀,无不蛮力过人,这些猛将大多号称八尺身长。
而长得比八尺还高的,他是第一次见到。
傍晚时分,晚霞映照,那人双肩宽阔如山,臂膀粗壮如柱,威武的身影好似天神下
凡,陈得福满心好奇,他想瞧瞧那个人的长相,是否也是这般威严。
好似听到自己内心的期盼,黑衣人缓缓转过头来,朝自己斜观了一眼。而陈得福也
因为这一眼而慌张退后,险些尖叫出声。
没有脸。黑衣人夜行打扮,脸面五官全藏在黑面罩之后。通体黑衣,头带黑罩,除
了一双精光璀璨的眸子,什么都瞧不到。
浓黑、黝黑,连那威风凛凛的浓眉,也全是黑的。黑衣人便如挑错时辰作祟的恶鬼,
本该是午夜出没的恶灵,却选在这个携来往攘的傍晚时分透气露脸,那如同服丧的打扮,
更惊煞了即将过年的欢趣。
陈得福实在太过惊诧了,他必须搓眼揉睛,他要确信自己是不是眼花了,还是真个
活见鬼。
没有看错,也没有眼花,因为大街的老百姓开始议论纷纷,大家都瞧见他了。
那黑衣人朝太医院行去,然后在门口停下脚步,陈得福龇牙咧嘴,不知此人有何意
图?他是来问诊的么?可他为何要遮住脸面?他是来送药的么?那为何要穿成这恶鬼模
样?
在满街行人的惊诧目光中,黑衣人仰望天际,缓缓举起了蒲扇大的右掌。夕阳西照,
陈得福凝目望去,那人掌中握的却是只茶杯。看他模样,竟似在邀老天饮酒一般。
到底要干什么?陈得福满心迷惑,还在猜测那黑衣人的用意,猛听一声脆响,瓷屑
坠得满地,那茶杯已然爆裂碎散,竟给黑衣人硬生生地握碎了。铛琅声响中,一道黑影
冲天而起,黑衣人形如大鹏展翅,右脚上踢,高举过顶,直向太医院的匾额破去。
砰隆大响,三道黑影飞坠下地,正中那个是人影,身旁两侧各坠下一道断裂木板,
左是个“太”字,右是个“院”字,中间的那个“医”字,早成粉碎木屑,再也拼凑不
全。
这简直不是人………太医院梁深门高,那匾额离地至少两丈五,可这黑衣人人没有
一寸的助跑,只是凭着原地发力起跳,便如冲天炮般飞向门楣,前踢过顶,轻易便踹破
了匾额。如此惊人的身手,吓得陈得福龇牙咧嘴,全身乱颤。
黑衣人解下腰间佩剑,缓缓挂上后背,开始向前行进。陈得福啊啊嘶嘎,他因惊而
怕,因怕而醒,很快便明了到自己处境不善。急忙缩到火炉后头的他,立时与五六名点
苍弟子相拥发抖。众人眼睁睁瞧着黑衣人跨入太医院,竟无一人敢发声示警。
吱呀!面前的铁壶已然沸腾了,那热烫的茶壶好似发声大笑,正自嘲弄陈得福等人
的胆怯懦弱,它喷出火气,如战地号角般向天怒嚎。
水在沸、火在烧,真正的“魁星战五关”………
即将开打!
事发的时候,太医院里有多少人呢?据事后高天威点名估算,连后来赶到的琼芳、
娟儿两人一起点入,门内共有六十四人。除了衙役、太医、朝官,剩余的全是武林人物。
这些好手分属不同门派,合点苍、九华、玉清、山东神刀门、河北祝铁枪与紫云轩等六
个中国门派!连漠北的五大帮会算入,在场一共有十一个门户。
太医院是朝廷衙门,分为三进建筑,第一进自然是朱红大门,门内是处青石地板广
场,当时有五十八人围炉饮酒!辈份九桌,主桌坐的是海川子、玉川子、赤川子、宋通
明、呼林特罕、无也明玉等人!举凡出场将士与门派首脑,大多在这主桌吃食。其余八
桌各在院内角落,客人虽多,但场地宽阔,却也不显得拥挤。
第二进是衙门,也是太医院平日洽公问诊的所在。此地与第一进大门相隔二十丈,
映粱条长廊相连。当时哲尔丹正在堂内,与一名熟谙蒙语的御医闲谈!另有两名衙役孔
目在场相陪。
第三进则是收藏名贵药材的内堂,称为惠民药局,那时琼芳与娟儿先行离开,堂里
仅余几人,两个是夫妇,一个是太医,一个是孩童,四人手无缚鸡之力,但堂里还有一
个苏颖超,这一进便如铜墙铁壁。
陈得福是第一个见到背影的人。而第一个撞上那黑衣人的,却是这个倒楣家伙。
匾额坠下来的时候,赤川子从主桌起身,来到了大门,他正要找地方撒尿。
点苍七雄,掌门是大师兄海川子,今日上场的玉川子则是三师兄。这位起身撒尿的
赤川子刚巧夹在中间,恰恰行二。只是熟悉西南事的都知晓,说起武功,赤川子其实还
在掌门之上,乃是出类拔萃的人物。
只是武功再高,凡人年纪大了,身子还是有些毛病,这位点苍高手近年来为频尿所
苦,平日出门在外,甚少饮水,但宴会时又是羊肉鲜汤、又是御赐美酒,却是难以忌口,
加上同桌英雄满嘴奉承,马屁随着一杯水酒送上,自让他腹中水汁饱饱。也是喝得多了,
赤川子只得借故离桌,找处无人墙角舒坦一番。
也是这样,匾额坠下来时,几乎砸中了赤川子,也让他看到了一堵墙。
说也奇怪,明明没有醉意,门口却冒出了一堵高墙。赤川子满脸纳闷,凝视着眼前
不到三寸的壮实黑墙。那墙给黑布覆盖,望来结实宽阔,几乎挡住了自己的视线。赤川
子望着地下裂成两块的匾额,在刹那间醒觉过来,眼前不是一堵墙,而是强,一个真正
的强人。
赤川子年过花甲,江湖阅历足有四十年,心中惊归惊,却也在一瞬间宁定下来。他
往后飘开三尺,打量着不是高墙的高强。那是条门神也似的巨汉。
肩宽体高,头戴黑罩,此人背后还带了柄利刃。除了一双神光湛然的眸子,这人什
么都不愿露出来。毫无疑问,黑衣人必然满怀敌意。
大敌当前,赤川子不至于笨到向他问好,他挺举宝剑,露出了防御身法。跟着以江
湖前辈的身分喝问:“你!是干什么的!”
黑衣人踢破匾额,必有什么用意,赤川子当然希望弄明白。只是这人没有回话,也
没有动手,魁梧过人的黑衣一言不发!低头瞄望矮他一个头的点苍耆宿,目光极为平淡。
“你!难道不知!”赤川子嘴角冷笑不休,伸手朝那人胸膛拍去,“已惹出大祸了
么!”
此话一点不假,因为场内五十八名好手已经半数起身,一百另一十六只眼珠子都朝
大门瞪视而来,人人眼神惊奇,但那目光仅仅带着讶异、带着错愕,可没有一只眼珠带
着畏惧,连一分一毫都没有。
黑衣人依旧伫立大门,精光闪烁的目光看不出喜怒,他淡淡回望场内的一百一十六
只眼。他的眼神也无分毫畏惧,就像面前是一座坦荡无人的广常“你!误闯鬼门!必须
……”赤川子伸指向地,狠力怒点,“跪、下、谢、罪!”
跪下谢罪,一字一顿,声嘶力竭。这样的劝说并不算过分,对方踢破太医院匾额,
存意挑衅,跪下求饶便算了结,已是便宜生意了。总比当场提剑杀了他,抑或让数十人
围殴致死来得强。
黑衣人居然没有回话,也没有下跪,他只是面向赤川子,迈步向前。赤川子武功绝
非泛泛,尤其拔剑之快还在掌门之上,他见黑衣人迈步走来,瞬时左手拇指向上轻推,
顶开了剑 柄,放声狂笑道:“天堂有路……你不走!”。
“地狱无门!”西南第一拔剑法使出,右手探落,按剑握柄,暴喝道:“你闯进来!”
刷!四尺青锋出鞘,那黑衣人微微颔首,粗壮的右腿也已抬起,看模样便要踢出。
说到剑法高强,赤川子不是天下第一,甚至连天下第十都难列名。但要说到“拔剑
技”,这位点苍掌门却大有门道。此人拔剑之快,天下罕闻,非但凭仗手腕之力,还仰
赖了师门密传的特制剑鞘。只要左手拇指一弹,机簧发动,便不用右手拔剑,长剑也能
离鞘。靠着这手拔剑密技,点苍七雄才能行走江湖,于武林间寻得立足之地。
点苍掌门抄起长剑,哈哈大笑,四尺剑光闪耀,听他挥剑怒啸:“傻子!看招!”
剑光闪出,黑衣人的右脚也已高举,陡然间身影闪动,那人开始飞快倒退,竟然退
缩了。赤川子半空漂浮,仰天大笑,看黑衣人装模作样,最后还不是慑于自己的赫赫威
名?
门下的黑衣人越来越小,相距越遥,身影益发模糊不清,赤川子仍在大笑,正要再
次喝话,忽听当啷一声大响传过,黑衣人的身子倒了过来,成了头下脚上,赤川子满面
诧异,不明究理,忽然背后一阵烧烫,居然听到这样的惊呼:“赤川道长,你还好么?”
这位点苍高手撞翻了火锅、碰碎了盘碗,一路滚进人群之中,口中鲜血直冒,却还
在大笑不止。十来双手掌半路拦阻,都想拉住他,却没一只手拉得住黑衣人右脚高踢过
肩,兀自举在半空。情势急转而下,全场宾客本在划拳敬酒,此时都已鸦雀无声,连肥
秤怪、算盘怪这等滑稽人物都已停下酒杯,以赤川子的江湖辈份,居然挡不住一踢?众
人或惊诧,或好奇,目光都已望向大门。
那黑衣人放落了右腿,拍了拍黑裤上的泥灰,再次往场内行入。当地几声响,主桌
的几只酒杯砸在地下,霎时四条高壮身影霍地站起,圆桌木椅都已搬开。
“朋友,站住!”
低冷的嗓音响起。黑衣人停下脚来,他的面前立着一只大虎,霸住了去路。这人腰
间悬着翔鹰宝刀,双手抱胸,斜立在前,他的眼光略带杀意,冷冷打量眼前的黑衣人。
这人身穿盔甲,几与黑衣人一般高矮,双肩厚实,也与黑衣人同样宽阔。横眉竖目
说明了他的身分,这位是力战蒙古三大高手的铁汉,山东神刀少主,“天雄”宋通明。
巨汉对峙,广场里三道黑影窜出,无声无息地过来包围,左边是金察钦,右边是呼
林特罕,背后是宗泽思巴,熊虎狮豹,四兽包夹之下,黑衣人已如野狗般孤立无援。
宋通明虽是袭爵世家出身,但他自小好斗,偏爱街头混战,专与地痞太保撕打,见
了黑衣人直闯大门的蛮事,倒也不感吃惊。反把年少轻狂的傲性激发起来。
宋少主微举右掌,示意众人退下,他要独力解决眼前的狂徒。
“兄弟……”宋通明把宽阔的肩膀抖了抖,旋即向前一步,与黑衣人对面站立。他
右手轻挥,拍了拍对方的胸膛,轻蔑地一笑:“老子操……你娘。”
第一句话便是最恶毒的侮蔑,这就是街边恶战的挑衅调子,一把无名火烧将起来,
双方可以结下百年难解的血海深仇。宋通明狂妄挑衅,黑衣人却未开口回骂,仿佛他是
个聋子哑子,抑或是个外国之人,听不懂旁人对母亲的问安。
宋通明冷冷一笑,伸手抓向对方的衣襟,黑衣人也缓缓探出左手,迎向宋通明的右
掌。顷刻之间,两人双掌相握,各自凝举半空。宋通明蔑笑道:“不肖孙子,想比手劲
儿?”
黑衣人的目光如冰,仍未回话,手指却开始收拢发力,宋通明嗤嗤冷笑,神刀少主
年过三十,战场力敌万军,江湖狂战群雄,从未怕过谁。瞬间也已发出雄浑内劲。
蛮力大战开始,黑衣人对宋通明,左掌对右掌,十指交握僵持,这等腕力比试,身
高者必占优势,不过宋通明体型巨大,几与那黑衣人一般高矮,谁都没占便宜。
一呼一吸之间,猛听“神刀少主”厉声暴喝:“神刀劲!”
眼前的场面再干脆不过,他要折断那黑衣人的右腕,再将这不速之客交由点苍发落,
也好让赤川道长一吐怨气。
嫡传心法发出,功力灌下,尽管身上有些内伤,但无碍于“神刀劲”的运用,何况
身旁强援无数,根本不必留下余力。“神刀劲”暴起,黑衣人的手腕向后退缩,这是落
败的前兆。
宋通明哈哈大笑,厉声再喝:“神刀劲!”霎时又是一股强悍内劲发出,怪力紧压,
黑衣人手腕向后再溃,此人再不屈膝卸力,手腕必折。宋通明嘿嘿冷笑,眼前这人越是
傲慢无礼,他越要大大折辱,不让黑衣人双膝跪地,绝不善罢甘休。
“神刀劲!”暴吼声三次传过,手腕趁势向前一推,对方并未应声跪倒,黑衣人目
光平淡,缓缓闭上了眼,他要反击了。
黑衣人的左手开始推进,一寸一寸,排山倒海之力回传过来,宋通明的鼻端则现出
了怒痕,他在咬牙切齿,霎时仰天怒喝:“神刀劲!”
这是最后一次狂吼,赫然间膝盖弯曲,传出喀地一声脆响,少主双膝向下弯沉了一
寸。
此人手腕力道之雄,远在想像之上,宋通明惊怒交进,狂吼连连,狂涛怒号掩没了
膝盖的声响,只是他虽然吼得声嘶力竭,但双膝下坠之势分毫不减,越来越快,越来越
弯,手腕疼痛欲断,已被蛮力全面制压。
神刀少主世袭爵位,宋通明可以败,可以死,但双膝万万不能触地。宋通明冷汗冒
出,顾不得脸面,只得赶紧举起左手,托住自己的右腕,盼能以两手之力撑住场面。
撑住了膝盖,可是脊椎怎么回事?为何越来越弯,身子越来越仰,自己会被折成两
断……
猛听一声断喝,场边有人下场救援了,一只大手抓向黑衣人门面,那是蒙古次锋金
察钦,也是全场唯一无伤的好手。
北国成名英雄下场救援,虎吼声中,“大蝎王”的独螫探出,已与黑衣人右掌僵持。
金察钦武功高强,性烈如火,他非但是个左撇子,且生就异禀,左手之力几达右手的五
倍,这才赢得“独螫”大名。但听他吼声如雷,分外慑人,料来有此人援手,宋通明必
能扳回平局,逃过跪地之厄。
三条大汉以力较力,黑衣人一左一右,两手各与一人相抗,只见他左手五指紧缩,
牢牢扣住神刀少主的右掌,右手则在力抗大蝎王的猛力独螫。宋通明得了援手,身子逐
渐直起,正要一鼓做气扳回局面,猛见黑衣人双目闪过火光,无声无息中,喀地一声脆
响传过,宋通明惨叫一声,再次向下沉膝,金察钦的上半身也不听使唤,竟已逐渐后仰。
直至此时,场中众人方才惊觉黑衣人武功奇高,绝非单打独斗所能抵挡。
场边又传来一声怒喝,宗泽思巴不忍同侪受辱,狂吼一声,“开平双刀会”总舵把
子拿出绝活,霎时身子如圆球般旋转飞起,双刀同出,直朝黑衣人头顶杀去。看黑衣人
抽不出身,左右两手各与一只蛮牛较量,决计无法闪避双刀旋转攻势,说来已是死路一
条。
便在此刻,黑衣怪客身子前倾,两手翻转,喀喀两声脆响传出,宋金两人高声惨嚎,
手腕竟被扭得脱臼,跟着黑影闪动,黑衣人一个筋斗翻出,后脚跟画出弧影,一声重响
传出,宗泽思巴眼前一黑,背后惨遭重击,当场趴倒地下。宋通明与金察钦则是口吐白
沫。三人俱都软倒在地,已然昏晕。
黑衣人放脱了手掌,自顾自地拍了拍衣襟,再次向前迈步。强敌来到,呼林特罕与
无也明王对望一眼,两人自知不敌,慌忙向后退开,玉川子、赤川子等人簇拥掌门,急
速向门外奔逃,其余肥秤怪、算盘怪也在慌忙闪避,满场人众牙关颤抖,俱都喀喀作响。
第一进高手已被彻底击溃。强弱太过悬殊,黑衣人如同虎入羊群,围炉饮酒的五十
余人全数遭到震慑,竟无一人敢动。连宋通明这等虎汉也已倒地,谁敢挡他一击?
我敢挡,我的名字叫做哲尔丹。
匾额坠地声与打斗声不住传来,惊动了衙门里的衙役太医,耳听弟子慌忙冲入回报,
“蒙古第一高手”来到了长廊末端。他双手抱胸,隔着花园的白雪树桠,冷眼察看广场
局势。
长廊彼端有动静,低缓的脚步声响起,黑影现身了。那是个无名怪客。
此端至彼端,两百尺远近,两大高手隔着二十丈的长廊,彼此相互凝视。
虽然不知来人是谁,更不解此人的用意,不过黑衣人只有一条路可走。
哲尔丹点出了那条路,他没有说话,只是平举手臂,戟指敌寇,示意对方退回去。
对手没有理会,他只是站立不动,黑面罩下的目光满是挑衅。
哲尔丹冷冷一笑,蓦地断喝道:“答银!”
答银即开战,双足重重一顿,全力向前飞冲。此处是太医院,乃属中国衙门重地,
为免几位大夫受到惊吓,哲尔丹心中属意,只在速战速决,他要在长廊里解决掉黑衣刺
客。
哲尔丹身高腿长,迈步极远,随意跨足便达十尺,全力飞奔之下,其势疾渝飞马。
以奔跑之速,此人堪称北境匈奴第一,别无第二位高手可及。
仅仅奔出两步,二十尺距离眨眼而过,便在此时,对手右脚跨出,竟也开始迈步飞
驰,直向自己冲来。哲尔丹厉声虎吼,旋即连飞五步,转眼再过五十尺,陡然间,眼前
不到三丈之处,赫地闪过一个巨大黑影!敌人已在正前方!
不可思议,对手在刹那间连过一百尺,比他整整快了一倍!
哲尔丹心下虽惊,却不感到慌乱,这位漠北第一高手身经百战,不骄不馁,最善体
察情势,一见对方练有绝学,登时转攻为守,他双足急顿,轰然巨响中,长廊地板给脚
跟震出了一个怒坑。哲尔丹深深吐纳,向后让开一丈,双腿凝如基地,须臾间左拳上举,
右拳收拢腰间,“秘刀”使出,“大黑天拳”的狠辣功劲弥漫全身。
对手越奔越快,还在飞扑而来,哲尔丹冷冷一笑,当下以逸待劳,左拳护住了门面,
右拳运上了十成功力,只等一个正拳飞出,两尺无形拳劲爆发,当场便能把无名敌手震
死。
四十尺、三十尺、二十尺,嗡地一声,眼前精光暴闪而过,黑衣人从背后拔出一柄
利刃,由左向右急抽而来。
“飒银!”哲尔丹暗暗喝彩,敌人背负宝剑,果然是有备而来。
利刃全速砍杀,剑光画过扇形,哲尔丹全神贯注,两脚不动,上身后仰急让,剑锋
仅距鼻端两寸不到,竟以极强的眼力腰劲闪避敌招。
“漠北第一高手”艺高人胆大,距离极险,招式强劲,但他还是躲过了。
高手激战之中,一寸之差便能要命,何况两寸之远?眼看敌人的身子还在扑向前来,
哲尔丹嘴角泛起了冷笑,霎时左拳如铁炮,“大黑天拳”重击而出,直朝对方要害打去。
雄浑刚劲灌入柔软的小腹,必能将敌人当场打死。
堪堪得手之际,对手的身子忽然凝住了。四下木屑纷飞,黑衣人身在半空,倏地踢
出右脚,如蝠蝠般勾住了长廊梁柱,前冲之力消减,身形陡然凝滞,竟以奇妙身法躲开
“大黑天拳”的致命一杀。
哲尔丹心下暗自惊诧,正要再起攻势,陡见剑光再起,那敌手蝠悬廊柱,竟不下地
重整阵式,宄猎倒立之姿出剑,剑尖更向喉头而来。
对手招式怪异,哲尔丹却无半分惧怕,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天下剑法虽多,但能让
他心生忌惮者,唯“智剑”一技耳,其余剑法均不在眼下。他左手运气,无形拳锋击出,
有意硬碰硬打上一场,在一招之中分出高下。
寒剑来到面前一寸,哲尔丹的拳锋也已发出,大黑天刚力到处,立时能将对方的长
剑震为数十截。双方正要交锋,突然剑光消褪,对手竟然松开了五指,放脱剑 柄,任
凭长剑直直坠下。黑衣刺客竟在紧要关头弃剑。
哲尔丹双目睁得老大,不知这人有何诡计?弃剑 便成空手,一会儿却要如何抵挡
自己的拳招?
莫非他想认输?漠北宗师冷冷一笑,斗场之中,非生即死,对方既敢在自己面前拔
剑,便要有惨死的觉悟,何必客气什么?“大黑天拳”仍是飞快击打,毫不顾忌对手的
性命。
拳锋将至,剑锋也已坠至胸口高度,黑衣人空手御敌,情势大大危急。生死一线间,
猛听黑衣人吐气扬声,半空虎腰扭动,凌空飞起左脚,嗡地一声响,脚尖踢上了剑 柄,
勇力灌注,长剑竟如飞箭般迎面飞来。
脚尖踢剑,原来如此……哲尔丹暗暗惊诧,才知黑衣人的用意,他想凭怪招取胜。
漠北宗师临敌经验非比寻常,那惊诧一闪而过,旋即以内力催动腰劲,身形向左急闪,
让过了直冲而来的剑锋。
哆地一响,长剑定在背后的廊柱上,锋刃兀自颤动。
哲尔丹九死一生,自是满头冷汗,正要出手反击,忽在此刻,不可思议之事生出了。
黑衣人左脚踢中剑 柄,身子立时向下一沉,赫然间,黑色身影半空翻转,头下脚
上,形如倒挂金勾,在哲尔丹的目瞪口呆中,右腿横过半空,重重扫中漠北宗师的面颊。
空中翻转,回身换腿,对手体型如此巨大,滞空还能如此之久,这是……这是……
非人之境!
乒乓巨响中,哲尔丹压垮了园里花木,滚入了白雪蔼蔼的院中。
漠北宗师又惊又怒,这一脚虽然沉重,却也伤不到他的铜筋铁骨,大怒欲狂中,哲
尔丹翻身跳起,旋即撕破上身衣衫,露出一身钢铁筋骨,登以啸声向强敌挑战。
“无畏者,无敌也!”
狮子吼震响回廊,哲尔丹杀气腾腾,怒目望向前方,正待开杀,一时之间,竟是愣
住了。
怎么……长廊里没有人影?
飕飕锐响从脚边冒出,惊诧之中,脚旁现出一个精光闪烁的圆盘。哲尔丹张大了嘴,
原来黑衣人早已抽出长剑,静悄悄地来到花园之中。看他连人带剑旋动如盘,寒光飞动,
直削自己脚骨,着实无从挡架。哲尔丹惊怒交进,他狂啸怒号,不顾一切向下发出一拳,
便算脚给人切断,他也要将那黑影打为肉泥。
拳力落下,来到膝间高度,圆球般的寒光忽然凝住,眨眼之间,球影变幻,那圆盘
让过了大黑天拳的魄力,转化衣影,竟在哲尔丹面前复为人形。
眼前这刺客动作之急,变招之怪,实乃生平所仅见。
哲尔丹再次挥了空拳,心里也凉了半截。两人相距三尺,面面相觑,黑面罩下的目
光带着挑衅,带着冷笑,哲尔丹豁了出去,他不顾一切地虎吼狂叫,正要击出“大黑天
拳”,对方已抢先出招,右掌按上哲尔丹的胸膛。
黑衣人嘶嘶冷笑,他举起左掌,食指伸出,朝哲尔丹颈间画过。哲尔丹瞠目结舌,
这手势好生熟悉,不是自己惯常轻侮强敌的动作么?他醒悟过来,怒喝道:“师逆!”
“师逆!”师逆,是你。漠北人物不合华语,自然说不明白,只听碰地一响,哲尔
丹给震断了肋骨,巨大的身子向后飞出,压碎了砖墙,直直滚到街上去了。
蒙古国第一高手,三招之内惨败。
黑衣人整理了一下衣衫,拍落了肩头白雪,转朝第三进行去。
太医院里第三进房舍,人称“惠民药局”,这也是此行的最后一关。
最后的大将叫做“苏颖超”,他是天下第一的弟子、也是华山三达剑的独门传人。
单凭这两个名号,太医院的最后一关,便足称“铜墙铁壁”而无愧。
事情发生的时候,苏颖超正在倒茶。
心上人琼芳替自己张罗晚饭,与娟儿同上棋盘街,她们知道自己欢喜烤鸭,便要为
他准备。苏颖超就这样嘴角带笑,静静坐到门口的长桌凳上,替自己斟上一杯暖暖的热
茶。
开始斟水时,太医院的大门传来重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给人踢破了,堂内的胡志廉
夫妇听闻了,二人与那袁太医匆匆行出,三人面带惊诧,同声问道:“怎么了?有什么
事么?”
苏颖超摇了摇手,道:“没事,你们先进去。一会儿我过去瞧瞧。”胡志廉夫妇面
色惊惶,二人抱着儿子,只在门口议论纷纷。
猛听院外传来一声巨响,似有什么物事翻倒了,跟着传来打斗声响,胡夫人颤声道
:“这……真的有人,该……该不会是冲着咱们来的吧?”胡志廉脸色发白,想起自己
接到的怪异书信,不由害怕起来。万一真有人要杀胡正堂,那可怎么办呢?
眼看众人满是惊惶之意,苏颖超却泰然自若,依旧端坐倒茶。这倒不是他定力过人,
也不是故做闲暇,而是太医院里高手众多,便算真有杀手潜入滋扰,外头有宋通明、宗
泽思巴、赤川子这些强将,管那杀手是何来历,想来必能挡下此贼。
自己是否赶到前院,并不要紧,怕只怕有人声东击西,那才是唯一要提防的事情。
苏颖超嘴角兀自带笑,他静静望着手中倾泻而下的茶水,忽然之间,耳中传来了异
响。
怒喝声。那是高手发招时的吼叫声。苏颖超心下一凛,侧耳倾听,没错,前方花圃
真个传出了怒喝,蒙古第一高手嗓音很沉,这吼声决计是哲尔丹的嗓音。
哲尔丹遭遇了强敌,来人已到了衙门第二进。这意味宋通明、赤川子、无也明王这
些人全都失守。来人闯过第一进,接连击败门前广场的数十名高手,必有惊人艺业。
不过苏颖超仍无起身之意,他缓缓倒着茶水,模样斯文秀气,因为他还有一个不必
起身的理由。
哲尔丹,这就是他不必起身的理由。凭藉此人的绝世武功,决计能让自己从容喝完
这杯茶,然后再去察看敌手的尸身。危难中能有这样的高手做伙伴,便如避居在万里长
城之后,闲得让人慌。
茶水浙沥沥地注入杯中,约莫斟了八分满,便在此时,前方二十尺处响起脚步声,
苏颖超心下一凛,抬眼去望,赫然间,眼中出现了一个黑衣身影。
恶鬼画行,那高大如虎的身形,就这样挺立在惠生药局的院门。胡夫人登时放声尖
叫,那胡志廉惊怕之间,连话也说不出了,那孩子虽给妈妈抱在怀里,兀自浑身发抖,
颤声道:“鬼……鬼……”
袁太医发起慌来,赶忙尖叫道:“来人啊!来人啊!”喊了几句,那院子里没有半
个人过来接应,衙役、高手、官差,全都不见踪影,整整百人云集的太医院,现下如同
深夜里的乱葬岗。袁太医惊恐万状,一时间头也不回,直直冲入房舍之中。
这黑衣人既然来了,哲尔丹必然惨败无疑。苏颖超明白自己的处境不善,倘若他也
守不住局面,胡家三口必成祭品无疑。他眼角微转,轻声吩咐:“胡大人,请你带着夫
人公子进屋,没我的吩咐,绝不可探头出来。”
两夫妇等得就是这句话,一时如得皇恩大赦,三人学着袁太医的模样,谢字不及说,
便已簇拥着孩子,一股脑儿飞身进门,跟着将门户牢牢关起,上了又厚又重的门闩。
黑衣人站在院门外,凝立不动,用一双冰寒目光盯着华山掌门。这是个吓死人的场
面,不过苏颖超仍无起身之意。他闲坐椅上,缓缓举起茶壶,慢条斯理地斟上一杯热茶,
听他含笑来问:“朋友,天气冷得紧,一起喝茶吧?”
大敌当前,对方明明身怀绝艺,自己却在从容饮茶,这当然是故做闲暇。哲尔丹不
是三脚猫,“大黑天拳”精湛高深,黑衣人必有令人惊叹的神妙武功,否则断无可能在
数招内分出胜负。
黑衣人很强,也有自己看不透的绝招。只是苏颖超若要先发制人,便需激怒对手。
对方越是高傲狂妄,他越是要激,智剑讲究心战,“敌不乱、我不动”,强敌火气爆发,
便会未战先乱。唯独如此,才有可能一举攻克强敌。
苏颖超提起热腾腾的杯子,轻啜浓郁香茶,不住点头称赞,一幅很好喝的模样。这
样挑衅神情,很少人能不动气。只是不论气愤动手、抢先发招、抑或是大声怒骂,对手
都坠入苏颖超的心战之中。
黑衣人没有理他,面对挑衅,他双手抱胸,眼神凶且冷,如同暗夜的怒龙。
苏颖超暗暗颔首,心道:“好样的,遇到高手了。”对方并末趁机发招,也未提声
怒骂,他在等自己喝完茶。这个人气度不凡,一不趁人以隙,二不授人以柄,当是个真
正的强敌。
苏颖超一边饮茶,一边打量敌人。单以立姿而论,这人便足以压倒江湖无数好汉。
左脚猫足立,右腿微屈后弓,一以轻灵、一以刚猛。黑衣人是一堵有形有质的矗立高墙,
也是一阵无影无踪的狂风暴雨。这般凛然气势,无怪能击败蒙古第一高手。
不过苏颖超并不在乎,他也有自己的凭藉。
“长胜八百战,武艺天下尊”。宁不凡以此击退昆仑剑神,苏颖超仗此扬威四海,
师徒两代全是用剑名家,在“智剑平八方”的威力下,他实在没有怕的理由。
茶杯放落,铿地一声大响,精光暴起,黑衣人做出了选择。他亮出长剑,来势奇快,
直朝苏颖超门面杀来。
面对黑衣人的抉择,苏颖超也做了回应。他右腕微动,长剑连鞘点出,竟不起身离
座,便朝黑衣人的肩头刺去。
对方的剑招很快,只是再快一倍,却又如何?不必怀疑,“智剑平八方”之前,天
下没有破不了的绝招。
黑衣人剑招被破,脚步踉跄,向后退开一步。
黑衣人深深吸了口气,九尺高的雄壮身躯再次向前扑出,眨眼间连出五剑,惠民药
局前满是闪耀剑光,苏颖超端坐不动,剑尖指出,顷刻间破入剑网,逼得黑衣人向后急
退。
黑衣人三招之内击败哲尔丹,靠的是一个“奇”字。哲尔丹年过六十,江湖阅历甚
广,可经验越老,越是先入为主,偏生黑衣人身手怪异,万万不能以常理度测,是以漠
北宗师虽然功力深厚,还是必败无疑。
一物降一物,在“以智取胜”的苏颖超面前,什么都是临机应变,没有人可以出其
不意、攻其不备,黑衣人武功越奇怪,华山掌门越欢喜。
黑衣人毫不气馁,当下又是一剑刺来,剑尖旋转快急,以此剑的力道观之,那黑衣
人的腕力过人,必达百斤之雄,当真江湖罕见。苏颖超却无分毫惧意,他眼望黑衣人,
左手支额,横剑在胸,轻轻向前一扫,那剑后发先至,已然削向敌人小腹。黑衣人闷哼
一声,旋即翻身跳起,半空一个回旋,霎时倒立出剑,剑尖却指向苏颖超喉头。
苏颖超暗暗赞叹,此人身高手长,身形却灵活无比,若非身法如此神妙,也不可能
在数招内击败哲尔丹了。苏颖超好整以暇,有意把对手的武功家底瞧个仔细,当下对来
剑不闪不躲,只把剑尖轻送,沿着黑衣人手中长剑回掠而去。
剑不相交,只掠向对方手指,黑衣人兵刃所附内力越强越猛,手指越不能保全。
剑身朝手上打来,黑衣人身子一颤,似没料到世间竟有这等剑法,危急之下,身形
翻转,左手暴长,向后急挥,侥幸中拉住院中大树的枝干,藉着一拉之力,身形向后退
开五尺,这才保住了手指无伤。
强弱已分、胜负已定,苏颖超根本无须起身,单凭寻找敌手破绽的能耐,他便能彻
底占得上风。这场比斗根本不必再打了。苏颖超微微一笑,伸了个懒腰,跟着缓缓抽出
长剑:“朋友,我要来真的了。”
长剑争鸣出鞘,荡寒光大盛,苏颖超面上神色虽然平淡,但一剑在手,气势竟如宗
师凛然。
华山掌门若要出手杀人,三招内便能见红。两人相互凝望,苏颖超手持青锋,仍旧
坐正不动。
听他淡淡地道:“我生平从不杀人,今日也不想破这个戒。现下给你一次机会,阁
下只要转身便走,我就饶你不杀。”
话声未毕,黑影一闪,敌人好似打得蛮了,竟然不顾一切地冲来,手中长剑更是狂
剌猛戳,苏颖超摇头轻笑,对方既然不顾性命安危,他又何必留情什么?当下提剑回刺,
这剑不再留情,方位精妙,直朝黑衣人喉头而去。敌人若不弃剑投降,便是个“死”字。
双剑对刺,各向敌人喉头而去,但苏颖超的剑尖方位精妙,硬是比黑衣人快上一步,
正要见血收场,陡然间,眼前精光闪过,只见对手剑尖蓦地暴长数倍,竟无缘无故成了
长兵刃,直朝苏颖超面前飞来。
苏颖超大吃一惊,眼看黑衣人手中长剑无端暴长,迳向喉头戳来,整整长了三倍有
余,慌张下不及细想,急使一个铁板桥,让过了这剑。 便在此刻,黑衣人倒披剑廉,
已将长桌斩为两断,苏颖超见情势陡然逆转,霎时翻身跳起。
两人交战以来,苏颖超首次起身离座。他吁出一口长气,颔首道:“奇门兵刃,了
不起。”
只见黑衣人脸面向地,眼中神光闪烁,那手中的剑身却如三节棍模样,成了三截钢
丝相连的寒光利刃。
苏颖超呼出一口长气,缓缓定下神来。智剑傲视天下,举凡敌手出招使刃,无一不
脱算计之中,可兵刃里暗藏机关,除非事先打听,却也无从得知。他心里明白,此刻能
够侥幸不死,靠得是基本功扎实,若非眼力过人,脚步奇快,夺命怪招倏忽而至,自己
早已无幸。
黑衣人神兵在手,兵刃长达丈许,自己若要获胜,唯有贴身短打一途。嘿地一声,
苏颖超抢先出招,他举剑急刺,脚下更藏七星步法,随时预备欺入内圈。猛听嗡地一声,
黑衣人的三截剑刃飞来。苏颖超早已料到如此,当即斜身闪避,瞬间抢上数尺,他自恃
剑招精妙,只要敌我双方对面交锋,三截神兵必成累赘,一招之内便可扭转胜负。
黑衣人飞剑射出,两截寒锋绕到苏颖超背后,仅余一截剑刃挡架胸前,那截寒锋短
小呆滞,极难抵挡“智剑”的精妙剑招,眼看得手,蓦然间黑衣人腕力发动,绕剑旋转,
飞剑如伞面开绽旋动,剑刃化白光,白光化如森森大嘴,直向苏颖超面前嘶咬而来。
绝招现出,那剑刃能伸能转,圆盘转动之快,绝非肉眼所能察。苏颖超悚然诧异,
他十年来行走武林,还未见过这般怪异兵器,自己虽能刺伤对手,但自己的头颅恐怕会
被剑刃削掉一半,情不得已,只得收住饱招,变式防守。
当当数响传过,鲜血从手臂流下,自己挂彩了。
十年来破解过无数毒招暗器,却没见过这等怪异兵刃,这下可有些麻烦了。
黑衣人使开了机关,便缓缓转动剑 柄,看那剑光飞舞,急旋如盘,招式一体随心。
握住剑 柄的那只手臂更不时前推后缩,使圆盘忽大忽小,变幻莫测。
嗖地一声,猛听破空声大作,那黑衣人再次出招,长剑连伸三截,直向苏颖超喉头
刺来,逼得他回身让开,便于此刻,剑尖抖散,旋为伞形,又朝脸颊疾刺,须臾间如鸟
啄、如鱼网,招招进逼。
苏颖超靠着脚步接连闪避,但几次不及反应,肩上手臂鲜血淋漓,大见狼狈。
对手见了红腥,赫如猛狮发狂,瞬间强攻不断。
兵刃接连交击,惠民药局传出无数爆响,十余剑过去,苏颖超不住倒退,仗着七星
步的奥妙,勉强逃过了寒锋追杀。
脚跟踩上了门槛,已然退到了惠民药局的门口,这是退无可退的局面。
黑衣怪客一样冷静残酷,他默默无语,以左手拉线控绳,右手仗剑使招,一口长剑
忽长忽短,时而伞面旋张,时为幻化三截寒刃,威力广被,几达方圆一丈。
苏颖超暗自盘算,强敌的招式太过诡异,自己再不能破解对方的破绽,今日一个不
慎,必定命丧京城。
可怜自己还没收徒……恐怕一死之后,“三达剑”便要失传了……
第四章花满池塘得自由
却说阿秀受了胡正堂牵连,足足给关了个把月,难得随管家出门,那还不好好透气
利用一番?
当然便从校场逃之夭夭,一路逍遥活泼,躲入了北京大街。眼看天色还早,想来自
己只要能赶在天黑之前回家,必可找管家伯伯圆谎,倒也不必担心给爹爹吊起毒打了。
从东门玩到西门,由南门逛到北门,最后还是回了学堂,寻了交好的一群孩儿赌弹
子。正赌闹开心间,忽见自己的影子已成长长一条,晒得弹子有些模糊不清。他啊了一
声,回头去看太阳爷爷,赫见这位红脸老头打烊回家了,一张圆脸几乎隐没不见。阿秀
慌得手脚发软,道:“完了!完了!不是要你们提醒我早些回家么?怎地没人理我呀!”
一名鼻涕小童茫然道:“月亮姊姊又还没出来,提醒你什么?”
阿秀想起爹爹那付冷笑,不由慌道:“不成!不成!我得回家了,要是比我爹爹晚
上一步,没准你们明日要来上香祭拜。”连弹子也不及收拾,急急飞逃而去。 背后众
家小童兀自叫道:“秀哥!你的石弹子啊!”阿秀双足如飞,头也不回地道:“送你们
啦!”
阿秀慌不择路,沿着棋盘街飞奔而去,他心乱脚急,连抄小巷捷径,走过王府胡同
之后,眼前道路有些眼生,居然迷路了。日头西沉闪耀,白雪地倍加刺目,看那大街上
叔叔阿姨纷至沓来,却是一个不识。
寻常小童遇上这等绝境,定要放声大哭,那阿秀却是个天生的油皮,他叹了口气,
缓下脚步,抓了抓脑袋,心想:“算了,赶不回去,只有离家出走了。”
正想着以后流落荒野的日子,街角处转来了一对青年男女,两人服饰华贵,容貌俊
秀。但看那男子手摇折扇,一张脸蛋白皙温秀,身旁那女子脸带酒涡,腰上悬着长剑,
却是娟姨。
他乡遇故知,难得遇上了熟人,阿秀不喜反惊:“完了!爹爹的眼线来了,可别给
捕获了。”
眼看一旁有处果子摊,也不管是否给人责骂,赶忙蹲到了老板脚旁,连连陪笑。
那摊贩倒是个好人,眼见一名孩子钻到自己脚边,涎着一张小脸,倒也没把他赶走,
反而递给了他一颗李子,含笑道:“小朋友玩捉迷藏啊?”阿秀干笑两声,趴在果子摊
下,不置可否,正等着瘟神过去,忽听那老板招呼道:“客人,今儿李子香甜,色泽鲜
丽,来尝个鲜?”
喀喳脆响,好似有人咬了一口鲜李,听得一个女子道:“这果肉不坏,买个几斤回
去。”说话之人正是娟姨,接着东挑西捡起来,听她与身旁之人闲聊:“这回输给哲尔
丹,师姐不知要唠叨多久,想来就烦。”
摊子旁传来个娇嫩嗓音,想来是先前见到的那个公子爷了,听他道:“胜败乃兵家
常事,俗话不说了么,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你瞧那祝康如此脓包,现下不也没事人一
般?”娟姨笑道:“说得是,反正我打垮了无也明王,多少赢了一场,总算能向师姐交
差了。”阿秀面色惨淡,心道:“娟姨能交差,我可不能交差,阿弥陀佛,你们快快走
吧。”
那娟姨挑了半天,却是不买了。听她拍了拍手,娇声道:“这李子好酸,不好吃,
我不买了。”那老板哀声道:“哪儿酸?甜得紧,甜得紧。”阿秀躲在果子摊下,正等
两人过去,哪知那公子爷又停下脚来,说道:“今年的枣子大红大亮,吉祥。倒是可以
买些回去。”
阿秀听去了李子,又来了枣子,心中叫苦,不知这儿到底卖多少种果子?耳里又听
喀地脆响,绢姨八成又咬了一口,果听她囫囵地道:“是不坏,店家,给准备两斤。”
好容易作成生意,那店家赶忙取铲盛秤,那公子却唤住了,听她道:“不必秤了。
你这车枣子我全要了。劳烦一会儿送到太医院去。”说着取出金叶子,塞到那店家手中。
这公子出手阔气,非但店家大吃一惊,连阿秀也是咋舌不已,娟姨忙道:“怎地要这许
多枣子?咱们不过三两人,哪里吃得完?”
那公子爷笑道:“宋通明打得卖力,你请他不请?祝康哭得泪眼汪汪,你请他不请?
无也明王给你砍了三剑,大难不死,你请他不请?华山老小那么多张嘴,你请他们不请?”
阿秀听她口才便给,这段说话清脆俐落,心中暗暗想道:“本少爷肚子好饿,你请我不
请。”眼看一颗枣子突出摊外,正要伸手取拿,忽然想到娘亲平日的教诲,只得勉强缩
手回去。
那摊贩好生忙碌,脚下来来回回,阿秀自是拼命闪躲,又听那娟姨笑道:“你呀,
就是心思周到。能主外、能主内,将来谁要娶了你当老婆,定是前辈子修来的福气。”
那公子微笑道:“贤妻良母,便要主内,哪能内外兼修?有人肯娶我这么个母老虎,已
是千恩万谢了,还说什么福气。”
那公子明明男子打扮,却想着做人家老婆,阿秀脸色一变,摔倒在地,震得满车枣
子咚咚地滚落下来,他哎呀呀地叫了几声,猛见一张鹅蛋脸探了过来,奇道:“这不是
小阿秀么?怎会在这儿冒出来了?”
阿秀哈哈干笑,道:“好巧呀!北京真不大。哪里都遇上娟姨。”那公子爷听了阿
秀二字,连忙探头过来,笑问道:“阿秀?就是杨五辅的公子么?”
双姝一同蹲身,那公子有意逗弄孩子,含笑便道:“小朋友,我是琼芳,你是谁呀?”
这公子早已喊出了自己的名字,现下却来多此一问,想来是把自己当成了无知稚童,
阿秀心中暗暗发笑,面上却做天真状,憨声道:“大哥哥你好!我是阿秀呢。”那公子
和他玩儿,当即笑道:“原来是阿秀,真是久仰了。”阿秀哪来理她,拱手便道:“啊
呀啊呀,幸会幸会,再见再见。”霎时脚底抹油,便要溜之大吉。
脚步才动,面前人影一闪,娟姨已然笑嘻嘻地拦路,娇声数说:“有个坏孩子跑得
不见人影,害得叔叔管家找得人仰马翻,小阿秀,你说那是谁啊?”
阿秀如何不知她说得自己,当下低叹三声,说道:“唉唉唉……又有孩子离家出走
么?世上有不孝父母,就有这种可怜孩于。八成父母责打太过,家里没果子吃,这才逃
得不见人影……”唉叹两声,忽然矮下身子,转身向后便逃,猛然间闷哼一声,撞上了
一人。
这一撞却分毫不痛,反而软绵绵地,凝目望去,面前却是琼芳。
阿秀用力吸了吸气,鼻中更有芬芳,他心下一惊,细目去看那公子,但见她柳眉含
笑,端鼻樱唇,竟是个美人胚子,他看傻了眼,寻思道:“这公子爷好生白嫩,怕不比
妈妈差了。”转念又想:“妈妈和男人一样美,我该哭该笑?”胡思乱想中,只见琼芳
一双慧眼直瞅着自己,竟然有些脸红心跳。
琼芳见他脸颊红烫,忍不住拧了拧他的黑脸,笑道:“小调皮目瞪口呆,可是觉得
芳姨美么?”阿秀心道:“原来是个假扮男人的女人。私塾老师说得没错,世上真是无
奇不有。”
琼芳见他歪着一张小脸,想来内心打着古怪念头,当即拉住他的手,交到娟儿手里,
笑道:“这儿离长安大街有几里路,我瞧这孩子是迷路了,咱们把他带回五辅家去。”
回家便要吊起,吊起便要挨打,阿秀惊道:“别!别!我回家晚了,爹爹会打死我
的!”娟儿笑道:“谁要你贪玩?一会儿娟姨帮着向爹爹求情,让你少挨两下鞭子,好
不好啊?”
阿秀慌道:“不管用啊,我家大老爷表面应付你,等你掉头一走,更狠十倍!狠抽!
大凶神也似,你把我领回家,明日就要来祭拜我啦。”双姝闻言,无不放声大笑,绢儿
道:“胡说八道,你爹爹是白面书生大学士,哪里会这般凶。”阿秀忙道:“你可孤陋
寡闻了,黑脸打老婆,白脸揍小孩,脸越白,心越狠,你可不能害我啊!”
三人正自讨价还价,忽听大街上铜锣阵阵,好似有车仗仪队来了,听那锣鼓之声,
来人必是大官无疑。阿秀面色发苦,心道:“屋漏偏逢连夜雨,别要遇上爹爹,那小弟
可必死无疑。”一时拼命想逃,偏生又给娟姨牢牢拉住了,直是避无可避,眼看死定了,
只得苦着小脸,等爹爹过来拎回家。
马蹄踏地,打得路上一片脆响,阿秀的心头也是怦怦跳着,正怕间,听得一人提声
喊道:“肃敬……回避……”阿秀眯着小眼,偷眼去瞅,只见一名威风武官骑在马上,
四下跟着百来名官差,两面大木牌威风凛凛,左书“护国保境爵赠四方威武侯”,右言
“泽民安生御赐五军大都督”,虽说阿秀读书日久,过目必忘,二十六个字里有一半认
生,此时还是哈哈笑了起来,一时连拍心口,大笑道:“不是爹爹!不是爹爹!是爱挥
百姓的伍大阿姨!”眼看娟儿面色困窘,已然别开头去,琼芳不禁奇道:“什么爱挥百
姓?说明白些。”
阿秀笑道:“挥百姓,就是用手向百姓挥舞啊!你瞧,就是这模样。”说着鼓起腮
梆子,露齿含笑,怪模怪样地高举右手,前摇后摆,娟儿见了猴儿把戏,登时怒道:
“难看死了,快住手。”阿秀故做呆滞,手指远方,鬼声鬼气地道:“姑娘叫我住手…
…不如叫她住手吧……”
双姝回首去望,道路一片喧哗,大批武官开道护卫,车仗仪队夹在人群之中,缓缓
向前行来。
素手启珠帘,一名美妇坐于大车,正向满街百姓挥手示意。看她星目回眸,含羞带
笑,指上宝石闪耀生辉,正是都督夫人到来。
那果子摊老板大为兴奋,赶忙爬到了车上,拼命来看美女。带队军官也不驱散人潮,
只任凭众人围拢道旁。锣鼓喧天,父老夹道欢呼,儿童蹦跳玩闹,鞭炮声串串暴响,直
如新娘出嫁也似。琼芳掩嘴莞尔,阿秀自也嘻嘻贼笑。看这伍伯母一向自负花容月貌,
欢喜阿谀奉承,过年时自己砍联快马加鞭,好好拍上一拍。也好多领红包。
都督夫人凤钗玉冠,肤光胜雪,轻颦笑颜中,当真是一代骄女。那卖果子的老板见
得绝色天香,自是竖起拇指,大赞曰:“京城第一名花,果真爱民如子,名不虚传!”
美女游街,自有好色之徒到来,听得一声笑:“爱民如子,那多没劲儿?你瞧她这白白
小嫩手这么招了几招,咱的魂儿都飘过去了,这般美女要爱民如夫,那老子才大欢喜…
…”
那人唧唧聒聒,正说得起劲间,忽然脑门剧痛,好似被人重重敲了一记,他怒目转
身,喝道:“是谁?”眼见众人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人人目光大是奇怪,那人顺着众人
的目光望去,惊见自己光溜着下半身,裤带居然莫名其妙地断裂,霎时惨叫一声,急忙
要逃,却给自己的棉裤绊倒,只能半滚半爬地走了。
琼芳轻摇折扇,掩住了嘴,笑道:“娟掌门好高的剑法。”娟儿双目半睁半闭,俨
然道:“好说。这就是轻辱我师姊的下场。”说着朝阿秀斜睨一眼,冷冷一笑:“把手
举起来,给我好好挥。”阿秀心下害怕,一手抓着裤带,一手向车队摇晃摇荡,真如招
魂也似。
正招得有气无力,突见车窗里送来两道羞愧目光,看那女孩儿缩着脸,低着手,躲
在娘亲怀里发窘,不是华妹是谁?阿秀心下大乐,忍不住圈嘴高呼:“华妹快挥百姓啊!
不然回家要给阿娘挥耳光了!”那华妹已然看到自己,她从车里探出头来,叫道:“阿
秀!你跑哪儿去了!你们管家到处找你呢!”
阿秀惹祸上身,果然那伍伯母听得自己在场,立时吩咐驾车军官,好似要停下车队。
阿秀深怕给她抓住,忙朝娟儿喊道:“娟姨快走!不然你也要给押上车,一同挥百姓了!”
娟儿咳了一声,忙向琼芳道:“时候有些……有些晚了,你那口子等着吃饭。我们得走
了。”琼芳眨了眨眼,微笑道:“怕手酸么?”娟儿听她取笑,恨恨一跺脚,气愤道:
“你再取笑我师姐,我可不和你好了。”说着掉头转身,便朝人堆挤去。
众人连推带挤,一路闯出人潮,过得几个街口,娟儿方才停下脚来,看她兀自撅着
小嘴,想来心中仍是不悦。琼芳忍住了笑,躬身作揖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姑姑也是
一般模样,镇日里神像出巡,游街示众,我每回看了都好笑。”娟儿白了她一眼,道:
“你姑姑是国母皇后哪,她要不游街,百姓还能瞧谁?”
正说话间,忽听地下传来说话声,道:“好啦,游街示众大家有份,就别吵啦。倒
是少爷我肚子好饿,你们请我吃饭去吧。”双姝垂目去看,说话的却是阿秀。娟儿骂道
:“小调皮要再取笑大人,休怪我打你屁股!”阿秀见她这幅神态,忙做愧疚状,低声
垂泪道:“人家只是饿得慌,娟姨恁凶哪……”假戏真做,阿秀红了眼眶,说到心伤处,
更似泪如雨下。娟儿最是心软,忙道:“对不住,快别哭了,娟姨唱歌儿给你听。”
几条儿歌轮番唱来,阿秀听得小老虎、小山羊蹦蹦乱跳,一时破涕为笑,啊啊笑了
起来。心中却想:“无聊愚蠢,本少爷四岁就拒听这等荒唐东西了,这女子当真幼稚可
悲。”想起吃饭要紧,喉头却也挤些声音出来,算是为五斗米折腰了。
三人牵手同行,娟儿口哼小曲儿,琼芳滑腻腻的手掌伸到面前,阿秀来者不拒,当
下左手牵琼芳,右手拉娟儿,左右逢源,耳中还听着曲儿,享尽齐人之福。他有些志得
意满,俨然道:“先说了,一会儿吃饭,我喜欢涮羊肉、桂花糕、不喜蔬菜鲜果,你们
可得记好……”
自言自语间,却听娟儿道:“五辅家在城郊,一会儿咱们从百岁楼经过,刚好把这
孩子送回去。”琼芳也道:“可不是么?他家里瞧不见人,这当口一定找得急切……”
阿秀惨然道:“不是说好去吃饭么?你们……你们出卖我……”慌忙间只想逃窜,
奈何左右两边各有一名高手挟持,功力到处,逼得他无路可逃。连拖带夹,好似重囚一
般。
一路给人拖过了大明门,积雪蔼蔼,望去一片银白,娟儿与琼芳无视地下的拖行痕
迹,自来赞叹冬日美景。阿秀只是拼死寻找因头逃命,他喊了几声腹痛,却都不管用处,
忽然间行经一条小巷,他朝巷中深处望去,忽地大喜大叫:“等会儿!我要找娘!”
黔驴技穷,娟儿睬也不睬,讪讪便道:“你娘在家里。要找她,便回家。”阿秀抵
死不从,双脚蹲地,惨叫道:“真的!我要去找娘!你们两个妖精放开我!”说着尖叫
道:“拐带婴儿啊!当街勒赎啊!”杀猪也似地呐喊起来,路人无不为之侧目,娟儿嘿
嘿冷笑,正要点上哑穴,琼芳却格开了,她蹲地问向阿秀,微笑道:“好孩子,你娘在
哪儿?可不准骗芳姨喔。”阿秀一本正经,手指小巷,大声道:“我娘真的在巷里,我
瞧见灯亮着。”
双姝微起诧异,两人转头望去,只见巷中一片积雪,深处真有处小屋,看那窗格上
透出点点灯晕,冬日里望来倍加温馨。琼芳微笑道:“姑且信你一回,去吧。”当下放
开了他,那阿秀如获大赦,拔腿狂奔而去。白雪飞溅,地下便留了两行小小的足迹。
双姝一同眺看,那房舍格局窄小,并无庭院,屋内屋外更只一张薄门板相隔,阿秀
乃是官宦人家的子弟,母亲怎可能在这寒舍之中?琼芳心中迷惑,忍不住便问娟儿:
“这孩子可是在说谎?”
娟儿耸肩道:“谁晓得?这小子从来淘气,镇日领着孩童作乱。京城里是出了名的。”
两名姑娘都是身怀武艺,要在小巷中抓回孩童,自如探囊取物,却也不怕他跑远,
只在背后缓缓跟随。
地下积雪滑溜,阿秀奔了一阵,来到那小屋门口,但见他两足立定,咻地滑向房门,
双手向前,顶住了墙壁,可真帅气十足。琼芳见他呆在门口,料来这孩子说谎,便道:
“玩够了么?可该回家了。”阿秀却不理她,只清了清嗓子,整理了衣衫,上下拍落泥
灰白雪,又将腰带扎稳,正襟端形,这才伸手轻敲房门,低声道:“娘,您在里头么?”
双姝见他如此作态,均是微微一惊,万没料到阿秀的母亲真在此处。再看阿秀温柔
款款的神色,不觉又看傻了眼。没想这小男孩儿蛮牛一头,与娘亲说话时却是这等柔声
细气。
阿秀说了话,门内便传来一个柔和嗓音,道:“是阿秀么?怎知道娘在这儿?”那
声音温柔端淑,不带分毫火气,想来说话之人必极秀雅。听得脚步声细碎,嘎地一响,
木门已然开启。
那房舍并无外院,便只一扇薄门相隔,琼芳拾眼去望,门中娇怯怯地倚着一名妇人,
见她凤目温柔,香腮微赤,秀黛娥眉,身穿素净藕绿棉袄,约莫三十出头年纪,虽说未
施脂粉,但气韵娴雅,淡淡的很是恰人。她低头望向阿秀,含笑道:“真是你。”
阿秀仰头欢容,抱住那美妇的腿,笑道:“娘!”看这男孩平素调皮顽劣,遇上了
娘亲,却是一脸孺慕眷恋,想来对娘很是不同。
那美妇回眸巷口,一见琼芳与娟儿两名女郎停立等候,登时懂了,她拉着阿秀,带
着他鞠躬作揖,歉然道:“这孩子一向胡闹,劳烦你们了。”娟儿笑道:“小调皮就是
小调皮,每回都赖娘……”说着走向前去,和那美妇说话,二人言谈亲切,看来定当相
识。
天候寒冷,那美妇把娟儿引入屋里,待见琼芳伫立巷口,迟迟不动,便向她福了一
福,含笑道:“小姐若不嫌弃,还请入屋一坐。”琼芳身做儒生打扮,但身份给人叫破,
自也不好伪装。
当即欠身裣衽,温婉笑道:“如此僭越了。”
此处虽是寒宅,但看这妇人天生秀气,料来屋内必定雅致。果然行入房门,便见窗
明几净,四壁悬挂书画,一幅幅江南春景点缀,登让屋中沐如暖春。琼芳含笑便道:
“夫人妙笔生花,真让小女子佩服。”
阿秀嘻嘻笑道:“琼姨假惺惺,开口拍马屁,我娘最讨厌别人虚伪了。”
猛然头上一个暴栗,阿秀自是哎呀一声,抱着脑袋喊疼。那美妇掩嘴轻笑,转问娟
儿:“这位小姐好生秀美,却又做公子打扮,不知如何称呼?”
琼芳不待娟儿回话,当即自道名姓:“紫云轩上琼下芳,拜见夫人清颜。”她向来
先开折扇,再道字号,但此举过于无礼,在这美妇人的面前,竟然自行收敛了。
那妇人含笑便道:“原来是琼小姐,不曾远迎,当真失礼了。”她语气虽然客气,
却不以少阁主相称,想来过去不曾听闻琼芳。
琼武川这些年身子不如以往,早将紫云轩大小事情托给孙女,琼芳克绍父祖基业,
说来名气响亮,在京城颇有名望,哪知那美妇却似不识。娟儿知道好友讲究身份,正待
解说,琼芳却拉住了她,摇了摇头,示意无碍。
那美妇整理杯盘,温颜道:“两位先宽坐,喝杯热茶暖和身子。”娟儿忙道:“别
忙了!我们只是顺道路过,把阿秀留在这儿,一会儿便走……”那妇人并不答应,早已
行入后厨,娟儿见阿秀兀自懒洋洋打哈欠,登时瞪他一眼,森然道:“小懒鬼,怎不去
帮忙?”阿秀揉着一双腿,哀哀告饶,想来玩了一整日,却是累坏了。
琼芳四下探看布置,只见这屋子摆设简单,入门处一张木桌,桌上却还搁着字画,
水墨兀自未干,想来那美妇雅擅丹青,寄情书画,才到这小房舍里消磨时光。
琼芳行到画旁,低头去瞧,却见到了一幅鱼儿。
水面一泓明月倒映,渔人坐岸垂钓,一尾锦金鱼悠游水中,水上稀稀疏疏地散着几
朵荷花,琼芳细细去看,那月儿映照水上,彩晕随波颤扩,散做一抹银黄。红锦金鱼则
是悠然自得,脸上好似带着笑,望来童趣可爱。
琼芳出身京城世家,自也学习丹青,虽不怎么精到,眼光还是有的。她见图墨或轻
或重、顿挫不一,却透出一股秀静。她含笑赏析,鉴读题辞,低声道:“小小鱼儿过钩
钩,西江月,俺凉舟,悠悠漫漫,篓了清风,笑碧波无浪,叶伴蛙友,花满池塘得自由。”
那字迹圆润劲拔,半草半楷,墨色犹新,琼芳低头咀嚼文意,心道:“鱼儿过钩不吃,
虽在小小池塘里,却能自在。作画人自比若愚,此乃隐士之风。”
她怔怔出神,正想问,忽见桌面虫蚀朽旧,桌脚处却颇新亮,好似新钉补修,琼芳
心下大奇:“这桌子早该扔了,堂堂官家夫人,何须如此寒酸?”寻常官家便算节俭,
却也没听说这般作态的,她满心好奇,便来探问阿秀口风,道:“你娘常来这儿么?”
阿秀早已躺在炕上,他大刺刺地卷着毯子,脑袋枕在娟儿的大腿上,哈哈笑道:
“常来啊,一个月四五回吧。”娟儿拧了拧他的小鼻子,啐道:“没大没小,和大人说
话,坐直身子。”那炕正对房门,上铺暖席,阿秀大大开腿,正对着琼芳,模样难看至
极,他脸着鼻孔,哈哈笑道:“谁理谁啊,娟姨也是小孩,啦啦,来唱儿歌。”
得意洋洋,便听后厨传来一声咳嗽,道:“阿秀,过来。”那声音秀气文雅,于阿
秀却如闪电劈雷,他嘴角发颤,当场两腿一并,把鼻屎塞回了鼻孔,自作天真乖孩儿模
样,蹑手蹑脚地去了。
琼芳心下不解,那美妇官宦人家,若想吟诗作画,怎不在家里书房为之,却要来这
处市井之地?她见那木桌有张抽屉,自也不好贸然开启,美目流转间,赫见桌下有些杂
物,当下玉足略伸,将桌下物事踢倒,假意啊了一声,自行弯身蹲地,趁机去看。
地下搁着些一箱箱活字版,旧书典籍一捆捆扎起,整整齐齐放在桌下,却给自己踢
散了。看书背上书名不一,下方却都印有“书林斋印行”五个小字。琼芳醒起那美妇的
家世,微微颔首:“这是她父亲的东西。”她悄悄将书本放回,正挪动间,却又在桌下
看到了一柄剑。
她低垂凤目,凝神去望,那剑身约莫四尺,通体黝暗,如同一根黑木,剑鞘并无镂
刻花纹,不似古物,再看桌下物事满布尘埃,那柄剑塞在内里,却不见一点灰,模样大
为不称。
琼芳心中暗暗起疑,那美妇斯文温柔,绝不可能身怀武功,房内怎会有这杀气腾腾
的东西?要说是玩赏假物,却又不似。她越看越奇,便将长剑拾起。
剑柄入手,玉臂不由自主地垂下,琼芳心下大惊:“这剑好沉!”实在按耐不住,
刷地一声,便将宝剑抽了出来。
剑刃出鞘,璀璨闪亮,一时流光眩目,仿佛斗室里现出一个大池塘,映得波光点点。
手上非但是柄真剑,还是柄锋锐无匹的宝剑。琼芳看得目瞪口呆,不知这兵器是何来历,
居然宝异若此。正看间,却听一声惊叫:“芳姨!放下那柄剑!”
琼芳不及回应,背后阿秀已从后厨奔出,他直直跑来,朝琼芳身上一推,大声道:
“放下这剑!我娘不喜欢人家碰它!”阿秀高声呐喊,琼芳自是尴尬,正慌间,背后传
来柔声:“阿秀,不得对客人无礼。”琼芳转过神来,那美妇已然煮好了香茶,回入房
来。娟儿见琼芳闯祸,赶忙站起身来,从她手中接过长剑,回入鞘里。
那美妇见娟儿双手捧剑,眼光四下探看,似不知要收于何处,当即伸手微笑:“来,
把剑给我。”娟儿知道琼芳面子薄,便替她道歉了:“真是对不住,冒犯您了。”
那美妇微微一笑,却也不见得生气,只从娟儿手中接过长剑。她捧起长剑,霎时双
手环合,将那剑紧抱怀中。琼芳看得明白,在那刹那之间,那美妇眼眶竟似湿红了。
琼芳暗叫不妙,自知这剑 必有重大来历。她明白自己闯祸了,赶忙吐了吐舌头,
眼望地下,歉然道:“阿秀,你来。”芳姨顾左右而言他,小阿秀立时知觉,他有意移
转众人注意,当即一个筋斗翻出,喊道:“呀呼!芳姨传唤小人,可是要打赏钱么?”
琼芳颇为感激,朝他脸颊上香了香,道:“没错!正是要打你赏钱。”阿秀故做惊
诧,道:“怪怪隆地东,给毒蛇咬了,需要解毒啦。”说着朝娘亲跑去,喊道:“娘!
香一个解毒!”
众人给他这么一闹,无不笑了,眼看那美妇搂着儿子,琼芳自是松了口气,此时不
走,更待何时?忙朝娟儿望去,眨了眨眼。
二女正待起身,忽听打门声响起,又有客人来了。此间并无男子,也不好让那美妇
应门,琼芳咳了一声,正要越徂代庖,那阿秀已然跳了出来,粗声道:“外头是谁!报
上名来!”正得意间,耳朵已被阿娘拎起,正叫疼间,听得门外一人上气不接下气,喘
声道:“请……请问紫云轩阁……阁主,可……可是在这儿……”
阿秀耳朵发疼,哎呀一声,道:“在这里……在这里……”琼芳听是来寻自己的,
赶忙起身,打开了房门,只见门口一名男子满面惊慌,却是华山弟子陈得福。琼芳奇道
:“怎么是你?”
陈得福气喘吁吁,道:“我听伍家小姐说五辅公子和您一块儿,就跑到五辅家中去
找,那杨二爷说小孩子溜了不在家,指引了这个房舍,我实在急,不等他过来带路,便
……便……”
琼芳听他语无伦次,不由皱眉道:“便寻到这儿来了?这可是别人家里。有甚大事
么?”陈得福吁了口长气,喘道:“太医院出事了……您……您赶紧去看……”
娟儿笑道:“宋通明醉酒了?是不是?”双姝相视一笑,蒙汉两国高手多是粗鲁之
辈,饮酒吃饭时兀自粗话满嘴,言语若是不和,不免打了起来。却听陈得福道:“不是、
不是,和宋少主没半点关系。是外头闯入了怪人,一路打杀进去……”
娟儿与琼芳对望一眼,两人都感纳闷,同声问道:“怪人?”陈得福喘道:“那怪
人好生厉害,从大门一路杀进去,没人挡得住他一招半式,先是打翻了赤川道长,后来
宋少主也给他折断手腕……”
听到这里,两名少女已是大惊失色,以宋通明的豪勇蛮力,世上居然有人能折断这
大熊的爪子?娟儿不待听罢,慌张便道:“说不得,赶紧走!”不及向那美妇招呼,便
要直奔而出,琼芳将她一把拉住,沉声道:“别忙。”她大大的眼瞳转了转,对方武功
如此高强,自己便算与娟儿急速赶去,那也派不上用常她略略思量,当即问道:“对方
一共来了多少人?”
陈得福面色惨白,低声道:“一个人。”
娟儿悚然一惊,怔怔地说不话来。琼芳却只点了点头,低声道:“杀手到了。敢情
那封信是真的。”娟儿醒悟过来,不由大惊道:“你是说……你是说……这人是冲着胡
家公子来的?”
琼芳却不多言,只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交到了陈得福手里,嘱咐道:“宋神刀与
高天将在我家作客,你拿这玉佩去紫云轩找傅师叔,他自会安排接应。”火烧眉毛,情
势当真危急,陈得福慌忙接令,全速朝门外奔出,琼芳忽地醒起一事,赶忙道:“等会
儿。”
陈得福慌道:“还……还有啥事?”琼芳嘱咐道:“千万莫嚷嚷,别让我爷爷知道
此事。”
眼看陈得福飞身离去,琼芳望向娟儿,低声道:“你姊夫人在京城么?”娟儿与姊
夫久未见面,却也不知行踪,只得蹙眉摇首,却听那美妇道:“定远人在襄阳前线,过
年时才会回来。”
琼芳扼腕不已,娟儿的姊夫威名赫赫,曾以单骑杀退万军,力保天子性命,无论战
场杀人,抑或是单打比武,均称当今第一武勇的神将,只是这位绝顶高手此刻不在京城,
再想也是无用,当即道:“事不宜迟,咱们先过去察看,别让胡侍郎夫妇有甚意外。”
娟儿点了点头,第一个奔出,琼芳却显得镇静,她先向那美妇致谢,又与阿秀道别。
那美妇颇见关心,忙道:“究竟怎么回事?需要我帮忙什么?”琼芳微笑道:“夫人放
心。天下虽大,却还没有事情难得倒琼家。”
这是豪气干云的话,确实琼芳也有这个自信。她低头望向那美妇怀里的宝剑,心头
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好似拔出那柄剑的时刻,无心的她已然开启天地玄关……那滔天
巨浪即将朝北京扑来,随时要淹没她熟知的一切……
第五章天外之人
“颖超啊,打架的时候……”景泰三十年,天下第一笑问徒儿:“脑子里该想什么?”
“杀!”十四岁的少年血气方刚,他手握剑柄,猫儿眼瞳收缩,慑出了杀气:“打
架的时候,当然要想杀死对方!”
“哎呀哎呀……”宁不凡拼命摇手:“不是这样、不是这样,打架的时候不可以想
这个。”
“不杀他?”杀气消褪,猫儿眼瞳孔放大,成为宁静的一片镜湖,听他纳闷问道:
“难道要帮他不成?”
“对了对了。”宁不凡嘻嘻一笑:“真不枉你的好资质,咱们就是要帮他……”要
帮他想,想他少了什么、缺了什么……世上没有完美无缺的人,咱们要诚心诚意,设身
处地为人想,想出他缺什么、少什么,再用心帮他矫治,唯有这样……人家的武功才会
进步,日后再出手较量,他的性命才会保全唉…
嗖,对方的长剑飞来,逼得苏颖超急速闪开,险些滚跌在地。刷,旋转成盘的剑刃
劈来,差点把自己的脑袋砍掉。
苏颖超不断闪躲,一颗心却活泼泼地,只在思索黑衣人的剑法。
面前这人身长九尺,比自己高了一个头。他非但高壮,还极为敏捷,手上那柄剑由
钢丝相连,组为三段锋刃,右手使剑,左手控线,杀招方圆几达一丈。这样的剑不算绝
快,却很古怪,力量沉重,却很灵便,时时上天下地,时时旋转如盘,让人目眩神驰。
他缺什么呢?寻常人右手使剑,左手便有空门,长剑斜劈,腋下便出空隙,可这人
出招时灵动变幻,那剑刃并非直进破空,而是无止无尽地转换方位,靠着左手操控,三
段剑刃矫若灵蛇,破绽全被补去了。
怎么办?敌人左右两手相辅相成,几无破绽可言……
师父……对不起你,我也许要败了……
黑衣人毫不放松,猛见他左手一放,钢丝瞬间松弛,三截剑刃回旋不定,便朝苏颖
超的长剑飞来,钢线随时要缠住自己的剑。智剑讲究灵动,最忌讳与敌手兵刃相交,届
时力大者胜,高下立判。
当地一声,长剑已经被扯祝这黑衣人力大无穷,连宋通明的蛮力也难以相抗,苏颖
超体型如同常人,自是难以抵挡。果然给大力一拉,脚步跌跌撞撞,更见蹒跚之态。
一声呼啸,黑衣人左手急拉钢丝,蛮力发动,苏颖超连人带剑摔跌过来,黑衣人右
手旋绕,三截剑锋瞬间转向,转朝苏颖超身上杀来。他不只要夺过长剑,他还要人家的
性命。
长胜八百战即将终止,在这一刻,苏颖超茫然张嘴,怔怔望向敌人的手腕,猛然间
脑中电光雷闪,嘴里竟是“啊”了一声。
懂了。对方还是有破绽,左右两手相辅相成,破绽就在这句话。
眼前浮起师父的笑脸,好似听到他的谆谆嘱咐,苏颖超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生死一刻,苏颖超忽然朗声大笑,黑衣人重重一哼,不知他在弄什么玄虚,手上加
紧力道,更要藉着钢线缠绕,将他的长剑一举夺过。苏颖超气力比不过人家,索性将手
一松,含笑道:“想要我的吃饭家伙么?来,送你吧。”刷地一声,自将长剑扔了出去。
飞刃盘旋,直指要害,苏颖超照理更要死守长剑,以图自救,岂料竟在最后关头弃
剑?黑衣人也擅长此计,当即冷哼一声,看他眼力奇准,眼看苏颖超的佩剑朝向自己扔
来,左手两指探出,便朝剑刃夹去。
没了长剑的苏颖超,不过是个凡人,他死定了。
堪堪便要夹中剑锋,忽在此时,原本半空飞舞的三截剑锋全数转向,转朝自己身上
回戳过来。
黑衣人大惊失色,左手急忙抽动钢丝,啪地一声,飞剑回组,复为寻常利刃。身子
却险些给苏颖超扔来的长剑刺中,一时手忙脚乱,狼狈无比。
黑衣人满身冷汗,急急退开,转看那苏颖超,却已笑吟吟地捡起长剑,神态从容不
迫。
“左右两手相辅相成”,靠着左手控线,飞剑才能飞上坠下,如影随形。苏颖超先
前与敌人的右手缠斗,打得灰头土脸,险象环生。对那偷偷摸摸置于腰际的左手,他却
视若无睹、放过不攻,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何必去和右手招式白费气力,那左手才是背后主使。这只手操控钢线,发动所有绝
招,自己何必比快比狠,破绽就在眼前。
刷地一剑,苏颖超直直劈向黑衣人的左侧,竟是要切下他的手腕。黑衣人急忙使动
招式,飞剑旋绕,半空转向苏颖超。哪知华山掌门根本不理不睬,只是朝他的左腕猛攻。
苏颖超这招两败俱伤,以一条性命换得对方一只手腕,说来很是吃亏。只是说也奇
怪,剑刃朝左腕削去,黑衣人左手被迫闪躲,钢线移位,那钢丝相连的剑峰立时慌乱转
向,飞剑阵式瞬间溃决。
飞剑连线,钢丝连手,左右两手看似相辅相成,其实已成相互牵制,破绽更远远大
于寻常一口长剑。胜负已经分晓了。
苏颖超微微一笑,不住削向对方左腕,对黑衣人杀向自己的招式全不抵挡,这下
“智剑”专攻不守,更如猛虎出柙,让人无从逆料。黑衣人虎吼连连,索性组回了钢线,
仅以寻常一口长剑模样抢攻。只是少了种种匪夷所思的杀招,又如何是“智剑平八方”
的对手,苏颖超轻描淡写送出几招,便逼得黑衣人上窜下伏,辛苦异常。
苏颖超好整以暇,淡淡笑道:“朋友,你年岁很轻吧?”那黑衣人左支右拙,不能
答话,苏颖超收住了剑,又道:“杀人的刺客,绝不会从大门一路打杀进来。只有血气
方刚的少年,才会这般试探自己的武功。我说得没错吧?”
黑衣人听了说话,却只目光向地,默默无言之间,好似默认了。
苏颖超微笑道:“老实说,似你今日干的蛮事,我十八岁时也想做,只是没你的胆
子而已。”
他放落了长剑,含笑道:“你很狂,也很有趣,我非但不想杀你,还很欢喜你。趁
着还没闯下大祸,赶紧走吧。”
黑衣人凝视对手,过得半晌,终于开口说话了:“在下仗剑出手,全力以赴,却仍
奈何不了你。”他目光向地,欠身道:“阁下剑道高妙,让人惊艳。以剑法而论,你确
实远胜于我。”那语声极其平稳,一不露年龄身份,二不透喜怒哀乐。好似也带着面罩。
苏颖超微笑道:“承让了。阁下的剑也很高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俩握
手言和吧。”黑衣人摇了摇头,猛将右肩衣衫撕了,苏颖超微微一怔,不解其意,正纳
闷间,眼里看到了一幅印记,那是幅飞鸟图样,正烙在黑衣人的臂膀上,直如牲口打印。
苏颖超大为惊奇,看那江湖帮会成千上万,以刺花纹面等法子认记的所在多有,却
没见过这等怪异符印,更何况烙铁烧烤何其剧痛,却有哪个帮会门人熬得住苦?苏颖超
满心疑惑,凝目回望那黑衣人,等他出言解说。
“你已经打败了这幅烙印,不过别急着庆功。为了四个宇,我们还得打下去。”
苏颖超颇感诧异,他向来与世无争,从不与人结怨,实不知这人为何要找自己麻烦。
他眨了眨眼,耸肩道:“哪四个宇?穷极无聊么?”说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天下第一。”
黑衣人不去理会对方的嘲弄,一字一顿,语气冰冷。
“只因你是‘天下第一’的传人,所以我必须击败你。”
苏颖超眨了眨眼,微笑道:“为什么?我师父是天下第一,这也碍得着你?”
“碍到了。因为我师父也是天下第一。”
苏颖超哈哈大笑,笑得有些狡黠。“尊师也姓宁?可我不记得有你这个师弟啊?”
黑衣人没有回话,只将长剑抛在地下,沉声道:“苏君,我会验证我的每一个字,
你等着看吧。”他低头望地,伸直臂膀,猛听铿铿两声轻响,双袖破开,袖口寒光直射
而出,个中乾坤竟是两柄袖剑,望之锋锐异常。
苏颖超曾与双刀技法激战多回,年初才连破孟家寨七名双刀高手,对这等打法最是
熟悉不过,他看了看黑衣人的架式,颔首道:“了得,我生平所遇双剑高手中,以你的
身法最俊!”
黑衣人两手回旋,摆出了拳脚架式,双刀寒锋,各长两尺,一时左掌承天、右掌抚
地,脚是猫足立,袖藏短锋刀,须臾间全身紫光弥漫,回复丹田。
天上地下、神完气足,精气神三者兼备,黑衣人的架式……
无懈可击!
飞影瞬起,如海上惊涛,黑衣人单脚踢出,右脚尖直朝苏颖超纵来。
这人起跳奇速,一弹便是一腿,招式快绝无伦,苏颖超拔剑手法不及点苍高手之快,
如何能与黑衣人争先?当即斜退半步,争取时光,跟着平举长剑,守住了胸腹要害。
智剑乃是天下最平淡的剑法,但也是最高妙的剑法。方位虽仅寸许变换,但剑尖扫
来,守中带攻,此时黑衣人以弹腿之姿,右脚直飞,反倒是拿脚尖去撞苏颖超的剑刃,
以剑锋之锐,一招便能切断脚骨,说来黑衣人已落下风。
强敌若要自救,此刻别无他法,除了坠地闪躲,便要断送一脚。苏颖超只要趁胜追
击,从此便能予取予求。他微微一笑,正要出剑伤敌,突在此刻,黑衣人身形扭动,不
可思议的身法赫然展现。
右腿扬起,高踢数寸,黑衣人在电光火石间避开了剑锋,跟着身子在无可借力之下,
陡然以腰力半空回旋,左脚无影无形,却又势若闪电,斜朝苏颖超胸口踢来。
来人空中换腿,腰腿力道之强,实乃前所末见,九华山轻功虽高,讲究的却是身法
轻灵,要在半空变换腿技,尚且发出如此刚强力道,怕也有所不能。眼看强敌滞空奇久,
苏颖超大惊之下,赶忙举剑反刺,转朝黑衣人左脚掌削去。
黑衣人左脚足跟上举,一来让过剑刃,二来伺机发招,看那脚跟无声无息地来到苏
颖超头顶半尺,猛然间风声暴响,脚跟已然重重轰落,只要正中百会穴,便有“金刚不
坏体”护身,主人也非死不可。这招全在意料之外,苏颖超只能急忙撤剑,向后闪躲,
便在此刻,那黑衣人终于落下地来,只是他单脚甫一沾地,身子陡然加速,如炮弹般朝
自己撞来,双手更是挺举袖剑,直如莽牛的两只犄角,硬生生地挺刺而来。
苏颖超虽惊不乱,长剑随手弹出,便朝破绽而去。却在此际,黑衣人陡然向前扑出,
旋即趴倒在地,这招惊险之至,额头距剑尖仅半寸不到,竟在间不容发之际闪过了来剑。
黑衣人既快且强、又猛又蛮,这一躲看似冒险,却已抢入了苏颖超撒下的剑网。强
敌潜入方圆,长剑反在背后,这是前所未见的大惊骇。
苏颖超自知生死在此一举,双足一点,便要急退,猛听一声虎吼,黑衣人抢先发招,
只见他身形滚倒,双腿如铁枪穿出,碰地一响,身子倒立而起,脚底踢出,正中华山掌
门胸口。
苏颖超眼冒金星,肋骨几欲折断,眼看强敌犹在倒立,他败中求生,剑招旋即转向,
改朝黑衣人小腹扫去。正于此际,黑衣人陡然变招,双腿收起,地下一个盘旋,如圆球
般朝自己冲来。苏颖超变招也快,当即拄剑在地,要让那人自行撞上。
嗖地一声,黑衣圆球乍然凝住,黑影须臾翻起,幻化人形,已与苏颖超对面站立。
而那华山掌门的护身宝剑,却给他踩在地下。
喝!黑衣人举头撞来,额头正中“智剑”鼻梁,霎时鼻骨剧痛,鲜血直冒。
苏颖超上身后仰,目光中没有恐惧,却满是迷惑。讲究意境的华山武学,练心不练
体,求意不求力,谈笑间便知武学真谛,便如泼墨山水,向来只知潇洒自在,什么时候
被蛮子的头捶撞过了?
中!膝盖如铁锥般顶入小腹,强猛力道灌入胃袋,酸苦黄水涌上喉头。自小到大笃
信的教条被人击破,那一败涂地、却又让人不能置信的感受,正如眼见了白羊吃猛虎般
的……
不可思议!
最后一击迅捷而来,对方的铁肘正中华山掌门右腋,肋骨断折,少侠苏颖超宛如断
线风筝,身躯飞滚出去,撞翻了桌椅,瞬间趴倒在地。长剑脱手,正正落在面前五尺的
青石地下。
“必须拿回剑来……必须……”华山少侠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这是生平第一回倒
地不起,也是生平第一回遭逢如此逆境。苏颖超口吐鲜血,挣扎向前,缓缓在地下蠕动。
陡然间,黑衣人抄起木椅,重重砸在他的头上,砰啪大响中,木屑纷飞,洒落得满地皆
是。
这不是武功较量……高手可以杀人,但不会拿椅子砸人……
这一砸只是一种羞辱,彻头彻尾羞辱苏颖超,也在羞辱华山百四十年来的武学。
黑衣人的用意很明白,他要击碎“长胜八百战”的万里荣光。
苏颖超满头鲜血,但也终于握住了剑柄。他抹去额角鲜血,拂开面上泥灰,头晕目
眩之中,依然挣扎起身。“智剑平八方”首度被破,也是苏颖超第一回想起自己还有那
一招……那一招非只堪足护身,尚能逆转局面,折服强敌……
“仁剑震音扬”!那是天下最强的守招,也是王道服人、无所不败的一招。
持剑如持香,剑刃贴紧前额,当剑光成圆,如佛晕光轮般旋动之时,柔韧的气劲便
会让强敌跪地臣服,在“仁剑”面前,天下没有同高的敌手。
黑衣人眼瞳发亮,仿佛等候已久。他深深吐纳真气,蓦地撕裂外衣,此人衣装单薄,
但凉衫上下却满是环扣绑缚。啪啪断裂声响起,十二处绑缚尽皆打开,黑影鹍落,一身
黑衫坠到了地下,传出了叮叮当当的声响。
将晚时分,夕阳温暖映照,闪耀得惠民药局如同梦境。
满地兵刃生辉,那身黑衣,岂止是铁甲而已?腰间不曾束腹,独见铁鞭缠绕;胸口
不着马甲,唯覆黄褐重铅。袖里寒光称袖剑、背负锋芒唤翼刀,衣衫夹层里的小刀层层
叠叠,是不是唤叫梅花镖?再加上腋下紧缚的铁牌、脚下着穿的铁鞋,黑衣人一共带了
七种兵器,连同先前那柄怪剑,全身至少负重一百二十斤。
现下他扔弃了满身兵器,空下了两只手,这不是自废武功,而是放手一搏。
没有了沉重兵器的束缚,黑衣人的身手可以快到什么地步,无人知晓。
苏颖超当然也不知晓。
嘿!黑衣人重脚向前,赫地踩碎青石地板,他鼓动气力,筋肉纠结,喉头更发出雄
狮般的怒吼。
哈!从来在实战里心平气和的苏颖超,不曾动过分毫怒气,可现下的他不由自主地
发出断喝,对手如此羞辱师门,不得不让他怒火中烧。舍下潇洒倜傥,愤怒的华山掌门
已要大杀四方。
胜负就是生死,杀人与被杀,二者择一,苏颖超猫儿般的眼瞳逐步收缩,镜面般的
眼眸返照了对手的凶狠,他要用“仁剑”击败强敌,守住华山不败的名声。
“住手!”
一名美貌女子纵入院来,双手撑开,将苏颖超护在身后,这女子以爱意守护情郎,
不是琼芳是谁?黑衣人冷笑一声,正要痛下杀手,忽见剑光霍霍,另一名女子已然抢上,
来人身法轻盈,以快打快,对着黑衣人全力抢攻,正是九华山的娟儿到来。
苏颖超擦抹了嘴角的鲜血,赶忙推开琼芳,以黑衣人的可怖武术,娟儿决计挡不了
一剑。正要下场援手,一时间却也呆了。只见黑衣人不住闪躲娟儿的攻势,非但还不上
一招半式,尚且背转身子,根本不愿与娟儿朝相。他好似自知不敌,当下双足力撑,嘿
地一声,黑影冲天而起,竟达丈许之高,不必分毫助跑,便已飞上墙头。
苏颖超凝目望着,一时却也猜不出其中缘由。 便在此刻,那黑衣人蹲在墙头,如
大鸟栖停,他回首凝视着苏颖超,缓缓伸指出去,定向他的脸面,目光燃起挑衅之火。
娟儿纵身跃起,尖叫道:“大胆妖人!哪里走!”她轻功曼妙,轻飘飘地飞了上去,
纵跃之高,还在黑衣人之上,只是势道速度大有不如,料来力量远远不及。黑衣人转过
头去,不再恋战,当下发力向前纵出,须臾间逃逸无踪。
望着强敌远走的背影,苏颖超不由满心诧异。此人便算退走,也要退得惊天动地,
仿佛说他另有苦衷,这才无法决一死战。只是究竟是什么逼走了他?是“仁剑”的正气?
还是因为自己另有帮手到来?
苏颖超面色凝重,却又一脸是血,只是猜想不透。琼芳惊怕之下,慌忙抢上,问道
:“你还成么?”苏颖超抚摸着心上人的面颊,低声道:“我没事。”琼芳握住他的手,
柔声道:“我就知道没人奈何得了你……”那满是信赖钦仰的目光送来,登让苏颖超勉
强一笑,他左手伸出,搂住了心上人的肩头,这是温情搂抱,也是不能明说的搀扶……
“快来救人啊!”
院外传来玉川子的尖叫。太医院真正忙碌起来了。药局里的袁太医第一个奔出,其
余衙役闻讯赶到,人人手忙脚乱,替大批高手诊治包扎。一时人声鼎沸,如同闹市。
“太医院遭逢浩劫。”一名文吏朗声颂念,“歹徒破损匾额一面,造价三百二十两。”
旁观众人低头望去,只见那匾额断裂在地,中间的“医”字不见了,其状甚惨,黏
也黏不起来,更衬得此言之悲。
“小子瞧清楚!”忽在此时,趁火打劫的声音赫然响起:“这可是永乐大帝亲题的
匾额,你敢说只值三百二十两?”那工部吏员闻言悚然,忙拱手道:“蒙高爵爷指点,
歹徒踢破无价之宝一面,银钱损失,难以估算。”老头子形貌俨然,拊须冷笑:“这才
像句人话。”老迈年高的家伙落井下石,四下官员听得此言,内心惊恐不定,头垂得更
低了。
太医院聚集无数人等,门里门外全是旗手卫官差,诸人前来察看线索,自是忙碌异
常。只见刑部尚书坐镇指挥,工部侍郎视察损失,大门前两名白发老人率同门人弟子,
正自指点说话。
一名弟子抢了上来,躬身向矮小老人行礼,作揖道:“华山陈得福,拜见天威高爵
爷。”
二老一高一矮,高的不消说,自是宋公迈,那矮的一脸高傲神色,却是那威名赫赫
的高天将。
矮小老人洋洋得意,扬起坑疤老脸,问向陈得福,森然道:“你说那个人不是用兵
刃打破匾额,而是用脚踢的?是也不是?”淮西宗主亲来问话,陈得福急忙陪笑:“正
是,那人飞脚前踢,一下子就踹破了匾额,跳得好高呢……”
高天威哦了一声,道:“跳得很高是吗?”他抬头望向两丈高的大门,忽地退开丈
许,双足迈步,瞬间急冲而出。“嘿呀”一声狂叫,矮小的身子飞身跳起,晚间灯笼映
照,黑影如弓,弹腿掠过门楣,旋即落下地来。这记弹腿飞踢,确实精气神三者兼备,
彷如武术师范教诲弟子。
旁观众人见高天威老迈年高,身手却分毫不减当年,无不鼓掌赞叹。高天威着意卖
弄,自是哈哈大笑,说道:“那黑衣人起身高踢,姿态可有老夫这般道地啊?”
陈得福连连作揖,陪话道:“高爵爷好漂亮的身手,不过那人的踢法,咳……有些
不同。”
高天威长眉一挑,冷笑道:“有啥不同?他跳得没咱高,可是这样啊?”陈得福干
咳两声,道:“回爵爷的话,高不高,小人不知道。不过他没有借跑,他是原地这么一
跳,两脚一蹬,身子便弹上去了。”
闻得此言,旁观众人为之哗然,都感难以置信。高天威呸地一声,喝道:“你眼花
了!”当下不再多言,第一个跨入大门,其余众人鱼贯走入,纷朝院内广场视察。宋公
迈最后一个入内,才跨槛入院,便见到宝贝儿子通明。
宋通明腕骨脱臼,右手早已扎上绷带,只在门旁守候。伤在儿身上,疼在爹心底,
宋公迈叹了口气,道:“通明,手还痛着么?”宋通明一脸羞愧,只得点了点头,细声
道:“我等以三围一,却仍不敌。孩儿丢了神刀门的脸,请父亲重重责罚。”
高天威嘻嘻一笑,笑声才一传出,数十道愤怒目光全数射来。玉川子、赤川子、宗
泽思巴、金察钦等人或面泛怒火,或杀气腾腾,诸人咬牙切齿,横眉竖目,似乎要宰了
高天威。
场中弥漫不平之气,赤川子等人更是江湖老将,个个都可以和他翻脸。高天威再不
识趣百倍,此刻也不敢开口嘲讽,以免遭人围殴,便把笑声化哀叹,陪着呜呼几声,聊
表同仇敌忾之心。
宋公迈低头思量,通明这个儿子神力过人,靠着天性勇猛,一股“神刀劲”练得极
为精湛狠辣,比起壮年的自己,可说不遑多让。但说来奇怪,堂堂的神刀少主,却为何
败得如此之惨?要说当时身上有伤,敌手趁人之危,但己方人多势众,“独螫大蝎王”
金察钦完好无缺,加上“开平双刀会”宗泽思巴的援手,怎么也不该落得断手折臂的下
场,如此重挫,只有一个理由。对手太强了。
宋公迈长声喟然,拍了拍儿子的肩头,倒也没多加责备,他是个明理的人,自知人
生挫折难免,儿子能保住双膝不触地,在父亲眼里便仍是铁峥峥的好汉,无辱“神刀宋
家”的威名。
看过了大门、大院,诸人继续前行,来到了长廊,放眼望去,但见廊无狭长,起尽
二处几达两百尺之遥。宋公迈等人察看地下的脚印痕迹,对面八道足印沿道而来,每步
相隔约有十尺,那是蒙古第一高手哲尔丹踩下的痕迹,众人细细去看,只见靴印到了长
廊八十尺远近,便已寂然顿止,再看附近漆栏破损,廊柱满布剑痕,料来两大高手便是
在此遭遇,之后陷入激战。
哲尔丹奔出了八十尺,那黑衣人纵出多远呢?众人察看黑衣人的足迹,算来共只六
步,最后一步来到了长廊中央。这人迈步极远,区区六记步伐踩出,便能连过百尺,算
来每步长达十六尺之远。
一名官差骇然道:“这家伙步伐好大,身长挺吓人的吧?”陈得福陪侍在侧,闻言
便答:“是,差不多九尺高矮。”
耳听众人议论纷纷,高天威哈哈两声,便来嗤之以鼻,他转望宋公迈,笑道:“九
尺算得什么?宋老,还比您矮些哪。不如您老下场演个两招,也让这些后辈开个眼界?”
宋公迈虽已八十好几,但他壮年时乃是剿匪名将,身长九尺六,号称十尺门神。以
体格而论,朝廷几十年来无人能出其右。耳听高天威要自己下场示招,当下也不隐藏身
手,自提了一口真气,挥手道:“大家退开些。”
“宋神刀”威名赫赫,此刻欲待试招,余人满面尊崇,各自屏息以待。
陡听嘿地一声,老将飞身跃出,第一步便踩在黑衣人的脚印上,跟着半空迈出第二
步,旋即踩中黑衣人的第二记脚印,宋公迈年岁虽高,腿力仍是强猛,两步跨出,连过
三十二尺,众人采声如雷,纷纷高声叫好。
正要跨出第三步,猛听喀地一声响,宋公迈脚下却已陷住了,众人探头急看,那长
廊地板受力过猛,竟被宋公迈的内劲踩破,木板翻裂毁损,夹住了“宋神刀”的虎头官
靴。
耳听工部侍郎提声道:“毁损长廊木板一处,银二十两。”宋公迈将脚跟提了起来,
扔了张百两银票过去,淡淡地道:“不必找了。”说着朝高天威望了一眼,道:“高老,
来人的身法有些……有些古怪。”高天威望向地下的凹坑破损,面色铁青中,却也点了
点头。
旁观高手心下了然,倘在石子地上奔跑,“宋神刀”靠着功力深厚、身形长大,或
能追上黑衣人的脚步,但来到这处木造长廊之中,却要望尘莫及。毫无疑问,那人脚下
轻飘飘地,直以沙尘不起,但抬腿落足之际,却又力道万钧,足见此人下盘之稳,彷佛
山岳,轻功复高,如同飞鸟,已揉轻灵刚猛两大长处于一身。武林间高人虽多,但刚者
恒刚,柔者恒柔,如此刚柔并济、内外兼修的好手,说来屈指可数。
众人正自推测黑衣人的身份,忽见高天威眯起了眼,问向赤川子:“那人多大年纪,
瞧得出来么?”
赤川子面色尴尬,嚅嚿地道:“这人……这人是个老头儿,武功挺有门道,若没个
一甲子功力,要他怎么能够?”宋通明听那赤川子信口开河,明明毫无凭据,却把黑衣
人当做了老者,他心下不以为然,双眉一轩,登时张口欲说,“老神刀”却使了个眼色,
示意儿子莫要多话。
宋公迈是个老江湖,自然心知肚明。黑衣人打得大批高手退避三舍,他便只能是个
老人,绝不能是个少年,否则区区一个小表威震太医院,消息传开,却要这些武林耆宿
的脸面往哪儿搁去?高天威那一问,不过白问而已。
宋高二将默默无言,率领大队人马,前去拜会哲尔丹。三大高手行礼如仪,高天威
虽然嚣张成性,但他自知武功颇不及此人,会面时更加不敢造次。宋公迈唤来了通译,
劝慰道:“敌人练有玄奇武术,心机复又深沉,是以先生意外受袭,非战之罪,胜败无
须介怀。”
漠北宗师惨败,宋公迈出口宽慰,但徒子徒孙仍是高声痛斥,极见悲愤之情。那哲
尔丹本人却默默无语,听得宋神刀的安慰,只略做欠身,算是答了个谢字。
哲尔丹看似不置可否,其实双目的凶焰已替他说了千言万语。他自败给萨魔之后,
早在寻访仇人下落,却都不知所踪。现下旧怨不解,新仇又添,居然有人自行惹上门来。
哲尔丹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十年来的复仇怒火全算在黑衣人头上。只等内伤痊愈,
他便要四下搜索,杀戮报复。届时中原武林连番凶杀,必起狂涛怒潮。
哲尔丹来头不小,又有蒙古大汗撑腰,谁也劝他不动。宋高二人不敢多说,当下拜
别了哲尔丹,自往第三进建筑行去。那是最后激战之地,惠民药局。
惠民药局是处红砖房舍,下头盖有地窖,专用以收藏名贵药材,此际已在夜间,便
由官差提灯带路,将众人引进了内院。
夜中本该幽静,那惠民药局里却是人声鼎沸。放眼望去,十来名华山弟子围在院中,
各自议论。其中两名老者大剌剌地提声嚷叫,看模样一胖一瘦,便不细瞧脸面,也知是
华山双怪无疑。
宋公迈借过了官差的灯笼,细细勘查,赫见地下满是脚印,当是苏颖超与黑衣人打
斗的痕迹,除此之外,更见大批兵刃散置院中,一柄柄形制古怪,前所未见。高天威瞧
了半晌,不由皱眉道:“贵山苏掌门不是只练剑么?怎会用这些奇门兵刃?”
陡听一人喝道:“放屁!咱徒孙掌门干啥要这些破铜烂铁?瞧清楚了,这是狗杂碎
携来的家伙!”高天威听得恶言顶撞,自是愣住了。他撇眼过去,一见说话之人乃是肥
秤怪,登即冷冷地道:“我留心什么?倒是你要留心自个儿的嘴,别惹来杀身之祸。”
肥秤怪还没回话。那算盘怪已然大怒,喝道:“三寸钉、谷树皮,留意自己的屁,
不要薰死地下的蚂蚁了!”这段话没头没尾,着实怪异。高天威愣住了,眼珠转了转,
猛地醒起对方在讥嘲自己的身材,大怒之下,眼看地下躺着一柄袖剑,顺手抄起,便要
往算盘怪身上招呼。算盘怪知道对方武功高强,当下喝道:“师兄,咱们联手上!”肥
秤怪抽出家伙,便要与高爵爷一较长短。
旁观众人见两边人马无怨无仇,却要为了一个屁字打杀起来,当真是无聊之至,正
要上前拦阻,忽听高天威咦了一声,已然缓下手来,面上神色颇有讶异。算盘怪怒道:
“高矮子!你也懂得怕啊!”
高天威心胸狭窄,秉性暴躁,绝无道理率先示好,宋公迈与此人相识多年,深知心
性,当下行了过来,低声问道:“可有什么古怪?”
高天威皱眉不语,自将袖剑倒持,交入宋公迈手中。宋公迈单手接剑,剑柄入手,
陡地掌心向下一沉,那袖剑竟是沉重异常。宋公迈转望地下,长短兵刃散置满地,不一
而足。他沉吟半晌,只见一柄长剑倒插在地,藉着灯火去看,那剑身隐做透明,竟是薄
如蝉翼,却不知是什么质料所就。
宋公迈伸手握住,正要提起,猛然间听他大喝一声,身子竟是向后急仰。众人大惊
之下,不知发生了何事,慌忙去看,赫见那剑刃已然爆开,竟成三段飞射而来,若非闪
避得快,恐怕已刺伤了脸面。
宋神刀擦去冷汗,嘿嘿干笑:“好家伙,险些坏了我的招子。”这些兵刃形式奇异,
连宋公迈这等见识都险些受伤,旁观众人无不急急避开,就怕误触了古怪机关,惹出祸
事。
高天威凑到身边,低声道:“怎么样?看得出是何人下手么?”宋公迈拾起长剑,
再次发动了机关,皱眉道:“这种钢丝操控的兵刃虽说形式繁复,天下却只有两种起源。”
高天威低声道:“您是说刀索……”宋公迈神色凝重,附耳细声:“还有飞天银梭。”
高天威吓了一跳,不敢再说了。宋公迈唤来陈得福,问道:“贵山苏掌门何在?老
朽有几句话请教。还请他拨冗一见。”
华山掌门乃是中原武林第一等人物,这苏颖超更是琼家未来的乘龙快婿,身份说来
尊贵异常,宋公迈便以“老朽”自谓,分毫不敢失礼。陈得福快步抢上,说道:“我家
掌门身上受了点轻伤,现在太医院包扎,还请爵爷这儿来。”说着拱手作揖,便将宋公
迈引了进去。
看宋公迈欲言又止,此事必有大悬疑,高天威等人全不如“宋神刀”见多识广,自
然不敢多言,除了华山双怪犹在喝骂,场内不闻分毫声响。
众人行入药局,只见一名青年端坐堂上,头上扎着绷带,隐隐有着血迹,看面目正
是三达剑传人,华山青年掌门苏颖超。身旁另有两名少女相伴,一个做男装打扮,正是
紫云轩琼芳,另一位也是武林门户的执掌,却是九华娟儿。
宋公迈来到面前,苏颖超方才起身作揖,道:“门主怀凉跋涉,何以克当。苏小子
愧甚。”
他虽以小子自称,但手上却大有文章,只见他双手抱拳,平举至胸,不高一寸、不
低一寸,此乃“王者对揖”,不同于仰手过胸之“天揖”、亦不同于“士揖”、“旁三
揖”,取意不卑不亢,委实大有学问。
这倒不是苏颖超故做姿态,江湖走动之际,掌门人一举一动,莫不代表门派尊严,
苏颖超年岁虽轻,毕竟贵为华山之长,除亲人尊长之外,等闲不能以晚辈自居,否则华
山满门行走江湖之时,岂不无端矮人一截?宋公迈见了这位少年掌门的礼数,自也暗赞
他见识不凡,当下便以平辈之礼相见,丝毫不敢倚老卖老。娟儿新任掌门不久,不知江
湖规矩,便也暗自留神,观摩方寸。
诸人行礼已毕,华山弟子便抢上服侍,一时圆桌旁各坐一名首脑,见是点苍、九华、
神刀门、天将府、华山玉清观等五人,余人纵尊贵如琼芳、年长如华山双怪,却无处可
坐,只能列于堂内,各站掌门身后。
诸人宽坐饮茶,略做寒暄。高天威眼神飘忽,率先破题道:“苏掌门,当时阁下与
强敌遭逢,不知动手情势如何?看阁下头缠绷带,您可是……”他微笑抚掌,淡淡地道
:“败了么?”
那黑衣人闯入太医院,之后大战众家高手,除哲尔丹曾与他相抗数合,其余如宋通
明、玉川子、宗泽思巴,无不一战即溃,想来苏颖超也是讨不了好。众人听那高天威幸
灾乐祸,一时群情耸动。
苏颖超幽幽叹了口气,替高天威斟上了茶水,道:“高兄何出此言?胜则胜,败则
败,蒙家师教诲,苏某自知谦冲之道……”正要往下说去,忽听傅元影咳了一声,插话
道:“掌门师侄,适才我听娟女侠提起,强敌退走之时,您正要使出‘仁剑震音扬’,
可有此事?”
傅元影口称仁剑之时,更是双手抱拳,以表敬意。苏颖超大眼闪过一阵郁闷,正要
答话,却被琼芳按住了手背,示意他莫要言语。一旁娟儿大声道:“那还有假么?招式
还没出手,便把刺客吓得落荒而逃。”
高天威嘻嘻一笑,还想再说,却听琼芳重重一咳,道:“高爵爷,寒舍还住得惯么?”
高天威啊了一声,醒起苏颖超乃是琼芳的心上人,赶忙干笑数声,拱手道:“苏掌
门神功盖世,杀退强敌,佩服、佩服。”
琼芳只想逼他封口,免得情郎再受骚扰,听他闭嘴了,当即取出一封书信,交到了
宋公迈手里,说道:“烦请宋爵爷过目。”宋公迈奇道:“这信是……”
琼芳解释道:“数日之前,胡侍郎家人收到这封怪信,当时不以为意,之后太医院
果然爆发事端,也许这封信便是祸首。”
宋公迈哦了一声,他此行过来,倒还不曾得知此事。当下展信颂念,读道:“令郎
正堂,误跨禁界,擅闯鬼门,近有大祸秧,闻报速离京城,可免一死。”宋公迈放落了
信纸,皱眉道:“擅闯鬼门?胡家这小孩儿不就是个顽皮小表么,能闯什么禁地?你们
没问过他么?”
娟儿一旁听着,便答道:“问是问了,不过他不会说话了。”高天威自也认得胡正
堂,不由奇道:“不会说话?这孩子伶俐得紧,什么时候不会说话了?”琼芳接口道:
“据称这孩子到别人家里作客,无端跌伤了脑袋,从此木讷傻气,不能言语。”
宋公迈双眉一轩,忙道:“等会儿,这孩子到谁家作客?”
琼芳与娟儿对望一眼,齐声道:“五辅家中。”
宋公迈听得此言,竟是“啊”了一声,面色变得苍白之至。海川子满心好奇,便也
接过信笺,读了一遍,听他笑道:“你们砍敛扯得太远了。我看这封信是个幌子,我瞧
十之八九,定是胡侍郎与人结怨,再不便是苏掌门和人结仇,这才惹得仇家过来滋事。”
琼芳摇头道:“道长此言就不是了。且试想,倘若您与人家结仇,您会选在何时何
地动手?”海川子咳了一声,还未说话,傅元影便已接口道:“我若与太医院的人物结
仇,必选无人之处下手暗杀,再不济也会夜访府邸,无论如何,下手之地绝不会选在…
…”琼芳接口道:“六十名高手汇聚之处。”两人你问我答,字字合情入理,登让众人
称是。海川子沉吟半晌,道:“你这话对,却也不对,倘若那黑衣人真如书信所言,确
是要杀掉正堂,那道理是一样的,他何不选在无人地方下手?偏来这里自找麻烦?”海
川子这话点到了要紧处,琼芳也只能颔首曰是。众人猜想不透黑衣人的用心,一时纳闷
不已。
众人还要再说,忽见宋公迈伸手一挥,低声道:“事关重大,劳烦取纸墨过来。老
朽要确定一件事。”堂内众人心下一奇,不知宋公迈这当口却要写些什么?苏颖超倒也
不多问,便请门人向太医商借。过不半晌,文房四宝一一呈上,陈得福躬身道:“仓促
之际,遍寻不见皮纸,便以药笺替代。还请见谅。”
宋公迈接过笔砚,颔首道:“有纸便成。不打紧。”他提笔就墨,便在纸笺上轻轻
描绘。海川子见他好似要画图,忍不住咦了一声,问道:“爵爷认得那贼的面貌?”
宋公迈并未回话,只凝笔细描,过得良久,纸上慢慢现出一幅图样,他颤抖着手掌,
将药笺递给苏颖超,嘶哑地道:“苏掌门,你……你和黑衣人动手时,可曾见过这图样?”
黑衣人勇破数关,全场与他交战最久的,却只苏颖超一人,若要勘破此人身份,也
唯有华山掌门说得准了。苏颖超微微颔首,取起药笺,便与琼芳、娟儿一同观看。三人
交头贴耳,低声议论,肥秤怪嘻笑不绝,道:“掌门徒孙,那黑衣人可是高天威么?你
快快指认吧,让大家一起围殴他。”高天威怒道:“闭嘴!”当下夹手夺过药笺,急急
就首来看。
肥秤怪假意大惊:“大家快拦住他,他要把证物销毁啦!”其余众人按耐不住,纷
纷过来围观,几十只眼睛同来探看,一时间东边咦一声,西边哦一记,四下都在议论不
休。
众人眼里看得明白,药笺上绘的,却是一只大鸟。但见那猛禽昂首扬喙,双翼全展,
形如大鹏展翅。众人瞠目结舌,也是不解其意。
宋公迈低声轻咳,问道:“苏掌门莫管别人,请你告诉老夫,你见过这图样么?”
苏颖超颔首道:“爵爷所料不错,在下见过这幅烙印。”此言甫出,宋公迈神情如
遭雷击,登时面如死灰,废然坐倒,一旁高天威也是全身剧震,面皮竟无端颤抖起来。
苏颖超道:“当时我与此人激战,双方互居上下风,酣斗之际,此人自称其师武艺
天下第一,便将上衣解下,当时他的臂膀上烧烙了这幅记号,我看得很清楚。”
宋高二老年岁相加,恐怕有个百六七十年,此刻却似三岁小儿般,两人面面相觑,
四双眼皮颤抖不休,毫无言语之能。过得半晌,海川子嘿了一声,慌道:“这……到底
那黑衣人到底想干什么,你们……你们说明白啊…”
众人催促不休,宋公迈却是迟迟无言,苏颖超道:“宋爵爷,大家都是自己人,您
有话只管直说无妨。”宋公迈目视群宾,低声道:“诸位,你们都料错了,黑衣人要杀
得不是正堂。”娟儿皱眉道:“不是正堂,却又是谁?宋爷爷可否把话说清楚些。”
宋公迈叹了口气,先朝苏颖超一指,又朝自己一指,再朝海川子指去,连着几指点
出,堂内首脑人物全遭波及。群情耸动,海川子满头冷汗,惊道:“你……你是说黑衣
人要杀我……”
宋公迈低声道:“不只你,也不只我。他们的用意是要一举震慑天下人物,让四海
义士不敢动弹。”赤川子面色青红不定,道:“若真如此……那未免也太狂了些。”
宋公迈幽幽地道:“震慑群雄最快的法子,莫过于杀一警百,只要挑选顶尖高手,
将他们打得一败涂地,余人谁不闻风丧胆?”他叹了口气,又道:“论起世间顶尖高手
云集之处!又岂有一处地方过于‘魁星战五关’?”
满堂人物一片寂然,听宋公迈言中之意,黑衣人之所以选在这个节骨眼过来滋事,
用心便是一举打垮蒙汉高手,逼得天下英雄伏地称臣。果真如此,此人凶焰之烈,委实
空前绝后。
傅元影细细思量宋公迈的说话,霎时皱眉道:“等一会儿,爵爷说得是‘他们’?”
宋公迈低声喟然,颔首道:“没错,我说得是‘他们’。”海川子茫然道:“他们
到底想干什么?”宋公迈微微苦笑,黯然道:“他们什么都干……”这句话说得细如蚊
鸣,几无一人听闻,他自行起身,向众人拱手欠身,歉然道:“诸位英雄,宋某老迈年
高,不能任重,且恕早退。”
“神刀门”与“天将府”俱是抚远四家之一,近年风生水起,深受朝廷器重,岂会
这般无故退缩?旁观众人看入眼里,自是大感惊奇。眼看宋高二人都要离去,海川子嘿
地一声,起身拦上,喝道:“干什么、干什么?人家把你儿子打伤了,大家同遭劫难,
正该齐心协力、歃血为盟,二位爵爷怎可说走便走?”
众人喧哗叫嚷,都不让宋公迈离去。抚远四家论武功、讲资望,江湖俱称第一流,
与少林武当的势力相较,也已不遑多让,倘若连宋公迈也不愿插手,这局面却怎么玩得
下去?
宋公迈不加理会,仍是执意离去,眼看右脚已离门槛,堂内传来一声幽幽叹息,听
得一人道:“来人,请胡侍郎夫妇入堂宽坐,请他夫妻来给爵爷送行。”说话之人正是
琼芳。此话方才出口,傅元影等人心下纷纷叫好,当此关头,不必外人出面劝说,若要
动之以情,唯苦主方足济事。果然陈得福等人才一转身,宋公迈便已面肉颤动,怔怔地
停下脚来。
饼不多时,堂后传来脚步声响,听那踏地声松弛迤逦,来人自是毫无武功的胡志廉
夫妇。
一家三口行入堂内,胡正堂早已傻了,只能啊啊咿咿地口沫横流,那胡夫人一张福
态圆脸,此刻也是毫无血色,全不见三品夫人的仪态。众高手见胡家三人如此柔弱,自
是暗暗叹息,也不知该如何劝慰。
胡志廉取出手帕,擦抹了头上的冷汗,颤声道:“怎么了?莫非黑衣人去而复返么?”
琼芳微微一笑,柔声道:“侍郎大人莫要担忧,这儿好多官差、又有几位武林前辈
在此,便算那黑衣人回来,也没人动得了您。”
胡志廉回想那黑衣人的身手,忍不住又颤抖起来了,他虽非武林人物,但这几年举
办“魁星战五关”,自也见识过江湖打斗,自知那黑衣人连破玄关,身手之勇之强,绝
非几名武林人物所能阻拦。颤声便道:“不管用的……那黑衣人武功好强,连苏掌门这
等身手都没留住他,你们……你们这些人能成什么用?他要是回来了,你们还是快逃吧
……”
此言一出,惠民药局响起一片咳嗽之声。看海川子第一个轻咳。其余各人上从宋公
迈、高天威,下至华山弟子、旗手卫等官差,数十人面色铁青,嘴角紧泯,想来这话确
实不中听。
琼芳却不以为意,只见她轻摇折扇,含笑道:“侍郎大人有所不知。旁人武功如何,
我们眼力低微,自也无法定断,但放着绝世高手在此,您却有眼无珠,没把人家认了出
来,说来真是大大不对呢。”
胡志廉哦了一声,强睁一双小眼缝,茫然道:“绝世高手?”他眼光掠过众人,好
似鼻头发痒,只伸指搓了搓,过得半晌,转问琼芳道:“你说得是苏掌门?他没抓住黑
衣人啊!”
眼看胡志廉这幅熊样,高天威登时大怒,喝道:“胡家的二小子!认不得爷爷了么!”
胡志廉还有个长兄胡志孝,长辈多称二小子,胡志廉惊道:“对不住!对不住!高
爵爷您矮,我方才没见着您……”高天威气得胡须飘起,两拳紧握,喀喀作响,眼中彷
佛喷出火来了。琼芳与胡侍郎大唱双簧,登把这人逼了出来,她自知得计,便向胡志廉
一笑,道:“瞧,高爵爷侠肝义胆,却又神功盖世,如今他便要替您扛下这个场子,侍
郎大人怎么说?”
胡志廉颔首连连,还未道谢,却听背后胡夫人哭道:“不成的,这老人恰似三寸钉,
要怎么与人撕打?”
轰地一声,高天威举掌怒劈,手刀扬起落下,瞬间劈烂堂内圆桌,看那木桌裂为两
半,旋即倾塌在地,果无愧“淮西高天将”头牌宗主的凶名。高天威厉声喝道:“当年
剑神横行天下,高某也不见得怕他?何惧一个黑衣小子!叫他滚过来!”
琼芳率先叫好,满堂华山弟子也跟着鼓起掌来了。高天威哼了两哼,忽听工部文吏
朗声喊道:“毁损紫檀雕漆剔红大圆木桌一张,龙银一百二十两!”高天威怒喝一声,
胡志廉已然掏了张银票出来,递了过去,陪笑道:“对不住,高爵爷义愤填膺,一切全
是为了下官一家人,这银钱该让我来出。”
高天威原本嘴角斜起,听得此言,忽又下弯,跟着摸了摸自己的胡须,好似泼猴闯
大祸,有些举止无措了。众人正自戏弄高天威,忽听一声长叹,堂内踏步声响起,一名
高大老者缓缓起身,正是宋公迈。这老汉面色俨然,一路行到胡志廉面前,淡淡便道:
“侍郎大人,您今年贵庚?”胡志廉吃了一惊,没料到他陡出此问,一时干笑道:“回
老爵爷的话,晚生四十过一。”宋公迈微微颔首,不置可否,转头朝胡夫人看了一眼,
又道:“贤夫人芳华几何?”
胡志廉更是一头雾水,喃喃地道:“拙荆方过三十,爵爷……您……您何出此问?”
宋公迈叹了口气,目光凝向胡正堂,幽幽地道:“很好,你们夫妻俩年少,还能生
孩子。这位正堂,便当他没来过这个世上吧。”满堂众人闻得此言,无不诧异,胡志廉
也是目瞪口呆,一旁胡夫人又惊又怒,顾不得宋公迈身份崇隆,大声尖叫:“你这老不
死的,胡说什么?”
胡夫人放声怒骂,宋公迈倒也没动怒,他伸手指向那张坍裂木桌,淡淡地道:“孩
子们,你等想要插手此事,宋某无法劝阻,只能提醒你们一句话……”他顿了顿,斜目
朝众人撇去,低声道:“日后抄家灭族之时,可别怨我不曾提醒在先。”
彷佛寒风吹过,满堂众人尽皆寒噤。这几句话若是出自高天威的口,没人会当回事,
但说话之人是宋公迈,向有见识素养的耆宿。一时之间,四座静谧无声,无人敢答一字。
啪地一声,折扇亮了开来,“紫云轩”三字如花朵绽放,众人回头看去,只见主人
翁三分娇、七分贵,瑰丽秀雅,头上扎着紫网巾,正自轻摇折扇。听她淡淡地道:“多
谢宋爵爷提醒。不过天下能抄我琼家的人物……”她煽了煽凉风,微笑道:“怕还没有
生出来。”
这是句傲气绝伦的话,但也有她的凭藉。紫云轩,天下第一书斋;琼武川,当朝功
臣国丈,琼家是皇室姻亲,满朝文武出身紫云轩的不知凡几。这样的大豪门,岂同朝不
保夕的寻常人家?
众人闻言,都知琼芳这件事已然管到底了,想起琼武川的势力,精神无不为之一振。
宋公迈听得此言,只点了点头,提起茶碗去喝,突见茶水从他的嘴角溢出,竟已朗
声狂笑起来,他功力深厚,便这么一发声,堂上众人心头怦枰跳着,脸上无不变色。宋
公迈放下了茶碗,他斜觑着琼芳,静静地道:“小阁主啊小阁主,过去几十年来,要说
权势薰天、手掌生杀大权的人物,老夫见得还少了吗?”霎时袍袖一拂,厉声道:“听
过‘江充’么?”
江充二字一出,堂内三十岁以上的莫不发声惊呼,人人向后急退,只听咚咚声响不
断,堂内桌椅尽皆翻倒。众人惊怕似鼠,琼芳却神态如常,但见她环顾群英,伸手轻挥,
叱道:“住了!区区前朝旧臣,诸君何惧之有?”将门虎女,说话时直视宋公迈,凛然
无惧,果是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
宋公迈给她瞪着,也是毫不在意,他伸手指向胡志廉,道:“少阁主年方幼稚,不
解政务,你是景泰榜眼、两朝臣子,你来告诉她,江充是什么人?”胡志廉给这么一指,
委实凉了半颗心,他缩头吞沫,寒声道:“此人曾为十八省总按察,心机手段当世无匹,
称霸朝廷足达三十年,剿东厂、灭匪寇……位列三师三少,官至太子太师……”他解说
良久,终于顿了口气,总结道:“此人实乃开国以来,第一大权臣。”
宋公迈微微颔首:“照啊…好一个第一大权臣,只是侍郎您说,太师他……”
“今安在?”
闻得此言,满场老将全数噤声,无论是滑稽如肥秤怪、沉稳如傅元影、狂妄如高天
威,皆已低下头去,连苏颖超年岁不足而立,也是怔怔喟然。
人世间沧海桑田,其之变幻无常,岂三言两语能尽?前朝第一权相,如今销声匿迹,
不闻声息。足见富不久盈、权不足恃。人人默不作声,琼芳却只别开头去,自行煽了煽
凉,倒不知她心意如何了。
宋公迈不去理会琼芳,只静静地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涉入王权政争,便如
闯入鬼门。莫道什么五彩火凤、铁卷丹书,真要遇上大政争,都只累赘无用,反为招祸
之物。宋某诚心劝告,听不听,在你们自个儿。”
宋公迈虽未指名道姓,言下之意却是在讽刺琼氏一族。功臣世家相互争锋,余人乡
野黎民,自不敢惹祸上身,竟无人敢替琼芳声援。琼芳毕竟教养出众,没有十成十把握,
绝不贸然争执。当下双手合十,做受教状:“承蒙良言,芳儿必一一据实转述,不敢稍
有隐瞒。”
堂内众人听她如此言语,必会把宋神刀的无礼言语转回家中,届时皇后埋怨、国丈
见责,不知宋老头要如何招架了。宋公迈却无惧怕之色,他撇眼看向琼芳,淡淡笑道:
“小阁主,尽管把老朽的话一五一十转回去。国丈非但不会埋怨,还会感激老朽管教你
的苦心。”
这话实在太过无礼,便算瞧不起人,也不该如此说话。琼芳生平所受侮辱,以此言
为甚,再不发威,日后怎么待人处世?霎时美目沉敛,举起茶杯,正要狠狠砸将出去,
忽然间眼前雪花飞舞,腊月冷风吹入大堂,宋公迈竟然背转身子,自行推开了大门。琼
芳给冷风一激,头脑也清醒许多,一旁苏颖超伸手过来,将她的手握住了。
寒风拂面,吹起了奉莱侯的官袍玉带。宋公迈满面白雪,衬得白发更加银辉。他背
向众人,低声道:“小阁主别恨我,老朽话虽重,却没有分毫恶意。盼你体谅。”琼芳
泯住下唇,把苏颖超的手挣脱了,当下也背转身子,面向大堂,不再理会宋公迈。
宋公迈微微苦笑,喟然又道:“宋公迈生于永乐年间,历五朝四帝,经沙场百战,
数十年下来,见识了无数风云,可怜英雄也好,圣贤也罢,这些叱吒一时,却无人能留
到今日,陪伴宋某颐享天年。”
他回首望向堂上诸人,轻声道:“孩子们,来日宋某临终,你们却无人来吊唁送行,
那老头子九泉之下,可要死不瞑目了。”
他目望众人,不再言语,袍袖拂动之际,迳自跨门出户,这回再也无人阻挡,人人
静默无言,只在目送宋神刀离开。
第六章永不服输
这是很特别的一天,苏颖超本已与漠北宗师打成平局,谁知却在同一日,华山少侠
也见识了天外之天,那“人上之人”已达武术极境,以超越想像的能耐连破玄关,那身
武功震惊了苏颖超,如果娟儿没有赶来,谁也不晓得胜负究竟会如何。
练剑以来,不曾受过一分一毫的外伤,现下额头裂开了寸许长的伤口,嘴唇也肿起
破损,这是生平头一回给人打伤,也是生平头一回包扎绷带,什么都是头一回……
对琼芳来说,这也是很难得的一日,生平头一回被人轻蔑、被人恶狠狠地教训,回
思宋公迈说话的嘴脸,琼芳心里就有气。
回到了紫云轩,华山上下各自安歇,苏颖超与琼芳暖了一壶茶,怔怔对坐。
黑衣人到底是什么来历?众口铄金,至今没人说得准。目下旗手卫官差大张旗鼓,
四处搜捕嫌犯,阁揆何大人也差人过来致意,只是众人口惠实不至,连宋公迈也扛不起
的重担,谁又敢贸然去管?胡正堂茫然呆傻,太医们也许有心推诿,也许功力不逮,总
之他们推称无计可施。傻孩子还是傻孩子,惊弓之鸟还是惊弓之鸟,看来胡家老小只能
自求多福了。
大败亏输……黑衣人以超人武术威震京城,也凭着诡异的身份恫吓了中原耆宿,逼
得众家武林高手噤若寒蝉。只是黑衣人没有料到一点,他的霸道惹恼了琼芳。这位姑娘
或许一个人不能成事,可只要让她遇上了心爱的情郎,事情便会有所不同。
在这悲苦的世间中,琼芳受过一些挫折,但这些挫折并未强悍到足使她惧怕怯步,
相反的,黑衣人越是恐吓胡家老小,越会让她茁壮,就像是小小的种子,只要有情郎的
照拂与支持,种子便能发芽长大,生出勇者的艳花灿果。
琼芳有着热情与自信。无论那黑衣人是何方神圣,她都不在乎,这不单单为了胡志
廉,而是为了她自己。她要告诉那群坏人,人间不是地狱,众生不该流泪,人生该是热
情洋溢、欢笑不绝的喜乐天堂。救助胡家孩子,只是她想做的第一件事。不管事情多么
艰难,在她也是甘之如饴。
“超哥,我们出去走走。”
琼芳仰望着她的依靠,紧紧抱住了苏颖超,情侣手牵着手,一同走入满是霜雪的院
中。
雪势已停,藉着天光望去,屋外积雪盈尺,树头枝桠银白一片,深夜中四下无人,
两人缓缓踱步,紧紧依偎。琼芳默默望着情郎,忽道:“只要有你在,我什么都敢做。”
苏颖超轻轻叹了口气,他望着满天星光,任凭雪花飘落掌中。琼芳见他有些郁闷,
可别是给宋公迈唬了,她大眼溜溜一转,眼看地下积雪颇厚,拍手便道:“好啦,先别
理这些烦人事!我们来堆雪人玩儿!”不待苏颖超说话,自行捧厚实白雪,堆到面前,
三两下便拱了个雪堡出来。琼芳忽道:“还记得么?上回咱俩堆雪人是什么时候?”
苏颖超并未回话,心中却满含浅菱。
当年华山上大雪纷飞,苏颖超这位少年掌门苦练剑法不成,烦恼之余,别无消遣,
便自行奔入后山逃避,堆了一个又一个雪人出来。哪知深夜之间,无独有偶,居然遇上
了另一个烦恼啼哭的丫头,也在那儿闷闷地积堆雪人,那便是眼前这位女扮男装的俏姑
娘了。
这两人青梅竹马,一个是天才剑客,一个是玉雪阁主,乃是天生的金童玉女,二人
在星空下含笑相对,便让紫云轩后院生出诗情画意。琼芳捧了白雪过去,笑道:“换你
堆了。”
苏颖超伸手接过,默默无语间,只是眼望琼芳。只见她含笑叉腰,道:“怎么了?
不会堆了?”苏颖超哈哈一笑,忽也起了童心。两人你加一堆,我捧一团,将那雪堡越
堆越高,不多时,便已堆了个雪人出来。
苏颖超捡来枯枝,往那雪人头上一插,做了个鼻子。他左手搂着爱侣,右手指着雪
人,打趣道:“瞧,这雪人气鼓鼓地,模样好凶,你说像不像哲尔丹?”琼芳哦了一声,
道:“我倒觉得它傻不隆冬,挺似宋通明的。”说着拿了颗石子,往雪人嘴里一塞,道
:“吃大蒜。”
两人互望一眼,想起宋少主一口酒、一口蒜的凶暴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大功告成,两人相视相依,内心万缕情丝,当下凑头近靠,在对方唇上轻轻吻了一
吻。眼见苏颖超嘴唇兀自肿着,琼芳取帕裹入白雪,替他冰敷止伤。
琼芳微笑道:“超哥,你怕么?”苏颖超微微一笑,道:“怕什么?怕你么?”
琼芳听他装傻,登时不依,当下摘了网巾,使劲甩了甩一头秀发,媚声道:“超哥,
当年我换上男装的时候,心里就发了誓,只要受到了委屈,我一定打回去。”说着凝视
苏颖超,淡淡地道:“这你应该知道的。”苏颖超搂住她的纤腰,柔声道:“又想你爹
爹了么?”
琼芳无语,只从雪泥里脸掘黑土,替那雪人画眉做嘴,须臾间雪人浓眉下弯,笑呵
呵地成了个弥勒佛。苏颖超低声道:“芳妹,爷爷老了,再多的仙丹妙药也不能让他返
老还童,现下很多事情都要靠你了。你得学着退让。懂么?”话声未毕,便听琼芳大声
道:“我偏不要!”她见苏颖超脸色一颤,忙趴到他背后,秀发散在情郎身上,幽幽说
道:“对不起!我不是要凶你。只是我觉得……我们不能让这些坏蛋嚣张下去,你说是
不是……”
苏颖超低头一笑,却没打话。他拿起地下的松子把玩,过得半晌,方才启齿道:
“芳妹,有件事情,我一直没告诉你。”苏颖超平日笑吟吟地胸有成竹,甚少露出为难
容情。琼芳陡见了这幅欲言又上的神气,心下自是一凛,她有意掉转话头,便朝他胳肢
窝呵了呵痒,取笑道:“有事瞒我?可是你和哪家姑娘相好,却来哄我骗我?”
苏颖超一把抓住她的手,微微叹道:“芳妹,我很思念师父。”
琼芳心下一凛,赶忙正襟危坐,不敢再胡闹了。苏颖超十六岁接下掌门,从此自习
武艺,宁不凡虽是他的师父,师徒相处却不过几个寒暑,说来时日甚短。琼芳与他交往
多年,自是熟知这些事情,当下嗯了一声,搂住了苏颖超的臂膀,在他脸上轻轻亲吻,
说道:“宁老师是天下第一高手,长胜八百战,要是他还在,你便不会那么辛苦了。”
苏颖超面露神往之色,叹到:“可不是么?师父打遍天下无敌手,生平不曾一败…
…那是何等豪气……”他把松球抛了抛,怔怔又道:“当年他与剑神对决,两人互问剑
道真谛,那剑神说‘神剑如我,吾即剑神’,好生霸气,震住了满堂宾客。可咱师父却
老老实实、平平淡淡地回了八个字……”琼芳打断了话,她接过松球,替苏颖超剥了几
颗松子,送到他嘴里喂了。含笑便道:“你说了好几回啦,他说‘我就是剑,剑就是我
’。吓得剑神脸都青了……”
苏颖超静静地道:“剑神本来脸色就青,不是给谁吓得。”琼芳知道情郎见贤思齐,
含笑便道:“别提这些往事了。你还那么年轻,总有一天也会是天下第一。”
苏颖超微微苦笑,他抬眼起来,眺望夜空,脸色转为严肃。低声道:“芳妹,作为
一个剑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剑,师父有,剑神也有。每个人都必须明白,他的剑是什
么,他又为何练剑,这是剑客的第一关,也是最后的一关。”他手抚长剑,幽幽地道:
“跨不过这关,别说是天下第一,恐怕连剑都练不下去了。”
琼芳见他一脸沉郁,心里有些担忧,忙道:“宁老师告诉你答案了么?”
苏颖超摇头道:“每个人的剑都不同,纵使师徒之亲,也不能瓜代。这个答案只能
自己寻找。”他又捡了枚松球起来,轻轻抛了抛,叹道:“我至今练剑已有十二年,日
夜沉思,我的剑是什么?我又为何练剑?我好几次以为自己找到了,可每到夜半无人、
心头孤单之时,我就知道自己错了。因为我还不能回答那个疑问……”琼芳柔声便问:
“什么疑问?”
华山掌门两手捧起长剑,抱入怀里,自问自答:“苏颖超,你为何练剑?你真喜欢
练剑么?固然赢的感觉很好,可习练的路程好难熬,更别说是输的时候了。那么辛苦煎
熬,你图的是什么?你死掉以后,你希望留什么东西下来?”琼芳知道情郎剑道造诣极
高,如果能跨过这关,必入无上境界。当即柔声道:“不要勉强,许多事情慢慢想,总
有融会贯通的一天。”
苏颖超浑似不觉,他手握剑柄,怔怔又道:“有时累了、想要放弃了,可蓦然回首,
赫然惊觉自己早已无路可走……不知何时,剑已是我的一切,逼着我不得不练它、不得
不拜它……”说着说,眼中含泪,大眼灵气瞬间消灭,竟然变得黯然无光。他转望琼芳,
低声道:“我一直有个感觉,师父找错传人了。”
琼芳啊地一声,慌道:“你别胡思乱想,宁大侠是天下第一高手,他的眼光是不会
错的。”
苏颖超也没反驳,只是怔怔出神。过得半晌,忽道:“芳妹,你见过我师父么?”
宁不凡最后一次露脸,乃是在封剑退隐大会上。琼芳今年不过二十来岁,当时更只
是个小小女童,自是无缘赴会。她摇了摇头,道:“我福薄,无缘识荆,不然要能让这
位祖师爷点拨一二,定有无限益处……唉,恨只恨自己年岁小,不能和豪杰并肩……”
她拉拉杂杂地说了一大段,却听苏颖超轻轻一笑,打断了她:“那你可错了。如果
你真想成为一个剑客,便不该认得师父。”琼芳不知他何出此言,一时樱口微张,无法
接话。
苏颖超淡淡一笑,将长剑放落,道:“与宁不凡生在一个年代,那是一种大不幸。”
琼芳有些诧异,喃喃地道:“你……你这话是……”
苏颖超叹道:“举个例吧,我那傅师叔剑法高超,说来也是一等一的名家,可惜他
千对万对,却生错了时代。你且想想,在我师父面前,连剑神也不过是个庸才,更何况
是我那傅师叔?师叔辛苦练了一辈子,剑道造诣极为深厚,可天下有了宁不凡,谁还在
乎一个傅元影?最后只能籍籍无名地沦落到北京,替你爷爷办事……每回瞧见他,我心
里都很难过……”
玉清观豪杰辈出,赵老五、华山双怪都属上一代门人,青壮一代则有十八位师兄弟,
同门虽多,但宁不凡武功超绝天下,其余门人难望项背,诸兄弟按着华山的祖宗规矩,
艺成后便只能离开本门。那傅元影便是其中之一。直到前掌门退隐,诸大长老奉召返山,
傅元影才携家带眷、千里迢迢回观,一连辅佐苏颖超数年之久。琼芳虽然熟悉这些事情,
心里却怎么也没料到,那位温文儒雅的傅师范竟有这段心事。
苏颖超叹了口气,缓缓起身,自行走到院中,他左手持剑,右手握柄,铿地一声大
响,剑刃出鞘,迎向了无限繁星。他凝视自己的长剑,凛然道:“芳妹,每个人都有自
己的剑,我也一样。我如果找不到自己的路子,我将什么都不是,连影子都不是。”
雪花遍地,漫天星光陪伴着华山第十代掌门。只见他双手高举,剑柄贴额,持剑如
持香。琼芳轻呼一声,心头不由怦怦跳着。她心里明白,情人要使出那招剑法,那号称
武学极界的无上绝招。
三达剑第二式,“仁剑震音扬”。号为前朝第一武学,至今无人跨越的武道玄关。
在心上人的注视下,天才剑客使动了绝学,只见剑刃旋转如盘,掌心那点黏劲攸关
成败,气不能过脸、力不可萦弱,须得体悟“仁”这一字,方能恰如其分。
剑刃旋动奇快,却不闻分毫破空声响,腊月寒风吹拂,雪花渐落,轻轻坠上了仁剑
光盘。
飕地锐响破空,院子里生出了惊诧,哆地一声,飞出的长剑戳刺枯木,惊起了树洞
里歇息的松鼠小兽。这一剑力道过猛,剑柄兀自震颤不休。
这不是王道服人的招式,所以也不是天下第一守招……
第十代掌门愕然坐倒,怔怔望着满天繁星。
这不是仁剑,所以他彻头彻尾败给黑衣人,大挫败。
琼芳从未见过情郎这般颓丧,一时心生不忍,低声道:“走了,咱们回房吧。”耳
边传来温柔的呼唤,在琼芳的搀扶安慰下,苏颖超被迫起身,他脚步迟缓,左手攀在情
人肩上,琼芳吻了吻他,让苏颖超靠在她的怀里。
苏颖超微微苦笑,不过几步过去,喉头便已微微喘息。
那响声不似叹息,也不像是啜泣,反倒像是……像是……
呕!大口鲜血直喷出来,那是吐血声!
在琼芳的尖叫声中,苏颖超的双膝再也撑不住身子的份量,咚地一声,已然跪倒在
地。
绷紧的弦已经断了,整整十一年的艰苦宿命,无止无尽地护卫“天下第一”的不败
名衔,那超越年龄的沉重巨担,终于压垮了少年的双肩……
从十六岁就接下了华山门户,失去了师父的少年,独自带领同门渡过乱世,在一场
场惊涛骇浪中等待破茧而出的一天。如今他终于败了。
鲜血从喉头冒出,喃喃无语,灯笼微光将苏颖超的身子晒在地下,成了沉默的黑影。
影子不是真正的天才,也不是“天下第一”,败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第三回…
…当长胜不败中断之后,是否便要输个不停、从此兵败如山倒……
面触尘埃,黑影与本人合而为一,成为一动不动的卑微石块。琼芳望着倒地不起的
情郎,一时双手掩面,放声痛哭起来。
傅元影把苏颖超抱了回来,让他卧床回力,琼芳虽也忙了一晚,但此刻仍强打精神,
她手持棉花,坐在榻边,腻声道:“颖超,来,先擦药。”房门阖上了,夜深人静,别
无旁人打扰,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方能止痛疗伤。只是苏颖超并无一句言语,听得叫唤,
仅面向照壁,不曾转过身来。
琼芳又唤了几声,却是声声唤不回,她紧泯下唇,痴痴望着苏颖超的背影。她不知
该怎么办,她从未看过情郎这个模样。他本是从容大度、自信乐观的一个人,可现下他
变得如此颓丧痛苦,连话都不和自己说……
琼芳放落了棉花,眼角忽然湿润了。这一刻让她想到爷爷。
当年爹爹病危之时,爷爷就如这般傻傻地坐着。他背对着自己,一动不动,彷如坐
着的死人。 悲苦往事重演,琼芳便如二十年前束手无策的自己,只能珠泪暗弹。
华山门人围在病榻旁,眼见琼芳满面泪水,算盘怪大声便喝:“徒孙啊,人家琼小
姐和你说话哪,你这是什么死样子?面壁思过么?”说着举脚上床,便要去踹,众人急
忙拉开了。肥秤怪不知他得了什么怪病,忙劝道:“掌门徒孙莫发愁?你瞧那哲尔丹给
人打得灰头土脸,什么宋通明、宗泽思巴,全都不堪一击,却只你一人守住最后关卡,
嘿,谁才是魁星战五关的赢家,日后大伙儿不难明白了。”算盘怪哈哈大笑,喝道:
“天下第一!便是这四个字!”
算盘怪向来说话毫无遮拦,但此时却也不是胡言乱语,黑衣人所向无敌,下手奇重,
无论是哲尔丹、宋通明、抑或是玉川子、宗泽思巴,汉蒙两国高手或脱臼、或中掌,无
不落得重伤惨败的下场,却只有苏颖超守住最后的门户,击退黑衣人,保住了胡志廉的
爱子正堂。如此功绩,自该大力宣扬一番。
“大家出去!”众门人听得此言,无不愣住了,诸人回目望去,只见傅元影目光沉
敛,手指门外,低声道:“你们先出去,让掌门独处一会儿。”陈得福素来干练,当即
抢了上来,同两位师叔祖低声说话,自把两个老的引开了。
门人一一离去,傅元影见琼芳兀自留在房中,他叹了口气,道:“小姐,你也必须
出去。”琼芳慌道:“为……为什么?”傅元影眼眶微微一红,低声道:“因为他是一
个剑士。”
“剑士?”琼芳泪水涌出,霎时嘤咛一声,哭道:“我才不管什么剑!”小女儿的
身影扑上了床,紧紧抱住她内心的依靠,悲声道:“颖超!望着我,和我说话,你不可
以倒下去!不可以!”
爹爹死掉的那一天,琼芳献出了女儿家的裙裳,她代替了爹爹,成为紫云轩的少阁
主,从此也替爹爹担下爷爷的期待,让老人家满怀希望地活下去。如今为了最心爱的情
郎,她不只可以扔下胭脂腮红,连最宝贵的性命,她也可以抛下……
颖超,告诉我,你一定能够站起来……
腊月初一的紫云轩,蒙蒙天光从窗格儿里映照进来,远处也传来阵阵爆竹声,天将
黎明、年关不远,这一夜终于过完了。
琼芳倒卧香闺,怔怔不语。
在这一夜,自己熟知的情郎不见了。那个从容自信的青年剑侠已被打倒在地,再也
爬不起身来。琼芳很久没哭了,自从接下紫云轩之后,她几乎没有掉过一滴泪。可今夜
她着着实实哭了一场。
好奇怪,这里还是北京城么?情郎可是堂堂的华山掌门、魁星战五关的最后主将,
那胡志廉更是名满天下的进士榜眼,礼部赫赫有名的侍郎大人,怎么会沦落到束手无策
的地步呢?
琼芳的火气不断上涨,又恨又悲,讨厌这一刻,讨厌那种无奈、讨厌那种痛苦、讨
厌那种束手无策的悲淳……
“打回去!”
轰地一声,桌子给掀翻过来,秋风扫落叶,桌上茶碗全都摔落在地,当啷啷,碎裂
声开满一地。她意犹未尽,恣意刁蛮,登又踢破了衣柜,狠命将里头的儒巾衣裳全数扔
出,霎时之间,寻出了一只大木箱。
当朝第一权贵世家,珍藏着无数神器宝物,这只木箱装着爹爹传给她的遗物,也装
着琼家的镇府之宝。
漂亮的凤眼闪烁生光,琼芳蹲地俯身,从宝箱中拾起一柄神物。
“怎么输掉的,咱们便怎么讨回来!”琼大小姐杏腮火红,望着寒气慑人的鸟铳。
双管火枪,传于西域,后膛填装,乃是当今世上独一无二的连发枪,也是她十六岁
生日收下的礼物。这柄火枪如要让宋公迈见了,定然惊得这老头跳将起来,因为枪柄上
镶了两个最让他畏惧的镂金字儿,称作“江充”。
这柄鸟铳正是前朝太师的随身佩枪,也是他唯一遗留人间的足迹。
纤手翻开枪柄,填入双发火弹,她扬起火枪,咬牙切齿,准心对正窗外,血债必须
血偿,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才是她的信条。
此时琼芳只想不择手段,狠狠把黑衣人宰成十七八块,什么江湖规矩,武林教条,
她才不想管。开枪射打、陷阱捕捉,无论用什么法子,总之她要抓住黑衣人。
没有什么敢不敢,只要下定决心的事,她就一定办到,这便是少阁主琼芳的脾气。
她不只有独生女的娇,还有一脉单传的专。这世上只有三个人管得动她,一个是爷
爷,一个是姑姑,还一个是情郎。倒不是她怕这些人,而是她深爱这些人,她不愿挚爱
们受到一点损伤。也是为此,只要能让情郎好转过来,她什么都愿意。
把枪塞入腰带,正要掩上宝箱,忽然眼皮一眨,看到了箱底压着的另一样东西。
“玉如意”。这是大户人家赏玩的吉祥闲物,或为玉器、或做漆器,平日执于掌上,
示意身份显赫尊贵。这只玉如意,正是琼家先人所用。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回忆,纵使年岁轻如琼芳,也无例外。这只玉如意是爹爹的遗物,
也是他在世时永不离手的宝贝,只因那是娘亲手赠给爹爹的。
没有见过母亲,自己来到世上的时刻,母亲便死了,从此只有一幅仕女画像陪伴她,
以及那捧着如意怔怔无语的爹爹。
琼芳颤抖着双手,将那玉如意捧入怀里,忍不住泪如雨下。
说来她不该哭,爹爹已经死去十多年了,有时候午夜梦回,她甚至想不起爹爹的样
貌。但也许正是如此……她才更想哭……
香闺门口传来叩门声响,琼芳收拾了泪水,把如意藏入了枕下,跟着打开了门。眼
前这人面貌清隽,正是“雨枫先生”傅元影。
琼芳心里挂记苏颖超,眼看傅元影面色凝重,忙问道:“颖超好些了么?”傅元影
正要说话,忽见琼芳满面泪痕,又见满地碎瓷烂瓦,桌椅东翻西倒,好似打了一场大仗。
他怔怔推想,便道:“大小姐,我们出去走走。”四下无人之时,傅元影一向称她
“大小姐”,不管琼芳愿不愿意。久而久之,琼芳倒也习惯了。
两人离房出门,那紫云轩位在京城近郊,占地广阔,傅元影却越走越远,穿门出户,
居然朝城郊行去。此时犹在清晨,天候又寒,不见半个行人,琼芳实在按耐不住,登时
抢上拦路,娇声道:“傅师范!到底颖超怎么了?”
傅元影见大小姐满面焦急,便报以温颜微笑,道:“别着急,咱俩一会儿说得话儿
很是要紧,万万不能给外人听,到旷野去。”此刻街上不见半个行人,傅元影尚且如此
慎重,琼芳心下微微一凛,方才知晓事情非比寻常。
一路行出,傅元影脚下渐渐加快,竟是运起了轻功,这位剑法师范虽不以轻功见长,
但他年过五十,内力精湛,长力尤其稳剑琼芳急起直追,奔得面红耳赤,她一夜未睡,
颇感困顿,偏生天色又昏沉,只得死熬着气力去追,开头几里尚能亦步亦趋,不旋踵便
已坠后。
数里过后,河水声声,放眼望去,面前白茫茫地一片冰霜水雾,全不见师范人影,
琼芳奔跑之下,早已娇喘不止,她缓步回力,调匀呼吸,张嘴轻呼道:“傅师范,你在
何处?”
喊了几声,不见人影,心下正感纳闷,正待反身寻人,陡听刷地一声,身旁黑影闪
过,风声呼啸,竟有一柄长剑直刺而来!琼芳心下大惊:“这是什么人?为何要埋伏在
此?”
天色阴霾,将那人的身影裹为雾蒙蒙的一团,霎时剑光闪动,连连抢招。琼芳急忙
回身闪避,跟着铁扇使个战字诀,便向敌人攻去。那人变招也是奇快,长剑一让,避过
了扇面,仍是直刺而来,分毫不见缓歇。对方功力沉稳,精明老辣,远在自己之上。琼
芳不惊反笑,道:“师范,您同我闹着玩么?”
她虽然点破了对方身份,那人却无缓手之意,琼芳恁也胆大,心中一存定见,当即
凝立不动,任凭敌人朝自己杀来。长剑将到面前,性命大见危急,琼芳却摆出了大小姐
的架子,分毫不闪,陡听那人喝道:“快使挥字诀!”
这套“铁扇功”乃是琼家世传的武艺,分点、戳、刺、挥、扫、打、扑、提等十六
字诀,外人无从得知,来人必是傅元影无疑。琼芳早已料到如此,心中便笑:“你要真
杀了我,那算我认栽。”左手挥开了铁扇,一时火花四溅,扇面如盾,恰恰挡下了剑尖,
跟着莲步近探,曼妙身影一个回动,扇柄点落,已然打向敌人。
两人以快打快,那人不住喂招试探,琼芳也把一套扇法使得淋漓尽致,双方连过数
十招,堪堪使到最后一招“秀凤戏凰”,忽觉手中铁扇僵住,扇骨竟给两指夹住了,当
下收敛娥眉,抬首去望,果然眼前那位剑侠丹唇凤眉,五十多岁年纪,便是爷爷重金礼
聘的家臣傅元影。
苏颖超与黑衣人较量,本只受了些许轻伤,不似宋通明等人折腕断骨,但他不知为
何,居然吐血倒下,昏迷不醒,这才让傅元影满心烦忧,把自己引到永定河旁。琼芳收
回了铁扇,左手置在腰间,秀目回眸,含笑道:“傅师范,你险些打坏了我。不怕我回
家找爷爷说么?”
但见琼家小姐左手叉腰,星目彗眼,含媚带娇,虽着男装,却比寻常女子更加美艳。
傅元影不敢多看她的丽色,当即还剑入鞘,咳道:“傅某失礼了。少阁主武功大进,
不枉平日苦练勤修。国丈若是得知,必庆琼家后继有人。”
琼芳轻摇铁扇,含笑道:“好个‘哄’字诀。”铁扇功点挑戳刺、挥扫洒旋,共分
十六字诀,却无这个“哄”字,如此说话,自是说笑之意。
冬日酷寒,永定河上冰雪漂荡,载沉载浮,有如冰川。两人站立河边,眼看傅元影
抚须无语,颇见哂然,琼芳挂念苏颖超,便道:“师范,颖超究竟如何了,可以说了么?”
傅元影不言不语,只从怀中取出一只木盒,交到琼芳手里。琼芳凝目去看,但见木
漆斑旧,形状古朴,看得出年代久远,她心下微微一凛,已知盒里所藏物事必有重大来
历。
傅元影解释道:“当年我山前掌门不凡师兄封剑退隐,传下了两样要紧物事。”他
伸手过来,打开木盒,露出了盒内的衬里。盒内置了本经书,另有颗泥丸,两样物事都
给丝缎覆盖,极见慎重。傅元影取起经书,低声道:“华山三达剑古谱,这是第一样。”
看那册子古境领常,正是玉清镇山之宝,“三达剑”原文古册。天下第一剑 便在
眼前。琼芳掩嘴惊呼,好奇之下,便想伸手去翻。傅元影向来精明,登时看破她的心思,
当即微笑道:“小姐本是我山之人,便要翻看,也没什么。”琼芳眨了眨眼,甜甜一笑,
却没伸手出去。当年两小无嫌猜,这居中搓和之功,却非傅元影莫属。说来便似两人的
媒人一般。傅元影见她缩手,含笑便道:“大小姐,尽管翻,不打紧的。”
琼芳脸泛红晕,摇了摇头,含羞道:“过完年再翻。”过年之后,自己便要嫁入苏
家,届时苏颖超不只是华山掌门,也要成为紫云轩的男主人,而自己也算是华山门下的
一员,倒时再来瞧个痛快,那也不嫌晚。
傅元影不置可否,便把经书收了回去。琼芳见盒中还有一颗黝黑泥丸,模样粗陋之
至,丹不似丹,药不似药,全无特出之处,她有些好奇,复感纳闷,便问道:“这又是
什么?”
傅元影将泥丸拿在手里,轻轻一笑,道:“这是苏掌门心里的依靠。”
琼芳啊了一声,反问道:“依靠?”傅元影微微颔首,他拿起泥丸,道:“当年师
兄退隐,临走前留下了一颗泥丸,说将来我山弟子要是遇上不能解决的事,便把这泥丸
捏破,自能找到解决之道。”琼芳颇见惊奇,她虽与华山上下相熟,却也不知此事。
傅元影道:“这十多年来,江湖门派屡屡倾轧,每回遇到练武不顺、同门不服之时,
颖超都会独自走到旷野之中,拿着这颗泥丸沉思。”他把泥丸捧在掌心,低声又道:
“颖超第一回拿出这颗泥丸,只有十七岁。那年他苦练智剑不成,只能避开门人,私下
来到后山,我偷偷随着他,看他坐在山巅,捧着这颗泥丸,整整哭了一个多时辰。”
琼芳惊道:“哭?颖超他会哭?我……我不相信……”
傅元影微微一笑,道:“他是个好强的孩子。人前人后,一派从容,绝不显露半点
心事。只是他怎么瞒,却都瞒不过我这个师叔。”
当年宁不凡退隐,华山举派为之倾颓,着实销声匿迹了几年,事隔多时,好容易靠
着苏颖超的“智剑”再次打响名号,固然可说宁不凡果然有识人之明,所托得人,但换
句话说,苏颖超身上的担子也不是外人所能想像于万一。琼芳轻叹一声,点了点头,大
起怜悯之意。
傅元影又道:“一回又一回,每逢他失败了、不顺遂了,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拿出这
颗泥丸,不知有多少次想捏破它。只是这泥丸再好再管用,终究也只能捏破一次,日后
再要遇到困顿,没了泥丸,他也没了最后一道依靠……”他叹了口气,续道:“年复一
年,这泥丸始终保存不动,拿着泥丸的孩子也渐渐长大,成为我山第一高手……”琼芳
默默听着情郎的心事,心里生出了万端柔情,幽幽地道:“傅师范,颖超他到底怎么了?”
傅元影叹了口气,道:“他病了。”
琼芳心下一凛,忙道:“病了?莫非……莫非那黑衣人使毒了?”
傅元影摇首低叹,道:“那倒不是。他是生了心他迷失了。”眼见琼芳怔怔不语,
傅元影低声又道:“这次败北,不只击败了他,也毁去他的剑道。如果他不能再次找到
自我……恐怕……恐怕……”霎时重重叹了口气,摇头道:“永远都不能使剑了。”
琼芳忍住泪水,别开了头,低声道:“傅师范……告诉我……我们要如何帮他?”
傅元影叹了口气,道:“我要向前掌门求援。”猛听波地一响,手上一用劲,那泥
丸竟尔碎裂。琼芳掩嘴惊呼,道:“你……你捏破了它?”傅元影右手握拳,面向琼芳,
毅然道:“整整十一年,宁师兄杳无踪影。如今该是找他回来的时候了。”琼芳啊了一
声,道:“他……他不是退隐了么?真会愿意回来么?”
傅元影摇头道:“不管他回不回来,我都有办法逼他回来。”琼芳喃喃地道:“你
是说颖超?”傅元影微微一笑,摇头道:“不是。”他伸指朝琼芳一指,含笑道:“你,
便是我的王牌。只要你愿意出面说项,他就必须回来。”
琼芳满面好奇,倒不知自己有这等神奇法力,她虽然聪慧解事,却对宁不凡一无所
悉,别说这位高手的天性喜好,连他的形貌高矮也不曾瞧过,却要她如何找人出来?她
茫然不解,一时只眨了眨眼,望着傅元影。傅元影含笑道:“我不是开你玩笑。你有两
个身份,宁掌门只要见了你,必然跟你回来。”琼芳嫣然一笑:“我很丑,还有我很笨。”
傅元影哈哈大笑,道:“小姐艳冠群芳,秀外慧中,实乃千中选一的美女,若要言
丑,岂不愧煞天下女儿家?”琼芳含笑道:“傅师范这般口才,不入朝做官,恁也可惜
了。”
傅元影被她逗得说不了话,他笑了一阵,方才正色道:“其一,你是我华山未过门
的媳妇,我家苏掌门心中的唯一挚爱。为了这个理由,只要你找上了门,宁师兄不得不
见你。”琼芳脸上羞红,心中满是甜蜜,忍不住低下头去,低声道:“那第二个情由呢?”
傅元影道:“第二个理由再简单不过了。你姓琼,为了这个字,他决计推托不了。”
琼芳原本芳心含羞,陡听此言,心下也是一阵诧异,忙道:“他……他欠过我爷爷
的人情么?”
傅元影凝视着琼芳娇美的脸庞,摇头道:“你别多问。有些事不方便说,也不能随
便说。总之宁掌门只要见到了你,无论他躲在天涯海角,必要束装出发,决无推辞余地。”
傅元影张掌向天,那泥丸里赫然是张字条。听他毅然道:“来吧,我们一块儿来找
人。”
琼芳这才明白,先前傅元影为何要试探自己的武功,原来只是看她根柢如何,能否
吃得了跋涉之苦。只是她自来胆大冒险,什么也不瞧在眼里,便算不会半分武功,她也
绝丕言退。欣喜之下,当即展开字条,想来宁掌门的行踪,便在这条子里。无论他躲在
何处,只要有了讯息,自都能将他找出来。
字条如此重大,两人不感怠慢,一同低头去读。只是字迹入得眼里,却让两人面面
相觑,琼芳慌道:“这几条黑线歪歪曲曲,可有什么玄机么?”傅元影干笑两声,却也
傻了。
纸条上的既非文字,也非图画,只来来回回画了十来条黑线,蜿蜒弯曲,如同泼墨,
委实怪诞莫名。琼芳满心惊诧,傅元影也是一脸迷惑,这两人均是智慧之人,一个是道
行深湛、一个聪慧解人,在这字条前却都没了主意。
傅元影反覆踱步,这泥丸如此要紧,关系着华山满门的气运,师兄便再任性怪诞十
倍,也不能草草书上几笔应付了事。只是纸条没有一字交代,连地图讯号也未瞧见,却
要他如何找人?傅元影低头思量,自知师兄悟性高绝,行事一向不按常理,想来其中必
有深意,只是参不透而已。
琼芳怔怔地道:“除了这字条,你们完全没有宁大侠的消息么?”
傅元影沉吟许久,道:“大约是八九年前吧,那年天下爆发兵祸,贼匪占领甘肃全
境,直逼陕西而来。观里乱吵粱片,我为了迁山之事,与几位耆宿连络了,便曾去寻师
兄的下落……只是咱们正主儿没瞧见,却在长安遇上了一位同门。”琼芳惊道:“同门?
也是个高手么?”
傅元影拿起字条细看,摇头道:“我那位同门不会武功,却是个奇人,他昔日也在
华山待过,只因熬不住苦,便下山逃溜,后来成了个算命术士。只因他一直与掌门交好,
是以宁师兄退隐之后,曾有几年与他一同住居。我们遇上了他,便从他口中探听出了消
息。”琼芳大感惊奇,华山怪人极多,双怪已是难得一见的为老不尊,却不知还有个算
命术士,倒不知此人道行如何了。她眨了眨眼,微笑问道:“后来呢?那算命的替你们
卜出卦象了?”
傅元影摇头道:“据这位同门透露,好似宁师兄不愿留在北方,退隐之后第四年,
便到夜郎之国去了。”琼芳喃喃地道:“夜郎之国?你们是说黔中?”
傅元影颔首道:“正是黔中郡。咱们听说他去了西南,前后三次遣人南下,只是这
贵州省境何其之大,我三访遵义、镇远等大城,却都没见到人,却不知行踪究竟何在…
…”他低声述说,琼芳有些心不在焉,她忽然柳眉一动,道:“傅师范,劳烦把字条给
我。”
傅元影向知少阁主之能,一听她别有洞见,一时心下大喜,急忙递了过去。琼芳接
过字条,仰手过顶,就着天光去看,只见笔墨苍劲,一直一横一勾,越看越感玄妙。
傅元影忙道:“少阁主瞧出什么了?”
琼芳心有灵犀,当下横持字条去看,忽听她啊地一声,低声道:“你来瞧,看这几
道笔画,像是什么?”傅元影接过字条,陡见那几条粗墨黑线如同流水,一路浩荡而去,
行到纸条中段,忽地向下倾斜,跟着向上勾起,之后又一路绵延而去,看这图样,好似
……好似……
傅元影看不出端倪,正要开口询问,忽见琼芳掉转了头,直往城内急奔。傅元影吃
了一惊,赶忙追上,问道:“怎么了?到底有何古怪?”琼芳毫不理会,脚下反而加快,
加紧朝城内奔去。
两人奔入城中,此刻天色早已大明,城内携来往禳,行人无数,琼芳推开了几名行
人,匆匆朝一处地方奔去,傅元影急忙相随,奔到近处,却是一处书铺。
琼芳一股脑儿奔了进去,店里只一名少年看着。他正要迎上,琼芳却自行奔到书堆
里,拼命翻找。那少年吓了一跳,慌道:“公子!您要什么,尽管同小人说。”傅元影
从怀里取出一小锭元宝,塞在那少年手中,示意他莫要打扰。
那少年喜出望外,正要道谢,猛听哗地一声,店里长桌杂物一扫而空,代之而上的,
却是一张地理图。傅元影急忙抢上,只见琼芳伸指沿图向下,修长玉指缓缓挪移,沿北
京一路南下,越黄河、过两湖,缓缓定下。
指端定住,却是停在贵州之上。傅元影看不出玄机,尚在皱眉苦思,琼芳指端缓缓
移动,来到了一条浩荡大水之上。她娇声喘息,连连唤道:“傅师范…快来……快来瞧
这里……”
白水河!大河连绵而去,琼芳的玉指缓缓下移,终于到了浩瀚的河水尽头。
大水奔腾而下,水雾弥漫千丈之高,通天落地如神佛之泪,傅元影终于懂了,他赶
忙横持字条,细细去看,果见那几道墨迹如同山水,奔腾豪放,气象万千,果然便如…
…
天下第一大水瀑!
两人心意相通,一同点了点头。贵州孕有天下第一大瀑,按图索骥,必藏有天下第
一高手的行踪!
什么都不必怕了……只要找到宁不凡,别说什么黑衣人、白衣鬼,从此华山大杀四
方,那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至高荣境,终要重返而来!
第七章黑契丹
鄂图曼、土库曼、大食、波斯,粗糙的指端一路东移,缓缓凝下,来到了蓝色的里
海。
指端持续东移,穿过了黄烟漫天的大漠,定向天国花园。
指节收拢,束起手上的地图,霎时之间,一双锐利的豹眼凝视前方。
冬日过午时分,身穿白衣的正教徒回到了王都。天光辉映皇宫尖塔,绽现帝国天威,
这里是富庶之乡,西域第一大国,传奇之城撒马尔罕。王宫正门的那个剽悍身影奉召返
京,即将为帝国写下新的一页传奇。
“帖木儿灭里”。蒙可汗恩赐,他是第八代“煞金”。
长发覆盖正教英雄的前额,垂到了面颊的两侧,宽高的衣领竖起,掩住了满是胡须
的下颚与嘴唇,除了那双明亮的眼神,豹将军什么都不愿显露出来,便如回部的女子一
般羞涩。
女人以面纱隐藏美艳的面孔,为了严格的诫律,她们把肉体的美好留给丈夫,那英
雄呢?用浓须遮盖坚毅的嘴唇,用长发覆盖英俊的面颊,帖木儿灭里那剽悍的脸孔,却
是留给谁呢?难道是为了无所不在的安拉大神么?
将地图收入了怀中,第八代“煞金”叱退了随从,直朝王宫迈进。
行上宽阔的瓷阶,地下那片宝蓝瓷砖激起光芒,彷佛辽阔的蓝色裹海。军靴一路踏
踏亮响,勇士归国,身旁侍卫一个个提枪肃立,豹将军是他们心目中的天神,无人胆敢
失礼。
斑大的身影无畏无惧,帖木儿灭里昂首阔步,向前侵袭。陡然间,脚步声停顿,帖
木儿灭里深深吸了口气,肃身转向,瞻仰那面令人屏息的大血墙。
好久没看见这幅壁画了,两年了,好像出使鄂图曼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都城,瞻
仰这连绵不尽的血腥大壁画。
一幅又一幅的图画,描绘了汗国的传奇,他是英俊的、勇猛的、高大的、博学的英
雄……但描绘他不需五颜釉彩,只需割开羊颈,让鲜血般的烫红泼洒上墙,那便足够了。
一切传奇的起源,“跛者”,描绘他的凶颜只需一种颜色,大血红。
西方圣人诞生后的第一千三百七十年,统一回纥人、波斯人、普图什人,“跛者”
创建了蒙古第二帝国,这就是壁画里的故事。“跛者”踩过了满地的死尸,惩罚了北方
钦察国,侵略了南方的天竺,屠戮了西方的奥斯曼与伊儿汗,杀人王自称是成吉思汗后
裔,他就是第二帝国的开国圣君帖木儿大帝。
让人惊怕的凶狠面孔,连第八代煞金也无法匹敌,他被迫向后退开一步,内心出现
了悸动。
“跛者”几乎统一了正教疆域,剽悍的鄂图曼、勇猛的赛尔柱,这些枭雄在他眼中,
不过是待宰的羔羊。这位大帝杀了很多人,他连自己的祖先都杀死了,自称是蒙古王公
直系子孙的帖木儿,他的轮廓一点也不像尊贵的成吉思汗,他是突厥后裔。
“跛者”征服了无数人,却无法征服自己,他连自己的身世都必须伪造。
突厥人伪称蒙古人,波斯人改装大食人,不幸的时代,总有许多的悲哀。也许,这
样的无奈安慰了自己,让他选用了这位征服者的名号,从此自称……
“帖木儿灭里!帖木儿灭里!”
沉思被打断了,背后喊起了自己的姓名,虽然从出生就用了这个姓名,至今他依然
感到陌生。帖木儿灭里低声叹息,他回转身子,单膝跪地,等候着西域第一强国的君王
到来。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空旷的宫殿长廊里激起阵阵回音。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大胡子,
大胡子兵卒簇拥着一个大胡子,来到自己面前。帖木儿灭里低头垂目,双手交叉胸前,
称颂道:“伟大的可汗陛下,帖木儿灭里不敢直视您雄狮般的尊颜。”
眼前这个宽厚的男人叫做“达伯儿罕”,他就是当今汗国之君。面对称颂,国主只
如平常点头,他拍了拍帖木儿灭里的肩头,吁出了一口长气:“你可从西方回来了……”
面向可汗,帖木儿灭里也如平常一般,紧紧地眯着豹眼。耳中彷佛响起了那场激辩
……
木里诧可汗如是说:“杀戮就是愚昧!汗国够强大了,掌管帝国的男人不必骁勇善
战,西域要想繁荣富庶,就必须选择一位仁慈的君王。达伯儿罕,他就是朕的决定!”
“仁慈就是懦弱!草原是残酷的,仁慈的狮子没有食粮。它会被别的公狮子吃掉,
它的配偶会被强奸!”如同天竺猛狮的四王子,向佛祖般的父亲发出狮子吼:“你的决
定错了!”
帖木儿灭里跟随在可汗背后,口中不由发出幽幽叹息。身为勇士的他,毋宁相信了
四王子。胆小鬼不会发动战争,却也无法保护汗国,达伯儿罕不是英雄,他的见识不如
父亲,才干不如祖先,他无力维持帝国。
怎么办呢?佛祖的无边法力也无法解开的难题,木里诧可汗要如何解决?
答案是一个宝藏,帖木儿灭里下弯的嘴角微微平复,眼前闪过了宝藏的容情。
那年宝藏站在空旷贫瘠的大地上,天真地回答本里诧:“我们不是狮子啊,我们没
有锐利爪子,可是我们……”宝藏举起白嫩的两只小手,笑道:“有这个啊!”
十一年来,汗国不曾发动过一场战争,但它的领土却变大了,物产增多了。凶暴的
土库曼人驯服为温良农民,桀傲的突厥人成为巧手工匠。当他们放下了反抗的刀刃,拾
起了牛犁,从内心呼唤宝藏的名号时,对木里诧可汗的感激就更加真诚。
“银川,我们的母亲、我们的长姐。感激你为我们带来食粮,”
银川公主,她就是这道难题的解答,也是木里诧可汗留给臣民的宝藏。
帖木儿灭里眼中闪动着笑意,脚步不由得跨得更加大了。
第一次听说宝藏的故事,是在新王登基的宫殿里。
当年自己编入了卫队,奉召参见中国公主,见面谒上之前,帖木儿灭里便听过了传
说,据称这名女子来到西疆之时,便以母仪天下的气韵惊动万军,连最剽悍的“勃耳嗤
亲王”也曾目眩神驰。
误把枕边驯羊当宝藏,这岂止是天大的笑话而已?恐怕还是个亡国警讯。那时的帖
木儿灭里忍不住要哈哈大笑。冷傲自负的他心里也有一个宝藏,不过这与女色无关,从
波斯到土库曼,无论是南方的天竺女人、抑或是北方的钦察女子,他连正眼都不想多看
一眼。
如同骄傲的突厥人、蛮横的蒙古人,这位名将也有属于祖先的光荣过去,他之所以
投效汗国,只为了一个埋藏已久的湮没宝藏。银川是干什么来着,他懒得理会。
立在殿阶下,等候谒见高高在上的公主,当遥不可及的眼神望来,帖木儿灭里便如
其他侍卫一般唱名,只是不同于他人,他不愿王妃对自己有任何印象。早以长发覆面的
他唱名之时嘶哑嗓子,帖木儿灭里五个字低沉快绝,浑不可辨。
汗国里这样的名字成千上万,谁也记不得,连他自己也经常忘记,何况别人?
伪装了一切,并不是来玩的。四王子叛乱,他并未追随新王当政,他也没有欢呼,
谁当政、谁反叛,于他都无涉。心中记挂的只有那个宝藏,它夜夜哭诉,不住纠缠自己,
终于让他甘冒生死大险,孤身投入汗国,成为王宫侍卫。
一年后,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这是千载难逢的一晚,今晚围猎,大批侍卫都保护
陛下去了,整片花园只有自己看守。如果今夜不能得手,下回又要等五年。
依照父亲的遗言,来到了那株大树下,他拨开泥土,拔掉了几十朵金雀花。在那一
刻,眼前闪耀生辉,百年来的传说被证实了,而内心尘封的往事,也被揭开了……
帖木儿灭里咬牙忍泪,花费了十年的心力,辗转五个世代,它还是回到了自己的手
中。孤独的武士紧紧抱住他的宝藏,泪水不自觉地坠落下来。
几乎要啜泣的一刻,帖木儿灭里被惊动了,咬住银牙,斜目向后,花圃里高挂明月,
月下有个闪耀生辉的女人。柔光使她的发丝发亮,衬得她的肤色更加白嫩。
万里西疆,卷发女子无数,但秀发能如水瀑般垂落双肩的美女,举国却只有一个。
银川,来到御花园漫步的她,居然没有宫女陪伴。
第二次相会,无疑让帖木儿灭里看得更加真切,自十二岁母亲过世后,便再也不曾
看过来自东方的美女,所以帖木儿灭里虽然带着诧异,他的目光却情不自禁地停下,驻
留在如瓷器般闪耀生辉的美女身上。
也许是看得太专注了,当中国美女回过身来,发觉了蹲在树下的自己,帖木儿灭里
居然不及回避。他现出了惊惶,也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错。
没有一个侍卫应该坐着。侍卫应该站、应当走,他们的职责是巡查。帖木儿灭里迅
捷低头,让长发盖住自己的面孔,他不要招惹麻烦,更不要王妃认出自己。
脚步声响起,美女缓缓行来,王妃的影子停在怠惰侍卫的脸上。
“你在偷懒。”字正腔圆的回回话,悦耳动听。
宾……帖木儿灭里口中没有说话,只是在内心发出哼声。沉默无言的他缓缓起身,
有些冷漠,有些无礼,但也不至于招惹冒渎的罪名。在凶狠豹眼的注视下,中国美女望
着满地的金雀花,问道:“这些花木,可是你弄死的么?”
“伟大的殿下,她们太过娇弱……”帖木儿灭里森然摇头,冷冷地道:“风吹草动
就能让她死亡。”
听得这样的回答,中国美女怔怔不语。她摇了摇头,道:“正因为娇弱,所以更要
保护她们,你说是么?”她蹲身下去,一朵一朵捡起了死去的花儿,良久,终于捧着满
手的金雀花,转身离开了。
帖木儿灭里冷冷瞧着,霍地发出断喝:“请留步!殿下。”
中国美女回眸过来,望向树下的虎豹。听他道:“把花留下来。”
无理也无礼,这个要求很是奇怪。公主有些诧异,一双美目眨了眨,问道:“为什
么?”
帖木儿灭里低下头去,右手缓缓移入上衣内袋,扣住了十字镖:“这里是我看守的
地方,即使是你,也不该攀折花木。”自己明明是毁坏花木的人,却只能这样直截了当
地喝止。他不善于说谎,也不知该怎么诈骗,总之他不会任凭王妃捧着金雀花离开。
必须保护自己的秘密……那些花卉必然引起旁人的注意,很快就会招来宫女。届时
脸掘花圃的事情泄漏,自己受到惩处事小,万一泄漏了来历,那可事关重大。此时此刻,
必须确认这个女人对自己无害,否则……他也没什么选择。
帖木儿灭里很凶,王妃好似有些诧异,她点了点头,双膝并拢,微做弯屈,在凶狠
的目光注视下,满手的花朵放回了地下。这个女人的仪态确实高雅,即使垂手落花,她
也没有弯腰,她的上半身依然挺直,那双素手温柔地让花儿睡在一起,像是替她们做了
个窝。
很好……帖木儿灭里略略放心。“殿下,小人在树下睡觉一事,您不会告诉别人吧?”
豹眼如刀,驻留在王妃雪嫩的面颊上,这是极为犯忌的举动,但他必须确保平安,
他不想招惹麻烦。倘若王妃把消息传出去,抑或在王宫里大声嚷嚷,他还是必须做出决
定。
善变的女人……只要现出了狡狯的神色,抑或是忧虑的容情,那不管回答什么字句,
都不必听了,帖木儿灭里不愿冒一点险,尤其是在脸出宝藏的一刻。
王妃的笑容一如平常,听她微笑道:“你很懒惰,又很会毁损花草,王宫里几百个
侍卫,没一个人像你这般恶劣……”豹眼微眯,十字镖缓缓掏出衣袋,耳中又听道:
“不过您莫要担忧……我不喜欢有人被鞭打,所以我不会说出去的……”
这声音极为诚挚,绝无虚假之处,听得出来,这女人天生不会说谎。帖木儿灭里松
懈了,利爪回缩,放开了十字镖。正要答谢,王妃微微一笑,说出了自己最为惊怕的几
个字。
“您现下放心了么?帖木儿灭里。”
突如其来的这句话,再次让他的右手收紧。连自己都会忘记的名字,王妃却能记住,
她不是寻常女人。树下的侍卫显得极为不安,他眼中现出了惧怕,脚下不由自主地踱步,
像是徘徊的豹子。
“你……你为何记得我的名字?”帖木儿灭里喘息不已。
“在我的国家里,勇士们不会隐藏他们的面孔……”王妃含笑停顿,目光轻掠,转
朝自己的覆面长发望去:“你很不同,你用头发盖住了脸,所以我记得你的名字,帖木
儿灭里,长发的帖木儿灭里。”
不曾那么怕过……自小到大始终隐姓埋名,倘若把戏被人揭穿,那自己便不能待在
这个国家了,帖木儿灭里咬紧牙关,双手握拳。现下有两条路,立时离开汗国,不然坐
以待毙,等候被人揭穿身份。他在思索自己要不要当场逃亡,离开这块令人疲 惫的土
地。
“帖木儿灭里,你的目光像是忠直的臣子,可是你却遮掩了面貌,可以告诉我,为
什么?”
面前的女人活脱是个笨蛋,她还说着令人更为不安的话,她替自己的命运下了决定。
帖木儿灭里没有选择,他亮出了树下掘出的宝藏,也为这个宝藏找到了高贵的祭品。
这是个危急时刻。四下无人,月过中天,地方是幽静的庭院,无人能救王妃一命。
手指按上了自己多年来的苦衷,只要寒光亮起,这个美女便会身首异处。
“好别致的刀……”中国公主掩嘴惊叹,她望着即将吃人的凶器,露出好奇的神色
:“我没有看过这样的刀。可以借我瞧么?”
操……傻子……“当然可以,当然可以,我的殿下。”帖木儿灭里冷冷一笑,将多
年来的辛苦横在王妃面前:“你可以尽量看,看个够。在你……嘿嘿……之前……”
月光照映神物,公主手上沉甸甸的,凤眼挪移间,即使富贵如她,也是暗暗惊呼。
这柄刀不只是凶器,还是件珍贵文物,刀身满是装饰,刀鞘阳刻文字,刀柄阴雕花
纹,鞘口缠绕金丝,排列了十二颗红宝,刀鞘正中则是一块翡翠古玉,只是鞘身颇见缺
损,可以想见饱经战火。
刀鞘上的楔形镂刻极其繁复,形状颇似汉字,却又不是汉字,吸引了女人的眼光。
王妃凝视着闪闪生辉的文字,神情专注,好似想要读懂它。
“王妃陛下,不要白费气力了,没人能懂这些字的。”帖木儿灭里露出了骄傲的神
色:“如果您看够了,臣现下就要让您……”
死字还未出口,王妃忽然樱唇微启,抢先吐出了两个字。
“耶律?”
这句话说出之时,号称无血无泪的西疆绝世高手也不得不为之震动。几十年了,没
有人知道他的氏族,早已烟没的光荣身世,在这一刹那被人叫破。帖木儿灭里的钢刀缓
缓放下下,他张大了嘴,望着博学的公主。
王妃眨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直接了当地问着:“这是契丹文,是不是?”
帖木儿灭里裂开大嘴,发出了喘息。银川低声问道:“你是契丹人?”
“错了,我的殿下……”帖木儿灭里掀开覆额的长发面纱,露出了真实的虎貌,
“我是黑契丹,在这万里西疆……仅存的黑契丹。”刷地一声,月光照亮了宝刀,勇士
昂首向天,毅然道:“百年前,这柄刀曾叱吒一时,威震南北天山。而这柄刀,也是我
家的世袭宝刀。”
聪彗的大眼凝望神物,来回打量着眼前的勇士,她啊了一声,掩嘴轻呼:“我知道
了,你是西辽王的后裔。”
帖木儿灭里微微苦笑,望向手中高举的光荣,神色显得万般落寞,像是斗败的公鸡。
西辽黑契丹……没几人记得,或许根本没几人知晓,曾有一个孤臣,独自把大辽国
祚绵延下来。在大金女真人南侵、天祚帝被俘之时,最后的孤臣率领十六骑,独自穿越
荒漠,远去西域,只手开辟了享国百年的西辽朝廷,史称黑契丹……
这段百年功业早已湮灭,全天下无人记得,可却日日夜夜活在他的心底。这个苦衷
把他召来皇宫,掘出早被烟没的传国宝刀。
宝刀好似有着千斤之重,压得黑契丹眼中含泪,肩膀微微颤动。
“帖木儿灭里……”王妃柔声说道:“您的名字不会叫做灭里,您的本名是……”
“我叫做崇真。”尽管地方是最不能透露秘密的皇宫,对方是汗国的大人物,他还
是说了实话:“崇仰真实的耶律崇真。绝不说谎的耶律崇真。”
血腥的西疆里,历史的光荣只是恶毒的诅咒,在耶律大石开天辟地后的两百五十年,
国家早已覆灭于成吉思汗之手,西辽全族只剩一个耶律崇真。父母过世后,他便成为万
里天山之中,唯一流着契丹血、讲说契丹话的勇士。
尊贵血统越是纯正,他就越像个怪物。为了让自己像个维吾儿人,耶律崇真扔下祖
先遗留的黑色战袍,从小被迫蓄上浓须,改穿回民的衣衫,并用长发掩饰自己不够高耸
的鼻梁。
这位来自北国草原的契丹皇族,自欺欺人地伪装为一个西域突厥,他尽可能忘却自
己是皇族血裔,唯有把武功献给征服者,以骗子的身份度日,人生还能勉强过下去。
他比天祚帝还惨。战死的皇帝好歹是死于故乡,但帖木儿灭里不知自己是谁,也不
知故乡究在何方。他脸出了宝刀,想要找回祖先的光荣过去,眼下他终于找到了,可是
除了找回了更多的乡愁,他还有什么?
宝刀放落下来,生平不说一句谎言的黑契丹哈哈笑着,笑的是帖木儿灭里,哭的是
耶律崇真,不管他是谁,他都与“跛者”帖木儿大帝一般,是个无颜面对祖宗的懦夫。
眼泪一直来回打转,黑契丹笑得沧桑,中国公主的眼中则现出了悲悯。她正要说话,
忽然远处传来说话声,有宫女过来寻她了。天真烂漫的公主啊了一声,掩嘴道:“我得
走了。”
流泪的耶律崇真醒了过来,变回了冷笑的帖木儿灭里。
现下要不要杀她,必须做个决定。如果扑过去,一刀砍死她,自己还能急速逃亡。
帖木儿灭里再次握住了刀柄,沉声道:“殿下,你会替我保守秘密么?”
“嗯……”公主低头皱眉,望着地下的金雀花,“你为了找出这柄刀,弄死了许多
花……”
握刀的手掌开始出汗。这个愚昧的女人居然在威胁自己,要不要杀,要赶快做出决
定。
“这样吧,我们打个商量。”公主好似不知大祸临头,她还一步步朝自己走来,含
笑说道:“如果你愿意把花栽回去,我就替你保守秘密,好么?”
黑契丹愣住了,问道:“就这样?”中国公主含笑点头,覆述他的话:“就这样。”
帖木儿灭里犹豫片刻,眼下宫女快来了,他知道自己无法杀掉这个女人,反覆思量
之下,终于单膝跪地,双手交叉胸前,毅然道:“我愿意相信你一次,殿下。”
帖木儿灭里怀藏心机,跪倒在地,面前一个身影蹲了下来,那是尊贵的公主,帖木
儿灭里皱起浓眉,不知她想做些什么,正要问话,忽听一声柔弱的呼喊:“崇真……”
几十年了,母亲死后,就再也没有人叫他这个名字,帖木儿灭里呆呆地握住传国宝
刀,听那温柔的语调道出安慰。
“你不可以向我叩拜。 别忘了,你是西辽国的王子。”
公主的黑发让他想起母亲,闪耀如星空的动人发丝,没有国家的契丹王低下头去,
掩住了脸面,终于啜泣出声。
崇真就是灭里,灭里也是崇真,从那天以后,灭里与崇真合而为一,他们全是黑契
丹。西辽王开始苦练刀法,他把耶律大石留在传国宝刀里的恩泽吞下来。终以一身霸悍
武功威震西域,也以“帖木儿灭里”的身份赢得第八代煞金的尊号。
耶律崇真忠于自己,所以也忠于汗国,尊贵的黑契丹毋需国家,因为他已经有了公
主。
美丽的公主,三年了,整整三年没有见到您,您还好么?
穿过了长廊,来到了后花园,众侍卫停下脚来,高大的黑契丹王凝神看去,眼前站
了十余人,一名老者守在人群之前,这位是汗国元老,聪明睿智的阿不其罕。帖木儿灭
里别开眼光,他在等候那个充满光辉的身影。
“父王、父王……”一群小小的身影围向前来,抱住了可汗的双腿,吵闹哭泣,帖
木儿灭里认得这些孩子,他们是小王子与小公主,虽然不是王后亲生,却都视她如生母。
孩子们低头哭泣,几名年轻嫔妃眼眶湿红,也在不住饮泪。帖木儿灭里心下疑惑,
在王后的教养下,后宫这些妇孺一向举止高雅,不曾在人前坠泪,如今为何当众哭泣?
他撇眼望向丞相,阿不其罕走上前来,低声叹息:“他们还没告诉你么?”
灭里将军心下一凛,他双眼微微眯起,内心略带警戒。
丞相叹了口气,低声道:“王后病了,病得不轻。”
灭里将军如中雷击,全身微微颤抖。他还不及问话,大批卫士已然簇拥过来,陪着
大汗走向花圃,帖木儿灭里醒觉过来,赶忙直起身子,随着众人向前。
烦恼的可汗定下脚步,抬眼望向院中,帖木儿灭里略站皇帝左后方,引颈望向院中,
当那个身影进入眼帘之时,他的掌心不自觉地出汗。
园中的秋千坐着温柔的背影,她未着罗袜,赤裸双足,沉默地望向遥远的天际。黑
如夜空的秀发并未梳拢,只如水瀑般垂泻肩头。
眼看高贵出尘的王妃露出玉趾,园中男子状似回避,其实一个个情不自禁,还是寻
了机会偷眼去瞧。他们很想知道,除去罗袜的皇后是否依然高贵出众,让人不敢仰望。
而窥视的结果也未让这些臣子失望。那双玉雪嫩白的玉足并未减损她分毫的性灵。
除了让男子们更加腼腆,秀美的她并无不同,从发稍到足趾,都足以让人再三爱怜。
“第几天了?”可汗嗓音呜咽,带着悲伤的哭音。
“回秉可汗,自从皇后做了那个怪梦之后,这已是第三天了。”可汗掩面叹息,忍
泪道:“三天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你们说……这该怎么办?”帖木儿灭里内心关切,
低声插话:“丞相,皇后做了什么梦?”
阿不其罕微微苦笑,道:“看,皇后是在瞧什么地方?”
午后昏暗的冬阳从西方照下,把皇后的影子拉为柔弱的直线,笔直地指向遥远的东
方。
帖木儿灭里立刻懂了,喃喃地道:“她……她梦到了故国?”
可汗叹息摇头,低声道:“她……梦到了她的父亲。梦到他在受苦。”
灭里将军喉结滚动,怔怔地望向皇后,内心起了无限的怜悯,整整十年不得回归故
土,必然有着无尽的乡愁。这种相思之苦他非常明了。多年来他始终没有娶亲,即使大
臣与教长暗示过许多姻缘,他还是装傻蒙混。他当然知道那是为什么。
银川……如果可以,他想在这个女人的生命里留下一点足迹,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
……
可是,她病了……
契丹王正自低头叹息,突然肩头给人轻拍一记,帖木儿灭里回头看去,只见丞相凝
视着自己,嘴边却挂着笑。灭里心下一凛,自知元老有大事吩咐,他单膝跪地,双手交
叉胸前:“忠诚的臣子以安拉之名效忠可汗,愿意赴汤蹈火。”
阿不其罕显得很客气,他蹲了下来,附耳嘱咐:“灭里将军,我要你即刻召集手下
勇士。”
帖木儿灭里昂然起身,这样的事不须一分思索,他正要跨步离开,却给丞相拉住了,
听他干笑道:“我话还没说完,真是。”帖木儿灭里满脑子昏昏沉沉,不由得脸上一红,
丞相附耳过来,低声道:“我要你带着百名高手,秘密护送皇后返国。”
“秘密返国?”第八代煞金全身震动,深深吸了口气:“为什么不知会中国?”
王后探亲,这是何等喜事?此行既要秘密归国,便不能照使节礼俗办事。万一返乡
中途出事,受了贼人挟持亵渎,可汗非但要天威尽失,两国恐怕还要大起战火。帖木儿
灭里满心迷惑,凝目望着丞相。
“灭里将军……”丞相啐了一声,替国主责备了:“您是出使鄂图曼过久,还是失
去了智者的目光?”
帖木儿灭里心下一凛,登时啊了一声:“对不住,我久不在国内,倒忘了中国的局
势。”
众人面面相觑,无不低声叹气。银川早就回不去了。熟知中国朝政的都知道,她不
该回去,也不能回去,如果当年的公主贸然回国,会让中国朝廷爆发动乱,也会为汗国
带来难以预料的兵祸。她不能回国,而中国的大臣也不会任她返国。汗国才是她的故乡。
然而亲情是斩不断的,如果她不能返回故乡,前去寻找她生身父亲的下落,这位仁
慈美丽的皇后即将枯萎,汗国也要丧失这个珍贵的宝藏。
当此两难,阿不其罕附耳过来,低声道:“我与哈里发教长会商了,大家决意让皇
后返乡解忧,无论能不能找到她的父亲,这是唯一治病的法子。”他拍了拍灭里的肩头
:“咱们唯一能信任的部属,也只有武功高强、勇不畏死的灭里将军。阁下,您必须接
下这个重担。”
帖木儿灭里奋力颔首,此行能与皇后朝夕相处,纵无逾越之心,也能日睹芳颜。这
是天下最快活的旅程,他当然不会推却。
他皱眉沉思,忽然想到了一处地方,全身寒毛赫地直竖。
避不开,返乡之路避不开那个地方,车队从玉门关入境,必然穿越那可怖的地方…
…
魔境,动荡之土……那里住着传说中的可怕魔王,他也是个“跛者”,当他的勇猛
大军包围了自己,第八代“煞金”要如何带着王后脱身?
这趟省亲之旅即将引发中国的忌惮,还会引起草莽的觊觎。腹背受敌,两面开战,
不只有北京的“大掌柜”,还会有魔域的“跛者”,那几个让人惧怕的枭雄联手夹杀,
届时会发生什么惨祸,实在难以逆料。
阿不其罕知道他的畏惧,低声便道:“你别担心,汗国五十万大军做你的后盾,真
要出事,我国兵马随时越过荒漠,必定为你援手。”他将金牌交入大将的手里,语带鼓
舞:“煞金,放手去干,你可是咱们唯一的希望。”
眼见可汗带着子女,蹑步行向花园,只在窥看他们的亲人挚爱。帖木儿灭里咬住银
牙,自知生平最为艰难的旅程即将开始,而他……也绝无推卸的余地……
第八章千锤百链出深山
“宋通明!”狂风呼啸,掀得车篷几欲碎裂,雪块不绝飞入车里,祝康攀到前座,
顶着狂风破口大骂,“赶着去投胎么?”
深夜刮起暴风雪,路况险恶,马车一路颠拨,地下早已结冰,宋通明坐在前座驾车,
却对恶劣天候视若无睹,兀自冲锋陷阵也似,祝康气急败坏,却听这怪物口中不住哈哈
大笑,当真疯癫也似。祝康劝说无用,掉头去找傅元影,却见车中火光阵阵,看肥秤怪
举剑削柴,算盘怪照料炭盆,车蓬内升起了熊熊大火,随时会把车子烧为灰烬。
祝康怒道:“不许玩火!”算盘怪嘻嘻一笑,道:“糙泥猪炕耐耐隆替通,浑屁!”
祝康怒道:“说官话!”官话即“公话”,是为天下最多百姓之口语。那算盘怪操
起乡音,说话有若前朝古人,却不知是哪儿的方言,听他笑道:“泥年不过死尸,当前
年顷,凶啥!”说话间车子颠波,火盆里红星飞窜,随时起火,祝康大声叫苦,慌道:
“傅师范,我要去坐另一辆车,我不要和他们同车。”宋通明怒道:“混蛋东西!又想
去和姑娘勾搭对不对?老子杀了你!”说话间加提缰绳,马车更是横冲直撞,颠得众人
弹了起来。
傅元影苦笑不休,却是摇了摇头。
那夜苏颖超使动“仁剑”不成,终于吐血倒地,却把琼芳逼了出来。为了卸下情郎
心上的重担,便执意找出宁不凡。好容易得知行踪,便邀了娟儿同往贵州。琼家知道这
位姑爷要紧,自也不敢阻拦,只遣出贴身随从“三棍杰”陪同南下。这三人乃是崆峒掌
门邢玄宝的师侄,年少时便追随琼家,办事一向俐落,有他们过来护卫阁主,自能安心
许多。
有了琼芳领军,事情自然好办,傅元影除了找来双怪援手,尚请紫云轩众老臣出面,
邀请漠北第一高手哲尔丹同行。这位硬手给黑衣人打了个出其不意,一听琼芳属意对付
此人,立时慨然允诺。之后消息传出,祝康听娟儿要去贵州,便也自告奋勇而来,宋通
明深怕情敌捷足先登,便与乃父大打出手,一路闯了出来。也是高手云集,车中满聚冤
家,这才惹得争吵连连。
黑压压地乌云盖顶,道上雪花飞飘,蒙不见路,宋通明这辆车忽快忽慢,左冲右突,
乘客无不叫苦连天,只是丈许外另一辆车则是平稳安宁,大见稳重之态,乘客一个个都
睡得香甜。傅元影掀开车帘去看,驾车人双目炯炯,暴雪之中有如两盏明灯,却是哲尔
丹本人。若非他亲自驾车,这马车自也不能如此稳剑傅元影微微一笑,向他挥手招呼,
哲尔丹则微微颔首,视作会意。
此行南下共计一十二人,武功最强的是哲尔丹,阅历最丰的则是傅元影。这两人各
率一车,哲尔丹师徒、琼芳、娟儿、三棍杰同坐一车。傅元影、双怪、祝康、宋通明、
当地向导另坐一车。众人兼程南下,沿运河启程,过通、沧、临清、济宁等州郡,之后
转赴长江,快船快马,路不喘歇,来到贵阳,已在二十一深夜,预定明日一早便能抵达
白水大瀑。各人都是武林好手,自也熬得住辛苦,只是没料到南方地方居然大雪,天候
异常,彷佛老天不愿他们找回宁不凡,这才刻意刁难。
傅元影眼望阴冷天际,心道:“这几年天象诡异,连皇历都不准了。今冬大雪冰寒,
明春雨水越稀,我瞧又要干旱了。”唤来向导,取出地图去看,看明日一早争取时光,
先沿白水河主瀑寻访,依着宁不凡留下的字条观之,那白水河大主瀑必有干系,上游没
有,便查下游,左岸不见,便看右岸,若还不见人,第二、第三日则分头行事,各去陡
坡塘、螺丝滩、滴水潭、吊水瀑、星峡瀑等地。纵使不能亲睹宁不凡,至不济也要找出
他曾经落脚的地方,日后也好追踪下去。
又过一个时辰,风雪已停,轮到傅元影驾车了。夜色中似乎不见什么住家,商号酒
铺更是付之阙如,景象有些荒凉。余人疲累一夜,各自呼呼大睡。看祝康与宋通明相互
搁脚上身,梦中不时踢踹,当是心中有恨。那向导夹在脏臭难言的华山双怪之中,兀自
呼呼大睡,想来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傅元影不只武功精湛,办事也甚俐落,路上大小庶务全是由他出面打理。行前更以
国丈之名行文各地文武官员,路上无往不利,乃是琼芳最能倚仗的重臣。他含笑望着众
人,转念想起了苏颖超,忍不住叹了口气。
哲尔丹败了、宋通明败了、赤川子败了,这些人或折腕、或淤伤,所受伤势远较苏
颖超为重。
但如今这些人早已回转过来,一个个生龙活虎,好似没事人一般。只有华山少掌门,
只有他垮了下去,至今不能恢复生气。
若非自己点破,也许琼芳一辈子都不会知晓,她那自信满满、凡事浑不在乎的情郎,
其实内心如此悲郁。那天下第一的威名、三达剑的传说,再再仰赖他的守护,如今随着
太医院这一战,双肩扛起的万斤重担终于坍塌,压得他兵败如山倒,再也爬不起来。
傅元影默默祝祷:“宁师兄,回来吧!这是你自己的徒弟啊!”
天光大亮之时,已听得震耳欲聋的瀑布水声,傅元影唤醒向导,那人打着哈欠,不
住捶背揉腰,想来睡歪了筋骨。傅元影问道:“这就快到了么?”那人察看地形,道:
“咱们现下走得是白水河上游,一会儿便到瀑布顶端。”傅元影问道:“这附近可有什
么市集?”那向导颔首道:“下游犀牛潭有个小镇,想来有些渔家酒铺。”傅元影心下
一喜,料知宁不凡多半住在镇上,不觉加快了车马,自想早些赶抵。
两人说话间,祝康已然醒转,一见宋通明的臭脚搁在自己身上,立时尖叫起来。宋
通明斜目微睁,喝道:“兔儿爷!没闻过臭脚么?”两人相互推挤,抢夺毛毯,口中却
又吵了起来。傅元影微微苦笑,心道:“这两个活宝也跟着来了,宁师兄要见了他俩,
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又行半里,山道更加艰险,雪地初化,地下更显湿滑,傅元影便停下车来,让众人
步行过去。
两辆大车停在山边,祝康向来爱洁,一下车便取回泉水,洗脸漱口,宋通明则是无
礼之徒,大剌剌地对着榕树解裤施肥,再看华山双怪两个歪嘴斜眼地滚下车,料来十之
八九睡扭了颈子。
琼芳与娟儿两名姑娘倒是天生丽质,虽然一夜不得好睡,依旧十分艳丽容颜,傅元
影见她俩挽着手下车,上前含笑问早:“睡得安稳么?”他把话问了两遍,忽见娟儿苦
着俏脸,取下耳中的丝巾,朝哲尔丹的徒弟指了指。傅元影哈哈一笑,哲尔丹此行轻车
简从,只带了个徒弟随行通译,没想此人汉语能说,呼也能打,却不知梦话说得是哪国
语言了。
山泉淙淙,娟儿手拿丝娟,与琼芳并肩梳洗。琼芳脸上泼了冷水,精神为之一振。
她远眺山峦,只见四下山峰笔直向天,裹于云雾之中,极见孤高之感。颔首便道:“不
来贵州,当真不知天下之怪,倒真开了眼界。”
那肥秤怪、算盘怪、宋通明三人轮着施肥撒尿,一个个湿着双手回来,肥秤怪打了
个通天哈欠,讪讪地道:“咱那小狈子师侄最是古怪,什么地方不好钻,偏偏要来穷乡
僻壤,害得我们这几个老的长途跋涉,当真莫名其妙。”算盘怪也不擦手,湿淋淋地拿
着馒头啃食,他听水声如雷,茫然便道:“雨枫啊,这哗啦啦的水声,便是白水大瀑布
么?”
傅元影也是第一次过来,如何能答,那向导咳了一声,解释道:“白水河一带地形
陡峭,传为岩熔所成,土人称为‘无山不洞、无洞不奇,有水皆成瀑’,或险妙如螺丝
滩、或宽大如陡坡塘、或湍急如星峡瀑等,各位当是久闻其名了。”众人无精打采,都
只闷哼了几声,随口敷衍道:“如雷贯耳,水声果然响得很。”
众人闲聊梳洗己毕,便朝主瀑而去,走不数里,瀑布之旁风大水急,天上便飘起无
数水花。那向导早已有备,命取出了蓑衣,一人发上一件。虽说有了雨具,越往前走,
雨珠越大,待到后来,乌云漫天,竟是落起冰雹寒雨来了。肥枰怪骂道:“昨日下雪,
今日落雨,明日是不是大干旱?老子操你祖宗。”
众人各有内力护身,倒也不把区区雨水看入眼里,又走不到半个时辰,水声巨响之
中,便已来到了白水河旁。
瀑布分为顶、底两处,时在上午,天光明亮,众人伫立瀑顶左岸,从悬崖下眺,但
见白水河连绵而下,水势极为湍急,那河水来到悬崖尽头,登时泻往无底深渊,好似老
天爷开了一张嘴,将那无尽流水吞入地狱。
急流湍湍,雄阔高绝,绝在一个“险”字,妙在一个“难”字,娟儿脚下有些发软,
忙问道:“这河水好怕人,冬日会结冰么?”虽是贵客问话,那向导仍不免莞尔一笑,
道:“姑娘异想天开了。西南不常落雪,若要水瀑结冰,恐怕难上加难。”
琼芳带着西洋远筒,朝着水面去看,雾气弥漫中,河上怒涛汹涌,一不见行船渔夫,
二不见游人住家。她反覆看了一阵,将远筒递给了傅元影,摇头道:“除了滔天大水,
什么都没有。”傅元影伸手接过了,举筒远望,眼前滚滚怒涛,难以垂钓捕鱼,自无百
姓居住,入眼全是一片荒凉。
肥秤怪突发异想,拿起了大石头,奋力往瀑布下一扔,扑通一声巨响,那石头给急
流一激,登时朝瀑布下滚落,霎时无影无踪。算盘怪看入眼里,心下称羡,笑道:“妙
啊!师兄这手可真帅,且待我来试上一试。”说着又扛起另一块巨石,便要依样画葫芦。
那向导慌忙拦上,劝阻道:“老丈,此举万万不可。”算盘怪轰地一声,将那巨石
放落,险些砸到那向导脚背上,听他讪讪地道:“他可以,我便不可以?你欺侮我瘦么?
看我脸长么……”
当下取起了大石,狠命砸了下去,果然声势惊人,二怪为老不尊,轮番举石要砸,
猛听背后一人道:“大胆!圣地在前,快快给我住手!别再扔了!”
众人听这嗓音稚嫩,语气却甚严厉,诸人心下甚奇,回头去望,只见一名孩子体型
瘦弱,右手提拿拐杖,左手搭在儿童的肩上,正自一拐一拐地向前行来。看他年莫十四
五岁,双眼黯淡无光,却是个小瞎子。算盘怪笑道:“什么圣地?瞎眼说瞎话,小小孩
子不学好……”
他满口胡言乱语,那少年却不理他,几名孩童从竹篮里取出鸡鸭鱼肉,又拿出线香
纸钱,迳自跪倒在地、朝那大水祭拜起来。
算盘怪满心诧异,不由笑道:“你在干啥?拜你娘的祖宗么?”一旁孩童怒道:
“死老头!嘴里放干净点!我们在拜水神师父!”众人异口同声,奇道:“水神?”那
瞎眼少年低叹一声,泪水滚滚而下。其余孩童面向大水,齐声唱道:“拜水神、求恩德,
水神发怒天大旱,家家户户吃卯粮。”
“祭水神,赎罪孽,水神流泪天大雨,淹入缺德百姓家。”
众人听那童歌纯真,辞义却极为怪诞迷信,忍不住都皱起了眉头。
这几年来天候偏冷,夏日干燥、冬极酷寒,每每全国飘雪,南地如广越一带亦然。
四季失调,收成大坏,便有不少百姓兴建龙王祠,祭拜水神,类似歌谣也曾在京城流传,
禁不胜禁,朝廷中人多曾耳闻。
那向导见众人面露不解,便解释道:“诸位有所不知,咱们贵州地方向来祭拜龙王,
相传那水神龙王爷就坐镇瀑布之中,千万不能戏侮。是以来到河岸,切莫轻蔑游戏。”
算盘怪呵呵大笑,道:“游你妈的大头,老子不砸石头,撒尿总可以吧,混帐东西
……”也是此人天生顽劣,众孩童越是数说,他越是发威,当即解下裤带,便在河岸旁
撤起尿来,众人见他如此鄙俗,无不大摇其头,一旁琼芳、娟儿面红耳赤,两人走了开
来,自去赏玩风景。
算盘怪下车时才撒过尿,此刻自是有意气人,听他哈哈大笑,喊道:“龙王爷在哪
儿?显露给老子瞧啊!你爷爷来给你送茶水啦!”正自舒爽通畅,忽然一个黑影窜向前
来,砰地一声,算盘怪下巴剧痛,身子向后翻仰,错不及防间,竟然中了一拳。
众人赶忙回头去看,却是那小瞎子下手打人。区区一个目盲少年,居然能听风辨位,
认声出拳?众人大为诧异,心下均是一凛:“这孩子有功夫。”仔细去看那少年的形貌,
只见他一双眼睛黯淡无光,但动手时眼皮兀自十分紧眯,料来这双眼不曾全盲,还能勉
强辨认些模糊景物。
那小瞎眼偷袭得手,算盘怪身为华山耆宿,自是惊怒交迸,他大喊大叫,出手去抓,
己然揪住那小瞎子,众人怕他打死人了,慌忙劝道:“轻手些!”算盘怪骂道:“老子
要向他收帐!他打我一拳,我折他一条手臂,让他学个……”乖字未出,小瞎子顺势跌
入算盘怪怀中,只见他身形旋转,腰力、腿力、臂力连动,喀地脆响,算盘怪大声惨嚎,
当场右肩脱臼,已然痛得蹲下身去。
那小瞎子微微一笑,淡淡地道:“马脸老头,还想收帐么?”算盘怪大意轻敌,竟
尔落得折臂下场,自是大怒欲狂,左手抄出金算盘,喝道:“操你奶奶!偷袭暗算……”
那小瞎子听他骂不绝口,听声辨位,飞脚直踢而来,宋通明怕他吃亏,赶忙入场还招,
将那小瞎子逼开一步,一旁肥秤怪赶来,自将算盘怪的臂膀接上了。
小瞎子微笑道:“人挺多的,下个换谁上?”宋通明哈哈大笑,正要踏步下场,祝
康却己抢先一步、听他淡淡地道:“不劳通明兄出手,这场让给我吧。”不待宋通明答
允,便已行向小瞎子,微笑道:“小朋友,年纪轻轻,却在路上做恶霸,不怕官府抓你
么?”
小瞎子听得“官府”两字,嘴角斜起,倒转拇指,朝地下比了比,自啐了口唾沫出
来。祝康惊道:“这算是什么?”小瞎子笑道:“不算什么。你若是怕了我,尽管过去
报官。”祝康嘿了一声,心道:“目无王法,不教训一下,日后怎么得了?”他行走天
下,还没听过这等狂言,二话不说,左拳使个虚招,右掌直进,便向那瞎眼少年门面招
呼。娟儿慌忙叫道:“明眼人不打瞎子,别伤他了!”傅元影料知那孩子身份有异,当
下拦住了娟儿,低声道:“别慌,先让我看看这孩子的武功家数。”
那瞎眼少年眯起半盲瞎眼,双足跨步不动,侧耳倾听敌声,待到掌风逼近,猛地断
喝一声,震脚踏出,正拳直向祝康的右掌击去。眼看那少年拳力不俗,祝康心下暗自一
凛,手掌成抓,便朝他拳头兜拢,要藉着抖枪的“圈儿劲”控住对手。
手指才一触碰对方的拳头,那瞎眼少年含笑道:“你暴露位置了。”候忽之间,黑
影飞天而起,左足顿地,右腿旋风,砰地大响,祝康竟被狠狠踢中一脚,看这瞎子变招
之快,堂堂河北祝铁枪居然一招不到,身上便被踢中。祝康受了一脚,连忙退开三步,
跟着吐出胸口浊气,免得受了内伤。
先前那瞎眼少年打了算盘怪一拳,众人还只是惊奇这少年身手奇快,待得他踏出震
脚,祭出旋风腿,满场高手都是识货的,无不议论纷纷。宋通明低声来问:“这瞎孩子
好生邪门,却是哪家的弟子?傅元影细细思量,这小瞎子的身法看似险急难测,其实并
无邪气,尤其方才让祝康触碰拳头,再后发奇招制人,用得当是一套上乘的拳脚招式。
沉吟便道:”他用得是内家拳法,只是招式新颖,我过去从所未闻。“那哲尔丹江湖资
历过人,自也与弟子交头贴耳,臆测那少年的师承。
祝康惊怒交加,他今年二十七八岁年纪,乃是世家弟子,岂料竟在西南乡野给一个
无名瞎子打退?他丢不起这个脸,当下从怀里取出一根尺许铁棍,刷地一声,拉开了棍
身,瞬间便成长达丈许的铁棍。他吐气扬声,棍头飕飕数声颤动,已然亮出了家传本领,
凛然道:“河北祝铁枪,谨接兄台高招。”
莫说对手是个瞎子,以祝康的江湖地位而论,此战万万不该出到器械。琼芳暗暗摇
头,正要相劝,那瞎眼少年忽地微微一笑,转问身旁儿童,道:“圣地在哪儿?”
说话间,一名孩子伸手出来,带着那瞎子转身,众人顺着方位瞧去,那少年面向东
北方,河心处却是一座荒石。看大石二十尺见方,不住承受湍流浪花冲打。众人慌忙去
看,只见白水河从一处小瀑坠落,再朝主瀑冲来,倾斜之大、水崩之勇,石头一会儿给
惊涛覆灭,一会儿显露出来,如何够站人?放眼望去,自是一片光秃,空无一物,却不
知何以被他称作圣地?
正纳闷间,那瞎眼少年己然拜倒在地,恭恭敬敬地叩首合十,说道:“水神师父在
上,只因宵小欺压,徒儿不得不抵抗,一会儿若有杀死杀伤,还请见谅。”众人见他一
本正经地叩头说话,无不看傻了眼,不知他在弄什么玄虚。祝康咳了一声,道:“小兄
弟,你若是怕了,只管说一声……”
话声未毕,那瞎眼少年自行起身,将拐杖拿了起来,他低声问向身边少年,道:
“他用得是什么兵刃?”众少年异口同声来答:“长长的熟铁棍!”
瞎眼少年含胸拔背,面向祝康,道:“阁下久等了。来,我俩对个几招。”言语沉
稳,大见老气,祝康飕飕转动棍身,招数颇见精妙,听他喝道:“我现下先攻你下盘,
再打你左右两侧,你可听明白了?”那少年听出祝康的维护之意,忍不住笑道:“多谢
你的好意,不过阁下还是替自个儿担忧吧。”说话间两指捏出剑诀,拐杖引绕圆圈,大
开大阖,旋转不休,再看杖头微微颤动,竟是一套高明剑法的起手式。
这少年的手法大为奇妙,他拐杖不住旋绕,好似不管祝康如何出枪,随时都会碰上
他的兵器,傅元影暗暗忖道:“先发布网,随即后发制人。这套心诀是……”不待双方
开杀,赶忙跃入场中,他把祝康隔开,面向那少年,高声诵道:“”华山剑道天机藏
“,半念半唱,上句是”华山剑道天机藏“,下句则是”前三后五转两旁“,却是华山
入门的剑法心诀。华山双怪心下一凛,均知傅元影对这孩子的师承起了疑心。
众人屏气凝神来听,却听那少年冷冷一笑,道:“藏什么藏?要打便打,不打便退
开吧!”
说着右杖轻挥,低声呼啸,手腕加力,瞬间上旋下绕,颤震不休,目眩神驰之中,
那拐杖竟尔变了十七八个方位,极见奇幻之能事。众人见了这等架式,无不大为震动,
宋通明惊道:“这是什么武功?”娟儿喃喃地道:“这……这像是剑法……”
傅元影见了这手法,却也不禁愕然,那瞎眼少年见他站立不动,登时绕开了,看他
脚步轻纵,身子却是朝地下滚去,竟要以下盘功夫抄到敌人身边。傅元影心下骇然,先
前那少年布网守招,后发制人,此刻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抢攻,所练武术全都弥补
了视力的不足。他有意把少年的武功看得明白,便也不喝止,只静静旁观,随时下场救
人。
祝康此时已收了小觑之心,铁棍向下荡落,挡住对方进击,那少年听得明白,旋即
身子驴滚,双脚翻爬,压上了铁棍,跟着整个身子坐倒,以全身力道来卸祝康的兵器,
跟着嘿地一声叫,拐杖运出七记飞影,直朝祝康而去。
众人大惊失色,都没料到胜负来得如此之快。祝康给对方奇招抢攻得手,正要飞身
避开,忽在此时,一个身影飞下场中,大手抓出,己然揪住那少年的背心衣衫,一个用
力,单手便将他提了起来。众人急看面目,来人面貌威武,身形高大,正是“漠北第一
高人”下场出手!
那瞎眼少年给他抓在手上,也是惊骇无比,听他慌声道:“你是谁?我为何没听出
你的脚步声?”哲尔丹冷冷一笑,掌中发力,内劲透入那少年的经脉,逼得他不能动弹,
听他问了两个字出来:“捆……论?”
那小瞎子两脚离地,给哲尔丹抓在手里,兀自骂不绝口,听他怒道:“放开我!放
开我!”
哲尔丹微微一笑,倒也不欺侮他,只稳稳将他放落地下。那瞎子蹲地喘歇,忽然一
个弹跳,直直向后滚出,口中高喝道:“扯风啦!大家快走!”几名孩子高声叫喊,霎
时逃得一个不剩,满地香烛鱼肉不及收拾,兀自散置地下。
哲尔丹说话不清不楚,旁人都是不得其解,可此人稳重果决,言必有中,这两字定
有深意。宋通明问向那弟子:“你师父在说些什么?他想捆啥?”那弟子也是一脸茫然,
只摇了摇头,料来蒙古话里也没这两个字。
傅元影早在打量那少年的武功,当下走向哲尔丹,二人交头接耳,低声议论。傅元
影虽不曾正式习说蒙语,但蒙古统治中国长达九十余载,当时仕绅仍有不少精通之人。
傅元影年岁稍长,自也耳濡目染,日常会话也能应对几句。
过得半晌,傅元影与哲尔丹谈说已毕,众人迎上细问,都想探知那孩子的来历,祝
康惊魂甫定,问向傅元影:“刚才那是什么招式,可与你们华山有关?”
肥秤怪抢答了,说道:“不是、决计不是,这剑纯以手腕使力,与我们华山武功大
不相同。”
当年双怪悟心太差,练剑不成,本门师父便为他们打造一对奇门兵刃,盼能以器械
之利,补其灵动不足,尽管如此,仍要他们练心不练力,方才那少年纯以手腕使动锐利
剑招,确非华山本门心法。
娟儿想起那“捆论”,忙问道:“那刚才哲尔丹先生喊得又是什么意思?傅师傅问
出来了么?”
傅元影颔首道:“他说得是昆仑。”
众人大惊失色,无不议论纷纷。“昆仑剑出血汪洋,千里直驱黄河黄”,这套前朝
第一狠辣的剑法早已失传,昆仑全派更已烟消云散,岂知竟在这少年手下重现江湖?祝
康惊道:“你说他是昆仑山的人?”
傅元影道:“剑神门徒中宫直进,剑是恨之剑,道是怒之道,单练绝招,不练虚招,
与我们华山剑法恰恰相反。那孩子的剑招行走偏锋,倒与昆仑门人有几分相似。”
肥秤怪喃喃地道:“可卓凌昭老早便死了,那孩子不过十来岁少年,怎可能是昆仑
门人?”
傅元影如何知道,自是耸肩摇头,余人满心疑窦,听那算盘怪大喊大嚷,喝道:
“什么剑神屁神,反正都是咱们宁师侄的手下败将,不管他了!咱们先办自个儿的事!
下回遇到那小鬼,老子决计打拦他的门牙!”
此行本就是为宁不凡而来,众人不再多想,当下各自探看地形,瀑布顶端杳无人烟,
一望即知,琼芳拿起远筒,拼命去看两岸,寒风冷水,那向导早己缩回车内,众人立于
水瀑之旁已达一个时辰,虽说多练内功,少有风寒,但寒气阵阵侵袭,自是有害无益。
眼见此地确实无人,当下便鸣金收兵,要待明日再去下游寻找。
这一打道回府,却再也没有分毫讯息,众人兵分多路,可上游不见踪迹,下游也不
见影踪。访问土人,多听了好些乡野奇谭,连何处闹恶鬼、何处有凶宅都听说了,偏偏
亲眼看了,却是风马牛不相及。“天下第一”缈如黄鹤,傅元影想起那日见到的瞎眼孩
子,料知其中必有古怪,这几日便四下寻访,要把话问个明白。
只是人生地不熟,连着几日下来,非但找不到宁不凡,连那瞎眼少年也无消息。这
日到了正午,傅元影百般无奈,料知师兄不在贵阳,便率着官差收拾行李,预定转到遵
义探访。
找不到宁不凡,索性便来苦中作乐。各人难得有了一日空间,各自抓紧时光,入城
游览。琼芳感激漠北宗师南下随扈,更打算午时宴请哲尔丹师徒,聊表谢意。
少阁主出门,“崆峒三棍杰”忠职守卫,自然如影相随,娟儿不想独坐空房,便也
相伴相陪。九华女掌门前脚一出,抚远两少主后脚便到。华山双怪见这三个青年男女出
门,必有乐子可寻,登也闻风而至,一时之间,哲尔丹师徒在前走着,背后男女老幼整
整列了一大队,足达十一人之多。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一路游街。漠北宗师笃信佛学,逢寺必拜,华山双怪不学无术,
见庙则撇。这个逢僧行礼,那个见人就吵,有样学样,如影随形,终于逼得漠北宗师运
起了轻功,率着弟子掩耳狂走。前头脚步一动,余人急忙追出,霎时十一人在大街上追
逐吵嚷,引得百姓侧目嘻笑。
好容易有了乐子,华山双怪自是拼命叫嚷,急起直追,众人一个转一个,全数朝街
角奔去,双怪玩乐不落人后,转过了弯,算盘怪一个不慎,撞上了一人,只听哗啦声响,
地下翻倒了一只篓子,赫见鲜鱼满地蹦跳,模样活煞狼狈。
那鱼贩是个孩童,不过十三四岁年纪,拼命在地下捡着鱼只。算盘怪问向师兄,道
:“撞到了人,该说什么?”那少年拾起头来,喝道:“对不起!”算盘怪哈哈一笑,
挥手道:“行了,就等你这句话,原谅你了。”
眼看华山双怪便要离开,那少年满面怒气,大声喝道:“站住!你们撞了人,就这
样一走了之,天下焉有是理?”肥秤怪见他喊得凶狠,只哦了一声,道:“小兄弟脾气
不小啊,那你要如何呢?划下道来吧!”
那少年怒道:“我这鱼见不得光,给你们一撞,全都卖不到价钱了!你们全得买回
去!”
肥枰怪笑道:“见不得光?天下有这等怪鱼么?我瞧是你的生意见不得光吧?”算
盘怪打了个哈欠,道:“师兄,肚子饿得紧了,咱们快去追人吧,别和他罗唆了。”二
老懒得理会,迳自迈步离开,那少年情急之下,急忙冲向前去,揪住了肥秤怪的衣衫,
喊道:“不许走!除非你们买下这些鱼!”
前几日算盘怪给少年孩子打了,老脸无光,肥枰怪早有意横扫西南,一给他拉住了,
登时叹了口气,道:“小弟弟,什么不好惹,偏来惹我?”双怪年岁虽老,其实功夫底
子甚是厚实,尤其内力经年累月的苦练,更见江湖一流的根柢,肥秤怪摇了摇头,左手
挥出,右脚轻勾,已将那贩鱼少年摔倒在地。
那少年跌得哼哼唧唧,却不服输,霎时簇唇做哨,街边脚步声杂沓,竟然奔出了十
来名儿童。
肥秤怪笑道:“好呀,怎么还有徒子徒孙?”眼看几名儿童探头探脑,不敢过来,
那少年大声道:“这两个老头不是好人,快去禀报长老,请他老人家过来教训这两个混
蛋!”
儿童闻讯,旋即快步逃走,对方既然做了约会,华山双怪自也不便走人,一时哈哈
大笑,道:“快快把人带来!爷爷教训你们。”当下大剌剌地原地等候,管什么帮主长
老,区区西南名不见经传的穷门弱派,至多不过三江帮、水沙坞一流,便来个十几二十
人也不在眼下。
正打着哈欠,那祝康已然转了回来,他见地下滚着名孩童,想来为双怪所殴,当下
皱眉说道:“前辈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下手殴打百姓。华山门规向来严禁私斗,
两位如此作为,有违练武人的本分。”他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段,蹲地搀扶那少年,要
瞧他的伤势如何。
正看间,忍不防眼前一黑,拳头狠狠砸向前来,一来靠得太近,二来万万料不到会
有狗咬吕洞宾之事,倏忽之间,拳头已到面前一寸,祝康慌忙间急使铁板桥,终于勉强
闪躲开来,他保住眼眶不黑。心头却是大怒,眼见那少年兀自破口大骂、一幅张牙舞爪
的凶狠模样,忍不住赏下一脚,怒道:“小子失心疯了么?祝铁枪你也敢打?看少爷活
活打死你!”
正怒叱喝打间,背后传来一声喊叫:“大人打小孩!要脸不要?放了我弟兄!”众
人回头望去,赫见一名壮大少年奔了过来,看他年莫十二三,满面稚气,想来便是什么
“长老”了。华山双怪听先前那贩鱼少年喊得殷切,这长老总该是个孔武有力的大人,
哪知也还是个孩童,忍不住有些诧异。
祝康不及说话辩解,那“长老”已飞脚踢来,喝道:“我打你这无耻东西!”这脚
踢向下阴,手段甚是狠辣,祝康乃是世家弟子,对这些下三流伎俩甚是厌恶,当下两手
成圆,将那少年的飞足转了一圈,摔得他直落下地。
那“长老”动弹不得,这一摔毕竟沉重,等闲经受不起。祝康正要说话,猛见那少
年长老倒在地下,右腿回旋,向祝康直扫而来。祝康心下一凛:“乡野少年,变招恁也
快了。”他有内力护身,这脚却也伤他不到,索性沉力在膝,反把少年给震了回去。
那少年满面惊诧,似没料到世间竟有这等武术。他身子倒滚回去,可刹那之间,右
脚点出,一个借力,身子弹跳起来,肩膀更朝祝康胸口撞上。闷响传过,那少年虽然撞
着了祝康,但抚远四家的上乘内力护身反震,却把他倒弹回去。
连着两次吃亏,那少年已无力站起,他倒在地下,气喘不休,怒道:“来人!去请
帮主过来!把他揍上一顿。”孩子们大喊大叫,瞬间跑得一个不剩。
此时大街已有无数人围观,娟儿、琼芳、哲尔丹等人都已赶了回来。娟儿与琼芳见
祝康当街打人,便来问起缘故,肥枰怪落井下石,数说道:“祝康啊,你好歹也是名门
弟子,这般辱打一个渔家少年,成何体统?你家祝老奶奶听到,八成又要伤心欲绝了。”
祝康大怒:“若非你们两个老的惹是生非,我会出这个头么?居然还赖在我身上!”算
盘怪叹道:“粗暴无礼,打小孩必然打老婆,打老婆必然打娘亲,你祝家老小不长命了。”
说着向娟儿连连眨眼,示意她绝不要嫁给此人。
祝康气得跳脚,正要转向打人,忽听背后敲锣打鼓,十来名孩童欢唱道:“拜水神、
求恩德,水神发怒天不雨,家家户户吃卯粮。祭水神,赎罪孽,水神流泪天大雨,淹入
缺德百姓家。”歌声歇止,儿童蹦蹦跳跳地朝街道分开,听得脚步声沉缓,间杂着拐杖
声响,一人幽幽问道:“谁打我兄弟的?”那声音低沉,乍然听来好似有些悲凉。众人
转头看去,只见眼前这人也是个少年,看他双眼黯淡无光,却是那日在瀑布旁见到的小
瞎子!
琼芳忙拉住了娟儿,低声道:“快取请傅师傅过来,就说找到了人。”
娟儿轻功高绝,前脚才走,祝康便己出头,他与这瞎子旧怨未解,新仇又增,登时
冷笑道:“好小子,咱俩可真有缘,今日杀个痛快。”那小瞎子认出祝康的声音,想起
哲尔丹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登时冷冷一笑,道:“你们是要单打独斗,还是要一涌而
上,先给说个明白。”
祝康怒极反笑,左脚斜踢,从街边挑起一根晒衣竹竿,双手抓住,朗声道:“放马
过来,今日我要有人帮手,河北祝铁枪跪着向你叩头。”小瞎子微微一笑,道:“有种,
我喜欢你。”从同伴手中接过了拐杖,左手比出二指,猛地右脚在地下一踢,激起了大
批泥沙,直朝祝康射去。祝康视线给遮住了,一时连连急退,怒道:“好小子,使这等
卑鄙招式……”
那小瞎子笑道:“明眼人打瞎子,偏又人多势众,却是谁卑鄙了?”说话间欺了上
来,左手更从怀中取出石灰包,狠命朝祝康扔去,祝康急急闪躲,口中慌声连连,拼死
闪躲。
琼芳知道此人剑法颇有造诣,深怕祝康失手,忙向崆峒三棍杰使个眼色,三人呼啸
一声,联手抢上,棍杆使开,上下连动呼应,竟是一套厉害阵法。那瞎眼小帮主听不出
长短方寸,脚下险些给砸中了,那少年长老喊道:“帮主小心些!这些人都是使棍子的!”
那小瞎子不住倒退,口中大声问话:“棍子多长?”几名孩童年岁幼小,抓不准方寸,
一时答不出,忽听一人道:“这些杆棍无刀无刃,前头成尖,七尺长短,约莫比你高一
些。”
众人转头去看,却见巷内缓缓行出一名男子,此人含笑拊须,样貌清隽,正是傅元
影。
那小瞎子不愿领受恩情,登时喝道:“住口!我自己不会听么?谁要你讨好了!”
他怒喝一声,身子有若挺尸,连人带杖向后倒下,一时直直躺于地下,众人都是惊疑不
定,不知有何玄虚。
祝康喊道:“这孩子武功硬得紧,你们可别让他骗了!”
三棍杰互望一眼,手中杆棒向下点出,不过轻轻扫过,那三只木棒便如灵蛇般蜿蜓
潜行,宛如活了一般。看那崆峒号称四雄四强之一,果然有些人材,绝非浪得虚名。众
人看在眼里,各自暗赞在心。
八棍分从三个方位而来,转眼便会将少年绞住,他却不动声色,反而闭起了双眼。
众人都知这孩童眼睛不行,虽非全盲,却也不甚管用,不知他此时闭眼,却是有啥意图。
摈身将及,那孩童身子旋动,陡地向旁睡卧,身子居然压在棍棒之上,正是当日对
付祝康的手法,三棍杰心下一凛,没料到他会拿“驴儿滚”的招式出来抵挡。三杰赫地
变招,一人半空提起棍棒,重重向地下抽打,便在此时,那瞎眼少年睁开双眼,喝道:
“中!”
只见他跳将起来,手中拐杖却是朝敌人双目刺去,这下变招后发先至,又快又急,
居然算准了敌人的破绽。傅元影微微颔首,心道:“好厉害的心眼。”他一旁观看战况,
早在推算那少年的步数,见他冲了过来,当即进步向前,凑手轻挥,屈举中指关节,轻
轻一响传过,那少年胸腹穴道受制,内力到处,便给牢牢抱住了。
这下手法显露,深得“心静明算”的华山妙诀,彷佛是那少年自己举着身子,朝傅
元影的手指撞落。旁观大为佩服,若非他的对手是个少年,定要大声赞好。
那瞎眼少年手足无力,口中却还能呼喊,听他放声尖叫:“无赖骗徙,说好以一对
一,又来以多打少!不是好汉!放开我!放开我!”看那少年撒起泼来,便又回复成无
赖神色,直如杀猪也似。众人虽感好笑,但想到他的拳脚功夫,心下复又暗起敬意,料
知这少年的师父定然大有来历,若不是“天下第一”,便该是“昆仑剑神”。
傅元影自也猜测不休,听他问道:“好孩子,咱俩又见面了。你可否告诉叔叔,你
师父是谁?”那孩子不住挣扎,喘息道:“先放开我,我便同你说。”傅元影武功根柢
深厚,自也不怕那孩子走脱,当下将手松开,那孩子喘道:“好……我便告诉你,咱师
父便是……”陡听他大喊一声:“你祖宗!”双手旋动,向下一转一翻,当场扣住了傅
元影的脉门,竟是十分高明的擒拿手。
众人大吃一惊,适才傅元影以真气灌入那孩童的经脉,照理他定要全身酸软,良久
不能动弹,万没料到须臾之间,这孩子便已突破玄关,再次出手发招。傅元影任凭对方
发力,细细体受,只觉这股力道不同于华山之精,亦不似昆仑之悍,更不同于少林的正
大路数,各门各派的“纯”、“霸”、“正”与之相比,不尽而同。
傅元影心下暗暗纳闷,寻思起念,心想:“这孩子的内力温而不弱,内敛中藏,无
怪能瞬间回力。可这套心法不曾现世,莫非宁师兄又创制了新武学么?”
小瞎子控住了傅元影的手腕,随时能将腕骨折断,却见这位“雨枫先生”闭目思索,
好似浑不在意,那瞎眼少年大喊一声,便要动手,傅元影临危不乱,双膝向下一沉,右
手低垂,卸下了少年的猛劲儿,须臾间左手搭出,反而按上那孩子的肩头,将他的身子
重重向下一压,再次制住了他。
那少年满面诧异,已知对方武功高强,绝非自己所能对抗,忍不住干笑道:“很厉
害嘛。”
他叹了口气,道:“好了、好了,我告诉你师父是谁,快快放开我,我输你了……”
傅元影颔首微笑,略略放松,陡然那孩子小腿后踢,却是朝傅元影下阴而去。傅元影早
已有备,左足封住了他的脚尖,向下借力倒踢回去,那孩子重心不稳,登时摔了个狗吃
屎。
打到这个地步,那瞎眼少年已是满心骇然,自知万万不是这人的对手,他咬住了下
唇,霎时放声大哭,几十名孩童个个垂头丧气,也都呜呜咽咽地坠下泪来。众人见这少
年先前威风八面,此刻却如小童一般哭哭啼啼,忍不住都感好笑。
傅元影蹲下身来,含笑道:“孩子,你哭什么?”那少年哽咽道:“既然输给你了,
我也不想活了。你动手杀我吧。”傅元影笑了笑,道:“小弟弟,打输便得死,在场的
全是死人了。”这话虽然难听,却是实情无疑,武林间一山还比一山高,谁不是多遇强
敌?此间第一强手乃是哲尔丹,连他也曾两度挫败,更何况其他?
那孩子啜泣道:“我和你们这些庸才不同,我是水神弟子,决计不能输。”
这段话与苏颖超的心事如出一辙,琼芳忍不住啊了一声,傅元影自也看到了要紧处,
他扶起那孩子,道:“孩子,我是你师父的朋友,有事找他,请你说说他在什么地方,
好么?”
众人睁大了眼,都在等那孩子说话,那少年却一股脑儿摇头,哭道:“你骗人,我
师父说他没有朋友!”傅元影皱眉摇头,正要再问,娟儿见那孩子一脸悲愤,赶忙推开
傅元影,低声道:“让我来问吧。”傅元影也没理会处,只得嘱咐道:“留神些,这野
孩子时时能伤人。”
娟儿微微颔首,示意理会,这女郎善与儿童傻瓜相处,当即扶起那少年,后背拍了
拍,柔声道:“小朋友别难过了,打输便打输,来听姊姊唱曲儿。”
那少年听娟儿嗓音柔媚,含笑便道:“姑娘,你的嗓子很好听。”娟儿听他口气转
为温和,微笑便道:“谢谢你了。”那孩子好似悠然神往,忽然伸手出来,朝娟儿粉颊
摸了一把。
娟儿还未生气,宋通明已然恨入骨里,不由大怒欲狂,吼道:“油嘴滑舌的小妖!”
祝康也气愤不已,喝道:“哪里来的登徒小鬼,当真该打屁股!”两名少主奔了过来,
提脚来踹,那少年慌忙欲逃,却又给三棍杰按住了,一时滚做一堆。
打闹吵嚷间,当地捕快已然闻讯赶来,众小童怕了,全都躲到巷子里。那捕快指着
瞎眼少年,怒喝道:“又是你们这帮小鬼,早要你们别闹!把我的话儿当耳边风么?”
傅元影迎上前去,表明了身份,问道:“这些孩童到底是打哪儿来的?他们的父母
呢?”那捕快见是北京的大人物过来,自然不敢失礼,忙道:“有父母还能这般胡闹?
他们全是孤儿。大多是打西北来的。”
众人啊了一声,道:“西北?”那捕快颔首道:“这些年西北打得厉害,不少百姓
流离失所,便朝贵州逃来。他们养不起孩子,只能把儿女送去大户人家做仆佣。也是人
数太多,大户家里管不住,这些孩子又熬不住辛苦,终于一个个逃将出来,成了咱们城
里的小混混。”
肥秤怪骂道:“你这捕快恁也无用了,摆明无赖作祟,怎不去抓人?”那捕快面上
一红,道:“这些儿童很有本领,咱们县太爷吩咐打不得。”
肥枰怪悻悻然道:“打不‘得’还是打不‘过’,说清楚点。”
那捕快听他着意讽刺,脸色自是由红转紫,忙道:“官人见笑了。这小瞎子虽是难
缠,但真要布下天罗地网,谅他也跑不了。实在话一句,县太爷舍不得抓他们,却是为
了这些孩童的抓鱼本领。”算盘怪色眯眯地笑了起来,道:“可是抓龙宫的水娘娘么?”
那捕快咳道:“官人想远了。这盲孩子能深入地下河道,抓些前所未见的洞底鱼出
来,这些鱼不见天日,见光便死,长年住在瀑布下的深水洞里,滋味鲜美,品种希罕,
每条都值得数十两银子,乃是地方珍馐。寻常人想捕,却都寻无觅处。”说着又指向那
瞎眼少年,道:“深水漆黑,水流地底,若非这孩子弱视半盲,听力过人,寻常人根本
不敢进去。”
众人心下了然,想来这野孩子捕鱼功夫精湛,仗着鱼肉鲜美,县老爷贪吃,这才从
衙门里换来一身平安。也难怪平日聚众滋事、有恃无恐了。
傅元影毫不气馁,当即蹲了下来,又问道:“小兄弟,你是打西北来的么?”那少
年冷冷地道:“西你个大头。去喝西北风吧。”娟儿怕傅元影发怒,赶忙唱了段小曲儿,
拿着少年的两只手拍了拍,腻声道:“大人问话,小朋友要答喔。”那瞎子原本模样威
风,给她抱入怀里,碰到她软腻的身子,一时浑身酥麻,笑道:“答便答。不过姑娘要
香一个。”话声末毕,风声脚声飕飓而来,宋通明、祝康两只大脚一同来踹,眼看又要
打做一团,琼芳拦住了众人,示意娟儿放开孩童,含笑道:“让我来试试。”
众人都知她手段厉害,便各自让开几步。琼芳大眼儿转了转,忽地欠身拱手,说道
:“这位少侠,在下河北琼芳,这里向你问好。”那少年听风辨位,确知面前这女子向
自己欠身,来者温文有礼,还以少侠称呼自己,如何能以无赖嘴脸应付?当下起身肃衣,
恢复成帮主气度,拱手便道:“您好,我是贵州小白龙。”
三言两语之间,琼芳便已套问出对方的来历,登让众人大为惊叹。琼芳向娟儿、傅
元影微微一笑,低声道:“少年汉子最讲自尊,骂他、打他、宠他,全都无用,不如以
礼相待,更容易成事。”她收拾了笑容,抱拳道:“原来是白龙少侠,在下如雷贯耳,
当真久仰。”
小白龙咳了一声,拱手又道:“女侠何事吩咐?”他听对方声音颇似女郎,便以女
侠相称。
琼芳一本正经,说道:“实在话,在下行走江湖几十年,从没见过少侠这般身手,
心里着实艳羡,不知少侠师承来历如何?可否提点一二?”
那少年脸上泛起了微笑,他举起手来,忽地喊道:“兄弟们,咱的师父是谁?”不
过略略举手,便听“长老”敲锣打鼓,那贩鱼少年跳了出来,指挥大批儿童同声高唱:
“浪里一条真好汉,水神弟子称英雄,白水河里是老家,大家唤我小白龙!”琼芳与娟
儿噗嗤一笑,二妹对望一眼,同声道:“场面浩大啊,真难为你了。”
小白龙背负双手,微微一笑,脸上颇有得意。琼芳含笑又问:“原来您是水神弟子,
无怪武功这般厉害。”小白龙淡淡地道:“好说、好说。”琼芳手指傅元影,道:“这
位大叔是天下第一高手的师弟,你能在他手底下闯过数招,已经是轰动中原的大事了。
你师父要是见了,心里一定开心。”
那少年听得此言,面色一阵黯淡,低下头去,含泪道:“可惜……可惜他已经看不
到了。”
众人听得此言,均感诧异,肥秤怪茫然道:“看不到了?你师父也是个瞎子么?”
那少年听出肥秤怪的取笑,登时眼眶一红,大怒道:“没人生来就瞎眼的。我到石
头上的时候,眼儿还勉强能看!”琼芳听得“石头”二字,想起那块被称为圣地的大石
岛,忍不住心下一凛,忙道:“石头?什么石头?”
那少年瞎白的眼珠泛着红,听他忍泪道:“我打小眼睛便不好,瞧什么都模模糊糊,
年纪越大,越是瞧不清东西,慢慢朦胧胧地看不到了,整日里只能傻坐着……爹妈说养
不起我,就说要把我送给水神龙王爷。”众人惊道:“送给龙王爷?”那瞎眼少年道:
“就是装到木桶,让水神龙王爷接我走。”街边十来名孩童们听了这话,一个个擦着眼
睛,全都哭了起来,娟儿想起自己的孤儿身世,忍不住也掉了眼泪。
那小瞎子低声又道:“妈妈盖起木桶时,一直掉眼泪,我心里也难过,就问妈妈,
以后还能不能见到她。她说不能了,因为算命师帮我瞧过,说我福气大,一定会给龙王
爷捡走。我不相信,只是一直哭、一直嚷,她也跟着哭了,她用力把木桶关上,说我如
果好运,一定会有好人家捞我去养……之后我就被扔下水……”
那少年睁着半盲瞎眼,怔怔叹道:“下水以后,我就飘啊飘、飘啊飘……我的运气
不怎么好,大概有钱人都死光了,飘了好几天,都没人把我捞起来,龙王爷也不见踪影。
我把妈妈给我的饭团吃完了,想要逃出去,木桶却封得好紧,后来水流急了,我心里也
急了,想咱妈妈八成骗我,结果碍…呵呵……妈妈果然疼我,一点都没说谎。我真的给
人捞起来了。”他转头望向潭里,喊道:“兄弟们!谁捞你老大起来的啊!”众小童欢
呼道:“水神龙王爷!”
那小瞎子哈哈大笑,道:“师父真是水神,只有水神才会住在那种地方。那是块大
石头。呵呵,到处都是水,全是水,轰隆隆轰隆隆,望来望去都是水气,那时我年纪小,
只有五六岁,眼前白花花的,像是给纱遮了,耳里又轰隆隆,听不见说话,每日里就是
哭,师父担心我哭坏了,就拼命抓鱼给我吃……师父待我真好……师父……师父……”
说着放声哭了起来。琼芳贴到傅元影耳边,低声道:“看来是那处瀑布石岛。”
众人听得瀑布里面住得有人,都感不可思议。娟儿抚着那孩子的背,柔声安慰:
“再来呢?你怎么离开师父的?”
那少年擦去泪水,低声道:“我跟着师父住在石头上,没天没地的,师父就教我练
功夫,说这样可以打发日子。我就练啊练啊的,过了几个月,天气慢慢热了起来,每天
中午都下雨,一天打了雷,下了好大好大的雨,那水轰隆隆隆隆轰,冲得很厉害,怕死
人了……”那孩子说得神态激动,把手比得半天高,慌声又道:“那水一直涨、一直涨、
涨得通天高,石头上都待不住了,师父让我坐在他的肩膀上,说我一定会淹死,他要赌
一赌……”众人大惊道:“赌?怎么赌?”小瞎子流泪道:“他……他把我装回了木桶,
就这样直直地朝岸上走去……”众人相顾骇然,那大瀑布湍急汹涌,虽在冬日之际,水
势兀自慑人,此乃亲眼所见,若说夏日大雨之中还能行走,直是匪夷所思。如此功夫,
也无怪那孩子会称师父为水神了。
那小瞎子忍悲道:“他顶着我走,一路走了几百尺,后来……后来他好像快没气了,
就使劲把我扔了出去……”众人听到此处,都是啊了一声,想来那师父气力不济,水势
又如此湍急,必给水流冲走了。
那孩子垂泪道:“我给扔了出去,在水上冲了几冲,桶子就停下来了,我爬出桶子,
摸到了地,心想大概上了岸,一直叫师父,却也没人应,我哭啊哭地,爬啊爬地,不知
爬了多远,闻到有人在吃东西,怪香的,我肚子饿,就用师父教我的武功揍人,啪啪劈
劈,拼命抢东西吃,谁都抓不到我……后来弟兄们看我武功高强,全都来投靠我,我就
成了大英雄了……”
琼芳颇起怜悯,她摸着那孩子的脸,问道:“后来呢?你又回去找师父了?”
那孩子黯然道:“我活下来之后,立时带着几个孩子,回到瀑布边找人,可大家都
告诉我,说那石头上没人……我心里发急,拼命喊着师父,可是没人回我应我……”他
流下了眼泪,低声道:“日子久了,眼看实在找不到他人,只有死了这条心,逢年过节
便来祭他……师父教我一身武功口诀,要小白龙奋发向上,拼命活下去。这份恩情,我
一辈子不忘。”琼芳慢慢深入那少年的内心,已能感同深受,她低声问向那少年,道: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儿?”
一旁孩童替老大回答,高喊道:“八年了!”
琼芳呆了半晌,喃喃又道:“八年了……你师父叫什么名字?他有告诉你么?”那
少年摇头道:“没有,师父除了传我武功,平日很少说话,半夜里我倒常听他偷偷地哭。”
琼芳惊道:“哭?”小白龙坠下泪来,哭道:“师父说他没有朋友了,天下人也都不要
他了,只剩一个妻子等他回家,要是连她也嫁人了,那他是死是活……也不打紧了。”
此言之酸苦,直直逼入琼芳心头,她莫名间热泪盈眶,凄然道:“孩子,我想找你
师父,你可以引路么?”那少年拭泪道:“没用的,没用的,他已经回到水里,成了真
正的水神龙王爷……你们就让他安息吧……”他挥了挥手,弟兄们将他搀扶起来,傅元
影等人也不拦阻,只是目送一行孩童离开。
众人怔怔不语,此行南下,正是为“天下第一高手”而来,原本见那少年身手高超,
料来有些渊源,可现下不管那人是不是宁不凡,万斤水力压下,恐伯是凶多吉少了。众
人木然呆立,想到日后那黑衣人再要肆虐,江湖无人可挡,心中都感无奈。过得半晌,
祝康低声问向捕快,道:“大哥久在贵阳,可曾听过有人从瀑布坠落下水,还能保住性
命的?”
那捕快摇头道:“瀑布落水,一半机会是摔死,一半机会是给万斤水流压入水底。
传说过去有一男一女在这儿殉情自杀,怎么也捞不到尸首。”他双手一摊,又道:“结
果一年天旱无雨,瀑布水流大缓,才给人发觉尸体压在瀑布水底,早已烂为白骨了……”
众人哑然无语,算盘怪问道:“现下该怎么办,要过去犀牛潭捞人么?”傅元影与
肥秤怪面面相望,二人都是垂头丧气,怕就怕那人真是宁不凡,那可呜呼哀哉了。宋通
明见士气低迷,忽地大喊一声:“吵什么?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至多是寻不着尸首,
又少不了一块肉,这便过去大水瀑,弄个明白再说!”
众人闻言,无不颔首,反正便多耽搁几日,也碍不到什么事,当下更不拖延,便请
那捕快雇车带路,宋通明更去采买大批绳索,万一要入潭捞人,自能派上用常众人溯河
而上,二次造访白水大瀑,上回众人是由瀑布顶端观看,结果一无所获,这回便改由瀑
布下方探查,也许从水潭由下向上仰望,可以看出什么端倪。
这白水河号称天下第一奇水,只因当地土壤奇异,万年来受河水侵蚀,以致一路翻
上窜下,又有地底河之称。那官差一路解释,行出数十里,先抵冒水潭,续朝上游而去,
傍晚时分,终于见到了一处潭水,形如马蹄,不必解说,也知此处必是那大名鼎鼎的马
蹄潭了。
众人毫不停留,一路穿过三险摊,不到半里,耳中再次听到隆隆水声,这回由瀑布
下方过来水瀑,声响更加惊人,听来有如千人击鼓,又似万马奔腾,渐渐说话已要用上
气力,否则听而不闻。
腊月二十四深夜,众人穿过了一大片树林,月光照耀,映得山谷满是光辉,一片赞
叹中,各人眼中现出了天地奇景。
云雾漫山,月儿高挂瀑布天顶,玉辉银带,彷佛天神降下了银水大桥,前来接引众
人前往极乐世界。此处正是白水大瀑,也是方今世上第一大水。大水澎湃汹涌,浪涛之
急,水花之大,着实都是天下第一,弦月皎洁,星光灿烂,众人衷心赞叹:“难怪宁大
侠要选这个地方退隐,果然是神仙住的地方。”
肥秤怪皱眉道:“大家先别忙着瞧景,现下要怎么找人?得想个法子出来。”宋通
明指着祝康,道:“把这小子带到瀑布顶端,咚地一声扔到犀牛潭里,看他飘到哪儿,
没准就找到人了。”
那捕快忙道:“官人别开玩笑了,这瀑布好生险峻,倘要坠落,十之八九要给摔死,
便不摔死,也会给瀑布大水压入水底,一万年都透不出气来,那可糟糕透顶了。”
肥枰怪面色铁青,手指深黑潭水,问向那捕快:“那这犀牛潭呢?总可以下去游水
吧?”那捕快呵呵两声,劝阻道:“想死,没比这个更快的。老先生以为这潭水碧悠悠
地,挺平静是吧?等您把身子往水里一跳,几十个暗流漩涡卷来,那可哭笑不得了。到
时水龙宫里又多了个驸马爷,您可神气了。”
看那犀牛潭里暗藏无数湍流,众人心下骇然,各自往旁退开几步。那捕快望向傅元
影,道:“我瞧诸位官人也别勉强,便从小径蜿蜓上山,瀑布底、瀑布顶各瞧一遍,死
者见了你们的诚心,那也心满意足啦。”
这话虽然不中听,却也是实情无疑。众人唉声叹气,只得沿瀑向上攀行,路窄湿滑,
水流急切,一旁水花不住飞溅而来,虽然穿上了蓑衣,兀自满身湿透。琼芳、娟儿、傅
元影等人细细留心经过之处,虽说那神秘人物恐怕早己死去,但他们一个心念,仍想找
出一些蛛丝马迹,便算是一个刻字,一个记号,也万万不能错过。
众人身怀轻功,黎明天光方才照下,便已攀上山顶,回到了当日观看水瀑的所在。
瀑布震天隆隆,水花飞溅之下,众人早已满身湿透。只是一路攀爬劳苦,除了一身淋湿,
有如落汤之鸡,其余别无所获。祝康幽幽叹道:“看来又白来一趟了。”
迢迢远征,两度探访此地,却又落得无功而返的下场,琼芳想起苏颖超兀自躺在病
榻,忍不住烦恼起来,她坐在河岸旁,随手拿起石子,不住往瀑布急流扔去,娟儿走了
过来,劝道:“大家都要下崖了,咱们也走吧。”琼芳连日赶路,此刻也难掩疲 惫之
色,心力憔悴之余,抓住了娟儿的手,便要缓缓起身。
正在此时,手上湿滑,竟没抓稳娟儿的手腕,身子向下一滑,左腿竟然泡入了白水
河。娟儿目光怜悯,低叹道:“快上来吧,你累了。”
琼芳叹了口气,正要提起脚来,忽然一个湿滑,身子向下摔跌,已被水浪冲倒,看
这大河疾行东流,水浪力道雄强无匹,琼芳半身才入水中,立时便给浪花卷入河中,娟
儿心下大骇,赶忙伸手去拉,却差了数寸之远,她嘿地一声,便要扑下水中去救,祝康
撇见了,慌忙抢上,惊道:“莫要妄动!白饶一条命!”
众人本待下崖,惊见浪涛滚滚的白水河中,赫然多出了一名女子,看她拼命挣扎,
身子却朝瀑布边缘冲去,随时都会惨死。宋通明大惊,登时抛出绳索,喊道:“拉住了!”
他运起内功,“神刀劲”发动,那索头连飞十丈,霎时便落到了琼芳身边。情势危急,
琼芳虽然抓住了绳索,但她不善水性,浪花翻滚,暗潮拉扯,却又让她沉入了水中。
宋通明拼死去拉,想将琼芳拖将起来,奈何水力太大,宋通明纵然神勇,脚下却朝
水里滑去,三棍杰一齐扑上绳索,死命来压,这才勉强撑住了。
傅元影惊惶不已,小姐要是有了万一,却要他如何向国丈交代?他不顾一切,便要
往河水跳下,便在此时,一人抢先飞身入水,正是哲尔丹。
哲尔丹水中翻滚,沿着绳索去游,几个振臂划出,用上了“大黑天拳”的神力,顺
水加力,那琼芳离岸边约莫十余丈,转眼便追上了。他大吼一声,将琼芳扛上肩头,令
她破水探头,透气呼吸。跟着将绳索绕上了她的纤腰,来回缠了几缠。
哲尔丹左臂紧夹琼芳,右臂拉住绳索,盼能逆水而上。岸上众人拼死拉绳,也在加
力拉扯,只是顺水行舟容易,逆水欲行寸尺,纵是漠北宗师,却也难动分毫。须臾间水
势冲来,哲尔丹连番使动“大黑天拳”的无形气劲,但老天爷降下的神奇,岂是凡人之
力所能相抗?几番以拳劲逆势划水,都只能勉强撑住身子不动,想要往前一寸,却是万
万不能。
不到一盏茶时光,哲尔丹气力用尽,再也发不出力,水花翻滚,洪流冲激,转眼便
把两人冲下水瀑,一旁祝康、娟儿、傅元影同声惊叫,六只手臂一齐加力,连同先前的
宋通明、三棍杰,众人齐心协力拉住绳索,这才制住了下坠之势。
二人时时都有性命之危,傅元影慌忙喊道:“大家听我号令,一同使劲儿拉!”他
口中计数,应声至三,霎时众人同声出力,“神刀劲”加上傅元影数十载内力,连同崆
峒三棍杰、祝康、哲尔丹弟子、华山双怪等人,气力足抵万斤之雄,大水虽是汹涌,水
里的两人仍能寸尺缓移,傅元影心下大喜,一声令下,众人奋力再拉,猛听嘎地一声响,
绳索居然滞住了。
傅元影心下大惊,慌忙探头去看,赫见绳索刚巧不巧,居然缠入了乱石之中,若要
贸然去拉,恐怕绳索吃力太过,便要当场撕裂。宋通明慌忙制住众人,又从车上取来一
条绳索,天幸有先见之明,这回预备的绳索足有十捆之多,合计数百尺之长,他急忙将
绳索打结,喊道:“哲尔丹!我这就下来援手,你务必撑住!”
祝康见他又要下水,赶忙拦住了,惊道:“下去一个少一个,可别再冒险了!”
大水不住冲来,绳索逐步撕裂,麻纤瞬间分为十来束,已是将断未断。众人不敢再
拉,眼睁睁看着绳索散裂,宋通明取起绳索,急忙再抛,此时哲尔丹已离岸边三十余丈,
水湍风劲,两边距离又远,几次抛出绳索,却都毫无准头。众人心下明白,绳索一断,
哲尔丹内力便再深厚十倍,也要坠下水瀑,河里的两人都是个死字。
傅元影心下沉吟,自知水里无法救人,当今之计,唯有半空飞荡过去,或能由瀑布
上空拉人。
他唤来那蒙古弟子,低声嘱咐了,又将绳索绑在树上,那弟子以蒙语喊道:“师父!
绳索要断了,一会儿你顺势向瀑布外跳出,傅先生要从半空接应你。”
哲尔丹听得半空秋千接人,着实太过惊险,只要自己手短个半寸,抑或傅元影撑不
住自己的份量,那是必死无疑。但此际生死交关,也只能听天由命了。当下大喊道:
“洒银!洒银!”
琼芳此时也是性命危急,虽给哲尔丹抱在手里,仍是喝了一肚子水,早已半昏半醒。
她听哲尔丹破口喊叫,便也清醒过来,低头探下,脚边是万丈巨瀑,抬头上看,水声隆
隆之中,无数白烟水气笼罩了视线,真如地狱景象。
琼芳命在旦夕,内心慌了起来,霎时间想到了爷爷。自己若要死了,爷爷便要替她
送终,可怜他老人家早年丧子,晚年又要孤苦,却如何禁得住打击?琼芳想到害怕处,
只是牢牢抓着哲尔丹。
她泪如雨下,樱口一张,立被水花淹没,五官全被泡入水里,琼芳心中哭喊:“颖
超、颖超,我今日为你而死,你以后会记得我么?”想到苏颖超年少英俊,日后在门人
请托之下,多半要另结新欢,更是拼命挣扎,大声喊道:“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忽听耳边传来低声说话,好似在安慰自己莫怕,琼芳呆呆抬头去望,看这位漠北宗
师虽在激烈挣扎,脸上神情却不见一丝恐惧。琼芳大声哭喊:“救我!你们一定要救我!”
正想间,岸上传来大声惊呼,琼芳转头去看,那傅元影抓着绳索,已要冒险荡来,倘若
一个闪失,他也要为自己送命。
“少阁主!”大声哭叫中,忽见半空荡来一名男子,却是傅元影。听他喊道:“你
们跳过来!抓住我的手!”哲尔丹临危不乱,他左手抱住琼芳,右手拖拉绳索,一个使
劲,身子破水而出,高过瀑布三尺,只是手下一空,却没抓到傅元影,霎时两脚悬吊在
瀑布之外,大水淹没头脸,两人凌空承受万斤水力,痛苦万分,全靠绳索悬吊。那傅元
影给瀑布一冲,也险些也给卷了进去,性命大见危急。
傅元影是有老婆孩子的人,此刻惨死了,家里便成孤儿寡妇。哲尔丹更是死得莫名
其妙,只是他虽然性命垂危,却始终不放开自己,琼芳喃喃发呆,心道:“他们心里也
有记挂,却一个个冒险赌命,他们为何不怕死……为什么?是因为爷爷的权势吗?”她
望向这些忠勇的面孔,心下忽地醒觉:“他们不伯死,是因为知道自己为何而活。所以
他……他们只要死得其所,便没有分毫惧它……”
生死只在一瞬间,乃是生平前所未见的情势,琼芳却是悚然一惊,她喃喃自语:
“大家都不怕死,大家都知道为何而活……我呢?我又是为什么而活?是为了爷爷、为
了颖超么……我活在这世上,全是为了你们么?”
来到了鬼门关之前,才赫然惊醒自己是个空壳,每个人都知为何而活,为何而死,
却只有自己不知道。
活了二十四年,全在为别人活,为紫云轩活,如今更要为情郎而死,这样的一生就
是她要的么?她望着滔天大浪:心里浮起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果有一天爷爷病死了,
情郎病死了,你以后要怎么办?和他们一起死么?”
不知道……这辈子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了别人,没了他们,自己便成了空壳子。
练武、读书,这辈子全都是为了别人,连性子的豪迈任性,也都是做给别人看的。
她拼命挣扎,抵死去想一件自己真心事,与别人无关,与紫云轩无关,只是自己真心想
做的……偏生脑中一片空白,却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练武是为了爷爷、读书是为了紫云轩,和颖超相识、爱恋结合,也都是早就安排好
的事儿,难怪……难怪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原来这辈子所有的路,都早被安排好了
……
“快!快伸手过来!”傅元影荡回了悬崖,再次狠命扑出,哗啦一声滔天大响,水
花泼上了脸面,琼芳也醒了过来,眼前一名急切的男子半空飞来,正是傅师傅。看他好
生行险,身子离瀑布太近,水势已然冲上身子。哲尔丹右手抛开绳索,冒死飞渡瀑布。
傅元影急忙去抓,琼芳身子摇晃,随着哲尔丹奋力纵出,满脸水花之间,也随着飞了出
去。
三人半空相遇,在万丈高空之中连吵粱线,说来已然脱险。岸上众人大喜欲狂,全
数高声欢呼。琼芳微微一笑,正要抱紧傅元影,忽然腰中一痛,一股大力扯来,竟将她
拖拉回去。哲尔丹大惊道:“绳!”傅元影直到此时,方才醒觉琼芳腰里还系着绳索,
另一端却在岸上,眼看琼芳荡回水瀑,他急忙喊道:“宋通明!拉住绳索!”众人急急
去扯,却反而雪上加霜,那绳索本已欲裂,大水冲刷,岸上拉扯,两端力量相持,嘶地
一声裂响,绳索己然断裂。
大瀑之前,琼芳毫无反抗余地,瞬间便给水浪冲下地狱。
完了,最不能死、最不该死的尊贵姑娘居然死了……傅元影心跳停顿,想到了“自
杀谢罪”四个字,便在此时,哲尔丹冒险赌命,他放脱了傅元影,半空旋翻,身子向下
坠落,直朝琼芳脚下抓去。眼看哲尔丹头下脚上,傅元影一手拉绳,一手死抓着哲尔丹
的脚踝,盼能生出奇迹。
两大高手齐心协力,漠北宗师右手暴长,全力去抓小泵娘的脚踝。
嘿!抓到了!手里抓到了皮靴,却也扯住了琼芳。
永远都穿男人皮靴的美貌姑娘,鞋子的尺寸永远宽松,水远都大一寸。
要命的一寸。皮靴滑脱,鞋子的主人失去了凭藉,已然坠下水瀑。
悬崖上众人一个个坐倒在地,同声惨叫:“少阁主啊!”
被瀑布大水撞上,那是什么感觉呢?
琼芳向来聪颖过人,但天地巨变之下,此刻却如蝼蚁般卑微,她闷哼一声,背后先
被重重砸了几十拳,接着万斤重担压上双肩,闷得连话也说不出来。男儿汉的皮靴己被
扯脱,大水冲到,儒生网巾也已松落,猛烈的冰水灌入眼耳鼻,让她全然不能动弹,连
呼救也不成,她就这样紧闭双眼,直直坠入地狱般的水瀑深处。
脑中不再想到爷爷,也不再去想情郎,心中最后一个念头,只剩下自己。
马上要死了……有没有遗憾……有没有想做却还没做过的事儿?
有了……长大以后,还没穿过女装……连自己都没见过自己有多么漂亮……
“不要死啊!”狂涛大水压得她气闷欲死,琼芳却也开始拼命挣扎,她两手乱挥,
口中灌满了冰水,将死之际,陡然间,手上一紧,好似给什么东西拉住了,竟被一股气
力卷入了水瀑之中。
琼芳满心惊骇,偏又无法张眼,暴水激刷,身子半空旋转,便这样摔入了水帘之中。
身子摔上了湿淄溜的地面,一路飞滑出去,蓦地后背剧痛,撞着了石壁,终于停了
下来。
琼芳慌张睁眼,四下一片黑沉,什么也瞧不见,四下轰隆隆地,巨响震耳欲聋,面
前仍是那片大水帘,将她与尘世隔得开了。
她身在诡异险地,自是惊惧无比,赶忙从怀中取出火石,接连去打,奈何身子浸湿,
全无火花。她把火石扔开,藉着洞中微光,勉强去看所处之地。
那是处狭长洞穴,约莫几十尺长,宽却仅五六尺,阴森潮湿,洞里还有着鱼腥恶臭。
便在此时,火石被人捡了起来,答、答、答,火石不住碰撞。
瀑布里有神?真是水神?怪异声响发出,彷佛好奇的水妖欲待玩火。琼芳登时牙关
颤抖,她喃喃地道:“宁师父?是……是你么?”
没有人回答,只有隐隐约约的脚步声,瀑布水声虽大,却掩不住那一沉一沉的踏地
声,每一记都踩痛了琼芳的恐惧。
琼芳两手抓着铁扇,想要使出武功御敌,偏生想不起一招半式。她心中害怕,喃喃
地道:“谁……到底是谁在里面?”
“窝……窝……锅……火……”
琼芳面色惊白,哑声道:“什么是窝窝锅火?谁?你是谁?”那怪声喘息道:“窝
……窝……”水瀑魔洞里传来让人害伯的悲音,好像妖魔口吃,用那不成人声的腔调前
来招魂。脚步越来越近,琼芳勉力压下尖叫,她明白自己一旦大叫出声,在那长声锐响
之后,便要放声大哭。
被异象震住的琼芳,成了一个无助的小女孩儿。她口中喃喃呼唤,这感觉像是小时
候睡在黑房里,心里只是怕鬼,想哭却哭不出声,想逃,却又无路可去……
黑影出现在面前,笼罩了视线,她不住挣扎,终于放声大哭起来:“爹爹!救我!”
尖叫以后,一定会哭的,果然再也制不住泪水。琼芳坐倒在地,在水帘洞里放声大
哭:“爹爹!救救芳儿!你来保护芳儿碍”
悲哀袭上心头,泪珠不住洒落。十岁以前,她也曾经穿着女装,依偎在爹爹的怀里,
做个撒娇的乖女孩儿。可如今她早已不知什么叫做依靠……爹爹已经死掉了碍肩膀上放
落了一只手,这是令人恐惧的一刻,照理她该要昏厥,可心中弥漫哀恸,居然连恐惧也
不知道了。琼芳恨恨一咬牙,猛然回过头去,她要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不管是给妖怪
咬死,还是给一刀砍死,她都要看清楚敌人的脸面。
咦?
她微启樱唇,呆呆凝视面前的景象。在这一刻,她居然没有尖叫。
面前是一对凤眼,眼瞳很漂亮、很有神,温润如玉,就这样和自己对望着。
眼眸很温和,不太像是野兽,不太像会咬人。在这黑暗无助的时刻,眼瞳眨了眨,
好似要她别害怕,跟着一双温暖的大手摸上了脸颊,安慰着自己。
那感受好温柔……就像小时候看过的爹爹……
莫名间,琼芳居然扑了上去,她想把脸埋在眼瞳主人的怀里,那定是个宽广温暖的
胸膛。她满面娇羞,拾眼去看,眼帘里看得明白……
全是毛……那人脸上全是毛……
“轰隆颅轰隆颅”
耳边传来了阵阵巨响,也把琼芳拉回了尘世,洞外是大水瀑,洞内必定是大水妖。
“救命啊!”琼芳尖声大叫,须臾之间,她先发出了尖叫,跟着狠命推开怪物,手
中折扇虚点,运出了“戳”字诀,脚下运起了九华身法,急速退开。她拼出了所有知道
的武功招式,终于逃到洞穴一角,她缩着身子,手脚发抖,忍不住又哭了起来,喊道:
“救命啊!妖怪啊!妖怪那怪物不太敢靠近,想来也给琼芳吓坏了,它嚅嚅啧啧,发出
怪音,说道:”窝……窝果……丝……师师……“窝果丝师师?琼芳一直哭,这个怪东
西舌头麻痹,不解言辞,咬字之模糊,比哲尔丹还要不如,若非是那水中妖魔,还能是
什么东西?她大声尖叫,不顾一切向前飞扑,忽然脚下一空,跌了出去,大水帘冲刷下
来,正正浇在脸上,慌张之间,竟尔忘了自己身在险地,居然又坠入了瀑布。
堪堪要死之际,一只手搂住了腰间,将她轻轻缓缓地抱了回来。琼芳撇眼地下,惊
见地下有着死鱼骨头,看这水妖把自己拖回来,定是要吃掉自己。她吓得魂胆俱裂,大
哭道:“别过来…别吃我…我没几斤肉的……很难吃……千万别吃……”
那怪物听她发出尖锐呼喊,好似有些着慌了,它喉头发出了异响,牢牢抓住了琼芳。
紫云轩少阁主又叫又跳,拼死挣扎,那怪物终于抓她不住,一把放开了她。嘶哑地道:
“憋…瘪…别……”
琼芳哪管它哼什么妖怪话,连滚带爬,奋力尖叫,以来宣泄心中的恐惧,过得半晌,
终于发不出惨叫,喘息之中,只听那怪物道:“憋、憋……啪…怕…别…别怕……”
琼芳咦了一声,心道:“这好像是人话!”她惊觉对方似在言语,便制住了尖叫。
过得半晌,琼芳抹去了冷汗,颤抖着牙关,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要我别……
别怕……是……是不是?”
两人一个惊、一个哑,相互感染之下,均成语焉不详之辈,那怪人听她辛苦熬完这
段话,登时嘘了口长气,点了点头,好似如释重负。又听它道:“别怕、别怕、别怕。”
连着三个别怕,果然别怕了,她稍感安心,寻思道:“这玩意儿会说别伯,应该不
是妖怪。”
她凝目打量眼前怪人,只见它的眼神极为温和,寻思又想:“这怪物的眼睛像是兔
子马儿,应该吃素。”她拍了拍心口,正要说话,那怪人却抢先开口,喘道:“伊、泥
……你,威尾…为,喝可…”
那怪物步步靠近,伸手挥动,看它口吃难言,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说得诘屈聱牙,
之间还夹杂无数喘息,好似欲待吃人。琼芳又怕了起来,猛地醒起怀中还有火枪,急急
去掏,天幸这枪没给冲走,大喜之下,当场亮了出来,喝道:“往后退!退远点!不然
我打死你!”那怪物居然知道枪子儿厉害,往后略退几步。琼芳喝道:“不够远!再退!
退!”怕眼看那怪物离自己足有数丈,琼芳稍觉平安,她喘息半晌:心道:“这下可是
我占上风了。”
当下定了定神,恢复少阁主的气魄,厉声便喝:“说!你是宁不凡吗?”
“窝……窝果扑……扑丝……师……”那怪物喉头发出异响,双手摇晃不休,却不
知要干些什么。一听“窝果扑丝师”,琼芳气往上冲,厉声道:“不准说怪物话,说人
话!”怕那怪人呀呀嘎呜,好似想说什么,偏又说不明白,山洞里怪声怪调,伴随轰隆
水声,登让琼芳烦躁无比,她掩耳尖叫道:“住口!不许发出声音!”那怪人给她一喊,
登又垂首望地,静默下来。两人面面相觑,琼芳怕得想哭,偏生情势恶劣无比,委实不
能放松心力,她咬牙切齿,道:“你……你不准说话,现下我来问话,你只管点头摇头。”
那怪人连连颔首,道:“凹毫……毫……好……好、好、好……行!”怕琼芳正要
喝止,哪知此人嗓子里又冒出个“行”字,咬字居然颇为清楚。此人之怪,委实讳莫如
深,己非语无伦次、牙牙学语等情可描。她用力清了清嗓子,大声道:“安静!”那怪
人急忙点头,不敢再做一声。
琼芳怕给他感染口吃,当下特意卷舌,脆声道:“我来此地,专为一人而来。此人
姓宁名不凡,你认得他么?”那怪人拼命领首,道:“窝……果…我,扔…人忍、额得
塔他……”举凡言语无味之人,面目必然可憎,听那怪音从喉头冒出,琼芳心中发毛,
全身发痒,尖叫道:“不许说话,只准点头摇头!”少阁主发威,那怪人急忙点头,示
意明了。琼芳再次问道:“你是不是宁大侠?”
那怪人听得此言,却是缓缓地摇了摇头。琼芳看在眼里,苦在心底,暗暗忖道:
“倒楣了,九死一生,却还白跑一趟。”她心下叫苦连天,口中又道:“那你又是谁?
可以说说么?”
那怪人好似得了皇恩大赦,它神色焦急,双手挥舞,口中嘎嘎呜呜,似想长篇大论,
但一急之下,嘴里更是含浑不清,一时呜呜呱呱,鸡鸣狗叫,琼芳大为后悔,不知这些
怪话要伊于胡底,琼芳大怒之间,用力挥手:“不许说话了!”手指用力,居然不慎扣
动扳机,喀地一响,枪口没有火光。惨了,火药浸水,枪子儿射不出来。琼芳心下大叫
凄惨,深怕那怪物发觉,赶忙胡乱喝话:“滚开!你往后滚开!滚!滚!不然姑娘打死
你!”
那怪物给她连番逼喝,只得一路退到了洞壁,已是退无可退。琼芳也往洞穴另一端
行去,她又累又苦,登时颓然坐倒。
此刻耳中没有苏颖超的温柔腔调,也没有爷爷的耐心叮嘱,更没有傅元影等人的谆
谆劝谏,此刻只有水瀑的一片轰隆巨响。眼前是黑暗无光的洞穴,没有了宁不凡,却有
一只口发异声的水妖,想起自己处境之惨;心下一酸,琼芳珠泪潸潸,终于低声啜泣起
来。
“堆腿对……扑不猪。”怪物再次发声吵嚷,琼芳擦抹了泪水,怒道:“不许说话!”
“窝果柯可……”那怪物还在吵闹不休,登时激怒了琼芳,她霍地起身,喊道:“闭嘴!”
“对……”怪物吞咽口沫,喃喃又道:“不……篆…”这不是妖怪话,琼芳啊了一
声,又听对面那人道:“虾……吓……”他深深吸了口气,终于一字一缓,吐出清清楚
楚的三个字儿:“吓了你……”
很低很缓的几个字儿,这嗓音非但清楚,尚且十分温和,瀑布大水之中,听来居然
有些悦耳。
琼芳大为讶异,她张大了眼,慌声道:“你……你会说话了?”那怪人咳了咳,嗓
子轻润许多,听他放缓了腔调,道:“我许揪……久没说话。口齿有点……扑不领……
灵光……”
琼芳破涕为笑,心道:“这是人。不是妖怪。”她擦去泪水,又问道:“你是人,
对不对?”那怪物颔首道:“堆对,我当……然是……”琼芳听它口吃得紧,不待说完,
忙道:“你既然是人,那为何要住在水洞里?”那怪人低叹一声,伸手朝上指了指。琼
芳啊了一声,道:“你本在瀑布上头?”
那怪人颔首示意,低声道:“洪暴……水毒,漂流……坠瀑,不见归家路……”
又来了一段妖怪话,没一个字儿听得懂,琼芳欲待尖叫,猛听到归家路三字,赫地
醒觉过来,已知它并非口吃,而是说话文白相杂。琼芳心下醒觉:“这怪物会做文章,
这话却是说大水急流,把他冲到这里,所以回不了家。”听他用词虽短,却颇为考究,
不知是哪一国的妖怪,忍不住哑然失笑。
琼芳害怕渐减,好奇便增,想到了小白龙,低声便道:“外头的人说这里有个水神,
可是你么?”那怪人闻言一愣,眨了眨眼,却是答不上话。琼芳怕他又忽然发狂,却也
不敢再说了。她四下看了几眼,低声又问:“这洞穴有……有别的出口么?”
那怪人低叹一声,伸手抚摸石壁,摇了摇头。琼芳听这叹息声无尽苍凉,想来这洞
穴定无出路,想到此地如同一道天牢,有进无出,自己花样年华,却要长伴怪物身侧,
一颗心也沉了下去。
不知几年之后,是否也会成为茹毛饮血的妖怪,镇日里哼哼哈哈,说那“窝果不丝
师”的妖怪话?
正想着当妖怪的滋味了,忽听一声狂叫,赫见怪人冲到自己面前,双目朝她的身上
猛瞪,口中喝喝低响,好似有些激动。琼芳怕了起来,慌道:“你……你又怎么了?”
猛听那怪人狂吼一声,直朝琼芳扑来,竟是势如飞虎,琼芳魂飞魄散,尖叫道:
“救命啊!救命啊!”那怪人抓住了琼芳,蓦地伸手一扯,已将她腰间衣带扯落,看模
样竟要非礼。琼芳急急挣扎,拼命去推那怪人的臂膀,贝齿正要咬落,却在此时,那怪
人忽地放开琼芳,跟着跪倒在地,放声大哭起来。
人家是前倨后恭、先礼后兵,这怪物却是先咬后哭,不知在弄什么玄虚,琼芳好容
易逃过魔掌,惊魂甫定,赶忙向后退开,左手抓折扇,右手拿火枪,全心全力戒备。只
是防备良久,那怪物却不再扑来,黑暗中只是不住呜咽哭泣,好似悲喜交加。
琼芳心下茫然,寻思道:“这又是怎么回事?怪物也会发疯么?”
“上天……我……终于要回家了……”
黑暗中怪物仰天跪倒,大声悲号,两手却高举一样物事,琼芳看得明白,那是条绳
索,正是从自己腰间解下的。琼芳满心疑惑,正自猜测那怪人的用意,忽见那怪人站起
身来,行到水帘之前,看他半身前倾,右手探出,已将一条臂膀放入大水。
通天大水坠落,由几百丈高空一路冲刷而下,巨力撞落,什么东西都会翻倒滚落,
哪知那手臂竟如铁打石造,哗啦啦水花四溅,它只横在瀑布之中,一动不动。
琼芳看得呆了,她曾亲受巨瀑威势,便以哲尔丹的深厚内力,却也无法抵挡水力冲
刷,岂料此人竟能以单臂抗拒天威?琼芳张大樱口,满心呆滞,便在此时,那人深深吐
纳,赫然间双臂向前挥动,两道劲风飞过,洞中精光闪耀,瀑布大水竟在刹那间断绝。
轰隆颅水势衔接上了,琼芳的小嘴却迟迟不能阖上。方才那一刻,瀑布大水好似被
怪人的劲风扑断,亲睹异象,她只能张口结舌,任凭尖叫声从喉头宣泄而出。
那怪人竖指在唇,示意噤声,琼芳却不理他,只管放声尖叫,便在此时,水瀑外传
来呼喊,听得喊声隐隐约约:“大小姐……大小姐……你在哪里碍”
声响不歇,隐从水瀑间传来。那怪人站立瀑布之前,单掌击出,啪地一声,瀑布水
帘给掌风激出一处圆孔,裂孔虽只一瞬,琼芳眼里却看得明白,水瀑外是处险峻山崖,
崖间十来人散布搜索,见是傅元影、哲尔丹这些同伴,诸人四下提声喊叫,正在搜寻自
己。
琼芳大喜欲狂,登又大叫起来,只是这回叫声绝非惨惨哀号,而是雀跃欢呼。她手
舞足蹈,如小仙子般兜兜地转了圈,内心欢喜无比,拼命呐喊:“傅师范!傅师范!我
在瀑布里!你们快来救我!”
喊了许久,众人迟迟不做回应,好似没听到自己的呼唤。琼芳怕他们走远了,一时
叫得声嘶力竭,奈何人小声弱,全然无法穿透震耳欲聋的水声,那怪人挥手示意,请她
站到自己怀中。琼芳最怕此人碰她,玉臂稍受沾指,登即尖叫:“走!去!滚!闪!”
连用好些辞汇驱赶,那怪人却似听不懂人话,只是毫不理会。它两手伸来,把美女拉到
了怀里,拇指按住了她的耳孔,中食两指压上眼眶,琼芳吓得魂飞魄散,喊道:“不要
挖眼珠!不要!不要!”
那怪人任凭她慌声尖叫,忽听他断喝一声,头顶传来激烈爆响,那声波直直震出,
琼芳五脏六腑一同倒转,耳鼓鸣响,头痛欲裂,天幸那怪物压住自己的眼眶,否则连眼
珠都要给震脱了。
叫声既猛且沉,又似尖锐无比,好似头顶传来雷声爆炸,无止无尽,琼芳浑身骨骼
四散欲裂,不住发声尖叫。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全身软倒,已要口吐白沫。那怪人怕
她受了内伤,这才停下了啸声。他放开了琼芳,任凭她坐倒在地。
琼芳气喘不休,满面呆滞,喃喃自语:“傅……傅元影……你再不过来……我跟你
没完……”这怪人发出如此震天巨响,除非众人溜下山喝茶去了,否则定能察觉。她泪
眼汪汪,心中催促不歇,猛然间山崖对面传来啸声应答,同伴们终于听见了咒骂,赶忙
向大小姐请安。
琼芳破涕为笑,一行人中能发出这等雄浑啸声的,想来仅哲尔丹一人。可漠北宗师
亲来作啸,在这瀑布巨响的掩盖下,啸声却甚微弱,功力与那怪人差了偌大一截。琼芳
醒觉过来,她上下打量怪物,寻思道:“这人武功比哲尔丹还高许多,一定是宁不凡,
只是不认而已。”
想到带回了宁不凡,琼芳心头怦怦地跳了起来,知道颖超有救了。转看那怪人,却
也是喜孜孜地模样,看他手上几个拉扯,已将绳索卷了起来。那绳索原本一端垂在琼芳
腰间,另一段垂在水里,虽已断做两截,绳长仍极可观。琼芳满心好奇,忙道:“你…
…你要用这绳索做哈?”
敝人并未回话,看它手握绳头,蓦地张嘴吸气,胸腔鼓起,好似要潜下水一般。
琼芳呆呆看着,这怪人一口气好生悠长,直似无止无尽,她心生好奇,便也学着怪
人模样,仰天吸了口长气,只是吸到胸腔疼痛,肺部欲裂那怪人的一口气仍无止歇。琼
芳虽也见过无数武林好手,却没看过这等异状,一时心下骇然:“好呀!这人一定是水
妖,只是装成宁不凡的模样而已。”
正胡思乱想中,那怪人已吸足了气,陡听唆地一声,他伸手一扬,那绳头随着一口
真气飞出,赫地穿破水瀑,直向悬崖射去。沉重水瀑压在绳上,却无法让绳索弯曲半寸,
足见绳上所附真气何等惊人。
绳索宛若飞龙,随那怪人的长声吐气,一路向前飞出,也不知过了多久,绳子定下,
另一端似给人牢牢抓住了,那怪人侧耳倾听,隆隆水声中,对岸传出啸声应答,他拉了
拉绳索,做了回应,便在洞中寻了地方打结紧缚。琼芳见绳桥已然搭起,不由张口结舌,
问道:“你……你要走出去?”
那怪人哈哈笑了,跟着又在绳结上叠了一块巨岩,以免松脱。看他力大无穷,百斤
岩石说提就提,举重若轻,这景象十分慑人,琼芳却已视若无睹。连着几番惊吓,她对
这妖怪已是敬畏有加,便算亲睹怪人张翅飞走,怕也见怪不怪。
那怪人站到水帘之前,回首望向琼芳,天光乍亮,黎明曙光从水帘中照耀进来,琼
芳也在打量眼前的男子,只见他身长约莫八尺,体型虽然高大,却极为瘦削。再看此人
赤着双脚,胡须蓬生,外貌极为潦草丑陋。
眼看那怪人张开双臂,眼角含笑,好似要搂抱自己。琼芳尖叫一声,越看越觉此人
模样古怪,如何敢迈步向前。那人却不焦急,仍旧展开臂膀,等候她过来。
琼芳迟疑半晌:心道:“看这水妖的模样,十之八九要带我出去。说不得,我得忍
耐则个。”
她心中默念阿弥陀佛,颤抖着脚步,朝那怪人身前靠去。两人双手相接那怪人手掌
粗糙,生满了硬茧,琼芳抬眼去望,眼前这人乱发长须,垂落胸前,可说极尽蓬头垢面
之能事。琼芳忍不住又怕了起来,尖叫道:“救命啊!”
忽然间那怪人矮下身来,好似向自己笑了笑。琼芳掩住了脸,恨不得取出火枪,把
这脑袋打得稀烂。
“别怕。”
低沉柔和的嗓音,安抚了琼芳。微弱天光映到面前,琼芳给嗓音安抚下来,虽然双
手掩面,仍然偷偷睁开了眼,从指缝中瞧了出去。
眼前是一双眼瞳。那双瞳子并不大,却很黑亮。尽管生了一头乱发,长了一片潦须,
但有了这双凤眼,眼前这人便能镇神定魂,让人不再害怕。琼芳轻轻拍了拍心口:心道
:“这人不算太丑,比华山双怪稍好一些……
正想间,那怪人已然转过身去,自行蹲在地下,琼芳诧异道:“你……你这是做什
么?”
那怪人拍了拍自己的背,缓缓地道:“上来。”
若要自己爬上怪物的背,不如一头跳入瀑布摔死。琼芳脸红耳赤,摇头道:“不用
你负,我自己能过去。”那怪人哦了一声,朝偌大水帘指了指,眼神带着询问。琼芳呸
了一声,她素来胆大,当此开头,更是一步不让,咬紧牙关,往后退开几步,嘿呀一声
大叫,奋力朝水瀑跳去。
面前大水赫然止歇,那怪人发动了内力,果然让自己飞过了水帘。琼芳松了气,正
要去抓绳索,蓦地手中空荡,居然扑过了头,一时无从借力,便朝瀑下坠去。
正要放声尖叫,半空里一人如同大乌飞来,须臾间抱住了自己,将她带上了绳索。
琼芳天旋地转,给那怪物抛了起来,霎时稳稳坐到他的背上。眼看那怪人用手勾住她的
臀腿,琼芳满脸通红,她怕身子与那人贴合,拼命向后去仰,一时带得怪人左右摆荡,
若非他武功奇高,恐怕早己坠下深谷,摔成烂泥也似。那怪人勉力平衡脚步,大喝道:
“姑娘!求你别动,我想回家。”
琼芳眯起双眼,低头下望,不由得悚然一惊,只见两人悬于高空,脚下一片迷茫水
气,那怪人单足踩在绳上,另一脚金鸡独立,端得是惊心动魄。抬眼去看,水气漂荡,
对面悬崖迷蒙难辨,两边相隔不知多远,加上山风强劲,吹得绳索不住摇荡,琼芳自知
危险,只能勉强按耐下来,道:“好,我不动就是了。”
风力越来越大,那怪人深深吸了口气,嘱咐道:“抱住我的颈子,我要撑开手了。”
琼芳双腿跨在那人腰间,早已面红过耳,想起要抱住那怪人的颈子,更感迟疑。她倒不
是坚守妇道,而是眼前那怪人委实脏乱。看他一头乱发潦草打结,里头藏污纳垢,说不
走住有水蛭怪虫,光是瞧瞧便要作呕了,如何能靠近一寸?
此刻情势不容稍有犹疑,耳边风声呼啸,吹得她摇摇欲坠,想起性命垂危,终于恨
恨闭上双眼,一咬牙,将脸面向前一贴,撞上了那人的针发,琼芳紧闭双眼,直欲作呕,
心道:“忍一会儿!忍一会儿!”玉臂狠命缠住那怪人的颈子,好似要勒死他才甘心。
那黑发登时剌上脸孔,照理必有大批跳蚤蚂蚁爬将出来,只是忍了许久,面颊却并
无剌痛麻酸之感,琼芳咦了一声,惊觉那人的头发十分柔软,全不似外观那般针黑纠结。
琼芳心下大感惊诧,一时把脸贴了过去,黑丝擦面,如触鹅绒,她怔怔出神,寻思
道:“奶娘说过,男人如果发丝软,耳根必软,十之八九会听女人的话。”
此行过来贵州,正是为了找出宁不凡,好来对付黑衣人,琼芳心下怦怦跳着,寻思
道:“要是这人愿意听我的指令,那日后遇上黑衣人,可再也不伯了。”
想到此处,胆战心惊地伸手出去,一把拉住那人头发,胡乱扯了扯,果然入手颇为
柔软,一时心下大喜,更是加力拉扯。那怪人闷不吭声,只当自己死了,一时撑开双手,
凌空虚步,一停一行,盼求稳步行到对岸。
此行千里迢迢,终能拖个绝代高手回去,琼芳满心喜乐,回首望向大水瀑,黎明时
分,阳光从天边照下,只见自己正从通天大水里行将出来,水花四溅,玉洗珠帘,背后
瀑布只在十尺不到,彷佛白龙倾泻,正不住打向自己。琼芳怔怔转望脚下,只见山谷浮
起了一道彩虹,光晕绝美,七彩变幻,好似自己坐在虹桥之上,正要往天堂行去。
此时危机四伏,背后是天下第一大瀑,脚下是万仞高空,自己又趴在吃人大水妖的
背上。这是令人惊骇的一刻,却也是人生难得的一刻。琼芳忽然微微一笑,双手成圈,
搂住那怪人的颈间,跟着身子倾倒,紧紧趴在那怪人背上。
除了小时负在爹爹背上,十多年下来,不曾这般趴负于一人身后。 便算是至亲至
爱的情郎,她也不曾如此放心地把自己交出去。可此时此刻,她却很想这般趴着,她打
量着身遭的奇景,嘴角合著笑,好似自己变回了小女孩儿,什么都不必想、不必愁,再
平安不过了。
那怪人步步为营,越走越见心得,脚步也越来越快,此时己能听得宋通明的大喊大
叫,琼芳醒觉过来,只见自己离崖不远,已然回到了尘世。
对面同伴大声喊叫,纷纷预备绳索勾网,想来怕那怪人一个不慎,居然害得自己坠
落下去。她脸上微起羞红:心道:“我今日给人背在身上,这事要传扬出去,颖超非气
死不可。”两边距离尚远,水气弥漫,想来同伴瞧得见人影,却瞧不见自己给人背负。
琼芳趴到那怪人耳边,低声道:“放我下来,剩下的一段路,让我自己过去。”
此处离悬崖还有十余丈,算来足达百尺,那怪人颇见踌躇,低声道:“你成么?”
琼芳板起脸来,沉声道:“不管成不成,放我下来。”
那怪人听得口气严峻,便握住她的手,掌力轻轻一带,已将她横抱手中,转到身前,
琼芳心下嘻笑:“这人当真听话。以后紫云轩行走天下,无往不利。”那怪人两手怀抱
琼芳,忽然右手一伸,便朝她的脚上摸去。琼芳惊怒交加,喝道:“大胆!放开你的脏
爪子!”那怪人摇头道:“赤脚走绳,容易平衡身子。”说着便将她的罗袜扯了下来,
露出了晶莹秀美的足踝玉趾。那罗袜算是贴身衣物,也是全身上下唯一着穿女装之处。
她羞红了脸,喝道:“别开头去,不准看。”
那怪人生死一线,哪有心思去看光脚丫子?他吐气沉膝,捧住琼芳的纤腰,将她缓
缓放落,口中吩咐道:“身子中线对着绳索,双手张开。万莫望下瞧看。”琼芳呸了一
声,她的轻身功夫大有门道,年前更受娟儿教诲,颇有九华山的曼妙身法,当下反而着
意卖弄,身子半空旋转,霎时站上了绳索。只是脚下有些不稳,那怪人急忙凑手过来,
将她扶住了。
此时已近悬崖,狂风大减,琼芳双手平衡,已能站稳脚步,听她提气喊道:“傅师
范,我回来了!”
声音一出,悬崖对面满是叫喊,喝彩声传自宋通明、祝康之口,那惊呼声却是傅元
影、三棍杰所发,各人职责不同,心事自然不一。傅元影大声道:“小姐你抓好绳索,
我过去接你!”
琼芳喊道:“你们别过来,这绳索吃不得这许重。”
背后那怪人道:“吃得住的,你该让同伴过来接你。”琼芳哼地一声,自管向前迈
步,一时连过五尺,她身轻脚小,走这绳索本就大占便宜。又听背后那怪人谆谆劝告:
“慢慢走,别要心急。”琼芳听他口气满是教训之意,心中很不乐意,忖道:“这当口
若不能将他收服,上岸之后,我也支不动他了。”当下回目身后,将腰间折扇抽了出来,
啪地一响,局面已然打开。傲然道:“朋友,你可知道自己是跟谁说话么?”
扇面张开,露出了三个字儿,那怪人惊呼出声:“紫云轩?”琼芳微微一笑:心道
:“太好了,他也知晓紫云轩,那可少了一番口舌功夫。”她见自己衣衫不整,便略作
整理,毕竟自己与陌生男子同处山洞,倘若内外衫有凌乱迹象,那苏颖超可是吐血而亡
了。
眼看头巾已失,秀发凌乱,琼芳从怀中取出紫手帕,自行绑了个髻。看她站于高空
之上,秀发飞扬,紫巾紫衫,阳光返照映射,望来倍加耀眼。
那怪人痴痴瞧着,忽地全身发抖,惊道:“你……你……”琼芳微感奇怪,回首望
向那怪人,只见他满面激动,好似目瞪口呆,更似惊艳于自己的美貌。琼芳生平不以女
子自居,除在苏颖超面前,绝无分毫羞弱美女之态,此刻见了那怪人的眼神:心中忽然
暗暗喜悦,她举起折扇,掩住了樱口,含笑道:“别愣在那儿了,快快过去对岸吧。”
那怪人眼望琼芳,眼中带着迷惑,喃喃地道:“你……你和琼……琼武川如何……
如何称呼?”琼芳抛开女子柔色,又成了少阁主,听她嘿了一声,沉嗓道:“不许提我
爷爷的名讳!”
那怪人如中雷击,霎时苦笑起来,他垂头丧气,喃喃地道:“你是国丈的孙女,叫
做琼芳……对不对?”琼芳奇道:“你认得我?”那怪人双手掩面,泪水滚滚而下,悲
声道:“今夕何夕……今夕何夕……”此时位于高空之上,须臾间便能平安渡过悬崖,
哪知那怪人却似痛不欲生,身子更是摇晃不休,琼芳不由惊道:“喂!快别这样了!你
不是要回家么?”
那怪人听得“回家”两字,立时惊醒过来,他两手挥舞,嘶哑着嗓子,问道:“告
诉我……今……现下是……是哪……什么时候?”那怪人好似又犯了口吃,这几句话说
得结结巴巴,竟是词不达意。琼芳心道:“这人真是个怪物。好容易出来了,却又发起
傻来。”她见脚下实在太高,当下两手撑开,平衡了身子,忍耐了脾气,说道:“今儿
是腊月二十四。”
那人喘息道:“不是日子……我是问你……是哪……哪一年……”
此问太过怪异,琼芳眨了眨眼:“哪一年?”她愣了半晌,方才答道:“正统十年。”
那怪人愕然无语,过得半晌,方听他嘶哑地道:“正……统?那…那景……泰……
呢?”
琼芳心下纳闷,寻思:“景泰?”她眼珠子转了转,登时想了起来,随口道:“你
是说前朝的皇帝?他十年前就退位病毙了,你不知道么?”
那怪人听得此言,忍不住张大了嘴,喃喃地道:“十年了碍”他苦笑几声,眼里垂
下两行泪来,一时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抬头看了看上苍,陡然掩住了脸,身子摇晃不
休。
琼芳见那怪人全身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坠落悬崖。她惊慌不已,忙道:“你定下神,
莫要乱动……”动字方出,那怪人竟已闭上了眼,身子失了平衡,瞬间坠下高空。
琼芳放声尖叫,全身凉了半截,万没料到此人神功盖世,居然会失足坠落山谷?她
赶忙伸手去拉,只是她武功有限,万仞之上,自保尚嫌不足,哪能出手救人?果然还没
抓到衣袖,脚步己然滑动,险些摔下绳去,眼看也要步上那人后尘,忽然一人伸手拉住
了她,厉声道:“少阁主定神!莫要妄动!”
琼芳惊醒过来,凝眸去看,眼前却是傅元影。她喘息不止,尖叫道:“傅师范!他
掉下去了!他掉下去了!”傅元影不愿旁生枝节,一个点穴出手,制住了她,跟着将琼
芳横抱入怀,快步朝崖岸行回。
十来丈距离须臾便过,琼芳一站上实地,众人纷纷围了上来,问道:“那只猴子是
谁啊?怎会住在瀑布里?”琼芳大声尖叫:“别问了!快解开我的穴道!快!快!”傅
元影不敢违背,赶忙出手推拿,琼芳一得自由,立时又跳又叫,喊道:“他掉下去了!
我们快去捞他起来!”宋通明愕然道:“捞那只大猴子么?他到底是谁啊?”
琼芳自也不知那人是谁,情急之下,立时便要寻路下崖,众人寻了她一夜,费了九
牛二虎之力才看她平安归来,如何能让她犯险?傅元影拦了上来,劝道:“少阁主,不
管那人是谁,你都得定神回力。一会儿我会去犀牛潭找人。”
琼芳恨恨推开了他,咬牙道:“不行!现下就去找!”众人累了一夜,好容易琼芳
脱险归来,自想歇息,只是看她如此心急,只得一个个跟将上来。
琼芳满心烦乱,已然攀下山道,娟儿与她交好,便也急急相随,双姝一前一后,娟
儿追前来问:“到底那人是谁?你在那瀑布后面遇到了什么?”琼芳不理不答,只管急
奔而下,来到了潭边,她张口大呼:“大水妖!你还活着么?”
漫天水花飞溅而上,白龙般的水柱灌入犀牛潭,四处全是漩涡暗流,看这水流如此
强猛,若要失足坠下,定然永世不见天日。琼芳又叫了几声,忽然坐倒在地,当众哭了
起来。
众人见琼芳泪洒当场,无不大为震惊,此女任性刁蛮,胆大妄为,什么时候露出过
半分女子柔弱之态?傅元影怕她跳入潭里,急忙拦了过去,低声道:“少阁主,你若再
有什么危险,傅某只有以死追随,请你莫要任性。”
宋通明附耳过去,问向傅元影:“方才那长须男子武功很强,可真是宁大侠本人么?”
傅元影摇头道:“那人身材高大,恐过八尺,比我师兄高了一个头,决计不是他。”
众人议论不休,各自猜测那人身份,忽听岸边传来孩童喧哗,众人转头去看,见了
一群孩童,看他们一个个湿淋淋地携竿带网,却是前些日子见过的那群少年。想来小白
龙便在左近。
这偌大的人间,除了琼芳一人,便只剩那小白龙关切怪人的生死,琼芳心下激动,
高声便叫:“小白龙!快来!快来!”众童日昨与双怪、祝康等人斗殴,一见这些凶神
恶煞便在左近,早是慌忙欲走,琼芳急急赶将过去,喊道:“小白龙!小白龙!出来说
话!”人堆里传来一声闷咳,一名少年走将出来,看他神态沉稳,双眼眯为一线,正是
那小白龙!
琼芳一见他来,赶忙拉住了他,尖叫道:“你师父坠到水里了!你能游水不是?快
将你师父捞出来!”小白龙半信半疑,皱眉道:“我师父八九年前就坠到瀑布下了,你
要我怎么捞他?”
琼芳奋力摇首,大声道:“他没有死!他躲在瀑布后头的水帘洞里!方才我还见到
他!”小白龙惊得呆了,一旁孩童纷纷议论:“水帘洞的传言是真的!”
琼芳正要再说,扑通一声响,小白龙拉住了绳索,已然飞身入水,几名孩童见头目
下水,便也纷纷游入潭里找人。琼芳惊喜交加,没想这少年如此重情尚义,说走便走,
只是她不善游水,便只能坐在岸边,满面焦急等候。
大水奔腾,怒瀑由九天之上倒灌潭水,单是溅起的水花便达百丈之高,足以想见犀
牛潭里暗潮汹涌,水势湍急无比,那小白龙虽然目不能见,却以鱼网在潭下拖曳,想来
若有异物,也能打捞出水。只是暗流险急,几名孩童水性虽精,却也无法靠近瀑布,几
次给漩涡暗流一卷,更已沉入水中,若非身系绳索,恐怕早已灭顶。琼芳惊惶不已,急
忙转向哲尔丹,尖叫道:“大师傅,我求求你,快些下去救人!”
琼芳慌不择言,以她的尊贵身份,岂能轻易说出“求”逗个字?哲尔丹眼望傅元影,
见他微微颔首,当下脱去上衣,露出精壮无比的上身,他见水势汹涌,不敢怠慢,便取
起绳索绑缚腰间,一步步朝潭水行去。
忽于此刻,众人眼前一花,好似潭水变得清澈些了,哲尔丹也是面露诧异,便又退
回岸上。众人瞠目不语,却听琼芳跳了起来,喜道:“他还活着,我就知道,他一定还
活着。”
话声未毕,潭水又是一阵摆荡,众人眼里看得明白,水中漩涡好似受了什么大力,
赫然缓下,虽只刹那之间,但水流方位一变,却让潭水色泽有些变化。祝康望向宋通明,
喃喃地道:“你看到了吗?这是怎么回事?”宋通明干笑道:“你问我?我可去问谁?
难道上庙里抽签么?”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全没个理会,水面哗啦一声,小白龙飘了
起来,他湿淋淋地带着几名孩童上岸,神色甚是凝重。琼芳慌道:“找到人了么?”
小白龙低声道:“我不知道。可是水底下有股激流。把整潭水翻搅了。”众孩童想
起水神传说,无不怕了起来,一个个跪倒在地,顶礼膜拜。
匆听娟儿惊叫道:“有东西飘起来了!”众人眼里看得明白,只见潭水深处当真飘
出—些东西,先是一艘小船缓缓浮起,船身早已腐朽,之后又有不少浮木飘将起来,一
件件古旧腐烂,望来极为怕人。小白龙听了属下报来消息,更显得神情凝重,只侧耳倾
听潭水,好似要查出什么异状。
陡然间,一具物事飘了起来,看那东西脸面朝下,却又长了四肢,好似是具浮尸。
琼芳惊恐害怕,正要下水拖拉,傅元影急忙拦住,低声道:“别忙着过去。”琼芳心急
如焚,只得眼睁睁看那东西飘到岸边。宋通明、祝康等人站得近,三两下把那物事捞了
上来,各自聚拢围观,琼芳亟欲过去,却被三棍杰挡开了。琼芳急道:“你们这是干什
么?退开!”一旁宋通明咧嘴干笑,道:“这东西很难看的,他们是为你好……”琼芳
哪有心思听他喋喋不休,赶忙推开众人,靠近去看,赫然之间,把那人的脸面看入眼里,
竟是一声尖叫,险些晕了过去。
地下哪里是个活人,却是一具陈年尸首,脸肉早已腐烂见骨,衣衫更见朽蚀。肥秤
怪啧啧称奇,道:“这死人好壮大,你瞧这条腿骨多长……”哲尔丹心下一凛,便也过
来察看,他凝目察看那巨大尸体,又掀起那人的衣衫察看,过得半晌,忍不住啊了一声,
那弟子走了过来,师徒两人低声交谈几句,吐了两个字出来,各人侧耳细听,却是“萨
魔。”
眼看众人满面惊奇,那蒙古弟子解释道:“这萨魔是蒙古第一恶徒,十年前天下爆
发大难,这人就此行踪不明。我师父虽想将他正法,却都找不着人……唉,踏破铁鞋无
觅处,却在此地见到他的白骨。”萨魔乃是恶贯满盈的暴徒,众人多曾耳闻事迹,看这
尸体腐烂见骨,压于万斤大水之下,想来报应不爽,此人死前必受重大折磨。
算盘怪自也听说此人残暴,登时嘻嘻笑道:“原来你师父和这贼子有仇啊,那好,
咱们现下来鞭尸吧。你打个三下,我抽个五记,您说如何……”话声末毕,瘦削的身躯
向空飘起,竟给单手提开了。
在琼芳的惊叫之中,只见一名男子浑身是水,正自行将上岸。看他披头散发,长须
及胸,一头毛发水湿沾黏,全数覆在脸上,竟连五官也看不清了。众人吓了一跳,都喊
道:“水鬼!”
几十名儿童抬头去看,各露崇敬畏惧之色。看这怪物衣衫褴褛,袒胸赤脚,这模样
不像水神,反倒像个水鬼,人群中听得一声欢呼,却是琼芳,那小白龙多年不见师父,
却也不敢贸然相认,一时呐喊道:“师父!是你么?我是小白龙啊!”
那怪人从人群中一拐一拐地上前,好似摔伤了身子。众人害怕之余,各自朝后退开。
那怪人一路行到那尸首脚边,蓦地双膝跪倒,拜了下去。看他肩膀颤抖不休,竟在低声
哭泣。
旁观众人满面惊奇,不知他与萨魔有何渊源,良久良久,只见那怪人缓缓趴下,与
那具尸体并肩倒卧,再也不动了。
宋通明心下疑惑,忙唤道:“这位仁兄,你还成么?”叫了几声,不见理会。此人
模样着实太怪,却也无人敢上前碰他—碰。肥秤怪惊道:“他妈的!这家伙到底是人是
鬼?”拿起石子便扔,那怪人背上中了一记,仍无知觉。算盘怪叫骂道:“管他活人死
鬼,入土为安,咱们把他一起埋了吧。”琼芳大怒欲狂,还未说话,几十名孩童拿了石
子便砸,扔得双怪左闪右躲。
小白龙目不能见,听得众人的怒骂声,只奔到琼芳身边,慌喊道:“怎么了?我师
父怎么了?”他伸手去推那怪人,却也不见动静。小白龙趴在怪人身上,哽咽道:“师
父!师父!小白龙长大了,你起来和我说话啊!徒儿好久没听到你的声音了。”
少年哭喊推摇,那怪人却真似死了一般,琼芳也是没理会处。傅元影上前察看把脉,
说道:“这人脉象不稳,体力微弱,咱们把他带回去,请大夫诊治再说。”
众人交头贴耳,一来猜不出萨魔的死因,二来也不知那怪人的身份来历,都是议论
纷纷。哲尔丹虽与萨魔有仇,却也不愿此人曝尸荒野,便请那随行捕快安排,将之择穴
安葬。
琼芳此刻已定神下来,她吩咐三棍杰将那怪人抱起,送回车上。那小白龙自是不依,
登时拦了过来,大声道:“你们干什么?想把我师父带到哪儿?”琼芳回思那怪人的言
语,柔声便道:“孩子,你师父病情不轻,我们得带他找大夫瞧瞧。”小白龙垂泪道:
“小白龙也有钱。我会供养师父,让他吃好喝好。”
琼芳抚摸那孩子的面颊,温言道:“孩子,你要相信我。等你师父大好了,我一定
会让他回来这儿,与你相认,好么?”
小白龙拉住琼芳的衣角,只是不住啜泣,琼芳低叹一声,伸手抱了抱他,视作安慰。
撇眼看去,那怪人卧倒车中,背对众人,看他无言无语,不起不动,却不知此人究
竟是死是活……是梦是醒……
第九章魔域
捞起这怪物的一日,恰是腊月二十四,民间传俗“灶君上天”,时在年关,当日回
到贵阳,居然找不着大夫开业,傅元影代做诊治,看那怪人大体无恙,除了身子虚弱,
饮食不足外,似无内外伤迹象。只是这人浑浑噩噩,乍梦半醒,却不知是否另有怪玻此
行辛劳备尝,不曾找到“天下第一”宁不凡,却带了个怪人回来。众人本不想多事,奈
何琼芳执意要带这人走,诸人无可奈何,也只有错把这冯京当马凉,差堪仿佛一番。
众人由贵阳出发,沿驿路北上,年关已届,不数日便要除夕,众人身处异乡,虽知
决计无法在五日内赶抵北京,但年节终究要紧,这几日心无旁骛,便也星夜奔波,能早
一日回家团聚也是好的。
这日过得常德,下一站便是荆州,众人走到傍晚,看看距离荆州还二三十里路,前
下着村,后不着店,连赶了几程路,好容易到得一处小镇,便打算夜宿此地。
众人驾车入镇,看此镇商业不盛,村落居民务农维生,并无客栈驿馆,众人全是老
江湖,便娟儿这些年也经常道上奔波,此地既然无处可宿,二话不说,便问了路人,直
朝寺庙而去。
江湖强人多,这帮匪寇不是躲在庙里,便是住在山里,是以逢山过庙皆须结伴而行。
只是这行人兵强马壮,多是当今武林数得出名号的人物,若有土匪强人自作孽,恰巧用
来服侍烧饭,倒可以省去不少气力。
来到镇上,居然不必问了,便已见了一座大庙,只见庙门广场长宽百丈,青石地里
满是汹涌人潮。细细数去,广场里聚集了百来处摊贩,丝竹悠悠,东首传来喝彩掌声,
撇眼去看,又见到了黑压压的一群人头,大约三四百人,男女不一。
肥秤怪哈哈笑道:“妙啊!庙里看妙戏!今晚可有得热闹了。”时在年关,想来这
镇上定有什么风俗喜事,这才办了贺岁庙会。众人年关赶路,原本个个唉声叹气,从那
人潮中一路走过,听那戏台上锣鼓喧天,摊贩喊嚷叫卖,四下一片喜气洋洋,自是笑颜
逐开,颇有爽利之感。
来到了寺庙,却是座观音寺,傅元影找来庙祝,禀明借宿之意,那庙祝还未说话,
便见到琼芳左手拈香,右手朝香火筒里扔下三片金叶子,金叶飘飘,庙祝神魂荡漾,大
喜过望之下,自是竭力招待,不敢有失。
那庙乃是当地乡人搭建,格局颇见狭窄,众人只能在大殿席地睡卧,虽不比客栈暖
炕,却也强过露宿荒野,三棍杰将那怪人放在地下,自行烧饭煮水,服侍小姐,哲尔丹
的徒弟也过去帮忙。那华山双怪饭来张口,倒顺便沾了琼芳的光,自是大老爷的命了。
祝康从未出过远门,年节时更不曾在外地渡过,自然归心似箭,启口便问:“傅师
范啊,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赶回北京?”傅元影心下暗自盘算,这琼芳乃是功臣世家的唯
一传人,年节时礼俗繁多,加上元宵还得入宫贺岁,剩下的路程自是越快越好。当下取
出地图,便来寻找北返捷径。
宋通明多年前曾在军旅作战,地理甚是详熟,便道:“从荆州归返北京,没有比穿
过驿道更快的了。傅师范若要赶路,不妨抄这条近路。”
众人闻言,各自过来围观,一行人先前南下贵州,先由运河水路转至东南,尔后穿
越大半中国,连过数省,这才来到贵阳,若照宋通明所言,从驿路直接北返,这趟路乃
是笔直而上,经四省便能直达北京。两者相较,驿路北上虽然辛苦,路途却短近许多。
祝康第一个拍手叫好,双怪、三棍杰也是颔首连连。
众人神情振奋,傅元影自不好违背众意,正要答应,匆听一阵番话响了起来,声调
浑浊,说话之人自是哲尔丹无疑。众人眼望那弟子,听他通译道:“傅先生,我师父说,
钦察部的马儿走得快,可容易颠波乘客。蒙古的马儿走得慢,却能让骑士平安到达。还
请您多想一想,不要冒失了。”
那弟子言语有些夹缠,但此话道理不难明白,便是“小心驶得万年帆”之意。傅元
影尚未回话,那肥枰怪已是哈哈笑了起来,道:“蒙古人的马儿慢,钦察人的马儿颠,
咱们中国的马儿却是又快又稳。请你师父乖乖听咱们的,有啥好担忧的?”
中国习俗之多,最最要紧的便是新年。游子每每干里返家,众人归乡情切,无不颔
首,连傅元影、娟儿、琼芳也都意同称是。哲尔丹听了弟子通译,却只皱眉不语。哲尔
丹此行多立功劳,先擒小白龙,后救琼芳,傅元影自知欠了人家的情,不愿怠慢,忙道
:“前辈若有指教,还请直说无妨。”
哲尔丹叹了口气,接过了地图,放在木箱之上。陡见他伸指出去,直朝地图定下,
那指力好生霸道,咚地一声,竟连图下的木箱也刺破了。
木层纷飞,粗大的指端越过图上驿路,图文已然毁损不清,但那指端停留的地方,
却是西北无疑。肥秤怪笑道:“这是干什么?你想练大力金刚指么?”
哲尔丹不善汉语,也不去理会肥秤怪,他伸指定在甘陕两省,目光凝在傅元影脸上,
静静地道:“拔阿图儿。卧里朵。”漠北宗师神态慎重,说这几个字时,目光更是一瞬
不瞬。算盘怪愕然道:“拔光秃头窝里躲?窝里躲谁啊?老娘么?”说着说,自与肥秤
怪相顾大笑。
傅元影却无发笑之意,他凝视着西北一角,眼中隐隐带着烦乱。
“拔阿图儿”又称“拔都儿”,女真语称“巴图鲁”,西回语称“煞金”,汉语一
概驿为“壮士”、“勇者”。那“卧卫朵”三个单音,则为“殿堂”之意。
“拔阿图儿。卧里朵”,意思就是“勇者之殿”。
傅元影低声说出这四宇,须臾之间,殿里安静下来。众人望着哲尔丹的指端,想起
那辽阔的西北大荒漠,脸色竟都有些惊白。
过得良久,大殿里传来一声呸,却是算盘怪当场倚老卖老,听他嗤之以鼻,骂道:
“咱们几个过路人,一不是大将军、二不是大元帅,不过走个路,也不是去打仗送命?
怎能招惹什么麻烦?”
肥秤怪也道:“可不是么?现下边线好端端地没事,也没听说开打了,干啥绕路?”
两名老者絮絮叨叨,那弟子照实通译了,哲尔丹却不理会,一双虎眼只凝望傅元影,
要听他怎么说。一旁“崆峒三棍杰”也凝望着剑术师范,神情凝重。
事已至此,傅元影自也不敢冒失,想起这几年边防生出的种种传闻,心里生出了忌
惮,当下顺着话头,颔首道:“前辈的顾虑确有道理,我等此行北归……”正说话间,
突听一名女子轻声道:“傅师范,且慢答应。”
一片寂静中,紫云轩少阁主缓缓起身,她面向哲尔丹,将地图提了起来。含笑道:
“大叔,路既然是直的,想来你们蒙古人骑马走路,便不会歪歪斜斜的来走,是么?”
说着将地图折起,交给了傅元影,道:“诸君不必顾忌,便依宋通明的意思,直接沿驿
路行走。”
哲尔丹咳了一声,那弟子劝道:“少阁主,家师请你切莫意气用事。”
琼芳淡淡地道:“这不是意气之争,而是道理之辩。路是供人走的,我琼芳身为朝
廷之人,行得正、坐得端,一无伤天书理,二无杀人放火,便算手无寸铁,我也不会绕
路而行。”她眨了眨眼,含笑道:“更何况如今还有哲尔丹老师在,我又怕什么呢?”
那弟子为之语塞,把话通译了,哲尔丹自也不好再说,只得勉强一笑,算是答应了。
众人赶了一天路,商页粱定,便来吃饭饮酒。庙门外摊贩云集,自也有不少吃食,
三棍杰便拎了不少回来。众人席地饮酒,虽非山珍海味,却也满溢肉香羹汤,眼看观音
菩萨坐神坛,善男信女把肉啖,那庙祝自是叫苦连天,若非看在金叶子的面子上,早把
他们轰出去了。
此行虽不曾找回宁不凡,但众人劳苦功高,琼芳便亲向众人敬酒,聊表谢意。但见
少阁主谈吐豪迈,落落大方,一时樱唇行酒令,纤手来猜拳,酒到杯干,来者不拒,真
如男子也似,众人自都啧啧称奇。琼芳怕适才说话惹恼了哲尔丹,更向他连连敬酒赔罪,
哲尔丹本就没什么气,喝了几盅之后,竟也健谈起来。却把那弟子忙得坏了。
一大壶烈酒喝下,琼芳酒量甚豪,并无半分醉意,只是身上难免香汗淋漓,虽着男
子儒装,却芙肌微红,难掩天生丽质羞态。娟儿递了手巾过去,含笑道:“你要是好好
整理打扮,决计是个迷死人的美姑娘。”琼芳听了称赞,只微微一笑,替娟儿斟了杯酒,
道:“多谢你了。”一旁祝康赶忙抢上,笑道:“娟掌门风情袅娜,琼阁主粉蒸朝霞,
都是如花似玉的美人,祝小子与你两位佳人共处一室,快慰平生。”娟儿笑道:“瞧你
这张糖嘴,你娘镇日里给你拍哄,定是开心得很了。”
众人闻言,纷纷偷眼打量琼芳,烛光中但见佳人豆蔻年华,芙蓉美黛,以姿容而论,
确实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美女。只可惜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剑客带笑看,众家青年醒起
“三达剑”的大威力,一个个干笑饮酒,管她琼芳多美,也只是色字头上的那把刀,不
可不成。
傅元影一旁听着,却是低声叹息。这位琼小姐自小男装打扮,不施胭脂,不戴首饰,
便在苏颖超面前,却也不曾着穿女儿服色。生平只有人夸她武功高强、性格剽悍,又有
谁赞过她的样貌?看她未到出嫁生子之前,这身男装是脱不下来的。
正说笑间,琼芳见菜肴甚丰,却不见那怪人的影子,便问三棍杰道:“那个人呢?
还在睡觉么?”三棍杰尚未说话,肥秤怪已是笑道:“躺在偏殿里睡呢。这怪物成日僵
尸模样,他要爬将起来,那才吓死人哪。”琼芳轻叹一声,又喝了几盅,便借故起身,
自行过去查看。
走不数步,便听背后宋通明问道:“你们说这老小子到底是什么来历?处处透着悬
疑。”肥秤怪笑道:“住在水帘洞里,准是妖,不是人,我瞧咱们拎了只山海经的怪物
回来了。”那怪人当时横绳过谷,轻功自然是了得的,啸声也颇有威势,武功大有门道,
只是一行人除琼芳外,余人不曾亲睹他斩水断流、掌破瀑布的大神功,此刻聊起话来,
虽感兴趣,却是玩笑居多,双怪更是满口胡言,大发议论。
琼芳不去理会他们,自揣了一壶酒,轻移脚步,来到了偏殿门口,她驻足观看,但
见殿里一片漆黑,不见人影,琼芳略感害怕,当下向神像“借”过了烛台,点着火光,
这才敢朝殿内走去。
灯光照下,只见地板上摆着一幅担架,那怪人背对着自己,乱发披肩,赤足污衣,
那身影既显孤单,复又寒怆,琼芳瞧入眼里,心中微起怜悯:“好好的一个人,却为何
这样糟蹋自己?”
回思水帘洞里相会,那怪人武功之强,实为生平所仅见,以哲尔丹拳法之刚,傅元
影剑术之精,恐怕都远远不如此人。谁知当时兀能说笑的一个人,如今却成了这模样?
想起了苏颖超,琼芳以手支额,不由怔怔无语,心道:“男人们好似都是这样,受
了委屈吃了苦,便一个个自暴自弃。唉……好容易给颖超请回了这个大夫,哪知这人自
己也是个病人。”烦闷之间,又猜起那人的来历,当时心里把他想成了宁不凡,可后来
又似不是,便把他当作了大水妖,看他现下复为人形,真不知他到底姓啥名谁,有何身
世典故。
那人状似昏睡,始终不动。琼芳瞧了一阵,便要出言叫唤,只是声音到了口边,却
不知自己该如何称呼此人。看他满面胡须,自非弱冠少年,可是说他年过半百,偏又一
头黑发,不见一根毫白。
琼芳猜不透他的年纪,当下摇了摇头,蹲到担架旁,柔声道:“这位大爷,咱们在
外头宴席,好生热闹,你也一块儿来,好么?”
喊了半天,那怪人对自己不理不睬,想来是熟睡了。琼芳早知如此,倒也不以为意,
从怀中拿出了一壶酒,自顾自地道:“你若喜欢一个人独处,我也不勉强,不过年节将
至,这儿给您留了瓶酒,要渴了,便喝些解闷,要饿了,这里有片金叶子,自己去买肉
汤吃,好么?”她柔声呼唤,眼见那怪人毫无动静,便将酒壶轻轻放在担架边,又从怀
里捡了片金叶子,塞在那怪人的衣袋里,这才放下心来。
回入了大殿,庙门外广场兀自喧闹,门内众人也饮得醉了,那宋通明满脸酒气,与
华山双怪联手作怪,三人按住祝康,拼命拿酒去灌。一旁娟儿打着哈欠,与傅元影有一
搭没一搭地聊着,再看哲尔丹席地打坐,练气运功,三棍杰则与那徒弟清理碗盘,收拾
睡铺。众人各忙各的,当真热闹得紧。琼芳心中忽起温馨,想道:“今千年虽赶不及陪
爷爷、颖超过节,但有了这许多好朋友相伴,路上也不寂寞了。”
眼看琼芳转回殿来,娟儿早在等候,当下笑吟吟地走了上来,看她轻启朱唇,正要
说话,陡然闾,哲尔丹双目圆睁,已然站起身来,大踏步奔到庙门前,一脸肃杀戒备。
琼芳见他不明究理地站将起来,兀自一脸杀气,自是吓了一跳,茫然便道:“怎么了?
好端端的……”话声未毕,傅元影也已翻身跳起,手握剑 柄,沉声道:“大家留意,
庙外有事!”琼芳喃喃地道:“庙外有事?”
大殿里众人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高低,俄顷之间,庙门外传来一声凄厉女声,啊
地大响过去,虽说广场庙会喧闹,依旧清晰可闻。
这声响如此凄惨,自有什么惨祸生出,但外头至少有两千百姓,门内自哲尔丹、傅
元影起算,亦有十来名高手,人多势众,却也不怕。庙门紧闭,傅元影正要开门察看,
猛听广场上一声怒喊响起:“男女老幼听着……”声若洪钟,登让整个广场静了下来。
唯独戏台上的戏子还在作戏,听来是出“三顾茅庐”。
庙内众人一脸愕然,听得广场上的那个声音兀自大吼,厉声道:“所有人脱去全身
衣衫,不分男女,全数排做两列,静候检查!”那伤天害理的嗓音又加上一句吩咐:
“有敢违命者!杀无赦!”
这些人说起话来简洁俐落、冷酷无情,比上匪更蛮更凶,登让琼芳、娟儿等女子掩
嘴惊呼。庙外一名妇女惊道:“脱衣衫?你们是谁?却是凭什么?”这些疑问字字要紧,
也是满场百姓心中共同的迷惑,随着啪地一记耳光传出,惨烈的尖叫发出,百姓的疑惑
全数消解了,原来那些人凭的是这个。
摊车翻倒在地、男女老幼被迫分开,惊惶呼喊四下响起,“别碰我娘子!”、“啊
呀!”“妈妈!”哭声、叫声、呼救声,声声入耳。虽然相距遥远,但庙里众人还是听
到了,他们能想见老弱妇孺奔跑哭嚎的景象。
宋通明最是义勇,登即怒道:“操你妈的狗!这还有王法么?”管他门外是谁,抄
出了兵刀,便与祝康并肩冲出。傅元影、娟儿也拔出了长剑,随时加入战团。
砰地一声,庙门抢先被人撞开了。脚步声杂沓,大批人群涌了进来。众人眼里看得
明白,只见庙门口里站了数百名步卒,带队之人体态高大,面貌威武,身穿重甲,腰间
却悬挂“正统之令”。来人是本朝武官,琼芳心下一凛,低声传令:“大家别忙着动,
是自己人。”
军靴踏地声响起,刀枪如海浪前涌而来,单是庙门口便达百名步卒,庙外更是黑压
压一片,不知有多少人。那带头军官举起令牌,喝道:“奉前线指挥使之命,我等入庙
搜捕辽匪!汝等莫得抗拒!”他抽出钢刀,喝道:“召庙祝!”一旁兵卒同声怒喝:
“召庙祝!”
那庙祝 本已入睡,一见大门被破,慌不迭地带了几名童子,一齐奔来察看,哪知
还没来得及入殿,便在院中给人压倒,刀枪架上脖子,几名兵卒喝道:“交验度碟!”
威风凛凛的喝话,足已喊破人家的魂胆,那庙祝吓得全身发软,嚅嚅啮啮地说不出话来,
那兵卒耐不住烦,登时喝道:“没有度碟,便要脱衣!脱!”说着伸手去撕他的衣衫。
那庙祝慌张道:“为……为什么?”那兵卒亮出令牌,沉声道:“这就是为什么,
你脱是不……”那个脱字还没说出,忽然间惨呼一声,身子已给人高高举起,听得宋通
明冷笑道:“当然脱,老子脱你这狗崽子的裤子,瞧瞧有无屁眼。”
宋通明才一动手,猛听带头军官怒喝道:“大胆狂徒!拦下了!”刷刷数声响,十
来柄钢刀出鞘,直朝宋通明杀来,神刀宋家威名赫赫,“翔鹰天雄”出手,当当几声响,
已将大批刀械砍断,宋通明使出神刀劲,自是威风凛凛。
来人武功高强,那带头军官却不讶异,只点了点头,道:“原来是练家子。很好。”
伸手一挥,暴喝道:“来人!此人乃是嫌犯疑匪!将他拿下!”
霎时之间,地下传来咚咚声响,音如击鼓,先前吃亏的兵卒全数退下,庙门外抢来
第二批士兵,烛光照去,精光闪耀一片,来人手举钢盾,一奔一顿,砸得满地巨声。看
那钢盾达两人高矮,须臾组成盾阵之势,已将宋通明围得密不透风。
宋通明单手提起那兵卒,也不显得怕,冷笑便道:“哪一路混帐军马,居然敢在太
岁爷头上动上?”他戟指暴喝,朝那军官怒吼:“吾乃山东奉莱侯之子宋通明,着来人
报上名来!”
宋通明吼声如雷,那军官却是置若恍闻,听他冷冷地道:“管你什么猴,放下刀来,
伏地投降,你已闯下大祸了。”宋通明还没说话,祝康声援友人,已是“我呸、我呸”
地几声,那军官扬起右掌,传令道:“盾阵……蹲地!”场中碰地大响,无数盾牌同时
落地,百同一声,倍觉震耳。那军官又喝道:“弓箭手、缚绳手……上前备战!”
众人眼里看得明白,盾牌缝隙间伸出了亮晶晶的箭簇,再看数十根钢杆挑着绳索,
高高举过盾牌,随时等着缠缚。阵仗骇人,前所未见,再看那钢盾厚达数寸,便以宝刀
重砍,也未必劈得裂,更别说是数百面同时包夹。当是专来擒拿武林人物的。宋通明与
祝康两人首当其冲,已是目瞪口呆。
宋通明把手上那俘虏高高举起,喝道:“你们别过来!我手上有你们的人……”
喊了半晌,手上那人却不答话,末通明心急之下,赶忙去看,那人满嘴鲜血,双目
圆睁,竟已嚼舌自尽了!宋通明颤声慌道:“宁死不降…这…你们……你们是哪路军马
……”
此时弓箭手已然预备,只要狂射而出,必将他俩射为蜂窝也似。琼芳怕出事了,赶
忙奔出人群,喊道:“众位军爷且慢!我等是北京过来的……”话声未毕,喝地一声,
那军官右手已然放落,霎时百箭齐发,宋通明大惊之下,赶忙使泼水刀法,力图自保,
祝康也在旋枪自卫,傅元影怕那庙祝枉死了,赶忙冲了过去,冒险将他带开,众人或靠
身法精奇,或赖剑术深湛,这才保住身体无伤。
庙门外哭喊吵嚷,庙门内打杀一片,年关将届,这无名小镇无故给人闯入,却又无
端生出大祸,琼芳与娟儿一头冷汗,只能躲在大殿角落喘歇,身旁箭羽飞洒而过,双姝
彼此互望一眼,惊怕之间,心里都没了主意。琼芳见弓箭稍稍停射,忙提声叫喊:“本
人是北京国丈孙女、紫云轩琼芳,你们到底是何路军马!”那带头军官好似听不懂人话,
听得盾牌声声撞地,大批步卒步步包围,又自喊道:“着来人脱解全身衣衫,恭候查验!
可免一死!”
来人如此狂悖,自让琼芳惊怒交进,看这阵仗如此整齐,习练有素,专事对付武林
豪杰,众人各自躲在角落,却也不敢冲上前去。娟儿心下害怕,喃喃地道:“怎么办?
咱们真要脱衣么?”
那军官兀自高呼:“无论男女……脱衣解裤……”、庙门外传来相应呼喊:“分作
两列……可保不死!”琼芳越听越怒,心道:“你们听不懂人话,总听得懂这个。”掏
出了火枪,枪口向天,砰地一声大响,火药爆发,烟消弥漫大殿,一时声闻数里,早已
盖下那军官的喊话。
火枪制作费时,乃是希罕珍物,尤其短枪更是珍贵,若非朝廷要员,民间之人纵使
富有,也绝少有这等防身利器。琼芳此举自是要压下那几人的气焰,她赌上了性命,自
从殿里行将上来,朗声道:“请你们上司过来说话!便说北京来的琼阁主要见他!”
那带头军官喊道:“预备射箭!”弓箭手行伍出身,只奉上命,不论其他,号令一
出,早已弯弓搭箭。琼芳俏脸惊白,心道:“遇上疯徒,吾命休矣。”琼芳非但是开国
大公的嫡系后人,也是当今皇后的侄女,这些人要是射死了她,不仅要赔上自己的性命,
恐怕还要祸延子孙。只是看他们如此凶狠的模样,想来职级不到,多半不曾听过“琼阁
主”三字,今日恐怕真要惨遭横祸。
杯箭正要发出,场内纵出两道黑影,左是铁拳挥打,右是寒剑飞送,砰隆隆地一拳
挥出,巨力撞下,盾牌受力弯曲,压倒了持盾兵卒,眼看盾阵露出了一处缺口,剑光旋
即扑向兵卒之中,瞬间刺伤十余名弓箭手,剑法之快,世所罕见。庙内众人欢呼起来,
均喊:“好呀!”
两大高手联袂出招,势道果然厉害,一个是漠北宗师哲尔丹,一个是华山剑客傅元
影,也只有两人齐心协力,方能克制这等怪异盾阵。此刻盾牌已给打翻,盾阵现出破绽,
哲尔丹、傅元影放手痛殴,弓箭手、缚绳手都被点上穴道,制服在地。余人一涌而上,
双怪、三棍杰直朝庙门冲杀,那带头军官连连指挥阵式,却都被宋通明、祝康等人阻下,
双方各自叫骂,全面短兵相接。
那带头军官怒吼道:“反了!反了!杀死他们!”对方不再容情,哲尔丹也杀红了
眼,一时间连下重手,已然打伤三数人,每回给他的“大黑天拳”打中,伤者必然直直
飞出,连着压垮十余人。
哲尔丹意犹未尽,挥出双螫,直往带头军官脑门夹去,刚力发出,登能将他夹得脑
浆进裂而死。
猛听门外一声断喝:“且慢动手!”那声音来得好急,人影来得也快,一名军官飞
入场中,双掌对双拳,内力掌风相互激荡,哲尔丹上身一晃,来人向后斜退两步,卸下
了哲尔丹刚猛无俦的雄浑内力。
哲尔丹乃是武林间有数的宗师,“大黑天拳”已有劈空掌的气劲,当足与“少林大
金刚掌”对撞,以苏颖超武功之高,也不敢正面拂其锋芒,岂料一个无名武官,竟有如
此身手?众人看入眼中,自是面露讶异之色。
人潮分开,那武官向前迈步,问向那带头军官,厉声道:“适才是谁开得枪?”那
带头军官手指琼芳,喝道:“这雌!”两人近在咫尺,对答时却各自提声叫喊,声嘶力
竭,料来这帮武人举止粗鲁,习惯如此。那武官望向琼芳,已然认出她是女子,又喝问
道:“可知这妇女身份?”那带头军官大声道:“自道名号,说是琼芳!”
那武官朝琼芳看了几眼,登时啊了一声,陡然间单膝弯曲,跪倒俯首,朗声道:
“五军都督麾下、河东游击将军熊俊,参见琼阁主!”膝盖才一触地,猛听殿上传来当
琅琅几声响,腰刀触地,大批步卒随那那军官拜倒。
那指挥之人单膝顿地,行的是“九拜”之一的顿首,向为营中将官所行之大礼。前
一刻杀气腾腾,哪知上级一拜倒,不必只言片语吩咐,满场士卒便已随之下跪,迳向敌
人叩拜,连先前那凶狠嚣张的带头军官也无例外。众人见了情状,一则以喜,一则以惊,
喜的是总算来了个识相的,惊的则是这只兵马纪律如此严明,当真是举世难得一见的精
锐。
治军第一要件,便是军法严整,将命传下,无须一字解说,这批步卒以上念为己念,
全无自身思想,作战之时必定全军奋勇,毫无私心。琼芳看得暗自害怕,心道:“这批
军马如此精良,不管在谁手中,谁都能自立为王,这领头之人到底是谁?”赶忙去看那
熊俊的服色,此人三十出头年纪,唇上蓄着短髭,相貌堂堂,虎背熊腰,正要再看,却
见了腰间那条龙纹黑带。琼芳啊了一声,赶忙拉住了娟儿,低声道:“是你姊夫的属下。”
娟儿慌忙去看,果见那人佩刀上有着龙首镂刻,真是五军大都督麾下菁英,无怪号令整
齐,纪律如此严命。
琼芳沉吟半晌,便向傅元影使了个眼色,这位“剑术师范”最是精明,每回遇上大
事,一定让他出面说话。傅元影还剑入鞘,上前寒喧道:“这位熊将军公务繁忙,却还
劳驾您远道过来,如何敢当。”那熊俊不去理他,只淡淡地道:“你没有官职在身,退
下去,请琼阁主上前说话。”
两旁军士大声传令:“请琼阁主上前!”
这口气活脱便是升帐上堂、军法审问,却要琼芳如何甘心屈从?少阁主怒火中烧,
好容易忍下了气,此刻却又不得下发作,娇叱便道:“傅师范,替本座把无礼狂人的来
历问清楚!咱们回京奏明国丈,一律究办!”她从不以“本座”自称,此刻对方既要摆
足架子,气愤填膺之下,自也不必客气。傅元影得了令箭,等同有皇后国丈撑腰,当下
整理了衣冠,拱手作揖,上前含笑道:“熊将军,您军职不到,劳请退下去,请您上头
的人过来,便说琼国丈有话请问,要问他何以纵容下属,欺侮皇后侄女?”傅元影向来
笑吟吟地与人为善,此时却词锋锐利,料来已有为难对方之意。
国丈发威,那熊俊当知厉害,哪知他无意多说,只淡淡笑了几声,转朝地下尸首看
去,那兵卒先前被宋通明俘虏,之后嚼舌自尽,性刚行烈。熊俊神色凛然,沉声道:
“要见熊某上级,还不容易?谁违反乱纪,谁便站出来,随我回营受审!”
傅元影这厢话还没说完,对方居然又开了一条公案出来。傅元影叹了口气,淡淡地
道:“熊将军,你真不听道理么?”熊俊冷冷地道:“军法便是道理,闯祸的人站出来。”
双方面面相觊,都知今日事情甚是难办。只是熊俊手握数千兵马,琼芳却只有十来个人,
硬碰硬之下,想来要吃亏了。
轰地一声,地下飞出了一枚石块,直朝熊俊而去。正是哲尔丹举脚来踢。看他满面
火气,已想放手大杀,飞石力道刚猛,那熊俊不敢用手去接,只以钢刀隔开,火光四射,
刀身晃动不休,熊俊向后退开一步,冷冷地道:“你们又犯错了,来人!除琼阁主外,
余人全数擒下问话!”
刷刷数十声连响,满殿兵卒都已举起兵刀,熊俊瞪视琼芳,要听她意思如何,琼芳
审度厉害,不得已问已要屈从,哪知那哲尔丹不受管束,大怒之下已将上衣撕破,看他
大踏步走入场中。看他双拳上举,黑影笼罩拳锋,想来定要打死百来个士兵泄恨。反正
他有可汗撑腰,届时杀人逃亡,返回蒙古,中国朝廷又能奈他何?
看两方说得僵了,又是一场好杀。傅元影心下暗暗盘算,己方还有一张王牌,料来
熊俊不能不买帐。他连使眼色,娟儿登时意会,赶忙跳下场中,喊道:“这位熊将军,
我是九华山前掌门的师妹,请你稍慢动手。”
那熊俊原本威风八面,说起话来更是中气十足,陡见了娟儿,却是轻呼一声,大都
督就这么一个貌美小姨子,军中芳名远播,众将官便没见过面,也曾听过这位娟二小姐。
熊俊第一个带头,满场兵卒躬身行礼,同声暴喊:“娟二小姐!”眼看娟儿嚅嚅啮啮,
回了半礼,琼芳蹙眉诧异,忖道:“看来在军营里头,娟儿的面子比我还大。”
大都督的小姨子稍一露脸,便让大批军士哑口肃立。宋通明冷眼去望,看那熊俊脸
上有些发红,想来十之八九存有邪念,冷笑便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么?操你妈的去
死吧。”娟儿怕双方大打出手,忙圆话道:“这位熊将军,我姊夫近况如何?身子还好
么?”熊俊不去理会无聊讥讽,拱手回话:“回娟二小姐垂询,都督政躬康泰,日食十
斤肉,夜饮十升酒,强逾少年,我等自愧不如。”
耳听庙门外哭声震天,娟儿偷眼去看,只见一名又一名男女脱衣检验,大批人潮乱
糟糟地,不少妇女掩住了裸露的胸脯,哀哀啼哭,许多男子滚倒在地,想来都被打伤了。
眼看琼芳等人连使眼色,忙道:“熊将军,我姊夫不是要你们善待百姓么?你们这是在
做什么?赶快住手了。”熊俊却往后退开一步,唤来了带头军官,沉声道:“你的案子,
你来说。”
那带头军官朗声道:“奉上命!贼匪潜入荆州,烧毁粮草,我等追捕贼人,一路前
来此地。是故搜索百姓,便宜行事。”祝康摇头叹息:“便宜行事,也不该脱女人家的
衣衫。如此荒腔走板,聚众扰民,贻羞朝廷,不怕你家大都督杀你的头么?”
那带头军官双目圆睁,怒道:“大胆狂言!”祝康吓了一跳,慌忙向后退开,缩到
傅元影背后去了,傅元影挡到那军官面前,也不同他争吵,只转望熊俊,叹道:“熊将
军,奉劝你一句,这名军官做事莽躁,阁下回营之后,务须法办此人。”傅元影向来温
和周到,若非对方言行不妥已至极点,必给对方留下后路。连他也这般说话,可以想见
琼芳等人的心情了。
熊俊目光沉敛,却是摇了摇头,不置一词。傅元影有些不悦了,还不及发作,猛听
那带头军官双目暴睁,须发俱张,步步向前,怒喝道:“奉本朝律典!荆州乃前线紧急
战地,末将奉行上令、宁死毋降、便宜行事!得此三条,便君命亦有不受!如今贼匪身
有刺花,或做猛虎,或做熊马,故须脱衣验身!我等纪律严明,何存一寸不轨之心,岂
下三滥之乱法恶军可比?便大都督亲来此地,吾何惧之有?”众兵卒提声高嚷,举起盾
牌撞地,以振军威。
眼看琼芳等人惊得呆了,熊俊微微一笑,解释道:“诸位,战时不比平时,沙场也
不是官场,我等军官出征,不讲什么交涉机巧,职级大者在场,便须担负全责。也因军
法如此,只要大都督不在现场,每个指挥都该勇于任事,自任大都督。”他手指那位带
头军官,道:“倘若他今日抓不到烧粮贼匪,明早便要判斩……”他问向那军官,道:
“邹东,你怕么?”那军官原来姓邹名东,看他肃立仰天,大声答应:“为国战死,虽
死无憾!”熊俊笑了笑,道:“他身为领头,今晚抓不到人,自然人头落地,而如今换
末将过来了,我的职级较他为高……”当下举手自指,含笑道:“若有差池,惟某是问。
诸位,我等上得战场,人头便寄下了,你们还有异议么?”
众人听得军法如此严谨,无不大为骇然,琼芳沉吟半晌,料来这些武官奉令行事,
却也怪之不得。但门外百姓如此可怜,又是不能不救,缓颊便道:“不如这样,本座随
你去见大都督,替你说项……”话声末毕,熊俊已然举起手来,沉声道:“住口!”
琼芳一脸错愕,那熊俊口气转为森严,说道:“说情说项、违法乱纪,那不是帮我,
而是侮辱我的武名。少阁主再提此事,休怪我将你提报军法究办。”
熊俊这样说话,却是要逼琼芳翻脸了。眼见这帮武人个个铁打也似,全数是些死脑
筋的顽硬之徒,傅元影等人个个叫苦连天,都在思索解围之道。琼芳压抑怒火,咬牙切
齿一阵,她调匀呼吸,颔首忍气道:“你们家大都督呢?我立刻要见他。”
“回秉阁主。”熊俊将目光回向地下,答道:“无可奉告。”
琼芳双眉一轩,只当自己听错了,提起嗓音,大声再问:“恕我耳背!劳驾再说一
回!”熊俊也大起了嗓子,朗声道:“末将奉朝廷之命,率兵协防荆州!只问战务,不
问其他。伍大都督行踪不定,忽尔北上,匆尔南下,阁主欲知详情,不妨回京去问兵部。”
众人瞠目结舌,这熊俊要么便推称不知,要么含糊其词,这“无可奉告”四字一说,
直似把琼芳当成了奸细。娟儿见琼芳双手握拳,已是忍无可忍,赶忙圆场道:“没关系
……我……我回家去问师姐……”
她转头望向熊俊,拼命来眨眼睛,慌道:“熊……熊大哥,前线打仗了,我……我
姊夫过年时可以回家么?”
熊俊低头向地,双手拱举过肩,道:“回娟小姐的话,前线战况,除兵部要员参酌
军机,其余军务所涉,无可外泄。”听他如此说话,竟连娟儿也瞒住了,直是不可理喻。
肥秤怪低声笑骂:“去你妈的,那你今早拉屎了没?这也是军机秘密么?”算盘怪低声
笑道:“他痔疮犯疼,上场打仗没气力,要给敌人听了,那还得了?当然是秘密了。”
场面实在太僵,这批军官眼中只有军法,全然不顾人情,众人默默无语,忽见熊俊
指向庙后,道:“诸位,荆州已然封锁,百姓准出不准进,请你们由后门离开本镇,即
刻东行。”语气听似温和,其实已下了逐客令。
众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祝康见庙门外无数百姓给分作两列,个个衣衫不整,提
声便道:“这位熊爷,在下是河北祝家后人,身有世袭爵位,今日你要我们走,我等自
也不敢多言。只是容我斗胆求情,外头那些百姓很是可怜,你们可否网开一面,让他们
回家?”
熊俊悍然摇首,沉声道:“战场生死一瞬,若要保国卫民,便不能稍有放纵。今日
枉纵贼人,最后苦得还是百姓自己。他们日后会感激我的。”祝康无言以对,宋通明却
是怒气勃发,喝道:“操你妈的屁,老子剥光你娘来瞄,你日后会感激我,是不是?”
熊俊冷冷地道:“我对你已百般容忍,切莫再行放肆。请诸位现下立从后门离去,
倘若滞留不走,我便照外头百姓办理。”他斜睨宋通明,淡淡地道:“届时搜身脱衣,
绝不容情。”宋通明手指娟儿,哈哈大笑道:“我操你祖宗十八代!若是娟掌门留在这
里!你也敢扒衣?伍定远那王八蛋若是在这儿,甘心他小姨子给人脱得精光?”
大都督受辱,那熊俊怒吼一声,已然抽出刀来,满殿军士厉声道:“大胆!不许提
大都督名讳!”娟儿怕了起来,赶忙拉住宋通明,慌道:“我走!我走!你们别替我担
心……”
熊俊动了怒,大踏步上前,咬牙切齿,挥手道:“众将官大声报数,从一至百,计
数之后,此间若有外人伫留,一率擒捕拘留,军法办理!”众士卒士气大振,纷纷提声
吼叫,众属下一五一十地计起数来,几人更当着宋通明的面,当场抓起庙祝,撕裂他的
衣衫。其余数百人全数冲入大殿偏殿,前去搜索贼匪,对众人已是视若无睹。
场面激烈,众人眼望琼芳,要看她如何示下,娟儿不愿与亲人的部属冲突,只一股
脑儿劝着走。琼芳见对方带有大队人马,个个习练有素,此时若不知避其锋芒,委实自
讨没趣。她使了个眼色,众人掉转了头,便要离庙而去。
大批兵卒兀自一五一十计数,堪堪数到二十,忽听偏殿里传来大声惊呼,好似有人
摔倒了。华山双怪欢呼起来:“是那怪小子!”
此行尚有一人,一个无人知晓身份的怪物。那怪人镇日睡在担架里,不食饭,不言
动,当真天王也吼不醒,这些时日全靠“三棍杰”耐心服侍,熬了浓粥喂食,这才活到
这时候。却不知那些兵卒要怎么对付他了。
熊俊听那殿里还有别人,却是一声冷笑,大批部属口中一边计数,一边朝偏殿行去,
声势惊人。傅元影担忧那怪人的处境,忙道:“咱们把人带走,别要惹出祸端。”想起
那怪人在瀑布里的盖世神功,琼芳却是微微一笑,大眼瞳转了转,淡淡地道:“你们放
心,我这里人头担 保,他们决计动不了那人。”
众人仍有疑虑,琼芳啪地一声,把折扇亮了开来,扬风纳凉,笑道:“十万个放心。
我琼芳看中的人,决计差不了。”当下袍袖一拂,率先朝偏殿走去。众人你望望我,我
望望你,华山双怪眼看有好戏可瞧,如何放过,一前一候,急急跟随而去。
来到殿外,但见人潮汹涌,偏殿里已无立足之处,全是兵卒。琼芳等人站到神坛上
去瞧,眼里看得明白,只见一人睡在担架里,侧身倒卧,正是那怪人。熊俊正在他身边
大声报数,已然数到八十。身边满布缚绳手,随时预备抓人。
堪堪数到九十,听得熊俊喊道:“大胆刁民!起身候检!”那怪入睡佛涅盘,兀自
闭眼不动,好似昏睡八百年的睡神彭祖。众兵卒一路计数,越念越快,越念越怒,熊俊
喊道:“……九十八、九十九,预备绳索!”
五条绳索套出,已然圈住敝人的头颈四肢,竟以五马分尸之势缠头缚肢。殿内喊声
震天,数十名军士手拖绳索,等候指令。熊俊冷冷一笑,斜目望向琼芳,要听她如何求
情,哪知这女子浑不在意,兀自打了个哈欠。熊俊怒不可歇,挥手喊道:“一、二!动
手!”
绳索绷紧,嘎滋声响传出,二十名兵卒合拖五条绳索,四人一绳,但见诸人面红耳
赤,上身后仰,个个奋力朝殿外方向去拉,巨力传到,那怪人喉咙受勒,四肢被缚,定
该惨嚎挣扎,哪知他梦色安详,好睡香甜,众兵卒徒然气喘如牛,脚下却只踩出了空步。
那怪人明明头颈四肢给绳索缚住,却仍侧睡不动。熊俊心下暗暗吃惊,喊道:“再
上去二十人!”脚步杂沓,又加了二十名生力军,四十人合力拉动,狂声怒喊之下,那
怪人终于身子一颤,右臂举了起来,众兵卒高声欢呼:“动了!动了!”
却见怪人的右手朝向后背,抓了抓痒,过得半晌,好似舒坦了,便又伸了回去。
华山双怪看得哈哈大笑,熊俊又气又羞,赶忙唤人再上,不到一盏茶时分,熊俊又
增派数十人,殿里几无立锥之地,众人加力拉扯,却无法让那怪人转身。牛吼般的喘声
此起彼落,那怪人倒也没打鼾,否则更让人无地自容。
宋通明笑得打跌,喊道:“姓熊的,这位老兄是我的好朋友,只有舔他的脚板才能
弄醒他,你可辛苦点吧。”熊俊怒声大吼,像是扑向羔丰的猛狮,重脚直朝怪人背上踢
落,一声闷响傅过,熊俊面露痛楚之色,单刀拄地,低头喘息不已,想来内力反震,一
定吃了大亏。
众人又感好笑,复又骇然,照着小白龙转述,那人若真在瀑布里待过,以白水大瀑
的万斤大水也不能冲垮他,几十名兵卒的气力却又算得什么?琼芳把这等异象看入眼里,
大喜之下,已是脸泛红云。
傅元影暗暗去看,只见那人身下的砖石受力太过,竟隐隐有碎裂迹象,他啊了一声,
心道:“借力导力,这是武当的功夫。”本以为此人是以“千斤坠神功”对抗一众将官,
依此瞧来,这怪人却是以内家心法抗衡,把众士卒的力量导入地下,这才令得砖石受力
崩碎。
熊俊惊怒交迸,喊道:“拔刀!此人大胆犯禁,涉有重嫌,粮草决计是他烧的,他
只要再敢抗拒不从,我们就杀了他。”偏殿刀光闪动,数十柄钢刀全数出鞘。
琼芳一口气出得透了,忍不住噗嗤一笑,高声喊道:“熊将军,这人昨日还躺着不
会动,哪里能烧粮?你是发梦见到的么?”熊俊面红耳赤,第一个拔刀去斩,喊道:
“看你动是不动!”猛在此时,那怪人呼地一声,瞬间直立而起,那怪物双膝不必弯曲,
只脚跟微微发力,便如强尸般起身,众人见状,无不大感骇然,全数向后涌倒。
不动如山,一旦动作,便以惊天之势站起,那张胡须丑脸由地下飞起,险些把熊俊
撞个正着,他慌张下急使“张果老倒骑驴”,以醉八仙身法向旁卧倒,这才闪避开来。
傅元影心下暗暗推较,已知这是内家黏劲的应用,当是以后足跟为支点,方能如车
轮般旋转起立。自忖勉强能够办到,但要似他这般行云流水,却是万万不能。
此时百来名兵卒兀自拉扯绳索,那怪人陡然站起,众人慌忙向后退开,用力过猛,
一时人仰马翻,顺延百来人的跌势向后绷拉,在怪人身上扯紧绷直,反又把百名兵卒倒
弹回来。看那怪人孤身立于人海,有如千年古木、盘根错地,人人惊惶喊叫,撞跌滚摔,
偏殿里满是狼狈兵卒。熊俊生平未曾见过这等怪事,提刀再上,咬牙道:“你…你好大
胆…”
“大胆”二字一出,那怪人忽然双眼睁开,好似大梦初醒,琼芳虽然站得远,却见
那怪人的目光极为清澈,便如那日水帘洞里所见相同,温润晶莹,目光扫过偏殿众人,
熊俊首当其冲,竟如惊弓之鸟,慌得向后急退。
那怪人朝众人看了看,又朝地下担架瞧了瞧,眼见有瓶烈酒,便取了起来,轻轻喝
了一小口。
看他喝得满意了,居然把瓶子揣入怀里,当作枕头抱着,慢慢闭上了眼,好似要睡
卧回去。众兵卒大惊道:“又睡了!又睡了!”熊俊急道:“把他的床搬走!快啊!”
众兵卒叫苦连天,喊道:“拉开担架!拉开担架!”众将士给那怪人逼得手忙脚乱,丑
态百出,琼芳等人忍住肚子不笑痛,高声喊道:“天子呼来不下床,自称臣是睡中仙!”
大殿里阵阵喧哗,又是骂声、又是笑声,那人谁也不理会,本已躺回了担架,欲待
再睡,忽然之间,竟又坐起身来,眼睛望着庙门外,侧过脸庞,好似在倾听什么。
那人不动不说,有如一颗石头,随意一个神情,一个手势,都足以让众人屏气凝神。
陡见他神情若此,却不知又有什么怪事,正好笑间,哲尔丹忽也咦了一声,低低说了句
番话,自行侧过了脸,望向庙外,又过片刻,傅元影、宋通明双眉一轩,连那熊俊在内,
全都转望庙外。琼芳满心茫然,正要问话,忽见娟儿竖指唇边,示意琼芳噤声,跟着闭
上双眼,低声道:“有声音。”
琼芳眉头一皱,正要再说,忽然之间,耳中传来了一阵低响,她也察觉了。
那是一种低响,既闷且沉,说不出是什么,前所未闻,不太像是这世间的东西。琼
芳撇眼望向庙外天际,声响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发出,却不知起于何处。
怦……怦……
响声再起,乍然听来,好似太古魔物蠢蠢欲动,又似天界巨人双手合掌,仿佛直直
震入耳鼓,随着心脏一跳一跳。众人便掩上了耳孔,身遭也能知觉异响。两名少女对望
一眼,心头起了异感,肥秤怪慌道:“这是什么声音?可是快过年了,年兽爬出来了么?”
熊俊脸色铁青,嘶哑着嗓子:“两军主力已到,荆州大战,随时开打……”听得此言,
那怪人忽然双肩颤动,迳自跨步向前,直朝庙门走出。熊俊醒觉过来,怒喝道:“拉住
他!不许过去!”
话声甫毕,绳索摔落在地,那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法,瞬间便已解脱麻绳。看那污秽
身影已在刀枪之中消失,众人惊疑不定,转瞬间喊声从庙外传来,那人竟如穿墙而过。
所有的禁令全被怪人破除,此时根本管不到琼芳、娟儿他们了。熊俊又惊又怕,双足落
地,高高弹过庙门,直直追入场中,众人惊奇之下,便也一个接一个奔出庙门。琼芳挤
在人群里,站在石阶顶端,美目挪移,只在看那个佝偻驼背的身影,但见那人右手拿着
酒瓶,正自低头去喝,左手向前推挤,面前十余面盾牌立地若墙,却不住被迫退却。
人海拥挤,数达千计,那怪人默默向前,如裂海而行,盾牌后的数百人全是壮硕大
汉,军旅精锐,此刻声嘶力竭,千人勉力以肩膀身体去顶,却如蜻蜒撼柱,全然无法阻
止那人前进,阵式接连受挤受压,随时都要溃决。
这场面实在太怪,广场中男女老幼呆呆地看着,全都静了下来。此人动静自若,睡
卧如山岳之尊,起身行走如大河奔腾,不受节制。看到此处,任谁也都满心骇然。宋通
明干笑道:“这……这是怎么练的?”众人鸦雀无声,却听傅元影低声道:“天下第一
大水造就的吧?”众人闻言,却都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若非天然险境煎熬锤炼,谁也
修炼不到这个地步。
俄顷之间,那怪人仰天长啸,形若猛虎悲嚎,声波震动之下,当场人仰马翻,阵仗
里便给他逼出了一条通路。众百姓见有机可趁,一个个携家带眷,全都躲在那人背后,
随他向前行进,场面已然大乱。
突然间,那人飞身跳起,直从众兵卒头上飞跃而过,吓得众人慌声大叫。肥秤怪惊
道:“喂!那小子跑起步来了!咱们要不要追啊?”琼芳有如遇上新奇童玩的小孩儿,
此时满脸兴奋,不住大叫:“不能放他走!大家过去抓他,把他带回北京!”当下第一
个奔将出去,双怪互望干笑:“人家几百个都拦不住,我们怎地抓他啊?”祝康笑道:
“他不是一路跟着我们来么?哪还需要抓!快走了!”背后傅元影、末通明、三棍杰抢
上护驾,随着琼芳的脚步挤开人潮,直向怪人追去。
那怪人开始发力奔跑,身手既快且怪,跃起飞奔,便在兵卒头上跳跃不休,此刻荆
州方向似有异动,非但上空隐隐有着火光,那低沉闷响更声闻数里,不歇不断,那怪人
沿着声响源头奔跑,横冲直撞间,转瞬奔出兵卒阵式,自行落地冲刺,熊俊此时也率军
追赶,众人大呼小叫,追跑不休。
敝人飞身向前,面前却是座戏台,后头搭了棚架,高达丈许,熊俊大喜道:“围住
他!”黑影将至,台上的假孔明吓得手足无措,一时慌忙蹲倒,正要惨叫间,那怪人双
脚腾空,竟从高台上飞跃过去,此人纵身之高,几达数丈,假孔明自是瞠目结舌。又在
此时,众军官飞奔而来,众人一齐跳跃,却纷纷撞在戏台上,一个个坠落下地,惨不堪
言。
假孔明惊魂甫定,与假皇叔面面相觑,二人相互扶持,正要起身,蓦地又是一个黑
影扑来,飕地振衣声响,来人二十来岁,看她身穿儒生服色,容色俨然,只从高台上飞
身穿过,形如大鹏展翅。
这人正是“紫云轩少阁主”,国丈孙女琼芳。
飞过了戏台,面前已是一片平野,那怪人平地里短程冲刺,越奔越快,如离弦之箭,
背影越来越模糊。琼芳心中慌张,拼命追赶,陡然间身旁两个身影抢先超过,一个飞身
飘出,宛如蝴蝶曼妙,却是娟儿,另只蛮牛伏地加速,长腿大步纵跃,却是哲尔丹。这
两人一旦赶上,眨眼间便把琼芳远远抛在后头。长力奔驰,最是讲究内息,连过五里路,
功力深浅便已分出,那哲尔丹脚步稳健,始终追在那怪人背后,相距约莫百尺。琼芳满
面通红,竭力调节呼吸,奈何胸肺疼痛,几欲炸裂,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娟儿原
本居于领先,此刻也已缓下脚步,反被傅元影超前。
琼芳、娟儿轻功心法超卓,呼吸气息、发力纵身的法门远超一般江湖人物。但她俩
年岁尚轻,内力不如这些高手悠长,此时已有脱力之象,便一路喘气,缓步行走,宋通
明、双怪等人又一一超了过去,背后“三棍杰”赶了上来,便陪同少阁主身畔,以防不
测。
离前线越近,耳中低响越见劲急,一记接着一记,啪啪踏踏,益发沉重,琼芳见沿
途已如废墟,民宅焚毁,树林尽伐,火焚痕迹四下可见,不由得心怀恐惧,娟儿看入眼
里,也是俏脸惊白,缓缓又过一里,已能望见荆州城池。琼芳等人见宋通明等人立于道
上,却已裹足不前,忙问道:“怎么不走了?”
宋通明伸指朝向天边,示意琼芳去看。她心下纳闷,抬头望去,赫见荆州夜空满布
黑影,笼罩了整座城池,形如妖魔天降。双姝心下害怕,喃喃问道:“这……这是什么?”
宋通明吞了口唾沫,低声便道:“这……这好像是狼烟……”
众人驻足观望,又听闷响不断,好似前方隐藏着什么巨大妖魔,让人不敢贸然过去。
正犹疑问,匆听道路上哭声震天,道上匆匆驶来数百辆板车,竟是些逃难百姓。眼见一
名妇女携家带眷,哭哭啼啼而来,琼芳拦住了,问道:“城里怎么了?”那妇人惊恐不
定,好似受猛虎驱赶,只不住望向背后,慌声哭道:“又来了!又来了!你还愣这儿做
啥?快快逃命啊!”
那妇人哭喊得极为凄惨,更让众人心里发慌,祝康咳了一声,正要说话,忽然间耳
中嗡地一声,那低沉闷响竟已停顿。那妇人本在啼哭,忽然间也已感到异状,竟然忍住
了泪。
荆州方位一片悄然,可此时此刻却只有更加诡异,天边白雪飘飘,风过焚林,静谧
得让人慌。
祝康按耐不住,干笑道:“好静。”这两个字明明压低了嗓子,乍然一听,却有些
刺耳。
琼芳见那妇人嘴角发抖,正想再问内情,赫于此刻,砰地一声大响传过,大地匆尔
震动不止,夜空里传出锐响,数千只唢呐划破夜空,呜呜刺耳,赫然便是敌我双方万军
同擂战鼓,如天雷轰然,如火山喷发,震耳欲聋,原来先前众人在镇里听到的低响,便
是这沉猛鼓声。
那妇女大惊道:“来了!来了!快逃命啊!”推开了琼芳,急急奔逃而去,其余百
姓簇拥接踵,沿道推挤,全数朝小镇方位奔逃。
眼看双怪抱吵粱团,祝康也缩在宋通明背后,三棍杰护卫小姐,把她裹在核心,那
琼芳紧紧握住娟儿的手,掌中满是汗水。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正不知如何是好,
猛听荆州方向响起雄浑歌声,竟有数万人齐声高唱!
拌声沉郁,不能辨认,只见黑暗之中,远处黑雾般的山野亮起了一片又一片鬼火,
看军容之盛,直是前所未见。火蛇长龙逐渐盘旋下山,沿途缠绕,好似要勒死荆州城。
琼芳取出远筒去看,入眼所见,那漫山遍野间全是魔兵鬼卒,这些人有的赤裸上身,
矗举大毳利刀,有的做回民服色,头缠白巾,有的却如寻常乡长百姓,只是不论何种装
扮,口中都在不绝高歌。宋通明借过远筒,一望之下,身上便已微微发颤:“几年不见
……长得蝗虫也似,这可怎么得了……”
便在此际,背后冲来一人,正是熊俊,他带了大批兵卒,提声喝道:“你们别再搅
和了!怒苍贼匪立刻要攻城了!还不快快掉头!”琼芳尚未说话,耳中爆响一声雷,城
池上轰隆爆炸,巨响传过,南城一角开始坍塌,坠落了无数泥沙石块。
大战已然开打,杀声大起,琼芳等人挤在道路上,只见面前百姓络绎不绝,全数朝
自己这方涌来,转看背后,从小镇方位过来的朝廷援军不住跟上,两边人潮对撞,军士
们提鞭挥打,驱散百姓,逼得他们惊伏乱窜,一个个滚入道旁的田梗。
亲眼目睹乱世战火,琼芳等人面面相觑,都感忐忑。祝康怕了起来,他握住宋通明
的手掌,喘道:“宋……宋兄……我……我可不要和……和那些人照面……”宋通明醒
觉过来,忙道:“琼阁主,前方情势纷乱,大家先回小镇再说!”琼芳想起傅元影,慌
声道:“不成,傅师范还在前头……”宋通明一股脑儿摇头:“傅元影这般武功,定能
保住自己,我们走自己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言中都有惊惶之意,正待掉头离去,却听一声尖叫,娟儿不
知怎地,竟然推开了众人,自管飞奔向前。众人大惊失色,纷纷喊道:“你这是干什么?
停下来啊!”娟儿毫无理会之意,她脚程奇快,区区双眼一睐,便已奔出百尺,迎面奔
向逃难人潮,须臾间不见踪影。
琼芳怕娟儿出事,只得急起直追,双姝一个跑、一个追,随时会奔入战场之中,宋
通明、祝康无奈,也只能飞奔过去。过不多时,三棍杰也已赶到,众人沿途推挤百姓,
一路叫喊,只是离战场越近,杀声越是震耳欲聋,到得后来,喊声连自己都听不清了。
更别说是娟儿了,祝康大声喊问:“她为什么要望前跑?她想找傅师范么?”琼芳茫然
摇首,却也不知是何缘故。
又过数百尺,前方现出了日月旗,栅栏壕沟连绵数里,数万名重甲步卒提刀带枪,
躲于壕沟之中,严阵以待。人数虽多,却是悄然无声。琼芳一行人来到阵式背后,猛听
一人提声暴喝:“口令!”琼芳吓了一跳,还未及说话,大批箭簇已然掉转过来,将众
人全数指祝一名将领见众人回答不出,便将右手高高一举,众人心知肚明,这人右手一
挥落,便是万箭穿心的惨况,宋通明慌忙去喊:“我们是朝廷的子民!别乱来!”
那将领不去理会,登时喝道:“搜身!”大批兵卒涌了上来,逐一搜查,琼芳不愿
这些人触碰自己的身子,只得向后闪避,忽然刀光一闪,雪白的颈间已被十来柄长刀架
祝三棍杰上前欲救,几百柄长枪拦住道路,无数钢刀指住全身要害,顿也动弹不得。
这就是战地,数万人对面开杀,讲究的是杀敌之速,毙敌之众,寻常武林人物若不
精擅长刀重戟,单靠区区近身搏击之术,根本难从人海闯出。若是膂力弱小之辈,更是
死路一条。
琼芳已被制住,眼看大批男子伸手过来,随时都要受辱,猛听一声娇喊:“别碰她!
她是琼国丈的孙女琼芳!谁敢碰她的身子!诛杀全家!”琼芳凑眼去看,人群中一名女
子放声高喊,冒险替自己解围,正是娟儿。看她左手仗剑,脉门却给一人扣住了。那人
身穿僧袍,头戴钢盔,原本坐在凳子上,听闻“琼芳”一宇,赶忙起身,慌道:“琼施
主到了?”
琼芳拾眼去望,那人身穿僧袍,手提丈许钢茅,他走到自己面前,使了个眼色,大
批长刀离颈,无数兵卒便守到一旁。那人解下军盔,露出了戒疤秃顶,果然是名和尚。
琼芳惊魂未定,勉力凝神,强笑道:“大……大师法号如何称呼……”那秃头男子合十
躬身,自道法名:“小僧灵玄,见过琼施主。”宋通明等人此时也给放开了,听得“灵
玄”二字,无不又惊又喜:“少林寺的灵玄大师来了?当真久仰!”
“达摩院中三宝圣,罗汉堂前四金刚”,琼芳虽不曾去过少林寺,却也听人提过,
当今的四大金刚乃是“真玄如识”,眼前这位灵玄大师,便是罗汉堂首座,位列四大金
刚。众人才一说话,壕沟里爬出了一名将领,听他大声道:“又是你们这些人?大战即
将开打,请你们早些离去,要有什么万一,我等如何向朝廷交代?”众人听这人口气悻
悻,转头去望,又是那熊俊来了。
这灵玄地位远较熊俊为高,神色却颇为谦逊,听他温言道:“不打紧,咱们还没有
冲锋,这几位施主还有时光离去。”大敌当前,灵玄不改少林武僧本色,仍与诸人一一
见礼,行的全是江湖礼数。他命人放开了娟儿,合十欠身:“一万个对不住,战场之中,
小僧不能任凭娟施主犯险,只有得罪了。”
琼芳见娟儿完好无缺,登时放落了心事,忙道:“这儿……这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熊俊一听琼芳来问军情,登时连使眼色,灵玄却毫无顾忌,说道:“不瞒施主。怒
苍贼匪月前攻破汉中,三面围困襄阳。只要荆州城被破,运输之路断绝,襄樊随时断粮。”
襄阳城高水深,居民多达几十万户,从来第一难攻,谁知居然惨遭敌军包围。这西
南第一等重镇若要失守,天下必然震动。众人闻得战况如此紧急,自都骇然无语。灵玄
手指荆州,又道:“这荆州城过去数月里来回受围不下三次,至今战死二十几名督军,
百姓颠沛流离,贼匪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城内早已残破不堪。”祝康慌道:“我们过
去人在北京,从未听过这些消息……这……这又是怎么回事?”
熊俊听得此言,登时咳嗽连连,灵玄道:“朝廷不愿百姓惊恐,这才瞒住了消息。
诸位施主们左右没事,那就快些回去吧。”宋通明低声问道:“荆州守得住么?”
灵玄一脸茫然,转朝熊俊望去。众人颤声道:“不成了么?”熊俊语气平淡,道:
“城在人在,城破人亡。咱们几名将领南下之前,都已嘱咐了后事,何惧之有?”几句
话一说,更显出凛不惧死的武人气魄。众人想起往昔京城安逸的岁月,转看这些将士的
沙场辛劳,均有肃然起敬之感。
众人正自说话,忽然喷呐齐鸣,战鼓同响,黑暗中敌军同声怒吼,惊心动魄的巨响
传来,天地黯然,不再存有别的声息,众人心摇神驰,极目远眺,但见旷野中黑影散开,
炮车一辆辆拖将出来,敌军已在布阵。大战开打,城池战与平原战随时出阵,琼芳害怕
起来,正要说话,猛听己方阵地传来暴雷也似的呼喊,背涟十余里,无数将士拔刀向天,
狂声呼喊。
琼芳掩住了双耳,那灵玄的喊话声响穿过手掌,直直震入耳里,听他高声道:“众
将官听命!
冲垮炮车、推倒云梯,为保四境万民平安,吾等为国捐躯,日后永登极乐!“众将
士发声呐喊,霎时打开了栅栏,直朝战地冲出。一名军官嘱咐琼芳:”攻城战开始,我
军已然冲锋,无力保护几位,还请快快离去。“但听敌方步卒高声呐喊,数十丈高的妖
物从人海中行出,正是攻城云梯,一座座均如通天高塔,直耸城头,云梯之后则是炮车,
数达百辆,一辆辆给人拉入战地,靠着兵卒冲杀开道,方才一尺又一尺朝城下推进,料
来城池一入射程,便要开炮轰炸。
战场乱糟糟地,兵刀碰撞中,四下满布厮杀,攻方急于立阵开炮,轰垮城门,守方
全力冲撞敌阵,绝不让他们安下炮车。熊竣灵玄等人皆在杀敌,只是敌方强悍果敢,纵
以灵玄武功之高,居然也有人能和他单打独斗,连斗数十合不落下风,却不知来人是谁。
琼芳等人呆呆看着,陡见敌方掉转炮口,想来发觉了此地的埋伏,轰隆炸响,火光
闪过,琼芳耳孔麻痹也似,迷蒙之间,但见鲜血火光漫吵粱片,栅栏旁烟消弥漫,尸体
飞上了天,支离破碎。
琼芳一向胆气豪快,此刻却也面色如土,双肩更是微微发抖。她赶紧去拉娟儿,只
想带她急速逃回小镇,至于这里谁胜谁负,荆州守得注守不住,那也不是她管得着的。
琼芳伸手去拉,哪知掌里却拉了个空。她慌了起来,目光挪栘,惊见一个女郎急欲
穿过栅栏,似要朝前线行去,看背影正是娟儿。琼芳强扑而上,一把将她拉倒,尖叫道
:“停步!不准过去!”
如此厮杀场面,这娟儿却似失心疯一般,只想飞蛾扑火,琼芳死抓着她,娟儿却是
挣扎不止,两人一个推,一个拉,便从小山丘上往下滚落,直直坠入了战场之中,三棍
杰与宋祝两人慌声大叫,便也穿过栅栏,急急来寻。
琼芳与娟儿滚入草丛,眼见好友举止异常,琼芳喘息不已,奋力抱住她,厉声便道
:“定神!你到底想做什么?”娟儿放声大哭:“走开!我好想师父、好想阿傻!别管
我!别管我!”
琼芳“氨了一声,已然懂了,原来如此,两人相识十年,头一回见她哭泣,原是为
了这个情由。
“御赐凤羽”唐士谦,怒苍山第二把交椅,人称“青衣秀士”。这位惊动正教的术
士不是别人,正是昔年九华山掌门,也是眼前这位少女的嫡传亲师。
娟儿痛哭不已,趴在好友怀中啜泣,琼芳听她哭得辛酸,正想出言安慰,惊见眼前
火把映照,亮晃晃的刀山枪海朝草丛缓缓行来,看旗帜上绣“西三路”,瞧来绝非朝廷
兵马。琼芳生平第一次与逆匪当面遭遇,全身不禁发起抖来了。
猛听号角鸣响,敌军已然察觉自己,黑影滚滚,不知有多少人,琼芳惊惶大叫,眼
看己方阵地约在背后数百尺,此刻要想生还,只有急速逃回去,她拉住了娟儿,全力朝
小丘奔回。
嗖地烈风扫来,背后大刀横斩,却是朝自己身上砍来,若要中实了,恐怕不是断成
两截,而是给厚重的刀刃撞死。琼芳心里慌张,只得提起铁扇去挡,当地巨响传过,这
铁扇乃是精钢铸造,不虞毁损,只是对方大刀委实沉重,手腕剧痛之下,再也握不住扇
柄,护身兵器竟已落地。
风声飕飕,大刀震落了铁扇之后,瞬间加力,直朝琼芳的脑门砍下。双方无冤无仇,
对方却如此凶暴,琼芳虽曾行走江湖,却末见过这等无端仇杀,一时只能抱头尖叫,坐
以待毙。
当地一声巨响,长剑横空,架住了来袭兵刀,出手之人却是娟儿,她将琼芳护在背
后,眼中强忍泪水,喊道:“不准碰她!不准!”敌将安坐马背,黑暗中瞧不清面貌,
看他一言不发,只是加力砍杀,手中大刀居高临下,不住加力,娟儿虽然轻功高绝,但
敌阵之中如何得用?手上长剑更被巨力震得歪曲扭折,琼芳从怀里拿出火枪,喊道:
“娟儿!我来帮你!”
正要开枪,猛然间天摇地动,夜空里飞来一物,霎时间鲜血四溢,洒得双姝满面都
是,面前却是一块惊天大石,竟活活把敌将压成肉饼。双妹还没来得及掉头尖叫,身旁
炮弹炸开,正正打在身边二十尺远近,震得双耳几欲聋聩,二女震骇之余,只能相互搂
抱,大声痛哭。
“杀啊!”旷野里一路朝廷军马赶来了,全力与逆匪周旋厮杀,肉搏战血淋淋地开
始。
双姝相互扶持,在战场中拼死奔逃,杀声盖住了双耳听觉,正前方却又满布火光,
琼芳根本不能辨别敌我,一时只是哭叫不休,大声道:“告诉我?这就是前线么?”
江湖的拼斗与这儿相比,仿佛是儿童的戏打。眼前这些人脸上满布仇恨怒火,彼此
不管是否相识,见面即杀,没有招式,没有规矩,四处可见全是人头满天,残骸遍地。
弱的、小的,在这里只能死,只要摔倒地下,瞬间便给站立的一刀捅死,而那站立的兵
卒,又给魔龙般的骏马吞噬……
没有感人肺腑的诀别,也听不到挥别妻小的遗嘱,死者中刀之后,喉头哼出嘎啊啊
地怪声,瞬间又给凶嚎怒喊所淹没,连哭声都无能发出……
琼芳惊吓过度,不能言语,反而娟儿给刺激之后,脑子已然清醒许多,大半时候都
靠她保着琼芳。两人靠着长草掩护,一路伏地爬动,美腿嫩手都被干草芒剌割伤。好容
易见了小丘,已近己方阵地,正想一鼓做气冲回去,忽听战场上传来阵阵欢呼,好似有
什么变异,双姝心下害怕,偷眼回望,只见遍地死尸中,一辆高耸城头的云梯车穿过火
海,一员威武大将站立车顶,扬鞭指挥,众匪群起欢呼,呐喊如雷:“小吕布!小吕布!”
娟儿听得这三个字,如中雷击,她满面泪水,痴痴望向云梯上那位高高在上、器宇
轩昂的大将,但见他取起长矛,用力抛掷,黑电也似的飞影直直射向城头,须臾之间,
矛头刺穿高悬巨匾,“荆州城”三字轰然坠落,竟被长矛戳落下地。众匪士气大振,喊
道:“下来了!下来了!”
霸王气势,睥睨城头,小吕布气运丹田,嗓声连过数里,浑声道:“弟兄们!今日
夺下荆州!为襄阳之战铺路!”敌军欢声雷动,炮声炸响,“小吕布”提鞭半空虚打,
啪地一声亮响,听他纵情呐喊:“推!推下荆州、攻占中原!打!打下城头、杀敌万千!”
云梯车缓缓前行,无数士卒冒死拉动绳索,霎时同声高歌:朝升堂,暮上床,贼官
污吏偷银两;吃你娘,着你娘,豪门招妾讨你娘;食无肉,哭无泪,天下贫汉尽悬梁;
杀牛羊,备酒浆,早开城门怒一场,怒苍入城不纳粮!“
歌声悲愤,隐带激昂,却又夹杂着无数哈哈大笑,让人倍加骇然。终于轰然大响,
云梯已正正架上城头。“小吕布”提声高喊:“天下义士听命!不当差,不纳粮,好酒
好梦睡华堂,痛痛快快怒一场!”方天画戟砍过,连杀数十人,纵声喊叫:“全军进城
……劫掠荆州!”大批反贼一个个爬上城墙,全数殊死冲锋。“小吕布”守护云梯车,
更是见人即杀,凶勇无比。
战况急转直下,荆州守将急急调出“八牛火弩”,箭头点燃,火光影动,直朝云梯
车射去。
这弓箭号称千斤之重,张弦需百人合力,又称“三弓床子弩”,只要一箭正中,便
能射翻云梯车。那“小吕布”一马当先,画戟打出,狠命去砸火箭,粗大如柱的箭杆受
力挥打,已然射偏,但巨力传到,也将他震得蹒跚欲倒,整辆云梯车受了猛力,登时倾
斜摇晃,大批步卒便坠落下去。
“小吕布”全身着火,口中却在哈哈大笑,形容如同癫狂,左右解下水囊,纷纷朝
他身上浇灌,他都置之不理,只昂首大叫:“破城!攻破荆州城!西路军加把劲儿!第
一个踏上城头!”
城墙敌将毫不气馁,也是高声回应:“烧死他们!来人!全军准备火弩,烧掉云梯
车!”
“疯了……全疯了……”
东门坍塌,守军一个个殊死抵抗,竟无一人投降。西门占了上风,火弩把云梯车射
翻,摔死了上千敌寇,那些惨死的将士却还在哈哈大笑。眼看“小吕布”一脸亢奋,率
着属下冲向城头,分毫不在乎性命,琼芳颓然无语,她抱住掩面痛哭的娟儿,也已怔怔
坐倒在地。
打仗的人疯了……看戏的人也疯了……她怔怔望着敌我双方,眼前那厮杀怒号的斗
场如同地狱,却也如同天堂,让英雄们一个个哈哈大笑,然后纵情自焚,惨死沙场之中。
只是这场战究竟是为什么?为了君?为了民?还是为了什么伟大崇高的东西,她却一点
儿也不知道。她抚着娟儿的秀发,泪水不自觉地落下……
陡然间,一声长啸破空而来,好似石上清泉,登使万军心头一凉,好似一股狂风带
走了沙场的呐喊杀声,这宁静来得好生古怪,仿佛哑病转为瘟疫,染伤了数万人的嗓子。
片刻之间,风声呼啸,沙场上只余那空旷悲凉的啸声,其余别无声响。琼芳茫然起
身,惊见城池北方行来一只军马,烟尘漫漫中,琼芳啊了一声,低低唤道:“他来了…
…”
“大都督!大都督!”
战场再次爆起了呼喊,或满怀喜悦,或充满惊诧,从宁静到暴乱,那热切呐喊直似
迅雷不及掩耳,瞬间把整个战场烧得火红。琼芳手拿远筒,痴痴望向那个身影,不只是
她,全场数万人的目光都定在那人身上,好似他是无上神明,只有他才能终止这场无止
无尽的大战。
龙手大都督,一个值得勇士追随的人,也只有他,才能为这场战争的是非做出了断。
率军远征,百匹骏马坐正一十七人,十乘十的方阵快马中,端坐着让人闻名丧胆的
“一代真龙”,那面做四方的男子宽肩厚腰,身穿布衣,那令人鸦雀无声的悲声长啸,
正从此人口中发出。
“龙皇动世,保国卫民的时刻到来!”一十六名属下同声长啸,大都督现身,整座
城池已然沸腾。此时不需兵法,不用权谋,四方城门打开,大军杀出,城里城外全面巷
战肉搏。
胜负就是荣誉,熊俊也好、灵玄也罢,朝廷每个武将都在等这一刻,盼能与宇内无
敌的大都督并肩作战,在这慷慨激昂的一刻,人人都是“一代真龙”。荆州是否落陷已
不再那么要紧,要紧的是自己死得其所,为百姓光荣战死,为正义二字献身,从此便能
流芳万古,成为忠烈堂中的英魂。
守城一方士气大振,人人如同癫狂,攻城这厢别无二法,求胜之道唯有消灭气焰来
源,全力围攻“一代真龙”!
此时此刻,城池不再是进攻标的,真龙一垮,士气崩解,荆州便要自行落陷。怒苍
西路主将合力转进,全面包抄龙手大都督。
在战场万军的注视下,大都督空手离鞍,孤身翻下方阵快马,天塔般的身影大剌刺
地迈步前进,看他迳朝敌军招手,似在示意对手放马过来。
正统王朝第一勇将,单挑从来不遇对手。“一代真龙”欲待以一敌众,众贼西路主
将不能示弱,便由“小吕布”带领,全力合围开杀。他们不再骑上马背,高手对绝,马
匹只会妨碍手脚。叛军高手如云,刀光剑影、气功飞掌,将场中的灰衣汉子紧紧裹祝包
围圈子逐步收紧,一套又一套精妙的招式施展出来,剑、拳、戟、枪、鞭,十几个沉默
身影翻翻滚滚,场内爆出一个又一个火花。真龙不仅被袭,也不断反击,他的武功没有
分毫花巧,拳是拳,腿是腿,一招一式直收直进,既沉且快,一会儿铁手轰然劈落,与
重掌正面对决,一会儿飞脚狠戾扫出,荡开百斤金刀,雄浑内力所到之处,痛楚闷哼不
绝传来。
至阳至刚的勇力,交揉敏捷无匹的脚步身法,再平淡无奇的武功,也是当世最巅峰
的绝招,数十招过去,一个又一个同伴无声无息地惨死,一个又一个死士揉身再上。只
是不管来了多少人,都无法伤他分毫。连“小吕布”身为主将,也是接连中掌,仅能勉
强自保。而最最可怕的是,那闻名于世的龙手还蛰伏在铁套里,至今未曾使将出来……
总归一句话……
真龙坐镇在此,正统王朝固若金汤!
双妹茫然呆立,怔怔望着“一代真龙”放手大杀,过去琼芳也曾见过这位伍大都督,
当时仅觉得这个方脸男子宽厚慈和,让人想不起他的五官,可现下一眼看去,琼芳却再
也忘不掉他的形貌。
也许龙神属于战场,只有在修罗场上见到他,方能看到真龙的真貌……
琼芳喃喃自语,身子摇摇欲坠,突觉身上一紧,竟给人抱在怀里。她醒觉过来,赫
见两旁景物倒退而过,转头看去,马背上的却是傅元影。一旁娟儿也给一人抱起,看他
手提大刀,满面沉稳,却是哲尔丹。两人全力护卫,须臾间便把双姝带回了阵地。
此时肥秤怪、算盘怪、三棍杰均在马上,五人各驾一骑,全力向那小镇奔逃,琼芳
想起那怪人,慌道:“那……那个人呢?找到他了吗?”傅元影低声安抚:“他应该回
庙里了,我们回去再说……”琼芳受惊过度,一时嚅嚅啮啮,答不上话,她坐在马背上,
耳听战场杀声远讽,回首去望,微弱天光照下,敌兵不知怎地,好似不敌早已沸腾的朝
廷军马,此刻已逐步后撤。荆州守军源源不绝,朝远处山丘挺进,想来要确保今夜战果。
那“龙手大都督”并不随军追赶,只昂然战阵之中,一动不动。
天色已近黎明,经过一夜血战,到底死了多少人……快要过年了,他们的家人会不
会哭?
琼芳转回头来,幽幽叹息,正在此时,又听战场杀声大起,炮声不断,琼芳等人相
顾愕然,不知此时战事已定,却为何另有变故?
众骑一同停下,回首眺望,但听惊惶喊声不断,一只又一只军马从山丘逃了回来,
天边远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偏又看不明白,琼芳再次取出远筒去看,两片西洋镜钳在竹
筒两端,她稍稍转动,赫然间,眼里出现一片黑色盔甲。
青黄红白黑,天边冉冉上来了一道军旗,黑底红宇的旗帜,那是……那是……
“怒”字旗!遍属怒苍本部的总寨军旗!
来自天地杆秤的另一端,来自朝廷王法的正对面,那引得世间英雄惊惶失措、令得
无数志士立誓正法的大反贼,终于要现身战场!
琼芳两手颤抖,远筒险些摔落在地。傅元影见她这等神态,便要捡起去望,便在此
刻,远方传来滔天大笑,激昂的马蹄践踏,仿佛要以无比怒气踩破中州大地。
光明之所以是光明,正因世间有黑暗。怒王现身战场,真龙带来的士气全数浇熄,
沸腾的热血逐步平静,化为一片冰凉冷汗。傅元影嘴角发抖,竟不敢拿远筒去看。
朝廷众将眼望西方,眼中隐带恐惧。士气即将崩解,陡听城门口传来长啸:“荆州
本部军退入城中!协防军马汇聚西门!”龙手大都督一声令下,荆州大军重整阵式,严
阵以待。众将官想起本朝武神在此,便算反逆魔王到来,那也未必便败,满场将帅士气
一振,四方城门重新阖起,城头炮台也已填弹上膛,只等敌军开来。
傅元影惊恐不定,怒苍主力已从襄阳转来,这场战争却要怎么收场?他拉住了琼芳,
大声道:“大伙儿快走!朝长江出发!”
马儿前行,琼芳也不知是兴奋,抑或是害怕,全身发抖的她,此刻却仍回眸去望。
据说在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也曾在庙堂中看过这个传闻的人物。她想亲眼目睹这
个爬过九重天、坠过无边地狱的大人物,是否也如传言一般的残忍无情?她很好奇,也
更想明白,当黑与白、光与影、对与错、是与非全面对撞之时,这个辽阔的天下……
会变成什么颜色?
第十章十年一觉
辗转逃回到了小镇,但见庙前广场满聚逃难百姓。众百姓经历了战火,此刻若得一
家团圆,自当庆贺,不幸与亲人失散的,则在四下寻爹呼娘,哭声喊声此起彼落,一片
狼藉。
昨夜的脱衣候检,与烽火连天、遍地死尸相比,究竟哪个好些?琼芳一行人也没气
力多想了,一路在难民潮中蹒跚推挤,回入了观音庙,筋疲力竭之余,无不坐倒在地。
三棍杰埋锅造饭,打水洗脸,让众人略做歇息。
眼看怪人踪影全失,琼芳却仍怀抱一丝希望,庙里庙外找了一遍,盼他早从战场自
行归返,只是回入偏殿,地下仅余一张空担架,一只翻倒空酒瓶,流洒遍地,遗渍兀未
干涸。琼芳沮丧万分,回人大殿坐倒,那娟儿一脸沉郁,好似也受了什么打击,全没心
思说笑,两人肩挨着肩,相依相偎,又累又困间,眼皮早已半睁半闭。
众人或倒或卧,连哲尔丹也不例外。只有傅元影仍在忙进忙出,他是此行军师,就
怕战火蔓延,竟尔打到此处小镇来了,半个时辰不到,便安排了车马,早早启程,改转
水路而去。
从荆州搭船东行,之后再沿运河北上,来到扬州之时,已是腊月二十八。时近除夕,
众人虽不愿在外地过年,但总不成大年夜在外奔波,便预定在扬州留到初三,之后再行
北返。
一行人唉声叹气,下了渡口,便雇车来到扬州城。时在午后时分,那知府听闻琼国
丈的孙女驾临,便亲来城门迎接,甚是恭敬周到。这知府年岁甚轻,约莫四十岁上下,
琼芳听他通报姓名,才知此人姓李,名如风,过去也在礼部任官。琼芳没有心思应酬,
听说他要安排驿馆,便道:“年关已至,不耽误大人过节了,咱们自个儿在城内寻找客
栈安歇便了。”
李如风慌忙道:“不成!不成!下官多年来深受国丈提携,未能远迎,已属罪甚,
万请阁主玉全,让下官略尽地主之谊。”琼武川面子极大,文武百宫多半受过他的恩惠,
自己若不受人心意,倒显得见外了,琼芳便也不再推辞,任由那李知府安排。
那李如风办事周全,事前早已打听清楚此行人数,早备了五辆大车,专供众人乘坐。
车行入城,众人听他一路解说:“扬州又称广陵,自唐代便是商业名城,名商巨贾
乔寄居者,不下数十万,可说富甲天下。”同车除琼芳外,尚有娟儿、傅元影两人相陪,
李如风说得爽快了,兀自伸出食指,定向车外,道:“诸位请瞧那座高塔。”三人抬眼
去望,那运河东岸搭盖佛塔,塔高数层,已然建筑大半,规模宏伟,想来所费不辎。
此刻兵荒马乱,人人看似专心聆听,其实多半神思不属。琼芳听他喋喋不休,只得
勉强一笑:“这要几十万两银子吧?可是朝廷出钱建的么?”李如风笑道:“小姐料错
了。这是文峰塔,乃是僧人自行募款兴建的,其他地方官员也出了些银两,倒不劳朝廷
费心。”
众人有气无力地点头,轮到傅元影答腔,听他低声道:“难得,扬州之富,非同小
可。”
李大人笑道:“过没两日便要过年,这天宁寺也在城内,年节最是热闹。阁主闲暇
无事,倒可以去瞧瞧。”他见众人一个个无精打采,想来是自己说话不够响亮,当下吊
起嗓子,尖声道:“说起天宁寺嘛,此乃扬州第一名刹,这寺庙历史古远,乃是晋朝太
傅谢安的居所,太元十年改宅为寺,名为谢司空寺,数百年来屡次改名,直至宋代徽宗
之时,方命名为天宁禅寺……”娟儿愁眉不展,听得李如风滔滔不绝,长篇大论,冷冷
便道:“古庙泰半闹鬼,大过年的,还是不去得妙。”
李如风听她口气不善,忙陪笑道:“无佛又无僧,空堂一盏灯,确实寺庙气闷得紧,
花样年华的女儿家不去也罢。照下官看,不去天宁寺,便去瘦西湖,所谓”两堤花柳全
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十里长湖,无一寸隙地……”他先开车帘,吟道:“昔年杜
牧游扬州,证以诗曰:”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这大名鼎鼎的二十四桥,
引得游人诗兴大发,自也是瘦西湖美景之一……”娟儿忍住了哈欠,摇头道:“看个景
也要作诗,扬州这许多风景名胜,岂不做了满满一大本?”
李如风抚掌大笑,道:“小姐慧黠!正是有诗为证。一景三百诗,一湖三千词,光
是平山堂,便有秦观、苏彻、王安石、欧阳修等人作诗留念,其余炀帝陵、隋宫、隋堤、
雷塘、谷林堂,莫不有诗有文,单红桥一地,便有一本”红桥诗驯,可见一般了。“一
路摇头晃脑,如数家珍。娟儿听得头痛欲裂,尖叫道:”住口!谁记得这么多!“
李如风惊道:“对不住对不住,不才说得确实快了些,这儿有三本下官亲笔的”如
风诗驯,贻笑方家。“说着从车中取出三本诗册,一人赠了一本,堂印题字,无一不全。
众人口唇喃喃,娟儿仰天张大嘴,琼芳低头掩小口,不约而同打了个哈欠。
扬州古称江都,几百年下来,引了无数骚人墨客前来赏景。大哥大姊游扬州,自李
白、白居易、杜牧、李后主起算,名人谁不写描扬州?扬州又何能少了名人?大人物来
园赏景,小人送笔端砚,美景抬诗文、诗文抬官人,官人复抬美景,循环加乘,自是相
得益彰。只是寻常百姓毫无文名,若想东施效颦,学人家在风景名胜狂涂滥抹,却不免
给送入衙门究办,不可不慎。
一路耳根不净,众人勉力支撑,终于来到了今夜下榻之处。车马停下,便有大批官
差过来搬运行李,门前车马喧腾,甚是热闹,虽在异乡驿站,却也有些年节气氛了。
琼芳立在门前仰看,但见此处宅邸宏伟,园林建筑精雅,当是大户人家住居之处,
便问道:“素闻扬州园林造景巧妙,号称”园林多是宅“,莫非这也是哪位前朝古人的
故居么?”
李如风拍手大笑:“照啊!绑主果然目光不凡,这豪院正是前兵部尚书顾大人的宅
郏。”
众人哦了一声,均有惊奇之意。肥秤怪问道:“顾大人还住在里头么?”肥秤怪模
样古怪,但国丈交游广阔,向喜结交江湖中人,李如风倒也不敢怠慢,含笑便道:“老
爷子可说错了。这栋大宅早已卖给了朝廷,现为扬州驿馆。”
肥秤怪心下一奇,问道:“这顾大人是个大官吧?他好端端的,干啥要把房子卖了?”
李如风微微耸肩,淡淡地道:“他死了。”
肥秤怪心下一惊,还待要问,一旁傅元影登将师叔架开,示意他莫要再问。众人沉
默半晌,琼芳咳道:“扬州地灵人杰,今夜得宿状元宅,却也不枉来了扬州。”李如风
微笑道:“说得是。少阁主如此身份,贵人贵地两相宜。这状元府给您一住,可更加金
碧辉煌了。”
行人厅里,家丁早在守候,俱由一名老人率领,看这人形貌端稳,状似文士,当是
此间驿馆的总管。
李如风一见此人,登时啊了一声,讶道:“裴先生还在这儿?没回家过年么?”那
老人虽是管家下人,见得李如风,却无下跪之意,只向众人微微拱手,道:“诸位远来
扬州,还请入内安歇。一会儿酒饭招待。”那管家言语冷淡,毫无热络之意,李如风听
入耳里,却也不敢责备,赶忙将那老人拉到一旁,轻声道:“裴先生,这位可不是寻常
客人,乃是紫云轩少阁主……”那老人不待说毕,自向琼芳躬身作揖,温颜道:“琼大
小姐光临扬州,裴邺岂能不知?此番正是为此而来。年节时若须导游观光,老朽听任差
遣。”
琼芳听得“裴邺”二字,忍不住惊呼一声,道:“原来是修民先生。”华山双怪不
解朝廷人物,忙问傅元影:“怎么啦?这位管家是什么大人物?”他两人话声虽轻,那
裴邺却已听闻,当下转身拱手:“老朽不是什么大人物,前工部员外郎,开过几家不称
头的学馆文堂,如此而已。”说罢冷眼朝李如风望去,道:“李大人,大门近在咫尺,
不送。”袍袖一拂,自行率着家丁入内。
李如风满面难堪,陪笑便道:“对不住,逢年过节,本以为咱们裴先生回杭州去了,
不巧又碰上了……”娟儿与双怪目瞪口呆,纷纷问道:“裴先生同你有仇么?”李如风
忙道:“哪里的话?老先生性子冷了些,对谁都是这幅神态。辞官之后,偏又自甘大材
小用,专来看管这间驿馆。
朝廷前辈,谁也管不祝阁主若是住不惯,不如到下官家盘桓数日……“
琼芳笑道:“不打紧,既来之,则安之,我们便住下吧。”
那裴邺对谁都颇为冷淡,不论是宋通明还是双怪,全数让家丁打发,但他不知何故,
对琼芳却很是亲切,亲自替她安排住房。琼芳给他领着,一路行过花厅,转过几处廊檐,
听得寒水淙淙,花圃深处却是一座厢房。虽在冬日,兀自寒梅扑鼻透香。琼芳微微一笑
:“此处好生清雅,可是当年大小姐的香闺?”
裴邺取出锁匙,打开了房门,又是一股香气沁人心脾,扑面而来。命人将行李送了
进来,说道:“有一阵子没住人了。昨日才让人打理过。盼阁主睡得习惯。”
窗明几净,香闺如昨,琼芳想起那日见到的美妇,四下探看,果见墙上悬着不少绘
画,或山水花鸟,或人物仕女,琼芳细瞧书画,但觉笔致嫣然,颇有妩媚之态,题款或
是梧桐居士,或单落一个“倩”宇。似与京城所见略有不同,便问裴邺道:“顾小姐画
了几十年有吧?好似画风有些不同。”
裴邺取下一幅五彩山水,解释道:“这幅是她少女时的工笔画,”向阳晚山青塘
“,乃是其中最精妙者。”琼芳见那图画缤纷绚烂,又听是工笔画,想起了唐代大画家
李思训,四处去看,果见房里工笔画占了大半。这工笔画求真求美,求其形似雅致,以
之描绘石林山木轮廓形状,之后敷彩上色,缤纷灿烂,号称“金碧青绿”。其他如宫殿
人物、花鸟建筑,亦属工笔画之列。琼芳见笔触细腻繁复,不由颔首微笑:“好漂亮,
无愧金碧山水的美名。”
裴邺抚须微笑:“好漂亮……她少女时最恨这俗不可耐的三个字,为了转攻水墨,
还曾拜梧桐居士为师,改习清雅,不过她早年写意功力有限,反不如工笔画来得高妙。”
他耸肩一笑:“咱们这些话要在当年给她听到了,非让她生气不可。”
琼芳哦了一声,道:“当年会生气,那现下呢?”裴邺眯起老眼,摇头道:“多少
年过去……她早已长大了。”他站上了凳子,把那幅“向阳晚山青塘”挂了回去,又道
:“这十年来她功力大进,人生经历多了,不求形皮颜色,困苦时越见美满,富贵时反
得凄美。现下她自成一格,不再拘泥这些流派宗法。”
琼芳赞叹道:“原来已经是大师了。下回再见顾姊姊,非缠着她求画不可。”
裴邺微笑道:“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请她指点一二,阁主将来自个儿也能画。
听说她这两年还有收些弟子。”琼芳手提折扇,笑道:“我是小猴儿,向来坐不住,她
可管不了我。”
裴邺笑道:“那可未必,那可未必。”说话问忽觉言语逾越,忙道:“小人言语忘
情,少阁主莫要见怪。”琼芳也甚欢喜这位裴先生,觉得他言语自然,远非李如风之流
所能相比,听他言语谦卑起来,当即笑道:“您一时忘情,我也讨点便宜回来。裴伯伯,
我可以这般唤你么?”
裴大人心下大喜,忙道:“少阁主如此称谓,可真折煞老夫了。”琼芳嫣然笑道:
“裴伯伯是朝廷前辈,何折之有?我俩打个商量,您不见外,侄女不见怪,如此可好?”
裴邺哈哈一笑,道:“行,那我们便来个‘见外不怪’吧。”
谈笑之间,众官差已将行李挑入房中,眼看已在晚饭时分,裴邺便携着琼芳回入花
厅。时将年节,大菜碗碗应景,琼芳请裴邺一同上桌陪话,这老人神态本甚冷淡,可与
琼芳相熟之后,却又妙语如珠,唱作俱佳,引得众人哈哈大笑,这顿饭倒是吃得颇为欣
喜。
食过了晚饭,众人闲来无事,各自寻找乐子。宋通明便约了双怪赌博凑庄,想来是
要联手欺骗祝康。眼看娟儿无精打采,琼芳灵机一动,提议道:“走!难得过来扬州,
上街逛去,买它个够!”女孩儿家每回发怒发恼,必以银子出气。九华山财宝虽多,却
大半给师姐扣着,娟儿这个准掌门自是两袖清风。但琼芳可不同了,此女富豪之家,生
平不必发愁的便是这个“钱”字。果然这招甚是管用,登让娟儿嘻嘻一笑,烦恼一扫而
空。
回到了驿馆,娟儿提着大包小包,琼芳却已累瘫了,便吩咐丫鬟备妥热水,让她入
盆沐裕那老嬷嬷一旁伺候,眼见琼芳解下发巾,褪去儒生装,露出了玉肌柔肤,那头黑
云般的秀发更是垂肩而下。那老妈妈本看她男子也似,此刻见了如此娇雪胴体,自是衷
心赞叹:“小姐好秀气,虽是北方大妞,模样却似咱们南方姑娘。”琼芳凤眼低垂,双
颊晕火,轻声道:“我爹是京里人,我娘可是杭州姑娘。”说着说,忍不住笑了:“其
实咱琼家祖先是马背出身,南征北讨,来京之前也不知他是哪里人。”
老嬷嬷也听过开国大公琼鹰的威名,嘻嘻一笑,正要再说,却见琼芳从衣袋里拿出
了一柄铁扇,之后又摘下火枪,一件件塞入枕头下,那老嬷嬷惊嘴咋舌:心道:“这姑
娘的先人必是土匪出身。”骇异之间,嚅嚅啮啮地说不出话来,只得连连称是。
漫房水雾中,琼芳坐入热水里,怔怔望着人家的闺房,心想:“原来官家小姐的香
闺都是这般秀气,我回去以后,可是要学着些。”她打小便当男子教养,只有随从下属,
没有贴身丫鬟,名义上虽是大小姐,却不曾享过一天小姐的福。
扬州寸土寸金,顾小姐的香闺精巧雅致,虽然不甚宽敞,却合了琼芳的心性,她自
小住在大宅院里,厅堂深广,梁柱也高,墙是厚实火红砖,地是大绿青花瓷,看似华丽,
其实多半阴森。白日里阳光再亮,却也射不入厅心,黑夜里燃起红烛,大堂角落里也好
似蹲着一个人,随时等着呜呜地飘将起来。似琼家这般名声,屋子里非但阴暗,还随处
可见吊死鬼也似的祖宗遗像。太祖太婆、高爷高奶、曾父曾母、两三人高的大卷轴,老
祖宗的可怖脸孔四下悬吊,回廊里有、花厅里有,连转角处儿也有,随时等着惊吓他们
的后代小孙儿。
身为功臣之后,打小住在四百年岁月的大宅里,琼芳最是深解个中三味。从小便给
吓怕了,长大以后,她心里一个念头,来日不要大房子,只要小屋子。一张小木桌、一
床暖暖的小炕,铺上厚厚实实的绒毯,墙上不许悬挂人像,至多像顾小姐这样悬些山水
花鸟。在这样的好地方,她要点上温温红红的烛火,和情郎相依偎,下棋读书什么都行。
闭眼含笑,心里想着想,险些在浴盆里睡着了。老嬷嬷怕她受凉,端来了炭盆,将
琼芳唤醒了,让她暖呼呼地擦干身子。
房里暖和如春,换好了睡衫,竟是有些出汗了。那睡衣短袖月白,圆领绣花,穿在
身上,衬得小姐人比花娇,琼芳有些难为情,便请老嬷嬷退下,自行坐理红妆。
面照铜镜,轻起玉梳,将自己的黑发拢为一束,缓缓地顺了顺。琼芳瞧着自己的身
影,镜中那花样年华的俏佳人白肤雪肌,只是脸上不施胭脂、未染寇丹,不免辜负了这
身好样貌。她低下头去,幽幽叹息:心道:“今儿个没买胭脂水饼,不然倒是可以试试。”
夜深人静,也不好找娟儿去借,一时开启了木桌抽屉,只想找些胭脂来用。
开了抽屉,里头不见胭脂粉饼,却又是几幅宇画。
这几幅字画收得极为慎重,并非捆做卷轴,而是细细折叠,上覆丝绢护盖,琼芳心
里有些好奇,看墙上悬挂的字画都称精品,这幅画如此珍而重之,定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琼芳无觊觎之心,却是个好奇心重的姑娘,当下便将字画展开来看。
凑眼去看,却不禁咦了一声,只见这几幅画支离破碎,每幅都撕得稀烂,之后再用
胶水黏糊,很是耗费工夫。琼芳连着翻了几幅,全没一幅完整模样,她满心纳闷,不知
顾小姐闲来无事,却为何做这苦功?莫非又是要练什么奇特笔法了?
满心纳闷间,一路向下翻看,旋即来到最后一幅图画,琼芳细目去望,却见这幅图
完好无缺,并无胶水痕迹。只是图画线条刚硬,画风狂放,画得却是一条浩荡江水,无
数纤夫拖拉大船,沿岸苦行,笔法大异其趣。琼芳心道:“这是男子的笔墨。”去看落
款处,却见了两个字:“卢云。”
这“卢云”二字笔意温柔,墨色与图画颇有深浅之别,看来好似香闺主人所落,并
非作画之人亲笔署名,琼芳心下一凛,喃喃地道:“卢云……卢云……这名字好像在哪
儿听过……”
她以手托腮,望着镜中的自己,忽想找娟儿借些水红眉笔,正要起身,却又自觉好
笑,反来覆去,起身坐下,终于拿出了剽悍天性,迳自往床上一跳,卷起了棉被,自管
去睡了。
累了整整一日,本想沾枕即眠,谁知辗转反侧,香闺上阵阵芬芳迷人,让她一直脸
红心跳,她拿着棉被掩住了头脸,心道:“爷爷和颖超的近况不知如何了,写封信回去
问问吧。”
正想掀开锦帐,突然间,房里传来一声苦叹,幽幽暗暗,若有似无。
琼芳吓了一跳,夜半无人,悲声荡气回肠,若非窃贼闯入,便是鬼魂作祟,赶忙从
枕下摸出了火枪,牢牢握在手上。
她不敢掀帐去看,枪口对向帐外,勉强眯眼窥伺,但见锦帐外一片晦暗,似有鬼影
在悄踱徘徊。琼芳怕了起来:心道:“这是鬼,不是人。”她缩在棉被里发抖,忽听一
声低响,抽屉已被拉启,纸页翻动,传来阵阵悉窣低响,琼芳心下醒觉,忖道:“他在
偷东西!”脑中清醒过来,管他是人是鬼,偷东西的便不是好样,她大起了胆子,右手
举火枪,左手掀开了锦帐,目光挪移,正要喝话,却不由自主地险些惊呼,只见铜镜前
站着一名男子,乱发过肩,赤脚污秽,不是那怪人,却又是谁?
那怪人在荆州战地失影无踪,久无归讯,本已不存希望,岂料又会在扬州重逢?此
人远从荆州赶赴扬州,必是专程过来见自己一面。琼芳又是欢喜,又是激动,她望着那
人的背影,想起悬崖上两人的对答举止,好似那人的一双凤眸还在眼前,心中不由怦怦
一跳,嘴角起了微笑:“他一定是来谢谢我的。聊斋故事里猴子衔果送人,蚂蚁尚知报
恩,这水妖法力无边,八成是要送我礼物。”
正要开口娇唤,那怪人走到了铜镜之前,缓缓坐了下来,看他凝望图纸,似在怔怔
沉思。琼芳本要说话,一见这怪人行止有异,便也把声音压了下来。
那怪人孤坐铜镜之前,掩上了脸面,轻轻低叹。那鼻音哽哽,沉哀苦闷,似泣平生
所受之屈,又似满腔悲怨咽不入,琼芳怔怔听着,不由眼眶湿红,心中竟也酸苦起来。
这不是人间的声音,人生在世,岂能如此艰难无奈?阵阵心酸催泪,琼芳再也忍不
住悲,两行珠泪竟也扑飕飕地滚落下来。那怪人听她醒转,立时低头垂手,掩上了纸绢,
脚下静谧无声,已然滑向了门口。
琼芳如大梦初醒,她擦抹了泪水,掀开锦被,急忙唤道:“别走!你……你这几日
去哪儿了?”那怪人背转身子,聋耳哑口,推开了房门,缓缓行出香闺。
琼芳见他落地无声,双肩不动,乍然去看,真似古屋幽灵。她心里有些害怕,转念
寻思:“好容易他自投罗网,又给姑娘撞见了,说不得,今夜得把他的来历问个明白,
日后也好做帮手。”她怕怪人走得远了,竟不及穿鞋,左手持枪,右手提灯,便要赤脚
夜游闹鬼屋。
寒冬冷夜,小脚丫子踩上木板,冰到骨子里去了。咚咚几声,跳到了门外,长长一
条走廊空荡荡,眨眼之间,又已不见那怪人的踪迹。琼芳揉了揉眼,喃喃地道:“真是
活见鬼了,怎么一会儿便没人了。”她毫不气馁,只是左右探看,可那怪人真似幽脸粱
般,仿佛已飘空远遁,离开这悲苦的人间。
神龙见首不见尾,瞻之在前,匆焉在后,却要自己从何找起?琼芳怔怔思量,有些
想放弃了,转念之间,忽然激发倔强脾气,咬牙恨恨想:“死水妖!臭水鬼!大半夜扰
人清梦,瞧我一定揪你出来,抽你三个响耳刮!”她哼了几哼,想到那人的一双黑脏大
脚板,登时冷笑暗忖:“好呀!你这家伙武功再高,也不可能足不点地吧。”提起油灯
去照,果然五丈之外有着小小一点黑足印,琼芳嘻嘻一笑:心道:“活该不洗脚,管你
跳得多远,都逃不过少阁主的法眼。”当下运起九华轻功,便也赤着脚追出。
琼芳半跑半跳,沿着黑脚印追出,连拐了几个弯,来到了一处走廊,脚印却已消失
不见了,琼芳沉吟半晌,眼看两旁各有一扇门,各自紧闭,却也不知那怪人是否躲在门
里,正沉吟猜测,后头行来脚步声,这脚步缓慢无力,却是个老人。琼芳心下暗叫不妙,
自己深夜不眠,却在尚书府里穿着内衣赤脚蹦跳,若要给下人撞见,却要如何分说?正
要想个法子闪躲,背后已然响起苍老口音,问道:“是少阁主么?”
这人一口江淮乡音,却是裴邺无疑,琼芳赤着两脚,身着内衣,一时俏脸飞红,只
得伸手掩住了领口,回身道:“裴伯伯。”裴邺见她手举火枪,另一手提拿油灯,一幅
抓贼打扮,不由惊道:“府里闹偷儿么?”
琼芳尴尬一笑,她平日一派威严,便在武林耆宿面前,也是不让分毫,哪知来到了
尚书府,丑态全给一个管家看去了,当下含浑其词:“我……我睡不着,半夜里想散步
……”裴邺奇道:“带枪散步?”琼芳满脸通红,便胡乱点了点头。她赤足出房,地下
偏又冰寒彻骨,便只单脚立地,说话时一双玉足互换跳跃,乍然看来,好似翩翩舞蹈,
模样甚是娇俏可爱。
裴邺也不为难她,微笑便问:“冷么?”琼芳伸了伸舌头,干笑道:“确实冷得紧。”
裴邺含笑点头,取出了锁匙,便朝琼芳背后行去。正要开启门锁,那房门却已自行
打开,透出了书霉味,琼芳心下一凛,想道:“这里是书房。”裴邺道:“这样吧,刚
巧老朽也睡不着。不如我们到书房里喝杯茶,可好?”
那房门原本有锁,一时半刻怎会开启?想来那怪人必在房内。琼芳抢先一步蹦跳入
门,提起油灯去照,登见书架长长一列,黑暗隐讳,便十个人也能藏得。
琼芳挪移眼光,但见窗扉紧锁,怪人先前若已入房,此刻已是瓮中捉鳖。琼芳心中
发笑:“这水妖害羞得紧,比我家的梅花鹿还怕人,我可耐着性子逗弄,别要逼他撞墙
了。”正想间,背后那裴邺也已进房,听他喃喃唠叨,说道:“女儿家还真娇憨,多可
爱。唉……老朽偏只生了个不成材的犬子,成日打架闹事,惹是生非,看了便头疼……”
眼看裴邺坐入房中,琼芳微微一笑,便捡了张木椅坐下。也是脚趾太冷,当即两腿
屈弯,将那对玉雪秀足坐于臀下,稍做润暖。存意和那怪人耗到天明,不把话问个明白,
绝不罢休。
裴邺生起炭火,煮了壶暖茶,道:“可把你冻坏了。”琼芳凑手过去烤火,咋舌道
:“寒得紧,比北京还冷。”裴邺拨弄炭火,道:“今冬确实冷了些,我在扬州几十年,
从未见过这等寒冬。”过不多时,茶汤已然煮沸,裴邺便暖暖斟了一杯,递给了琼芳。
琼芳轻啜一口,忽尔转头望向书架,娇唤道:“嗯,好茶汤,又香又暖,不喝好可
惜呢。”
大水妖飘渺无踪,裴邺却愣了,听他奇道:“恁香么?不如老朽也来一杯吧。”
琼芳将暖茶靠在脸旁,不时呵着热气,看那头黑柔秀发垂肩而落,烛光掩映,双颊
隐带娇红,更显出丽色。裴邺文雅名士,七老八十的人,只知鉴赏美人,莫有一寸色心,
他含笑望着琼芳,拊须道:“瞧见你的娇俏,便让老朽想起倩兮。”
背后书架悉悉窣窣,琼芳也是心中一奇:“倩兮?”转念醒悟:“他是说顾小姐。”
她嗤嗤笑了:“裴伯伯这般说话,莫非我和她生得像么?可我上回同她见面,一点也不
觉得啊!”
琼芳与顾倩兮毫无相似之处,顾倩兮脸蛋较尖,凤眼韵长,略显上钩,琼芳面颊较
腴,鼻梁挺直,杏目大而圆秀,除了都是好看的女人外,容貌大相迳庭,别无半分近似。
裴邺笑了笑,也不回话,自管取杯去饮,问道:“房里睡得还惯么?”琼芳呼着热
茶,含笑颔首:“我很喜欢她的卧房,别致文秀,就像她的人。”裴邺微笑道:“状元
爱女,扬州第一佳人,名下岂能有虚?”
房里烛火晕暗,裴邺眼望书房,好似怔怔出神,琼芳忽道:“裴伯伯,你和顾尚书
是好朋友,对不对?”裴邺点了点头,道:“我俩均为扬州人,自幼相识。我的表妹还
是嗣源的姨太太。”
琼芳嗯了一声,道:“顾尚书望重士林,每回听爷爷提起他,总是又敬重、又惋惜。”
裴邺提起砚墨,随手研磨,微笑道:“敬重他的人品学养,惋惜他英年早逝,对不
对?”琼芳点了点头,低声道:“应该是吧。”
两人低头饮茶,琼芳留心房内动静,正自偷眼打量背后书架,忽见裴邺拿起桌上的
经书,随手翻了翻,问道:“读过顾尚书的‘疑公论’么?”陡听千古文章,琼芳自是
肃然起敬,忙道:“当然读过,顾先生的文章拗口艰涩,每回背他的书,总要多挨爷爷
的几回板子呢。”
裴邺忍不住哈哈大笑:“顾老死都死了,九泉之下可还害人不浅。”他见琼芳扭捏
不安,登时取笑道:“来,难得来了人家的书房,背几句听听,瞧瞧板子有无白挨。”
琼芳吐了吐舌头,娇声道:“背错了,裴伯伯可不能打我。”少女俏皮,本是玩笑,
裴邺便也笑答:“这般可爱姑娘,疼你都来不及了,谁舍得打呢?”
这段话若是年轻男子来说,琼芳非得开枪射他不可,但裴邺有种文人儒性,言语间
不卑不亢,昨日虽才相识,言语便已十分亲切。虽只是个管家,却让琼芳甘心自居晚辈,
不见少阁主的架子。
偷眼去看裴邺,眼光好似颇为热切,琼芳心道:“也罢,应付几句吧。”她凝神思
量,取了“疑公论”的知名段落,微启樱口,颂道:“吾本息机……息机……”裴邺倒
了热茶,提点道:“忘世。”
琼芳面泛红云,心中大羞:“第一句话就错,丢脸丢到家了。”她喝了口茶水,用
力咳了咳,朗声叉道:“吾本息机忘世、槁木死灰之人也,念念在滋于…古…嗯…古之
忠臣…”
绕口令也似的古文,每回读来痛苦不堪,眼看又要丢丑,忙偷眼云瞧裴邺,只见这
老人自顾自翻食聋茶,嘴角却挂着一幅笑。
琼芳气得炸了,好胜心大炽:“你以为姑娘背不出,偏要让你大吃一惊。”当下专
心守志,潜心思索,又道:“念念在滋于古之忠臣义士、侠儿剑客,读其遗事亦为泣泪
横流,痛哭滂沱而若不自禁,今虽不能视富贵若浮云,然立心之本,岂能尽忘?我身入
梏炬,我心……我心嗯……受……受嗯…天氨自来背文章一旦滞涩,多出嗯啊之声,果
然绞尽脑汁,后头便是一片嗯埃天幸她容貌秀丽,口齿清脆,嗯来啊去,倒也称得上好
听。琼芳满头大汗,却是想不起半句了。裴邺赶忙解围,拍手鼓掌道:”背了这许多,
真难得。“
琼芳自知他说得是客气话,忍不住羞道:“七八年前背的,可贻笑方家了。劳烦拍
手小声些。”
裴邺哈哈笑道:“不容易了,我那儿子只知干些坏生意,读书写字一概不通,要他
来背,恐怕开头四字都不成。”琼芳笑道:“令郎是做买卖的?什么样的买卖?”这回
轮到裴邺窘了,他咳了一声,道:“他是做银两生意的。”琼芳眨了眨眼,惊呼道:
“失敬、失敬,可是钱庄么?那可是大买卖。”裴邺苦笑道:“差相仿佛吧。他是开赌
场的。”眼看琼芳哑然失笑,裴邺清了清嗓子,道:“好,文章背过了,咱们来说故事,
可知”疑公论“是为何而写?”琼芳听他连番来考,忍不住啐道:“裴伯伯,大过年的,
饶了侄女吧。”
裴邺提笔沾墨,边写边说:“疑公论的这个‘疑’,本做‘遗’‘公’字,起自‘
宫’,所谓疑公,便是遗宫,这是正统三大案之一,你也该听过吧。”
琼芳颔首道:“遗宫案,说得是景泰帝的那些妃子吧。”裴邺颔首道:“正是。顾
尚书写了这篇‘疑公论’,便是为了针贬这件时事。”他拿起书籍,又道:“来,我们
再瞧另一篇文章……”眼看裴邺掉过话头,琼芳却是不愿,三大案威震天下,牵连无数,
她虽也听过名头,但自己是当朝国丈爱女,旁人不好当面谈论案情,是以仅知其表,不
悉详情。
她沉吟半晌,便道:“裴伯伯,我很少听闻这些朝廷时事,您可以多说一些么?”
老学究有些迟疑,琼芳登时撒娇,央道:“裴伯伯,半夜里仅你我二人……”说到
此处,脸上一红,撇眼朝书架后头望了望,道:“难道你信不过侄女么?”
裴邺面望琼芳,见她神态真切,绝非心机狡诈之人,登时叹了口气,便道:“乡野
村夫,还怕什么呢?”琼芳微微一笑,见他取起茶壶,替两人各斟一杯热茶,杯中汤水
渐渐满溢,耳中听道:“三大案……便是三样关于前朝皇帝的事儿……正统元年二月,
废陵案……三月,挺殛案,不过年底,便生出遗宫案。”琼芳听得事涉当今是非,想起
亲姑姑乃是当朝国母,满心忧惧之间,更想多听一些内情,忙问道:“什么是废陵案?”
裴邺低头饮茶,细声道:“就是拆毁先帝的陵寝。”琼芳啊了一声,颤声叉问:“那挺
殛案呢?”裴邺面无表情:“废掉景泰的太子。”
琼芳陡听两案内情如此,已是嚅嚅啮啮,当即低头道:“遗宫案……便是……便是
要赶走他的嫔妃……是么?”裴邺微微苦笑,道:“岂止嫔妃?连他的元配国后也要驱
离禁城。这三个案子便如三个大关卡,每过一关,都会让朝廷少掉一些人,能撑过三关
不倒的,若非是侥天之幸……便是……嘿嘿……”
琼芳内心一片难受,裴邺见她眼中噙泪,便道:“不关你的事儿,别放在心上。”
琼芳双手握紧茶杯,低声道:“原来…原来顾尚书写这‘疑公论’是为了她们。我倒也
没背错它了。”
裴邺大著胆子伸手出去,轻抚琼芳的秀发,谆谆说道:“嗣源并非是天生豪侠之人,
但当时也是别无选择了。他忍气吞声,撑过了前两关,但第三关来了,却是躲也躲不掉,
那时钦点三名尚书经办此事,嗣源不幸,成为其中之一。”他怀想往事,叹道:“这些
嫔妃多半年长,毫无谋生之力,离宫之后别无去路,一旦娘家不愿收容,恐怕坠入风尘,
再不便沦为乞妇,下场堪忧……大臣们虽想劝谏,但废陵案、挺殛案连番生出,已逼垮
了一名宰辅、十来名大臣,那时皇上又不准任何人辞官,嗣源自知抗命必死,可又不愿
与人联手,为此缺德之事,当下便绕路来走,盼能两全其美,既能保住辟职,也能救她
们一命。”
琼芳啊了一声,道:“您说得是书林斋……”
裴邺颔首道:“两代朝议书林斋,专论天下不平事。嗣源开办书斋,私下匿名印行
刊物,便是要以舆论牵制朝廷,让皇上不敢妄动。”他意兴甚豪,仰头喝完了茶水,又
道:“那时嗣源决意放手一搏,我劝他谨慎小心,他回话道:”一尺布,尚可缝:一斗
粟,尚可春;兄弟两人不相容,这世道如何得了?朝廷如何得了?此乃救时政之弊,早
该如此做了。‘当下筹足了三万两白银,自己掏钱印书,倡议时论……结果……嘿嘿…
…“
琼芳别过头去,低声道:“被抄家了……”
裴邺点了点头,黯然道:“正统二年正月,嗣源被捕,罪名是擅讽时政。此罪可大
可小,只是多半不及死。皇帝知道把人交给大理寺,多半轻轻发落,便自己下手蛮干,
他指挥御前侍卫抓人,之后没人书刊,停下俸禄。不许任何大臣插手。此案不经大理寺,
未审先判,胡乱清算家产,已有不按章法之处,众大臣自是议论纷纷。早朝时有人大胆
询问,皇上大动肝火,一边打落廷杖,一边交代下来,嗣源若想活着离开牢笼,便认错
谢罪,起草移宫诏书,否则一辈子耗在牢里。我托人传话,嗣源居然扔了个字条出来,
说他牢坐了,祸也闯了,事情到了这一步,想回头也没用,只要遗宫一日不保,他便坐
牢明志。”琼芳摇头道:“太乱来了,他坐牢也就罢了,家里老小怎么办?”
裴邺幽幽叹息:“照啊,咱们这些大臣怕的就是这个。大户人家,那是百来口人啊!
嗣源不认错,皇帝不放人,顾家没了俸禄,北京的官宅又给抄没,百十口人蹲在客栈里,
开销哪里吃得住?眼看娘亲以泪洗面,姨娘东借西凑,便把倩兮逼了出来。”琼芳啊了
一声,道:“是顾小姐!”
裴邺遥想当年,叹道:“嗣源也该引以为傲,他虽然没有儿子,却还有个能干女儿。
顾夫人富贵福态,禁不起大场面惊吓,家里只剩倩兮与姨娘管用,这两个女人平日看不
对眼,患难倒也能见真情。当下商议了,先领着老小迁居,租下一处旧房子,之后变卖
所有首饰,姨娘主内,倩兮主外,两个女人便开始多方奔走。”琼芳低声问道:“她们
还能找谁?”
裴邺道:“我是第一个不请自来的,老朽与嗣源何等交情,她不找我,我也会找她。
我那时向她剖析局面,朝廷里若要论到实力,只有几个人说得上话,除了你爷爷以外、
何宰辅、陈二辅都能救,不过与顾家有交情的只有两个,一是威武侯大都督伍定远,另
一个则是监管舆论的五经博士杨肃观。若要救人,必须从他俩身上着手。”琼芳听这计
策甚是对盘,连连颔首,问道:“他们怎么说?”裴邺道:“那时伍定远去西北打仗了,
没有一两年是回不来的,一时找不到人。再说这人官场手段刚硬,远不如杨肃观机巧管
用……顾小姐知道爹爹情况危急,便去拜访他,盼他出力救人。”
琼芳微微一笑,插话道:“他还能拒绝么?杨五辅不就是顾小姐的……”
说到此处,背后书架一阵轻晃,琼芳赶忙回头去望,却又没了动静。她怕裴邺知觉,
忙道:“后来呢?杨五辅答应了么?”裴邺道:“杨五辅说,他会尽力。”琼芳大喜,
插口道:“我就说嘛,他一定答应的,后来顾尚书就放出来了?对不对?”
裴邺苦笑道:“我话还没说完,他是说……他会尽力……尽力劝,劝顾尚书让步。”
琼芳愕然无语,裴邺叉道:“杨肃观这句话一说,已与推搪婉拒无异。倩兮大为生
气,要是她爹爹愿意认错,自己早就出来了,哪还需要求人?顾家父女天生一个孤傲脾
气,当下也不乡做争执,拂袖便走。”琼芳摇头道:“杨五辅居然见死不救,实在不敢
相信。”
裴邺咳了一声,道:“杨肃观天生是个两面三刀的人,一颗心长了十七八个窍。他
这么说话,大有用心。当时我也不谅解,隔日杨肃观找我说了,他说自己早已奏请上命,
把这个案子转入大理寺。只要不让御前侍卫插手,顾尚书就不会被虐打,也不会被人下
手刺杀。他不敢担 保顾尚书何时出狱,但他可以保证,他在狱里一定平安。”琼芳啊
了一声,喃喃地道:“原来他早有安排……那……那他为何要气顾小姐?”
裴邺道:“想要和皇上斗,那是跟自己的脑袋犯冲。整件事若要善了,嗣源非让步
不可。倘若杨肃观大卖故人情,一股脑儿跳到顾家父女那一端,说不准倩兮发起小姐脾
气,硬把事态闹大,到时圣天子下不了台,杨肃观手段再高,也要引火自焚。所以他要
顾小姐死心绝望,好来帮着劝她爹爹。”琼芳怔怔地道:“她照做了么?”
裴邺叹了口气,道:“她要这般干法,她也不是嗣源的女儿了。故人见死不救,爹
爹也不愿屈服。倩兮也不来怕,她去狱里见父亲,探明心意。嗣源那时也很犹疑,便问
女儿怪不怪他,倩兮倒很坦然,她说事情都到这个地步,只有挺下去,她会让爹爹没有
后顾之忧。
琼芳点头道:“难怪爷爷说她比男子还强,真是有胆识。”
裴邺叹道:“难处才开始哪,顾家上下食指浩繁,租了个大房子,光是三餐起居,
每个月都是一大笔开销,这些人养尊处优惯了,省也省不了。眼看钱两即将用凿,又不
能尽赖我们这些亲友接济,倩兮便返回扬州,先把祖宅田产全变现了,换得六千二百两
银子。一切所作所为,只为爹爹安心坐牢。”琼芳望着身处的大宅,点了点头,才知这
大房子为何会转到朝廷手中,原来是当时售卖的。
裴邺叉道:“房子卖了六千两,稍稍解了燃眉之急,只是这些银子一个人好使,一
百多口来花,又能撑得多久呢?三个月之后,便已捉襟见肘,待要拮据开支,家丁们却
都闹了起来,一个个嚷着走,倩兮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便与姨娘商量,把剩下的银钱
一次发散,让下人返乡,自己带着几个死忠家人搬到一处小屋子,预备卖画度日。”琼
芳拍手赞道:“妙计!彼小姐画风高妙,这倒是门好生意。”
裴邺摇头道:“你同倩兮一样年轻啊,不想爹爹成了皇上的眼中钉,哪里还能从容
风雅?顾小姐大张旗鼓,皇帝一听她要卖画,自是大为恼怒,当月勒令京城书画买卖,
一率课以十倍重税,又发动些酸儒去讥讽她的画。眼看门可罗雀,全是些旧日朋友捧场,
倩兮没法子,只得被迫停下生意。”琼芳全身凉了半截,想那顾小姐一个柔弱女人家,
没了俸禄家产,连画也不能卖,却要如何是好?她喃喃地道:“那……那她怎么办?”
裴邺道:“山不转路转,她找了朋友学手艺。改卖豆腐。”琼芳目瞪口呆,道:
“豆腐?”
裴邺回思往事,含笑便道:“那时顾家住的旧房子有一口磨,很是合用,她就带着
贴身丫鬟磨啊磨,又弄了些古怪方子,东西居然香嫩好吃,顾小姐生得又貌美,往街坊
娇声一吆喝,每天都卖得精光。眼看生意兴隆,皇帝傻眼了,便又下达怪令,不准百姓
卖豆腐,我这宝贝小姐不慌不忙,便改卖豆浆,朝廷禁豆浆,她小姐又卖豆腐脑、豆腐
乳、卤豆干、香豆皮,皇帝暴跳如雷,朝廷禁不胜禁,总不能禁食黄豆吧?终于给她打
赢了这一仗。”
眼看琼芳错愕不已,裴邺更是逸兴揣飞,他喝了口清茶,又道:“朝廷让步,禁令
一开,北京街坊敬重嗣源的风骨,更是拼命来喝这个”尚书豆浆“,买些豆干豆皮回去
吃。每天一大早人山人海,排队人龙整整两街长,当真门庭若市……”
琼芳呼出一口长气,笑道:“亏得顾小姐棋高一着!不然我小时可没豆浆喝了。”
裴邺哈哈大笑,道:“可不是么?那时嗣源没有了后顾之忧,便又无止无尽地撑下
去,皇帝莫可奈何,只得眼睁睁拖着‘遗宫案’,任凭先帝那些嫔妃快活逍遥。”
琼芳静静听讲,又听裴邺道:“转眼又过了几个月,嗣源牢也坐了一年牢,总不能
无止无尽地关着他吧?大理寺按着祖宗规矩,已是开案在即,只是一旦要论法判罪,非
得放嗣源出来不可。
眼看这场斗法胜负分晓,输家居然是当今天子,这可怎么得了?几名卑鄙大臣趁机
谄上,他们自知奈何不了尚书大人,便差了地痞流氓,半夜便去顾家砸店。要逼嗣源让
步。“
琼芳大惊失色,道:“来阴的?那顾小姐怎么办,跟他们打架么?”裴邺摇头道:
“她不会武功,只是个弱女子。那时顾家上下剩没几个家丁,她们几个女子无法拦阻恶
徒,报了官,叉无人理会。到得后来变本加厉,大白天里便有人过来滋扰调戏……连着
闹了几天,百姓们怕了,全没一个客人……”琼芳咬牙切齿,恨恨地道:“我若是顾小
姐,一定杀光他们!”
裴邺摇头道:“事情闹到这个地步,皇上的意思很明白了。他虽然不能杀死嗣源,
但只要嗣源一天不屈服,他的妻女便不会有好下场圣天子动了真怒,朝廷上下噤若寒蝉,
谁敢去管?可怜豆浆生意实在太差,姨娘与小姐只得到处张罗借钱,日子便又难过起来
了。”琼芳叹道:“后来呢?杨五辅想出办法救人了么?”
裴邺道:“那时皇上动了怒,谁也无法独力劝说。那年十一月,恰逢五军都督轮调
期满,由西北返京,一听顾家的处境,忙与杨五辅联名上奏,请求天子放出嗣源。伍都
督乃是当年第一号起义大臣,身份非比寻常,天子一来看重他,二来也不想背负千古骂
名,便先退让一步,他下了懿旨,言明不必嗣源认错,只要他愿意起草移宫诏书,朝廷
非但放他出来,还要升他做一品光禄寺卿,加封男爵。”琼芳拼命颔首:“皇上圣明!
早该恩威并施了!”
烛光闪动,故事也说到了要紧关头,裴邺双手置膝,深深吸了口气,凛然道:“正
统三年,嗣源入狱已达一年半。五经博士杨肃观衔奉上命,率同老朽、吏部赵尚食粱同
入狱探监,那时嗣源吃睡不好,人很憔悴,听我们说了原委,也知事情严重。赵尚书明
说了:”和皇帝明着干,古来没一个能活。靠着咱们这些朋友替你奔走,才换来这个良
机。不要为难自己,活路就在笔下,写吧。以后大家又是同朝臣子了。“
琼芳满心担忧,低声道:“他答应拟诏了么?”
裴邺摇头道:“赵尚书把宣纸笔墨留下,让嗣源自己思索。我和他交友多年,一见
他默默无语的神气,已知他另有打算,杨五辅也很烦恼,他知道我与嗣源是多年知交,
便请我留下再劝。我等他们走了,便私下同嗣源说:”新皇政变,旧帝禅位,帝王家相
争相斗,我们这些臣子人微言轻,只能随波逐流,如今你家里人都要保不住了,可万万
不能再逞强,便答应草诏吧。“嗣源听我口气转紧,只是一语不发。我急了,只是拼命
催他,”值得么?都到了晚年,还有什么事比得亲人的幸福?写吧,不写才是傻子啊?
“琼芳想起爹爹的遭遇,忍泪道:”没错,没有比亲人更要紧的。“
裴邺叹了口气,又道:“嗣源听我问得急切,倒很平静,只引了‘疑公论’里最有
名的几句话回答我。他说:”吾本息机忘世、槁木死灰之人,念念在滋于古之忠臣义士、
侠儿剑客,读其遗事亦为泣泪横流,痛哭滂沱而若不自禁,今虽不能视富贵若浮云……
‘“琼芳啊了一声,霎时想起了后半段文字,两人异口同声,念道:”今虽不能视富贵
若浮云,然立心之本,岂能尽忘?我身入梏炬,我心受梏方,天地大无耻,吾对之以二
字,曰……“
“正道!”
裴邺热泪盈眶,仰天大恸,伸手打过火石,啪地一声,孔明灯散出耀眼精芒,满室
生辉,琼芳抬眼望见裴邺背后的那面砖墙,竟是惊得呆了。
墙上血泪斑斑,贴着一张又一张的奏折,全数写着“正道”两字,或以血书,或布
泪纹,整面墙上至少有四五十来幅。裴邺放声大哭,嚎啕道:“我走了以后,嗣源就一
直写这两个字,他不吃不喝,一直写,一直写,当天晚上,终于……撞死在狱中……”
满墙血泪斑斑,仿佛幽灵悲泣哭喊,琼芳神为之摄,气为之夺,颤声道:“老天爷,
这些士大夫……”裴邺泪如雨下,仰望满墙血字,悲声道:“嗣源一辈子独善其身,晚
年却不能保住顶戴,他给关入了天牢,给罢去了俸禄,一切苦痛起源,便是为了这两个
字……”他握紧双拳,悲声道:“正道!就是做……”
“对的事情。”
便在此时,房里传来一声低沉说话,裴邺与琼芳同吃一惊,急忙取灯去照,房内深
处站着一名乱须男子,他凛身仰颈,泪流满腮,只在凝视墙上的血字。
裴邺大惊之下,随手抓起桌上的裁信刀,慌道:“你……你是什么人?”琼芳见那
怪人现身出来,一时惊喜交进,忙道:“别怕,他……他是我的朋友。”裴邺打量那人
的形貌,只见此人衣衫褴褛,虽在大寒冬日,身上却只罩了件破烂外衫,乱发未髻,蓬
头垢面,实不像北京过来的官人,琼芳只怕裴邺赶他出去,忙道:“裴伯伯,继续说故
事,他不碍事的。”
耳听琼芳连连催促,裴邺上下打量那怪人几眼,擦抹了热泪,沉默半晌,又道:
“嗣源死的那天清早,北京下着大雪,天还没亮,顾家门口便像往常一样开门,只是说
也奇怪,原本惯来滋扰的恶霸全都散了,门口空荡荡地,只余下漫天大雪。顾家上下不
知发生什么事,他们像往常一样熬着豆浆,等候客人上门。”
琼芳一边偷眼打量那怪人,一边听讲,但见那怪人低头垂首,默默无语,却不知心
事如何。
“天刚亮,新下的雪地一片银白,没有一点足迹。寅时刚过,雪地里来了第一个客
人,那是一顶大官轿,就这样停在豆浆铺门口,大家睁眼看着,也不知是哪位达官贵人
来了……倩兮那时深居简出,全不与故人连络,她见了轿子过来,便自己忙自己的,不
多理会。结果轿帘掀开,里头走出了一人……”
琼芳微微颤抖,问道:“他……他是谁?”
裴邺低声道:“杨肃观,他来给顾小姐报丧。”
琼芳闻得此言,虽说事不关己,却也禁不住心中酸苦,裴邺又道:“杨肃观一言不
发,自朝板凳坐下,大家一看是他来,全都哭出声了。杨肃观是此案的审官之一,奉令
不得与顾家联系,此刻若要过来,一定有事情生出了,那时顾夫人晕过去了,我表妹也
哭得不能说话,只有倩兮没有哭,她压抑悲痛,端了碗豆浆,走到杨肃观面前。杨肃观
坐在那儿,低头喝着那碗豆浆,他喝得很慢很慢。过得良久,终于放了铜板在桌上,留
了四个字给顾家老少,他说:”我尽力了。“
琼芳咬住下唇,悲声道:“他没有尽力!他没有尽力!顾尚书为什么要自杀?太傻
了!”
裴邺垂泪呜咽:“嗣源自杀是意外,也不是意外……每个人都该料到他会寻死,可
偏偏大家都睁着眼坐在那儿,盼他草诏让步,盼他低头求饶,终于逼死了他。我……我
也是其中之一……”
他泪水滚滚而下,满面自责,哽咽道:“嗣源自己比谁都明白,世态炎凉,他如果
不愿拟诏,皇帝的面子就放不下……只要这场政争继续下去,他的家小就不会平安,一
切的一切,都必须用他的死来解脱。他只要死了,皇上安心了,大臣放心了,他也能对
得起妻孝对得起天下人,对得起自己,他不得不死……”琼芳用力摇头,哭道:“不对!
不对!他一死了之,他的女儿妻子还不一样要过苦日子,他这样不值得……不值得……”
裴邺擦拭泪水,摇头道:“你错了。嗣源留了一样东西给他的家人。”
琼芳哭道:“留什么?”她指着墙壁的血字,放声尖叫:“正道么?”那怪人原本
低头不动,听得此言,忍下住全身大震,喉头发出嘶嘶声响,只是在琼芳的悲喊下,却
是无人察觉。
裴邺摇了摇头,低声道:“自嗣源死后,每日天色方亮,无论天寒风紧,还是大雨
滂沱,顾家门口就会停下一顶官轿子,轿中人风雨无阻,每日清晨总要喝完一碗热腾腾
的豆浆,再去奉天门下面圣。”琼芳啊了一声,叫道:“是杨肃观!”
裴邺颔首叹道:“是他。他毕竟没有完成付托。嗣源用死来消弭政争,大家都欠了
他的人情。这碗苦豆浆,杨肃观足足喝了四年。”琼芳喃喃地道:“四年……整整四年
……”
裴邺怀想往事,怔怔地道:“嗣源死后,倩兮变了许多,从此不和故人往来,她也
不要别人接济,每日里只是默默卖着豆浆,杨肃观不管刮风下雨,每天早晨都来。接待
他的若不是顾夫人,便是我表妹,倩兮就算撞见他了,也只平平淡淡地勉强一笑,不曾
和他交谈。几年过去……肃观官位越做越大,升任为太常寺寺卿,倩兮也攒足了钱两,
便又仿着父亲的遗志,重新开办书林斋。”琼芳惊道:“老天爷!她……她又拼上了?”
裴邺道:“杨肃观说他尽力了,但倩兮不这样觉得。她要为难朝廷,为难全天下的
人。肃观当时监掌天下舆论,倩兮却想尽法子刻印禁书,她非但把父亲遗留的手札发出
去,还不断转发新稿,李笃吾、颜山农、梁汝元……她一直挑战朝廷权威,等杨肃观下
手抓她……”
琼芳幽幽地道:“杨肃观很爱她吧?”
那怪人听得此言,双肩便是一震,裴邺却不见讶异,听他叹道:“也许吧。至少看
在顾夫人眼里,便已坚信不移。日子一天一天过,倩兮始终平安无事,杨肃观每日清晨
的那碗豆浆也不曾间断。他官位越大,那碗豆浆越显得突兀,朝廷上下看入眼里,更不
敢去为难书林斋。到得后来,普天下莫不知晓,北京曾有这么个清议地方,那是读书人
心中的宝殿。”
琼芳频频拭泪,颇见感动,裴邺又道:“日子一天天的过,倩兮也越来越年长了,
不复当年的黄花大闺女。大家瞧在眼里,一个个都感担忧。到得正统六年底,顾夫人病
重,临终前最后一桩心愿,便是求杨肃观照顾爱女。这位杨大人慨然允诺,便当着夫人
的面,向倩兮求婚。两人整整隔了四年,才再一次说话。之后肃观按着古礼定亲下聘,
终于在夫人灵前娶回了当时年已二十七、芳华将逝的倩兮。”琼芳怔怔听着,没想到杨
肃观人中之龙,文武全材,这段追求路程却如此凄苦。
她想起那美妇的浅浅愁容,低声又问:“顾小姐为何要委身嫁他?她是怕母亲不能
瞑目么?”
裴邺幽幽叹息,道:“我起先也是这样想。但后来转念思索,我想倩兮之所以选择
杨肃观托付终身,便已原侑了对方的罪,同时也宽解了自己的痛,把所有往事全数抛却。”
琼芳反覆咀嚼这个“痛”字,低声又问:“这几年好像有人私下写书,专来骂杨五辅,
是不是?”
裴邺微微苦笑,挤出了满头皱纹,道:“不只现下有人骂他,当年杨顾两人乘亲,
骂的人又何尝少了?那时杨肃观已是中极殿大学士,倩兮则是书林斋主人,岂知望重士
林的风骨大儒独生爱女、居然要嫁给监管舆论的当朝权贵?这段姻缘太过不偕,非但朝
廷大臣反对,在野的读书人也反对,人人都说杨肃观别有居心,想趁机抬高自己的名望。”
琼芳啐道:“真是无聊,这种事也好骂。”
裴邺低声道:“在朝当权,便要面对天下舆论,没有人骂,那就不叫朝廷了。”
天色早已大明,雪光晨光辉映一片,四下一片宁静。琼芳好似大梦初醒,只是低头
望地,她怔怔回思裴邺的说话。想到动容处,眼角竟已湿红。
“裴先生……”正想间,书房里响起一个低沉嗓音,静静说道:“在下想请教三件
事。”
话声并不响亮,却激得茶碗杯盘微微颤震,裴邺与琼芳闻声惊觉,转头去望,却是
那怪人发声说话。看他双手环胸,神态无喜无怒,早已端坐椅上。
那怪人一脸乱须,一身腐朽,当是浪迹天涯的颓倒乞儿。但此人一旦开口说话,房
内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压迫。目光挪移之间,更如天火之威,如冰雪之洁,逼得裴邺满头
冷汗。他虽不解武功,却也知眼前这怪客神气如斯慑人,必有惊天动地的技艺随身,他
不敢稍有怠慢,忙欠了欠身,道:“壮士……想……想问什么?”
“这些年来……”那怪人自取茶杯,自斟自饮:“天下还好么?”
这段话当真怪异,仿佛要向天下人问安也似,裴邺乍然一听,自也不知如何启齿,
琼芳也是错愕木傻,想了许久,替他答了:“应该……应该不算坏吧……”
那怪人听毕之后,好似不置可否。他缓缓闭眼,眼皮稍一盖上,便掠去了湛然神光,
过得半晌,又听他道:“容我再问一句,景泰的妃子们……现下还在禁城么?”
此话一出,登让裴邺吞了口唾沫,这件事干系了顾尚食粱家,堂堂兵部尚书为了正
统第三案而死,倘若最后还保不住这群嫔妃,真可说是冤枉白死了。
万籁俱寂中,裴邺点了点头,低声道:“她们还留在后宫里,皇上没有为难她们。”
琼芳欢呼起来,笑道:“我就知道!皇上还是英明的!”她见裴邺低头无语,忙咳
了咳,那怪人神态沉静,问道:“是谁保住她们的?是书林斋?还是顾尚书?”
裴邺掩上了脸,摇头道:“保住她们的不是舆论,是西北叛军。”
琼芳大惊失色:“怒苍山?”裴邺微微颔首,道:“嗣源死后,朝廷局面很不好,
新皇重政,民心不定,可皇上还是一意孤行,他选在嗣源发丧的当天,预备把先帝遗宫
赶出禁城,这不只是羞辱嗣源,他还要警告天下人,他才是天下独一无二的正道。”
琼芳喃喃地道:“结果怒苍山打来了……”
裴邺颔首道:“不错。那个月西北叛军占领甘肃全境,高举景泰先帝的旗帜,自封”
怒王“,逼得皇上收回成命,以免更给这些人作乱口实。”琼芳低声道:“他们是真心
效忠先帝么?”
裴邺嗤地一声,冷笑道:“权谋,全都是些权谋……景泰与这些匪逆有不死不解的
深仇大恨,他们什么时候有过忠心了?这帮人只是要拿他来做个幌子……”琼芳颤声道
:“幌子?”
裴邺叹道:“那年王朝复辟,他们本已成了阶下重囚,一看景泰的钦差有意投降,
便暗中连络先帝的忠心部属,联手杀死了陈锣山,重起阵式之后,更以先帝暴毙为由,
屡屡指责当今皇朝德行有亏,以来笼络前朝旧臣,收编整军、扩增实力……短短几年,
拥军七十万,从西北回部、前朝武将,再到受灾难民,全数投奔匪寨,进而自号曰”大
公天道无私忠勇怒王“。叛军与朝廷时而谈判,时而开打,加上这几年干旱得厉害,这
个天下啊…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治……”
双雄交战,人间是非颠倒错乱,天下情势如何,自是不言可喻,这段解说等同回答
了第一个疑问。那怪人细细思量,忽尔双眉一轩,沉声道:“先生何以言旱?尚祈解说。”
裴邺道:“正统元年夏,京城井水忽然干涸,之后不断连绵扩展,也不知是怎么回
事。自此之后,冬日越冷,夏日越躁,这些年来打井越凿越深,水量却稀少黄褐,加上
天候偏早,农作难生,米价已从每石二两龙银,一路上涨为五两。”
那怪人淡淡地道:“六两曰荒,七两称灾,八两以上,就要易子而食了。”
琼芳听他熟悉政典,自也惊奇。裴邺叹道:“老天爷不赏饭吃,食粮一少,西北战
事便越加紧急,正统二年,甘肃全境沦陷,纵使伍定远武勇异常,却也阻不住蝗虫也似
的叛军,终于退守潼关。而朝廷管制也越是森严,两者相为因果,一路朝坏处去,三大
案才一一生出。”
那怪人闻言默然,淡淡又道:“裴先生,容我再问最后一件事,可好?”裴邺微微
颔首,听那怪人深深叹了口气,低声道:“倩兮……现下幸福么?”
“倩兮”两宇乃是闺名,外人岂能叫得?裴邺咦了一声,反问道:“阁下何出此问?
这是人家的私事,此问不显得无礼么?”那怪人收敛全身异象,一时宛如废人。听他低
声叹息,道:“在下敬重顾尚书的为人,盼他的爱女能得幸福。还请裴先生不吝指点。”
裴邺听他语气真挚,可那乱须乱发中的两道目光,却又满是悲凉。裴邺凝视那人面
貌,心中隐生异感,忖道:“不对,这人必与顾家相熟。”他上下端详那怪人,脑中念
头盘旋急绕,只在思索往事。那怪人低下头去,轻声道:“裴先生可是不愿明说么?”
裴邺凝视那怪人,摇头道:“对不住,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你。”那怪人低声道
:“为什么?”裴邺抬眼望向满墙正道,静静地道:“我说不出幸福是什么样子。如何
能回覆你?”
那怪人缓缓起身,身上挨挨擦擦,好似身受万斤锁链,眼看他缓步行向门口,裴邺
沉声道:“朋友,你到底是何来历,可以说一说么?”那怪人低声道:“我的名字已经
在房里了。裴先生若还记得我,自当想起。”言迄,便从房门离去。
琼芳惊道:“别走!你等等……”
裴邺凝望那人背影,沉思无语,半晌不到,已是“啊”了一声,他从抽屉里取出一
个卷轴,摊平桌上,琼芳甚是好奇,急忙去望,只见那白纸早已泛黄,纸面写了两行宇,
微启樱唇,读曰:“饮食欠泉,白水岂能度日。”这字迹瘦骨嵚崎,却是顾嗣源亲笔。
琼芳心道:“这是对联。”转看下联,纸上龙飞凤舞,草书如云风飘逸,再读道:“磨
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饥。”
这卷轴竟是幅精彩对联,琼芳满心迷茫,慌道:“裴伯伯,那人是谁?”
裴邺满面苦涩,只是连连摇头,哽咽道:“是他……是他……”琼芳听不懂所以然,
自知那怪人脚步奇快,稍纵即逝,当下先不多问,赶忙掉头出门。
追到了廊檐,风雪萧然,却没见到那怪人的影踪,琼芳来回奔跑探查,非只廊廪屋
檐都已瞧过,连下人住居的后院都已查遍,却没瞧见那怪人的踪迹,想来真个不见了。
她在走廊里慌忙狂奔,险些撞上一人,瞪眼一看,却是算盘怪,看他低垂着一张马
脸,手上端着些稀饭油条,想来要食早点了。琼芳忙道:“你有无见到那怪人?”算盘
怪见她打着赤脚,登时笑道:“怪人不就是你吗?还要找么?”琼芳呸了一声,转头再
奔,口中想要出声叫唤,却连那人的名字也不知晓。她气急败坏,终于气得一跺脚,停
下步来。
最早南下寻访,只是为了找出宁不凡,之后找出怪人,与他相处数日,益发觉得此
人言行透出古怪,那不是特立独行的怪,而是莫名的生疏,仿佛此人根本不属于这个人
间,而是天外飞来、意外坠入尘世。
琼芳忖道:“我可傻了,这怪人为何会来到这处大宅,为何会知晓小姐的闺房、老
爷的书房?他一定与此间主人有些干系……”
这时琼芳也不打算留住这人了,她只想知道自己究竟从贵州带了什么“东西”出来,
此人究竟是人是鬼,是妖是兽,她一定要搞明白。
她筋疲力竭,缓缓走回书房,要找裴邺问个明白。只见房里空无一人,下人正在收
拾打扫,眼看老嬷嬷从桌上卷起一张白纸,琼芳心念一动,唤住了她,自行接过凝观,
但见纸面还是那两句对联,琼芳眯眼苦思,忽然眼角一撇,惊见纸角处墨泽新黑,好似
是裴邺写就的。琼芳低声去读,又读出了昨夜见过的两个字儿。
“卢云?”琼芳满心茫然:心道:“又是这个人,他便是那大水妖么……可这卢云
到底是什么来历?”她看不出个所以然,一夜没睡,脑中也如草书般撩乱,一双大眼半
睁半眯,浑浑噩噩地回去闺房,唤人打水濯足,这一晚赤脚蹦跳,可难免也加入了乌脚
帮。
洗过小脚,趴上了香枕,盖着顾小姐的香锦鹅被,琼芳哈欠连连,终于模模糊糊地
睡了。
身边热了起来……炎炎夏日,喧哗燥热,自己来到了一处大街,四周全是百姓,咦,
自己坐在车上,身边有个高大老者,那是爷爷啊,身子摇着摇,车子走啊走的,然后停
下来了。
道路拥挤……前头堵住了……有些无聊,四下看看吧,嗯,路旁站着两个堂堂正正
的男子,左边是个圆肚大胖子,右边还有个高高的男人……
很显眼的一个人……八尺有吧,他穿着彩鸂官袍,看模样是个年轻官员,瞧他侧着
脸和大胖子说话,脸上含着一幅笑,他的脸颊有些瘦削,鼻梁挺直,挺英俊的。
咦,大胖子伸手朝自己点了点,那年轻官员好似听了什么,只慢慢回过头,朝自己
望来,看他脸上还带着惊讶,那大胖子在他耳边说啊说,两人脸上都带着笑……讨厌极
了……
唉……那对晶莹的眸子转向了自己……没法子,向他挤个笑脸吧……
劈劈啪啪……鞭炮响起,锣鼓喧天,惊醒了琼芳。她睁开了眼,眼前一片晕黄,晚
霞照入顾小姐的闺房,这一觉睡来,竟已过了一天,已到夕阳西下的时候了。
爆竹闹耳,琼芳头痛欲裂,勉力掩着耳孔,缓步行到窗边,她凑眼望外,却是扬州
街上庙会游街。不少百姓鸣炮庆喜。想来快过年了,方才吵得这般起劲儿。琼芳皱眉掩
耳,正要牢牢掩上窗扉,跳回床上补眠,忽然之间,街角的一个身影映入眼帘,让她再
也移不开目光。
斜阳西晒,大队欢腾百姓游街,街角寥寥落落站着几个人,其中一名男子侧在铁铺
门口,身穿褐布长袍,弓背曲腰,脚旁立着扁担,正拿着木板铁锅拼拼凑凑。看他身旁
有名师傅,手拿金叶子,不住用嘴去咬,好似怕拿到了假铅废铜。
铁锅竹木一一拼起,转眼之间,扁担成了个面担子。琼芳呆呆凝望,心道:“这是
个面贩。”
那人扛起面担,从铁铺老板手中接过零钱,晚霞彩辉映照,那面孔一点一点入得眼
帘……
“这位公子爷呢,便是一甲进士及第,奉调北返的长洲知州……”窗扉微启,寒风
阵阵,不绝从窗外灌进来,在这一刻,琼芳啊了一声,耳边响起了爷爷的说话。她终于
醒了过来,景泰三十四年中秋前夕,在那个燥热恼人的炎夏午后,自己早已见过这个人。
“卢云!”站在窗边的琼芳用力推开了扉扇,朝着香闺主人的情郎大声呐喊:“还
我钱来!”
正统十年腊月二十八,行将过年,前朝最后一位状元爷抬起头来,他白面素净,一
头黑发,那剑眉依然,凤眼依然,阮囊羞涩也依然。除了眉心多出的那道神眼也似的伤
印,一切全如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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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ss you Dev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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