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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Eggmud (dying...), 信区: emprise
标 题: 英雄志_卷十七_天之正道
发信站: BBS 听涛站 (Fri May 13 18:56:49 2005), 转信
第一章英雄坟场
蒙古名将阿里海牙如是说:“无襄则无淮,无淮则江南唾手可得。”
这句话点明了一座城池。它傍水而建,它硬若顽石,它是诗人孟浩然、诗圣杜甫的
故乡,也是天下战火的必经之途。;整整一千年,这座城池卡住了无数南来北往的大人
物。蒙古铁骑南征,精忠武穆北讨,云长於此水淹七军,符坚就地火焚檀溪,为了一统
大业、称王称霸,无论是勒马江边的北方枭维、亦或是挚刀船头的南方英杰,人人都须
来此杀上一遭。
百折不挠的铜墙铁壁,它耐得起重炮轰击,熬得住饥荒战火,它是光辉军旅生涯的
起点,也可以是异乡埋骨的终站,为了葬身城下那千千万万的无主孤魂,人们如此称呼
它……
英雄坟场,大名襄阳!
正统十年腊月二十八,晚霞漫天,万军阵列在前,面向古城襄p 日。
“英雄们!”怒苍经略使跨马前行,扬鞭高呼,“全军戮力、诛奸杀佞、今日替天
行道!”
万军呼喊之中,城头响起了英勇回应。
“众志士!”爱国老将提刀怒喊,“保国卫民,精忠赤诚,吾等为国殉道!”
两军对决,城上城下响起一片激励喊话。四个字的漂亮辞句,响彻云霄。
将晚黄昏,从城头向下了看,数十万怒军兵临城下,营帐怒海绵延数十里,宛如星
垂平野辽阔伟大。折叠桥、填壕车,数以千计的攻城器械趴伏在地,好似一只又一只黑
大的吃人甲虫,时时都要吐毒伤人;数十尺高的云梯车阵列其中,更似那诡异瘦长的鬼
面巨人,随时等著挥出魔拳,一举捶烂襄阳。
城下阵仗震慑了朝廷勇士,但面前的襄阳古城,却又岂同寻常?
黑气弥漫城头,这座城是正统王朝的铜墙铁壁,也是阎罗殿的分尸刑场,夜叉檑、
狼牙拍,利牙若隐若现,那帮牛头马面正自看守刀山油锅,随时要惩罚自己。再看城下
的铁蒺藜、陷马坑、羊马墙,一只只躲於地底,随时等著张开血盆大口,欲将自己咬为
两段。
大战即将开打,攻城一方饮血啖肉,守城一方残忍狰狞,温柔晚霞拂过战场,霎时
之间,无分敌我双方,无论先来後到,数十万名沙场将士同刻闭眼,一齐默默祝祷……。
吾妻吾爱,吾父吾母,你们的儿子、你们的丈夫,他现下对天罚誓,他要活著回家。
鼓声隆隆,喊话益发激昂,攻城战便要开打,新入伍的少年呼吸急促,沙场老将敛
目低首,唢呐的锐响刺入耳孔,双方将士一片寂然。
“全……军!”万众屏息,人人紧握钢刀,俯身下腰……
“冲啊!”如雷般的杀声响起,第十二回攻城战开打。成千上万的步卒向前冲刺,
炮火将城池炸出坑洞,飞索勾住了凹坑,步卒嘴衔钢刀,戮力向城头攀爬。
“向前一步!”敌军冲锋,襄阳守将立时挥舞旗帜,传令日:“倒!”
哗啦啦,有东西倒下来了,一众步卒同时扬起脸来,他们望著冒烟的东西,面色惊
恐。
“啊呀呀!”热油从城上泼来,立时传来大声惨嚎,可怜的小卒攀爬云梯,首当其
冲,立时被烫油泼中了。剧痛之下,他再也抓不住天梯,粗壮的身子向後翻倒。转眼便
要摔为烂泥。
一尺、两尺、三尺……少年坠身而下,堪堪摔死城下,陡然间巨灵神掌半空探出,
有人一举拉住了他的背心,此人正是怒苍三大先锋、“西凉小吕布”出手救人。
西路军大将攀於云梯之中,扬首万军之上。他右手拉住少年兵卒,左手挥舞斗篷,
替脚下的部属挡开烫油。一阵烧臭传过,滚油溅上韩毅的手臂,登也让他进出了水泡。
烫疼攻心,撕身裂肺,可他无法做声,因为手里的孩子已经替他发出了哭嚎。
“娘!我好痛、痛、好痛、痛!”少年手脚挣扎,锥心惨叫,敌军没有丝毫怜悯,
滚油仍是不绝浇落。韩毅挥舞斗篷抵挡,劲风到处,热雨四散,脚下兵一半惨叫不绝,
大批人众皆被热油烫伤,此时此刻,唯有急速抢攻城头,方是活命之道。可韩毅抱著那
名小卒,却已卡在梯子上,动弹不得,一众部属急火焚心,忍不住放声呐喊:“韩将军!
放开那孩子,快快攀上去啊!”
韩毅低头去望怀中的小卒,可怜他脸肉烂了,双眼瞎了,无法掩住五官的双手挥舞
不休,像是想遮盖什麽,却又不敢触碰。最後他连娘亲也叫不出口来,只能激烈挥打四
肢,凄厉哭喊:“啊呀!
啊呀!“耳听孩子凄厉哭叫,韩毅的眼眶迳自红了,他委实放不开手,这孩子还有
娘,纵使双目瞎了、五官毁了,自己也该带他回家。
在这无法抉择的一刻,一声闷哼传过,肩头进出鲜血,城头的暗箭手抓准时机,登
时赏了犹疑的“小吕布”一发冷箭。肩膀箭羽颤动,鲜血不绝流出,韩毅虽然痛人心坎,
却只咬紧牙关,毫无松手之意。
“放了他!”脚下传来呼声,一条大汉窜了上来,此人双脚凌空,五指如勾,仅凭
指力便能攀爬百丈城墙。看他武功如此高强,正是新路军先锋主将,“蛇鹤双行”郝震
湘大军开到!
“放了他!”冷箭一发又一发射来,郝震湘左手五指发力,稳住了身形,右手扬刀
挥舞,替小吕布挡开了冷箭,听他大声道:“这孩子活不成了,立时松开他!”。。耳
听同侪催促,韩毅却低下头去,他心里明白,只要自己松手,那可怜孩子便会坠入无边
地袱,成为襄阳城下的无主幽魂。
“攻城便是闯鬼门,百者难全一二!”郝震湘眼泛红丝,厉声再促:“松手!
你没得选!必须自保!“”韩将军!没得选!没得选!松啊!松啊!“脚下兵卒不
停呼号,身边火矢不绝飞来,一锅锅热油倒下,手里孩子还在哭叫不歇,韩毅好似身受
拷打,只是犹疑不定。郝震湘又急又气,攻城已达十二回,次次艰难,合合死伤,不知
还要战死多少人,岂料”小吕布“竟在关键时分手软。”韩毅!“郝震湘终於怒吼起来,
大喝道:”你混蛋!“
怒汉火目圆睁,霎时抽出腰刀,狠命扑了过去,鲜血进出,“小吕布”手上的孩子
不再挣扎,他的身子微微抽搐,嘴角泛起一抹愁苦,那让人悲悯的哭声,终於隐没不闻。
少年不再挥舞手脚,也不再哭喊妈妈,他已经解脱了。
“兄弟!”腰刀插入墙头,郝震湘面带愤然,往同侪肩上重重拍落一掌,厉声道:
“咱们在打仗啊!”
打仗便要杀人,杀人也会被杀,真是没得选。韩毅微微苦笑,仰天望去,冬日难得
晴阳,霞光眩烂,远处倦鸟归巢,让人忽起思乡之情。他轻轻向那小卒告别,低声道:
“回家吧,孩子。”
松开了右手,让手中的少年坠落下去。可怜孩子成为孤单黑点,慢慢便要消逝不见
……
浑浑噩噩的一瞬,轰隆巨响传过,乌云似的巨石直压而下。
敌军毫不容情,又有人要死了。
这次会是谁呢?乱石崩云,乌云盖顶,却是要把谁压为烂泥呢?韩毅满心迷茫,定
睛一看,不觉大吃一惊,那巨康竟是冲著郝震湘而来!看他凌空攀墙,首当其冲,性命
岌岌可危。韩毅醒觉过来,急忙伸出右手,对著“蛇鹤双行”纵声呼叫:“跳过来!”
“不必!”郝震湘睥睨斜觑,冷冷地道:“看好你自己!”
虎吼之中,“蛇鹤双行”提气纵跃,反朝巨石迎了上去,但见他右足伸出,迳朝巨
石一点,勇猛腿力踢出,大石居然偏移方位,先行碰撞城墙,复又飞滚落地。众兵卒欢
声雷动,郝震湘半空翻过筋斗,左手提拿大弓,右手绷弦搭箭,遂以凌空之姿射出冷箭。
嗡地一声响,城头响起哀号惨叫。鲜血淋漓,五六具尸体应声落下,这箭内力深厚,
威势惊人,连著射穿一排敌兵。让杀人者追上少年的脚步,同去阎罗地狱报到。
郝震湘出手杀人,敌军立时反击,城头弓弦连响,火矢毫不留情,一枝枝射落下来,
“蛇鹤双行”仗著强悍指力,迳在城墙凌空虚抓,四处移窜,弓箭自是射他不著。可怜
“蛇鹤双行”闪得开,脚下兵卒却能望哪儿逃?天梯上挤满了勇士,此刻却如碗出去一
肉,随时供人取食,临危时分,勇猛的仰天狂叫,怯弱的抱头掩脸,箭簇、油锅、火矢、
落石,四种死法交互轮替,一个个身影摔向城下,临死前最後一声痛喊,响彻云霄。
少年并不孤独,被油锅烫死的他,有许多人陪葬……
夕阳西沉,士气低迷,身边同伴越来越少,郝震湘咬牙切齿,奋力向上攀爬,身形
陡一暴露,便引得满天弓矢狂射而来。漫天花雨中,郝震湘身上连中三箭,但他奋不顾
身,衔刀入嘴,单手攀住城墙,跟著从腰间掏出一枚号炮。
中指屈弹,号炮从指端射出,连飞二十丈,霎时城头亮起了一道焰火,宛如一盏明
灯。。“中军!”郝震湘振臂昂首,向天怒嚎:“为我开道!”
轰隆!怒苍主阵指挥大炮,旋即轰击城头,大批石块泥沙坠落,城上敌军死伤狼藉。
靠著郝震湘这记舍命焰火,城下炮车也找到了发炮方位。郝震湘低头传令:“新路军!
抢攻城头!”
;无数尸首坠落城下,敌军攻势大为缓和,郝震湘身中数箭,却仍大声呐喊,急急
领军夺城。城下李铁衫见机不可失,便也率众直闯城下,铁剑力砍铁门,当当金响,声
如崩雷。
云阳大战由怒苍经略使江要领军,率同三大敢死先锋联袂攻城。此刻李铁衫、郝震
湘都在奋勇杀敌,韩毅於三大先锋中排名第一,却只攀在天高地方,一脸迷蒙。
万里江山、锦绣大地啊……为何天下如此浩荡,几十万人却要济在一块儿,努力地、
勤奋不懈地让对方死亡?为什麽啊?聪明的儿门,谁能说出个大道理…
…
眼看韩毅身为三大先锋之首,却只傻在这里。脚下部属大喊大叫:“韩将军!
咱们到底上不上?“远处郝震湘怒号传来,叱骂道:”韩毅!你要不上来,趁早滚
回家去!‘’“上不上……上不上……韩毅昏了过去,又似醒了过来,他用力击打自己
的脑门,喃喃自语:”上麽?不就是上麽……,‘手掌重拍,脑子益发浑噩,他终於举
起方天画戟,仰天长啸:“全军……”
严冬寒风吹来,口中呼声凝为团团暖气,继郝震湘之後,再次有回音威荡远山。
“攻破襄阳啊!”
神智不清的小吕布,成了英明睿智的大阿傻。方天画戟挥出,啊呀一声怪嚎,轰然
声响中,城墙裂出碗大破孑L.第一下顶苎,韩毅的身子如同旱地拔葱,瞬间高飞三丈;
再一下顶撑,火光飞溅,赶过了郝震湘;最後一下顶撑,城头守军惊惶後退,口中高声
慌喊:“小吕布!”。绝望之中,眼前出现一条大汉,那惯冲第一阵的牛头马面双苎高
飞而起,远超城墙。他身长十尺,束发金冠,身穿银镜龙鳞甲,这是“西凉小吕布”,
他来招魂了啊!,;,,眼看韩毅拔身而起,第一个飞上城头。朝廷守军源源不绝抢上,
百来面钢盾竖立面前,盼能挡下一击。
韩毅哈哈大笑,怒吼道:“滚了!”方天画戟奋力直劈,巨响声中,面前钢盾火花
四溅,一面又一面盾牌脱手飞出。守卒虎口破裂,再也使不出气力,阿傻像是要发泄心
里的怨恨,他单手持戟,拼命向残余盾牌抽打,吼声如雷,刀斩如电。
“冲!杀!冲!杀!”那粗如人臂的“方天画戟”在他手中,直似轻巧马鞭般飞舞
陕急,挥打声与怒喊声此起彼落,须臾间,城墙崩坍,人头齐飞,城头惺队不断,尽是
腥红一片。
盾阵烟消云散,除了满地尸首,只剩下一个金鸡独立的男子,兀自仰天狂嚎。
杀红了眼的韩毅,我身与尔曹俱灭,怒苍三大先锋向以此人最勇最悍,只是他总要
等到这迷迷糊糊的一刻,方能从傻子变疯子,化身那无慈无悲的凶狠魔将。
大敌当前,魔军大将低吼一声,斜目望向残余士卒,他的眼神很清楚,他要血洗襄
阳。
“来人!挡住他!挡住他!”朝廷守将连声指挥,千名兵卒急来应援,可那城头地
势狭窄,无法以箭弩伤敌,小吕布左冲右突,似虎食羊,朝廷人数虽多,却已无法组为
阵式,几名副将奋起胆气,拼命来挡,可怜诸人还未冒死冲锋,便听一声暴雷大吼:
“吾乃西凉小吕布!孰敢当吾!”
小吕布凄厉惨叫,再次向前冲杀,奋力一戟斩过,面前无数敌兵飞滚出去,霎时已
收下十来条性命。他怒气不消,转身一脚踢出,油锅受了滔天大力,正正飞撞敌军之中。
沸油倾倒,数十名兵卒凄声嚎叫,一个个滚倒在地。
小吕布杀红了眼,他提起右臂,方天画戟当头砸下,这一砸会抽死丈八方圆内的所
有兵卒,运气好的会给刀刃切成两半,运气差的会给压断脊椎,终身残废。
方天画戟抽下,四下卷起一股烈风,小兵小卒抱头跪倒,全数呜噎哀哭。将死之际,
忽听一声闷响传过,杀人凶器赫然凝住了。
凝住了,那丈八来长、近五十斤的重兵端凝不动,竟给人牢牢握在手里。
“来将何人?”韩毅俊目恶瞅,画戟回抽,激得劲风大作:“报上名来!”
当代虎将愤然邀斗,敌方兵卒又哭又叫,全数向後窜逃。人墙逐步让开,面前跨出
了一位大将,小吕布一脸惊愕,发红的瞳孔逐步缩起,脚下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开。
岂有此理…、又遇到他了……
手中的兵刃垂软在地,韩毅无法言语,他张大了眼,望向襄阳城的最後屏障。
正统王朝的中兴大臣,他官拜大都督,艺承秦霸先,他爵赐威武侯,功超柳昂天,
承继日月旗下所有的忠臣血脉,如今的伍定远双手抱胸,气势凛然。。岂有此理……脑
中一片凌乱,小吕布面颊冷汗不听吩咐,一滴滴滑落颈边。
伍定远不该在这儿,荆州失守、襄阳便要断粮,此时“怒王‘’既已前进荆州战场,”
真龙“便该牢牢守护粮道,绝不该在这儿冒将出来,除非他不怕粮食断绝,不怕西南沿
线一十三座大城一起崩坍……不可能,”一代真龙“小心翼翼,他用兵绝不敢这般大胆”。
:“除非他已击败怒王,方才敢转战此地……可火贪刀何等魔威,这又怎麽能够?
想不通,却没时光猜想了,真龙越走越近,双方狭路相逢,已是单打独斗的局面。
小吕布努力调匀气息,但手汗还是湿了画戟√在“一代真龙”的不败传说前,“方天画
戟”仅是戏台上的把子,不堪一顾。数日前荆州前锋大战;自己徒然给这人打死十数名
手下,却无寸尺之功。自己虽是人间罕有的熊虎名将,但他的‘对手根本不是人,面对
五爪金鳞,韩毅只能发出大吼大叫,这吼声是喊给自己听的,他要鼓舞自己的士气。
六神无主的时刻到来,生死绝命的时刻也已到来。一辈子勤修苦练,谋的便是此刻
先机。
“嘿呀!”方天画戟斜持在手,正要放手一搏。猛听背後传来虎啸,有人抢先出手
了!韩毅又惊又喜,回头去望,赫见一条飞虎扑身向前,来人弹腿力道沉猛,半空踢出
一脚,他是……“蛇鹤双行”郝震湘!他也攀上城头,成为第一位挑战真龙的先锋勇士!
前锦衣卫枪棒教头左肘扬後,右拳护胸,看他擒贼擒王,直向伍定远飞踢过去,当
真是艺高人胆大。
郝震湘极具胆略,此刻抢先出招,绝非莽撞之举。“小吕布”
对决“一代真龙”,以韩毅的优柔寡断,一旦失神心软,几招内便要被杀。
郝震湘心下估量,与其折掉己方一名大将,不如让自己上前动手,一来消耗强敌气
力,二来替同伴争得余裕,待得“铁剑震天南”赶上城头,三大高手分进合击,或有取
胜之机。
弹腿堪堪纵出五尺,对方身影微动,似要反击了。对手是“一代真龙”,交手便是
赌命。郝震湘江湖经验老道,不待招式用老,猛地身子下沉,左脚才一踩上实地,旋以
双手为支点,嗖地一响,壮硕的身子已如陀螺般旋动,煞那间俯身扫腿,转踢强敌下盘。
“豹尾脚”激出劲风,威力更胜往昔。看郝震湘变招之快、劲道之雄,委宣江湖罕
见,只是豹子腿快急,真龙如何会慢?看他偌大的身体轻轻一弹,也已上耀数尺,郝震
湘明白强敌厉害,他不愿坐以待毙,当下双掌暴举,护住身前,跟著提气大喊:“铁衫!”
“争取时机!”‘老铁剑没有让自己失望,在这生死攸关的一战,他也翻上了城头,
前来为自己援手。两人心有灵犀,果然喊声方过,老将双手紧握铁剑,马步跨开,立时
开始吞吐罡气。
“铁剑九式”大开大阖,正因威力奇大,出手前须有灌气时光,此时郝震湘赌命出
手,求的便是挡下对手片刻,好替李铁衫挣得余裕。一二三四五六,只要六下计数过後,
李铁衫便能运足气力,从容发出绝学,届时“定军山”当头重劈,便能立下屠龙不世功!
一i 倒退计数开始,一片惊惶喊叫之中,真龙扑天而起,来到了头顶。二!
郝震湘虽惊不乱,须臾间弹跳起身,兔起鹄落,“豹子连环穿心腿”使出,右足上
踢过顶,直取敌手下颚。
三!真龙避开下颚要害,半空旋转,四!郝震湘瞬间收腿,双掌排出,直击伍定远
背心计数第五,嘿哈哼,三响连如一气,真龙急坠下地,右肘回身扫过,以肘架掌,双
方招式徒一交锋,伍定远左拳立时打出,重拳迎面,逼得郝震湘後仰避让。
、烈风刮面,擦过了脸颊,郝震湘左颊满布血痕,看他身子犹在後仰,陡然对方右
手提起,再出一掌,龙手带著铁套,炮弹也似地撞上门面,郝震湘避无可避,让无可让,
只得双臂成十,硬生生接下这记铁掌。
:城头爆起轰然巨响,雄浑掌力,开碑裂石,郝震湘咬牙忍痛,脚步向後滑开,他
虽败不乱,霎时左手蛇拳,右手鹤嘴,正要摆出看家本领,哪知伍定远右手铁掌放下,
左拳又起攻势,再次冲撞门面太快了,区区一下计数,伍定远拳起掌落,直收直进宛如
闪电,竟己连下三记重手。嘿哈哼,第六下计数开始,巨力传到,雷霆掌风压上脸面,
轰然炸响紧随而来,郝震湘眯起双眼,此时命在旦夕,别无选择,他只有拿出……
,;÷“锁龙啊!”计数完毕,郝震湘全身关节暴响,中指屈节突起,已然拼出五
行神拳最後一式。
;蛇鹤虎豹龙,救命便瞧这招。计数最後一下,“锁龙”抗“真龙”,郝震湘拼右
拳,伍定远出左掌,惊天动地的内力对撞,双方拳掌相接,竟是无声无息:一声闷哼传
过,伍定远脚步松动,身子向後一晃,竟给猛悍“龙拳”逼开一步,转看郝震湘,此时
下盘兀自牢牢稳固,昂然无退让之象。
双方绝招相拼,郝震湘以“龙拳”击退了伍定远,破解了“一代真龙”的不败传说。
“好呀!”小吕布高声欢呼,抄起了方天画戟,正要下场援手,猛然间紫光闪动,
伍定远回力奇快,竟然又发出了一拳。对手说打便打,那郝震湘却只目光呆滞,双手下
垂,浑然不知趋避。
韩毅一旁看著,忍不住心下大骇。。‘。失神了,“锁龙”抗“真龙”,郝震湘发
得出1 舀天拳劲,却禁不起回震大力,两股巨力相撞,真龙之体禁得起,“蛇鹤双行”
的凡夫肉身却承不住,後锉力道太强,竟让郝震湘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郝震湘逼开了对手,却已失去了知觉。韩毅既惊且怕,“蛇鹤双行”何等神功,却
在几招内给人震荡了脑子,他怕郝震湘给人杀了。慌忙间解下背後铁胎大弓,飞羽纵驰,
飕飕弦响,已在瞬间连发五箭,只是伍定远功夫强到这等地步,实不知这几记冷箭能否
救下同伴。
真龙疾如风火,身影旋转,细弱飞箭还未射到身上,便给劲风逼开,韩毅冷汗流了
一身,正要扔出画戟去救,猛在此亥Ij,劲风扑过,有人出手救命了。
大铁剑横空而来,怒砍伍定远腰腋。这是“绝命三式”出手,“虎横江”下场救人!
铁剑天威,李铁衫终於运足内力,重斩强敌。贝是他年岁老迈,先前运气一共用了
七下计数,可怜稍慢一步,便折掉了猛将郝震湘:心生自责之下,铁剑更是砍得虎虎生
风,如痴如狂。
当地碎响一声,双方真力对撞,李铁衫砍中了真龙,霎时无数铁屑飞天而过,带出
了一片紫光。韩毅又惊又喜,正要欢呼,却听朝廷兵卒抢先叫好:“龙手大都督!龙手
大都督!”
午夜时分,月黑风高,满地叮叮当当声响中,城头弥漫了一股紫气。拜李铁衫重击
所赐,对方的铁手已然粉碎,城头紫光弥漫,龙爪终於绽放眼前。
李铁衫确实砍中了伍定远,只是不巧得紧,他把伍定远的铁手砍破了。,龙爪无敌,
十年前已能打平宁不凡、抗击卓凌昭,如今苦练大成,天下间除“剑神”
手持“神剑”,谁堪抵挡?紫光隐带风雷,龙爪直取郝震湘,韩毅吓得傻了,急忙
压倒了同侪,提声大喊:“全军听命!速速撤军!”
“乌……丁冤!你狂!”苍老乡音夹带悲愤,李铁衫破口大骂:“恨老夫当年瞎眼
救你!没让卓凌昭宰你这狗官!李铁衫发怒了,不顾一切动手出招,韩毅大惊失色,一
代真龙武功如何,他久随秦霸先身侧,自然深知,眼下李铁衫年岁老迈,贸然与当代真
龙单打放对,如何会是对手?
情势太过不利,只要一个接应不及,“李铁衫”三字便成绝响。
郝震湘已倒,李铁衫遇险,此时只能看自己的,小吕布赶忙放下郝震湘,双手紧抓
画戟,便要纵跃来救。两边相距约莫十丈,韩毅纵然身子长大,却也需五步飞驰,方得
赶上相助。
绝命第一步,相距八丈,真龙错身回旋,紫光吞吐不定,已然笼罩老将身前。
绝命第二步,相距六丈,李铁衫重剑斩来,龙手却已按上剑身,神光毒气迅如紫电,
延锋疾爬。
区区第三步,“披罗紫气”已如藤蔓进袭,直取敌腕,眼看便要烂肤蚀骨,韩毅放
声大喊:“铁衫!速速撤剑!你会死的!”
不用五步,真龙紫气发出,区区三步,李铁衫大限已到。两边相距约莫两丈,却也
是鞭长莫及的两丈。李铁衫若不自断一臂,便得撤剑认输,死与降、二择一,别无第三
条路李铁衫哈哈大笑,反正自己垂垂老朽,又何必爱惜性命?听他怒吼道:“走啊,走
啊,伍定远,大家一起去见卓凌昭!”五十斤的铁剑横切怒扫,反以万钧之势迎向“一
代真龙”。他宁可毒气加身,也绝不弃剑认输。韩毅又惊又怕,他拼死向前扑出最後一
步,张口狂喊……,“中啊!”
一条人影抢先飞出,怒吼声中,“锁龙神拳”再次出击。
郝震湘醒来了!
他比韩毅更快一步,已然抢到李铁衫面前,须臾间中指发力,如迅雷、如闪电,猝
不及防,“锁龙”连出八拳,劈劈啪啪声响不断,敌方要害接连中击,先破气、再破体,
便金刚不坏体也难抵挡。李。铁衫扔下铁剑,避开了毒气,大喜道:“赢了!”
八臂连发,“锁龙”重击强敌要害。胜负分出,对方却没有倒下,一片惊愕之中,
但见郝震湘面露苦楚,反朝後头退开一步。韩毅颤声道:“怎……怎麽了?”
郝震湘苦笑不已,霎时双肩向前微动,一声痛嚎之後,关节脆响生出,便这麽一下
子,已让一众高手明白了内情,郝震湘关节脱臼了。
“锁龙神拳”确实打中了要害,但在力道爆发、真气濯入的一刻,对方的筋肉却不
住颤动。
所有中击处都差了一分半毫,非但不曾重伤要害,反因双手发力过猛,肩膀关节为
之受震脱臼。
韩毅气馁无力,忍不住脚下一软,嘶声道:“这……这还是人吗?”
眼前这人身法之陕、拳脚之重,俱达非人之境,可怜众人殚精竭虑,以毕生绝学联
手御敌,却无法取得一丝一毫的上风。郝震湘摆出架式,只想运气再战,李铁衫重拾铁
剑,但求最後一击。怒苍三大高手虽将强敌团团包围,心里却气馁难堪,毫无斗志。
“投降吧……”真龙目光带著一丝怜悯,他面向昔年的三位故人,摇头道:“你们
已经尽力与‘一代真龙’对面而立,如囚狮虎牢笼。士气崩解,怒苍众将虽然以三对一,
却如负隅顽抗。郝震湘仰天长叹,形如神鬼亭外的孤臣孽子,任人宰杀。韩毅目光呆滞,
却又变回了笨蛋阿傻,束手无策。
为何怒苍高手如林、谋士如雨,却还不能夺得天下?眼前这名男子,正是解答。
比卓凌昭还可怕……李铁衫掩面苦笑,喃喃自语。风水轮流转,就像当年吓死朝廷
的秦霸先,如今真龙反成国家栋梁。惊骇无地的不再是那些朝廷奸臣,而是怒苍英豪。
一人足抵百万师,真龙每回现身战场,总能勇冠三军,逼得怒苍虎将会合协防。石
刚、陆爷、韩毅、铁衫、震湘、双英三雄都吃过他的亏。若非怒苍还有那把刀,铁手早
已荡尽匪寇,一统天下。
‘怒苍里最强的勇者,便是秦仲海。每回少林武当的高手遇上他,也是这般的痛苦
神情。
无论敌我双方,若想打赢这场仗,便须杀死对方首脑,几年来“火贪刀”与五虎将
联手,四处设计暗杀真龙,同样的,真龙也与正教高手合力出击,也在拼死猎捕那柄刀。
双方一是将、一是帅,彼此用尽心机计谋,都想一劳永逸,一举格杀对方的主将。
这是场随时都在下注的战争,为求出其不意,闪电围攻,数年来真龙行踪隐密、怒
王也是神出鬼没,你走东、我去西,你北进、我南防……猫捉老鼠的把戏,日日都在上
演。两边军师费尽心血,每回设下毒计,可到了那王见王的摊牌时分,却总是惊觉这场
戏演之不尽。
将帅对决之时,双方总是布置周全,你有双英三雄,我有四大金刚,硬碰硬下来,
除了飞沙走石,就是走石飞沙。无论朝廷抑或怒苍,谁都无法突击得手,一举格杀对方
主将,结束这场十年大战。
战火延烧到今日,真龙越烧越旺、怒王越打越强,两边副将们却已精疲力竭,郝震
湘勉力调匀气息,喘道:“伍……伍定远,你…你怎会赶来襄阳?你不要荆州了?”
上回怒苍主帅直取荆州,用意便是要牵制伍定远,好让江翼从容攻取西南第一大城。
岂料伍定远居然孤身驰援襄阳?形势诡异,郝震湘猜不透内情,只能抚胸低喘,等候伍
定远来答。
“念在故人香火,我不想瞒你们。”伍定远双手抱胸,静静说道:“秦仲海行踪暴
露,一不在荆州,二不在襄阳。汝等孤立无援,只能投降朝廷了。”郝震湘愕然道:
“你……你胡说,他不在荆州,还能去哪儿?”
伍定远摇了摇头:“还弄不明白麽?他舍下你们,过去夺那柄刀了。”
那柄刀,莫非便是……怒苍三大将倒抽一口冷气,一时面面相觑,尽皆无言。
只听伍定远幽幽又道:“懂了麽?为何那柄刀藏得好好的,朝廷却忽尔走漏消息?
嗯?“
中计了……主帅孤身前去江南,却舍下了荆州战场,形势前所未见,各人心存惧怕,
李铁衫却率先怒吼起来,但见他须发俱张,喝道:“别听他放屁!秦将军此时一定打下
荆州城了!你们走!让我挡下这狗贼!”季铁衫年事已高,耐不住单打独斗,郝震湘虽
知不敌,却仍抢先一步,斜挡李铁衫身前。
敌方两大高手摆开架式,伍定远叹了口气,反而上前一步,低声道:“诸位,伍某
若要杀死你们,早已下手,只是念在……,‘还没来得及诉说故人之情,冷不防一条黑
影冲上前来,这人脚步并不怎麽快,时机却算得极准,趁著伍定远开口说话,心神略分,
右脚已然插人敌人腿间,跟著臂膀锁上喉头,嘿呀一声狂吼,两条大汉一同倒地。
泥沙漫天,伍定远给一人牢牢抱住了。来人体格雄伟,尚比伍定远高了半个头,正
是“小召布”出手。先前郝李轮番上阵,全都无功而返,韩毅窥伺在旁,便给他算定了
御敌路数。
真龙神武昂藏,内力拼不赢,拳脚斗不过,唯有以摔角突袭,方能取得上风。
果然靠著十尺身材趴地缠斗,登已纠住了“一代真龙”。
韩毅手脚并用,牢牢压在伍定远背上,身上运起了“千斤坠”,更是力拔山兮,听
他大声喊道:“郝教头!快快过来解决他!快啊!”
“好样的!”郝震湘大喜欲狂,立时奔上援手。
怒苍九大名将,合称双英三雄四招抚,双英是石陆双元老,三雄则是韩李郝三先锋,
这九大名将虽说各有本事,但个中最难测料者,便是这位韩毅。他有时勇猛,有时浑沌,
傻起来如同失心疯,精明起来却能料敌机先。看怒苍三大先锋以韩毅为首,果无愧秦仲
海的识人眼光。
机不可失,郝震湘再次运起了“锁龙”绝技,匆匆攻向伍定远,此时真龙关节被锁,
牢牢受地制压,谅他本领再大,却也不能闪躲杀招。
锁龙挥出,重击而下,陡听喝啊一声龙吟,震得城头天崩j :电‘裂,真龙背负著
“小吕布”,一同向後翻出筋斗,眨眼间躲开郝震湘的龙拳,却也潼塌了城头砖墙。
郝震湘瞠目结舌,韩毅身长十尺,内力连同身子压下,真有千斤之重,岂料伍定远
说翻就翻,好似还行有余力?郝震湘怒喝一:声,赶忙补上右脚,伍定远却带著韩毅往
旁一让,二人东滚西翻,、撞得墙崩城塌,惊得众兵卒慌忙闪避。
‘韩毅拿出了傻劲,一时如跨疯马,抵死不放。伍定远却是气力惊人,连连翻身撞
墙,盼能甩落“小吕布”,眼看同侪迟迟不能赶上,韩毅急忙大喊:“别管这厮!速速
调军过来,等千军万马闯上城来,谁还怕他!”李郝二人醒觉过来,真龙受缠,攻城时
机便在眼前,一个急急砍杀敌兵,一个牢牢守护天梯,都在提声高喊:“全军上城,攻
破襄阳厂杀声大起,李郝联手御敌,二将勇猛异常,朝廷兵将无人能挡,伍定远见城头
缺口越来越大,强弱即将逆转,胜负全在自己一人,可背後那小吕布却仍死缠滥打,毫
无松手迹象。伍定远不再留情,当下沉声警告:”韩将军,你若想活命,立时放手。
“韩毅嘿嘿冷笑,全无理会之意,伍定远一声断喝,铁肘向後急送,霎时後颈一热,韩
毅口中喷血,已然染红了自己的颈子,伍定远森然再道:”最後一次劝你,松手。“
韩毅虎吼一声,猛地探头过来,大嘴咬上敌颈,已如疯虎一般。伍定远发怒了,听
他喝道:“阿傻!你真傻麽?”奋然昂首,巨力到处,真龙背起小吕布,两条大汉双脚
离地,已如人鸳般颠向半空。“砰”地一声大响,两人一同飞撞城墙,可怜韩毅给夹在
中间,前有钢铁真龙压落,後有坚硬城墙顶撞,两厢包夹,疼得他双目翻白,口中冒血,
已如烂泥般瘫倒在地。
伍定远迈步离开,那小吕布仍不死心,只抓住了他的脚踝,竟给拖著走了。
伍定远不再容情,当下手指李郝二人,厉声道:“弓箭手全数上城!遇有不降者,
格杀勿论!”
大都督以一敌三,打得韩毅垂死倒下,三大先锋仅存李郝二人,更加无能抵挡,朝
廷这方士气大振,千百名士卒重起阵式,齐来围堵城头缺口。
敌方杀声如潮水,郝震湘估量形势,已是不得不退兵,他抄起军旗,正要率众撤退,
忽听伍定远提声怒喝:“郝教头!有种放马过来,伍某左手让你!”两人相识经年,郝
震湘还曾点拨过伍定远的功夫,此时听他说得狂,忍不住心头大怒,他豁了出去,内力
倒灌,全身关节如爆豆连响,便以长啸相应:“伍捕头!
姓郝的奉陪到底!“郝教头对伍捕头,两人俱为公门出身,如今各为道理,便要性
命相搏。双方冲向前去,李铁衫也拖起铁剑,三人正要大厮杀,猛然地下窜起一条黑影,
巨大的人影奋不顾身,抱住伍定远的小腿,怒吼之中,瞬将他掀翻在地,却又是”小吕
布“来了。
韩毅专打烂仗,看他头锤撞下,正中强敌眼角,嘴里却传出哈哈大笑,听他喊道:
“郝教头走呀!别中王八羔子的激将法!”伍定远动了真怒,他扭动身躯,立时将对手
压制身下,他凑过头来,大怒道:“束手就擒!秦仲海是什麽人,值得你替他送命?”
韩毅原本神态激昂,满面血污,听了对方的说话,忽地沉默下来。他目望伍定远,
淡淡笑道:“秦仲海不值得,难道杨肃观就值得?‘’伍定远睁大了眼,一时无言以对。
小吕布纵声大笑,顺手扯开马甲,只见他掌心张开,手里赫然多了一枚号炮,听他纵声
呼喊:”铁衫……替我传话给二娘!“李铁衫如中雷击,悲声大叫:”兄弟!别做傻事
啊!“::小吕布深深吸了口气,中指屈弹,那号炮受了指力,直冲天际而去,瞬间半
空炸开,亮起了璀璨烟火。信号已出,随时都能引来中军远射。郝震湘大惊失色,眼看
李铁衫作势欲冲,赶忙一把拉住,要他千万别去送死。
,将受炮轰之际,众人浑身颤抖,听得韩毅清楚叫出了最後遗言:“哈哈!
二娘啊!‘小吕布’不吃年夜饭啦!“:跟前飞来了火光,巨声炸响,城头赫遭炮
击。惊天动地的爆声传过,城池坍塌,大都督与小吕布同受炸击,一并飞上城头,须臾
间泥沙漫天,遮蔽视线,两条大汉已然不见人影。
- 、:炮声隆隆,火光焚烧,四下满是骛惶喊叫,奏阳城已是一片凌乱,但见郝震
湘狂刀杀出血路,李铁衫招聚败卒,都在觅路离城。
两人虽在激战中,心中却都在高声悲号。…—‘谁能告诉我?这场无情的大战,究
竟还要打多久……
第二章观海云远
黑天白地,小年夜的扬州,降落了鹅毛大雪,厚绒绒地铺上了街。
四下悄然,静谧无声,行人一个个瑟缩弯腰,疾行而过。冬日一片萧条里,猛见一
颗大橘子直从门里滚了出来,口中兀自大吼大叫:“他奶奶的师弟,找着人没有?”
“操他祖宗!我怎么找得到啊!”
静谧雪景成了小孩儿的闹场,江南冬景全毁败了,能有如此威力的大橘子,自是华
山双怪的肥秤怪无疑,只见对面走来一名马脸老者,正是那个“他奶奶的师弟”,算盘
怪回来了。
扬州驿馆吵吵嚷嚷,众宾客全数上街找人。却原来少阁主琼芳傍晚时跳出窗去,直
至现下还不曾归来。哲尔丹的弟子问过了缘由,回秉师尊,二人见了众人的惶急,不免
暗暗奇怪,琼芳身怀武艺,别说跳出二楼窗口,纵使从三楼宝塔一跃而下,怕也摔不死
她。却不知这帮人在焦急什么。
正想间,却听一名女子喊道:“找着人啦!找着人啦!快去烧些热茶出来!”
那弟子侧头去望,却见两名女子相互搀扶,正从大街上缓缓归来,其中一人脸色冻
得僵紫,正是琼芳,另一人腰悬长剑,容色甚美,却是九华山的准掌门娟儿。
那弟子正要再看,却听师父咳了一声,将他拉了开来。那弟子不明究理,侧眼偷窥,
惊见琼芳赤着一双脚,身穿月白内衣,竟尔衣衫不整,他心下一惊,这才明白这帮人在
急些什么,原来琼芳变得有些“古怪”,这才让众人满心焦急。
琼芳一脸狼狈,终于给扶入了大厅,看她肩披娟儿的袍子,兀自喘自心不已。
此时家丁全给驱开了,除了老迈年高的华山双怪,便只娟儿、傅元影在旁相陪。
傅元影端过了热茶,蹲在琼芳身边,柔声道:“少阁主,究竟怎么了?”
傍晚时琼芳从窗口跃下,仪容不整、衣衫不全,若非遇上刺客暗算,便是撞见了什
么人,众人关心内情,纷纷围拢过来,琼芳低头喘气,自从袍子里拿出一本厚书,轰地
放上了桌。
桌上搁着一本四方书,厚厚脏脏的,像是废墟里捡出来的大砖头。算盘怪大为纳闷,
拿起那厚书一瞧,低头去读书名,迳自念道:“景泰人物纪谱?”他咦了一声,笑道:
“这是啥屁啊?”
傅元影也是心存讶异,他展开书页去读,但见第一页里写着几行字,低声念道:
“景泰三十四年正月丙寅,臣等经筵讲官、谨身殿大学士孔安奉勒今喻,纂修百官人物
志告竣,恭呈睿鉴、谨奉表恭,监修四大臣列名如下……”
谨身殿大学士经筵讲官孔安十八省总按察太子太师江充提督东厂掌印秉笔太监刘敬
一等善穆侯爵征北都督柳昂天油灯掩映,入眼而来的全是一排又一排的人名,排排躺尸
也似。没有绝世武功,也没有惊天动地的宝藏,琼芳怀里带的只是一本前朝人物记谱,
那一段又一段的生离死别、前尘往事,尽数藏于发黄纸页当中,等候来人意外相逢。
眼见傅元影蹙眉无语,肥秤怪等人全凑了过来,诸人面面相觑,却都傻了,不知垫
床脚的烂东西,却怎么给琼芳慎而重之地藏在怀里?算盘怪咦了一声,颤巍巍地伸手出
去,便去摸琼芳的额头。
正想瞧瞧她是否烧得厉害,猛见美女扬起睑来,怒道:“滚开!给我滚开!
讨厌鬼!
滚——开,“尖叫响起,算盘怪也险些给她咬中了手指,琼芳夹手夺回了厚书,起
身四叫:”裴伯伯!裴伯伯!你快快出来,我有事问你!“众人听了”裴伯伯“三字,
莫不一头雾水,傅元影却记得驿馆管家姓裴名邺,他走了过来,禀道:”少阁主,裴先
生去见扬州知府了,说要除夕傍晚才会回来。“
琼芳听得此言,只气得一跺脚,当下揣着那本书,便自飞奔回房。却在此时,怀中
落下了一页纸片,飘落在地。
众人议论纷纷,只听算盘怪道:“T.M.D ,这小丫头到底怎么了?”眼看众人都在
望着自己,娟儿强笑道:“我方才在一家旧货铺里找到她,那时她就捧着这本怪书。我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肥秤怪沉吟半晌,忽地双手一拍,大声道:“中了!”算盘怪向
来有问必答,忙道:“中什么?可是中风么?”肥秤怪干笑道:“她几岁年纪,哪来的
风好中?
我瞧是中邪了。“肥秤怪平日言语一塌糊涂,此时众人闻得此言,却是连连颔首。
看琼芳面色惨澹,魂不守舍,若非中邪,却又怎会如此?算盘怪颔首道:”是啊、是啊。
老子今儿一早遇上她,瞧她打着赤脚东晃西逛,逢人便问有无遇上怪人,他奶奶的准是
鬼压身,要不给压了几压、睡了几睡,哪里会成这鬼模样……“
耳听华山双怪细细研议鬼压身细节,傅元影却懒得多听,他俯身弯腰,自从地下捡
起一张纸片,却是方才从琼芳怀里掉出来的。他反覆看了几眼,见了一排又一排官名,
委实读不出门道,便将纸片交给娟儿。
满纸人名,瞧不出什么特异之处,娟儿低头喃喃,忽然啊了一声,叫了出来。
“卢云,山东青州府,景泰三十二年一甲状元进士及第,任长洲七品知州。”
耳听娟儿读出了这个人名,诸人面面相觑,虽觉这名字有些耳熟,却也说不出此人
是谁,有何事迹来历。傅元影沉吟道:“卢云?这人也是扬州的地方官么?”
众人满面好奇,娟儿却是无精打采,她叹了口气,自将纸片收入怀中,低声道:
“先别多问,让我去瞧瞧吧。”
手提晚饭竹篮,娟儿来到了小姐闺房。此地是驿站,也是扬州顾大人的旧居,娟儿
站在房门前,不由轻轻叹息。她当然知晓这处闺房是谁的。老主人早已过世,他的独生
爱女又远嫁北京,说来此处闺房历经沧桑,早已成了朝廷宾客寄居的上房。
据算盘怪说,琼芳一大早神色惶急,四处找人,想来昨夜一定遇见了什么怪事,可
她遇上了什么?她看到了顾大人的鬼魂?还是……还是她遇见那早已过世的可怜人……
不甘心的冤魂,悲伤孤寂,四下漂浮索命……想到怀中那张纸片,心中不由微起惊
怕。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娟儿望着面前的门板,好似自己只要推开房门,便有吓人一
跳的事儿生出。
轻轻打了门,房里没人答应。娟儿心下一惊,赶忙大脚踹开房门,一个健步冲了进
去,凑眼急望,不由惊叫一声,便又往后倒弹而出。
房内点了一盏黄晕晕的小腊烛,一名女子披头散发,自坐窗边的小圆桌前,望来好
似女鬼梳头。娟儿吓得脸色发白,她双手遮面,偷偷来瞄,只见烛光隐隐,将少女的倩
影映在窗纸上。那影子果然便是琼芳,瞧她低垂秀面,嘴角含笑,正不住翻着那本大砖
头。彷佛她不再是少阁主,而是十年前那个知书达礼、千依百顺的闺房女主人。
娟儿越看越怕,琼芳平日砍砍杀杀,今日却在窗边读书,真似鬼附身了。她嘶哑呼
喊:“喂!给你送晚饭了。”琼芳听了喊叫,长发飘散,便要转过头来,娟儿掩上了脸,
尖叫道:“等一等。”打着了火,点上大油灯,眼见满室明亮,方才道:“好了,慢慢
转过来,不可太快。”
哈嗤一声,琼芳非但转过头来,还打了个喷嚏,自来女鬼只会呜呜作祟,双眼垂泪,
却没听过谁会流鼻水,娟儿拍了拍心口,终于放下心来,她打开了竹篮,晚饭一字排开,
但见小米粥、腊肉卤菜烈酒,一应俱全,她笑眯眯地招手:“来吆,好好吃呢。”琼芳
斜目瞧了瞧上兴阑珊间,竟又转回头去,自管用功读书去了。
娟儿哼地一声,三两步跳了过来,夹手夺过破烂砖块,琼芳跳起身来,慌道:“还
我!还我!”娟儿尖叫道:“不还!你不吃饭,我就把这儿东西扔出去!”
两人一个扮亲娘,一个扮小女,倒也有模有样,眼看琼芳终于乖乖坐下,娟儿颇见
满意,她陪坐在旁,随手拿起厚书翻了翻,蹙眉道:“你昨晚到底遇见了什么?
瞧你变得多古怪。“琼芳趴在桌上,东边看看粥,西边瞧瞧碗,动也不动上一口,
正想打哈欠,娟儿冷冷地道:”你到底吃不吃?要是不吃,我就把书扔掉喔!“琼芳叹
了口气,她双手托腮,忽然间凤眼一亮,抬眼望向娟儿上道:”啊呀!我可傻了,裴伯
伯出门了,可我还有你啊!“
琼芳怪模怪样,说起话来无人可懂,娟儿叹道:“喂,你真撞邪了?”琼芳不去理
她,只笑嘻嘻地道:“你和顾小姐很熟,对不?”娟儿满面疑惑:“是啊,上回咱俩不
是带着阿秀找她,你问这做什么?”琼芳笑道:“你别管我,反正我想听一听她以前的
事儿。”
此问大是奇怪,当日若非阿秀带路,引得众人意外一会,至今琼芳还与这位杨夫人
素昧平生。
区区一面之雅,真不知她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好奇心。眼看娟儿一脸迷雾,琼芳催促
道:“说嘛,我好喜欢她的闺房。你定得说说她的往事。”
娟儿支吾半晌,道:“行,只是……只是你得喝掉这碗粥。”琼芳吹了几口热气,
跟着仰起头来,咕噜噜地喝完米粥,她笑眯眯地左手叉腰,右手倒持汤碗,示意饮尽。
娟儿颇见满意,她抬眼望向闺房,沉吟道:“其实顾姊姊以前的事儿……我也不是
挺清楚,好像她是兵部尚书的女儿,后来父亲过世了,她就卖了几年豆浆,之后嫁给杨
肃观,大致就这样了。”老掉牙的往事,琼芳昨夜早已打听得一清二楚,她拿着筷子敲
了敲,便又拿起那块大砖头,细细翻了起来。娟儿一见那本旧书,心里便犯害怕,忙道
:“这本书专触霉头,全是死人,赶紧扔掉吧。”
琼芳横眼含笑,啐道:“谁说全是死人的,张大你的猫眼儿,瞧瞧这名字是谁?”
娟儿哦了一声,凑眼来望,只见黄脏脏的纸上写了一个“陈旋”,此人却是不识,
撇眼再看,又见一人姓马名秋,马蹄下踩了个“王顺二”,她懒得再看王顺三、王顺四,
仰起颈子,小嘴打个大哈欠,摇头道:“土不拉叽的大老粗,又蠢又臭。管他是谁啊。”
琼芳笑道:“好一个大老粗,再望下瞧吧。这家伙也是蠢蛋么?”
修长玉指缓缓下移,来到了一行小字上,娟儿凝目来望,登时腰肢乱颤,娇笑道:
“别胡说,我可没讲他。”
伍定远,陕西凉州卫,景泰三十二年同武举出身,授直隶征北九品检教制使灰黄黄
的一行字迹,夹在无数武官人名当中,分毫不感显眼,若非琼芳眼尖,恐怕一掠而过。
琼芳双手捧书,朗声道:“伍定远,字老粗,号笨公,西凉蠢州人。”
她从书后冒出头来,娇声道:“太妙了!令师姐挑婿的眼光如此高明,她要知道自
己的老公是个白痴,心里一定高兴死了。”娟儿听她说得阴损,一时笑得眼泪渗出,拼
命来夺那本书,双姝闹做一团。
好容易抢到了书,娟儿低头望向那行字迹,微笑道:“直隶检教什么的,好像真有
这么个官,最早听人唤他‘伍捕头’,后来又是什么‘伍制使’……再几年又是伍总兵、
伍都督、伍侯爷……总之长长一串儿,除了我那个师姐啊,谁都记不得。”
荆州战场亲见亲闻,伍捕头不再是伍捕头,而是手握天下雄军的大人物。琼芳哈哈
一笑,举筷夹菜,凝望纸上的名字,迷蒙之际,耳边再次响起那重重的…
…
轰踏!轰踏!踏步声震动京城,远方传来嘹亮口令:“全军……”
慈和的爵爷容貌渐渐隐去,不由自主间,听得那声叫喊:“转进禁城!”
惊天动地的踏步声,踩醒了全北京的百姓。琼芳从睡梦中醒来,惊见窗纸上飘过一
面黑黑的东西,引得她推窗来望,只是一看之下,却也让她尖叫出声。
湿淋淋的血旗,画出了龙舞般的“柳”字,不知是用人血还是羊血,总之那面旗子
吓坏了小琼芳,她呆呆看着窗下的少壮军官,看着大雨倾盆而落,然后给老家臣一把抱
起,藏上了阁楼。
轰踏!轰踏!九月十九深夜子时,复仇者入京政变,大雨倾盆的夜里,复仇者左手
横比胸前,右手扬举巨大血旗上高指向前方的禁城,口中不住发出凄厉悲啸……
琼芳越想越怕,拿着筷子的右手微微发抖,在那个可怕的夜晚,爷爷跑得不见人影,
只有蒙蒙细雨陪伴自己,十四岁的她满心恐惧,只能从那细细长长的窗缝儿,和小蚂蚁、
小蜘蛛一齐偷窥改朝换代的大事……
“喂!喂!”娟儿见好友茫然出神,忙道:“你在想什么。不会还在记恨吧?”
琼芳醒了过来,反问道:“记恨?记什么恨?”娟儿有些心虚,低声便道:“熊俊
啊,就是荆州庙里的那几个军官,你不会还记在心里吧?”这话反倒提醒了琼芳。那时
人在荆州前线,曾给都督爱将熊俊百般刁难,想起那人言行无状,委实让人气结。撇眼
去看娟儿,见她脸色难看,琼芳登时阴侧侧地一笑,道:“娟掌门,饶不饶人,怎能问
我?该问大姊你啊。”娟儿慌道:“你……你想干什么?别为难我啊。”
琼芳嘿嘿一笑,忽然哈嗤一声,打了个喷嚏,咳道:“我有几个问题请教…
…你只要老老实实地说了,我便不为难那姓……姓……“熊字未出,却又打了个喷
嚏,想来昨夜赤足游鬼屋,终于伤风了。娟儿递了条手巾过去,苦笑道:”
行了,你想问什么,只管说吧。“琼芳用力擤了擤鼻涕,喜形于色,便又急急翻阅
武官名录,她伸手招了招娟儿,笑道:”来,再看这儿。这个人是谁啊?“娟儿见她有
备而来,心下自也惴惴,她低头去看纸面,不知琼芳有何计谋,哪晓得一望之下,却也
不禁啊了一声。
难怪琼芳要问了,纸页上黑污污的一块,竟用墨渍污损了一处姓名。低头来读,见
是:某某某,南直隶凤阳府,景泰二十二年授辽东游击、三十二年升羽林军从四品带刀
琼芳满面兴奋,低声道:“快跟我说,这人是不是……是不是……”
娟儿听得问话,却只低头吃菜,不愿来答。琼芳催促道:“喂,你答应过我的!”
娟儿左右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方才低声道:“他的名字是忌讳,不能说的。”
琼芳舒了一口长气,喜道:“果然是他。”
看这三字何以被一笔勾消,原来天下第一大反逆便在眼前,若非魔名污秽,又何必
给他这等待遇?琼芳放落了碗筷,悄声来问:“你人面好广,以前也见过他吧?”娟儿
一不知她为何好奇,二也不想多提往事,摇头便道:“你好狠心,想害我坐牢么?”
琼芳蹙眉道:“你又来了,四下无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怕谁偷听告密?”
她凑过粉脸,又擤了擤鼻涕,低声道:“这姓素的是什么长相,他是不是很英俊、
很冷酷啊?”
冷酷的魔王白面英俊,瘦瘦高高,左手搂美女,右手提大刀,脚下还骑着一只厉害
白马。娟儿想到了这幅景色,一口酒倒喷出来,险些呛死了。眼看琼芳拼命来缠,娟儿
叹道:“行了、行了,告诉你吧。”她四下望了望,屋顶瞧了瞧,确信四周并无密探,
方才压低了嗓子,道:“老实跟你说吧,姓秦的满睑胡渣子,头发又卷又密,浓得髻不
起来,那个鼻子啊……高得可以停小鸟,我姊夫跟他相比,都能算美男子了。”
举世第一魔徒威震天下、杀人盈野,岂料竟是这幅德行?琼芳大失所望,叹道:
“朝廷老说这人青面撩牙,不可多看,想来也没说错了。”娟儿叹道:“可不是吗?我
以前和他一块儿去过华山,这人身子脏、嘴巴臭,一身军装从来不洗不熨,薰得要命,
谁要嫁给他,不给胡渣子戳死,也给臭脚活活毒死……”想起床上躺了一双大臭脚,脚
皮破脓,黑脏毒臭,却还要往美女的纤纤秀足靠来。琼芳不由得寒毛直竖,惊道:“别
说了,吃不下饭了。”
双姝相顾大笑,琼芳想起荆州战场的事:心念微转,便又握住娟儿的手,柔声道:
“说说你师父的事吧?”娟儿原本嘴角含笑,听得此言,脸色竟尔慢慢黯淡,看她目光
望地,却不说话了。琼芳催促道:“说嘛、说嘛,有什么不能说的?”
娟儿怃然摇头:“芳妹,你别强人所难,如果我来问你爹爹的事儿,你会说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楚,琼芳也不例外,她脸色微微一变,心下拂然,正想发作,
忽然醒起是自己开的头,怎能来怪好友?她深深吸了口气,拿出了少阁主的气度,便又
换回了笑脸。她翻了翻书页,道:“行……不提便不提,我再问你一个人。”
杨肃观,京师顺夭府,景泰二十六年三甲同进士出身,授兵部职方司从五品郎中王
指挪移,指端下有个玉树临风的名字,此人风度翩翩,来日方长,他是本朝开国来第一
年轻的大学士,也是朝廷人人称羡的美男子。琼芳微笑道:“杨肃观、杨绍奇,两兄弟
都美得像画里走出来的,这人不脏也不臭吧?”娟儿听得这话,却是若有所思,不曾来
答。琼芳有意逗她,含笑道:“喂,你拖了这许多年没嫁,该不会是偷偷欢喜他吧?”
娟儿听她胡乱编排,霎时面有怒色,叱道:“胡说!我又不是傻师姐,专爱这等虚
腔假调的骗子!”说到此处,惊觉自己说溜了嘴,一时别开头去,不再言语。琼芳倒是
又惊又喜,没想又听了一桩陈年密闻,正要再问,娟儿却不上当,冷冷道:“你找出这
一大堆人名儿,到底想做什么?”
终于说到正题上了,琼芳脸上微起羞红,她随手翻动书页,却找不着那张纸,良久
良久,只得停手不动。她低头喝了一口粥,细声道:“我听说柳门共有四个年轻官儿,
杨肃观、秦仲海、伍定远,好像还少了一个人,是么?”娟儿叹了口气,迳从怀中取出
那张残黄纸片,说道:“柳门四将,观海云远,你说得是卢云。”
卢云,山东青州府,景泰三十二年一甲状元进士及第,任长洲七品知州残缺纸片里,
卢云二字上桌,登让琼芳心头一跳,脸上有些潮红。她凑了过来,悄声道:“你以前见
过他么。”娟儿望着桌上的纸片,静默半晌,轻声道:“见过又如何?他已经死了。”
“死…死了?”陡听状元爷的死讯,登让琼芳愕然无语,喃喃反问:“你…
…你听谁说的?“
“差不多十年前吧……”娟儿学着姊夫的模样,自顾自地倒了杯酒,仰头饮了,听
她幽幽说道:“柳侯爷给景泰皇爷抄家,他那时身在柳府,便给卷在事情里头,终于也
…也……唉……”她神色悲悯,摇了摇头,低声道:“总之那一天后,他就不见了,再
也没有回来过。”
“柳门四将,观海云远”,在那段王朝复辟、怒苍归降的惊涛骇浪中,柳门三位都
是天下瞩目的角色,却独独缺了那朵云。像是给风吹散了,还是羞了脸躲到蓝空背后,
总之他失踪了十年,下落不明。全天下没人知道他是死是活,埋尸何处。
琼芳紧泯下唇,双目凝视烛火,她没有反驳娟儿,也不曾透露那个秘密。
傍晚亲眼所见,卢云挑着一幅面担,从她的窗下飘然经过,逼得琼芳不及更衣,便
一举跃下窗扉,直追而上。纵使全天下都当他死了,琼芳心里却是明明白白,卢大人没
死,他只是跨入了天下第一大水瀑里,修炼成精,成了那个不言不语的大水怪……也害
自己傍晚时连追了几个路口,最后只能聊胜于无,带回了这本人物纪谱来瞧。
想起昨夜卢云与裴邺的对话,琼芳怔怔沉思,她抬头望着闺房,忽道:“娟儿……
你说顾小姐她是不是……”她反覆打量措词,低声便道:“是不是认得这位卢大人。”
“你可神通广大了……”娟儿戟指琼芳,杏眼圆睁:“连这等事都打听了。”
琼芳心下大喜,想起昨夜大水怪的悲苦神情,更有意查个水落石出,忙道:“他俩
有何瓜葛?可是情人么?”娟儿不太愿意说,只叹了口气:“你究竟打哪儿听来的?可
是这府上有谁多嘴么?”
琼芳死缠烂打,笑道:“你别管,我睡觉时梦见的,快说吧。”娟儿神情有些不忍,
她迟疑半晌,叹道:“也罢,反正人都死了,就照实跟你说吧……”她眼望顾小姐的香
闺,幽幽地道:“卢哥哥和顾姊姊以前是未婚夫妻,文定过的。”
虽说早已料到如此,琼芳还是“啊”了一声。谜底揭开,为何卢云会千里迢迢过来
扬州,为何会潜入顾姊姊的闺房,又为何会因顾尚书之死而流泪,原来他与顾府渊源如
此之深。
毋庸置疑,大水怪心里挂着一个人,这才让他沉默不语,废然如死。想到大水怪默
默倒睡的背影,琼芳心生恻然,眼眶不由红了。眼见好友有些失常,娟儿开口呼唤,喊
道:“芳妹!”琼芳定神过来,反望着娟儿,只见她一双妙目一瞬不瞬,只在盯着自己。
琼芳叹道:“又怎么了?”娟儿咳了一声,庄容嘱咐道:“芳妹,我方才告诉你的,都
是十年前的往事,你听过便算,以后绝对、绝对不可以去提。你晓得的,顾姊姊已经是
人家的…
…“琼芳叹了一声,道:”我懂,她已经嫁入官家,成了人家的妻子了。“
娟儿放落心事,颔首道:“你晓得便好,那我就不多说了。”
当时女子看重名声,嫁出的妇人便受桎槁,顾小姐既是杨夫人,外人便不该斐短流
长,更不该提她的旧日恋人。琼芳身为紫云轩的小主人,通达政务,如何不解世故?她
趴倒桌上,拿着筷子敲打碗盘,忽道:“娟儿,杨大人待顾姊姊如何?”娟儿微微一愣,
反问道:“你问这个做啥?”琼芳摇头道:“没什么,好奇而已。”
娟儿嗯了一声,她怔怔望着顾小姐的闺房,迳自道:“杨肃观打以前就是个体贴的
人,他不像我姊夫,女孩儿不管心里想什么,他多半都能猜出来,当年顾姊姊嫁给杨肃
观,可气坏了北京那些姑娘,你倒想想,她的日子会过得差么?”
琼芳打量着娟儿,反问道:“你也羡慕她么?”
闻得此言,娟儿自是狠狠白了琼芳一眼。琼芳笑了笑,心中浮起杨大学士的英俊样
貌。这人位高权重,文武兼资,乃是当今第一奇男子,顾小姐能嫁这般丈夫,自然让人
打心里艳羡。她以手托腮,心中微微叹息:“大水怪啊大水怪,你可得看开点罗。”
大水怪一穷二白,刚从瀑布爬出来,头脸还湿着,却怎么比得上人家的万一?
琼芳怔怔瞧着墙上的字画,心思却又转回自己身上去了。
倘若她是顾小姐,那一定很好玩,夹在杨大人、卢大人之间,她才不发愁。
私下会情人,气得老公放火烧家,闹得北京人尽皆知,那才叫做轰轰烈烈。
只要是她想做的,谁都拦不住,千夫所指、亲人憎怨、朝廷责打,场面越是浩大,
她越是过瘾。因为一辈子就只能有这么一回,光阴似箭,她才不想虚度…
…
眼见琼芳嘴带含笑,娟儿奇道:“你又在高兴什么了?”琼芳把玩着酒杯,含笑道
:“我哪里高兴了?只是幸灾乐祸而己。”眼看好友一睑不解,琼芳睁大了慧眼,忽道
:“你有没想过,要是有一天卢大人回京,那会是什么光景?”娟儿本在饮酒,陡听此
言,酒水险些倒喷了出来,她把杯子重重放落,大声道:“喂!”琼芳学着她的模样,
娇声道:“喂。”娟儿气急败坏:“你还喂!哪壶不开提哪壶,你疯疯癫癫地到底想干
什么?”琼芳耸肩笑道:“你管我,总之好玩嘛。”
娟儿心中微怏,责备道:“你啊你,当年卢哥哥失踪,我姊夫还有杨大人,谁不是
心急如焚?若非整整六年找不到人,大家哪会当他死了。顾姊姊又哪会嫁作人妇?你啊
你,人家顾姊姊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你老提这档事,可曾想过她的心情?”眼见娟儿
动了气,琼芳自知理亏,赶忙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了。
两人对面而坐,一时各怀心事。忽然寒风袭来,又让琼芳打了几个喷嚏,娟儿回头
去望,但见窗口白茫茫一片,雪花吹入窗内,无怪屋子会冷成这模样。她起身掩窗,啐
道:“瞧瞧你,多大的人,连窗儿也不晓得关?无怪要受寒生病。”
正唠叨间,却听背后传来一声笑。
猛听一声“娘”,娟儿不由吃了一惊,回眸去望,只见琼芳趴上了桌,看她枕臂含
笑,正自瞅望自己。娟儿睑上一红,嚅啮道:“你……你干啥这般唤我?”
琼芳微笑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我娘,忍不住就叫了。”
娟儿这辈子红蹦乱跳,没想“娘”这个老字会与自己扯上边,她低头瞧了瞧自己的
打扮,蹙眉道:“这可糟了,我今儿打扮得老气么。”琼芳微笑道:“那倒不是,只是
我娘要还活着,说得大概便是你这几句话。”她作势仰首,柔声道:“娘,女儿想要养
小狗狗,好不好么?”听得琼芳连番来损,娟儿自是满面怒红,喝道:“还养?你不是
饲了一只苏小犬了?怎么又不要他了?”琼芳嘻嘻笑道:“好哇,你这张嘴真毒,赶明
日我得跟超哥说去,小心他拿智剑揍你。”
听得打架带帮手,娟儿悻悻便道:“那个姓输的管什么用?一会儿我找大老粗姊夫
哭诉去,瞧他赶上门来,轻轻吼个一声,吓得你家大眼猫变眯眯鼠。”两人连番阴损,
却把身边男人全骂完了,双姝面面相觑,忍不住放声大笑。
两人说了几句笑话,娟儿便也离房而去,却把琼芳一个人留了下来。
喝了几盅酒,琼芳独处顾小姐的香闺,听着远处的爆竹声,不由忆起了北京的亲人。
她趴倒桌上,随手翻开人物纪谱,她想瞧瞧那个名儿,瞧瞧那个己身所出、日夜悬
念的那个人……
找着找,找着找,往事也浮上心头。琼芳忽然用力阖上了书,趴倒桌上,低声哭了
出来。
推翻了烛台,火光熄灭了,这里又成了黑房,可是啊…可是啊……没人会来看她了
啊……
泪流满面间,琼芳颤巍巍地来到窗前,她使劲推开窗扉,坐上了冰冷的窗台。
寒风阵阵,雪花吹上她的长发,也让她看到了无尽晦暗的万里夜空。
抬眼望上,想在满天繁星里找出那个身影,却怎么也瞧不着。小女孩儿双目泪垂,
终于跪了下来,她紧紧怀抱那本人物纪谱,请求天上的人儿开示指引,让她见到她思念
已久的亲人。
泪眼朦胧中,天际流星飞逝,给了她一个温暖的回答。
第三章黑太子
十岁时,常听这样的呼唤:“崇卿、崇卿、出门前该记得什么……”
“书本子!”小红脸哈哈笑答。娘把小红脸拉到跟前,笑道:“错了,是香一个。”
娘是个女人,不管生得多美,就一定婆婆妈妈,白日里罗唆,晚上也不忘唠叨,她
老是笑着说:“崇卿、崇卿、裤子不要玩得那么脏,还有啊,要记得多读书喔……”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小红脸每天蹦跳跳,然后,有一天下午,在巷子外头,娘紧
紧拉住自己的手,压低了嗓子,急切嘱咐:“崇卿……这件事情……千万千万不可以告
诉爹爹……”
不太像是平常的娘,她显得很慎重:“答应娘,你一定要乖乖听话,知道吗、知道
吗……”
知道吗……崇卿……娘做的每件事……全都是为了你好啊……
轰飕……狂风暴雪之中,耳边传来凄厉的风声,白茫茫的雪块扑面而来。狂风掀翻
屋顶,撕裂树干,屹立不摇的少年心生感应,霎时仰天怒号,如颠似狂。
风雪交加,河水成冰,一脚朝小溪踩落,便像踏上硬石。今冬酷寒若此,明春想必
又是大旱年。
冬日越冷,夏日越干,年年都是大旱年,老天爷真是神威莫测啊。
好像是爹爹说得吧,他说这是天罚……这偌大的人世间,只要有一个人选了凉薄,
成了坏蛋,第二个人很快就会跟进,然后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如同瘟
疫感染,只要有人跨越了那条线,每个人都会跨过去……最后天下就要满布恨火,直到
招来修罗,降下天罪为止。
罪与罚……爹爹说这三字时,眼角噙着泪水,一边喝着老酒,看来像是很无奈。那
时心里很好奇,就这样问了:“大家都跨过了线,那爹爹也过去了么?”
还记得爹爹宽阔的肩膀驮了下去,嘴角挤出深深的苦纹,就没说话了。
听这话时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如今几年过去了,身子越长越高,直到比爹爹
还高还壮,他才懂了那件事。
爹爹早就跨过去了,不管为了什么理由,他早就跨过去了,成为当今的大人物。
懂了爹爹的苦恼,如今,他也来到悬崖之旁,等着跨过去。
不过有一点不同,他没有犹疑,更没有爹爹的惆怅。为了那个理由,他已经琢磨自
己七个寒暑,扔掉了童玩,吞下苦得不像话的毒虫,即使要跨越界线百趟千回,他也在
所不惜。
必须赢、必须不断赢……什么哲尔丹、什么苏颖超,他根本没看到眼里,为了打败
爹爹打不倒的人,为了做爹爹做不到的事,纵使全天下都说他是个坏蛋,他也会冷冷地
回答……
“那又怎么样?”少年仰望天际,咬牙切齿,牙龈里渗出愤怒的血丝。
通体黑衣,头戴面罩,即便是望向老天爷,少年的眼神也不忘挑衅。
吹足了风,心满意足了,黑衣少年跨过地界,前去寻找他要的东西。
村落里有面大红砖墙,那里有着石灰粉绘的记号。一只扬喙振翅的猛禽,就这样缩
在墙角儿,等候“晓事”的人过来。
“东西”应该便在左近……
蹲身下地,审视墙角,沿着鸟喙去看,不过略略张望,便已瞧到异样之处。
地下有着奇异痕迹。入地三寸,红中带黑,浑像地面受了魔火焚烧,方才生出这道
裂痕。
黑衣少年深深吸了曰气,只在低头察看地下异状,赫然间,他的眼皮颤眨不休。
真没料到会见到这玩意儿,大狼蛛,本该在冬日沉睡的毒虫,此刻居然爬入裂缝,
盘据不走。看那张牙舞爪的狠样,狼蛛好似睡饱了觉,直待发泄那多余的精力气血。更
令人惊奇不解的,八脚虎明明坐镇在此,远处居然还有大批蚂蚁成群结队而来,看它们
好似受了火痕召唤,竟然忘了狼蛛残忍好杀的凶性,更似忘了自己闻风丧胆的鼠性,只
一只只涌入裂缝之中,要与那天敌决一死战。
千万年来做人家的米饭,血海深仇,今日一次了断。大批兵蚁好似欲待复仇,瞬与
巴掌大的八脚毛蛛对峙。虎吃羊、羊吃草,天道即轮回,这是神佛订下的懿旨,谁能说
个不字?黑衣少年睁大了眼,只在细细观看裂缝里的生死搏斗。他想瞧瞧会有什么事情
发生。
混战开打,可怜胜负立分。看大批兵蚁断脚残肢,却挡不住大狼蛛的威力。上天很
不公,让怪物生得这般凶狠巨大,双方体型相差千百倍,兵蚁们好似被火痕骗了,只能
一只又一只挣扎战死,全都无能为力。
很快地,裂缝里仅存一只可怜虫。壮烈的场面吸引了面罩下的目光,失去兄弟的小
蚂蚁,单独面对大狼蛛,最后的小小孤军要如何奋战下去?黑衣少年双手握拳,咬紧牙
关,他想知道小蚂蚁的下稍。
如同过去的百万年,大狼蛛挥爪挑衅,戏弄玩耍,无助的小东西只能惊吓退后,哀
哀哽泪。一步又一步退后,陡然间,小蚂蚁惊吓了,它踩到了同袍弟兄的残骸尸身,也
已见到自己的结局。
天道轮回,猛虎吃白羊,亿万年来恒久不灭的故事,便在背后的尸堆里。将死之刻,
小蚂蚁听到慈悲的呼唤,天边传下极乐天籁,它们一起催促着:“别怕、别怕……乖乖
被吃吧……乖乖被吃个几次,下辈子就有机会投胎当狼蛛了,那样你也可以吃别人了…
…快啊……”
小蚂蚁跳起来了!
百万年也见不到一次的景象,就在面前生出。面罩下的双眼微微一怔,他见过生翅
飞蚁,却没见过蚂蚁能似蚱蜢一般,飞身扑起纵跳。只见小蚂蚁扑上狼蛛的脑门,像是
要对上天示威,看……蜘蛛的甲壳被咬破了,它倒地了,不动了、僵死了……筋疲力竭、
断了三只脚的小兵蚁摔滚在地,彷佛淌着泪水,向那满天神佛悲声哭嚎……
最后的孤军,打破了上天给它的界限。因为它不愿成为命定的输家。
热泪盈眶中,伸指轻触蚂蚁尸体,体会那濒死的心境。
“杀!我要杀……杀死……杀光……”死前的一刻,小蚂蚁像是声嘶力竭,湍急诉
说,殉了,它活腻了,它破不及待地想把这身血肉还给老天爷,吃来吃去的把戏,它不
玩了。
黑面罩下的泪水不住落下,泪水化为热油,添浇那股不平火气……霎时拳头喀喀作
响,喉间爆出“声雷。
“杀!业火魔刀!”
神佛舍弃我等,魔刀不舍众生,地下的火痕来自业火魔刀,小蚂蚁的胜仗验证了传
说,魔刀引人入魔,能够焚烧万物血性。只要绝望临身,心中不平,那把业火越能烧得
通天高,从此以小搏大,以弱击强,以寡敌众,挑战满天神佛定下的规矩。
魔刀在手,便连妇孺也敢放手一战。更何况是他?勇闯太医院的无敌天王!
黑面罩下的目光泛起怒火血丝,他遥望远方,但见绵延不断的火烧痕迹一路向北,
直指三里外的山神庙。
狂风暴雪中,雄伟的身子俯体下弯,对准三里外的那处地方。须臾之间,重靴踏地,
全身紫光弥漫,地下深坑一个个践踏出来,雪花扑面,转眼又被抛到脑后,他像雷电般
奔腾而去。
到了,年久阴森的山神古庙屹立在前。那里有他要的东西。
积雪盈尺,庙门外杳无人烟,在这白茫茫的黑夜里,最合适干些不为人知的勾当。
黑衣少年有如捷豹,自于庙外快步绕行,来回一圈望过,已将庙旁守卫探查清楚。
就是这地方没错。屋檐上、廊庑下、山门前、广场后,满是黑衣高手。
四面把持、八方守卫,这座古庙何其有幸,却又何其不幸,成了“镇国铁卫”今年
最后一回的聚会之地。
风声呼啸而过,黑衣少年蹲身下来,暗暗盘算方略。他要无声无自心地潜入古庙。
抬眼望上,屋檐趴伏两人,山门外的树林另藏八名好手,这十人当属客栈“第二楼”
的人物,虽非顶楼的绝世高手,但他们的职责本就在探查,并非要与敌人放对。
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入庙里,怕比直闯太医院还来得更难。一旦东窗事发,给
人揭穿了身分,定会惹出轩然大波,再让爹娘大吵一架。想起爹爹那张诚恳木讷的老脸,
他就不忍心。
该去么?少年有些犹疑,但这迷惑很快便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那无与伦比的
自信。
真龙亲传,这便该与“无敌”等义!欲穷千里目,他必须更上一层楼!
蓄势待发,屈膝向下,开始深深吐纳。依着爹爹教导的密法锻链筋骨,从小忍耐无
数外人不能想像的苦痛,他才能做到许多常人不能及的事儿,例如像这件……
左右两手各扣一枚梅花镖,筋肉锁紧,全身经脉灌注内力,药酒泡出来的外门硬功,
让他全身散出隐隐淡淡的傲人紫光,雄浑内力加上雄壮筋肉,两股气力加总,便能……
嗖!中指弹射,梅花镖旋转不定,破空而出。须臾间连过五十丈,一望树林天际,
一望庙顶屋檐,钢镖旋动越来越快,终于,半空绕出一个大弧旋,直朝黑衣人众而去。
钢镖来势迅捷,望来便如有人隐伏西北角,正自出手暗算,没人能料到这原是五十
丈外东南角射来的暗器。
果然,黑衣人纷纷转头,各由高处跃下,前去察看敌踪。这些人手脚俐落,不到十
下记数,便能一一返回,自己必须在刹那间连过五十丈,尤其难处在于地下,一脚踩落,
下头可以是松软及膝的白雪,也可以是个大深坑,没人知道下头会是什么。
管你的!紫光弥漫全身,真龙亲传的神功发动,铁靴飞踏而出,脚步越来越大,步
伐越来越猛,两旁景物呼啸而过,什么都不想的少年,如同一尾疯龙。
五十丈、三十丈、二十丈,庙门迎面飞来,他必须速速找到入庙之处,他不能硬闯
进去。
最后十丈逼近,眼里也见到了一面气窗,从那儿可以溜入神殿,藏身大梁之上。
嘿……吐气扬声,起身纵跃,两手射出了绳索,勾住屋檐一角,身子晃荡不休,也
消弭了飞冲而来的猛劲。他悬吊檐下,凝视五丈外的气窗,霎时瞳孔收缩,牙龈轻咬。
糟了……气窗太窄,自己肩膀过于宽阔,恐怕穿不过去……
该怎么办呢?硬撞上去,定会给人发现行踪,可要撒手认输,这又不是他的性子,
黑面罩下的虎眼微起犹疑,正在此时,屋顶传来细微的落地声,适才离开的探子回来了,
仅需几步路走来,他们便会发现自己。
倘若失手,他会被数十名绝顶高手围攻,平常口中的那些叔叔伯伯,真到翻脸不认
人的时候,他们会打断自己的四肢,废去自己的武功,再到爹爹面前推称不知……当然
他们会发誓缉凶,然后暗地拿许多事情要胁自己……
来吧,看谁狠……黑衣少年目露挑衅之光,他凝视着五丈外的气窗,狠命握住拳头。
无声无息向后一荡,少年顺势前扑,已如闪电般凌空飞向气窗。眼看身子便要撞破
窗弦,在这生死一刻,真龙弟子展现了无比身价,他举起右掌重重一拍,硬将左肩打落
脱臼。
喀地一声轻响,剧痛攻心之间,身子也已穿过了窄小气窗,而那悬空摇摆的两道绳
索,也像是自己饲养的小蛇龙,乖乖随入大殿,藏于腰中。
好容易闯进神殿,黑衣少年痛得双眼翻白,眼见大梁便在面前,但此刻自己左肩脱
臼,仅余右手可以出力,情急下只能探出两指,迳往大梁一勾,指力到处,便也让他凝
身不动,凌空悬梁。
正要滚上大梁躲藏,忽然头顶传来呼吸声,只惊得他险些坠下梁去。
抬眼望上,大梁上还有一个人,他也和自己一样藏身屋梁,只是不同于自己两指蝠
悬的窘迫神态,这人容情悠哉,只懒洋洋地睡在梁上,一双眼睛好似含着笑,只在打量
自己。
不速之客身穿白衣,长发披肩,年约三十出头,黑衣少年大为震惊,他一不知来人
身分,二不解对方为何来此,此时此刻,敌友不明,他只能……
咬紧牙关,两只指头发出了雄浑力道,紫光弥漫间,黑衣少年身子挺起,缓缓高过
横梁,他凌空劈腿,右足指向梁上君子,鞋尖亮出了寒锐冰刀。
足刀已出,黑衣少年的意思很明白,他要在刹那间解决不速之客,唯独如此,方能
确保此行的平安。筋肉紧缩,他慢慢调匀了呼吸,立时要展现他那不可思议的身法……
正要发力扑前,猛听梁下传来一记呐喊:“停!”
黑衣少年愣住了,那白衣大汉咧嘴一笑,伸指向梁下点了点,示意他低头去看。黑
衣少年满心惊疑,眼珠子略略下垂,霎时见到了一块大黑布。
诡异的大黑布,居于神殿中央,看它正中隆起,四角隐见烧焦蜷曲,像是盖了一只
烧火大铁盆,这才把黑布烤得焦黑。
找到了!黑衣少年瞳孔放大,掌心不自觉地出汗,因为他见到了“东西”!他望着
大黑布,莫名间热血沸腾,只是目光略略挪移,便又在刹那间冷静下来。
黑布旁站着一名男子,看他腰悬琵琶,右掌高举,彷如大日如来般凛示众生,那个
“停”字便是出于此人之口。黑衣少年深深吸了曰气,顺着那人的手掌去看,只见殿门
口停下了大批人众,这帮人也做夜行打扮,毫无疑问,他们都是客栈的爪牙。
十八学士、十二药叉,无论名字是什么,总之都是六大帐房豢养的密探。黑衣少年
冷冷一笑,他既然打得垮太医院的六十名高手,又何必怕这三十个宵小?此时能让他小
心在意的,只有……
眼光从殿上扫过,最后回到了大黑布旁,便在此时,眼睛一眨,却也见到了那六个
黑影。
像是蹲在地下的石头,这六人一身黑衫,乍然望去,好似是黑布的一部份,怎么也
瞧不到人。
六道轮便在眼前,今日只能智取,不能力敌,黑衣少年默默翻身大梁,朝那白衣
怪客瞪了一眼,警告对方莫要妄动。那人倒也没有趁隙出手,只向自己笑了笑,示意友
善。
黑衣少年曾一举摆平六十来名蒙汉高手,人面不可说不广,他反覆打量白衣怪客的
形貌,只见对方与自己相距八尺,此人鼻梁如虎,颧骨似豹,一头长发垂在面颊旁,形
貌可说极为威武,可他连番思索,却怎么也瞧不出这人的来历。
神殿里一片宁静,梁上两名高手窥视,梁下十八学士、十二药叉尽数到齐,再看镇
墓兽也已牢牢看守着魔刀,场面肃杀,当直静得让人怕。
嗖地一声,大黑布旁的那只手放落下来,便又肃立不动,好似卫兵一般。门口的黑
衣人众睁大了眼,只在盯着黑布旁的七个男子,各自议论纷纷。神殿门口传来脚步声,
人群中走出一名男子,他手持铁伞,盯着黑布旁的男子,大声道:“你到底是谁啊?四
当家又上哪儿去了……”
他一边说话,脚步一边上前,猛听一声凄厉尖叫:“停!”
停字之后,面前拍来一掌,险些打上了鼻梁。靠着这么一声大喊,黑衣少年也接上
了自己的关节,他痛入心坎,额头滚落冷汗,低头窥看,却见那琵琶男右手高举,面貌
阴森,好似吊死鬼的阴森模样。
那手持铁伞的男子给阻住了去路,自是一脸惊惶,他睁大了眼,喊道:“小子!你
阴阳怪气的,到底是干什么来着?这大黑布又是什么东西?”正唠唠叨叨间,猛听啪地
一声响,琵琶男挺胸肃立,鞋跟并起,大声道:“奉上喻!属下帅金藤!座次二十三!”
对方自称姓帅,偏生行径古怪,毫无帅气可言。那铁伞先生惊疑不定,他用力哼了
哼,冷笑道:“原来只是二十三啊,你这小小东西可知我是谁?”
对方打起了官腔,那帅金藤却似聋了,看他目光平视,立正不动,也不知是否在听
人说话,那铁伞先生道号“晴天遮伞”,眼见对方无礼,心头自感不悦,便道:“你听
了!
论起座次,我可比你高多了。本人座次一十八,乃是三当家座下十二药叉将之一的
高手‘宫毗罗’便是!你记清楚了么?“
“晴天遮伞宫毗罗”,长长一大串的得意名号,当真绕口令也似,正等着帅金藤出
声赞叹,突见他张大了嘴,喷出了一声吼:“奉——上喻!”说着鞋跟又碰出了一响,
喝道:“未时到!”
“宫毗罗”吃了一惊,道:“未时到?所以呢?”
好似在回答他的问话,背后六名瞎子全数起立,那“宫毗罗”大吃一惊,正要望后
退开,忽见帅金藤双膝并拢,右手带头一抽,七名男子应声解裤,竟在大殿里坦身露体,
露出了毛茸茸的十四条丑腿。
当众脱裤,意欲何如?黑衣众人无不目瞪口呆,正要问话,忽听哗啦啦之声响起,
这群人竟然就地洒起尿来。
尿水四溅,骚臭冲天,眼看这七人毫无羞耻之心,极尽伤风败俗之能事,“宫毗罗”
慌忙举伞遮水,口中喝道:“干什么?干什么?你们疯了么?”话声未毕,帅金藤
双手拉裤,喝道:“穿!”七人动作整齐划一,裤腰高提、双手左圈右系,便在刹那间
穿回了裤子。
黑衣鬼众哑然失笑,都不知这七人是疯子是傻子,居然在这儿发狂?正耻笑间,又
见帅金藤领队,七只手掌七饭团,一同抛入七张嘴里,渣巴渣巴连嚼二十一下,便又吞
落下肚。
“奉上喻!”帅金藤嘴角沾着饭粒,朗声喝道:“正统十年腊月二十九未时,中餐
完事!”
洒完尿、吃完饭,六名瞎子便又盘膝坐地,迳自念起经来了。黑衣众忍俊不禁,顿
时槌胸擂地,全数哈哈大笑起来,那帅金藤则是含胸拔背,如镖枪般立在黑布旁,对笑
声充耳不闻。
可怜的七个傻瓜,默默忍受讥笑辱骂,这一切苦心意旨,说明了他们的八字职责,
曰:“寸步不离,岂敢有失。”黑衣少年藏身梁上,把这七人的情状望入眼里,心中暗
生同情之意。
天下是座大客栈,躺着睡觉的是皇上,总管权事的叫“大掌柜”,他有六个精明帐
房。这六人管了六件事,二当家控兵众、三当家管禁宫、四当家握厂卫,加上刺探敌后
的老五、计算国库的老六、横扫江湖的老七,大小权事全给他们抓在手里,无论是六部
尚书、抑或是锦衣卫统领,身边都给他们安插了一个眼线,这就是客栈无孔不入的手段。
镇国铁卫就是一个小朝廷,若非这般森严残酷,岂能养出这些木偶也似的杀手?
“很好,人都到齐了。”黑衣少年正自低头思索,忽听神像后头传来了说话声,想
来是上头的人到了,霎时全场肃立,再无一点笑声。
大殿一片宁静,但闻脚步阵阵,黑衣少年屏气凝神,极目而望,只见殿后转出了两
名男子,前头那人黑衣蒙面,体格胖壮,似比自己还要雄伟,黑衣少年当然认得他,这
位便是外门功夫练至顶点的七当家,一身铁布衫,堪称刀枪不入。黑衣少年正盯着七当
家,忽见身旁白衣怪客直起腰来,这人原本雍然闲适,半躺半坐,此时却如花豹栖树,
目光一瞬不瞬,只在盯着七当家背后,少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登时见到了一名老者。
不同于七当家的宽肩厚背,第二人却是个高瘦老者,他并未戴上面罩,一头霜发,
腰悬长剑,约莫六十来岁年纪,看他身穿大绸,便如大户人家的员外一般,怎么也不像
镇国铁卫的人。黑衣少年陡见这人到来,心下却是一惊,赶忙趴倒梁上,秉住了呼吸。
此行的指挥现身了,他是全场职级最高的人。黄金指环是他的认记,这位便是客栈
初创的第一位元老重臣,“剑寒”金凌霜!
老者缓步行上大殿,站到了第四张蒲团,轻举右手,微微向下一指,霎时在场四十
八人同声坐地,动作之整齐划一,丝毫不让帅金藤等人专美于前。
众所周知,金凌霜出身昆仑,服侍过前后两代的神剑主人,可说是大掌柜最为信任
的心腹。据说昆仑覆灭之后,此人苦练剑法有成,已能在剑上运出半尺青芒,黑衣少年
武功虽高,却没把握一定赢得过他,更何况此刻高手云集,万万不能冒然出手。转看那
白衣武士,目光也甚肃穆,想必也知晓金凌霜的手段厉害。
众人就座,七当家也盘膝坐上了第七张蒲团。金凌霜游目四顾,眼见全场安静无声,
缓缓便道:“适才前线传来消息……”他作势鼓掌,轻声道:“襄阳之战,大获全胜。”
四当家带来了好消息,黑衣恶鬼立时拍手鼓掌,掌声虽响不乱,齐声而来,同声而
毕,足见四当家御下颇具威势。金凌霜目光扫过大殿,悠悠又道:“怒匪为夺西南第一
大城,先破汉中,后转荆州,前后攻城不下一十二次,此战之后,形势消长,便该是我
们反攻了。”
朝廷反攻西北,一统江山便在眼前。黑衣众鬼便又大声鼓起掌来。金凌霜笑了笑,
又道:“诸位先不必急着鼓掌,你们之中有谁知晓,咱们此战为何获胜?”
若要让场面安静无声,最快的法子不是呼喊,而是问一道题目下来。果然四当家垂
询一出,满场人众全数低头。客栈中人出身朝廷,自知“言多必失”的道理。一时间大
殿一片萧条,除了北风呼啸,余无声息。金凌霜久居四当家,自也毫不惊讶,当下伸出
手指,便朝人群点去。
黄金手指随手挥来,那帅金藤原本坐地不动,一见顶头上司伸指定向自己,霎时好
似身受隔空拍力,双靴并拢,啪地一声亮响,全身肃立,如僵尸般跳了起来。黑衣鬼众
见了活跳尸,无不心下一惊。金凌霜微笑道:“咱们为何会打赢襄阳之战,说起来和二
十三有些干系。”他撇了帅金藤一眼,淡淡地道:“二十三,告诉弟兄们,你过去驻扎
在什么地方?”
“奉上喻!”帅金藤又喊起来了,他双手贴紧裤缝,朗声再道:“属下前赴南直隶
长洲,至今已达第十年!”
襄阳与长洲相距千里,一处江东,一在西南,彼此怎会相互牵扯?黑衣鬼众听得此
言,自是满心诧异,金凌霜也不解释,迳自再问:“二十三,告诉大家,你这十年在长
洲做些什么?”帅金藤把军靴一并,大声答道:“未将十年来尽忠职守,只在看管那柄
刀!”
全场原本交头贴耳,陡听帅金藤口称“那柄刀”,一时之间,全场鸦雀无声,好似
吃了哑巴药。
长洲有座大炉,名唤洪武,乃是十余年前神剑诞生之地,此事人尽皆知,只是想到
“那柄刀”,却不能不让人心中犯疑。殿内诸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人人都想开口问,
可话临嘴边、却都缩了回去。宫毗罗咳了一声,他眼望那块大黑布,嘶哑地道:“四当
家,这……这块黑布究竟是……是……”帅金藤不便回答,只得转望上司,却见金凌霜
上前一步,坦然道:“你们猜得不错,黑布下头便是业火魔刀。”
大黑布就在面前,望来好似盖着一桶炸药,满场人众干涸嗓子,全都傻住了。
围堵勇剑、看守魔刀、遮蔽圣光。这便是“镇国铁卫”最最挂心的三样大事,十年
过去了,勇剑不成气候,圣光仅止谣传,连魔刀也是不见踪影,本以为可以太太平平稳
渡下半辈子,谁晓“业火魔刀”居然存于人间,甚且早在“客栈”的掌握之中!
金凌霜微笑又道:“诸位,襄阳大战之所以能够获胜!便是仰仗了这柄刀。大掌柜
担心天炉人手不足,这才召集大伙儿同来江南,将魔刀平安运回北京。”众人中稍有见
识的,无不寒了一双眼,却还有不晓事的,兀自纳闷来问:“对不住,咱还是弄不懂,
为何…
…为河这柄刀放在这儿,便能帮忙打嬴襄阳贼匪?它能千里做法么?“
金凌霜微笑道:“说得好,它确能千里做法。不是这样,咱们怎么引得开那个人呢?”
饵,这是饵。这下全场都懂了。诸人眼光发直,痴呆之中,却也把关连看得明白。
业火魔刀出土,专来引诱魔王,有了诱饵,大掌柜便能算定魔王行踪,让西南前线
的大都督打赢那场关键会战。这确实是一招妙棋,也能反将敌人一军,让对方顾此失彼。
可是……这招棋也有不妙之处,它好像有个名目,叫什么弃……什么保……
弃车保帅?众人大惊失色:“老天爷!难道大掌柜要咱们集合长洲,便是要对付秦
…
…秦……“没人敢说那个名字,却只有金凌霜笑眯眯地说了:”没错,正是要对付
秦仲海。咱们加把劲儿,好好让人家见识一下客栈的待客之道,懂了么?“
大事不妙,襄阳既然败北,魔头八成来到了江南,四下阴森,好似那跛者随时会冒
将出来,全场高手毛骨悚然,连梁上少年也感到了凉意。猛见一人手持铁伞,慌张站起,
正是那“晴天远伞”宫毗罗,听他喊道:“因达罗,快快快!赶紧砸烂这柄刀!别让魔
王拿走了!”
一名黑衣人闻声起立,此人身高体壮,宛若巨人,手上却拿了一只朱红宝棍,想来
便是十二神将中的“因达罗”了。他冲上前去,一棍便朝黑布砸下,却又听得一声怒喊
:“停!”
帅金藤高举右掌,单手挡住了朱红宝棍,这下功力一显,果然极有门道。不过众人
心慌意乱,谁都没心思喝彩,那“宫毗罗”吞了口唾沫,慌道:“请问四当家,这东西
好生邪门,你怎不让因达罗下手毁去?”
神剑魔刀一母所生,两柄神兵并驾齐驱,传说“业火魔刀”引人入魔,小孩子拿了
可以杀人,弱女拿了可以伏熊屠虎,如果落到真正的勇士手里,天下却是什么个惨况?
众人想起魔王的凶貌,无不齐声高叫:“快啊!快快毁去这柄刀啊!”
金凌霜笑了笑,摇头道:“傻小子,你想害死因达罗么?”众人满面疑惑,不解其
意。金凌霜手指大黑布,淡淡说道:“若想毁掉魔刀,第一步便是要掀开这块大黑布,
先瞧瞧它,之后再拿着铁棒重重砸向刀刀,诸位说是么?”
不掀黑布,自然不能下手毁物,这话再平常不过了,众人都是点了点头,金凌霜含
笑道:“诸位,当年欧阳南便是第一个摸到魔刀的人,你们可知他的下场如何?”
欧阳南便是铸铁山庄之主,也是打出神剑的一代宗匠,众人听得大名,莫不心生凛
然。一片宁静间,只听金凌霜叹道:“他疯了。”众人惊道:“疯了?”
金凌霜微微叹息,道:“十年前彗宇横空,东厂造反,魔刀便在动乱中出土,那一
夜欧阳南目睹魔刀降世,却也给业火烧成了重伤。此事你们可曾知晓?”多年前“洪武
天炉”忽生大火,非但烧裂了炉身,也焚尽了炉畔树林,帅金腾等七人长年镇守炉门,
自是深知典故。只是诸人职在看守魔刀,虽听上司提起典故,却也不便言语。只听金凌
霜又道:“那夜欧阳南身受重伤,动弹不得,但病榻间辗转反侧,就是放心不下那柄刀,
第二日便吩咐徒弟巩狮儿,命他将魔刀带回府里,他要亲自藏入剑坟。”
“铸铁山庄”乃是武林第一铸剑世家,如今的少主欧阳洵更是朝廷册封的兵器使,
众人听起典故,自是兴味盎然,金凌霜又道:“巩狮儿听师父说得郑重,第二日午后便
亲去天炉查访,谁知这么一瞧,便惹出祸来。”诸人厂卫出身,多是幸灾乐祸之辈,闻
得此言,眼角无不泛起了笑意,纷纷问道:“什么祸事?”
金凌霜叹道:“魔刀不见了。”
“不见了?”诸人异口同声,心下自是大感惊奇,金凌霜颔首道:“正是不见了。
那时巩志进了天炉,眼看满地铁渣,却无宝物的踪影,慌张之下,便急急上秉师父,欧
阳南一听东西无故消失,自是勃然大怒,也不听徒弟的分说,便硬派他一个监守自盗的
罪名,痛加责备之余,更要他把东西交出来,否则便要逐出师门。”
众人听这巩狮儿倒楣之至,无不干笑几声,那“宫毗罗”道号“晴天遮伞”,闻得
此言,却是心有灵犀,听他赞道:“好一个巩狮儿,这人胆识不同凡响,居然连师父的
东西也敢偷!都说家贼难防!厉害!厉害!后来呢?”晴天遮伞,见不得光,这“宫毗
罗”果然满脑子的黑暗,却听金凌霜冷冷地道:“你说话得留神些,这位‘巩狮儿’便
是巩志,他若是这等无耻宵小,岂能受大都督重用?”
龙手大都督有四名随身参谋,参与机要,巩志正是其中之一,没想这人竟是长洲炼
铁师出身,外号还叫什么“巩狮儿”。那宫毗罗干笑道:“哎呀!开几句玩笑而已,别
误会了。巩参谋生平正直,我早料到他是给人栽赃的,厉害,厉害。”
金凌霜见惯了顺风使舵之辈,听他改口改得生硬,却也不以为意。正要再说,却听
一人笑道:“妙极!妙极!我知道了!我知道是谁偷走魔刀的了!”说话那人法号“珊
底罗”,十二神将排行第七!只因下巴外突,客栈上下多昵称为“焉知非福”。金凌霜
哦了一声,冷冷地道:“你晓得谁偷的?说来听听吧。”
那人哈哈大笑,拱手道:“四当家,您老人家总是不居功啊。看这手法天衣无缝,
当然您亲自偷取的吧?事成之后,顺手再嫁祸给巩狮儿,神不知、鬼不觉、阴险狡诈,
专挑人性弱处着眼,当真让人敬佩啊!”众人听他言之凿凿,无不目望金凌霜,眼中露
出佩服之色。
金凌霜大为恼怒,冷冷地道:“客栈是哪一年创立的?”
众人啊了一声,这才想起客栈创立是正统朝的事儿,那魔刀出土却该是景泰朝的事
情,眼看金凌霜目光满是鄙夷,那“珊底罗”不禁脸上一红,天幸自己戴着面罩,否则
更加无地自容了。
客栈失马、焉知非福,这等蠢人少一个是一个,“珊底罗”开口丢丑,便听“宫毗
罗”接口道:“那倒可惜了,这个案子做得好生漂亮,却原来不是咱们客栈下的手。依
此看来,这案子必是怒苍山的‘御赐凤羽’下的手,对么?”御赐凤羽老谋深算,轻功
高绝,若要行窃栽赃,自是易如反掌,众人正要称是,却听金凌霜叹道:“唐士谦当年
还是正教掌门,人称‘青衣秀士’他隐瞒匪逆身分都来不及,怎会下手来夺魔刀?”
十年前怒苍山还是一片废墟,五虎上将分居四方,确实无力劫夺魔刀,这也不是、
那也不是,众人无不睁大了眼,纷纷来问:“到底是谁偷的?可是少林方丈么?”
金凌霜勉力按耐性子。他昔年是昆仑第二交椅,门中虽有急功近利之徒,却少有愚
笨之人,听得一群笨蛋连番开口,不免内心微怏,摇头道:“你们别再猜了,魔刀既非
巩志监守自盗,也非外人偷取,它是欧阳南自己盗走的。”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大感惊疑,连梁上的两名君子也是微微一愣。听那珊底罗惊道
:“这不是荒唐么?这欧阳南既然打出了魔刀,那柄刀便是他的东西,他想拿便拿,爱
扔便扔,干啥要偷?”同伴天真烂漫,宫毗罗登时笑道,“还不懂么?欧阳南的武功才
几两重,哪能保得住魔刀?他这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明里嫁祸给徒儿,暗地却
把魔刀藏起来!哈哈!哈哈!厉害啊厉害!”
晴天遮伞,见不得光,宫毗罗心肠虽黑,果然看得穿所有阴谋毒计。众人心下一凛,
方知欧阳南心机深沉,想他自己无力保住魔刀,便伪称东西给徒儿盗走,来日若有武林
高手上门逼问,他便推称不知,确实是条釜底抽薪的妙计。
客栈失马,焉知非福,那珊底罗愚笨至极,却还没听懂道理,蹙眉便道:“不对啊,
这柄刀既然是他自己偷的,他又为何来责骂徒弟?他不怕徒儿造反么?”宫毗罗哈哈笑
道:“傻子!不牺牲自己徒儿的令誉,哪能取信于外人?这欧阳南好毒好辣,为了保住
魔刀,不惜让自己的徒儿背黑锅,说来咱们客栈该请他来当军师才是,哈哈!哈哈!厉
害啊厉害!”
世上最惨的事,莫过于给人栽赃,更何况下手之人还是自己的师父?众人听得巩志
成了替死羔羊,无不暗暗摇头。珊底罗蠢得无救,宫毗罗却又精得发黑,金凌霜越听越
恼,冷冷便道:“你们全说错了。欧阳南是拿了这柄刀没错,不过他并非刻意嫁祸给巩
志,他没这般阴毒。”
众人大感诧异,纷纷问道:“此话怎说?”金凌霜淡淡地道:“道理再简单不过了,
他根本不知是他自个儿偷取了魔刀。”众人听得此言,莫不笑了起来,金凌霜又道:
“当年我听大掌柜提起此事,心下也感不解,以为他有意玩笑,事后问过巩狮儿,才知
事情真是如此。”
他开口说话,众人便又静了下来,听他道:“当时魔刀不翼而飞,巩狮儿也蒙上不
白之冤,他推测案情,要不门内有人捷足先登,抢先一步盗走魔刀,再不便是师父老眼
昏花,其实炉内根本没有宝贝。他身处嫌疑之地,有心查个水落石出,便找来了衙门的
洪捕头商量。”
场中一片宁静,连两名不速之客也只伏梁不动,都在专心听讲,金凌霜又道:“当
时东厂政变,朝廷大乱,长洲知州上北方述职去了,地方上便属巩志最大,他私下找来
了长洲的捕头,请他安排眼线,牢牢钉住门内上下,想来贼人瞒得过一时,却瞒不过一
世,久而久之,定会露出马脚。”珊底罗呵呵傻笑道:“会露出马脚的哪算贼,那是蠢
贼。”
金凌霜淡淡又道:“也许如此吧。果然那位洪捕头足足查了一个月,全都找不到可
疑人等,只得依实告诉了师爷。巩志身受师父猜疑,偏又无法洗刷,自是烦恼不已,那
洪捕头安慰道:”你也别慌,我瞧尊师也不见得真个疑心你,否则他又何必每晚亲自出
马,查访贼子的踪迹?‘“众人心下一凛,均知上司说到了关键处,宫毗罗冷笑道:”
老家伙为德不卒,这可现出原形了。“金凌霜点头道:”当时巩志一听内情如此,便也
留上了神,赶忙再问详情,这才知道师父每晚三更之时,必会离庄出门,行踪颇为隐密。
只是洪捕头知道他是苦主,身分又高,自也不好盘查。巩志精明过人,隔夜众人熟睡之
后,他便暗中跟随师父,果见他三更半夜悄悄出门,却不知要去何处。巩志一路随着师
父,师徒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深山,这才见到欧阳南从地底下掘出一柄刀,之后抱着魔刀
欢歌载舞,闹了大半夜之后,方才把刀埋了回去。“
众人满心纳闷,全在猜测欧阳南的用意,金凌霜又道:“当夜巩志见了异状,自是
大感惊讶,不知师父在弄何玄虚。第二日早,他趁机旁敲侧击,向师父探问魔刀下落,
老人家一听宝物二字,却又发了脾气,狠狠赏给徒儿一顿白眼。”众人闻言便笑:“这
巩志真是老实,吃亏吃大了。”
金凌霜叹道:“巩志是个孝顺的人,他起先深感悲愤,以为自己做了师父的替死鬼,
只是隔了几天,却又察觉另有隐情。他每晚跟随师父,发现老人家非但夜夜出门,把玩
魔刀的时光更是越来越长,到得后来,居然三五天不见人影,可回来之后,却总是神思
恍惚,问起他去哪儿了,他却一脸茫然。至此巩志已然明了,师父确实不知魔刀的下落,
因为他早已失心疯了。”众人议论纷纷,各有不信之意,宫毗罗冷笑道:“骗小孩的疯
话,这对师徒串通好啦!”
金凌霜也没反驳,自顾自地道:“短短一年不到,欧阳南晨昏颠倒,白日里睡至中
午,夜半却来出游,好似蝙蝠一般。铸铁山庄上下都知有异,却也不敢声张此事,都怕
给人听说了笑话。巩志有心替师父治病,便私下托人前去战场,盼能找回失踪已久的大
公子,或能以亲情挚爱唤醒他。”
众人多不知欧阳南还有个儿子,此刻闻得巩志的孝心,自都悻悻以对。珊底罗呵呵
笑道:“后来呢?魔刀便给四当家偷走了?”金凌霜斜睨他一眼,摇头道:“天不从人
愿,巩志虽然孝顺,朝廷与怒苍却择战开打,天下爆发大祸,师弟回不了家,师父也只
能白日里正经、半夜里疯狂,日夜荒唐过下去。待得怒苍崛起,改朝换代后,欧阳南的
疯病益发沉重,一日大刺刺地扛着魔刀回家,说要北荡少林、西灭怒苍,自称武林盟主。
当时师父力气大得怕人,几十人都拉不住,巩志吓得傻了,他听说本朝武功第一的大都
督恰在江南,便急忙向他求援,之后真龙出手,一举降伏了欧阳南,魔刀的消息这才传
了出来。”
众人听得大都督出手,自是面露敬意。此人武功高绝,虽不以天下第一自居,却也
差相彷佛了,想来欧阳南纵使左手神剑、右手魔刀,伯也要给打得满地找牙。
金凌霜又道:“伍爵爷制服了欧阳南,便也将魔刀带回北京。他见这柄刀满是邪气,
便想下手毁去,奈何前后拖了半年,每回找了匠人下手,这些工匠却是偷的偷、盗的盗,
反而引发无数事端,大都督自知镇不住魔刀,又伯家中妻小给魔物引诱,无奈之余,只
好将这柄刀交给客栈,由大掌柜亲自看管。”奇事接踵而来,众人偷眼来看大黑布,想
起魔刀如此神奇,内心虽感害怕,却也隐隐生出一股期待,就盼一会儿能亲睹魔刀真貌。
虽无寸尺觊觎之心,但能瞧上一瞧、摸上一摸,总算也不虚此行了。
金凌霜又道:“魔刀主宰七情六欲,见到魔光之人,无不想据为己有,只是魔刀再
神奇百倍,却也奈何不了大掌柜。他手握神剑,乃是天下唯一不受惑之人,也是因此,
他并不似伍都督那般忌惮魔刀,当下便起意藏入天炉,留待来日大战之用。”
众人颔首称是,看这柄刀威力果然不凡,居然能左右千里外的战局。想起襄阳战事
已定,自是暗赞大掌柜见识高远。只是赞归赞,想起跛者将至,却也不免心生害怕,纷
纷问道:“请问四当家,大掌柜什么时候到?”
魔刀出土,魔王将至,此时大都督人在前线,唯有仰赖大掌柜出手,方能克制魔头。
眼见众人屏息以待!金凌霜却摇了摇头,道:“抱歉了,大掌柜很忙,没空过来。”
众人闻言呆傻,一时面面相觑,慌道:“没空……他……他在忙什么?”
金凌霜淡淡地道:“他说他得去见一个绝世美女。恐怕抽不出空来。”宫毗罗惊道
:“美…美女?她……她是谁啊?”金凌霜摇头道:“我不晓得,大掌柜没说姓名,我
也不方便问。”
操……死定了……
这十年关于“跛者”的传说不计其数,据说这人什么都杀,男的女的、老的小的、
飞的爬的,管他公母黄绿,飞禽走兽,一旦向他挑战,都切瓜砍菜似地剁得稀烂。天下
间除了龙手都督本人,谁也不敢与他单打独斗。可怜那一篇又一篇故事从幸存高手口中
传出,总让听过的人夜不成眠,最后逼得朝廷下达禁令,严禁提及此人名讳,否则战士
心存害怕,来日要如何面对魔王大军?想起要独力应付魔王,黑衣众鬼一时如丧考妣,
没戴面罩的一脸鸟云,戴着面罩的黑脸惊长,都觉祖上不积德,这才倒了大霉。
“操你妈*!”猛听脚步声急急响起,一名高手冲了上来,喝道:“老子在战场冲
锋陷阵,大掌柜在大后方猛操女人!横竖是死!老子今日决意反了!”刷刷刷,金光闪
动,六道金轮脱手飞出,直向大黑布而去,来人以死相拼,竟要下手抢夺魔刀。听他吼
道:“大家上啊!左右是死,早晚是死,不如干掉姓金的走狗,总强得过拼上秦仲海啊!”
真正硬底子的高手来了,黑衣少年大为振奋,自知来人是二当家手下,客栈座次第
九的“诸葛天环”,仗着一手“诸葛九连环一的功夫,这人打遍川中无敌手,连峨眉掌
门严松也败在他的手里,足见武功如何。
须臾之间,诸葛天环抛出六道金环,直朝黑布飞去,本人双环护身,一个筋斗飞来,
便已跃至黑布上空,随时能掀布夺刀。
“镇墓兽……”金凌霜双手拢袖,淡淡地道:“结阵。”
六道黑索闪过,索环相交,六响同鸣,如一声出,竟打得六枚金环倒弹过来。诸葛
天环自知危在旦夕,索性豁出命来,对金环不闪不避,反而下手来掀黑布。
魔刀到手,强弱易势,仗着天下第一刀的神威,诸葛天环必能扭转全局。
“帅金藤……”金凌霜蹙眉叹息,摇头道:“抓人。”
嗡地轻响传过,帅金藤拿出了血琵琶,伸手一扣,琴弦已然射出,眼看便要杀人封
喉,破体见血,诸葛天环怒道:“泥娃娃的小玩意儿!滚了!”手中金环一晃,大环生
小环,一分为二,当地一响,双环交扯,竟在半空锁住琴弦,时机算得极为精准。
帅金藤琴弦被锁,对手身形却已坠落,随时便会降落黑布之上,陡在此时,帅金藤
伸指轻拨,琴音袅袅,手中却传出了一股凌厉内劲,那琴弦本给双环绞住了,此刻却如
毒蛇昂首,正中对方胸口。诸葛天环为救性命,只得倒飞闪避,却也被迫远离了魔刀。
眼看对方坠下地来,猛听绷地一大响,四弦一声如裂帛,帅金藤立抱琵琶来遮面,
竟弹了一曲“十面埋伏”出来。琴音大起,嘈嘈切切,五弦纷飞如密雨,倏忽间人影飞
动,广陵客当先震开了子母金环,跟着身形旋如舞蹈,起跳、回旋、飞踢,右脚后抬,
正中敌人胸口。
看这位帅副统长相含糊,手下毫无含浑之处,无怪会给大掌柜请来镇守业火魔刀。
黑衣少年暗暗赞佩:“好身手,这二十三武功不算太差”一黑衣少年自己勤修苦练,傲
气过人,能给他称做“不算太差”,那已是江湖第一流的境界了。
诸葛天环座次第九,此时身子却倒飞而出,帅金藤武功竟是略胜一筹,他打败了九
当家,忍不住振臂高呼:“帅!”正庆幸得胜,惊见诸葛天环身子飞落,却是朝大黑布
压下,他心下一惊,慌忙哭道:“衰!”
诸葛天环虽败不乱,正要去掀黑布,须臾间六条长索飞射而出,半空控住叛徒,但
见诸葛天环四肢被俘,其中两条更勒住他的颈间,一左一右,逼得他舌头外吐,想来随
时都能扯断他的颈子。
六道轮回阵!最后一道机关现出,来势却是如此之快。黑衣少年虽然自忖武功高强,
此刻见了六道阵法的严密精巧,却也不免大为震惊。据说这六人为求心念相通,不惜自
毁双目,是以联手出招时毫无缝隙,更见无上威力,看来这趟路要能顺利夺刀,必有无
数麻烦。
正忖量如何对付敌众,忽见那白衣武士转面过来,口唇低动,轻轻向自己诉说两个
字……
歇……歇……谢谢?黑衣少年大为讶异,不知他要谢什么,正于此时,喀啦一声巨
响,不知怎地,大梁好似给砍了一刀,泥沙纷坠,屋梁断裂,黑衣少年大吃一惊,霎时
脚下一空,便已失足摔下。转看那白衣武士,却已逃逸无踪了。白衣武士拿着自己当垫
背,黑衣少年自是气得七窍生烟,还不及应变,猛听一声怒吼:“有刺客!”
梁上君子现身,梁下立时响起一片怒喝,铿地一响,寒剑出鞘,金凌霜本人已然纵
起出招,此人年过六旬,身手却矫健如少年,区区一个起跳,剑尖荡如蛇信,裹住了身
周上下,势道十分厉害。转看其余黑衣鬼众也已跳跃起身,一时铁伞、铁杵、铁槌纷纷
闪动,全来包围黑衣少年。
此时四面八方全是兵器,六道轮回阵与那只血琵琶包夹,随时都要让自己挂彩。黑
衣少年半空坠落,金凌霜却已飞身直上,双方一个下坠,一个起跳,三尺之内便要对面
照会,黑衣少年临危不乱,但见他半空后仰,双手绳索射出,勾住了气窗,一拉一扯间,
全身闪过紫电,身子宛如飞箭,便从窗口倒飞而出。
砰地一响,木屑纷飞,气窗给撞出了一个大洞,庙外喊声四起,屋檐上几名探子已
给敌人踹了下去。庙中高手大惊失色,正要出庙追敌,金凌霜猛地提起手来,喝道:
“镇墓兽结阵、帅金藤护刀!余人看守古庙内外出路!”众人醒觉过来,这才想起“调
虎离山”
几个字,要是庙中空无一人,魔刀无人看管,哪可大事不妙了。金凌霜指令既出,
迳自还剑入鞘,转身便朝山神像走去。
此时若想下手偷取魔刀,没有比神像后更容易的地方,“宫毗罗”等人随行保驾,
一行人来到神像后方,赫然便是一阵低呼。
只见红砖满地,神像后头的庙墙竟尔破了个大洞,看雪花随风舞进,尚未在地积叠,
想来这洞新生不久。众人纷纷醒觉过来,方知刺客共计两人,一个是诱饵,另一个才是
正主儿,倘若金凌霜晚个片刻警觉,魔刀便要给人盗走了。当于诸人分从墙洞跃出,四
下察看可疑线索。
满地破砖烂瓦,一片狼藉。金凌霜细看四遭,他见其中一块砖完好无缺,当即俯身
拾起,但见砖头正面受了一记刀痕,受力沈猛,砖身虽然不损,却引得上下砖石坍塌倒
地。
“珊底罗”最是胆小,陡见这等刀法,不由大惊道:“四当家!这……是不秦……
那……
那怪物来了?“金凌霜不动声色,他伸手唤来一人,却是十二神将排名第一的招度
罗。
招度罗面貌阴沈,耳大如鼠,只因身材不满五尺,便给大掌柜匿称为:“一目了然”。
明里是说他身形瘦小,一目便得视之,暗里却是赞誉他办事牢靠,凡事于他眼中,一目
了然。
招度罗形貌虽不称头,举止却极见沈敛,想来是真正的厂卫能人。金凌霜俯下腰去,
低声道:“殿下行踪如河?”招度罗附耳过去,细声道:“各地分舵来报,有人说她身
在九江,有人却说她出现在山东,没人说得准。”
两人低声交谈几句,金凌霜取过纸笔,匆匆写了几字,跟着火漆封印,反手便交给
了招度罗。众人久在客栈,眼见四当家如此慎重,想来是要与北京联系,宫毗罗大喜道。
“四当家,您要搬救兵么?”金凌霜淡淡地道:“信文一来一往,少说要二十个时辰,
这当口我能向谁讨救兵?”
诸人心下一寒,全都没气了。珊底罗喘道:“四当家,究竟谁来了啊?”金凌霜将
砖块拿了起来,淡淡地道:“放心,这不是火贪一刀,而是排名第二的那柄刀。”众人
纳闷道:“第二?”
金凌霜叹道:“刀中之皇,托帕金玉。上月大掌柜飞鸽传书,通令各地分舵迎接一
位大人物,咱们也许是遇上这帮人了。”听得来人身分如此,众人反而更加忌惮。想起
一个魔头便能要掉自己的小命,却还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大人物”过来觊觎神物,一时
内心无不发颤。
为国捐躯是死,犯上杀人也是死,宫毗罗号称晴天遮伞,自是不愿坐以待毙,颤声
便道:“四当家,强敌纷至,这……咱们……咱们还有援军么?”
军心动摇,金凌霜却无意多加解释,只撇眼众人,反问道:“你们在怕什么?”众
人嚅嚅啮啮,一个个把头低了下去,无言以对。金凌霜又道:“我问你们吧,设若要与
文杨武秦单打独斗,你们选谁当对手?”怒王凶狠恐怖,大掌柜阴险毒辣,没一个好应
付,眼看众人缩头寒声,无人能答,金凌霜把手一挥,淡淡地道:“七当家,替他们选
吧。”
“泥梨耶啊!”背后一声怒号发出,但见七当家跨正马步,双掌合印击出,神通佛
力所向之处,却是那古庙砖墙。
在四当家的注视之下,一声闷响传过,砖墙隐生裂痕,碎声剥剥,阴劲如藤蔓四下
疾走,须臾间整面石墙满布裂纹,彷佛妖魔鬼面,吓得黑衣人众一齐望后退开。
七当家收功止力,缓缓舒出一口长气。但见他双臂交叉,右臂在上,双掌各以拇指
轻压小指甲,余指各呈三钴形,此即佛门密法之一,军奈利明王大手印。场中高手如云,
或能额碎青石,或能空手断剑,但如此凌厉的阴劲,却是生平所仅见。
黑衣诸人内心惧怕,竟然忘了喝采。宫毗罗干笑道:“四当家,这……这就是泥梨
耶?”
金凌霜淡淡地道:“没错。十八地狱经,一层一招大手印。”他撇了七当家一眼!
问道:“地狱共分十八层,老七下到第几层了?”七当家大声答话:“我受限资质,忍
心有限,只能下到第九层。”
金凌霜微微“笑,他拍了拍”宫毗罗“的肩头,轻声道:”懂了么?我不入地狱,
谁入地狱?咱们的头儿连第十八层地狱都下去了,你们选在他这一边,那还有什么好怕
的?“
一统朝廷三大派的人物,岂同易与之辈?想到了大掌柜的手段,黑衣人众自是冷汗
直流,只是怕归怕,转念想到敌人也是这般畏惧他,心里居然多了几分庆幸。
时在午后,大队人马不再多言,旋即上路。六只镇墓兽腰悬绳索,自将魔刀延地拖
出。其余各人各有所司,前导、居中、断后,便也分批离去。
主队人马走了,只是金凌霜行事小心,却还留了几个探子下来。庙前庙后,里里外
外,各有探子驻地看守。大雪飘落,万籁俱寂中,远处小溪寒封冰冻,雪花层层堆叠,
一寸、两寸、三寸,越堆越高,探子来来回回,始终不肯离去。
一柱香、两柱香、堪堪要到三柱香,猛听喀啦一声碎脆,厚冰破开,溪水里坐起一
只湿淋淋的僵尸,此人头戴黑罩,满面冰雪,身上更结了一层薄薄寒冰,他用力扯下面
罩,仰天大口呛咳,险些给溺毙了。
整整等了两柱香时分,最后一名探子方才离开。金凌霜老谋深算,办事确实牢靠。
黑衣少年手脚僵硬,勉强滚出冰冻溪水,他缓缓爬起身来,挥动手脚驱寒。
非常险,适才古庙高手云集,四当家与七当家联手夹攻,加上六只镇墓兽从旁掠阵,
自己武功纵使再高一倍,却也万难脱身。也是为此,他才必须躲上一躲。
打了一套拳法,黑衣少年逐步驱出体内寒气,他斜自去瞧那座古庙,赫见泥墙满布
裂痕,彷佛一张大蜘蛛网,爬满了整面庙墙。
“泥梨耶?”黑衣少年哦了一声,微微颔首。他凝视破庙,忽然童心大起,他扬举
右拳,扎开马步,霎时吐气扬声,霹雳一声龙吟,正拳已然隔空击出。
紫光弥漫,拳力刮出劲风,威力所过之处,地下白雪飞散,竟给拳风逼出一条长长
的痕迹,黑衣少年收拳回力,淡淡说道:“少林禁传神功…”拳风撞上庙门,听他哈哈
大笑:“值得见识!”
笑声大起,凌厉拳风隔空扑上墙砖,第一块砖受力滚落,第二块随之坍塌、第三块
坠地散倒、第四块、第五块……须臾间烟尘弥漫,梁柱折断,整座古庙竟给黑衣少年一
拳击垮,成了一片废墟。
古庙年久失修,先遭白衣武士撞墙而出,建筑大损,随后七当家神功裂砖,最后再
挨了黑衣少年一拳,终于土崩瓦解,再不复存。黑衣少年哈哈大笑,他活动了筋骨,又
成了那只精力弥漫的虎豹。便又去寻地下的火烧痕迹,预备跟踪而去。
反覆找了半晌,地下那条火痕却失了踪影,黑衣少年倒也不慌不忙,只从怀里取出
一只油布锦囊,珍而重之地打开,跟着低头纳读:“真龙之子……为谋先机,君当北趁
扬州,布置周详……谨颂顺绥……”
“反杨十大臣,善穆义勇人。”
尔虞我诈的人间,朝廷巍峨如高山,怒苍翻腾如大海,便连这张字条也像荒漠的海
市蜃楼,时时让旅人心存希望,却又时时引人失足坠下流沙。
不必相信谁,此身宛如月夜孤舟,想要闯过面前的汪洋大海,唯有仰赖自己的拳脚。
心念于此,龙爪一个紧握,功力到处,已将锦囊捏为一手碎屑。
解下面罩,目望北方,黝黑的面孔虽然年轻幼稚,却也显得十分志气,十分无畏。
京杭运河第三站,世称月城扬州。那儿有魔刀、有魔王、有白衣武士、有镇国铁卫
…
…总之不论这场除夕围炉来了多少客人,他都不会缺席。
无息间,袖中两道寒光缓缓送出,赫是两柄袖剑。
龙牙已现,森锐异常。他检视袖中短剑,察看腰间铁鞭,待见全身兵器整齐无缺,
便即启程离开。
第四章京杭大河
“望北方啊……”
“年底最后一趟船……望北方……”远处传来船夫的呼喊,悠悠扬扬,宛如歌唱,
这是京杭大运河第三站,扬州渡,年底最后一趟船即将开航。
明日便是除夕了,该返乡的游人都已离开,船夫反覆吆喝,却没几个客人过来,看
这冷清模样,想来这趟船是坐不满了。
今夜确实冷得紧,那船夫懒洋洋地守在渡口,白雪激起阵阵寒雾,漂荡河面之上,
冷得他鼻中发痒,正要打出喷嚏,却听背后哈嗤、哈嗤几声,竟有人抢先打了个响亮。
哈嗤一声,船夫不落人后,当下拧住鼻子,狠狠擤了几下鼻涕出去,回头来望,却见一
名美女佳龄曼妙,身穿斗篷,伫立岸边,却是她在打喷嚏了。
寒风不绝吹来,那美女拿起手巾,擦去了鼻涕,咳道:“您……您这船有望山东走
么?”那船夫看她双手环抱了一本厚书,并未携带行李,一点也不似未坐船的,不由微
微一奇:“船到徐州为止,离济宁也不算远,怎么?您也是要上船的?”
那美女一张粉睑冻得通红,闻得此言,忽尔仰起头来,微张樱口,轻轻地道:“哈
…
…“山东土话管喝水叫哈水,想来这美女口渴了,莺啼燕叱,端鼻樱唇,那船夫见
她朱唇微启,望来当真动人得紧,他心中不由一动,笑道:”哈哈?您是山东人士么?
“
那船夫正要靠近,猛听“嗤”地一声,那美女竟是打了个喷嚏出来。
哈……嗤……哈……嗤!哈嗤!哈嗤!哈嗤!
连打五声雷,果然下起雨来了,人无分美丑,岁不分老幼,只要伤风,一定得流鼻
水,看那美女脸蛋白里透红,姿容秀丽,鼻头却挂着两行鼻涕,望来委实突兀。
那美女举帕擤鼻,喘了喘气,嘶哑地道:“我上船找个朋友,你……你一会儿要见
到卖面的过来搭船,赶紧通报一声。”那船夫奇道:“卖面的?”那美女无力多话,只
从怀中扔出碎银,赏给那船夫,那人双手捧过,心下大喜,正要开口答谢,猛见那美女
仰起头来,再次哈了一声,那船夫面色一变,深怕给感染伤风,便急急走了。
那美女举帕掩鼻,伤风得十分厉害,果然是少阁主琼芳来了。练武人身强体壮,等
闲不生病,但她赤脚夜游闹鬼屋,傍晚又穿着内衣追赶卢云,硬要与身子作对,再大的
家底也不够使,终于落得伤风害病的下稍。
大雪漫天,飘落在大江之上,望来有几分诗意。琼芳手中环抱着那本人物纪谱,却
是三步一喷嚏,五步一哆嗦,只得瑟缩甲板角落,等待那个讨厌鬼过来。
昨夜为他伤风,今夜为他奔忙……那个他,还真是混蛋啊……一会儿若要撞见那人,
倘不对他连打十个喷嚏,双手奉还伤风,难泄心头之恨。
他会来吧……想起那张忧郁的脸庞,琼芳忽然低下头去,轻轻咬着下唇。
大树千丈,落叶归根,齐鲁出身的孔家门徒只要大难不死,必会设法回到故乡……
而这扬州渡口,也是返乡归家最近的一条路。
为何要找他呢?琼芳无须思索,随时可以找出一百个理由。紫云轩缺个武功总教头,
爷爷少个状元门生,自己还欠一个大保镖,连颖超也要找个切磋剑法的对象,反正不计
代价、不择手段,自己就是要看到他,把他拖回北京。
额头像是火烧一样,可怜琼芳守株待兔,兔子没见到,自己怕要晕倒了。迷迷糊糊
之间,眼前出现了幻影,好似大水怪正在紫云轩讲坛上高声说法,爷爷在一旁笑吟吟地
举起大拇指,连颖超也是满面佩服,自己则一股脑儿跳到大水怪的背上,让他背着走…
…
全都有了呢……琼芳低头幻想,嘴角带着一抹傻笑,好似又成了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儿。
星眸轻阖,嘴角含笑,今夜的她身穿斗篷,遮住了男子的儒生装。今夜她看来就像
那个皇后姑姑,白里透红,轻颦巧笑,那双红润樱唇好似会勾魂摄魄,让人不自禁想要
托起她小巧的下巴,深深烙上一吻……
“姑娘!姑娘!”背后传来喊声,琼芳却是浑然不觉。她平日人前人后,左一声爷
台、右一声公子,从没人唤她姑娘,何况此时昏昏沉沈,却要她怎么听得到?
“姑……娘!”背后再次响起喊叫,脑袋更被人拍了一记,琼芳微微睁眼,大喜道
:“卢云?你可来了!”急急回转头去,面前站了一名公子,看他头发擦得油亮,身上
又抹得浓香,哪里是卖面穷酸?却是一位阔爷来了。
琼芳打了个喷嚏,斜目瞄了瞄那人,冷冷地道。“哪只手打我的,伸出来。”
正要把爪子砍掉,却见那公子露齿而白笑,殷勤地道:“姑娘,您在等人么?”
琼芳咦了一声,擦了擦红鼻头,颔首道:“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那公子笑道:“我见姑娘拿着手巾儿,独个人在船上垂泪哽咽,一望便知您在等人
了。”
琼芳低头去看,果见自己拿了条手绢儿,望来倒与哭泣有几分相似。她擤了擤鼻涕,
道:“嗤。”嗤就是滚,滚最好快滚,那男子听她口气严峻,却也不急着走,他上下打
量琼芳,忽地面露惊诧之色,慌道:“姑娘,您……您长得好像一个人……”
假借因头三大法,第一条称“人生面最熟”,路上美女乍然相逢,要不似娘,要不
像婆,琼芳听得此言,忍不住哑然失笑,心道:“原来是来搭讪的,终于被我遇见了。”
往日若遇上无聊男子,先得闯过傅元影那关,老牌剑客只要过来轻咳两声,有意无
意地露出腰间长剑,来人大惊之下,必会抱头鼠窜而去。若有苏颖超相陪在旁,凭他的
俊雅形貌,更不会有人过来自讨没趣。没想今夜落单,居然撞上了传闻中的无聊男子,
倒还真是意外。
琼芳一生没给男人搭讪过,心中有些好奇,不禁笑道:“我长得面熟,可是像你祖
宗么?”
那人听这美女说话粗鲁,不由面色一窘,忙道:“哪儿的话,哪儿的话,姑娘年轻
貌美,家严却是花甲老妇,半点不似、半点不似。”琼芳嘟起了小嘴,悻悻地道:“可
惜了,我还以为遇到孙子了,直是讨厌哪。”正要掉头离开,忽见那公子爷眼眶湿红,
哽咽道:“姑娘,等一等,你长得很像……很像内……内…
…“琼芳听他欲言又止,不禁奇道:”内什么?“
那公子含泪道:一内人十年前过世,我方才一见到您,发觉您和她生得一模一样,
便再也移不开目光了。“对方死了老婆,琼芳自也恻然,柔声便道:”原来如此,爷台
很想她吧?“
美女目生柔光,怜声来问,那公子心中自也生出无穷希望,哽咽便道:“是啊,有
诗为证呢。”当即吟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
这人功力高深,拿着这招东坡创制的“江城子”,果然打遍大江南北,无往不利,
眼见琼芳蹉叹不已,便放大了胆子,伸手搭上香肩,继续诵道:“夜来幽梦忽还乡,小
轩窗,正……”还未来得及梳妆,背后受了一股大力,整个人便飞出了船舷。
扑通水响,河面上现出了两只兽爪子,上浮下沉间,恰也背到“相顾无言,唯有泪
千行”,一旁船夫听得背书声,无不惊问道:“怎么回事?他干啥泡在水里泪千行?”
琼芳面带怜悯,幽幽地道:“这位公子思念亡妻,他去找老婆了。”众船夫惊道:
“找老婆?找到水里去了?”琼芳叹道:“没法子。幽冥歧途,阴阳异路,我不忍看他
伤心,只好送他一程了。”说着掏出火枪,目望一众旅人船夫,叹道:“你们之中还有
谁死了老婆的,一并上来吧?大家路上结伴同行,也好有个照应呢。”
众船夫大惊之下,自是一哄而散,眼看兽爪子给人捞了起来,自去岸边烧烤兽毛,
琼芳闭上了眼,幽幽叹道:“卢云……你再不来,我可要生气了……”
寒风吹来,实在头痛欲裂,偏偏小年夜里往来船客稀稀寥寥,就是瞧不到那个身影。
正烦闷间,忽然臀上给人碰了一下。
牡丹花下死,风流鬼真多?琼芳怒道:“大胆!谁又死老婆了?”大怒之下,左肘
向后一撞,身形旋动,怒拳击出,纵使眼前站的是卢云,满嘴兽牙也要不保。
堪堪打中一名倒楣鬼,忽然间她收住了拳头,呆呆望着面前的一顶轿子。
船身微微震荡,身边没有人轻薄她,却只有一顶八人大轿上来甲板。看这轿子好生
威仪,红楹雕漆,顶镀金铜,尤其轿边四角高悬灯笼,照耀得甲板一片红晕,望来极为
引人注目。
难得贵客上门,船老大早已满面堆笑,双手捧着金元宝,笑眯眯地指挥船夫帮伙,
一箱箱行李便搬上了船。琼芳暗暗罕纳,忖道:“这人好大的排场,可是亲王出巡么?”
当时法制森严,寻常知州知县出巡,顶多是双人肩挑的软舆,不到三品以上,坐不
得四人轿,以这排场来说,轿子里的若非郡王嫔妃,便该是极品尊爵、三公三孤。只是
说也奇怪,当朝三公只有一个“少傅”陶显祖。这耄耋老人九旬高龄,俸禄十万石,活
到老,领到老,子孙奉如祖先牌位,岂能放他离京?再看天下郡王各有封地,谁又敢擅
下扬州?
琼芳熟知北京人物,却怎么也猜不透轿中人的身分,一时暗暗迷惑:“轿里人到底
是谁?
难道有妃子私自南下么?“
想着想,眼光便朝轿夫瞧去,只见诸人头缠白布,身穿白袍,她心下一奇,暗忖道
:“异族人?怎会这样?”扬州贸易繁盛,虽有大食、波斯、天竺商旅在此聚集,可外
国人坐轿游街,未免太过招摇。她揉了揉眼,心道:“怪了,这到底是谁的轿子,可得
瞧个明白。”
此时华轿早已停上甲板,主人却无离轿之意,依稀可见帘后端坐一人,蒙蒙隆隆地
瞧不见面貌。几名轿夫围拢过来,先放落了脚踏,又在轿旁燃烧炭盆,添火取暖。行舆
座驾全依古礼,分毫不差,这下子却让琼芳看懂了门道,不由心下大惊:“皇族的人!”
欲知士大夫教养高低,不必当面观其谈吐,单看仪仗、舆服、车驾三者!便知端倪。
月前娟儿的师姐出巡游街,当时琼芳冷眼旁观,只觉都督夫人场面浩大,开道兵马
众多,却因主事者少了学问,徒然引得百姓嘻笑指点,全不见半点威严。
反观这顶轿子极为沈敛,不必敲锣打鼓,歌笙舞乐,只需几个小安排,便已衬出过
人威仪,单以学问来说,不知高过艳婷几百倍。
琼芳看得一头雾水,心中便想:“原来是异族王公,难怪我不认得。一会儿请哲尔
丹过来看看吧。”哲尔丹出身北方蒙古,这些轿夫却身穿西回衣衫,望来好似是突厥人,
只是琼芳身为中华上国的天之骄女,管他东夷西戎、南蛮北夷,全做一气看了。至于哲
尔丹的蒙古话能否说得通,头晕发烧之中,哪还有余力深思?
管他谁是谁,琼芳今夜只为卢云而来,只要大水怪没躲在轿子里,那便不关她的事。
摇了摇头,揭过了事情,便又专心等人。
雪势越大,河面上蒸起一片寒雾,这雪再落将下去,说不定水路交通断绝,这趟船
便开不成了。琼芳举起手来,不住呼着暖气,就盼风雪更大,倘若卢云受困扬州,那更
容易找到人了。
正守候间,忽听天宁寺钟声响起,那船老大领着几名稍公,迳从后舷转了出来,一
时解绳的解绳,收锚的收锚,船老大上下点过了人头,这趟船随时启航。
眼看卢云迟迟不来,琼芳自知白跑一趟,也是发烧得厉害,连脾气也没了,便想匆
匆下船,先回家睡上一觉再说。
正要走上船板,忽听对岸一声大喊:“且慢!”雪花飞舞,浓雾漂荡,雾中人影一
片朦胧,但听脚步阵阵,却又有人过来了。
“卢云?”琼芳心头坪坪一跳,满心期待之中,便让开一步,要让来人上船。
浓雾破开,面前走来了一名男子,只见这人腰间带了只铁琵琶,愁眉苦嘴,眉毛下
弯,配上那似眯未眯的老眼,哪里是卢云,却是一只黑乌鸦飞来了。
世道不靖,美男子全都不见了,却只有乌鸦到处飞舞。琼芳瞪了贼乌鸦一眼,芳心
郁闷之中,便要走下船去,脚步才动,却见乌鸦男子直挺挺地站在船板上,却把自己的
路给挡了。
船板窄小,若要两人同行,自己便得紧紧挨着对方,任凭人家乱吃豆腐。琼芳辛苦
大半夜,伤风头疼兼加心情不好,一见恶犬挡路,登时怒道:“闪开!”
琼芳脾气不小,恶形恶状,说起话来自也冲得紧,正等着对方让路,哪知这人当真
大胆,居然双手贴紧裤缝,立正端形,置若恍闻,好似吃不到豆腐,绝不甘休。
琼芳心下叹息,忖道:“这人八成也是个死老婆的,说不得,早些让他夫妻团圆吧。”
正要将那人一脚踢下水去,忽在此时,那人双靴并拢,啪地一声大响传过,跟着将琵琶
高举头顶。
那人解下琵琶,好似要奏乐了。琼芳见这人怪模怪样,不由微微一愣,道:“你想
做啥?”
猛听琵琶爆出一声刺耳怪响,激得琼芳双手掩耳,尖叫道:“啊呀!”
琵琶叮叮连珠,本该悦耳悠扬,岂料竟能发出这等凄厉之声?五指拨送,琴音有如
尖刀交磨,又似铁铲刮锅,让人牙齿发酸,寒毛倒竖,难听得无以复加。
琼芳忍不住纵声尖叫:“别弹了!别弹了!”
那人毫不理会,只是不住弹奏,魔音穿脑,激荡耳鼓,琼芳己然一跤坐倒,满船客
众也已掩耳坐地。眼看哀鸿遍野,那人却无收手之意,琼芳脸色惨白,颤巍巍地取出一
物,忖道:“要比大声,你赢得过我么?”
要说天地最能爆响之物,莫过于手中的宝贝,这是琼家传下的护身法器,握柄镶以
金字,上“江”下“充”,不消说,这正是太师遗物,也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双发短枪。
劝君早让路,莫做无名尸,琼芳怒火冲天,正要掏枪向天击发。忽然琴音乍然而止,
那人好似懂得枪子儿厉害,居然不再拨弄琵琶。琼芳火气高涨,不管这人弄什么玄虚,
正要逼他跳落水去,忽听远处传来一声炮响,跟着两道红光燃起,烧得渡口夜空一片暗
红。
满船人众见得异状,莫不议论纷纷。琼芳也是满心讶异,还来不及问话,便听岸上
响起低沉喘息,一阵一阵,由远而近,浓雾中竟有什么东西欲上大船。琼芳心头发毛,
正要向后退开,猛听吱地一声闷响,似有什么重物行上船板,竟然压得木板受力变形。
船板连接船舷岸上,专供乘客上下行走,眼看受力过重,木板弯曲,真似一头大象
过来了。满船人众惊疑不定,全数起身来看,忽然甲板传来碰地一声,跟着大船摇晃不
休,缓缓向右舷倾斜,船老大惊道:“船要翻了,大家快向朝另一边去!快!快!快!”
船夫客人跑得一个不剩,全数挤到船舷另一端,水手更已抛下大锚,忙碌了半晌,终于
止住斜晃之势。
怪事接踵而来,偏偏浓雾中什么也看不见,船老大又惊又怒,破口大骂:“T.M.D
混蛋!是哪个王八蛋爬上老子的船?给我滚下去!”他冲上前去,正要喝骂,哪知脚步
一顿,竟然倒退了一步,一众船夫怕老板吃亏了,便手提棍棒赶将过来。琼芳怕他们挨
打,正要随行过去,忽见众人一同掉转回来,齐声尖叫:“湘西赶尸!湘西赶尸!”
琼芳心下大奇,她也曾听过赶尸之说,传闻湘西道士练有法力,能让客死异乡的尸
身起跳行走,自行走回故里。本以为是无稽之谈,没想真有此事,想起僵尸蹦跳的情景,
虽然心中发毛,却又大感好奇,反而望前走上了几步。
琼芳躲在人群里,细目来观,只见甲板上多了一块大黑布,阴森森地罩在船头。好
似底下盖着一幅巨大棺材!难怪会让人满心害怕。她眼光撇过,忽又见棺材旁坐了六名
男子,一个个低垂脸面,僵硬如尸,吓得她大声尖叫。
僵尸到来,琼芳生平最是怕鬼,正要快步逃下船去,猛见一只大手赫然挡到面前,
怒喝道:“停!”
琵琶男子傲然举掌,警示众人,望来直是威风凛凛。琼芳吓了一跳,只得向后退开。
船老大脸色惨澹,看今夜遇上赶尸人,不免载了满船鬼怪回家,赶忙叫道:“老兄。
我这船是上山东去的,可没去湖南啊,你可走错路啦!”
“奉上喻!”那人双膝并拢,啪地一声亮响,口中还未说话,众船夫已是大声惨叫
:“僵尸起跳!僵尸起跳!”看那男子怪模怪样,双膝并拢,身僵体直,果然与僵尸有
几分神似,他见众人喊得惊怕,赶忙从怀中取出令牌,大声道:“奉上喻!本官姓帅名
金藤,奉命接任锦衣卫副统领!绝对不是僵尸!”
深夜之中冒出一名赶尸人,自称是“锦衣卫副统领”,众船客心里自是不信,船老
大瞄了瞄他的令牌,却也不知真假,只得干笑道:“哎呀!原来是锦衣卫的僵……帅副
统,您老人家有何贵干啊?”
“奉上喻!”帅副统开口说话了,这人举止委实诡异,不管说什么,都要先把鞋跟
一并,爆个亮响出来,他举令高喊:“锦衣卫漕运北上,特此征调本船,着无关人众即
刻离船上岸,不得有误!”
原来不是僵尸,而是朝廷命官。那也没什么好怕的。众人放落了心事,在帅副统的
呐喊之中,满船客人笑吟吟地聊天说话,船老大则是率众收锚拆板,等候开船,竟无一
人理会自己。
帅副统大感惊讶,万没料到自己支不动百姓,他咦了一声,拿起了令牌,再次喊道
:“奉上喻!锦衣卫特此征调本船,限无关百姓一柱香内离船,不得有误!”
哈欠四起,仍旧无人理会,一名船夫走了过来,笑道:“这位官爷,劳烦您到舱里
歇着吧,那儿有火炉,暖得紧哪。”帅金藤茫然无措,喃喃说道:“奉上喻…
…锦衣卫漕运北上,你们全都得下船,不得有误……“”钦此。“琼芳打了个喷嚏,
拿者手巾擤了鼻涕。
甲板上有人出言挑衅,自是容他不得,帅金藤手持令牌,立时转向了琼芳,喝道:
“奉上喻,命你立刻下船。”琼芳斜目看了他一眼,淡淡掩上芳唇,却又闭起了眼。帅
金藤怒道:“奉上喻!你若敢胆不从,便要受苦受……”难字未出,琼芳已从腰间取出
一面银质令符,朝他面前一晃,懒洋洋地道:“乡巴佬,识字么?”
银令出于北京宗人府,牌面雕饰凤纹,金嵌“功臣铁卷”四字。帅金藤揉了揉眼,
呆了半晌,赶忙打开随身册子,见是本“正统符印图鉴”。上载各类宝玺铁卷、印信符
节,专兹辨识正统朝廷上下官等。想来帅副统新官上任不久,规矩还没摸透,便随身带
了本册子。他眼角瞅着琼芳的令牌上时急手翻书对照,有些手忙脚乱。琼芳叹道:“笨
啊,别尽从后头找,从前三页翻。”
帅金藤哦了一声,赶忙翻开第一页,但见内页画着二十四只灰格子,里头各有一只
玉玺,望之高贵不可凛犯。转到第二页,却见了无数尚方宝剑,型类俱全,满是肃杀之
气。
翻到了第三页,赫然便见到琼芳的“一等功臣紫凤丹书”,格子旁写满小字,又是
什么“历履天恩、详载其功”、又是什么“免罪无刑、入衙赐坐”……帅金藤面色灰败,
赶忙去找自己的令牌,这回从最后一页翻起,一会儿便找到了,只见自个儿的令符蹲在
倒数第二页第六格,好似小松鼠般望着自己。
小松鼠面露惊怕,大小姐则是伸了个懒腰,淡淡地道:“想要我下船,得请南直隶
宗人府过来说话,好么?”说着打了个哈欠,便又闭上了眼。
武英朝侧重宦官,景泰朝看重权臣,正统朝里却以外威地位最尊。对方既然不是僵
尸,便归得皇帝管。只要归皇帝管的人,便得让琼小姐三分。也是有恃无恐,便把场面
接了去。帅金藤面无容情,只得双膝一并,便又绕路行开。他见甲板上停着一顶大华轿,
望来甚是碍眼,便举起令牌,大声道:“奉上喻!命此轿立刻下船!”
轿子不动,回疆轿夫也只静静坐地,好似听不懂汉语。帅金藤大声欲喊,忽听两旁
客人笑嘻嘻地道:“帅副统,瞧清楚人家的轿子几人抬,可别闯祸了。”
帅金藤吞沫寒声,好似乡巴佬进京,先数了数人头,眼看是八人大轿到来,赶忙低
头去瞧册子!惊见后记里清楚写道:“天子仪卫龙辇甲士一十二人,诸郡国亲王行舆玉
辇甲士八人。”八人大轿,列属王公贵族,眼看自己又遇到大人物了,帅金藤目光呆滞,
只得转向众船客,低声道:“奉上喻,你们立刻……”
“下船”二字未出,一名白衣武士走了过来,望他手上塞了一样物事,跟着转身走
开了。帅副统满心迷惑,低头去望,赫见掌心金光闪闪,居然多了一只金条?
帅金藤咦了一声,纳闷道:“这是什么?”满船客人笑了起来:“还装啊?
给你的酒钱啊!“帅金藤恍然大悟,这才懂了道理。这位帅金藤名中虽有个”金
“字,口袋却向来少金,看这金条重达二十两,抵得上好几个月俸禄,慌张之下,只是
双手连摇,忙道:”奉上喻……奉上喻……“
忽听一声叹息响起,船老大斜起了眼,幽幽地道:“帅副统……”手指定向鼻头,
轻轻摇了摇:“帅——扑通!”最后双手高高举起,向前揖拜,大呼道:“摔饭桶啊!”
帅副统、率饭桶,船老大乡音浓重,说起话来自然难听无比。听他大吼道:“大头
要来小卒要、三节过年全都要、为国为民天天要、精忠报国一样要、要完还说没有要,
逼得老子命不要!”说着拍了拍帅金藤的肩头,淡淡地道:“要亦有要,快滚吧,人家
不会多给的。”
帅金藤张大了嘴,呆呆看着手中金条,含泪道:“我不能要啊,因为我是镇…镇国
…
…“正要把身分说出,满船客人却替他说出了身分。”正牌傻子啊!“人人捧腹大
笑:”不要白不要啊!“金光掩映,甲板上的僵尸很是弱小,他望了望手中的金条,泪
水竟然扑飕飕地坠落下来。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寄托,帅金藤能够熬过十年期限,忍耐离乡背井之苦,当然更
有他坚信的东西。一旦失落了,他便会落得哀伤无助,茫然不知去向。
哈哈大笑之中,帅金藤一手擦拭泪水,一边弯下腰去,轻轻把金条放落在地,他脚
步发软,溜回了熟悉的大黑布旁,霎时之间,看到了十年的志业,他奋力并拢了靴子,
厉声道:“奉上喻!”
众人含笑来看,不知这小松鼠还能命谁管谁,正在此时,黑布旁缓缓冒起六只身影,
六具僵尸转向满船客人,脸上满布怒气。帅金藤举起手指,厉声道:“全给我打啊!”
咻地一声,一名船客给扔下水去,啪地一响,水手飞上了天。帅金藤生气了,东一
句奉上喻,西一句你下去,果然一个又一个船客给抛入水中,望来恁是威风,众人又惊
又怒,无不放声大喊:“好小子!僵尸作怪了!”几名船夫叫道:“来人啊!快去牵条
黑狗来!”
上有政令,下有对应,朝廷养僵尸,民间便饲黑狗,总之有法子应付。果然船夫中
有机灵的,便已冲下甲板,想来要取夜壶泼粪。甲板上一片凌乱,琼芳忍不住哈哈大笑,
眼看六个僵尸大打出手,竟无人看管那块大黑布,满心好奇之下,便溜到了黑布之前,
想瞧瞧下头有什么。
“小阁主……”手指才一碰到了黑布,耳边便传来一声叹息:“别欺侮我们……”
身子忽然冷了起来,琼芳呆住了,她望着自己的喉咙,不知不觉间,连牙关也发起
抖来了。
颈间寒光森森,雪白的脖子上多了一柄剑,耳边叹息继续述说:“别笑我们这些人,
直的……”苍老口音,带着一抹悲伤,琼芳浑身发冷,只能颤巍巍撇眼过去,忽然间,
眼里见到了……
黑衣人!面前的人没有五官面目,除了那双凝视自己的冰寒目光,什么都瞧不到。
琼芳放声尖叫,她奋起气力,拼命向后去逃,忽然身子给人一撞,已然摔倒在地。她愕
然仰颈去望,霎时间尖叫声从喉头宣泄而出,再也制不住。
黑衣人……面前全是黑衣人,数之不尽的黑衣人脚步杂杳,一个又一个奔上甲板,
那一双又一双恶狠狠的眸子,一身又一身的夜行装,全和闯入太医院的怪客一个模样。
琼芳像是误闯地狱的小女孩,终于放声惨叫起来。
单单一个黑衣人,便让哲尔丹倒地、苏颖超卧床,甚且捣烂整座太医院,更何况他
们巢穴一空、菁英尽出,现下还有谁能救得了她?
黑衣鬼众沉默无声,已将甲板全数包围。耳听琼芳放声尖叫,那黑衣老人叹了口气,
迳自走到身边,幽幽地道:“找到宁不凡了吗?”琼芳软倒在地,颤声道:“没……没
有……”
“很好……”黄金指环缓缓伸来,在她的粉颊捏了捏,柔声道:“既然还没找到人,
那就乖乖‘滚’到一边去……你说好不好啊?”
琼芳毕竟将门虎女,一听对方出言侮辱,心下怒火陡生,她不假思索,立时去掏火
枪,尖叫道:“大胆!你们到底是谁!”还没来得及拿出火枪,手腕便给人握住了。
掌心多出一块东西,琼芳低头去望,眼前双翼全展,大鸟睥睨横视,赫然是上回在
太医院里见过的那张图样,只是不同于宋公迈在纸上描绘的,这回大鸟旁多出了四个字
……
“镇国铁卫?”
全天下最高的令牌,不会列在符印图鉴之上,因为它的权威并非来自朝廷,而是来
自于摩婆娑宫的阿修罗王,只有它的使者才有资格佩戴。有生以来第一次目睹黑衣鬼名,
琼芳全身剧震,已是哑口无言,正惊骇间,耳孔忽然一阵冰凉,黑衣老者贴嘴过来,轻
声道:“小阁主,我叫做金凌霜,镇国铁卫的四当家。我现下请你双手抱头,跪在地下,
不然我就杀死你。嗯?”
琼芳身分尊贵,天下除了皇帝以外,谁受得起她的跪拜?听得此言,自是勃然大怒,
正要开口来骂,那金凌霜却不多劝,只缓缓起身,开始屈指计数。
一。食指举起,黄金指环闪耀发亮;二。食指旁来了个同伴,那是个凶狠高个儿。
三!没有看到无名指,无名指在剑柄上!刷地风声暴响,寒剑如电,直朝琼芳头颈
斩落,少阁主大声尖叫,双手抱头,急忙扑倒在地。
一丛秀发迎风飞舞,随着雪花飘落在地。对方是认真的。
在北京官场里,小女孩儿可以扮娇憨,在荆州战场里,少阁主可以发脾气,如今来
到这艘暗夜黑船,面对举国最森严的势力,琼芳却连动都不敢动上一下。
她趴在金凌霜的脚边,可怜得像是待宰的无助羔羊,连哭也哭不出……
摆平了紫云轩的皇亲国戚,甲板上便只剩一顶华轿,金凌霜缓缓来到了轿前,他凝
视着地下的金条,摇头道:“谁行贿的,站出来。”白衣武士好似听不懂汉话,一时无
人答应。
“来人……”黄金指环竖起,金凌霜叹了口气,传令道:“打。”
打字一出,一名白衣武士傲然站起,右拳怒勾,直朝金凌霜面颊击去。只是这位四
当家居然不避不让,只把冷眼横斜,好似目光含有无形气劲,随时可以接住这拳。
碰地一响,一只怒手横空而来,挡住了白衣武士的拳头,看那人怒眼横眉,挺着一
个大肚子,赫是镇国七当家到来。他捏住了对方的拳头,嘶嘶冷笑问,猛力到处,只握
得白衣武士口吐白沫,骨骼更发出一片脆响。其余几名武士大惊失色,纷纷上前抢救。
“七当家……”金凌霜幽幽叹自心,摇头道:“太慢了。”
“梵光聚顶呀!”
威响巨震之下,船舱白雪松塌滚落,看那七当家肌肉贲张,虚心合掌,两手无名指、
小指收入掌中,食指却又拱起,附在中指背上,赫然使出了“梵光聚顶印”。可怜大批
白衣武士给巨力一震,全数飞出了船舷,但闻扑通之声不绝于耳,一行人全数坠于水中,
上浮下沉。
这就是“镇国铁卫”,无论哪一个武林门户,无人能独力与之抗衡。甲板上无声无
息,满布黑衣恶鬼。前有四掌柜,后有帅金藤,黑衣恶鬼大驾光临,已然震慑全场。
“众将官……”金凌霜低沉发令,黄金指环举起,向前扫荡:“清场。”
“妈呀!鬼来啦!”船老大干笑两声,不必黑衣鬼来抓,随手抓起地下金条,急急
奔向船舷,扑通一响传过,第一个跳入冰水之中。大批稍公见了老板下水,谁还想拼死
力,众人发一声喊,咚隆隆咚,逃老虎似奔身而过,哗啦啦哗,跳鲤鱼般纵水而游。
眨眼之间,甲板净空,大小人众全数溜个干净。琼芳蹑手蹑脚,正想望水里跳落,
却给帅金藤拉住了,听他问道:“四当家,怎生处置她?”金凌霜沉吟道:“这小丫头
老是招惹麻烦,她还有几个厉害同伴,别把他们引来了,先押起来。”
号令一下,美女少阁主锒铛入狱。没有不敢杀的人,也没有不敢做的事,在这帮黑
衣恶鬼面前,傅师范无能为力,情郎不堪大用,什么哲尔丹、宋通明,什么“魁星战五
关”
、全都成了孩儿把戏。琼芳垂头丧气,头晕发烧之中,便给黑衣恶鬼拖走了。
只是绝望之中,她的心里还有最后的一点光,因为她相信那个迟来的船客一定会赶
上船期,为她递来一碗热热的大面……
此刻船夫逃亡、轿夫落水,连琼芳也被抓起来了,甲板上只剩一顶华轿,看它孤立
无援,已是四面楚歌声。脚步声一沉一沉,踏得甲板上下震动,却是七当家来了。他盯
住那顶轿子,粗声道:“滚出来!”
扬州寒水,暗夜鬼哭,轿帘里的人影依旧安坐如常,一未惊叫,二未逃跑,想来若
非定力超凡之辈,便是天生哑巴。七当家冷笑一声,便要望前动手。以此人举止的粗蛮,
管他轿子里坐的是王公贵族、三公三孤,全都要给他拖将出来,一股脑儿扔入寒天冰水
里。
正要出脚踹烂华轿,忽然一人缓缓走来,黄金指环拦在路上,却是四当家来了。七
当家附耳过去,问道:“怎么了?”金凌霜并未回话,他来到华轿之前三尺,凝步不动,
忽然举起脚来,自朝地下踩了踩,口中说道:“草民金凌霜,叩见殿下千岁、千千岁。”
殿下二字一出,场内无不愕然,七当家眼中犯疑,宫毗罗张口结舌,连琼芳虽在困顿之
间,也是诧异不已。
殿下二字,专以称呼帝王子嗣,只是正统皇帝膝下无儿女,东宫无太子,皇城无公
主,却不知四当家何以道出这两个字来?喀喀声响不绝于耳,金凌霜犹在踩动甲板,伪
做叩首之声。他解下了面罩,沈声又道:“殿下,草民行礼已毕,还请出来相会如何?”
一片宁静之中,轿中人毫无动静,也不知是怕极了黑衣恶鬼,裹足不出,抑或是在
轿子里睡着了,这才没听到说话。金凌霜又把话说了几遍,眼看轿中上毫不理睬,便向
一名矮小男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过去领人出来。
这名矮小男子法号“招度罗”,十二神将排名第一,谨言慎行,办事牢靠,金凌霜
便属意由这人出手。招度罗奉命行事,便要往华轿移步,金凌霜望着华轿,隐隐间好似
见到轿子里有抹光芒,他忽尔双眉一轩,登又举起手来,喝道:“且慢过去。”他朝七
当家撇了一眼,沈声便道:“招度罗退下,让七当家上去。”
金凌霜行事沈稳老辣,此刻却有些举棋不定,众人满心疑惑,一不知上司何以前后
反覆。二也猜不透轿中人的身分,只是碍于职级尊卑,却也不敢多言。
那“招度罗”客栈排行第八,虽只比七当家低了一个座次,但以武功而论,却与七
当家天差地远。只是老七举止粗鲁,武功刚猛,一会儿过去抓人,倘若一个手重,不免
捏死金枝玉叶的轿中人。金凌霜也不多解释,一时默默调度全场,但听脚步声大作,十
八学土围拢内圈,十二神将看守外圈,如临大敌。万籁俱寂中,连琼芳也给掩上了嘴,
金凌霜向同伴使了个眼色,示意上前。
万事具备,在一众黑衣人冷眼盯视之下,七当家大吼一声,嘶地一响,兽爪似的大
手撕破了薄纱,便在此时,一股幽香飘出,众人闻到了沁鼻淡香,已知轿中人必是个高
贵女子。七当家微微一愣,便朝金凌霜望去,两人眼神交会,见他朝自己点了点头。便
即上身前倾,探入了华轿。
轿中一片幽香,想来必有高贵美女,一片宁静中,七当家上半身趴入轿中,又听撕
裂一声,却不知是轿帘还是衣衫给拉破了,琼芳见兽爪大手便欲轻薄轿中人,她心中惊
怕,一时尖叫道:“住手……”才出了声音,喉头又被利刀架住,逼得她把下一个字吞
入嘴里。
轿子轻轻摇晃,传来几声闷哼,七当家原本只有右手伸入轿中,此时却连左手也进
去了。诸人目不能见,各在猜想轿中光景。那宫毗罗转了转手上的铁伞,嘻嘻淫笑道:
“老七啊老七,滋味如何?入手舒坦么?”晴天遮伞,见不得光,果然便想到邪处去了。
一旁“招度罗”身为十二神将之首,登时斜睨同伴一眼,冷冷地道:“咱们打个谜,什
么人打伞无法无天?”
无发无天?宫毗罗心下一醒,这才想起七当家的身分,不由干笑两声,闭上了嘴。
说话间七当家好似拖住了人,终于缓缓向后退出,黑衣众鬼见轿中人给抓住了,无不喜
形于色。金凌霜却嘘了一声,听他低声传令:“镇墓兽,退守魔刀,十八学士,上前一
步。”
外圈收拢,魔刀也加紧防护,金凌霜深深吸了口气,左手拇指轻推剑柄,使剑锋鞘
略略离鞘,神态竟是大为戒备。
在诸人的注目之下,七当家一步一步倒退离轿,只见腰间退出来了,胸腋退出来了,
慢慢颈间也退了出来,终于全身退出华轿。众人虚惊一场,无不松了口气,只是看七当
家模样恭敬,双手高举在胸,似怕触碰了轿中人的尊贵身子,上身更是极力后仰。那宫
毗罗笑道:“干啥啊?便算轿子里坐得是菩萨娘娘,老哥也不必这般多礼吧?”
正说笑问,忽见轿帘微动,内里缓缓伸出一柄刀,居然抵住七当家的喉头,众人大
吃一惊,纷纷喝道:“什么人?”
“傻子们……”轿中传来低声叹息,幽幽地道:“轿子里没有公主,只有…
…“轿帘亮起光芒,猛听轰隆一声巨响,整顶华轿赫然碎裂,漫天木屑飞舞,听得
豪迈嗓音笑道:”王子啊!“惊天大喊传出,陡然人影翻空,向前纵跃,竟已扑向魔刀,
全场恶鬼慌张叫喊,金凌霜早已有备,当下喝道:”镇墓兽,结阵!“六道黑索飞来,
旋即抓住了一人,正要发力将他撕成两半,猛听那人大声吼叫:”泥梨耶啊!“
禁传神功发动,六只镇墓兽也在发动内力,两股雄浑力道僵持,嗤嗤几声轻响,黑
索已然断裂。众鬼自知抓错了人,大惊下转去寻找轿中大汉,却见那影子早已飞到黑布
之旁,随时都要下手劫刀。帅金藤大吃一惊,眼看黑布旁只剩自己一人,赶忙举手怒喝
:“停!”
人停了,拳头却不停,一记重拳击出,狠狠砸在掌心之上,只震得帅金藤气血翻腾,
竟然跪倒下来。二十三临危不忘职责,赶忙取出血琵琶,正要出手御敌,猛听铿地一声
大响,黑夜中降落了黄金羽毛,彷佛是大鹏金翅鸟开翅飞翔,亮得众人眯起了眼光。
血琵琶飞了出去,坠下船舷,一路沉到了龙宫。黑衣鬼众目瞪口呆,一齐望向刀鞘
上的契形缕刻,无人认得出那是什么。却只知道它很管用。
来人故布疑阵,之后闪电一击,竟然连破玄关。长发大汉哈哈大笑,正要下手掀开
黑布,忽听一声叹自心响起:“朋友,你还有一关没破。”
面前站来一人,他指戴黄金戒环,手提寒光长剑,正是“剑寒”金凌霜到来!
双雄对峙,金凌霜守住了最后一关,场面便又回到了原状。诸人惊疑不定,上下打
量那名男子,只见他长发随风飞舞,凶眼回斜,怒容十分逼人。珊底罗颤声便道:“你
是秦……秦……”
左腿重重一踏,地下甲板破裂翻起,长发大汉举脚扫出,那木块竟似长枪般飞射而
来。珊底罗尖叫一声,急忙斜身闪开,背后宫毗罗见状不妙,急开铁伞去接,当地一声
响,整柄伞歪曲破烂,虎口更已破裂流血,一时身子向后飞出,竟然连着压倒了三五人。
雷霆左脚提起,狠狠踏在地下,长发大汉跨踩船舷,怒道:“瞧清楚!这是‘跛者
’吗?”
大汉神情粗野,长发披肩,不曾束发髻冠,再看那左腿筋肉雄壮,气力十足,随时
还会踹将过来。众人骇然无言,哪管他是断腿跛者、抑或三脚老猫,全数望后急退。慌
忙大叫:“魔王来了!大家快逃啊!”
当代雄豪驾临,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琼芳虽在危境,心下仍感悸动,一时急急打
量那人的形貌。她幼年曾在京城见过秦仲海一面,但十年过去,乍然相遇,反覆看了几
眼,只觉面前这人形凶貌恶,身高体壮,似与传闻中的魔王有几分相近。满心猜疑间,
却也说不准。
正怒吼间,却听金凌霜叹了口气,道:“煞金将军,请别欺侮我的手下。这儿不是
西域,没人应该认得你。”七代煞金坐镇总寨,五虎上将行二,号为“气冲塞北”,黑
衣鬼众听得“煞金”的名号,反而更为慌疑。长发大汉微笑道:“老兄这话有语病。这
儿不是西域,可大伙儿不也认得你么?”说着双手抱胸,含笑道出四当家的来历:“您
说是么?
西域昆仑的好汉,‘剑寒’金凌霜。“昆仑阖派覆灭已久,早不复当年雄霸气象,
金凌霜听他以往日称谓招呼,不由微微苦笑。那珊底罗尖声道:”四当家,他……他到
底是谁啊!“金凌霜叹了口气,撇眼便朝对方腰际望去。
金黄宝刀,形式古老,不知有几百年了,只见刀身略显弯曲,刀鞘花纹繁复,一十
二颗红宝如环拱列,围绕鞘中那块黄玉,诸人定睛细看,鞘上居然还有两个字,金丝镶
钳,似汉字不是汉字,想认念不出,却又不似大食文字一般横写。众人盯着那两个怪字,
惨然便道:“秦……秦仲……”
两个字念成了三个字,立时引来剽悍目光,但听一声怒号,粗壮左腿雷霆来踢,踹
得珊底罗向后滚飞,帅金藤想要将人挡下,猛力传来,却也将他一块儿撞倒在地。金凌
霜微起哂然,他向前一步站出,也替众人读出了怪形楔字的真谛。
“不速之客”,帖木儿灭里,他是今夜遇上的第一个强敌。而他腰中的那柄刀,则
是黑契丹的传国佩刀,世称“刀中之皇、托帕金玉”,在魔刀现世之前,号称“天下第
一刀”。
女真是金,蒙古是银,便如楚文王的和氏璧,契丹人也有一块托帕石。二者同样是
传国宝物,只不过前者雕成了方方正正的皇家印玺,托帕石却成为一柄凶器。
两样宝物虽然形状不同,但都有一些传奇故事。和氏璧害得卞和断了两条腿,托帕
石也曾带来牢狱之灾。这块大石虽然内里藏有黄玉,但外头却裹了一层灰黝黝的泥壳,
坚硬逾常,无惧强酸,无畏斧钺,以槌力砸,便只微微凹陷,久后遂复其形。辽国君王
不知关起了多少玉匠,却都取不出石中宝玉。莫可奈何之下,便罚它做了脚几,专供喝
茶翘脚之用。
不遇明君,愿不出世,托帕大石默默垂泪,它每日睡在后宫,看着辽国君臣淫乐游
嬉,每日里要不给妃子的丰臀坐上去,再不便给龙足臭脚放过来,不堪时更要成为临幸
欢好的卧床。万劫不复数十年后,直至大金崛起,女真南下,它才遇到一个人。这人与
托帕石有缘,因为他也叫做“大石”,他便是日后开辟西辽朝廷的第一名君,“耶律大
石”。
当年耶律大石立下大功,皇帝召见入宫,问他求何赏赐,耶律大石左瞧瞧、右望望,
眼见皇帝赐来的都是金银珠宝,想起大敌便是金国,自己却来膜拜黄金,不免有些提不
起兴致。正沈闷间,忽见茶杯底下的大石头散出了光芒,他心下讶异,便向皇帝讨了。
皇帝笑曰:“爱卿眼光虽高,却也不免低得紧。大石内藏托帕黄宝,价犹胜金,可又因
硬壳顽劣,难取石中玉,可说不值寸金。”
耶律大石沉默以对,只尽弃封赏,载石而归,家臣问起大石来历,答曰:“世人皆
鄙俗,只知金之美。此物价犹胜金,亦不值寸金,是为天地独一无二之反金圣物。”遂
将其抛入洪炉,七日后开关而出,果然得出了反金圣物,也解开了玉铁共生之谜。
灰黝黝的硬壳不是硬壳,而是世间神物铁精,内里的黄宝受火而焚,便与铁精混生,
终于得出空前绝后的神奇铁料,世称“托帕金玉”。刀身金玉交熔,兼得托帕石之硬,
与那铁精之韧,刚柔相辅,便足以斩铁裂钢,而刃口不缩。从此这柄珍刀便成为西辽王
的护身兵器,开展了威震天山的反金大业。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这就是大汗座下第一猛士,帖木儿灭里腰间佩刀的由来。
金凌霜微微叹气,转望灭里腰间望去,看那鞘镶一十二颗红宝,排列成环,那两个
形似又不似的古字说明了来人身分。他便是西辽后主黑契丹,如今的“八代煞金”帖木
儿灭里便是。
没有文弱可欺的美貌公主,轿里只有一个凶暴粗野的黑王子。看天下情势再再难测,
一柄魔刀牵动全局,却不知这人为何过来搅局?金凌霜微微叹气,问道:“灭里阁下簧
夜忽临,莫非也想夺刀么?”帖木儿灭里将宝刀一挺,傲然道:“谁说我觊觎魔刀的?”
金凌霜久在西域,自也听过“托帕金玉”与黑契丹的传说,这柄刀号称“刀中之皇”
,非但是惊世宝刀,尚且是契丹一族的家传宝物。魔刀威望再盛,却也不能引他千
里跋涉。何况这人若是志在夺刀,他的下属武功太过平庸,难与“镇国铁卫”的精锐抗
衡。
金凌霜反覆忖量,忽道:“灭里阁下,殿下的玉辇进京了吧?”此言一出,灭里肩
头微动,长发便即垂面,听他淡淡笑道:“什么玉辇啊?她可是坐骆驼回来的,连骆驼
都偷偷喜欢她哪。”说着仰头狂笑起来,声势甚为惊人。黑衣鬼众见了这个势头,心下
骤然之余,无不向后疾退。一旁金凌霜却多少看出了端倪。
他撇眼朝“招度罗”望去,两人不约而同,全都点了点头。
难怪找不到那个“大人物”,也难怪各地不断传来军情,总说“她”瞻之在前、忽
焉在后,行踪遍布全国,想当然尔,自是帖木儿灭里这帮臣子在到处搞鬼了。若非西域
进关人马兵分多路,哪来这许多假轿子神出鬼没?而客栈上下又怎会盯丢了人?不消说,
灭里煞费苦心,掩人耳目,如今他的主子必已暗渡陈仓,顺利进入京城了。
金凌霜想通此节,便也不再多言,只淡淡说道:“也罢,公主殿下行踪如何,不归
我管。既然阁下不是来夺刀的,咱们两家井水不犯河水,请你即刻下船。”
灭里双手抱胸,斜倚船头,淡然道:“那倒不成,我还得等一个人。”
琼芳此时虽给抓住了,耳中却还能听讲,她听灭里仍在等人,心中不由坪抨一跳,
不知他是否也在等那碗面。正想间,金凌霜已代她问了:“阁下要等什么人,可以说说
么?”
灭里微微一笑,迳自伸手出去,便朝那块大黑布指了指。客栈失马,焉知非福,珊
底罗登时怕了起来,尖叫道:“老天!黑布底下有人么?”
“一群猪……”灭里嗤地一笑,摇头道:“我在等这柄刀的真主,懂了么?”
对方意欲等候魔刀真主,此言一出,众皆哗然,金凌霜冷冷地道:“阁下,他可是
跛者吆,你不怕他么?”满身大血红的跛者,拥有帖木儿大帝同样的称号,连“七代煞
金”
也只是他的臣属,灭里想要向他挑战,未免不自量力。灭里听得此言,不由笑道:
“金兄这话可怪了。我又不是来比武打架的,怕他做什么?”金凌霜长眉微挑,哦了一
声,反问道:“那你为何要见他?”灭里哈哈一笑,伸手向上指了指,耸了耸肩。
众人看不懂他的举止,金凌霜却是心下一凛,已知是银川公主要见怒王。
前朝皇帝的长女,便是公主殿下银川,若非大掌柜再三交代不可伤害这个女人,先
前华轿上船,金凌霜也不必两次猜谜,更不会差点闹得阴沟里翻船,只不知这个秀雪女
人究竟有何图谋,却为何要见满身鲜血的怒王?她难道不怕被活活捏死么?金凌霜叹了
口气,想起自己职责重大,委实管不到这许多,当即道:“来人,招呼这位灭里先生,
把他请入客舱,让他与琼阁主一同赏雪。”
终于要开打了,赏雪是假,抓人是真,灭里朝琼芳瞧了瞧,眼见这名姑娘形貌端丽,
虽然伤风得厉害,却仍不掩绝色,忍不住微笑道:“金兄不愧是西域来的,待我这个外
国人不坏。”
金凌霜听他说得潇洒,却也笑了笑,当下逐一派令:“老七上前招呼客人,镇墓兽、
帅金藤看守东西,宫毗罗、珊底罗打扫甲板,一刻钟之后打烊。”
客栈打烊,夜宿旅客自要回房歇息,只听哈地一声,那七帐房挺了一个大肚子,再
次纵了出来,想来是要收房钱了。灭里见这人满身肥油,兀自张牙舞爪,不由奇道:
“掌柜的,就这么个胖伙计过来招呼我?你们客栈不太寒酸了么!”
灭里言语张狂,金凌霜却比他更狂十倍,当下头也不回,竖起黄金指环,迳向七当
家打了个手讯。金凌霜竖指成三,意思不难明了,他要七当家在三拳内收拾敌人。
“呜哇吼!”七当家眼珠外突,跨马步、冲正拳,轰然拳劲发出,似要将敌人一拳
打为烂泥。
灭里惊道:“嘿,你是要带我去客房,可不是要送我去坟场啊!”嘴中说笑,拳头
却也抡了起来。风声飕飕,一个马步冲正拳,那个弯腰挥勾拳,二人各自击出一拳,全
都望对方身上招呼,却对攻向自己的拳头不避不让。
武林高手对决,有所谓文比武较,意在胜负分出,点到为止。乡野村夫却没这许多
讲究,你一拳、我一脚,看谁先活活踹死对方。旁观众人见这两条莽汉专攻不守,已然
拿出了疯打,无不瞠目结舌,不知一会儿下场如何。
砰砰两声前后响起,声如击鼓,这个左胸挨毒拳,那个右胁遭狠打,两人各中要害,
想来都痛到心坎去了。
灭里胸口挨打,痛彻心肺,他俯身舒出一口长气,眉心一展,将满头长发拨了拨,
嘴角居然挂起了笑,彷佛回味无穷。众人看傻了眼。只见灭里从怀中取出两颗药九,一
颗送入嘴里,另一颗却抛给七当家,笑道:“吃吧。楼兰古方,调理内伤有奇效。”灭
里气宇非凡,看他腰间虽系着宝刀,但对方未持兵刀,他便也虚悬不动,仅以空手回击,
意示公平。想来这人秉持武者之风,此时送来的丹药绝不至藏毒。琼芳等人一旁观看,
自对此人的气度大感心仪。
七当家把药九接入手里,也不张嘴去吃,迳自抛药落地,一脚踏为烂泥,喝道:
“奸贼!谁要你讨好了?受死吧!”正要上前动手,忽听一个清脆的嗓子响起,哼道:
“小气啊小气,不收人家的心意,大可双手奉还,岂能这样作践糟蹋?
小姑娘也似,别扭。“说话之人伶牙俐齿,正是琼芳。她虽给黑衣人押住了,却还
是能言善道,便把七当家狠狠损了一顿。几名黑衣人听她说得有道理,非但不曾开口斥
骂,反而还点头称是。
千夫所指,无病而死,想来七当家人缘极差。他又窘又怒,虽想反驳琼芳,想了半
天,却又肠枯思竭,找不出辞句应付,只得“啅”地一声怒喊:“狗贼放响屁!受死吧!”
七当家性莽气躁,拙于言辞,开口若非“奸贼受死”,便是“小子看招”,了无新
意,只是这人毫无机锋口才,手底功夫却极为犀利,一声大喊方过,右脚前跨一尺,震
得甲板破裂翻开,跟着左手提护胸前,掌心向外,右掌随势缓慢推进,赫是一套古拙掌
法。
右臂将出不出,五指将拢不拢,转看七当家掌心,却又满布罡气,隐隐震动不休。
灭里心下一凛,忖道:“安禅制龙掌,这人是少林寺的。”
此时少林方丈乃是灵定,下辖“真玄如识”四大神僧,看七当家虽然藏起了睑面,
却瞒不住手底功夫,区区一掌击出,便已暴露少林武僧身分。只不知这人是“灵真”还
是“灵玄”了。灭里无暇深思,当下深深吸气,上身后仰,再次拿出了勾拳架式。
中土武功门户虽多,却少有勾拳打法,七当家见他换汤不换药,老瓶装臭酒,毫无
攻守法度可言,不由冷笑几声,示意轻蔑,便在此时,灭里一声大吼,右拳抢先打出,
刻意朝七当家掌心撞去。
这个是中原正统,那个是西域古宗,胡汉对决,双方第二回出手交锋,架式依旧大
得怕人。碰地炸响爆出,掌力雄浑,勾拳凶狠,双方拳掌僵持,各凭功力全面对决。
“安禅制龙掌”练有三重劲,寸劲破体、冲劲制压,长劲灭敌,最是厉害不过。只
听七当家呼吸悠长,寸劲转瞬爆发,压得灭里上身微微晃荡,七当家怒号一声,顺势再
发第二波气劲,冲力排山倒海而来,逼得灭里上身后仰,额头冷汗涔下。
天下五大宗,心体气术势,少林武僧无所不练,尤其精于禅定一道。气劲凝聚之刻,
宛如古树大石,难以撼动。果然几个呼吸间,七当家双目神光暴涨,胸腔高高鼓起,料
来第三波长劲一旦发出,必如泰山压顶之势。
灭里上身后仰,眼见败象已成,旋即抽拳脱身,七当家当仁不让,顺势一掌拍去,
掌力骤然来袭,竟尔重重印上对手肩头,只打得黑契丹下盘险些溃决。灭里忍痛咬牙,
反手也是一拳挥出,刷地一声轻响,拳锋勉强擦过七当家胸前,脚下却咚咚咚地退开七
八步,面色已成惨白。
胡汉高手气力相较,孰高孰低,已是一目了然。看这少林三大掌功,一是“罗汉铜
锣钹”,二是“大力金刚掌”,最神奇的便是“安禅制龙掌”,果然威力非同凡响,七
当家见自己旗开得胜,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正笑得舒爽间,忽听剥剥声响不断,身上衣衫裂开,一条大缝从胸前连绵而来,好
似为利刀所割,不旋踵,又听剥拉一响,连那黑面罩也破为两半,露出了光头秃顶。满
场人众见变故忽起,无不咦了一声。
琼芳偷眼去望,只见这位七当家约莫五十来岁,满面横肉,面颊肥鼓鼓的,看这人
如此丑恶难看,那个黑头罩倒也没算戴错了。
七当家赤膊上身,他被迫露出面貌,自是满面讶异,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怒道:
“小子!说好了空手较量,你怎么使阴刀?”灭里腰悬宝刀,七当家的衣衫却给割破了,
想来他趁人不备,悄悄出刀,这才伤了七当家。眼看黑衣敌众心存鄙夷,灭里却只低头
不语。毕竟他挨了一记重掌,内息尚未调匀之前,万万不能开口,否则淤血内伤,一会
儿绝难再战。
七当家犹在喝骂,金凌霜却已走入场中,问道:“你方才使的是什么功夫,可以说
说么?”七当家哈哈大笑,道:“我使得是一套掌法,名曰……”黄金手指轻轻摇了摇,
转向灭里指去,轻声道:“我不是问你,我问得是他。”
灭里没替自己辩解,金凌霜却把情状看得明白。适才那“安禅制龙掌”确实了得,
以力较力,自是七当家占了上风。但灭里的勾拳也非凡物。他虽然挨了一掌,却也送出
致命一拳。拳锋触体之刻,手腕内缩,并不正面碰撞敌体,而是以拳锋擦过敌身,一扭
二送,最后才震出气力。靠着抽拉之力,便在七当家身上撕出一道痕迹,以外家流派而
言,已属空手武术的登峰之作。
灭里吐出了浊气,挥了挥拳脚,淡淡答道:“这是狮牙,我从西方古国习来的,还
使得么?”金凌霜虽然久在西域昆仑,却也不知“狮牙”源于西方古国亚述,这套拳法
形如狮爪扑敌,至今传世已达两千余年,要论渊远流长,绝不在天竺武术之下。
听得四当家与敌人交谈,却把自己视若无物,七当家自是勃然大怒:“什么猪牙狗
牙,刚巧拿来塞牙缝,受死吧!”正要上前再战,金凌霜摇了摇头,黄金手指轻轻回旋,
已然握住了剑柄,看那剑锋将出,鞘中竟然隐隐散出青芒,听他叹道:“老七,你打不
过他的,退下。”
金凌霜适才看得清楚,七当家虽凭掌力震退了对手,但灭里拳劲有异,只要出手时
力道稍重,狮牙便能将七当家开膛剖腹。对方既然手下留情,金凌霜身为此行指挥,已
是不得不下场。
十年已过,卓凌昭已死,昆仑第一高手便是这位“剑寒”,他的功力到了什么地步,
值得一探究竟。金凌霜上场候教,却不啻打了七当家一个耳光,果然他大怒欲狂,拿出
了看家本领,奋力吼道:“泥梨耶啊!”
七当家双手握拳,昂首狂啸,面上弥漫黑邪妖气,功劲到处,宛如邪魔降世。
满场黑衣人见他拿出了压箱底的绝技,无不高声欢呼,喊道:“禁传神功!”
武林帮会虽多,但门墙内列有禁传武功的派别,举世却只那一个。而其中以“泥梨
耶”作为护身神功的人物,该门也只这一个。不消说,此人便是出嵩山少林四大金刚之
一,虎爪灵真。
泥梨耶全称十八地狱经,乃是天下五大邪功之一。护身神功发动,七当家等同自道
来历,两旁黑衣人大为振奋,金凌霜也不再上前干预,只双手拢袖,等候双方分出胜负。
十八地狱经第九重功劲使出,双掌虚合,食指、小指弯曲藏入掌心,这是护世八方
天之一的“焰摩天大法印”。灭里见对方拿出绝学,却也不惊不怕,只淡淡地道:“阁
下身怀秘技,不过我西域也有独门的禁传神功,你想见识么?”
西域高手专凭蛮力,对招一无分寸、二无气功,岂有什么禁传之术?眼看众人眼带
讥笑,灭里却不多说,他拉起左臂衣袖,深深呼吸吐纳,那左手本与右臂一般粗细,但
反覆握拳用力之下,筋紧肌崩,青筋竟尔缓缓涨大,勒得左臂发红发烫。金凌霜心下一
凛,暗忖道:“左撇子!”
世人以右为正,以左为佐,中外皆然。左撇子并不稀奇,可一旦左撇子把右手练得
如同常人,那就难得了。灭里始终以右手御敌,说明他的右手受过多少严厉矫治,方得
这身傲人武功?可转个头来看,也说明那只遭到主人弃置的左臂,该有多么悲伤。
被禁的左手、被禁的姓氏、被禁的长相,眼前的灭里不只保不住他的惯用手,他还
保不住他的姓名血脉,自幼被迫移宗改姓、改穿回民装束,讨好满天满地的委吾儿人…
…无数悲恨灌入这只左手,有朝一日正拳击出,该是什么样的气势?
在这只被禁的左手之前,千年禁传神功又算得什么?灭里才是天生被禁、一身是禁
啊!
禁传神功对受禁左臂,七当家拿出绝学,已然满身黑邪之气。灭里则是面色悲郁,
目光凛然。这个黑气弥漫,面如松墨泼铁锅,难看可怖。那个铁臂烧红,却如飞龙盘火
柱,威势冲霄。青筋纠、黑气涨,双方各以惊人架式运气,料来最后一次对掌,必是石
破天惊之势。
吼声震天,两人拼出全身功力,各朝对方拳掌击打,真力未曾对撞,但凭气劲相触,
便已激出一片向上旋风,逼得旁观众人屏气后让。眼看拳掌将接,胜负欲分,猛听江面
上哗啦一声,竟有一人破水而出!来势快如闪电,竟已窜跃甲板,直取魔刀!
第三路人马到来,其势不及掩耳!众人大惊失色,纷纷转头去看,只见不速之客面
戴头罩,身穿黑衫,赫然也是个黑衣人!不同的是他身手更快,目光更准,区区一个鲤
鱼翻身,半空旋腰,头下脚上,便已扑出了一丈远近。这超人也似的身法一露,四当家
不由“啊”了一声,琼芳也是一声低呼:“是他!”
是他!这人浑身湿透,身上更结了一层薄冰,不知在水里撑了多久,此时两大高手
对决,他便趁机破水而出,竟要趁双方分神之际,一举夺下魔刀。
来人深谋远虑,身法更是雄健无匹,说来已是一击必中。最后的不速之客到来,满
船鬼众莫不纵声惊叫:“秦仲海来了!秦仲海来了!大家小心啊!”一个又一个怪物窜
出,人人身怀绝技,好似到处都是跛者、到处都是魔王。魔王接踵到来,不免让人慌了
手脚。
黑衣鬼众口中叫得激动,脚下却不由自主望后退却,眼神全都透着惊怕。
众人猝不及防,连镇墓兽也迟了一步,但见灭里收不住拳,七当家也回不了掌,只
能眼睁睁见那怪客扑向魔刀,两大高手面面相觑,霎时心意相通,同声怒喝:“休想!”
拳掌同时转向,齐向黑衣人打去,那黑衣人分毫不乱,反而加速坠下甲板,前拳后
掌纷来夹杀,黑衣怪客吐气扬声,双掌提胸,便以全身内劲拂开两股巨力。
喝哈!八代煞金挥左拳,七座当家出右掌,三大高手拿出看家本领,各以一手攻向
身周左右。这个左打怪客、右击莽汉,那个东拒魔功、西抗神拳,一时发红神臂、璘璘
紫光、禁传邪气相互夹攻,三人各以肉身承受两股猛劲。
三大高手功力悉敌,对峙成圈,内力所过之处,黑气同紫光弥漫、气流随呼声齐啸,
船头狂风大起,大黑布居然不必伸手去揭,便给气劲卷上夜空!而那黑盖头下的魔刀真
貌,也将惊世而出!
魔王会合魔刀,天下却是个什么景况?一片惊惶失措中,唯独四当家静默不动,他
望着冉冉上天的大黑布,忍不住叹了口气,低声自语:“大掌柜,该来的没来,不该来
的全来了……也许这一局……”
“咱们要中计了……”
第五章怒者道之勤
很久很久以前,当人们还吃不饱的时候,没人听过什么叫“仇人”。
没有“仇人”,是因为仇敌不是“人”,人们憎恨的是四肢脚的狮、是没有脚的蟒
…
…
却不是两只脚的人……
千里之外,响起了温静的嗓音,有个人在说故事。他的嗓子静静的、缓蹬的,听来
斯文柔和,让人有些想睡觉。听他催眠又道:“在那洪荒古纪里,猛兽当道,灾祸肆虐,
百姓不会打仗,他们刚会种稻谷……”
“一次又一次,老虎行上家门,爹爹眼睁睁望着女儿被刁走,母亲看着爱子惨死爪
下,无人比得过猛兽的神力,他们心存害怕,只能暗夜啼哭……有一天,雨季到来,千
万猛兽如洪水般冲向人间,逼得全天下的百姓一齐向天哭喊,悲声激昂,震勤了满天神
佛,于是天界遣下了人间第一位勇者,他的名字叫……”
“英雄。”
距离北京城三百里,霸州碉堡里挤得水泄不通,人人屏氛凝神,都在望着说故事的
那个人。这人约莫六十上下,年岁虽长,体魄却极为威风高大,说起话来透出一股端正
庄严。不消说,他也是一个英雄。
唯英雄者,方能论英雄,老英雄双手抱胸,容色沈静,只在望向堂下。
堂下一共放置十排木椅,每排横坐十名军官,百人端坐沉默,望来好似专心听讲,
其实臂膀早已锁紧气力,全数按上刀柄。堂边竖立了百来只长矛,倚立亲兵胸前,反照
了一道又一道寒光,尽数映上说故事那人的脸庞。转看大堂四周,窗缝里更凸出了一只
又一只蓝森森的锐铁,数百道密密麻麻的寒光,让人分不清哪些是弓箭的冷毒光、哪些
是饿狼般的凶眼光。
刀藏鞘里、箭在弦上,情势一触即发。百来名听众鸦雀无声,或低头,或瞄眼,全
在等候总兵大人的号令。
没有人在听讲故事,堂下如临大敌,宛如行军打仗。他们的指挥名叫钟思文,此人
气定神闲,身居碉堡之中,端坐高椅之上,他凝望着面前的老英雄,随时等着下令抓人。
该怎么说这回事呢?钟思文瞧着堂上莫名其妙的老英雄,眼中泛起了迷惑。
一个时辰前,城门口出现一匹马,马上坐正一员大将,此人身披盔甲,手戴汉玉指
环,一入城便自道身分,自称是怒苍本寨的“江东帆影”,欲见此城总兵钟思文。
怒苍高手辈出,正所谓“双英三雄四招抚”,纵是守城小卒也曾耳闻,“陆孤瞻”
三字一出,如雷贯耳,小兵小卒吓得连滚带爬,旋即上报将领,众将赶来城门一瞧,惊
见马上乘客鹤立鸡群,身高几达十尺,那胯下玉骢四足骏长,形体宛如大象。众将吓破
了魂胆,慌张之下,一边差人上报总兵,一边调兵遣将,将这名十尺儒将团团包围。
消息送入总兵府,钟思文自是大喜过望。陆爷仁侠磊落,凡事与秦仲海透着相反,
今日既然单枪匹马而来,若非有消息相送,便有拨乱反正之举,欣喜之下,险些倒履相
迎了。也是怕对方反悔,一面派重兵将他“迎”进了碉堡,一面写了加急密件,火速送
往北京。
迎来了敌方首脑,双方正要辟室密谈,哪知陆爷忽然交代下来,说他要讲个故事给
众人听,对方行止怪异,钟思文自是啧啧称奇,不知他是发了高烧,还是哪根筋给挑断
了,只是自己等了十年,难得遇上升官发财的良机,怎能在枝微末节上争执?于是便依
着陆爷的意思,让满城将领排排坐于堂下,学着小孩儿模样听讲故事。
兵不厌诈,陆爷是否另有阴谋呢……钟思文身为兵法名家,心中多少犯疑,正忖量
间,身旁一名参谋靠了过来,低声道:“总兵,这人该不会是假扮的吧?”
钟思文心下一凛,凝目去瞧堂上的正人君子,只见他白面黑须,孤身坐堂,一股仁
侠磊落之气透骨而出。那椅子坐于胯下,更若板凳般低矮。没错,就是他,他便是昔年
的五虎上将,今日的本寨双英,“江东帆影”陆孤瞻便是他。
这位陆爷温文尔雅,仁义为先,麾下一弓一刀,弓是解滔,刀名雪恨。每逢临敌交
战之时,必定严守分际,一不教唆反叛,二不阴谋陷害,无论战况如何紧急,必为对方
留下后路,从不赶尽杀绝。为了这等仁义作风,朝廷上下多尊一声“春秋君子将”,只
是私下聊起来,莫不讥为“裹脚娘子军”。
无论是春秋君子,还是裹脚娘子,总之这人就是陆孤瞻。可此时钟思文认出了人,
却猜不透他的来意,为何陆爷要深入敌营说故事呢?他是来投诚的?还是另有图谋?
“陆爷啊陆爷……”钟思文终于忍不住了,听他咳了一声,摇头道:“我瞧您也别
说什么劳什子故事了,倒是您只要愿意……‘那个’……在下敢拍胸担保,您至少封得
子爵。”
左一句这个,右一句那个,钟思文口气暧昧,说得自非光明之事。陆孤瞻听得劝降,
却只面容沈静,他轻轻转动指上的汉玉环,摇头道:“总兵,容我说完故事,诸位之后
要杀要剐,陆某悉听尊便。”听得陆爷说得坦荡,满堂将士眉来眼去,嘴角无不泛起了
笑。
钟思文却是智足多谋之辈,对方越是示意大方豪迈!他心中反而越感猜疑。
陆孤瞻不是普通武将,这人战场上手持大铜鞭,一挥一扫,便要打死百来个人,平
日江湖走动,更常拿着马鞭抓人,随手一抛一扯,正教人士手到擒来。以武功而论,这
人足与“煞金”石刚平起平坐,万万小觑不得。
此时此刻,最要提防的,便是他忽然暴起发难,以这人的武功身手,一旦起意刺杀
自己,碉堡内抢先冲上的几十人非死不可。下属死伤惨重也就罢了,万一自己这条老命
断送在这儿,那可大大不划算。钟思文打量了情势,便缩到后排椅子上,躲到一名高大
武将背后,他召来参谋,附耳悄声:“传赵教头准备鱼网,过来埋伏门外,咱们先任他
装疯卖傻,等他松懈之后,咱们便如此如此……”
赵教头便是赵任通,此人出身岭南醒狮团,排行老二,乃是“铃铛老六”任宗的二
哥,“七代醒狮”任勇的弟弟。见事机敏,武功卓绝,尤其要紧的,他是“客栈”的人,
乃是大掌柜亲自安插在霸州的探子。整日刺探军情、打听隐私,钟思文自己出身军部,
平日自是少与赵教头往来,只是不世奇功在前,此刻若要生擒五虎大将,便不能不靠这
人的武术。
想起抓住了“双英”之一的陆孤瞻,堂下众将一个个眉开眼笑,有些按耐不住了。
那陆爷浑似不知大难临头,竟无不适之色,他见众人窃窃私语,沈声便道:“总兵大人,
我的故事说到哪儿了?”
陆孤瞻受围受困,一切只为讲说那个故事。只是众人急着升官发财,谁又来听了?
钟思文听得询问,不免大吃一惊,只是嚅啮啮地回答不出,他搜索枯肠,忙道:“阁下
适才提到狮子老虎……像是蚩尤率领百兽,大战黄帝三百回……”正不知所云间,一败
涂地急忙低声送讯:“总兵大人,他方才说到英雄降世。”
钟思文醒觉过来,忙道:“是是是,英雄,阁下适才提到英雄。”
“英雄!英雄!何谓英雄!”陆孤瞻仰起头来,蓦地轻啸一声,只震得碉堡桌椅隐
隐作响,众将脸上变色,就怕他暴起伤人,一时大为戒备。
陆孤瞻沈静了容情,他凝视堂下众人!朗声道:“何谓英雄?出类拔萃谓之‘英’,
有长才不世出,洞烛机先、明情察事,卓卓然如鹤立鸡群,英姿勃发,可得其英字。”
他撇眼众人,冷然又道:“雄者!父权千姓万家,志于九州、气吞海内,识人而复容人,
容人而复用人,天下群英无分男女长幼,甘愿纳侧妻身,如此霸气,吾得尊其‘雄’!”
陆孤瞻厉声说教,只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他撇望众将,缓声又道:“英这个字,
说得便是出类拔萃的大本领。雄这个字,则是吾等豪杰的大气概。少了‘英’字,志向
再大,也要抑郁难伸;反之没了父怙万家的担当,无论闯下多少丰功伟业,都只能算是
自个儿的淫乐业,百年过后坟前凄凉,天下谁还会感念他?”
堂下众人等着立功,哪管自己有无英才、有无雄魄,自是不以为意。陆孤瞻目光如
电,在众人脸上扫过一遍,冷冷地道:“我今儿跟你们说的故事,便是英雄的故事。请
诸君务必细听。”眼看众将心有旁骛,陆孤瞻情知世道如此,只得低声叹了口气,又道
:“太古洪荒之世,英雄自天而降,他身负神力,气宇凛然,百姓问其名姓籍贯,英雄
手指苍天,豪笑再三,百姓大惊下不敢再问,只能视若熊虎。”
“英雄身无长物,却能父怙天下,虽英俊却不雄染人妻,勇猛豪强却不欺贫压弱,
心悬路人命运,大地以一肩扛。百姓见他自视奇高,每日里只知打抱不平,不事谷粮、
不贩有无,饥吞腐肉,渴饮泥洼,久而久之必然一命呜呼,众人怕无端死了,便推举长
老与他商议,只要他能屠狮伏虎,百姓便会替他起造一座大庙,让他衣食无虞,安心做
他的豪侠。”
“英雄一听请求,便即慨然应允,他高歌而起,拔剑出征,果然八方猛兽难以抵敌,
一见英雄仗剑到来,莫不落荒而逃。从此英雄无敌于天下,人间丰衣足食,他便荣归故
里,成为庙中供奉的传奇。”
“没有狮子老虎的人间,一天天过着,春去夏来,秋收冬藏,人们也按着约定,年
年推着谷车送往大庙,前去孝敬英雄。这天有个聪明的孩儿跟着来了,他拉着父母,哽
咽问道:”为何要给别人吃?这是我们辛辛苦苦种的啊。‘“故事讲到了紧要关头,碉
堡外脚步杂杳,那位赵教头终于赶来了。传令来来去去!想来随时都要动手,陆孤瞻面
无容情,只举起手来,示意众人把故事听完。
“童言无忌,却也说出了心里话。天下安定了,却为何还要供养这不事耕作的家伙?
大家越想越迷惑,想起自己年年要向这人磕头叩拜,心中更是不平。于是第一声附
和响起,有人呼喊道:“是啊!太没道理了,坐享其成的家伙,不就是土匪吗?‘孩子
急了,老婆气了,第二声、第三声,声声附和有如排山倒海,逼得长老们噤默难言,面
对发怒的百姓,他们真不知该怎么解释,毕竟野兽已经给捕杀了啊!”
“英雄被捕了。罪名是不用他了。人间不需要那么强的东西,大家都吃饱了。”
众人听得故事如此进展,不由微微一惊,陆孤瞻凝视堂下众将,静声又道:“宰杀
了北海蛟龙、砍烂了南山猛虎,人间最后一害也被缚入刑场。英雄被处死了,他的妻子
裸体示众,他自己则被剥皮分尸,扔到异乡大树下,永世不得返回故土……”
悲戚的故事,让人禁不住想哭。碉堡外的兵卒受了感应,无不哽咽啜泣。堂内众将
能高升到校尉,多半铁石心肠,一名将领嘴泛狞笑,起身便道:“姓陆的,屁放完了么?”
陆孤瞻闭上双眼,摇头道:“别急,故事还没完……因为……”
“英雄的儿子回来了……”
一众武将闻言吃惊,莫不抬起头来。
“不同于惨死的父亲,他不再逞英雄。他带着百万饿鬼过境,即将昭告世人,他是
魔。”
魔字一出,堂上众人俱有不安之意,陆孤瞻凝视众人,静静又道:“魔者也,天下
孕生之物。人们既然舍弃了第一个英雄,破弃他所信仰的道。他的儿子就不会再走父亲
的老路。不做傻子的他,和百姓一样精明厉害……不过他和凡人有点不同,他是英雄,
他有父亲传下的智与勇……”故事说完了!众人面面相觑,心下俱有寒意,陆孤瞻望向
堂下众将,总结道:“由是乎,人间就成了今日的模样,战火四起,万民凉薄,危害天
下苍生的不再是狮子老虎,而是我们自己。自今而后,人间起了大杀戮,连神佛也无法
收拾了。”
猛听一名将领喝道:“T.M.D 陆孤瞻!你究竟想放什么屁,明白说吧!”
陆孤瞻摇了摇头,淡然便道:“本朝第一个英雄,便是秦霸先。他是仁义使徒,也
是忠勇烈士,可他所笃信的志业却遭天下人破弃,终让他惨败于神鬼亭,死法极惨极冤。”
说到此处,一双神眼森然吊起,瞪视着满堂将领。
众人哑口无言,全都懂了。秦霸先若是第一个英雄,那第二个英雄不就是……想起
那西北七十万叛军之首,天下罪人共主,众人面色一变,全数安静下来。
“霸先公一意孤行,致为奸人所趁,固然死不足惜……但他因仁义而死,那就不再
是一家一姓的小事了。”陆孤瞻叹了回气,幽幽又道:“试想行仁义者受天罚,还有谁
愿成仁尽义?非只秦仲海见到了父亲的死,连那江充、刘敬、柳昂天、卓凌昭、杨肃观、
伍定远……天下每一位英雄豪杰都亲睹了傻子的下稍。诸位,你若也是英雄,你会怎么
做?”
此言一出,堂下噤若寒蝉,竟无一人回话。陆孤瞻长叹起身,他目向上苍,轻声道
:“当年霸先公死于神鬼亭时,天下便已注定了这个面貌。如今大贤已死,正道已崩,
当普天下人人信奉强生弱死的那一刻,我佛必会呼应大家的期盼,诞下一位最后的强者,
过来收拾我们每个人。”说到此处,须发俱张,泪水滚滚而下,悲声道:“诸君!这场
谁都逃不掉的劫难,就是轮回道上的罪与罚啊!”
大道破灭之后,天下必有大灾。孔丘言仁,却为春秋诸侯所共弃,当那些骄狂君主
逐出仁者之日,何尝晓得战国之火正悄悄烧入门来?而不耻言仁的他们又何尝能够想见,
那苦口婆心的孔老疯子或已亲眼预知:最后强者始皇的崛起之日已在眼前?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大儒已死,人间不怜弱小,所以战国君王尽残暴。只因强
生弱死、物竞天择,所以全天下最嗜血的始皇得以脱颖而出,从容杀戮六国每个后人、
每个输家……自此九州化炼狱,全天下连同始皇在内,一同领受那轮回道场的“罪与罚”。
“罪与罚”,便才智高绝如赢政,下令屠杀儒生的那一刻,不啻也谋杀了自己的满
门。儒生奉信仁义,却得惨死以报,忠义如此下场,后世遂无一人舍身护道,满朝更无
一字仗义之言,致令日后赵高嚣张狂妄,指鹿为马,而举国噤默以对,终使子婴受虐,
大秦十五年而亡。
说到底,孔丘失守的那一日,轮回便已开启,这便是谁都无法挽回的“罪与罚”。
“放屁!”听完了解说,一名将领霍然起身,戟指怒骂:“我等精忠报国之士,岂
能听你妖言惑众?来人啊!将他抓入牢里,割除双耳、刖斩双足!便拿一条入营不拜的
罪名,也得让他生不如死!”口沫横飞之中,陆孤瞻叹息摇头,低声道:“擒我容易,
擒怒王难。”
怒王二字现出,如同打了一记间雷,钟思文心下一凛,忙道:“等等,你到底想说
什么?”
“善游者溺、善骑者坠,在下由衷相劝……”陆孤瞻回望满堂人众,轻声道出来意
:“诸君若心系霸州满城百姓,还请即时开城投降,切莫自误。”
终于说出来了!开城投降四字一出,碉堡里爆出了哄堂大笑,人人捧腹喘气,笑得
眼泪流出,骂道:“陆孤瞻!都说你是个人物,谁晓得他奶奶的,你这老狗连混蛋也不
如啊!”刷刷数十声连响,堂下刀光辉映,俱已出鞘,堂外兵卒也预备了弓箭绳索,随
时等候进来拿人。
虎落平阳,陆爷身陷重围,想来武功再高十倍,也已插翅难飞。当此绝境,陆孤瞻
依旧镇静,听他道:“诸君请听了,在下今日冒险入城,一不为怒苍打算,二不为一己
之私,一个赤心诚愿,就是盼保全霸州满城百姓。盼诸君得以成全。”
保全城中百姓?这话倒转来说,便是敌军已要进城。眼看对方孤身一人,拿着三寸
不烂之舌胡说八道,堂上众人纷纷叫骂:“放屁!你拿什么打下霸州?就凭你一张臭嘴
么?
大家把他抓起来啊!“一片叫骂之中,正要起身抓人,钟思文立时举起手来,沈声
喝道:”且慢!“怒苍众将有分教,号为”双英三雄四招抚“,朝廷将领私下称为”智
狠毒疯皆豪猛“
,“毒将”有征东招抚江翼,“狠将”有总山战神煞金,“智将”有御赐凤羽唐士
谦,除此之外,更有满地的疯将、猛将、勇将,一旦联手出征,任谁看了都怕。只是在
这群打仗杀人六亲不认的将领中,唯独一人是君子儒将,他便是坐在面前的陆孤瞻。
钟思文沉吟半晌,便道:“陆先生,你要钟某开城投降,不难,你要摘钟某的人头,
也不难。你只要回答我三个字:”凭什么‘?霸州与贵寨东西相隔,几达千里,你凭什
么打下霸州?“说着双手环胸,淡淡地道:”陆爷,你只要答得出来,钟某人甘心束手
就缚。“怒苍远在西北,霸州却是京畿重镇,藏于潼关之后,中间相隔无数关隘,敌人
若要进攻霸州,少说得打个十年,方得逼近城池。眼看陆爷沉默不语,钟思文催促又道
:”说吧,陆爷,凭什么要我开城投降?“
“人品。”堂下爆出轰然大笑,声闻数里,一片笑骂中,听得陆孤瞻幽幽叹道:
“我以人品担保,你必须相信我。”众将怒道:“屁都不如!你的人品值几文?”
“行了。”钟思文微微蹙眉,制住众人的叫骂。他久在军中,深明陆爷作风,此公
一不烧杀、二不劫掠,人品若何,满朝知闻,岂能让他受人羞辱?他满心烦乱,又问道
:“好吧,就当钟某信得过你的人品,只是你还是得告诉我,此刻贵寨大军犹在襄阳厮
杀,南进自顾不暇,我真要请教你,秦仲海要如何北趁霸州?”
“用飞的啊!”碉堡里再次爆出大笑,几十名将领同声捧腹,一笑陆孤瞻狂妄自大,
二讽他不自量力。眼看陆孤瞻垂下首去,无言以对,钟思文秉持谋士风范,却也没随着
众人发笑,摇头道:“陆爷,非是钟思文不给你面子。就算秦仲海武功高强,真能凌空
飞行,他的军马呢?贵寨七十万大军南下激战,克与伍大都督对决,汉中、荆州、襄阳、
驿马关,沿线如火如荼,秦仲海若想攻打霸州,借问他的军马从何而来?还请回覆此事。”
钟思文确实斯文,荒唐无比的事情,他却还认认真真地出口相询。良久良久,陆爷
面色默然,低声道:“事涉军情,陆某不能说,否则便对不起霸先公。”
“所以呢?”钟思文叹了口气,又听陆孤瞻道:“所以在下只能以人品担保,各位
只要广开城门,一得图全百姓,二能保住家小性命,务乞总兵怜信。”劝降如劝婚,须
得你情我愿。说来说去,对方还只是那句老话,毫无说服之力。钟思文忍住了哈欠,摇
头道:“陆兄,在下好话说尽了。”说着举起手来,轻轻招了招。
手势一出,左右随从暴喝同声,并力上前,数十名将领看管孤客,堂外兵卒更是成
千上万,碉堡内外已是水泄不通。陆孤瞻神色黯然,并未显露武林高手的杀气,只静静
喟然:“总兵,我这趟过来,事前没有知会总寨,我只是担忧百姓……”
“抓起来了!”钟思文终于耐不住脾气,吼了这句话出来。
“霸先公……”陆孤瞻含泪起身,仰天悲凉道:“我尽力了……”
什么鸟样子,让人越看越火,午后时分,敌将终于给押出大门,一股脑儿关入地牢,
众将火气满满,一同步出碉堡。
莫名其妙的一天,行将过年,众人的家属都驻扎城中,本来心情欢愉,有说有笑,
谁知给姓陆的王八胡扯一顿,好似真要发生什么怪事。眼看诸人愁眉苦脸,一名将领安
慰道:“大家愁什么?怒苍本寨双英自投罗网,咱们一会儿报上战功,大家都记上一次
嘉奖!”听得好处在前,众将心中窃喜,脸上泛出一丝笑容,另一人也道:“正是如此!
岁未年关,秦仲海怕咱们没钱花,特地送来这个大红包,咱们可也不必客气。”
众人哈哈大笑,脸上的乌云全散了。一名参谋见钟思文默默无语,好似心中烦闷,
忙道:“总兵,您还担心陆孤瞻么?”钟思文摇了摇头,道:“不,我压根儿不信他的
话。”
“哦?”众人睁大了眼,一个个伸长了颈子,要听这位兵法名家如何解说。
“不瞒诸位,秦仲海的行踪……”钟思文眉毛轻挑,冷笑道:“早在朝廷的掌握之
中。襄阳大战之前,我便已得知消息。”听得此刻,众人无不松了口气,那参谋慌忙来
问:“秦仲海的行踪已在掌握?他现下上哪儿去了?”
“江南。”钟思文胸有成竹,淡淡回话。众人闻言大惊,纷纷覆述道:“江南?他
去江南做什么?捕鱼吃么?”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自是议论纷纷。钟思文摇手吩咐:
“你们职级不到,不必深究。总之秦仲海气数已尽,不足畏惧。至于这个陆孤瞻,据我
推算,定是一道烟幕,专来牵制朝廷,逼得北方兵马不敢南下驰援,没什么大不了的。”
听了这话,此刻便算最谨慎小心的,也已安下心了。钟思文乃是三朝元老,武英时
驻派西疆,景泰时转投江充麾下,现下又成了正统朝的霸州总兵,说起话来自有一股威
严。
他手指城池,总结道:“秦仲侮用兵一向大胆,虚中藏实,实中带虚,不惜拿老将
的性命来唬弄人。咱们若不想提心吊胆,这两日更得加紧防御,察看有无可疑之处,那
才是根本之道。”
诸人颔首连连,纷纷道:“是啊,天下没有自投罗网这等事,大家吩咐下去,这几
日多多留意,一有异象,立时上报。”
霸州虽非剿匪第一线,却因地近京畿,来往军旅极为繁多,西北嘉峪关、东北山海
关、正北居庸关三地军马东西往返,调度戍守,皆需途经此处,这钟思文身为前朝旧臣,
如今反受重用,尤其感恩戴德,诸将明白上司的心事,当下簇拥着钟思文,视察城内防
守。
只是众人嘴里虽然勤劳,脸上神色却甚轻松,毕竟天兵天将只在戏台上见过,与其
担忧秦仲海从天而降,不如小心路上石头绊脚,那才是正经。
行入大街,便由总兵带领,四下视察。众将忍着哈欠,自做军纪森严状,钟思文拊
须顾盼,眼看城中一如平常,心下甚喜,颔首便道:“咱们正统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百姓安居乐业,当真是皇上鸿福……”正要继续称颂,忽听街角传来微弱声响,细细听
来,好似是阵阵呻吟。钟思文咦了一声,率领众将转过大街,赫见一名乞丐瘫软地下,
正自哀声行乞。
寻常乞丐浑身脏臭,这人却比乞儿还要不如,看他形容枯槁,手臂细瘦,肚腹却高
高隆起,好似是地狱图里的饿鬼,几连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也不足辨认。霸州城六畜繁
昌,耕民十数万,乞丐向来少见,众将没见过这般苦状,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钟思文
内心怜悯,便蹲身下地,从口袋里拿出碎银,温言道:“来,拿去吃饭。”
那乞丐茫张双眼,气息微弱,一见钟思文的右手伸出,猛地扑将上来,死命抓住,
迳朝嘴里咬去。钟思文大吃一惊,看那乞丐如此污秽,黄牙咬落下来,必有怪病缠身,
忙道:“来人!”亲兵急忙举脚来踢,怒道:“混帐东西,是给你银两吃饭!不是让你
吃手!”
那乞丐好似饿昏了头,却把思公的贵手当鸡爪,迳要抓来吃了。受了几脚,自行滚
向道旁,钟思文惊惶缩手,银两没曾抓牢,便自坠到地下,骨溜溜地滚至那乞丐面前。
白晃晃的银子滚在面前,那乞丐一脸迷茫,自管俯身拾起,但见他颤巍巍地举起元
宝,却不见兴奋神色,只把元宝往嘴里塞,好似当作了饺子,一股脑儿要吞落下肚。
众人纷纷惊喊:“这小子饿傻了!”连着几番怪事生出,各人慌忙踢打,又把银子
抢了回来。那乞丐浑似失心疯,挨了几下责打,也不见他哭喊呼疼,只是双目茫然,趴
倒地下,口中还在喃喃不休。
众将咒骂不已,又待下手痛殴,钟思文却摇了摇手,道:“算了,可怜人一个,莫
与他计较。”他反覆看了那乞丐几眼,拊须蹙眉道:“来人,将这人带回府上,让他疗
养生息。”
“总兵大仁大德……”众将见了正义之举,莫不衷心发叹,拼命来颂:“大慈大悲
啊!”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钟思文面有得色,俨然道:“想吾等为国为民之士,
求得不就是‘天下为公’四个大字么?待得天下为公,世间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奈河西北乱事不平?家事国事不靖?”他仰天拊须,摇头晃脑,吟道:“大道之行也,
天下为公!选贤与能啊,讲信修睦……”
总兵大人作文章,满场将士把嘴张,长篇大论之下,众下属无不疯狂颔首,点得脑
袋都快落地了。钟思文洋洋洒洒说了好长一篇,不免有些渴了,眼看左近一处茶水摊,
另卖些糕饼,当下取出银两,吩咐道:“来人,去买些茶水点心来,大家边吃边聊。”
一名将领笑道:“买什么?那多费事,要吃要喝,瞧我过去吭个气儿……”话还含
在嘴里,总兵已然凶眼怒瞪,大喝道:“大胆扰民恶行!你想害我被革职查办么?”
当时朝廷管办森严!官员一瓢一饮皆有约法,若有巧取豪夺之事,动辄抄家灭族。
钟思文为官多年,深知皇帝手段阴毒,派有大批密探监管群臣,秘号“客栈”,为免厂
卫举发滋事,便来当头棒喝,以儆效尤。
众将闻得主上发怒,心中有愧,一个个低下头去,不敢应答。钟思文哼了几声,亲
手拿了银两,便往茶摊而去。看他手持银两,兀自回首瞪向众人,责备道:“什么是买,
什么是卖!给我看清楚了!”他行到茶水摊前,回头数落了半天,却没听见店家过来招
呼。
说也奇怪,钟思文身为总兵,平素店家一见大人到来,那还不全家慌张出迎,老婆
女儿排排跪了一地?岂能这般置之不理?钟思文满心纳闷,当即蹙眉转头,沈声道:
“店家!”
“咕……噜……”
有怪声?钟思文满心惊疑,霎时扬起脸来,只见面前站着一人,看他嘴里塞满糕饼,
正自大吃大嚼,半点也不似店家。钟思文吃了一惊,凝目细看,赫见此人身瘦如柴,却
又挺了个大肚子,竟又是只饿鬼冒将出来!
钟思文大惊失色,“啊呀”一声叫,急急退开,忽然脚下一绊,立时摔倒在地,瞪
眼一看,脚边竟又趴了一只大肚饿鬼,看他手抓糕饼,趴地啃食,模样如颠似狂。钟思
文吓坏了,惊叫道:“来人啊!来人啊!”左右亲兵抢上救起,其余众将也都赶将过来,
一个个睁大了眼,都在瞅着面前的异状。
情势有些诡异,街上接连冒出三只饿鬼,却是从哪儿溜进来的?钟思文满面冷汗,
使了个眼色,亲兵赶忙上前,对着茶水摊喊道:“店家!店家!有人在吗?”
茶水铺里无人应答,店家居然消失无踪了,那亲兵抓住了一只饿鬼,喝道:“你姓
啥名谁,为何来到霸州行乞?那店家呢?他上哪儿去了?”连着几个题目问下,那乞丐
却只茫然张口,喉头勉强发出些声响,想来是给糕饼噎住了。
一旁将领大怒,重重一耳光煽落,喝道:“还不说?”那人呛住了,霎时咳咳不休,
双手挥舞,面色转为青紫,钟思文吃了一惊,使了个眼色,亲兵狠命一拳打落,捶在那
人背后。糕饼吐了出来,那饿鬼倒在地下,身子蠕动不休,眼中却在淌泪。一名将领重
重踹落大脚,怒道:“贱民!说话啊!”
背后受了踢踩,泪水霎时扑飕飕地流下,饿鬼四肢趴地,目光悲凉,喉头发出了喃
喃呼唤,但听他含泪哭诉,似在唱些什么。钟思文嘘了一声,众人无不安静下来,一个
个侧耳倾听,霎时之间,耳中清清楚楚听道……
“朝升堂,暮上床……贼官污吏偷银粮……”
“吃你娘、着你娘……豪门招妾讨你娘……”
“西北来的!”众将俱惊,同声暴喊。
来人口唱“怒苍颂”,必是西北难民无疑。众人面面相觑,心里都凉了半截。
西北干旱日重,耕地长年无雨,饥民灾户四下流窜,时时爆发民反,众人听那歌声
悲郁,似在向魔神倾诉恨火,此人必是灾地饥民无疑。只是那歌词满是仇恨,尽在诉说
对朝廷的憎恶不满,众人越听越怒,一名将领举起脚来,恶狠狠往那饥民身上踢落,叱
道:“妈巴羔子饿死鬼,踹死一个少一个!”
那饿鬼受了重脚,一时趴倒在地,脸上泪水混入泥尘,再也动弹不得了。
钟思文眼珠略略转动,醒起方才陆孤瞻的劝说,心里犯了疑惑,当即沈声道:“来
人!先将这些难民带回牢里审讯,其余诸人预备刀剑,随本官过去城门察看!”众人暴
喝一声,随总兵快步行去。
钟思文一马当先,看似威风凛凛,其实心中又是猜忌、又是惊疑,只不住推算局面。
好端端地,陆孤瞻为何孤身过来霸州?这人身为怒苍第一儒将,翩翩君子,不欺不
诈,脑子也没烧坏,到底有何图谋呢?会不会……会不会……
钟思文越想越怕,脚步越来越急,直向城门奔去。众人簇拥总兵,沿途去看,说也
奇怪,路上始终瞧不到行人。明日便是除夕,这偌大的街上却一无百姓、二无士兵,虽
在傍晚,竟如午夜般寂寥安静。众将惊疑不定,实在按耐不住,眼看道旁有处民宅,便
即一脚踹开,喝道,“有人么?”
有人,门里坐着一群大肚饿鬼,茫然望向众将官,口中却在咀嚼吃食。
饿鬼闯入城中,望之有如地狱图,怪诞异常。众将面色青白,均是惊惶失措,一人
怒道:“这家人上哪儿了?说!”大肚饿鬼专心吃食,无人回话。钟思文不待多问,立
时喝道:“来人!去把卫所兵马尽数调出,全城戒严!”众人听得总兵派令,自知事情
闹大了,纷纷赶将出去。钟思文望着屋内的饿鬼,喘息道:“来人,去把陆孤瞻带过来,
我要亲自审问他。”
霸州城拱卫北京,位于潼关之后,只因地处关内,山隘屏障,这十年里从来不见敌
军来袭,兵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共三处卫所,合计两万四千士卒。倘若秦仲侮真
个冲将过来,那可如何是好?钟思文满心烦乱,便又朝军营匆匆奔去,就怕另有灾厄。
来到军营,只见营门敞开,不见一个守卫。众人越来越是慌怕,霸州共有两道城墙,
外三内四,合计七门,要是外城第一线兵马不见踪影,那霸州已是岌岌可危了。亲兵不
待吩咐,率先挺刀抢入,厉声道:“总兵驾到,此处长官速来迎接!”众人随后奔入,
慌忙去看,只见哨所虽然阴暗,却是人头钻动,一时纷纷松了口气,抚胸笑道:“可有
人了。”
渣巴渣巴,吃食声从角落响起,地下坐着无数大肚饿鬼,人人手拿军用干粮,东一
堆、西一簇,有的哭坐在地,有的凶眼瞪视,人人披头散发,面黄肌瘦,除大小之分,
根本难辨男女老幼。众将亲兵无不大惊道:“妈呀!”
乱,岂一个乱字得了?众人惊怕尖叫,钟思文则是哑口无言,此地乃是外城哨所,
兵卒却似消失无踪了。众人醒起城里藏有家眷,无不担心受伯。钟思文第一个醒觉过来,
喝道:“调出内城兵马,即刻接管外城!东西南北四门封闭,严禁百姓商旅进出!”另
又吩咐亲兵:“即刻找来赵教头,要他来保护本官。”
入夜时分,最后一道晚霞被夜色吞没,钟思文率众狂奔,群将沿路高声呼喊,只是
道上总是宁静无人,一不见百姓,二不见士卒,一行人越走越是心惊,不知发生了什么
事。
钟思文状似镇定,其实内心已如翻江倒海,想他昔年镇守西疆,之后投效新皇,转
派霸州,无论景泰还是正统,始终为朝廷倚仗,不负所托。他双手合十,默默祝祷:
“我佛慈悲,钟恩文一生宫运亨通,秦霸先叛国没能连累我,江充垮台不曾拖倒我,无
论如何得安然渡过这关,别出乱子。”
一路提心吊胆,好容易来到城墙,众人却都下敢上前了,只躲在碉堡之后,偷眼去
看。要是一个不巧,居然见到城门洞开,强敌百万军破城而入的惨况,自要抱头鼠窜而
去。
几十双眼睛眨啊眨,几十只脚抖啊抖,一只只脑袋从碉堡后头冒了出来,不住偷眼
察看。忽然之间,这边喔一声,那边咻一记,这一望之下,诸人阿弥陀佛一声,无不大
大松了口气。
城门紧闭,一无敌军攻城,二无褴褛乞儿聚集,看那干斤铁门牢牢关起,门间兀自
上了一尺直径的大木梁,钟思文拼命拍着心口,啐道:“自己吓自己,可别惹出病了。”
他略略思量,眼前城门紧闭,并无外敌,可兵卒却消无踪,想来必有内情。正猜测
间,忽听参谋道:“启禀总兵,有人在煮东西!”众人咦了一声,纷纷仰头闻嗅,确有
阵阵酒肉香气飘来,寒风中倍觉滋味。一名将领惊道:“大家快瞧城头!”各人仰头去
望,惊见城墙上火光隐隐,歌声不绝传来,果然有人在那儿烤肉饮酒。
何方大胆狂徒,居然敢在城头嬉戏?原来是朝廷守卒。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全都叫骂起来了。一名将领怒道:“好家伙!怎说不见半个人影,原来是溜到那儿喝酒
去了!当真该死!”说着第一个奔上石梯,料来要重重惩处。
钟思文苦笑几声,却也没破口大骂。行将过年,爆竹催春,下级兵卒思乡情切,心
情怠惰之余,自要寻找因头作乐。只是乐归乐,却怎也不该擅离职守,想来当真该打。
没事了,看四门安然紧闭,城池毫无异状,一切全因士卒怠慢,这才招惹事端。可
怜一连串怪事冒出来,加上陆孤瞻的危言耸听,却险些把钟思文吓出病来。当下众人兵
分二路,一路前去内城调派军马,一路过去察看城门。只留了钟思文一人坐地喘歇,正
擦抹冷汗间,又听亲兵来报:“启秉大人,赵教头过来了。”
城池旁出现一名干练的中年汉子,此人正是武功高强的团练赵任通,这人是客栈的
人,每日盯着城内众将,钟思文平日自是避之唯恐不及,只是今日情势不同,毕竟暗巷
里闹鬼闹得凶,有个密探偷偷跟着自己,那也不算坏事。眼看赵任通行上前来,目光满
是关切,钟思文松了口气,问道:“内城还平静么?”
赵任通颔首道:“一切如常!总兵莫要担忧。”钟思文安心下来,又道:“陆孤瞻
呢?没逃走吧?”赵任通静静地道:“这人上了脚链枷锁,早已押入大牢,我已通知‘
上头’,请他们明日派人过来押解。”上头的意思,便是那只大老鹰,钟思文安下心来,
便也闭目养神,不再说话了。背后亲兵见他疲惫,立时蹲在地下,替他拍肩搓腿,赵教
头静静看着,忽道:“行了,这是你妹子的差事,这会儿给你这大哥干完了,总兵回府
之后,她要做什么?”
那亲兵低咳一声,总兵大人则是睑上一红,这对兄妹都在钟思文手下办事,靠着职
权便利,长官又是风流斯文,妹妹陪上床,哥哥随上堂,没想这些丑事全给赵教头看入
眼里,想来也已传入“大掌柜”耳中。
丑事给人揭开,钟思文面皮烧烫,急于岔开话头,随口搭话道:“赵兄,北京有无
军情下来?”赵任通摇头道:“暂且没有。大过年的,没消息便是好消息。总兵无须多
虑。”
钟思文干笑道:“说得是,说得是,咱们快上城去吧。”他擦抹冷汗,率先行上阶
梯,便在此时,城头歌声终于止歇,火光黯淡,阵阵斥骂不绝传来,想来抓到了怠惰小
卒,众将正自出言教训。忽然之间,几声惨叫划破夜空,想来有人给处死了。钟思文眉
头一蹙,便要发声喝止,那赵教头伸手拦住了,摇头道:“军心散漫,纪律松弛,须得
处死几个怠慢兵卒,以儆效尤。”
是了,该处死的,绝不能留情,否则便是妇人之仁。钟思文微微一笑,便也不说话
了。
亲兵搀扶之下,众人并肩拾级,鱼贯行入城头。好容易走到墙上,那亲兵抢先一记
高喊:“总兵驾到!”
霸州城道宽敞,足供马匹飞驰,随时有数百兵卒驻守,此刻亲兵喊声嘹亮,便等着
衣甲振响,寒刀触地之声。只是等了半晌,城头黑暗一片,四周安安静静,不闻人语响。
怪了,刚才还有声响的?人呢?钟思文望着空旷城头,见了满地火堆灰烬,却没瞧
见下属。他心里有些惊疑,赶忙使了个眼色,亲兵提声再喊:“总兵驾到!守城军官何
在!”
寒风飕飕,四顾眺望,偌大的城楼昂然矗立,良久良久,没人回答问话。钟思文陡
见此状,内心又忌惮起来。他越来越焦躁,亲自喊道:“有人么?有人么?快快出来,
本将重重有赏!”
城墙连绵数里,宛若一条黑龙,诸人在城头奔跑叫嚷,激起了一片空旷回音,钟思
文越来越怕、越来越烦。正要尖叫宣泄恐惧,猛听亲兵大喜道:“有人了!大人,那儿
有人了!”
钟思文大喜之下,急急去望,赫见城郭远处立着一名男子,看他满头白发银辉,背
向众人,却是名老卒。钟思文急忙奔向前去,喊道:“老丈!老丈!”
那老者距离众人约有十数丈,听得喊声,却不回头来答。看他仰着下巴,侧肩靠墙,
双手抱胸,似在眺看满天星辰。那亲兵暗暗诅咒,便也急奔而来,破口喝骂:“小老头
儿,你耳聋了么?总兵大人在唤你啊!”钟思文咳了咳,忙道:“别凶他,老人泰半耳
背,不打紧。”
亲兵压抑火气,率先奔到那人背后,再次暴喝:“老头!”喊声凄厉,发声只在背
后,只要此人不是全聋,必能听闻声响。果然那老者动了动肩膀,想来听到了说话。
“老头!”那亲兵厉声再喊:“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人都上哪儿去了?”
那老者听了喊话,兀自背对众人,他举起手指,慢慢朝一个方位指去。众人顺着指
端去望,赫见一条大水沟绵延下城,尽头却是一处大坑。
粪坑?赵任通与钟思文对望一眼,无不满心疑惑。却不知那老人手指粪坑水道,究
竟是何意思?那亲兵怒道:“死老头!两三百人全都上茅坑拉屎去了?你胡说八道什么?”
那老人背对众人,耳听对方不断辱骂,陡然间昂然直身,轻轻叹了口气。
直至此时,众人方才惊觉那人体型高大,看他背对自己,白发生辉,双肩宽阔,料
来绝非寻常兵卒。那亲兵拔出了钢刀,厉声怒喝:“死老头!转过身来!”
老头没有转身、也没有应答,那亲兵气愤不过,当下重重一脚踢出,踹往那人左腿,
喀地一响,身子倒飞而出,头下脚上栽入粪渠,一路滚到城下粪坑去了。
“铁……铁……脚……”赵任通嘴角喃喃,似已认出那白发男子的身分,他嘶嘎了
嗓子,迟迟说不出下一个字。
白发男子听得哽咽哭泣,便缓缓转头过来,凝视着眼前两名朝廷中人,神态默然。
钟思文望着那双眼眸,心头有些异样,说不出像什么,这人的眼神好似懒洋洋地无
所谓,可目光回转之间,又似见到了雷电轰闪的猛虎,隐隐藏着凶焰火光。
面前的人不是兵卒,也不是老头儿,他是……他是……
“秦仲海啊!”赵任通哑然,钟思文哽咽,两人对望一眼,一同发出惨厉尖叫。
两名男子拔腿飞奔,四腿快旋如轮,一路由南门奔向西门,远处鼓声间歇不定,让
人更加害怕。正哭喊逃命间,忽见西门城头立着日月旗,旗下聚集了大批兵卒,人人身
穿朝廷衣装,望来足有数千之众。钟思文见了救星,拼命挥手道:“来人啊!来人啊!”
声声呼唤下,大批步卒列阵转向,霎时之间,一个个俯身向地,单膝跪倒,竟都向
自己参拜起来。养兵千日,用于一时,这些军士从不喜欢跪拜,谁知大敌当前,却又一
个个跪倒在地,彷如打混装死。钟思文大声道:“别多礼了!平身!平身!快快过来保
护本官!”
总兵发号施令,众兵卒却神情肃然,无人言动,钟思文尖叫道:“赵教头!赵教头!
快叫他们过来啊!“他叫得声嘶力竭,却迟迟不听教头说话,转头去看,惊见赵任
通也已趴倒在地,这个赵醒狮平日威风八面,如今却像矮脚虎,四肢着地,脸上更满布
惊恐。
背脊发凉,后头像是有什么东西来了,钟思文两腿开阖颤抖,身子晃荡摇摆,呆呆
傻傻之间,低头望地,只见地下来了一记影子,它有一个头、两只膀、三柄刀,便如戏
台上的天将一般。魔将魔影笼罩背后,钟思文心跳停顿,他忽然提起手掌,狠狠望自己
面颊抽落一记耳光,笑道:“不痛嘛,哈哈,幻影,是幻影,全部都是幻影,瞧,城池
大门关得好好的,根本没有敌人嘛……”
正要哈哈大笑,忽然头顶传来一声叹息,跟着一只大手放落脑门,那手掌大得离奇,
握住了整个脑袋之后,五指居然还伸到了眼珠儿,好似要施以挖眼剜目的酷刑。钟思文
脑中一阵晕眩,他居然没哭没叫,只歪嘴斜眼,嘶嘶笑道:“谁……谁啊?”
“我叫做煞金……”怒苍双英到了,关起了仁慈博爱的儒将孤瞻,却引来了举世第
一凶豪的狠将石刚。大水缸似的脑袋靠到了耳边,在他的身上嗅了嗅,如熊似虎,欲将
食人。害怕达到了顶点,钟思文居然自欺欺人起来,听他笑道:“胡说八道,你才不是
煞金,门关得好好的,你打哪儿进来的?”
巨灵神掌搂住总兵大人的肩头,听得石刚叹了口气,轻声道:“启禀总兵,城门是
我关的。”钟思文苦笑道:“你……你关的?”石刚朝他耳孔吹了一口气,淡淡说道:
“你娘没教过你么?最后一个回家的人,便该随手关门……”
将死之际,钟思文终于放声哭叫起来,狂声道:“骗人!骗人!秦仲侮早就去江南
夺刀了,才不会过来霸州城!你们全都是假扮的!假的!幻影!妖法!”巨大的身子趴
俯过来,按住了钟思文的脑袋,把他的脸面转了过去,轻轻说道:“乖乖别吵,瞧,自
己瞧,瞧瞧咱们少主。”
深夜无光,鼓声隆隆,黑暗中有人擂起了战鼓,咚咚咚,咚咚咚,伴随地下沉重的
踏地声响,万军已然拜伏在地,静候黑暗之主降临。
来了,铁脚踏地,一沉一沉,有人一路行上城楼,他解下了盔甲,随手抛给兵卒,
露出满身狰狞的刺花,那凌云之志冉冉上升,随着主人行入城楼。须臾间,鼓声止息,
来人面向北京,那铁脚高高提起,重重踏下,踩得城楼护栏破裂炸开。
钟思文牙关喀喀颤抖,他跪倒在地,望着那只忿恚铁脚,顺延脚踝望上去看,眼里
见到了一只粗壮大腿,再望上看,见到了一只满布火纹的怒掌,再望上看……见到了略
带愁意的嘴角,满布苍凉的虎眼,以及那一头黑白杂生的浓密灰发。
“瞧。”石刚笑了笑,附耳述说:“瞧他的模样,他还要抢什么刀吗?”
昔年火贪刀,攻守不必第二刀;今朝秦仲海,杀人何须再用刀?
大地黑沈,天下万物一片寂静,灰发男子单足傲跨城楼,俯身凛视西方。陡然间,
他提起了一只火把,熊熊焰光好似带着无边怒火,照亮了天下。
一片宁静中,灰发男子高举火把,嗓音雄浑悲凉,高呼曰:“罪人们!”
罪人们……罪人们……西方远处传来无数回音,灰发男子举火向天,悲声怒号:
“与我同受天罚的罪人们!神佛舍弃吾等,我却不舍众生!”火把从城头抛了出去,轰
飕飕地连过数百丈,飞向幽暗无边的西北大地。
火把坠入地狱,瞬间消逝熄灭,钟思文喃喃自语:“他……他要干什么?”
彷佛在回答钟思文的疑问,火炬坠落处现出小小火星,黯淡光芒颤抖微弱,堪堪熄
灭之时,又是一道星火燃起,须臾之间,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魔火以那火炬为圆
心,分向四方侵略大地,火光来得越来越快,越来越近,终于在霸州城下燃起一片浩瀚
火侮。
不是一只,不是两只,而是大海一样的汹涌人潮!那数不清的饥民手捏草梗,低头
流泪,只在守护他们心中的微光。怒火包围霸州,占满了视界的每个角落。钟思文也大
声尖叫起来。
“天下受苦受难的罪人们!”怒字旗扬天而起,彷佛向那满天神佛示威,听得石刚
纵声呼喊:“神佛不赏路,咱们自闯路!太师不给吃,咱们自己吃!”怒字漫天挥舞,
号召天下罪人,十年干旱摧残,没了食粮的灾民跪地哭喊,回应着他们的救世之主:
“上苍不给活!咱们自己活!”
“兄弟姊妹们!杀啊!”旗帜飞扬,一声令下,无数饿鬼奔向城门,一只只用力拍
打,尖叫道:“肚子饿!肚子饿!放我们进城!放我们进城!”
星星之火,足以燎原,更何况此地聚集了百万饿鬼?数不清的贫农低吟哭喊,虽然
声声微弱,但那卑微哭泣一点一滴汇聚成川,终能合为一道不平天雷,一举震醒大佛国。
回思陆孤瞻的劝说,钟思文心中悔恨,骨气己是荡然无存。他一把抱住了石刚的双
脚,哭道:“不可以!不可以放他们进来!他们比野狗还能吃啊!”
蝗虫过境之处,猛虎狼群退避三舍,饿鬼无地可耕,无饭可食,遂只能煮草为米,
捡梗做肴,等吃到寸草不生之时,先吃过路商旅、后吃隔壁四邻,最后易子而食。如今
来到霸州城,却是什么个了局?想起一家老小还在城内,钟思文悔不当初,已是泣不成
声。
听得对方以野狗二字相称,石刚不由叹道:“总兵大人,您别瞧不起他们,人家不
过肚子大,其实食量哪里比得过你呢?”钟思文闻得此言,只是愕然不解,石刚大手伸
来,用力拍了拍斯文脸颊,摇头道:“要让你这三八蛋好吃好喝,让你十个八个老婆安
心下蛋,咱们一年少说得耗掉十亩良田、屠宰千只鸡鸭,三节加菜进补,还得砍掉百头
牛羊……”
“阿弥陀佛……”剽悍脸庞垂首下望,露出难得的怜悯之色,合十道:“宰了你钟
思文一家老小,鸡鸭不必变鱼肉,畜生们会感激我的。”
死不可怕,死得尸骨无存,沦为茅坑大粪,那才是最最让人寒心之事。钟思文趴地
惊叫:“不要!不要!我不要被吃!”耳听钟思文哭叫不休,石刚却也没打开城门,听
他笑道:“好啦,吓吓你而已,瞧你怕的。”钟思文大喜过望,正要答谢,却见石刚俯
身过来,含笑道:“来,赶紧替灾民修书一封,要保定军马打开关隘,让他们自己去找
吃的吧。”
保定关隘一开,道路尽头便是北京,届时一片鬼海淹没良田,直隶省境也不成为炼
狱?钟思文不敢设想后果,尖叫道:“不行!别把灾民送入北京!他们会吃人的啊!”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正哭叫间,胸前衣襟一紧,双脚赫地离地。眼前缓缓
靠来一张虎面,森然道:“你要这些人怎么办?”
猛虎额上有个“王”字,这人额上却有个血红的“罪”字,钟思文两脚离地,胸腔
紧缩,一时喉头出气多、入气少,随都要断气。
“传话给杨肃观。”魔眼冒出凶火:“佛国不能只有天女散花。”
不收大肚饿鬼的大佛国,会见到老子的大慈悲……
比弑师弑父更大一百倍的……
大慈悲……
砰地一声,魔爪松开,钟思文滚跌在地,忍不住放声大哭。
襄阳大捷,却换来了霸州大劫,靠着怒苍三千猛士声东击西,百万饿鬼即将化整为
零而来,北京虽然繁华富庶,却耐得住几只蝗虫?西北灾祸即将蔓延,钟思文内心疯狂
呐喊:“太师!太师!魔王来了,您快快来解救我们啊!”
第六章修罗天之罚
“快!快!快!”大库房里,罗摩什又跳又叫,像是监工的卒头,他伸手往一名属
下脑袋一拍,喝道:“云南土司好了没!”
“好了!好了!”属下慌张忙乱,急急将笔杆放落下来,手上没端来吃食,却送来
一本簿子。眼看墨色雾自未干,罗摩仆赶紧翻开内页,急急呼气来吹,他见身边众人呆
立不动,霎时怒声厉喝:“去把本子排好,一会儿大掌柜就来视察了!”
忙碌半天,远处脚步声响起,长官已然驾到。罗摩什行色匆匆,忙将本子扔给属下,
自到库房门口守着。天日虽冷,兀自满头冷汗,就怕耽误了期限,那可大大麻烦了。
啪啪……过了很久很久,又有一记脚步轻响……啪啪……啪啪……
侧耳再听,脚步声没了,光头上却传来一阵冰凉,罗摩什吊眼来望,但见一只玉白
手掌轻轻摸上脑门,在光头上轻轻敲了敲。
“有人在家吗?”优雅的嗓音响起,罗摩什赶忙直起身子,陪笑道:“在家、在家。”
催魂判官来了,他英俊也阴森,英明神武也阴魂不散,他是天下排名第一的特品怪
胎,大家都这么称呼他……“大掌柜”啊!
正统朝复辟十年,别人老了,这人却是老天爷情有独钟的宠儿,别人岁月染白头,
刀刀刻年轮,一刀一刀,乱七八糟,老天爷却只送给大掌柜一幅短髭,横在那红润如玉
的唇上。
漂亮的短髭修剪合宜,向来属于大人物,江充留过,卓凌昭蓄过,江山代有才人出,
如今轮到这家伙了。看他轻抚唇上短髭,那模样让他更加稳重、更加精明、更加位高权
重,也更加像是大魔头……江充与卓凌昭合而为一的……
“启秉大魔……大……大掌柜!”罗摩什躬身拱手,险些说错话了,他双手贴紧裤
缝,大声凛答:“各行省土司、州县衙门帐本,全都妥善了!还请大掌柜过目!”
这日一早天没亮,三十六岁的“大掌柜”精神奕奕,一大早便来库房视察了。
大掌柜脚步轻缓,来到了一叠本子前,他提起玉白的手指,朝面前的帐本点了点,
问道:“北直隶?”罗摩什慌张地道:“嗯……是……喔……不是……”
他运起毕生功力,捧起了一叠八尺来高的簿子塔,摇摇晃晃,轰然放在大掌柜脚边,
喘道:“还有这些……
北直隶衙门多,六部五院、内宫外廷,加起来才是北直隶的。“每年此时,罗摩什
都要陪在大掌柜身旁,一同巡视那堆如山高的帐本,没法子,罗摩什职司府库,他是客
栈的六当家,专来管帐。
所谓的管帐,那可不是笑死人的闲差,而是真正的明细簿记。叠起通天高、铺地四
面广,西起朵甘,东至琉球,北起建州女真,南至川滇黔三土司,举国上下的帐都在这
儿查完。自宋代出了一本“神宗会计实录”之后,这套查记手段便一路流传下来,遇上
精明若鬼的“大掌柜”,他可爱死了。
罗摩什口中呕呕,不停泻出一夜未眠积下的晦气,大掌柜倒是神清气爽,沿途视察,
只见山东江西、河南湖北,各地帐本排立在地,宛如群山之海,他拍了拍罗摩什的肩头,
微笑道:“辛苦你了,六当家不愧西域出身,果然精于算术。”
罗摩什垂手答谢:“多谢大掌柜赞誉,本分而已。”大掌柜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他走到小山般的帐本旁,随手翻了翻,问道:“军部的帐本呢?”罗摩什急忙取过一本
薄薄的册子,送到了大掌柜的手中。
无论是五辅还是六部,每个官衙门都缴了厚厚一大叠帐本,不过军部就是不同,每
年送来的帐册都这么薄,“五军大都督”最能干了,薄薄小小的册子中,总能记载百万
军卒的配给粮饷,干净俐落最清爽。正陪笑间,忽听大掌柜轻轻咳了咳,低声道:“取
算盘来,我要对帐。”罗摩什早有准备,当下从怀中取出一只红木算盘,又取过朱砂笔,
一并交到了大掌柜手中。
劈劈啪啪、啪啪劈劈,大掌柜坐了下来,一手算盘一手笔,点批挑阅之间,已然开
始查对。
玉白的手指翻动如电,区区十九页帐本如烟飘过,在一目十行的大掌柜眼中,十九
页等于常人的半页。一众帐房满心推崇,都在瞧着大掌柜的手段,一时惊叹四起。
每回目睹大掌柜算帐之时,罗摩什必然生出一个疑问,这人还是书生吗?
书生出身科举,都会吟诗作对,大掌柜考中了进士,理当读过四书五经,可罗摩什
没看过他作诗,只看过他记帐。每回见他一手拿着朱砂笔,一手闪电般拨着算盘,罗摩
什总会心生疑问,这个人到底还算不算儒生?或是说,他到底还算不算“大人物”啊?
大掌柜喜欢作帐。过去江太师虽也精于此道,可他不会亲力亲为,大掌柜却不同,
他喜欢簿记、喜欢算帐,遇到这种干系风宪的大事,他从不假手他人,他谁也信不过。
也许……这就是江太师输给大掌柜的原因,而罗摩什也付出了他的代价,在这十年
里夜夜秉烛累牍的结果,非只耗尽他的目力,连那“幽冥玄指”也回归幽冥,以前戳得
爆一块砖,现下除了假帐以外,真不知自己还戳得破什么。
败军之将,何足言勇?差堪安慰的,只有儿女多了。江太师死的那一天,罗摩什看
破红尘,决定还俗了。
越来越俗的罗摩什,正想着自己的心事,大掌柜也已对完了帐本,他翻到了最后一
页,眼前现出了整齐划一的数字,读作“九百五十万两银”。
没有一点零头杂乱,九百五,大都督无愧是本朝第一号的起义大臣,漂亮的数目显
出了军纪森严,凭着深厚交情,为了爱护“大掌柜”的目力,他才缴来薄如蝉翼的小册
子。
想起“纸短情长、义气深重”这八个字,罗摩什内心更加感佩起来了。
大掌柜招了招手,问道:“是这个数字没错?”罗摩什干笑道:“没错,小人加过
了。”大掌柜以手支额,沈声道:“冲销签函何在?”罗摩什道:“参谋说全部遗失了。”
大掌柜点了点头,低声又问:“单据誊本呢?”罗摩什道:“被怒苍贼匪烧毁了。”
啪地一声,大都督送来的帐本飞上了天,落到小山上去了。大掌柜无言无语,窝回
他惯常算帐的太师椅里。以手托腮,模样有些像打盹,又有点像沉思。罗摩什守在一旁,
问道:“大掌柜,您还要看别的衙门帐么?”
玉白的手指摇了摇,大掌柜不急,罗摩什也松了口气。
厚得压死人的帐本,纵使一目十行如“大掌柜”,也还是得在寒冬冷夜里拿起冰算
盘,一路从小年夜拨到元宵夜……纵使双目发红、头晕眼花,气得他拿出那套传说中的
“六道轮回”,他还是仅仅能把帐本砍得稀烂,却也找不出府县衙门的个中奚窍。想到
这儿,罗摩大师忽然有些庆幸,他只是小小的六帐房,可不是什么大掌柜。
小年夜的下午,窗外雪花纷飞,库房里静谧无声,只见“大掌柜”轻轻托着他那秀
气的下颚,好似在闭目养神。罗摩什一旁守着,却也不免哈欠连连。连着两个月耗费心
神,加上昨晚一夜没睡,此刻自也想早些回家睡去。
明日便是除夕了,大掌柜万一睡在这儿,任谁都回不了家,众下属满心催促,都在
盼他早点醒来,早些离开。
正想法子叫他起床,忽听叩叩声响,库房开启了,回头望去,一名蒙面人躬身而进,
正是客栈豢养的密探。看他手持机密文书,想来有什么要紧公事秉报。
罗摩什心下一喜,正要伸手来接公文,那密探却摇了摇头,迳朝文书弥封处点了点。
手指落在圆圆的东西上,罗摩什低头下望,见到了一只龙形图徽。
“四爪金龙印”,这是军部送来的消息。
客栈列层分级,大掌柜统帅天下万物,无论大小公事,于他都不算机密,其余六名
帐房彼此间互不统属,各有所司,机密公文却也不能任意翻看。罗摩什自知地位与二当
家天差地远,赶忙退开一步,干笑两声。那密探捧起密件,跪于脚边,悄声道:“启禀
大掌柜,襄阳城回来的军情。”
此时怒苍贼匪全力开打,一路从荆州杀向襄阳,此刻送来加急密件,大战结果必然
分晓。众人听得紧急军情来报,无不屏气凝神,全都安静下来了。
大掌柜好似睡眼惺忪,直至探子把话说了第二遍,方才睁开了眼,接过了公文。
府库一片噤默,俱在等候“大掌柜”拆封批示。他瞄着“四爪金龙印”,拆也不拆,
读也不读,批也不批,迳自扔到公文堆里上了,刚巧不巧,恰恰压在大都督送来的帐本
上。
既是飞鸽传书,军情必然十万火急,大掌柜居然不看不批不理睬?众人望着那高如
小山的公文堆,都感目瞪口呆。那探子不敢多话,只得叩首三次,便自离开。
脚步声渐渐远去,密探已然走了。大掌柜再次闭目养神,鼻息沉沉,竟然又睡了。
库房里静得怕人,罗摩什与属下面面相觑,却都不知如何是好。
正想找机会尿遁,忽听脚步声阵阵响起,又有人过来了。众人回首去望,来人却又
是那蒙面密探,罗摩什不知此人何以去而复返,皱眉便问:“不是才送过文书么?怎又
回来了?”那黑衣人微微一愣,奇道:“回来了?我什么时候来过了?”
罗摩什睑上一红,先前密探的口音是西北腔,这人却是江南嗓。此黑非彼黑,原来
这位蒙面人不是方才那条黑狗,而是一只黑猫。罗摩什咕哝一声,正要接过文书,那密
探却不给他,只伸出手指,又朝弥封处点了点。
火漆印记,四四方方,却也点出了来历,这是四当家的“黄金指环”。罗摩什大惊
之下,急急让到一旁,那密探单膝跪地,又将文书呈给大掌柜。
罗摩什心下紧张,四当家职责重大,此番南下护卫那柄鬼东西,想来战况凶险。
“魔刀、勇剑、圣光”,为了那柄刀,朝廷十年来耗费百万两白银。现下金凌霜若有什
么不幸消息传回,必是震动人心的大事。罗摩什暗暗发愁,他与金凌霜算是老相识了,
彼此虽没什么交情,但前朝老将死一个少一个,不免兔死狐悲,转眼又要过年了,只盼
事情俐落,别要出了乱子。
玉白的手指接过信封,大掌柜举手一看,一见是四当家送来的公文,再次不拆不读
不批示,迳把信封抛上了公文堆。
快垮了……罗摩什望着通天高的公文帐本,只感骇然,大掌柜举止莫测高深,好似
要瞧瞧公文能积压得多高,硬是不睬。罗摩什吞了口唾沫,正想出言探询,忽然之间,
便又闭上了嘴。
管他的……这人可是“大掌柜”啊……连江太师也败在他手里,自己还怕什么呢?
大掌柜生平缜密,绝不出错,他不像江太师一般说学逗唱,大掌柜的话很少,一旦
开口,上下凛遵,一招使出,众皆惊服,比起前朝厂卫,“镇国铁卫”更干净、更廉洁,
更噤若寒蝉,也更唯命是从。
唯命是从的意思,就是不可胡思乱想。有诸葛亮当老大,自己何妨做傻瓜?
就算“大掌柜”脱裤子放屁、穿裤子拉屎,大伙儿也不该多问一句。因为“上头的
人”无论做什么,都有一些大道理在内,只是自己这个白痴琢磨不出而已啊!
江充在上,满朝尽成安道京,有口无手;大掌柜指挥,朝廷便多了一堆帅金藤,有
手无脑。
总而言之一句话,地狱一共十八层,大伙儿还没逛完啊!
正乔装哑巴间,“大掌柜”轻轻打了个哈欠,终于站起身来,想来要走了。
罗摩什大喜欲狂,自知可以回家泡热澡,他痀偻着身子,大声道:“恭送大……”
掌柜还没说,玉葱般的白手指招了招,却要自己跟上来。罗摩什心下叫苦连天,只
得随行上去。背后下属倒是把声音拖得慢慢长长,一路把自己恭送了出去。
来到门外,寒风阵阵刮来,凉意直从裤脚里钻了进去,冰得自己脚步蹒跚。
只见软轿已在府库门前相候,这四名轿夫望似寻常,其实个个武功精强,全是金凌
霜精心选出来的好手。罗摩什向屋顶上偷瞄一眼,果然又见到了一个黑影,那是“六丁
六甲”,也是大掌柜贴身保驾的随扈死士。
“大掌柜”今日兴致好,迳从轿旁擦过,却没坐上去。眼看大掌柜不入轿,罗摩什
脸上挤着强笑,道:一大掌柜,您……您现下要去哪儿?“大掌柜撇了罗摩什一眼,轻
轻说道:”咱们去迎接一个人。“平辈送往迎来,称作接风送行,以下对上,方得迎接
二字。罗摩什心下微微一奇,不知”大掌柜“身为本朝第五辅,官职显赫,却是要迎接
什么人?罗摩什咳了一声,想起自家老小还在等他回去过年,当下大著胆子,低声道:”
大掌柜,小人年岁老迈,模样不称头,还是别去吧。“
十年过去,罗摩什皮肉松垮,身形发福,瞧他眼窝多了两个重重的眼袋,头发却怎
么也长不出来,望来既光又丑,确实不称头。正等着躬身告退,大掌柜却摇了摇头,道
:“别走,你认得这位大人物,一会儿可以帮点忙。”罗摩什越听越奇,却不知江充一
死,树倒猢狲散,自己还认得什么大头?悄声便问:“我认得他?他是谁啊?”大掌柜
容情平淡,道:“护国天女。”
长官故弄玄虚,罗摩什不免又吃一惊。国字辈的人物,他只认得杀人成狂的“镇国
铁卫”,却哪里认得什么“护国天女”?也是以为自己听错了,忍不住挖了挖耳孔,满
心都是疑惑。
大过年的,一定没好事。罗摩什愁眉苦脸,心中不住叫苦,只能跟着走了。
寒风吹来,罗摩什如履薄冰,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正怕踩中大掌柜的后脚跟,忽
见路上行人目不转睛,全朝自己这方望来。罗摩什心下暗暗惊疑,忖道:“怎么了,给
人认出身分了?”
镇国铁卫行事低调,等闲不露脸,瞧今日大掌柜不必上朝,着穿了一身便服,自己
也是身穿寻常布袍,路上却怎么有人认得他俩?
凝神回望,正想找出理由来,冷不防见到了一名少女,正自满面晕红地望向自己,
看她双颊羞火,好似发烧了。罗摩什眉心微蹙,忖道:“天候太冷,风邪四下蔓延么?”
他懒得理会,撇眼再看,霎时又见了一名少妇,瞧她低下头去,不住以眼角偷看自己,
那脸颊却也红通通的,好似左右开弓,给人抽了两记大耳光。
罗摩什高僧出身,自是大为惊讶,正纳闷间,忽见路旁的太婆阿妈双目发亮,全数
朝自己瞅望。罗摩什六十好几的老头了,不知自己怎能临老人花丛、吸引大批女人的目
光?
陡见怪异情状,急忙换了摸自己的秃头,就怕上头停了只虫子。说也奇怪,头顶光
溜溜,一如平常,转看裤子,却也牢牢系着裤带,不曾精光光。
他呆了半晌,脚步缓了下来,便在此时,但见老妇少女目光转向而过,全数随“大
掌柜”而去。罗摩什啊了一声,却也看懂了道理。
毋庸置疑,她们瞧得不是老迈光头的自己,而是面前的那个美男子。
狮虎鹰隼,世间越是凶猛的东西,越是光彩缤纷,英俊的大掌柜,顾盼自得,沉雄
若定,真是一等一的权臣气派。看他那身玉雪肌肤、明亮双眸,尽管今日身着便服,宝
蓝长袍还是如此夺目,赢走了满街娥眉粉黛的眼光。
“狐假虎威啊……”罗摩什笑了笑,他平日少和“大掌柜”出门,自不知会有这种
怪事情。也难怪金凌霜这老贼总是跟着他,想来沿途晃荡,必也偷吃不少。
罗摩什微微一笑,转念想到了大掌柜的风流情史,眼前登也浮起了“书林斋”
三字。
大掌柜是个奇男子,他虽然位高权重,对女子却甚专一。不爱姑娘也就罢了,一旦
真心相待,便要爱得轰轰烈烈,举国皆知。也是为了这等古怪性子,他才为了“书林斋”
一事挨尽了皇上的刮,不过也为了书林斋门口的那碗豆浆,天下女子莫不暗暗仰慕大掌
柜,都晓得他是个痴情男子。
痴情男子最疼老婆,为了“书林斋”那份铭心刻骨的恋情,这几年大掌柜始终没讨
小妾,无论谁来搓和,他全都加以婉拒。满朝文武明白他眷恋娇妻,自是佩服得五体投
地;北京城里的名门闺秀听闻此事,更是爱煞了他,人人都尊他一声“仁义杨太师”。
“放屁……”罗摩什喃喃自语,踢开了路边的小石子。
哪个男人不好色,只是胆大胆小而已。大掌柜成亲前号称“风流司郎中”,潇洒倜
傥,更是如假包换的风流浪子。这等人嘴中蜜里调油,区区收房少妾,哪怕老婆同他来
吵?
床头吵,床尾和,届时十个八个为国为民的大理由扛出来,还不家和万事兴么?也
是这人明里一套,暗里一套,客栈上下便生出了传言,都说他之所以不收小妾,纯是因
为他早已养了个秘密情妇,这才止住了痒。
据说这个情妇不是普通人,长得虽美,醋劲却是奇大,虽想一股脑儿嫁给大掌柜,
却又怕惹出轩然大波,只能勉强忍耐做小的。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有老公的,
据说那情妇还有个武功高强的丈夫,足以一拳打烂崇文门。想到此处,罗摩什忽然心下
一醒,忖道!“啊呀!什么护国天女,该不会是……”
“秘密情妇”四字飞入心中,罗摩什吓了一跳,连念十声阿弥陀佛。
越是秘密,越是瞧不得,这个什么“护国天女”,十之八九便是他的秘密情妇。万
一自己不小心撞见了床第丑事,这双老眼哪能拿来记帐?纵使不给大掌柜刺瞎,怕也要
给那个情妇挖出来。罗摩什心中大喊倒楣,早知如此,他宁可去江南押送业火魔刀,那
还少惹一点麻烦。
在满街美女的流连注视之下,大掌柜落落大方,沿途含笑而过。众家美女一见他的
目光,无不掉头避开,可待他走过,却又全数转过头来。罗摩什一见少女幽幽情思,便
想拿起脑袋撞墙,最好晕倒在地,那就不必见那“秘密天女”了。
正想着寻墙撞壁,忽然大掌柜袍袖轻拂,却已驻足下来。罗摩什赶忙停步,陪同身
侧,顺着大掌柜的眼光去看,却见远处有座衙门,正是朝廷的太医院。
太医院可以治百病,可大掌柜练有玄功,诸毒不侵,却为何要来这儿?他是来抓药
的、还是来访友的?想到“护国天女”四字,眼前忽又飞来一个“孕”字,吓得罗摩什
冷汗流得一身。
正害怕间,忽见几名衙役端过木梯,正在门口装架匾额。前几日太医院里生出打斗,
据说有个黑衣人原地跳跃起身,居然一举踢破匾额,想来是在整修了。
罗摩什虽也知晓此事,此刻却无心理会,只不住低头咳嗽。
“好孩子……”大掌柜幽幽说道,罗摩什一听“孩子”两字,心下大惊:“果然有
了!”正慌乱间,又听大掌柜道:“先败哲尔丹,后挫三达剑,我在他那个年纪,可万
万没有这个功力。了不起、了不起。”
牛头不对马嘴,原来他说得是另一档事,罗摩什身居六当家,自也听闻过“龙影太
子”的传说,他干笑几声,自管低下头去,不发一词。大掌柜忽道:“你怎么了?满头
冷汗的?”
罗摩什鼓起勇气,合十道:“胎可安,不可打,上天有好生之德,无论生母是谁,
父亲都是同一人。”大掌柜听得怪话,只睁眼望着罗摩什,眼中满是疑惑,瞧了半晌,
自管摇了摇头,便自掉头离开。罗摩什干笑几声,只得抢上随行去也。
来到了广安门大街,经过一处池塘,忽见大掌柜驻足下来,那目光却朝池塘望去,
罗摩什随之去望,但见白雪蔼蔼,堆积池底,那池水却早已干凋了。
冬日越冷,夏日越干,罗摩什每年看着帐本,天下谷粮收成自是倒背如流。
他望着大掌柜的背影,忍不住苦笑几声。这人再精明、再能干,还是得看天吃饭。
如今老天爷出了难题,怕也要无计可施了。正想问,大掌柜目望干凋池水,忽道:
“小小鱼儿……”
“小小鱼儿?”大掌柜每句话都有深意,罗摩什间得此言,自是心下一凛,忖道:
“鱼?是于还是余?这是什么意思?”也是饱读经书,立时想到朝廷里的于余双姓,正
推测是谁犯上作乱,忽听大掌柜低声吟道……
小小鱼儿过钩钩,西江月,伴夜舟悠悠漫漫,篓了清风……
笑碧波无浪,叶伴蛙友,花满池塘得自由大掌柜忽发清兴,居然吟起了童词,罗摩
什一脸茫然,悻悻听着,一路听到“得自由”三字,登已恍然大悟:“暴政必亡,他的
情妇受不了荼毒虐待,这当口想要自由了。”
他心中“啊呀”几声,却也推算起大掌柜的心事。为何他今日收了几封密报,却都
无暇处置?为何他老谋深算,今日却对着池塘喟叹?想来他的情妇受不了荼毒,这当口
终于想逃走了。
照今日的情势来看,“护国天女”私通成孕,想把孩子生下来。偏偏大掌柜天性凉
薄,执意要她打胎,却难免引起天女憎恨,这会儿必是来收拾她了。至于为何找自己过
来,想来家丑不能外扬,这等私事不便带着随扈过来,只有找自己这个守口如瓶的老帐
房,方才可靠。
罗摩什过去是俨然高僧,每日猛敲冷冰冰的木鱼,自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还俗
后娶妻生子,每日抱着会哭会叫的小婴儿,居然成了慈悲父亲,想起除灭情妇有损阴德,
居然低声叹了口气。
好人难做,坏人易为,果然叹息才出,大掌柜立时撇眼过来,问道:“你叹什么气?
你不喜欢这首词儿么?“罗摩什吓了一跳,忙道:”不是,不是、大大不是。
“正努力推卸间,大掌柜又道:”罗摩国师,都说您文学渊博,经史子集无所不知,
您觉得这首词想说什么?可以替我解一解么?“
罗摩什喔了一声,想到“得自由”三字,正想依实解说,忽见大掌柜盯着自己,眼
神有些不善,也是他聪颖过人,便把话头压了下去,他低头算了算全词字数,合十道:
“启禀大掌柜,方才那首词儿一共三十七个字,字字珠玑,所言大大有物。”大掌柜颔
首道:“我也知大大有物,再来呢?罗摩什是簿记行家,文史算术无一不精,平日自是
口若悬河,只是想起秘密情妇得自由,这当口却似噎了个大馒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他有意敷衍拖延,当下合十躬身,跟着取出手巾,细细擦抹冷汗,眼见大掌柜目光越来
越冷,索性将心一横,两手一拍,行险道:”恭喜大掌柜!贺喜大掌柜!“大掌柜俊居
一轩,冷冷地道:”你恭喜我什么?“罗摩什喜道:”据属下再三推敲,这词儿蕴有深
意,恐怕是赞扬朝廷德政、弘扬中华文化之意。“小小鱼儿游来游去,居然与伟哉中华
有关?眼看大掌柜颇有诧异,罗摩什赶忙摇头晃脑,吟道:”管子有言:“浩浩者水,
育育者鱼‘,这就是说君臣之间,如鱼得水,想咱们中华上国辽阔宏大,有月儿,有花
儿,有钩儿,什么都有了,便如花开池塘般锦绣盎然……鱼儿们心存仰慕,自然鱼贯而
入,鱼游釜中,阿弥陀佛,全都自由罗。”满口胡说八道,言不及义,“大掌柜”却也
没发脾气,他摇了摇头,莞尔一笑,便自掉头走了。罗摩什逃过了一劫,却是大大松了
口气。
行到了广安门游艺园,当地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却是要过年贺岁了。大掌柜转了
几处街角,眼前现出一排糕饼铺,想来是要视察了。罗摩什躬身道:“启禀大掌柜,此
地共有八十七家点心铺,去年六家旧铺关门,新开店铺三家,合计上缴银税一千八百七
十七两……”
正洋洋洒洒倒背如流,却见“大掌柜”走到了一旁的点心铺里,问道,“店家,东
西准备好了么?”一名店家迎了过来,他推来一辆小车,忙道:“好了!
好了!豆沙包、蟹壳黄、马蹄爽、豌豆黄、年糕,每样两大包,早备好了。
“若是别人走入点心铺里,罗摩什连瞧都不会瞧上一眼,可这人是”大掌柜“,罗
摩什却不免满心讶异。大掌柜出门后从不取用外食,便是御赐酒菜,也只作势欲沾。岂
料他今日这般好兴致,居然要买点心吃?
正想问,大掌柜推着一辆小车出来,上头放满了糕饼点心。大头目亲来操劳,罗摩
什内心震撼,慌忙抢上前去,大声道:“大掌柜,这等贱役,还是让属下来吧!”
大掌柜摇了摇头,道:“一年一次,别抢了我的乐趣。”他支开了罗摩什,便推着
满车点心,直向安定门而去,却是要出城了。
莫名其妙的一天,客栈第一号大人物前推点心车,六当家背后默默随行,这事若要
传将出去,怒苍群匪定要笑破了肚皮。罗摩什望着上司的背影,不由摇头苦笑。大掌柜
日理万机,今日却为何推着点心到处跑?襄阳城战况紧急,扬州渡口魔刀遭劫,他难道
毫不关心?想到一家老小都在北京定居,罗摩什只得行到推车旁,低声问道:“大掌柜,
到底西南战况如何,咱们是不是打输了?”
大掌柜自顾自地推车,淡淡便道:“国师多虑了。若依吾所料,襄阳之战应当赢了。”
罗摩什听得南方大捷,自是又惊又喜,怒苍南下,血洗襄阳,此役战况胶着,已达
数月之久,看定远大都督好生了得,居然在年关前击破敌匪,那可真是天下最大的红包
了。
想当然尔,胜利不会无故到来,大掌柜一定做了什么手脚,朝廷这才旗开得胜。罗
摩什又惊又佩,喜道:“恭喜大掌柜、贺喜大掌柜,西南一定,天下便要太平了。”大
掌柜摇了摇头,低声道:“天下能否太平,那还言之过早。”陡听此言,好似怒苍还有
什么阴谋,罗摩什老眉颤抖,慌道:“您……您是说四当家他……他保不住魔刀……”
腊月初敌方军师东进长洲,逼得金凌霜赶赴江南,押送魔刀北上,倘若己方拿下了
襄阳城,却输掉了那柄大凶刀,怒苍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得失之间,倒真是难说得紧。
眼看罗摩什满心担忧,大掌柜目望推车上的糕饼,幽幽地道:“你别怕,秦仲海若要过
来夺刀,杨某人求之不得。”他拍了拍罗摩什的肩头,示意安抚。
发寒的手掌,拍得罗摩什身子发冷、心头发热。看这幅阴森森的模样,想来大掌柜
另有毒计对付怒王。罗摩什擦抹冷汗,干笑道:“大掌柜英明神武、料事如神,属下有
幸跟随您,当真是一千个幸运、一万个感佩……”大掌柜听得称颂,却没什么喜色,他
叹了口气,低声道:“料事如神……要是我真的料事如神……
那天下也不会是这个模样了。“罗摩什咦了一声,忙道:”大掌柜,情势已定,您
还有什么忧虑么?“魔刀已有后着防备,襄阳战况更已明朗,说来大势已定,哪还能有
什么变故?他眼望大掌柜,心头满是纳闷。大掌柜深深吐了口气,让口中热气凝为团团
水雾,一片水气之中,他眯起了眼,说道:”你晓得的,秦仲侮不是平常人,他绝不玩
旁人布置的棋局。“罗摩什心下一凛,躬身道:”属下愚鲁,还请大掌柜多加开示。“
大掌柜微起哂然,低声道:“当年景泰皇爷的军马包围怒苍,他跪得下来,就已大
出我的料想之外,倘若这回他突发奇招,朝廷恐怕满盘皆输。”确实如此,秦仲海一生
大起大落,断腿残废、落魄江湖,可无论战况如何凶险,却怎么也杀他不死。罗摩什心
下一惊,不由得吞吞吐吐,寒声道:“那……那咱们该怎么办?”
大掌柜淡淡地道:“方才不是同你说了么?咱们现下去见谁?”想到“秘密情妇”
四字,罗摩什满面尴尬,喃喃地道:“护……护国天……天女……”大掌柜颔首道:
“正是护国天女。只要能迎来这位仙子,无论秦仲侮怎么出招,咱们都有法子应付。”
“是,小人知道了。”罗摩什听了怪话,自是苦了一张脸,无言以对。
荒唐无比的一天,连情妇也能上战场了,还有什么不行的?
经过了钟楼,来到了国子监,二人便从安定门离开北京。沿途大掌柜都捡小路来走,
绝不与熟人照面。才一离开京城,天候转为阴寒,大雪扑面而来,大掌柜越走越快,明
明手推小车,浑无用力,哪知却如风雷电掣,又似风中魅影,转眼便消逝在大雪之间。
罗摩什急起直追,却仍跟随不上,气喘如牛之间,只能延道查访足迹。
罗摩什武功绝非泛泛,也不知是自己怠慢多年,还是大掌柜进展神速,区区轻功较
量,便给人打得一败涂地。他拂开睑上的白雪,满心烦乱之间,只得驻足下来,猜测大
掌柜的计策。
依着大掌柜的意思,护国天女可以牵动全局,甚且能够协助朝廷敉平怒苍之乱。并
非罗摩什执意怀疑上司,实在是这话太玄,让人难以置信。
猜不透,却也不必猜了。大掌柜不是普通人,他活到三十六岁,所有压在他头上的
人全无一个善终,他的父亲失踪了,他的师父无端死了,连他最为亲近的长官柳侯爷、
岳丈大人顾尚书,全没一个好下场……秦仲海既然算是大掌柜的好友,最后一定会死在
大掌柜手中。
罗摩什松了口气,正要放落心事,忽然脑中微微一醒,却又转了个念头。
不对……秦仲海未必会死……柳侯爷不只是大掌柜的上司,他还与“火贪一刀”情
同父子,可他最后落得家破人亡……为了那无情无义的一晚,方子敬选择和徒弟分道扬
镳,还有那个叫卢什么的倒楣鬼,他也挨了魔头的一刀……
背叛了朝廷,抛下了旧友,与恩师反目成仇,连旧日上司的儿子都能见死不救……
秦仲海什么都不在乎,他如果真心承继父亲留下的志业,他早已接受正统皇帝的招抚,
又何必扛起景泰的旗帜,与朝廷拼到这个地步?想当然尔,他早已背叛父亲的志向。
大掌柜和这种人交朋友,难保不被他下手宰掉。
文杨武秦,实在太像了……苦笑之中,罗摩什却也不敢多想了,他察看大掌柜留下
的足迹,缓缓追踪而去。约莫又过三里,眼前赫然出现了一座寺庙,三面环山,一面傍
湖,却是红螺寺。
红螺寺又称护国寺。只因方今皇帝信仰佛法,即位后便下旨重修佛寺,潭柘、戒台、
卧佛、碧云等五大古刹,均蒙圣泽,诸多庙宇中更以这座“红螺寺”最为要紧。此寺于
正统年间改名,定为“护国资福禅寺”,住持由皇帝钦定,官封六品,领袖天下十方普
贤,号称京北第一宝刹。
想起“护国寺”之名,罗摩什心中一醒,已知护国天女必与此地有些关连。
他心中存疑,赶忙上山入寺。此时雪势渐大,来到殿前广场,四下更起了大雾,罗
摩什循着大掌柜的足迹而去,又走数百尺,忽然眼前一亮,惊见阴霾雪花之中,山顶亮
起一片红光,眼前却是两座宝塔,望来古意盎然。罗摩什心下一凛,自言自语道:“红
螺天女。”
原来如此,大掌柜口中的护国天女真有其人,原来他指的是红螺女。
相传玉皇大帝生下两位公主,只因喜欢这座红螺山,便化作了两只美丽的大水螺,
栖在寺中的珍珠池里,夜间红光璘璘,堪为异象。之后天女回归天界,后世为了感念这
两位天女娘娘,便搭盖了这两座宝塔,盼她们有朝一日重回凡间,再为众生庇护。这就
是红螺寺香火鼎盛的由来。
一路走到红螺塔下。忽见塔门外搁了一辆推车,塔门却只虚掩着,再看车上大小点
心少了一半,毫无疑问,大掌柜进塔去了。罗摩什暗暗想道:“好你个大掌柜,金屋藏
娇,原来是藏在庙里。明摆是情妇,居然还拐我什么‘护国天女’?”
镇国铁卫公务繁忙,今日这个下午却是乱七八糟,大掌柜连火速公文都不看了,尽
在这儿装疯卖傻,一会儿天女,一会儿情妇,当真乱得人头皮发麻。反正罗摩什早已交
上了帐本,乐得陪上司清闲瞎混,至于大掌柜在塔里干什么,生了儿子还是女儿,他可
懒得管。
昨晚算了一夜帐,至今未曾歇息。罗摩什盘膝坐下,背倚宝塔,稍稍一闭目,睡意
便浓。正要打呼间,忽听背后传来一阵笑声:“罗摩什,好久不见了。”罗摩什大吃一
惊,急急睁眼回头,惊见门内朦朦胧胧,好似有人倚在门里,正自撇眼笑望自己。罗摩
什揉了揉眼,凝神去望,只见那人五十不到年纪,脸上挂着笑,唇上蓄着须,却不是…
…却不是……
“江大人啊!”罗摩什惊喜交迸:“你还活着啊!你还活着啊!”他直直冲将过去,
对着旧日上司指指点点,有些手舞足蹈了。江太师哈哈一笑,斜目撇了罗摩什的光头,
道:“瞧国师这熊样,怎地换了大老板,却似越混越回去了啊?”
“是啊,是啊!”罗摩什擦去泪水,拼命颔首:“江大人,您怎会在这儿?”
江蛮子哈哈笑道:“傻子,这红螺塔是我家啊。”罗摩什想起了秘密情妇四字,慌
忙便道:“啊呀!原来您……原来您就是护国天女?您有身孕了么?”
“孕你奶奶个大头鬼!亏你说得出来!”江大人先是呸了一声,跟着忍俊不禁,终
于哈哈大笑起来。想起江大人嫖妓宿娼的往事,罗摩什自知错怪了人,忙道:“那……
那这塔里住得是谁?”江大人笑道:“自己去查吧,我现下无官一身轻,可不是你的大
老板了。”
大老板姓杨,不再姓江,罗摩什只得连连陪笑,躬身道:“大人说得是,那您老人
家怎么会来这儿,莫非……莫非……”连着几个莫非,却也猜不出道理,江蛮子伸了个
懒腰,懒洋洋地道:“告诉你吧,咱今日是下凡吃供品的。”罗摩什纳闷道:“吃供品?
什么意思?”江蛮子嘻嘻一笑,道:“自己想吧,我可没空陪你了。”说着说,好似怕
供品给人吃完了,便急急望塔中移步而去,转瞬间消失不见。
罗摩什呆了半晌,赶忙追入塔中,慌道:“大人留步啊,我还有话跟你说啊,你不
想知道大清公子的下落么?别走啊!别走啊!”他越叫越凄惨,终于哭着喊出自己的心
愿:“大人!不要扔下我啊!带我走!带我走!我不要再记帐了啊!”
咚地一声,脑袋撞到了东西,罗摩什愕然睁眼,惊见自己躺在红螺塔中,地下冰寒
彻骨,四周幽暗宁静,回首望去,午后寒光正从塔窗照入地来,外头那辆推车兀自停放
门口,一切便如睡前一个模样,大掌柜还没出来。
罗摩什做了个怪梦,忍不住怔怔喟然,他摸着自己的疼脑袋,不知适才撞着了什么
硬东西。他咕哝一声,定睛去望,霎时眼里瞧到了圆圆的东西,不知不觉间上见是热泪
盈眶。
江大人……
罗摩什轻轻苦笑,眼中垂下泪来。那十八省总按察、威风凛凛的太子太师,就这样
装在圆圆的骨灰坛里,彷佛还眨着眼,作弄他那庸庸碌碌的老部属。
塔墙四遭放了一坛又一坛骨灰,认得的、不认得的,全都在凝视自己……罗摩什双
手轻抚上司的遗骨,一时涕泪横流,竟是久久不能自已。
也不知哭了多久,忽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头,罗摩什醒了过来,抬眼去看,面前一
名男子凝视着自己,看他容貌英挺,卓卓不群,却是顶头上司来了。罗摩什赶忙擦抹了
泪水,低垂颜面,道:“大掌柜。”大掌柜侧目来看,只见罗摩什双手环抱,捧着江太
师的遗骨痛哭,他也没多说什么,只仰起颈子,朗声道:“如玉,我这便走了。年初一
倩兮会带着孩子过来,到时我便不来了。”话声甫毕,听得一名女子柔声答应:“多谢
杨大人,您慢走吧。”
罗摩什吃了一惊,赶忙抬头去望,只见塔内阶梯站了一名女子,看她年莫四十来岁,
早非豆蔻年华的少女,却不知是那“秘密情妇”?还是那传闻中的“护国天女”?正想
出口来问,大掌柜伸手一拉,已将罗摩什带到了塔外,似不愿他出言惊扰这名女子。
来时急如风火,归时却信步缓回,眼看大掌柜推起了小车,离山而下,罗摩什也不
再装扮小丑,只一路默默无言,大掌柜见他满腹心事,微笑便道:“国师,不想问塔里
住着什么人吗?”罗摩什听了这话,却只微微苦笑,摇头道:“大掌柜,我已经老了。”
老了,老到不想知道了……这不是他的时代,鼓掌轮不到他,奉迎也不必他,他的
光荣已经结束。大掌柜望着罗摩什,反手拍了拍他的光头,那手掌温温热热的,好似带
着一抹安慰。
两人推着摊车,一路回到了京城,时在年关下午,路上白雪蔼蔼,往来行人俱有笑
容,却是一幅年节欢景。两人走过半里,来到了一处陋巷,见是京城里的老街铜锣胡同。
大掌柜停车下来,自从怀中取出人皮面具戴上,转眼间便成了个面色腊黄的中年男子。
今日一路走来,大掌柜举止始终怪异,看他又有新招,罗摩什也只能呆呆望着,不
知该说什么。他想到了老婆孩子,低声便道:“大掌柜,下官家人还在等我回家过年,
我可以走了么?”大掌柜微笑道:“还不行,咱们还没迎到天女。”
罗摩什惊道:“这……又是天女,她不是住在塔里了么?”
大掌柜笑道:“你倒忘得快,红螺天女共有几位?”眼前现出了两座宝塔,罗摩什
苦笑便道:“两……两只……”大掌柜似没听出他的嘲讽之意,只自顾自地笑了:“正
是两位,帝释天给了咱们两位天女,一位可以替咱们祈福保命,已然住在塔中。另一位
可以降魔驱鬼,却还在凡间走动,咱们便是来迎接她的。”
“护国天女”有两位,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他养了两个情妇?以大掌柜的风流倜傥,
便要养十个情妇也无不可,只是美女莺啼燕叱,却哪有什么法力降魔驱妖?罗摩什也无
力多想了,只站卫兵似的垂立一旁,满面都是愁容。
大掌柜也不多谈朝廷事,他掀开了长袍,自坐街边,眼看罗摩什始终站着,便拍了
拍身边空位,道:“过来坐下,陪我聊聊。”大掌柜扮成了中年贩子,神色似也慈和起
来。
罗摩什张大了嘴,不知这人是否吃错了药,他迟疑半晌,终于大起胆子,坐在大掌
柜身边,神色有些不安。
大掌柜笑了笑,淡淡问道:“你很怀念江太师,对么?”
罗摩什咦了一声,竟是迟疑难言,过得半晌,终于鼓起了勇气,极轻极轻地点了点
头。大掌柜拍了拍罗摩什的后背,微笑道:“不只你怀念他,连我也想见见他,向他请
教些道理。”
江太师早已亡故,便算还活着,说来也不过是大掌柜的手下败将,还能指点人家什
么?罗摩什呆呆望着大掌柜的假面,陪笑道:“大人……您……您在说笑么?”大掌柜
叹了口气!道:“也许吧,总之治国如烹小鲜,要能像他一样恰到好处,不温不火,不
是那么容易。”
耳听大掌柜语带推崇,罗摩什自是愣了,忽在此时,听得一人道:“店家,这些糕
饼怎么卖?”罗摩什醒觉过来,赶忙回头去望,赫见一名美妇站在推车之前,手上持着
银两,看她东挑西捡,似要买些马蹄糕。大掌柜居然也站起身来,自行来到推车之旁,
学着贩子的模样陪话。
那美妇嗓音柔曼,听她道:“这些饼儿鲜么?”罗摩什干笑几声,便要上前来答,
却听大掌柜浑起嗓子,抢先答道:“上午才发好,放夫人一万个心,绝不会吃坏肚子。”
吃坏肚子?耳听大掌柜有模有样,居然做起生意来了,罗摩什自是眨了眨眼,嘴角
发出了苦笑。那美妇点了点头,回首便道:“阿秀来吧,想吃什么,自己过来挑啊。”
一名男童快步而来,看他肤色黝黑,目光炯炯,额上还系了条玉带,望来精力弥漫。罗
摩什呆呆看着男童,忖道:“阿秀,这名字好熟……”忽然心下醒悟:“神秀小少爷?”
他大吃一惊,转目再朝那美妇的背影望去,更已认出这女子的身分。
“两代朝议书林斋、专论天下不平事”,这位美妇不是别人,正是当年顾兵部的千
金小姐倩兮,她是书林斋的女主人,也是大掌柜的元配娇妻。罗摩什虽是大掌柜的下属,
却因长年躲在府库算帐,少与大掌柜的眷属往来见面,是以乍然一见,居然认不出人。
罗摩什正自讶异,又听大掌柜道:“这位小少爷,甜糕每盒二十钱,买二送一,想什么
尽管拿。”
当真荒唐,明日便是除夕,杨家男主人不回家做老爷,不去客栈当大掌柜,却来陋
巷里乔装易容,买二送一?莫非他筹不出银两发压岁钱了,还是国是繁忙,终于把他逼
疯了?
正猜想间,那孩儿挨到美妇脚边,手指豌豆黄,笑道:“小老头!给来两块这种的。”
话声未毕,那美妇捏住了儿子的面颊,责备道:“不许说粗话。”那阿秀却也不怕疼,
嘻嘻笑道:“小老头也算粗话啊,娘还真是孤陋寡闻……”大掌柜给称为老头,却也不
以为忤,只拿起了纸板,折做纸盒,跟着将豌豆黄一块块放入盒中。那阿秀喊道:“等
等!
捡大块点,别蒙我娘银子!“那美妇听儿子说话无礼,便往他凝视而去,眼中带着
不悦。
那男孩倒也乖觉,一见娘亲真的生气了,连忙换了脸色,陪笑道:“大叔你好啊,
天气冷呢,恭喜发财啊。”
罗摩什呆呆看着一家三口的举止,却猜不出大掌柜的用意。想起“护国天女”
四字,更是满心疑窦,不知顾大小姐是否就是天女?可她毫无武功,却有什么法力
降魔驱邪?敉平怒苍?
想着想,那美妇已从怀中取出银钱,交到儿子手中,嘱咐道:“娘先进屋子里了,
一会儿你捡好甜糕,记得把东西提进来。”那阿秀见手中足足有一两银子,心下大喜,
更是东挑西捡,什么都买上一盒,罗摩什撇眼过去,只见顾大小姐缓缓走入巷中,她来
到一栋旧屋子前,便自开门入内,跟着拿了扫帚出来,自在门口扫起地来。
那大掌柜一路注视妻子的身影,眼光不曾稍离,想来都在留意她的动静。罗摩什心
道:“这家人当真怪得可以,年关将至,老公卖饼,老婆却来陋巷洒扫庭厨,真是莫名
其妙。”正想间,忽听阿秀喊道:“光头老儿,你再敢偷看我娘!
小心老子揍死你!“罗摩什心下一惊,赶忙望向杨家第三人,陪笑道:”哪儿的话,
哪儿的话,小少爷误会了。“
那阿秀天生顽皮,一见阿娘离去,便摆出前架子。他指着大掌柜,冷笑道:“老贼,
我以一刖没见过你,你是不是偷儿!”大掌柜目望阿秀,笑道:“小弟弟好凶啊,你娘
常来这儿么?”
阿秀戟指喝骂:“你问这做啥?想打什么坏主意么?”大掌柜道:“你放心,我不
是坏人,只是觉得令堂像个官太太,不似附近邻人,方才多问两句。”
这街坊位于京城旧街,俗称铜锣胡同,乃是北京有名的陋巷,那美妇却是身段优雅,
自不是当地之人。阿秀哼道:“我娘不似这附近的人,你可更不像了。
瞧你的睑皮硬绷绷的,皮笑肉不笑,活似僵尸。该不会是兔儿山坟堆里蹦出来的吧?
“大掌柜听得此言,立时发出笑声,那脸皮却不曾牵动,望未果真皮笑肉不笑,真有几
分像那活僵尸。罗摩什看在眼里,叹在心里,忖道:”咱们客栈的人皮面具制作不精,
尚待改良。“大掌柜手上包着点心,目光仍在瞅望那美妇的身影,见她扫好了地,便又
开门进屋,跟着点起油灯,看那暖暖身影透上窗格儿,八成又在打扫屋内。阿秀见大掌
柜目不转睛,兀在窥视母亲,霎时横眉竖目,喝道:”你还看?再看老子便吃垮你!
“伸手取过一块马蹄糕,自行吃了,想来这块不付钱了。大掌柜笑了笑,便将点心包入
纸盒,淡淡地道:”小弟弟,你这般凶狠模样,不怕你爹爹揍你么?“
阿秀冷笑道:“揍我?我爹哪敢揍我?
他巴结我都来不及呢!“大掌柜哦了一声,道:”是么?“阿秀俨然道:”当然是。
我爹总想讨我欢心。他老说儿子大人啊,肚子饿么?儿子大爷啊,缺钱吗?想女人吗?
尽管开口啊……“罗摩什听得头皮发麻,那大掌柜却是不以为忤,只摇头一笑:”世上
竟有这等爹爹,真是难以置信。“
阿秀笑道:“不只你不信,咱也不信啊。”他把马蹄糕扔入嘴里,囫图吞了,又从
怀中掏出银钱,笑道:“好啦,不跟你罗唆了,赏你钱吧。”大掌柜倒也老老实实收下
银子,另找了一大把铜钱回去,那男童也不去点,自管提了大包小包,便望巷中飞奔而
去。
妇孺尽皆离去,上司却仍目视母子背影,口中发出笑声。罗摩什小心翼翼,低声道
:“大掌柜,方才是您的公子吧?”大掌柜点了点头,道:“算是。”
儿子便是儿子,不论亲生还是收养,尽皆含糊不得!怎能说“算是”?罗摩什低咳
一声,虽说心头有些不解,却也不想多问,毕竟这是大掌柜的家务事,他可不敢管。
正静默间,脚步声又次响起,罗摩什回头看去,却见一名小女孩儿跳跃而来,笑道
:“娘!这儿有卖糕!”嗓音清脆,虽只八九岁年纪,却是唇红齿白,娇俏可爱。罗摩
什六十老人,最疼小女孩儿,正想伸手逗弄,忽然鼻中闻到了一股花香,那香气仿如金
贵牡丹,浓得让人分不开心。他心下一惊,赶忙顺着香味来处去瞧,霎时见到了一名妇
人。
明眸皓齿的妇人,生了一张瓜子脸,她身穿貂领皮袄,腰着六幅宝裙,手指翡翠明
辉,掌中却牵着那名女孩儿。罗摩什大吃一惊,好似见到幼虎身边的母老虎,只把头缩
了回去,再也不敢动弹。
伍都督一生节俭,从来只有一位夫人,千呵护、万骄爱,不消说,此女正是九华山
的前掌门艳婷,“金水芙蓉”。看她精装巧扮,一旦与女儿并肩站立,当真是金门玉堂
临水居,一颦一笑万千情。让人不由得面皮发烫。
比起方才过来的杨夫人,艳婷显得很热情、很诱人,她比杨夫人多了几分艳丽世故,
却不免少了几分性灵飘逸。罗摩什不敢多看她的丽色,当下转开身去,面向墙壁立正站
好。
眼看女儿兴高采烈,只顾捡着甜糕,艳婷眼波盈盈,登时望见了罗摩什的光头,她
啊了一声,赶忙转过俏脸,上下打量糕饼摊的大老板,一时间腰枝乱颤,咯咯娇笑起来
:“怎么啦?客栈的大掌柜不好当,改当贩子了?”伍崇华忙着挑拣糕饼,娘亲却无端
发笑,她抬眼望着母亲,疑惑道:“娘,你认得这位老板么?”
艳婷打量着大掌柜,又朝陋巷的房舍望了望,摇头笑道:“小孩有耳没嘴,去挑你
的糕儿。”
伍崇华哦了一声,她手捡着甜糕,自顾自地道:“老板,我要绿豆糕,还要仙渣饼
…
…“大掌柜也不理会艳婷,一手提着纸盒,一手替小女孩收糕装饼。艳婷吟吟笑道
:”这位爷台,瞧你小本生意多辛苦,怎不找老婆过来帮伙啊?“大掌柜不言不答,迳
自拿起一块八宝糯米糕,塞入艳婷掌中。艳婷眼波横媚,提起八宝糕,轻咬一口,笑道
:”这糕可真黏,可是要黏谁的嘴么?“
伍崇华听得娘亲言语奇怪,忍不住抬起头来,喃喃说道:“娘,你怪怪的。”
小孩发问,那比什么都管用了,果然艳婷便已安静下来。大掌柜快手快脚,便替华
妹装了糕饼,交在她的手里。
伍崇华喜孜孜地怀抱饼儿,回眸望向母亲,笑道:“娘,会钞了。”艳婷摇头道:
“不必付了。你那杨伯母的面子大得很,记她帐上吧。”那个杨字拖得长长的,说话时
更眨着一双杏眼,尽望大掌柜来瞅,却又是来找麻烦了。大掌柜咳道:“夫人,小本生
意,恕不赊欠,还请付现。”
那伍崇华长相像娘亲,性子却如爹爹一般老实,眼看娘亲拿出架子欺侮人家,忙道
:“娘,爹爹说咱们不可拖欠百姓银钱,娘要不付现,我便不买了。”艳婷啐了一声,
搂住了华妹,道:“瞧你,老帮外人说话。”她撇了大掌柜一眼,问道:“多少钱啊,
掌柜的?”大掌柜居然低头算了算,答道:“二十三文,算你个整数,一共五钱。”
五钱便是二十文。正所谓四交换一钱,十钱值一两,听得大掌柜说得正经,艳婷忍
不住咯咯娇笑起来,她打开绣金钱囊,捡了片凤纹金叶出来,罗摩什眉头一蹙,心道:
“存心找碴,这怎么找得开?”凤纹金叶值得二十两银,足可换得八百文,果然大掌柜
没这许多零钱,只得垂手不动。那崇华小妹子心肠好,便道:“娘,我这儿有碎银子,
不如我来给吧。”艳婷见女儿老是打岔,便望她背后轻轻一推,俨然道:“快过去习画
吧。别让杨伯母等了。”听得学画二字,罗摩什心下醒悟,这才明白艳婷母女为何会在
这处陋巷溜达,原来是送女儿习画来着。
那伍崇华听母亲催促自己,登时答应一声,便朝小巷奔了过去。艳婷见她提起裙子
奔跑,不由叹道:“这孩子,可真野了。”眼看女儿离开,她摇了摇头,转眼又朝糕饼
摊瞅来,瞧这个少妇妈妈媚眼横视,定要肆无忌惮了。果然罗摩什心存害怕,赶忙缩到
大掌柜背后,不敢稍动。
艳婷一双媚眼上下扫荡,先瞧了瞧罗摩什的光头,又瞧了瞧大掌柜的假面,冷冷便
道:“这年头的官儿越来越怪了,明明领着朝廷俸禄,却大白天地不洽公,只装神弄鬼
地守在老婆房门口,这儿请教两位,这是什么道理啊?”别人怕大掌柜,艳婷却是目指
气使,说起话来透着一股辛刺,大掌柜不动声色,一时低头排列糕饼,对这些话置若恍
闻。
艳婷见他对自己不理不睬,登时弯下身子,眼角瞅着大掌柜,微笑道:“你这张人
皮面具做得太紧了,难怪说不出话来。让我替你瞧瞧。”说着说,作势去摘大掌柜的假
面,才要动手,猛见大掌柜左手探出,竟已扣住了艳婷的脉门,顺手一拉,更将她扯了
过来。
大掌柜左手拉住艳婷,右手自行取下人皮面具,露出那张俊脸。两人隔着推车,四
目相投,相距不过寸许,艳婷的笑声终于止歇了。但见她横黛凝眸,桃腮隐隐泛着红,
露出难得的正经表情。听她冷冷地道:“男女授受不亲,你快放了我。”大掌柜却不急
着放手,他撇了陋巷房舍一眼,淡淡问道:“天寒风紧,人家在屋里吃糕习画,多热闹,
你怎不一块儿去?”
听得此言,艳婷挺起腰来,轻轻挣脱大掌柜的掌握,她拢了拢一头秀发,淡然道:
“我一嘛不想学什么画,二嘛……”她随手拿起一块梅子糕儿,贴唇香吻,笑道:“更
不想给她教。”
艳婷本就美丽,此时星眸侧望,撅唇做吻,更显得楚楚动人,罗摩什呆呆窥看她的
丽色,却也不禁大为惊叹。艳婷还想再说,忽见罗摩什的光头照亮摊车,望来极为碍眼,
她把那块糕儿抛回摊上,换上了冷冰冰的神情,庄容道:“西南传回了战报,你收到了
吧?”罗摩什一听军国大事,立时抬起头来,眼角悄悄打量动静。却听大掌柜道:“收
到了,不过还没拆。”艳婷哦了一声,道:“为何不拆?你怕失望么?”
大掌柜笑了笑,摇头道:“哪儿的话,定远从没让我失望过。”艳婷微微冷笑,她
点了点头,自管低下头去。过不半晌,忽又扬起脸来,这回面上却堆满了笑,听她欢容
道:“杨大人说得对啊,我家定远年年上阵打仗,从不曾让你失望,那你杨大学士呢?
你俩那么好交情,你忍心让他失望么?”
眼看艳婷睁着一双慧眼,只在瞅望大掌柜。罗摩什揣摩语气,醒起她话外有话,不
免脸色一变,迳自转向墙壁,面壁思过去也。也不知过了多久,大掌柜耸肩淡然,说道
:“夫人说笑了。定远不是娶了你么?他还有什么好失望的?”说着戴回了人皮面具,
低头排列糕饼,不再多言了。
两人面面相觑,艳婷却是若有所思,她拍落了身上雪花,正要转身离开,忽地想起
一事,回首便道:“我儿子又溜出门了,这事与你有关么?”大掌柜头也不抬,迳自道
:“男儿汉志在天下,我在他那个年纪,早已奔波江湖,四海为家。”
言下之意,自是嫌艳婷管得太多,不免掐住了儿子的未来前程。艳婷听得说话,却
是微微一笑,她仰望漫天雪花,轻声道:“观海云远、观海云远……有时想想还真高兴,
幸亏你们柳门还有一个秦仲海,不然啊……真不知你要坏成什么样了……”
魔王血名,万莫提及,但艳婷轻轻松松说来,对朝廷禁令竟是毫不在乎。罗摩什虽
如老僧面壁,但这话声还是钻入耳来,他大吃一惊,赶忙掩住了耳孔,来个掩耳盗铃再
说。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艳婷终于离去了。罗摩什放落手掌,兀在那儿细细考察民房
墙壁,雪花飘下,在他的秃头顶上积了一层薄雪,他也不敢伸手去碰。此时管那“护国
天女”是谁,“秘密情妇”是谁,他统通一问三不知,纵使有人过来严刑拷打,他也是
张飞家里找岳飞,听都没听过。
正装死蒙混间,忽听脚步又起,摊车旁缓缓走来一名女子,罗摩什心下一惊,以为
艳婷又回来了,赶忙撇眼偷看,却见这女子身穿粗布衣裙、头戴斗笠,哪里是姿容娇艳
的京城第一美女?却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村姑,想来是附近的居民回家了。
那村姑怀抱着一只包袱,沿途低头行走,经过巷口处,忽尔停步下来,左看右望,
好似在察看住址是否有误。罗摩什心道:“原来是来访友的。”
小年夜午后的小老百姓,过着小小恬静无争的生活,罗摩什一生历经大风大浪,死
了又活、活了又死,虽未升天,却已得道,此刻自也不想打扰人家,便低下头去默默念
佛。
正在此时,大掌柜却扬起头来,他凝视那名村姑,微笑道:“快过年了,买些糕饼
吃吧。”
大掌柜出言招呼客人,八成要勾引女子了。果然那村姑迟疑半晌,瞧她打扮朴素简
陋,却也不知是否有钱。她朝大掌柜望了半晌,轻声启齿:“敢问店家,这儿可是铜锣
胡同的……”说到此处,低头去看手中纸条,又道:“绿竹巷么?”
罗摩什原是浑不在意,陡听这女子的说话,忍不住便咦了一声。温柔细软的嗓音,
悠悠淡淡,字正腔圆,怎也不像一个村姑的口音。他见那村姑还能识字,自是心下大疑!
那大掌柜却似不察,听他笑问道:“是啊,这儿正是绿竹巷,您要找什么人么?”大掌
柜先前与妻子说话,只因隐瞒身分,便把口音浑了,此刻他不再夹嗓变音,便又回复了
一口清脆京腔,听来极为悠扬悦耳。
那村姑却也不以为意,看她斜倚墙边,怔怔朝巷内眺望,幽幽地道:“请问店家,
绿竹巷里是否有个书林斋?”书林斋便是顾家父女早年开立的书坊,当时为了正统第三
案,曾经引得皇帝雷霆震怒,也曾逼得大掌柜左右难为,吃足了苦头。耳听这名女子竟
是来访书斋的,罗摩什心下一凛,撇眼便朝村姑望去,反覆打量她的形貌,不知这女子
与顾小姐有何渊源。
大掌柜听得来意,微笑便道:“真是不巧,顾小姐已经嫁人了,现下书林斋业已关
门,专教孩童们画画儿。哪…您瞧…”说着举起手来,遥指巷内寒舍:“她便在那儿,
您尽管过去吧。”
午后霜雪飘降,远处房舍望来很是温暖,依稀可闻孩童的笑闹声。那村姑怔怔望着,
却迟迟不移步,大掌柜微笑道:“怎么了?您又不过去了?”那村姑叹了口气,摇头道
:“不了,远远看看就行。我不认得顾小姐,只是听朋友提过她的一些事……”大掌柜
低头整理糕饼,问道:“您听过她的事?可是她磨卖豆浆、开斋印书的那些往事儿?”
“不……不是这些……”村姑凝视巷内房舍,她垂下斗笠,摇头道:“我听到的…
…
全都是幸福的事儿……“大掌柜听得此言,登时抬起头来,静静问道:”您是说,
她现下不幸福?“
那村姑怔怔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所以我才想过来瞧瞧……”说着说,便
要放步离开。正于此时,大掌柜从怀中取出一物,缓缓放在糕饼上,霎时甜糕受力变形,
整辆推车更是嘎嘎作响。罗摩什眼里看得明白,那是铁胆,蓝澄澄的铁胆,也是世间第
一神剑,号称“擒龙”!
陡见这柄天下第一利器,罗摩什不由发起抖来了,一不知大掌柜为何拿出擒龙剑,
二不知那村姑究竟是谁,脑海中盘旋回绕,又是“护国天女”、又是“业火魔刀”,说
不出的凌乱无绪。正慌张间,大掌柜抬起头来,含笑道:“这位夫人,请你留步。”那
村姑哦了一声,登也驻足下来,回眸朝大掌柜望来。眼见她转头来望,露出了斗笠下的
面孔,罗摩什便也趁势窥看。
第一眼看到了嘴唇,她有着端正的樱口,生在雪白小巧的下巴上,这让人觉得她很
雍容端正。第二眼看到了她的鼻梁,感觉并不十分高挺,而是淡淡柔和的月满星桥,罗
摩什看了一眼,便己猜知她的脾气很好,想必一件小事便能逗得她开怀巧笑,当是天生
的温柔性子。
正望间,又听大掌柜笑道:“这位夫人,我长年在这儿摆摊子,和杨夫人一家很熟,
您要是怕冒昧打搅她,不如让在下替您安排吧。”那村姑微微一笑,喜道:“您认得她
的一家,那可太好了……那您是否也认得她的……她的……”大掌柜微笑道:“您是说
她的父亲顾尚书?我当然认得。”听得顾家老主人的大名,那村姑点了点头,低声道:
“嗯…
…我也听过顾兵部的事情,只是我想问的是……是……“她有些迟疑,好似欲言又
止,大掌柜含笑催促:”来,尽管告诉我,您还想知道谁的事?顾夫人、二姨娘、小红、
刘管家……“他说了一串名儿,随手提起擒龙剑,微笑道:”还是卢云呢?“
陡听“卢云”二字,那村姑不由惊呼一声,霎时仰起脸来,露出那张白雪晶莹的脸
蛋。罗摩什见得她的面貌,却也同时发出了一声低呼。
斗笠下的脸庞一点也不像个村妇,她太显眼了,这与她的样貌无关,而是她有种说
不出的雍容气质,无须珠宝锦衣来衬,便已让人觉得她出身极高,无论她身穿什么破衣
旧裙,无论她身在何处陋巷酒肆,随时能让人们一眼见到她,然后情不自禁地凝视她,
却又不敢随意接近她。
总而言之,天上谪仙,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美女,她必然来自兜率天,所以才能身
不沾尘、心不萦忧,毫无疑问,她就是大掌柜苦苦等候的“护国天女”!
天女现身,罗摩什自是全身大震,见得这名美女的样貌,他已明白大掌柜何以要自
己陪同过来,他更也清楚知道,天女确实有一种法力,足以降妖除魔、敉平怒苍。
巷中一片宁静,那村姑却是全身发抖,听她颤声道:“您……您说您认得那位卢…
…
卢……“天女语气发抖,想来心情大为激荡,大掌柜含笑接回:”我当然认得他,
以前还和他说过话呢。“他手握神剑,自推车后缓缓行出,柔声道:”这位姑娘,我猜
您一定想知道他的行踪,对不对?“斗笠下的樱唇轻轻微颤,轻声道:”你……你说…
…“
“大约十年前的一个下午,他离开了这栋喜宅……开始了最后的旅程。”
“最后的旅程……”村姑眼中含泪,喃喃低问:“他……他去了哪儿?”
“别替他难过,他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但那也是他该去的地方……”
天色阴霾,雪势加大,点点雪花飞落巷中,掩去了远处孩童的笑声,大掌柜的嗓声
转为低沉,听他幽幽地道:“他走了……因为他生了一种病……让他管不住自己,让他
一直听到奇怪的声音……那些声音催促着他,让他前往那个无名遥远的所在,状元顶戴
救不了他,未婚爱妻唤不回他,换帖弟兄也帮不了他……大家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
逐渐离去,看着他坠下悬崖,把自己献给白水大瀑…
…你瞧……你瞧夜空……“村姑发起抖来了,她扬起睑来,望向万里天际。华灯初
上,岁末天雪飘降,但见寒星点点闪耀,夜空彷佛洒满了神佛泪水。大掌柜叹了口气,
轻轻地道:”每回仰望夜空,我都会见到他……见到他泪流满面,默默问着我:人间是
否还有天理,天地是否还有公道?“斗笠下滚落两行泪水,那村姑环抱着自己的双肩,
竟已啜泣出声。听她哽咽道:”你…
…你怎么回答他?“
“我说啊……”大掌柜拿下了人皮面具,含笑道:“人间要是有公理,我还忙什么
呢?”
村姑闻言震惊,急忙抬起眼来,颤声道:“你……你究竟是谁?”
“我啊……”雪雾散开,面前有一名男子跪在地下,他单膝触地,挺背直腰,含笑
道:“我叫做杨肃观,也就是创建佛国的人。”
傍晚时分,天边雪云五彩变换,屋顶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似有小小猫儿经过,正于
此时,岁末鞭炮炸响,对街爆竹串串,劈劈啪啪之声不绝于耳,也掩住了猫儿轻盈的脚
步。
杨肃观无视四遭变故,只跪于地下,俊眸回斜,任由那素昧平生的天女殿下打量着
自己。
两人相距数寸,呼吸相闻,天女低头下望,一时之间,忍不住惊呼出声。
面前的男子和自己一样,他非常美丽,非常玉雪尊严……也有夜空般乌黑的发丝,
亮如高山银雪的白皙玉肤,黑白分明得像兜率天降下的神佛,亮得让人不敢逼视,却又
让人不忍移开目光。
“殿下。”杨大人温文有礼,他抬起自己英俊的睑庞,问道:“臣像个坏人么?”
“不……你不像坏人……”天女满面红霞,她别开头去,轻声叹息,杨大人微微一
笑,正要起身,却听天女轻启樱唇再诉:“但你像个坏男人。”
砰地一声大响,对街鞭炮阵阵爆响,好似炮竹中杂了一枚冲天炮,让人耳孔发麻。
罗摩什吓了一跳,撇眼急看,惊见昏暗天色中,对街树梢飘起了一缕轻烟。
白云袅袅,寄语青天,也让他看到了他最熟悉的东西,枪子儿。
当年将火枪引入中原的第一功臣,正是罗摩什自己,他比谁都清楚那缕轻烟是何来
历。听他大喊一声:“大掌柜!让开啊!”霎时奋起脚步,直朝大掌柜扑去。
烟消弥漫之中,鞭炮纸花飞散,枪子儿飞天而来,罗摩什却也迟了一步,他扑出一
尺,它飞来十丈,转眼穿破雪花,奔进小巷,直达大掌柜背后一尺。
生死之刻,头顶的小猫儿扑天而起,张牙舞爪间,一道袖劲飞抽而过。锁住了大掌
柜的退路。
两波奇袭闪电而至,说时迟、那时快,修白的手指回动,蓝光扑天而起,半空中一
片衣袖飘飘飞起,摇摇坠地。宁静的小年夜黄昏,对街的鞭炮终于止歇了,大掌柜回臂
扬后,擒龙剑高举在手,不同于十年前永定河畔的跪地垂泪,此时没有鲜血、没有泪水,
只有那身宝蓝长衫睥睨傲然,如是向世间百万强敌诉说:“天听吾所听,天视吾所视,
神剑主人,君临天下。”
刺客近身肉搏,一击不中,旋即抽身远去,大掌柜单手持举擒龙剑,回眸对街树稍,
顷刻间枪阵也开始撤退。巷中恢复了宁和,大掌柜的容情也转为平静,他缓步行到村姑
面前,霎时抖开长袍,单膝触地,再次跪了下来。
“启奏银川公主殿下。”杨肃观跪地仰颈,拱手肃身:“臣中极殿一品大学土杨肃
观,恭迎千岁归国。敬敏恪忠,谢慰天恩。千岁、千千岁。”
大雪纷飞,拢在丰神如玉的男女身上。杨肃观静默下来,又成了那个仪态出众的权
臣。天女也不再言语,只静静凝视跪倒在地的神剑主人。淡淡冬日天光,照得他俩肤白
胜雪。若非先前的杀气腾腾,他俩简直就是一对璧人,高贵秀美的玉帝女儿,俊美英挺
的凡间大臣,完美无瑕,珠联璧合,直似天造地设。
美景当前,四周生出诗情画意,公主忽然嘤咛一声,只觉腿弯里穿来一只坚实的臂
膀,将她一把抱起,让她紧靠在杨大人的怀中。三十六岁的坏男人微微一笑,问道:
“殿下,臣若自称自己是个好男人,您会相信么?”天女不再显现敌意,她伸指抵住腮
边,侧头打量面前的修罗王,含笑道:“这不能问我,该问你的妻子才是。”
“殿下啊殿下!”不是坏人的坏男人仰天大笑,朗声道:“您这样说话,内子可要
生气罗!”
第七章如梦幻影
天下谁人不晓?若从路边取来一块木炭,举脚踢踹,施以百斤气力,则炭体必裂,
拿着大铁槌重重一砸,力压千斤,则可碎炭为末,此事路人皆知,毫无稀罕。
极少有人真正知晓,一旦对着炭体重压,施以亿兆斤的神力,则木炭不再粉碎爆裂,
而会突生转化,成为一件希罕宝物。
“金刚石”,天地第一坚硬之物,这就是它的由来。
石墨柔软,钻石晶固,同是一块炭,明明质料全然相同,何以物性大相迳庭?
此即内性之变也。内性欲变,须达极界。或焚神火,或施神力,只要能冲撞内质,
炭体便会得出玄性,化为一块神物。
炭有神炭,铁可有神铁?
铁块、铁汁、铁气,此即万物三态。红火锻铁块,所铸器械便得“劈柴砍木”
;青火熔铁为汁,造剑便得“斩金断玉”;等炉焰由青转白,焚铁成红,化铁为汁,
尔后蒸汁为气,这时便能造出“吹毛断发”的罕见神兵。
赤火、青炎、白焰,此即火焰三色,能够烧出铁气,这不仅是无敌于天下,而是震
古铄今了。但千百年下来,每当铁气烧出,仍有不少顶尖匠人提出疑惑,铁气还能再烧
么?
若拿铁气再烧,会烧出什么东西来?凝冷之后的铁块,又会得出什么物性?
这是一道无解难题,虽有人胆大来试,但往往烧到了铁气这一关,炉火便再也升不
上去了。白焰已是天下第一炙温,要想锻冶铁气,除非世间真有三昧真火,否则一切全
属空谈。
上苍垂怜,景泰三十三年,有人以剑芒发动天炉,烧出三昧真火,其人便是世间第
一狂者,“剑神”卓凌昭!
剑神纠合群英,先以盖世内力鼓动风炉,后又配上了朝廷第一炼铁师的巧手见识、
外加“北海铁精”、“雷泽刑天”、“如意八宝砂”等诸宝之威,风云际会之下,终让
铁精熔汁,汁蒸铁气,无尽烧结之后,尽破天地玄关,终也让“剑神”找到了钢铁以上
的东西。
答案是一块神铁,磁性、展性、坚性、韧性全数跨越极界,此乃古今第一超凡神兵,
世称“神剑擒龙”!
神剑擒龙,铁中精钻,所以能展柔似水、坚硬逾钢,号称天下第一剑。
神剑神奇若此,那业火魔刀呢?这柄一母所生的盖世狂刀,业已在扬州登船现世,
它又有什么玄奇能耐,足以抗衡神剑?
大黑布冉冉上天,飘飘坠下,终于随雪沉江。魔刀即将现身,船头蓦然寂静,三大
高手也不再争打,便各自退开一步,低头探看黑布下的束西。
一时间,灭里满面错愕,黑衣怪客浓眉紧蹙,连众多黑衣人责在运送魔刀,也不禁
咦了一声。
隐藏十年的魔王权杖,居然生得是这个模样?
面前是一只大水缸。八尺直径,满布黑泥,望来通体黑脏,怎么也不像一柄刀。尤
其让人惊讶的是泥巴隐隐蠕动,缸壁上似有什么东西黏附,让人摸不清底细,却又隐隐
害怕。
正讶异间,忽听窸窸窣窣之声不断,甲板下竟然爬出一尾大蜈蚣,刚巧不巧,却是
从琼芳脚边窜将出来。琼芳低头一望,惊见那蜈蚣手掌长短,身做五彩紫蓝,头顶红珠
大皇冠,料来毒性极为猛烈,她素来最怕肮脏蛇虫,一时手脚俱软,尖叫道:“虫子!
虫子!”
蜈蚣四处游窜,引得一众黑衣人慌忙去踩,那毒虫爬动奇速,却是谁也踩它不着,
堪堪来到泥球旁一尺远近,忽然百足发力,倏地飞身起跳,竟然攀上了大水缸。
蜈蚣发力跳跃,委实不可思议,众人睁大了眼!正感惊奇间,忽见水缸上黑泥层层
剥落,一只又一只虫蚁脚爪破泥而出,众人眼里瞧得明白,只见水缸壁上攀满了毒虫,
蝎子、蜈蚣、兵蚁、蛭虫,众家毒物藏于黑泥底下,俱在啮咬厮杀,猛然望去,密密麻
麻,不知有几百几千只。众人头皮发麻,无不向后退开,琼芳更已掩面尖叫。
鹅毛大雪飘落,四下静谧无声,只有毒虫在相互厮杀。忽听一人道:“蛇宝相生、
蛇宝相生,好一柄业火魔刀,当真非凡啊!”众人闻声回望,说话之人正是帖木儿灭里,
西域来的汗国名将。
“蛇宝相生”的典故源起天竺,西域父老相传,有旷世珍宝处必有毒物相随,以天
竺宝石产地“木夫梯里”为例,该地所产的金刚石宝异非常,能生青、黄、蓝、绿等五
色萤光。黑夜荧荧,妖光聚虫,虫儿却又引来青蛙,是以藏有金刚石的深谷,必有无数
毒蛇隐伏聚集,宛如守护之神。灭里见多识广,一见这等异状,已知这只泥缸虽然外观
难看,内里却藏有稀世奇珍。
灭里话才说完,猛见一条黑影窜出,重脚旋飞,便向水缸踢去。众人慌忙去看,出
手那人却是水中冒出的黑衣怪客。果然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此入艺高人胆大,第一个
下手劫夺魔刀。
黑衣怪客体魄雄健,一腿之力远过百斤,这一脚必能将水缸踢翻,六名镇墓兽见状
不妙,正要起身拦阻,猛听嗡地一声大响,水缸震荡不休,居然无须镇墓兽护卫,巨力
反震之下,便将黑衣怪客反弹回去。
众人见水缸如此沉重坚硬,无不大感惊讶。金凌霜一旁静观,淡淡便道:“有多大
的肩膀,便挑多重的水……孩子,别惹父母伤心,懂么?”琼芳听他语带劝谏,不由大
为讶异,据苏颖超转述,那黑衣怪客好似身有大鸟烙印,料来也是这帮黑衣人的一丘之
貉,此时看来,双方似又另存瓜葛,却不知内情如何了。
正推算那怪客的真实身分,忽听他纵声长吼,霎时斜过肩膀,砰地一声大响,上身
重重撞向水缸,便如蛮牛般奋力去推。看他神力惊人,踩得甲板破裂翻起,可大水缸委
实沉重,纵使吼得声嘶力竭,缸底却仍闻风不动。金凌霜看得连连摇头,轻声道:“没
用的,影子就是影子,无论如何努力,终究不是真身。趁你还没闯出大祸之前,罢手吧。”
金凌霜低声劝说,并未下令围杀,其余黑衣人便只默默旁观。想来那怪客身分不同
于常人,上司未出号令之前,无人胆敢下手伤他。
那黑衣少年声嘶力竭,却仍不能奈水缸分毫,他忽地大叫一声,索性举起右掌,上
身前倾入缸,竟已下水去捞魔刀,六镇墓兽大为惊诧,正要出手拦阻,金凌霜却只淡淡
一笑:“别怕,让他吃点苦头,对他来日有益无害。”话声未毕,果然水缸上的虫蚁察
觉了敌人,全数转朝黑衣怪客身上攀爬,一只只发狂啮咬,好似把他当成了敌人。
须臾之间,黑衣少年伸手离缸,看他掌里空无一物,却只拿回了满身毒虫。
他耐不住麻痒疼痛,一声悲喊传过,终于着地翻滚起来。一时虫尸飞散,汁液黏稠,
溅得满地都是。琼芳见了如此丑怕情状,忍不住掩上芳唇,险些呕吐出声。
“破啊!”第二个高手出场了。黑衣少年无功而返,场里却还有一个八代煞金。只
听帖木儿灭里一声大吼,霎时怒目拔怒刀,在一众黑衣人的惊呼声中,黄金腰刀连鞘而
出,直朝大缸斩去。
面对大水缸,不必捞,只能破,这是百年前北宋司马光传下的救人法子,此刻灭里
只要砍破缸壁,一会儿魔刀哗啦一声,便要如同那位入缸溺水的小孩儿,随水泻出,这
才是个聪明法子。
当地大响传出,大缸晃荡不休,却未闻得水声哗哗,想当然尔,灭里没有砍破它。
眼看灭里满面诧异,金凌霜淡淡便道:“这水缸是铁精残渣所就,承得住魔刀神火,
你的托帕金玉虽是宝物,却只是人间凡胎,如何能与天界的东西相比?”
灭里闻言大怒,他为掘传国宝刀,不惜耗费十年光阴,岂料“托帕金玉”出手,居
然还收拾不了一块铁精渣料?却要契丹王如何忍得?他咬牙低头,刷地一声响,传国宝
刀已然出鞘。
先前“托帕金玉”连鞘斩出,众人并未亲见“刀中之皇”的锋芒,此刻黑契丹太子
持刀出手,如执国玺,但见甲板上异光缤纷,好似大鹏金翅鸟开翼飞翔,竟尔飘下了无
数黄金羽毛,一众黑衣人见得这等气派,无不大为惊骇,帅金藤正要上前护刀,金凌霜
却已伸手拦住,含笑道:“让他玩,人贵自知,不玩不知道自己的份量。”
金凌霜出言轻视“刀中之皇”,便如当面指骂耶律大石一般,灭里却也不戟指回骂,
当此时刻,无声胜有声,只有让宝刀替它自己分辩。灭里一言不发,旋即回身抽刀,光
羽闪过,刀身尚未触碰缸壁,便已激得大缸嗡嗡鸣响。黑衣鬼众心下骇然,这才知道
“托帕金玉”确有神异之处。
隆地一声怪响,“刀中之皇”撞上“北海铁精”,好似几百斤的大石头由天而坠,
震波低沉,威荡船身,明明激得众人心脏怦怦直跳,但耳中却听不到尖锐声响,情状可
说怪异至极。众人还未回神,托帕金光已然笼罩大黑泥球,光芒沿缸四漫,久久不褪,
望来极为耀眼迷人。
众人见“托帕金玉”如此威势,心头无不暗暗惊怕,就怕水缸受力裂开,那金凌霜
却是面容如常,想来对“北海铁精”极为自信。
半晌过后,金羽渐渐消散,却又露出了那只黑黝污脏的圆东西,看它如同大肚罗汉
睡倒在地,似在嘲讽“刀中之皇”威力不过尔尔。
灭里砍得辛苦,却只弄死了几只毒虫,自是灰头土脸已极。金凌霜安慰道:“别难
过。大掌柜摆下这个阵式,是为了迎接他的知交好友。你们这帮虾兵蟹将别来起哄,趁
早下去歇着吧。”
“呜啊啊!”金凌霜虽在安慰,话中之意却比讽刺更加锥心,黑衣少年大怒之下,
竟然举头撞向铁缸,碰地一响,额角竟已迸出血来,他双手抱缸,龙吟虎啸之中,竟要
将大缸一举掀翻,金凌霜微笑道:“省点气力吧,孩子,这只水缸重达千斤啊。”
“魔啊!魔啊!助我一臂之力呀!”紫电弥漫之中,黑衣少年仰首悲呼魔刀之名,
一旁灭里心生感应,蓦地左拳青筋暴涨,一拳挥出,便已重重击上缸壁。
嘎地一声哑响,火臂紫光同刻闪过,两名高手齐心合力,水缸终于晃了晃,但听水
声哗哗,魔刀好似听见了悲喊,终于亮起一阵红萤血光,望来有如水中鬼火,极其诡异
之能事。
晕暗艳丽的红光亮起,瞬已夺走了众人的视线。魔刀首次在人间亮起妖光,连金凌
霜也为之震慑。全场安静了下来,此时无论武功强如黑衣少年,抑或身分娇贵如琼芳,
全都移不开目光,即便六只镇墓兽目不能见,却也情不自禁地轻轻低呼,料来心中也已
得到感应。
红光现世,魔刀好似吹起了胜利号角,只见甲板下爬出了百万勇士,寄居船舱的小
蚂蚁、小臭虫不甘寂寞,全数行军整队而来,连天上也招来了嗡嗡蚊蝇,一起加入了大
混战。
无人能动,满场高手好似被魔刀摄走了魂魄,只能嘶嘶吸气,望着虫蚁们开启生死
大战。
难以想见的厮杀肉搏,便在眼前生出。只见水蛭同类吞食,蜘蛛互不相让,先前跳
上水缸的红冠蜈蚣靠着身躯长大,已然连吃十来只虫子,正与一尾黄蝎恶战不休。毒汁
毒液相互螫射,甲壳黏液随尸漫流,比起这些虫子的凶狠,狮子老虎该要庆幸自己体型
硕大,否则世间真要有丈许大小的蜘蛛,豺狼虎豹定要片甲不留。
满心惊骇间,忽听扑通一声,似有什么东西坠入了缸里。七当家凑前去望,不由微
微一惊,那坠入水中的不是黑泥,而是一只巴掌大的金毛蜘蛛,看它背后生了一张魔脸,
形貌可怖,体型虽然娇小,却靠着毒性厉害,居然击败四方外敌,率先入水,成了第一
个大赢家。
大赢家来了,灭里没拿到魔刀,黑衣怪客也失手了,这只大蜘蛛却成了第一个大赢
家,看它泡在缸里,只头下脚上,倒栽葱地游水。琼芳看得呆了,喃喃便问:“这是干
什么?它要潜水么?”
说也奇怪,少阁主竟然一语成谶,那鬼脸蜘蛛好似失心疯了,只拼死望水下钻去。
彷佛水底有大批母蜘蛛媚笑招魂,这才让它学了鱼儿模样,一心潜水嬉游。
半晌不到,鬼睑蜘蛛八爪挣扎,它身子太轻,无论如何费力,却总是潜不下水,载
沈载浮之间,竟已活活溺毙。
大赢家痉挛而死,大批虫蚁却一无所悉,无数黑脏东西仍在激战不休。扑通水声响
起,一只红冠蜈蚣靠着体长凶猛,成了第二个大赢家。
寒天冰水,那蜈蚣跳入极乐天国大水缸,稍一沾触,便给冰水冻得后悔了,看它不
住扭动身躯,似想爬回缸缘,只可惜缸壁溜滑,攀了几攀,怎么也回不去,须臾间虫身
受冻翻转,尿出毒水毒汁,再次追随先贤先烈的脚步,赶赴黄泉去也。
死了,全死了,魔火召唤,引得万物如同飞蛾扑火。大蝎小虫虽在混战不休,只是
它们根本不晓得,真正的赢家早已死了。脱颖而出的结果,却是提早行向鬼门关,受那
倒栽葱淹死的无奈难堪……
亲眼目睹赢家的下场,众人无不起了一身疙瘩。只听金凌霜幽幽地道:“懂了吧…
…
为什么大掌柜不要这柄刀,却又不怕别人来夺这柄刀,因为它本身就是个祸害啊…
…“毛骨悚然中,黑衣众鬼也懂了大老板的心思,为何他会以魔刀为饵,因为这是个毒
饵,它能毒死所有的敌人、叛徒……
“滚!怕死的全给我滚开!”毒饵在前,还是有不怕死的勇士冲来了。人生自古谁
无死,这人打算火焚自身,照亮千古,黑衣少年如同怒龙咆哮,轰地一声巨响,双肩撞
上水缸,全身气力暴涨,大水缸竟尔缓缓离地。
缸体沉重,几达千斤,黑衣少年才一抬高尺许,便要重行坠落,堪堪压上足踝之际,
一只发红左臂挡了过来,它揪住了缸底,喝道:“起!”
第二个不要命的狂徒来了。其人无父无母、无妻无子,甚且无国无家、无名无姓,
正是帖水儿灭里出手。此时能让他忍手不动的理由,只有那天真美丽的一个,而足以让
他掀翻水缸的理由,却是成千上万,数也数不尽。
一对一百万,此刻是要热血沸腾死于刹那,还是要奴才奉迎活得百年,全在一念之
间。阵阵喘息之中,灭里早已做了抉择,黑衣少年更是仰天狂啸,这个紫光发出,那个
火拳挥舞,两大高手素昧平生,此刻却有志一同,他们要让魔火降临人间。至于结果会
是什么,没人在乎。
吼声不绝于耳,大缸倾斜离地,脏水泻出,红光立时荡漾甲板,激得黑衣众鬼一起
向后让开。金凌霜没料到这两人竟会一同出手!急忙喝道:“镇墓兽结阵!
老七速速上前拦阻!“七当家闻得召唤,急急跨步而来,陡听一声怒号响起:”泥
梨耶啊!“黑气弥漫,禁传神功出手,却是向大水缸而去!金凌霜大惊失色,喝道:”
住手!“
三大高手出力来推,势道何等厉害,哗啦一声大响,脏水淹上甲板,大缸翻倒,魔
物也随之冲出,它就这样躺在每个人面前,轻轻地微笑。
看到了……黑夜之中,甲板上有东西在发亮,登使众人睁眼揉睛,一个个浮出笑容。
连那琼芳也愕然呆傻,只在眼望异象,居然忘了逃命。
好美……真的好美……比起蓝澄澄的铁胆,它直的美多了……
很大很大的一柄刀,六尺来长,宛如地狱业火烧结而成,通体晶黑,刀体刀鞘浑然
天成,不见一点接缝,更看不到人为雕花。那黑里透红的刀鞘透出了一圈彩晕,光可鉴
人,晶莹细腻,就像一只幽幽暗暗的魔眼,深沉睿智,随光明灭,只在打量着甲板上的
每个人……
陡然间,七当家第一个跳了起来,手指上下颤动,大声道:“它在看我!”
是……它在看我……不只是七当家,连那见惯稀世珍宝的琼芳、长年看守魔刀的帅
金藤,每个人都幽幽道出了这句话。只听灭里深深叹了日气,道:“红碧猫儿眼……”
红碧猫儿眼,这柄魔性之刀,却也是世上最大的一块猫晶。不论朝哪儿瞧,那只魔
眼就是不曾离开自己的视线,像是在招手微笑,又似在轻声低诉,就是要胆小的自己过
去轻轻抚摸,细细把玩……
甲板上虫蚁呆傻,人众迷茫,却只有一个人还醒着,只听金凌霜咬牙传令:“镇墓
兽!结六道阵!快!”
“快你妈屄!”话声未毕,背心挨了一记暗算,四当家闷哼一声,已然扑地倒了。
浑浑噩噩间,听得背后吼骂道:“金老贼!少在那里装模作样!你爷爷要有了魔刀,连
大掌柜都得叫我一声爹!你支使谁啊?”
金凌霜身为此行指挥,此刻却身受暗算,第一个倒地不起。场面顿时大乱。
下手之人口操湖广口音,却不知是十八学士还是十二神将,猛见他飞身向前,直取
魔刀,还未入手去拿,背后又中了一拳,听得一人怒吼道:“滚开了!凭你也想夺刀?
我X 你狗祖宗!”
七当家大声呼喊,举拳震开众人,一马当先,直直扑地去抢,黑衣怪客紧随在后,
帖木儿灭里自也当仁不让,几只手伸将出去,连同地下的毒虫一起翻滚搏斗。
“我的!”
活了!船上所有活的东西都下场夺刀了,大家都勇冠三军,舍我其谁。连那琼芳武
功不到,此刻也高声欢呼,拼命呐喊。看那魔刀通体浑成,黑如夜空,内泛火晕,引得
全船高手捉对厮杀,一时刀光剑影,拳打脚踢,但见魔刀飞起落下,落下飞起,伴随着
鲜血飞洒,毒虫乱爬,小年夜里的这艘船,直似修罗大屠场。
满场之中,只剩下四当家一个人不动,他抱住了大船桅竿,大喊道:“结阵!
镇墓兽结镇!“声声催促之中,却见六只瞎子滚倒在地,彼此揪衣殴打,好似恨透
了对方。
在此一刻,谁理谁,谁怕谁?毕生怨气全数爆发,每个人都要趁机算个明白。
蚂蚁拼大象的时刻到来,帅金腾拿起了血琵琶,疯疯癫癫地唱道:“钱来宝啊权更
好,生来光棍没烦恼,老天逼我走这遭,糟啊糟,糕啊糕……怎么才能逃得了?
逃不了、逃不了……为国为民没完了,老婆怎么不见了……“唱到后来,已是放声
大哭。
金凌霜攀上了桅杆,口中不住喘气,他是场里唯一还明白的人,自也晓得保命的唯
一法门,便是远离魔刀。
神剑是“活死物”,它灵展曲折如活物,本质却是死东西。恰与神剑相反,魔刀不
能延展,形体虽然死气沉沉,但有了那撩拨人心的魔眼魔光,它便能抗衡擒龙,号称
“死活物”。
世间万物皆有梦,只要还活在世间,纵使贵如帝王将相,亦有想要而不能得的东西。
圆梦之力,这就是魔刀神通的泉源。无须内力心法,也不必练成盖世武艺,离刀越
近,种种七情六欲越是涌上心头:瞳孔放大,心跳加促、血脉贲张,拔出魔刀的一刻,
那时的气力足以撼动山海。渴望的美女、心中的强敌、所有想要而不能得的欲念执着,
魔刀都能鼓舞主人奋勇向前,一股做气拿到手。
在帅金藤的琴音伴奏之下,数十名高手勇敢向前迈进。黑衣怪客身手最快,闪电般
的黑影扑过,手指将触魔刀,猛听霹雳也似的呐喊,耶律家的传国宝物劈出,已将黑衣
怪客逼开一寸,须臾间灭里左手暴长,抢先抓住魔物。
“大辽国主、列祖列宗啊!”猫晶触体,大赢家双手抱住魔物,霎时如受电击,众
人扑上身来,欲将灭里扑压在地。黑契丹怒吼一声,使劲摆腰,莽力到处,无数身子受
力飞出,几人功力不到,竟给巨力震出船舷,直直坠入运河。
“我的!”灭里深深吸了口气,扬刀大喝。七当家原本与灭里势均力敌,此际受了
神龙摆尾,竟也滚跌开来。连那黑衣怪客武功过人,此刻也禁受不起,一时连退五步,
靠着下盘功夫极为扎实,这才勉强站立。
魔刀找到了第一个主人,场内便安静下来,非只人们不动,连那毒虫也停止啮咬,
好似业火全数汇聚在灭里体内,外人再也无法感应。帅金藤宛如大梦初醒,慌道:“这
…这是怎么回事?他哪来那么大气力?”金凌霜爬下船桅,他抹去冷汗,喘了几口气,
低声道:“欧阳家故老相传,神剑聚龙气,孽火会魔刀……无论是谁,只要触摸刀身,
全身气血便会沸腾,力气更要大上几倍不止。”
二人说话间,灭里只是手持魔刀,上下察看不止,听他自言自语:“传说是真的…
…
死活物……死活物……神剑是死的,魔刀却是活的啊……“场中不少人见过”神剑
擒龙“,都知那是一只灵活至极的铁胆,外观虽是死物,但在内力驱使之下,却如活物
般灵巧。与神剑擒龙相比,业火魔刀不能曲折分毫,但众人适才领教过魔威召唤,听得”
死活物“三字,自能领略其中奥秘。
帅金藤怕了起来,低声便道:“怎么办?这西域小子武功好厉害,现下又拿了魔刀,
谁还打他得过?”金凌霜倒不显得担忧,他摇了摇手,低声道:“别担心,他一会儿便
要死了。”
帅金藤大吃一惊,颤声道:“死?”金凌霜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要叫嚷,低声又
道:“魔刀的威力还未全数显现,一会儿他要胆敢拔刀,魔力尽出之时,恐怕他要发狂
自杀。”听得强敌即将自灭,帅金藤拍了拍心口,还不及庆幸,却又听上司道:“听好
了,这人虽会下手自杀,但他临死前眼中见到异象,不免凶性大发。你们一会儿若是听
到吼声,千万记得跑。”众人听得这话,无不心惊胆战,连琼芳也怕了起来,除了那黑
衣怪客,其余人众全数向后退开。
一片阴沈中,黑契丹嘴角泛起了微笑,对身外之事“概不理会,他拿起传国宝刀,
恶狠狠插在甲板上,竟然不多看一眼,跟着怀抱魔刀,好似心满意足,什么都有了。喃
喃自语间,大手伸来,轻轻握上了刀柄,他要拔刀出鞘。
说不上来怎么回事,握住刀柄的一刻,只见灭里衣衫鼓起,好似全身灌满了内力,
那一头长发更似受了狂风激发,无故向上飘起。
长发飞舞,虎貌入得眼来,众人都是咦了一声,但见面前这张脸宽额广颚,鼻梁阔
而不尖,样貌大大不同于西域人,反与汉人的长相有几分相似。正瞧间,灭里开始拔刀
了,光芒闪过,鞘里似有灿亮魔火,一点点地透射出来。刀出三寸,忽听灭里冷冷一笑
:“奉天承运。”
奇怪的四个字,众人心下一惊,不知他怎会脱出这句怪话,金凌霜深深吸了口气,
沈声道:“留心,魔刀要圆梦了。”话声才毕,又听嗓音森然,幽幽说道:“皇帝诏曰。”
剽悍目光撇向满船人众,听他嘶声道:“朕命汝等速速下跪,可免一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这口气活似帝王下达圣旨,黑衣众人大为吃惊,正自犹疑问,
金凌霜却已低声吩咐:“大家乖乖照他的话做,现下谁都打他不过。”
当下第一个跪倒在地,状似叩首,上司既然跪倒,众鬼自也如法炮制,黑衣怪客素
来高傲,虽不愿下跪,却也盘膝坐地,琼芳自知武功与人家天差地远,为保性命平安,
倒也懂得依样画葫芦,半卧半躺,免遭无妄之灾。
满船倒得倒、跪得跪,灭里志得意满,宛如一代天骄,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左手握
柄,右手提刀,痛快的笑声中,兀自叽哩咕噜地说了一大串话,那口音奇声异腔,似是
回语,又似蒙语,众人虽想探听他的心事,却无一字可解。
灭里双目发亮,看他神情亢奋,越笑越是欢畅,刀上红光也越是闪烁,火锋离鞘,
刀身出了一半,猛听灭里大喝一声,怒道:“大胆!你是什么人!怎敢站在我面前?”
此时连黑衣怪客也已坐地,还有谁敢站着?众人心下一惊,赶忙去看船头,都不知是谁
来了。
船头没有人,只有一柄刀,托帕金玉刀。先前灭里反手提起,将之掼于地下,此刻
自是昂然挺立,望来好似一名忠言极谏之士,只想阻止子孙拔出魔刀。
“原来是你啊……你这废物除了镇日缠着我,管个屁用……”灭里面泛魔火,他面
望托帕金玉刀,说了几句叽哩咕噜的怪话。番汉交杂间,忽尔戟指大骂:“跪下!立时
跪下!否则我就杀掉你!砍了你的脑袋!听到没有?”
别说托帕金玉刀本是死物,无法听懂人话,纵使它天生有灵,此刻却也无法双膝跪
地。毕竟它是耶律大石留下的传国宝物,便算此际能够幻化为人,怕也无法向自己的子
孙磕头讨饶。
“跪下!跪下!跪下!”灭里益发怒了,霹雳一声大吼,魔刀连销挥出:“跪下!”
业火并未出鞘,便已斩向“托帕金玉”,双刀相撞,俱是天地名器。陡听嗤地一声
怪响,如撕裂帛,可怜“金玉刀”受了重击,刀鞘碎裂,宝石黄金四散纷飞。琼芳掩住
睑面,纵声尖叫:“傻瓜!你弄坏自己的刀了!”
托帕石纵能辟邪,却怎么避得了天下第一邪?霎时刀鞘便已损毁破裂,只是这柄刀
乃是契丹国玺,纵使刀鞘损坏,金玉刀身仍旧屹立船头,金羽开屏,宛如孔雀之凛然。
灭里怒气不歇,厉声再道:“亡国奴!你还不跪么?”当下不顾一切,奋力再斩第二刀,
魔火横烧,甲板上金色羽毛亮起,忽见金羽一处向东疾飞,一处停留原地。
“刀中之皇”断了,黑契丹百年神物遭逢浩劫,今夜身首异处。
众人心下显然,一震于魔刀的锋锐,复慑于灭里的疯狂,满场尽皆无言。
灭里砍翻强敌,自是容光焕发,哈哈大笑。他提起魔刀,又要握柄来拔,魔刀寸寸
离鞘,正要全数出鞘,忽然脚尖踩中一物,低头去望,赫是金丝缠绕的“耶律”二字。
灭里眨了眨眼,咦了一声,看了看手中魔刀,又朝地下的残碎刀鞘望了一眼。
好似地下那两个字与自己有些渊源,却又瞧不明白。他嘴角斜起,想要去拔魔刀,
却又浑身不舒坦,一时提刃而起,一时垂手而落,也是不胜其扰,终于俯身蹲地,拾起
碎屑来望。
“耶律?耶律?”灭里拿起那截断裂刀鞘来看,一时喃声自语,语气满是迷蒙。正
要将碎鞘扔开,忽然咦了一声,惊道:“耶律!”
悲声惨叫响起船头,魔刀坠地,撞破了甲板,灭里纵声哭叫道:“耶律啊!”
魔刀终于回入鞘里,灭里也醒了过来。他满面泪水,宛如从噩梦中惊醒,有些不知
身在何方,眼见帅金藤摇头苦笑,琼芳面带怜悯,目光俱都望向自己脚边。
灭里心中疑茫,低头下望,登已见到那身首异处的传国宝刀。黑契丹震惊之下,喘
道:“谁……是谁……”
没人回答自己,只是甲板上的每个人都在笑,琼芳苦笑,帅金藤干笑,其余黑衣人
或讥笑、或冷笑、或放声大笑……灭里呆呆看着众人,忽见黄金手指轻轻挪移,定向了
自己,金凌霜目光怜悯,叹道:“是你。”
“是我?”灭里嘴角泛起痛楚苦纹,歪着头颈,已然双膝跪倒。
世间最痛楚之事,莫过于美梦成真之刻,却忽然从死因黑牢里惊醒过来,那不只是
从云端摔回人世,还是直直落入无边地狱里。可怜百代千年的身世荣光,在这一刻全数
毁弃。更可怕的是它竟然不是毁于敌人手中,而是毁于子孙刀下。
黑契丹一族留下的足迹,到此走入了尽头。眼见灭里双手捧起传国宝刀,神情像要
饮泪,又像是要大笑,众人看到眼里,方知悔恨至深之人,该是什么样的容情。
灭里唏嘘之间,口中又喃喃自语起来,他双膝跪地,轻轻放落宝刀,反手便抓起了
魔物,这回刀锋出鞘,却是朝喉头抹去。琼芳不愿他这般自杀,纵声便叫:“万万不可!”
正要上前阻止,却给拉住了,听得金凌霜道:“你别想妄动,他死前入魔,随时会
放手乱杀。”琼芳虽然不知此言真假,却也不敢冒失,只能忍手不动,眼睁睁看着灭里
下手自裁。
刀锋来到喉头,血红魔光即将吞饮颈血,收下八代煞金的性命。不说黑衣鬼众与此
人毫无渊源,无人愿意下手来救,此刻纵使有些交情,却也难以当头棒喝,让灭里从噩
梦中惊醒回来。
堪堪当死之际,忽然咻地一声,竟有人扔来托帕金玉刀的残渣,霎时打中了黑契丹
脑门。灭里怒目去望,赫见一人抱胸而立,眼光隐带轻蔑,看这人如此冷傲,不是那黑
衣怪客是谁?灭里狂怒道:“你干什么?”黑衣怪客并无一字回答,只提起脚尖,拨了
拨地下的断鞘,瞧他举止轻蔑,那脚尖放落之处,正巧又是那“耶律”二字。
祖宗受辱,灭里登时恶火催心,怒道:“我要杀掉你!”双手扑出,一手救起断做
两截的“托帕金玉”,一手却去抢那“耶律”二字,不知不觉间,手中的魔刀却给抛开
了。
过关了,在祖宗大名的召唤下,灭里舍弃了魔刀,终于救回了自己的性命。
好容易魔刀坠地,金凌霜见机不可失,正要提起黑布遮掩,那黑衣怪客倒也机灵,
举脚一踢,便将“耶律”二字踢向金凌霜,惹祸之物一到,灭里便也转向杀来,金凌霜
嘿地一声,正要拔剑抵挡,区区双眼一睐间,黑衣怪客抢先纵身,直扑魔刀而去。
“滚开!”七当家站得近,一拳便朝黑衣怪客打去,二人鹬蚌相争,翻滚倒地,谁
也腾不出手来拿刀,便让满场黑衣渔翁得利。只见这个夹手去夺,那个举掌去打,这个
脚尖挑起魔刀,那个起身高扑来跳,一片闷打间,不知又是谁扫来一肘,只打得一人不
支倒下。
魔刀引主入魔,以灭里本性的武勇高贵,尚且为之溃烂颓丧。余人多是鸡鸣狗盗之
徒,平日只知酒色财气、宣淫泄欲,当此魔性驱使之下,谁还不昏不狂?
此时此刻,欲令智昏,世上没有不敢打的男人,没有不能碰的女人,七情六欲焚烧,
教条规矩一概破除,人间便成地狱凶貌。
“丧尽天良啊……”琼芳满心骇然,急忙缩到甲板一角,深怕给打斗牵连上了,此
时船上满是狂徒,除了灭里到处捡拾刀鞘碎屑,金凌霜仗剑缩身自保,其余人众都在打
斗。
转瞬之间,魔刀易主无数次,只是谁都拿之不稳,无论谁沾上了魔刀,身边便追来
几十柄刀剑,逼得主人急急抛刀,以求自保。
无人拿得住魔刀,遑论要从容提刀出鞘,看此物如斯惹祸,却又何必争什么?
琼芳满心感慨,忖道:“这些人穷极无聊,真比禽兽还要不如。我可别和他们搅和,
得赶紧离开才是。”她小心翼翼,不敢惊动满船疯子,自从船舷旁穿身而过,看看离岸
不远,正要纵身跳跃,忽然面前滚来一样物事,一路滑到脚边,逼得琼芳停步避让。
黑暗中有东西在发光,那是“业火魔刀”啊!
琼芳咦了一声,满场纷乱之间,这闪闪猫晶居然滚到自己脚边?琼芳满心诧异,还
不知该当如何,赫见面前一名黑衣人龇牙咧嘴,看他手臂给人揪住,明明不能寸进,口
中却还喊得声嘶力竭,只想下手来拿。琼芳想起灭里的惨状,摇头自忖:“这可不是什
么好东西!我还是别碰吧。”
正想掉头离开,却又见到刀鞘上的魔眼,正向自己眨着神光。
猫晶魔火,隐生动人辉芒,琼芳忖道:“看这东西好漂亮,拿来作成首饰耳环,倒
也不坏。”想着想,不由蹲身下地,便要去碰刀鞘,陡然间心中一惊,忖念道:“琼芳
啊琼芳,你今儿是怎么了?你打小光明正大,从不贪图别人的东西,怎地变得这么贪?”
琼芳出身世家,自小便是傲性儿,绝不觊觎别人的东西。想起祖宗遗训,立时要缩
手回去,转眼之间,又看到那只魔眼,心中又想:“傻子,你拿这柄刀,可不是为了一
己之私啊!颖超输给那个黑衣人,满船黑衣坏蛋又在胡作非为,我拿这柄刀,那可不是
为了一己私利,而是为国为民啊!”
为国为民,成为举世景仰的大侠,为天下谋福、为百姓出力,迷蒙之中,只见爷爷、
情郎、娟儿、傅师范、哲尔丹等人拍手鼓掌,一个个围住自己欢呼赞叹。
琼芳摸了摸脑袋,睑上露出欢喜笑容,腼腆道:“你们别老夸我,怪难为情的。”
诸多念头看似纷纷扰扰,其实全于瞬间闪过。琼芳想到欣然处,终于下定决心,便
喜孜孜地伸手出去,轻轻抚摸魔刀。
刀触指端,掌心不由发烫,脑中更是微感晕眩,好似眼前有些影子,偏又朦朦胧胧
地捉摸不定。琼芳眨了眨眼,急忙松开了手,心道:“怪怪的。”她原本怀抱那本“景
泰人物记谱”此刻便任凭书本摔落在地,不再理会。
此时手掌发烫,低头去看掌心,已然隐隐散出红光。琼芳暗暗害怕,转眼去看刀鞘,
却见那只魔眼兀自凝望自己,好似催促她早些过来。琼芳反覆沉吟,想起了灭里的惨状,
内心有此犹豫,可要弃刃而去,却又有些舍不得,她始终抓不定主意,只得咬住下唇,
忖念道:“好了,就碰一下吧,一会儿要是生出怪事,我尽管放开便是。”心头有了想
法,便又大了胆子,再次伸手出去。
玉白雪指寸寸缓进,一时之间,花瓣似的粉红指甲停下,终于握住了刀柄。
这回没什么感觉,倒是觉得刀柄很是粗糙,上头一格格地,宛如蜂窝排列,若要提
刀打架,肯定不顺手。喃喃自语间,随手将魔刀提了起来,忽地心下大喜:“这刀好轻
啊。”
这刀望似沉重巨大,岂料入手一点不沈,似比自己的铁扇还来得轻巧。琼芳嘻嘻一
笑,想道:“真好玩,这刀如此轻巧,我以后可以改练刀法了。”正想间,肩头略紧,
似给人拉住了,琼芳啧地一声,随手拂出,五指到处,拉住她的那只手便已受力荡开。
琼芳此时浑浑噩噩,当然不晓得拉住她的正是黑衣怪客,她自也不知,适才那轻轻
一拂,便将绝代高手震退三步,逼得他摔入了人堆。琼芳沉迷刀中,自顾自地把玩刀鞘,
娇声笑道:“魔刀啊魔刀,你到底长什么样子呢?你是不是很可爱啊?”
手握刀柄,业火送出鞘中,赫地四周风雪大作,脚下的“人物记谱”的纸页一路给
风神掀开,一页又一页,终于来到了一百四十七页。
魔刀开始圆梦,四遭昏暗下来,耳边厮杀也全数止歇,琼芳眨着一双大眼,正感迷
惑间,忽听背后传来一声怒喝:“芳儿,放开它!”
谁啊?那么凶?琼芳喃喃回头,忽然见到再也熟悉不过的那个亲人。
琼武川,当朝威权国丈,紫云轩的正宗阁主,他双手抱胸,厉声道:“放开它!”
放开谁啊……琼芳一脸愕然,呆呆听着爷爷喝道:“回你的房去。你爹爹要走了。”
琼芳全身巨震,急急去看魔刀,赫然间,抱在怀里的不再是一柄刀,而是一个男子。
琼芳啊地一声尖叫,已然跪倒在地,珠泪欲垂。面前那男子倒卧在地,睁着无力的
眼皮,目光灰败,想要伸手起来,却又气力不济。琼芳将他紧紧抱入怀里,终于放声大
哭:“爹爹!”
琼翊,字道甫,顺天通州人,太祖英国公嫡系六世孙,武英十五年进士及第,授户
部主事,历南京通政司参议、詹事府少詹事,景泰二十六年暴疾卒,得年四十三……
人物纪谱第一百四十七页,躺着琼家少爷的故事。琼芳泪如雨下,十四年来的酸楚
涌入喉头,让她无法站起,她只能紧紧抱住生身父亲,不住亲吻他的面颊。
爹爹忍住腹痛,他眼中淌泪,强笑道:“芳……芳儿,对不起……爹爹不是故意要
死,对不起……芳儿…
…我的芳儿……“死在家庙的爹爹,就这样倒在女儿面前,死前还在恳求爱女的原
谅。琼芳没有办法说话,她只能默默饮泪,一直亲吻爹爹的脸颊、亲吻爹爹的嘴唇,可
爹爹一直吐血出来,染红了琼芳的樱唇。
“放开他,放开他!别再亲他!”背后爷爷一直来拉自己,一直拉……一直拉……
一直有人要分开他们父女……院子里还有好多好多人,他们手拿拂尘,身穿宫装,好像
神仙一样打扮……他)们要带走爹爹么?他们要带爹爹去哪里?
“啊呀啊!”琼芳终于能够说话了,她发出凄厉尖叫:“不要拉我!不要拉!
谁来救爹爹啊!“她哭叫不休,转身一拳朝背后打出,后头的爷爷向后滑开,转瞬
间摔跌出去。
琼芳却不知道,她这拳打得是七当家,尽管对方功力深厚,此刻却挡不下她奋力击
来的一拳。
“爷爷!爹爹要死掉了,你快想法子救救他啊!”小琼芳纵声悲哭,可就是没人理
会自己,每个人的目光都是如此深沉悲哀,凄厉哭嚎之中,十多年来不敢深思的迷惑,
终于全数爆发心头。琼芳大哭道:“爷爷!你想要爹爹死掉!对不对?你告诉我!告诉
我!”
琼芳拖着爹爹长大的尸身,哭叫奔走,到处都是爷爷,到处都是神仙打扮的坏人,
他们不停追将过来,引得琼芳大哭大叫,不住出拳踢腿,丹田像是烧满了火炭,怎么也
用不完的气力,不停从千万个毛孔涌向体内,打得更多的爷爷滚将开来。
狂风暴雪之中,琼芳奔逃呐喊,却怎么也逃不出去,她将心一横,索性反身过来,
怒目望向满船的坏人,戟指喝道:“是谁逼死我爹爹的,说!”
面前的坏人无人说话,只是一个个森森冷笑,他们全都是帮凶。琼芳也应以凶狠冷
笑,她握住刀柄,咬牙道:“你们这些坏人,我要杀光你们,不分男女老少,我要杀得
你们鸡犬不留!”
魔女大口喘气,复仇之火催心来,大雪也成雾蒙蒙。此刻没有爷爷,也没有爹爹,
甲板上只有一个着魔的小姑娘,雪嫩的小手紧抓刀柄,那形若六角蜂窝的刀柄黝黑雄浑,
几如少女的上臂短长,人小刀长,这幅模样虽然突兀,场内却无一人敢怠慢。
全场唯一还清醒的,只剩下金凌霜一人,可惜他连自保都嫌困难,如何能阻止琼芳
步向死亡?他心里明白,这名女孩只要拔出宝刀,下一步便会看到自己的死期。她没有
灭里的深厚定力,更没有灭里的高强武功,她会比灭里更快十倍自杀,从而像是那柄托
帕金玉刀,成为身首异处的小姑娘。
魔性催引,琼芳早已红肿了泪眼,听她哽咽自语:“爹爹……芳儿爱你,你看、你
看……芳儿要替你报仇了……”慢慢地,刀柄向上提起,魔刀出鞘了,业火寸寸,照耀
得满船人众如同鬼魔。刀锋将出,恨火吞吐绽放,只要一会儿刀鞘坠地,魔刀便将完全
绽现人间,那时第一个惨死的不是别人,而是眼前这个玉雪可爱的小阁主……
嘎地一声,甲板轻轻摇晃,有人上船了,这人脚步轻盈,一路穿越船板,几同无声。
金凌霜第一个醒觉过来,他极日去看琼芳背后,赫见大雪飞舞之中,琼芳背后现出
了一个人影。金凌霜心中骇然,喃喃自忖:“魔王到了?”
雪夜朦朦胧胧,满船人众静下手边的凶杀,一同看向琼芳的背后。没人知道魔光引
来了什么东西,他是迟来的船客,还是传闻中的大魔头?
魔刀映得琼芳如痴如狂,那人的身影更似里在魔光之中,让人望不真切。一片静默
间,那影子来到琼芳背后,轻声道:“孩子,放下东西。”柔和的嗓音,不太像是魔的
呼唤,琼芳早已忘情身外之事,那影子也不再劝说,当下伸手过来,搭上了琼芳的肩头。
琼芳肩膀被触,惊觉外敌到来。她秀眼暴张,盛怒下急急回出一拳,怒叱道:“大
胆!”业火夹于拳风,力道之猛,便以黑衣怪客的惊人身手、七当家的禁传神功,怕也
禁受不起,却见那人举起手掌,略略划过一道弧影,转力轻卸,便已握住琼芳的小拳头。
琼芳尖叫道:“你是谁!”
迟来的船客并未回答,只低下头去,凝视面前的小琼芳。两人对面相望,面前那双
凤眼温润坚定,晶莹高洁,隐带宽慰劝解之意。小女孩儿大为吃惊,一颗心停了下来,
颤声哽咽之中,不由得伸手去触那张脸庞。
如同传国宝刀之于灭里,琼芳内心也有她的记挂。在这如梦似幻,若假还真的时刻,
天地一切都能舍弃,纵使魔刀也……
咚地一声,魔刀松手坠地,砸破了甲板。琼芳放声尖叫:“爹爹!”激荡之下,便
即纵身入怀,扑向心头的羁绊。
面前那人提起手来,将琼芳抱入怀中。琼芳靠在他的怀抱里,只是又哭又跳,她拼
命去望男子的脸面,泪眼朦胧中,那人的五官一点一点进入眼帘,只听琼芳啊了一声,
不住颤抖啜泣:“不……不是,讨厌鬼……我讨厌你,卢云……”满心激荡中,手脚拼
命挣扎,那男子怕她误伤自己,随手在她太阳穴上一搓,便让琼芳晕死过去。
风雪漫天,雪夜最后的登船客,孤寂无言。他横挑面担,单手夹起琼芳,立于敌我
双方面前。
琼芳的呼唤虽然不响,但金凌霜内力深厚,却已听得明明白白。他满面惊疑,反覆
打量那人的形貌,猛听一声惊呼,再次道:“卢云!”卢云二字再出,这会儿却让黑衣
怪客睁大了双眼,他本与七当家激战不休,此刻却急急向后纵开,那帖木儿灭里原本失
魂落魄,闻得呼声,却也不禁抬起头来。满场人众相互感染,一同抬起头来,打量面前
的男子。
来人正是卢云。先前他甫一上船,第一眼便见到了琼芳,他认出这名女郎便是国丈
孙女,看她手拿一柄黑怪大刀,孤身与几十名男子对打,也是怕她误伤了自己,顺手便
拉开了她。
如同琼芳预料的,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好容易留得一条活命,他想返乡了。
只是人生不幸,小年夜里扬州唯一开航的客船,居然又是望地狱去的?
卢云打量着面前的大批船客。他见这些人蒙面遮脸,状似强盗,全无一个善良形象,
想来坐上黑船了。再看诸人虎视耽耽,俱在望着自己脚下,卢云心下一奇,便也望甲板
瞄去,只见一柄黑刀子搁在脚边不远处,看刀鞘黑如漆墨,隐隐泛火生光,却是先前从
琼芳手里坠下的那柄刀。
卢云默默无言,先将肩膀上的面担放落下来,又将琼芳放在担子旁,跟着反手解下
长袍,披在小姑娘身上。听他问道:“请问这船还开不开?在下等着回去山东。”
众人面面相觑,忍不住都笑了起来。此时船上一片狼藉,看甲板上倒毙许多毒虫,
近舷处坍了顶破烂轿子,四下木板更是翻裂破损,谁知这船还能不能开?
正于此时,突听七当家哈哈大笑,喝道:“杀呀!”其余黑衣人也附和呼喊:“杀
啊!”
大批黑衣人呼啸而过,再次你争我夺起来,目光寸移,标的全在卢云脚下的魔刀,
满船高手捉对厮杀,人人都盼成为第三个大赢家。
一名黑衣人率先爬来,眼看便要摸上刀柄,忽然身子向后滑出,却给人硬拖了回去,
那人口中啊啊大叫,拼命伸长了手,却又差了几寸,正在此时,背后拖人的那只手赫然
暴长,堪堪便要摸上魔刀,却又给一只怒脚踩在地下,大脚主人正要弯身取物,陡然惨
叫响起,那脚倒了下去,换了一张爬行的恨睑过来。
抢啊抢,杀啊杀,所望尽是狰狞面目,忽然间,卢云讶道:“还没搞完么?”
还没搞完么?正统朝不是复辟了?怎地还没杀够么?卢云茫然看着,一睑呆滞间,
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事隔多年,受苦的人已经老了,但这偌大的人间,依旧是这个鬼模样……
眼看一名黑衣人给拖了回去,另一人又爬将过来,此上彼下,来回不休。卢云笑道
:“朋友,瞧你们辛苦的,这到底是谁的东西?”
一我的!“问声甫毕,船头立时暴起一片怒吼,”我的!“”放屁!你敢说这是你
的?“”操你奶奶祖屁眼!这当然是老子的!“先是争吵起来,然后拳脚相向,尔后刀
光剑影,一片凶杀。卢云此时纵想调解,却也不知谁对谁错。他向前跨步,目望众人,
再次问道:”告诉我,这到底是谁的?“
“我的!”船头打得正凶,众人却不约而同一起来喊:“我的啊!”
就像过去几十年,怎么都搞不明白谁对谁错,好似错的永远是自己。卢云抬眼望向
夜空,蓦地提起真气,喉头一声大吼:“回答我!到底是谁的!”
雷轰般的怒号,震得人人耳呜嗡响,口中气劲喷出,一名黑衣人首当其冲,竟然坠
下船舷,料来耳鼓晕荡,说不定给震昏了。大批黑衣人掩住耳孔,蹲身坐地,人人显然
望向卢云,宛如见到夫子的孩童,只是眼带惊怕。
船头安静了,却也无人回答自己,卢云厉声又喝:“回答我!这到底是谁的东西!”
天雷震动之下,水面共鸣摇荡,竟尔晃得船身起伏不休。眼看无人言语,卢云摇了
摇头,自管俯身向地,便要没收学童心里的宝贝。
夫子的大手靠向魔刀,相距尺许,猫晶竟似呼应夫子的内心,瞬即亮起魔火。
魔火八面映照,专发幽隐苦难。光辉映照,第一个感应的是卢云手中数不清的大小
伤痕,给尖石刺出的泛红疤纹、给急流滚石撞断的指骨隆起……十年天牢的种种煎熬苦
处,在魔刀前竟然展现无遗。卢云儿这柄刀怪异至极,虽说吃了一惊,却没给吓退,只
俯身去拾魔刀。
眼看大手将至,金凌霜陡地醒觉过来,大喊道:“停手了!千万别碰那东西!”
迟了,在众人的注视下,卢云的手指触碰了魔刀。一时之间,他的额发向上飘起,
露出了双眉正中的那记刀痕。第二道感应现出,金凌霜颤声道:“完了!
他也下去了!“帅金藤长年与世隔绝,眼看金凌霜咬牙扼腕,七当家目瞪口呆,不
禁好奇心起,他见卢云圆颅方趾,除了一张脸有些沉郁之外,也无三头六臂之状,便靠
向四当家,悄声道:”这家伙是什么来历?怎地像是挺有门道?“金凌霜咬牙道:”听
过‘柳门四将、观海云远’么?“帅金藤心下一凛,忙道:”您是说,这家伙便是……
便是……“
金凌霜叹了口气,道:“没错,他就是失踪十年的长洲知州,状元卢云。”
别人或许不知,但金凌霜身为“客栈”第一位老臣,却是深知状元爷的处境。
十年前白水河畔生死战,金凌霜躲在暗处窥看,眼见卢云练成“剑芒”,以前掌门
的绝学对决朝廷大军,心中自是大为震动。只是当时上喻在身,不便插手干预,只得看
着卢云一路负隅顽抗,从河边打到吊桥,再从吊桥打到深谷,最后与萨魔同归于尽,一
正一邪同刻坠入白水大河,随浪卷出千里。
身为昆仑门徒,亲见剑神绝艺重出江湖,再亲睹剑神传人坠下深谷,金凌霜内心之
惊诧激动,自非外人所能道尽。如今十年已过,剑神传人回来了。无论他从何处来归,
眼看柳门同侪一个个位极人臣,雄霸一方,却唯独他一人苟延残喘,妻离子散,想他心
中之痛楚悲愤,必与当年卓凌昭濒死前的心境全然一致,现下给他捡到了魔刀,必有无
尽血海深仇要报。以魔火之威,再加剑芒之恨,天下谁有这个功力来挡?或者是说,谁
又有这个资格下手来挡?
夜空黯淡,雪花一片片飘落下来,卢云默默仰天,容情很是肃杀,他拿起魔刀,慢
慢托向夜空,左手持鞘,右手握柄,便要抽将出来。持刀之人恨意越深,越能激发魔性。
在满船众人的注视下,魔刀出鞘第一寸,一时魔光大盛,望来有如一只大洪炉,远非先
前灭里、琼芳执刀之时所能相比。逼得众人惊叫一声,一同掩上了目光。
人间有梦,魔刀圆梦,轮回业已转动,面前的学究夫子武功极高,足以调难解纷,
可要连他也陷下地狱,那可如何是好?金凌霜面色铁青,先前不论谁来持刀,他若不冷
言嘲讽、便要静观其死,可现下卢云到来,他却不敢多发一言,反而第一个向后退开。
也许是玩弄世人的情感、也许是告诫世人的野心,魔刀喜欢开人玩笑,有人想要复
国,它便要那人献出玉玺为祭,有人舍不下父女亲情,它便要那人斩断祖孙血脉,可无
论魔刀如何挑动世人的美梦,一旦遇上一种人,它便会甘心为之驱策。
无梦可做的人,什么都赔光了。面前的卢云饱受折磨,那死过一次的恨意,配上地
狱得来的无上剑芒,激得魔火更加闪耀,全数从鞘中窜流出来,围绕着状元爷的身躯,
让他看来如同鬼神。金凌霜大为惊骇,颤声道:“老天……他能驾驭这柄刀么?”
魔刀将出其鞘,魔眼不再散发光辉,反而哽哽泪垂,火红血刀一寸接着一寸,引得
往事幕幕跃心头,陡然间,卢云泪水滚滚而下,仰天悲歌道:“十年苦窑十年功,到得
头来尽成空,名已空、爱己空,四壁萧然巢也空,亲逝友散仁义尽…
…
恨不空、仇不空,不悲不苦不虚冲,天地万物杀一空!“悲苦攻心,业火魔刀与地
狱苦囚相互激发,想起那爱妻别嫁、兄弟背弃之苦,利刀锥心,痛得卢云须发俱张,血
泪泛流,牙关更是咬得喀喀作响。帅金藤等人抛家弃子,苦蹲天炉十年,此际听得悲郁
歌声,一时大受感应,竟也恸哭失声,涕泪横流。
昆仑剑法本就易于入魔,剑是怒之剑,道是恨之道,卢云修炼剑芒十年,功力极深,
如今魔刀受了绝世剑芒喂养,一时光芒大炽,宛如烈日刺目伤眼,光芒益发耀眼,恨意
激发,魔刀终于要全数离鞘而出。
此刻除了琼芳昏晕倒地,全场人众屏气凝神,都在等候魔刀降世。看魔刀得遇真主,
今夜倘若不幸放出一只妖魔,狂涛巨浪冲击之下,天地万物怒斩一空。
刀身堪堪出鞘,忽听一声嘶哑悲呼,轻声道:“卢叔叔……”
“救救我们……”
炽光消散,魔刀回入鞘里,眼皮下的红热立时消褪。众人余悸犹存,一个个伸手遮
目,侧颈偷眼去看,只见卢云肃然仰天,面上神情却大为平和,只是那居心正中却流下
了一道鲜血,垂挂脸面之上。
卢云放落手上魔刀,闭目良久。过得半晌,他抬眼问话:“是谁唤我回来?”
他问了两遍,黑衣人众面面相觑,却无一人作答。卢云默默无言,看了看手里的魔
刀,迳自行向船舷,跟着振臂一挥,在众人的大声惊哗中,魔刀竟已飞离船身,抛向运
河之中。
魔刀坠入运河,不知要多久才能打捞上岸,四当家大惊失色,便要设法去接,只是
他不敢伸手去碰妖物,当下解开腰带,急忙隔空去缠,说时迟,那时快,一条黑影扑向
京杭大河,铁链抢先飞出,卷住了业火魔刀。
来人身高体壮,头戴黑罩,看那身手快得不可思议,赫然是那黑衣怪客!他飞身掠
过船舷,半空与卢云眼神交会,那双眼中满是亲近之意。卢云内心陡生异感,不及开口
呼唤,那黑衣怪客已然坠入水中,沈于河底。
金凌霜抄起长剑,奋力朝水面扔出,剑刃旋转,劲风到处,激得河水转出一个漩涡,
那剑随即破射入水,直朝黑衣怪客背心而去。四当家内力雄浑,准头更是奇佳,黑衣怪
客却是不慌不忙,铁链轻掀,魔刀破浪翻出,嗡地一声响,水柱冲破河面,河水如同鲜
血,只震得金凌霜的长剑直飞上天,转瞬消失不见。
魔刀小试,不必离鞘出手,威力便已如斯惊人。金凌霜自是大为骇然,余众更是看
傻了眼。
那黑衣怪客靠着魔刀沉重,两脚牢牢站定河底,他不再恋战,双手拖拉铁链,便从
河底飞奔离去。魔刀远离,魔性消褪,余下众人纵有痴迷的,此时也一个个醒了过来,
眼看水底红光游过,金凌霜立时发号施令:“十八学士从陆路过去,十二神将随七当家
下水!
分两路包抄!“扑通声不绝于耳,七当家第一个跳入水中,随后帅金藤、宫毗罗等
人也纷纷下水,分从四面八方围捕。金凌霜行上船舷,最后一眼回望,眼角却在撇望卢
云。
似想问些什么,神色却有些迟疑。
“柳门四将,观海云远”,柳昂天已死,他的四大爱将却都还活着。十年来天下风
起云涌,全因柳门这三位大人物牵动局面,如今连这朵云也要复出江湖,天下局势要如
何牵动,那可难说得很。想起昆仑一脉早已覆灭,金凌霜喉头微起哽咽,霎时双足纵出,
便也破水而入。
一时间,船上黑衣人走得一个不剩,连满船虫子也跳入河水,追随河底红光而去。
寒风吹过甲板,大雪漫天,魔刀一走,船头便也安静下来。卢云正自呆呆悄立,忽
听背后传来一声叹息,问道:“这位兄台,您便是卢参谋?”
当年西域和番,卢云乃是随军幕僚,是以人人都唤他一声“卢参谋”,只是十年光
阴寸逝,死的死、反的反、嫁的嫁,“参谋”二字早成云烟。卢云听得这个称谓,竟是
有些纳闷,撇眼回望,但见一条大汉蹲身望地,手抚一柄断刀,看他目光深沉,却是汗
国大将,八代煞金帖木儿灭里。
两大豪雄相互打量,一来灭里多在西域行走,二来卢云久不历江湖,彼此自是毫不
熟悉。卢云认不得此人,一时眉心微蹙,正要开口问话,却听灭里微微苦笑!“观海云
远,果然个个不凡……无怪殿下如此挂记你,灭里可被比下去了…
…“对方改以回话交谈,卢云久不曾讲说番语,自有些反应不及,他满心迷惑,尚
待要问,那大汉已将自家宝刀碎屑收入行囊,反身行上了船舷。这人之前虽然自断宝刀,
但稍一宁定下来,便也不哭不喊,顷刻间便已恢复了沉雄气度。
临行之际,灭里回过眸来,忽道:“这位卢兄,您和仲海将军是好友,对么?”
卢云听他提起此事,双目自是睁得老大,却不知该如何回答。灭里叹了口气,拱手
道:“卢兄这几日若能遇上跛者,烦请告知一声,便说银川公主人在北京,想与秦将军
碰个面。望他不吝玉趾,务必赏光。”
公主西嫁和番,多年不得音讯,此时听她东渡中土,第一件事便是来见怒苍山主,
卢云自是大为讶异,一不知公主为何归来,二不知她何事欲见怒王,正待再问,灭里却
已双脚离舷,纵身破水,便如一尾鱼龙矫矫而去。看这位煞金将军下水时水花不起,水
性极佳,赫是水陆两能之辈。
来来去去,去去来来,这船还未开航,非但旅客提前下船,连船夫水手也逃得一个
不剩,卢云目望空无一人的甲板,内心却仍一片茫然。
有自己的归处,却只有自己一个孤家寡人,兀自飘荡于人海之间,好似一只漏网之
鱼,谁都与他无涉……
索然无味的人生,只能耸耸肩,笑一笑。正要反身离开,忽又见到甲板上的小琼芳。
卢云俯下身去,先将面担挑起,又将琼芳横抱怀中,便又循着原路上岸。
衣襟一紧,似给人抓住了。卢云微微一怔,低头朝怀里望去,只见怀中少女睑泛珠
泪,兀自昏睡不醒,看那小手紧揪衣衫,竟似有着千般眷恋、万分不舍…
…却又不知是怎么回事了……
第八章自愿的逃犯
头痛发烧,鼻涕直流,寒风灌入衣领。满身颤抖之中,忽然给人一把抱了起来。身
子摇啊摇地,好似睡在摇篮里,跟着身子放落下来,小脚丫子透出了气,鞋袜给人除下
了。
秀眉微蹙,带着些许不安,忽有厚暖暖的棉被盖上了身,脚下铺来毛毯,寒夜冷飕
飕,脚下暖了,全身也暖了。跟着脑后一阵轻软,有人垫来了稻草枕头,透出了一股泥
土芳香。
难得遇上识相的,懂得过来伺候少奶奶,琼芳自然变成了小懒花猫,只是不想醒来。
她蜷缩身子,揪紧暖被,睡得当真好香好甜。
不知睡了多久,睡眼惺忪间,棉被像是望上提了提,琼芳心中忽起异感,缓缓睁开
了眼,只见四下一片黑暗,面前一名男子俯身弯腰,看他眼望床板,鼻梁俊挺,那双凤
眼既温莹、复俨然,正在替自己拍枕理被。
好熟悉的一刻,琼芳睡得昏了,一见这男子的形貌,不假思索,小猫爪子提起棉被,
形如鬼魅扑人,迳望那男子头上盖去,口中还示以一声惊吓:“哇!”
面前的男子伸指轻弹,一股大力反震回来,气劲汹涌,猛如巨浪。那棉被倒卷上来,
迳将琼芳包做一只大粽子,直往后头飞撞。后脑勺碰地一声,已然撞上泥墙。
“呜哇哇!坏人啊!”琼芳挥手挥脚,迳在棉被里哭了起来。
棉被给人轻轻拉开了,眼前坐着一人,他身穿褐布长袍,手端汤碗,不消说,自是
昏晕前见到的卢云。琼芳彻夜寻访此人,一见此人坐在身边,心中先喜后惊。
喜的是自己终于找到此人,惊的是自己适才哭得凄惨,状如爱哭小童,不免给人看
轻了。她面颊火红,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扬起下巴,冷哼一声,以示天下无大事,唯有
老娘高。
正冷笑间,忽然身上一冷,又是哈嗤一声喷嚏,可怜她坐在床上,并无丝绢可挡,
双手急掩之下,竟尔落得满掌鼻涕的下稍。
美女打喷嚏,水流无声,美女擦鼻涕,暗中去除。果然琼芳偷偷伸出手来,迳把鼻
涕抹在床板上,脸上仍做嫣然状。正自努力擦抹,忽见卢云睁眼望着自己,手中却拿来
了草纸,脸上神情极为讶异,琼芳脸上大红,喝道:“看什么?没瞧过女人么?”
面前的卢云不再是满面长毛的野人,他系回乱发,剃去长须,一身褐色长袍整齐端
正,果然便是傍晚时亲见的卢大人。琼芳不知怎地,一给他盯着瞧,全身就觉得不妥适,
连打喷嚏都觉得难为情,只是越是发窘,身子越不听话,陡然鼻中发痒,又要再挂两条
鼻涕,忽然一股呛辣热气扑面而来,低头一望,大水怪竟然端来了一碗热汤。瞧那汤水
色呈暗褐,自是红糖熬煮的大烫姜汤了。琼芳心道:“这人心肠不坏,居然懂得服侍女
人。”她哼了一声,先接过草纸,自管打了个喷嚏,跟着接过碗来,狠狠吹了几口热气,
便自低尝一口。
浓姜呛鼻,辣得鼻中通畅,琼芳赞了一声,呼噜噜地又喝一大口,跟着砸了砸嘴,
回味无穷。
美女喝海碗,喝哩哈呼。看那碗大如脸盆,汤汁浓烫,琼芳纳头就饮,形似泼妇洗
脸,状如老牛喝水,纵使姿容绝雅如西施,却也不免丑态百出。眼见卢云盯着自己猛瞧,
琼芳面颊烧烫,赶忙抬起头来,娇慎道:“走开!去旁边扫地去!”
面前的小姑娘极爱面子,卢云只得摇了摇头,起身避开。琼芳抓紧时机,一见卢云
转身过去,赶忙仰起汤碗,咕噜噜地连喝十来口,待得舌头烧烫,果然鼻涕不流,呼吸
顺快,喉头也滋润许多。她喝了个碗底朝天,便拿着面碗晃了晃,大喊道:“店小二!
过来收碗了!”
大小姐颐指气使,大水怪便回来躬身服侍,琼芳见他单手接碗,手上干布顺手挥出,
便朝床板擦了擦,琼芳自是满心讶异:“好熟练。”
眼见状元爷正替自己洗碗,状甚殷勤,琼芳心下有些得意,正要开口吩咐宵夜,忽
听远处钟声悠扬,却是天宁寺的佛钟响起。她啊了一声,心道:“原来我还在扬州。”
转看身周四遭,只见窗外细雪飘飘,宁静祥和,转看屋内,却是一片破败萧条,除了门
边的那幅面担,便只剩下自己躺的这张破床,其余全无长物。
想起瀑布里的大水怪喜欢吃鱼,正要去找地下的死鱼骨头,忽然醒起一事,忙道:
“喂!那帮黑衣人呢?”
问话一出,卢云便走了回来,他在床边蹲下,伸手掏掏摸摸。琼芳心下大惊:“黑
衣人躲在床底下么?”正胡思乱想间,卢云直身站起,手中却提起一双鞋袜,置于炕边。
琼芳啊了一声,低头去望自己的小脚,这才见到自己露出了足趾,想来是卢云替她脱的
鞋。
眼见卢云望向自己的裸脚,不知心里以为是美是丑,琼芳脸色烫红,慌张之下,忙
将脚趾藏入棉被,她坐起了身子,咳道:“是……是你出手救我的?对么?”
今夜自己本给黑衣人抓了起来,此刻能逃过一劫,不消说,自是卢云的功劳了。只
是琼芳不愿卢云得知自己簧夜过来找他,便绝口不提此事。她含羞坐床,正等着大水怪
回答,哪知这人自行走向面担,跟着洗起了锅碗。琼芳呆了半晌,眼看他不理自己,却
又不高兴了,一时面上红云消褪,大声道:“喂,我在跟你说话啊!你聋了么?”
第二回问话,大水怪仍是背对自己,彷佛置若恍闻。琼芳心中暗暗生气:“好啊,
又不会说人话了么?”回思水瀑相遇的情景,当时卢云口吃难言,好似身有怪病,看他
现下换回英挺外貌,却又成了喑哑之徒,当真莫名其妙。她哼了一声,大声便道:“这
位老大哥,咱俩昨夜在顾家书房见过面的,你还记得我是谁么?”
正等着卢云道出自己的名字,哪知卢状元低头望地,久久无言,好似聋了。
琼芳有些着恼了,她素来养尊处优,无论苏颖超、傅元影,在她面前谁不是必恭必
敬、想尽法子逗她欢心?看这卢云冷淡沉默,不免让她大感不快,只得自道名姓:“喂!
我是琼芳,你还记得么?”
卢云既聋又哑,不理不睬,若非还会走动,恐怕真以为遇上了石像。琼芳暗叹一声,
忖道:“可恨的家伙,瞧你跩到几时。”顾不得淑女姿态,便两手扶住床板,一脚踩着
冰凉地板,一脚远远伸出,便往卢云背后踢去。
小脚偷偷踢了一下,便又快如闪电地缩回床上,眼见卢云转头过来,便自两腿叠坐,
模样温文有礼,含笑道:“有事么?”卢云一脸萧索,眼光在她脸上转了一转,便又低
头洗碗,琼芳却也不急不忙,便又依样画葫芦,再次扶着床板,举脚过去踢他。
小脚正要踢出,惊见卢云手中多了一只筷子,虽然背对自己,筷头却斜指足底的涌
泉穴,若要实贝了,不免滚地大笑,琼芳脸上一红,只得缩回床去。这回卢云却也没转
过头来,只自顾自洗碗。
琼芳心道:“再这样下去,他没发疯,我可先闷死了。得想个法子逗他开口。”
大眼儿骨溜溜一转,便又换上了可爱容情,她左手抵着面颊,侧头一笑,欢容道:
“我小时候背过一幅对联,叫做大雨淋漓,洗净大阶迎学士!”提声又道:“下联是什
么?”
景泰三十二年,卢云解了皇帝的绝对,上联正是“大雨淋漓,洗净大阶迎学士”,
下联却是“天雷霹雳,打开天眼看文章”,当年曾轰动金峦殿,引得无数大臣钦慕艳羡,
说来这是卢云一生荣耀所在,琼芳稍稍出言试探,果见卢大人双肩微微一动,好似想起
了往事尘烟。
正等他出言来答,却见卢云站起身来,端着大碗走回面担,看他洗好了碗,却又拿
起干布来擦。
怪物……
三番四次开口问话,这人却都置之不理,再看床边搁着自己的鞋袜,想来卢云早已
下了逐客令,只是不直接说而已。琼芳彻夜寻找卢云,好容易找着了人,哪知却成了棺
材店里打瞌睡,一人磨牙。满心烦恼间,正待坐起身来,忽觉肚中一阵剧痛,逼得琼芳
双手捧腹,喘道:“窝……窝……”她口中痛楚喘息,迟迟说不出话来,身子颤抖之下,
便已摔下床来。
正要撞上地板,陡然间一双臂膀伸了过来,接住了琼芳,正是卢云来了。
琼芳小腹剧痛,她躺到大水怪怀里,目光含泪,两手抓住了卢云的臂膀,喘道:
“窝……窝……窝……”卢云原本神态萧然,此时见她痛苦哀号,好似随时都要毕命,
不由心下一凛,沈声道:“你怎么了?可是那柄刀的余毒未消么?”
魔刀威力如何,卢云亲身所试,看琼芳神情如此痛楚,自是魔刀余威犹在荡漾,他
怕琼芳经受不起,便将她横抱入怀,要为她驱毒疗伤。
眼看卢云将自己牢牢抱入怀中,脸上大现关怀之色,琼芳心下大慰,她举起手来,
哽咽道:“窝……窝果卜……”卢云双眉一轩,急忙捏了捏她的人中,沈声道:“什么
窝果卜?你想说什么?”
琼芳低声喘息,含泪道:“窝果卜丝师……”她眨了眨眼,叹道:“你是大白痴。”
大水怪装聋作哑,一问三不知,琼芳便来个东倒西歪,要死不活,果然计策得逞,
便把他骗得开口了。眼看卢云瞠目结舌,琼芳心下得意,竟尔娇声大笑起来。她软腻在
卢云的怀里,取笑道:“听不懂自己的妖怪话么?窝果卜丝师,汪汪、喵喵、咩咩,狗
狗话,山羊话,猫猫话,我全都会说呢。”
卢云醒觉过来,这才明白琼芳在取笑自己。当时他身处水洞,乍见琼芳之时,只因
多年不曾启齿言语,自是口齿不灵,这才满口“窝果卜丝师”。他叹了口气,双手一松,
便将琼芳扔回床上去了。他转过身去,自管挑起面担。淡淡地道:“琼小姐,难得水瀑
相逢,扬州二次巧见,盼你珍重玉体,再会了。”琼芳怕他走了,大惊便呼:“卢哥哥,
跟你闹着玩的,你别生气啊!”
卢云是个骄心忍性的人,当年京城再会,纵使满腹相思,也是倏忽来去,即使以顾
倩兮的手段,却也拉他不住,如今不过与琼芳萍水相逢,心中更是了无牵挂,只待离开
这间破屋,那便是千山万水,永无相见之日。所谓一物降一物,顾大小姐没法子对付的,
琼大小姐却有办法应付,眼见卢大人拂袖而去,随时都要推门而出,琼芳却是不慌不忙,
她先把两只小手一举,遮住了脸面,跟着呜地一长声,竟然低头啜泣起来。
卢云正要推开房门,却听少女夜半啼哭,琼芳居然泪洒当场,卢云停下脚来,蹙眉
道:“你又怎么了?”琼芳收住了泪水,摇头道:“我已经死了。”
琼芳语不惊人死不休,第一句话便说自己魂归极乐,料来卢云不得不理。哪知卢云
已知这位美姑娘老是调皮捣蛋,满口胡言乱语,做不得真,摇了摇头,便要举手开门,
脚步才动,便听悲声哀嚎大起:“爷爷!芳儿要死掉了!你快来救芳儿啊!”
琼芳放声大哭,哀哀婉转,低低戚戚,让人心生侧然。卢云叹了口气,只得转过头
来。状元爷才一回首,小姑娘便又收泪止哭,噘嘴无声。卢云呆了半晌,便又转向门去,
岂知头颈才动,少女旋即恸声啼哭,声若洪钟。
卢云走了又停,停了又走,每逢自己转身推门,必然引得琼芳大哭大叫,可只要停
下脚来,她又收泪止哭,竟是屡试不爽。卢云终于生气了,沈声警告:“你举止怪异,
究童意欲何如?”
琼芳斜坐床边,哽咽道:“你先过来坐下,我慢慢告诉你。”卢云不愿靠近她,摇
了摇头,便要迈步行开,脚步才一举起,雷霆般的少女惨哭便又大起:“爷爷!芳儿死
掉了!你快来扬州收尸啊!”
天下女子万万千,气韵仪态大不同。看公主温柔,情兮高傲,胡媚儿凶狠、娟儿娇
憨,可说各有千秋。但要说到“刁蛮”这两个字,却没一个女子及得上琼芳。
琼芳无所不刁,既刁蛮、又刁钻,撒起娇来宛如小女儿可爱,脾气上来却又可以轰
天炸地,宛如晴天霹雳。以苏颖超的狡黠灵活,也只能和她勉强打成个平手,卢云老迈
年高,却要如何招架刁钻美女?想来只有给耍得团团转的份儿了。
果然卢云叹了口气,想起这女孩儿坠入水瀑,曾与自己共历生死大险,却也不好公
然置她于不顾,只得走了回来,要听她把话说个明白。琼芳抛下了少阁主身段,连番来
欺,势道自然厉害。她见卢云双眉紧蹙,虽然坐于床沿,却只低头望地,想来根本不愿
与自己说话。琼芳收住泪水,叹道:“不许做那鬼样子,好生难看。”
老学究换了个容情,闭目养神,琼芳眼眶一红,哽咽道:“这也不好,看来像是傻
瓜。”卢云心下着实不悦,一时双目圆睁,沈声道:“你到底想如何?”
琼芳见了他的凶貌,不由满心畏惧,抽抽噎噎间,再次哭泣出声。
倒楣透顶的小年夜,卢云心下疲倦,不由摇了摇头。他昨夜才从顾府出来,满腹心
事无人诉,谁知还要陪这天真少女玩儿?想到烦闷处,只得伸手抚面,低声道:“琼小
姐,我还有事要办,请你莫要胡闹。”
卢云出言责备,琼芳却只哽咽摇头,哭道:“没礼貌。”卢云讶道:一我没礼貌?
“
琼芳含泪点头:“爷爷说过,和别人讲话要先说自己的名字。那才是有家教的乖宝
宝。”
卢云心下不快,登时沉下脸去。那琼芳倒也有求必应,一看他低头思故乡,立时又
哭了起来。卢云实在拗不过这个小姑娘,却又不能把她一掌打死,只能僵着一张老脸,
寒声道:“在下卢云,见过琼姑娘。”
琼芳自知得计,口中却呜呜哭了起来,摇头道:“胡说,你不是。”卢云按耐了脾
气,道:“我是。”琼芳放声大哭:“你乱说,那方才问你对联,你为何答不出?”
卢云叹了口气,低声道:“都是往事了,何须多提?”
卢云满腹感伤,区区三言两语道来,自得一把心酸泪。琼芳却不领情,她挥手踢脚,
大哭大闹:“不管!不管!你一定要说!不然你就是假冒的!”琼芳娇娇女,樱口频哭
唤,听来有如乌鸦扰人,卢云耐不住烦,只得道:“行,我说。”
琼芳大喜之下,便又住口了,一片宁静中,卢云深深吸了口气,低头沉思间,却迟
迟没有声音出来,琼芳正要再闹,却听卢云咬住了牙,勉力道:“大雨淋漓,洗净大街
迎学士……”回思京城云烟,他心中一酸,只得别开头去,低声又道:一天雷霹雳……
打开天眼……看文章……“轰隆一声,天雷打落金峦殿,雨水打得四下一片水气,金台
上的九五至尊仁慈和蔼,台阶下的新科状元高材傲物,两人一个垂首含笑,一个跪地凛
答,背后响起了喝彩,只消回首望去,便能见到大殿旁笑吟吟的岳丈,回家之后,便能
见到那暗生闷气的倩兮……在那个喜气洋洋的北京里,有侯爷、有仲海、有定远…
…那是个好不热闹的中秋月圆……
雪花纷飞,扬州孤寒雪夜,卢云回到了破屋,孤身独坐,那嘴角隐隐牵动,像是流
泪的石像。
很像,真的很像……琼芳暗暗惊呼,面前那张面孔像是失落了什么,又像是强忍着
什么……琼芳看得出来,面前的卢哥哥想要藏住他的情思,他想躲起来…
…
十年过去了,上苍无尽击打,终将卢云打为一柄藏锋古剑,让他光辉缩敛,神气内
藏,再不露一点心事。只是无论他怎么努力隐藏心境,他还是瞒不过少女敏锐多情的目
光…
…因为这样悲郁多情的脸庞,琼芳早已见过。也正是因为这身无奈落拓,方才让她
管不住自己,连夜过来寻访……
也不知过了多久,琼芳拍手欢笑道:“正牌货!你果然是景泰朝一甲状元爷,长洲
知州卢云卢哥哥。不是冒牌的喔!”说着大了胆子,拿起了卢云的两只手,作势去拍。
卢云听琼芳叫破自己的来历,却也不感惊讶,想来昨夜裴邺一定告诉她了。
只见他神气默然,轻轻挣脱琼芳的小手。琼芳见得卢云的内敛,却是一点也不感到
陌生,与这男子相处,她好似熟稔之至,什么也不必想,便知该怎么对付。
霎时双手举起,形如小猫洗脸,先呜地一声,又哭道:“完蛋了。”
眼看卢云毫无知觉,琼芳登时挥舞手脚,大哭道:“完蛋了!你没听见么?”
卢云醒觉过来,只得咳了一声:“完蛋什么?”琼芳哭道:“我遇到麻烦了。”
终于说上正题了,琼芳一个心念,便是把卢云当成了万灵丹,只要能说动此人援手,
那就万事不愁了。难得有机会当面哭诉,自要抓紧时机。耳听麻烦到来,卢云自是面露
疲倦,低声道:“有人要为难你么?”琼芳用力点头,一把拉住了他,大哭道:“是啊!
是啊!一个月前有只疯狗冲入太医院,汪汪乱咬,好生凶狠……”琼芳说话不着边际,
卢云不免有些纳闷,反问道:“疯狗?真狗还是假狗?”
琼芳脸上一红,大声便道:“疯狗就是疯狗!哪还分什么真假?这只疯狗穿着黑衣
服,头上带着黑头罩,见人就咬,武功好生厉害,一路还打伤了好多人,卢哥哥,他们
要找我的麻烦哪!你得帮我!帮帮我!”正哭得厉害间,卢云心下微微一凛,想起今夜
遭逢的黑衣鬼众,沉吟便道:“黑衣人?他与今夜那帮人有关么?”
琼芳今夜险些受辱,一提这帮黑衣恶鬼,自是又恨又怕,她双手掩面,忍泪道:
“我不晓得他们是不是一伙的……可我晓得他们全都是……”说到忿恨处,不由握紧了
拳头,尖叫道:“镇国铁卫!”
大鸟双翼全展,睥睨天地万物,这是几个时辰前亲眼所见的图徽,早已深深烙入脑
海。此时乍然说出鬼名,屋中竟似飘起了阵阵寒气,让人不得不怕。卢云久不问世事,
自不知“镇国铁卫”的大名,也不知是朝廷新立的厂卫,还是什么江湖黑帮。他拍了拍
琼芳的背心,略做安慰,问道:“镇国铁卫……他们是朝廷的下属么?”
昔年景泰王朝专用厂卫监管群臣,江充辖有锦衣卫、刘敬下管提督东厂,这个“镇
国铁卫”若是朝廷暗中喂养的刺客,自也不足为奇。琼芳迟疑半晌,嚅啮便道:“我…
…我也弄不清楚……反正月初太医院先闯进一条黑衣疯狗,他边叫边咬,一口气咬伤了
五十八名好手,好生凶狠,之后还打伤了哲尔丹,闯入惠民药局,又伤了我的……我的
……”说到此处,睑上一红,竟没把话说完。卢云奇道:“又伤了谁?怎么不说了?”
琼芳低垂目光,转开了话头,细声道:一卢哥哥,你认得现任的华山掌门么?
“卢云回思往事,沉吟道:”现任的华山掌门……你说得是苏颖超那小孩?“
琼芳连连颔首,道:“没错,正是那小……”她满面飞红,忙道:“喂,人家年纪
不小了,你别这样唤他。”
昔年宁不凡封剑退隐,卢云便曾在华山见过苏颖超,当时见他形俊貌美,悟性不俗,
便曾啧啧称奇。他听琼芳语带抱怨,撇眼去望,只见小姑娘脸上带着一抹羞红,卢云心
下了然,已知这位苏君地位不同,必是小小玉女的心上人。
琼芳见他眼光飘来,不由有些腼腆,忙道:“嗯……他……他是我的……我的好朋
友,你别想歪了。”金童玉女,佳偶天成,琼芳越是如此说话,卢云越作如是观,他微
微一笑,便道:“这位苏掌门人在何处?莫非也在江南么?”琼芳叹道:“别提了,他
至今重病卧榻,哪里能来江南?若不是为了找他师父……我……我也不会去贵州了……”
卢云点了点头,那时琼芳坠入水瀑的第一句话,便是询问自己是否便是“天下第一”
宁不凡,原来是为情郎千里寻师来着。他凝视着琼芳,问道:“这位苏君身上带伤,
莫非也是给黑衣人害的么?”
琼芳素来明朗豪迈,此时却是吞吞吐吐,低声便道:“那也不是,他是生了心病…
…
傅师范说他如果解不开心结,这辈子都不能使剑了。“琼芳为情郎圆谎,这辈子也
非第一次,此刻却说得胆战心惊,她低下头去,转从怀里找出一张字条,反手递给了卢
云。
这张字条来历重大,正是宁不凡亲手藏入泥丸,传给苏颖超的救命之宝。虽说这是
情郎的东西,但此时琼芳对大水怪信服有加,便将字条递给了他,想卢云慧眼独具,或
能瞧出个中端倪。
卢云细看字条,但见笔画雄浑,一道道如同水瀑飞泻而下,彷佛又让他见到了白水
大瀑。他心下领悟,颔首道:“便是这东西引你到水瀑来的,是不是?”
琼芳微微苦笑,却是点了点头。
若非这字条上画了大瀑布,众人也不会误打误撞,错以为宁不凡躲在水瀑里,琼芳
更不会无端坠下水瀑,就此遇上卢云。想起连番阴错阳差,琼芳蹉叹连连,问道:“卢
哥哥,宁大侠为何留了这张字条下来?莫非他早就知道你住在水瀑里,这才引咱们过来
找你么?”
卢云摇了摇头,宁不凡早于景泰三十二年退隐,事隔两年之后,自己方才坠入水瀑。
无论这位“天下第一高手”如何神机妙算,断无可能在退隐时得悉自己的行踪。更
何况两人交情平平,便算宁不凡知悉消息,至多差人通报自己的亲友,也绝不会引得徒
儿的心上人亲来水瀑冒险。想到此处,卢云心头也感纳闷,他低头再看字条,忽然手掌
一颤,眼里却见到了异样之处。
卢云心下一凛,当下凝手不动,低头再看,只见瀑布水墨苍浑,下笔或轻或重,或
由浅入深,或由深入浅,笔画处处留白,处处玄机,好似合著什么道理。
卢云看得兴起,忽道:“这字条是打哪来的?”琼芳茫然道:“宁先生传下的啊。”
卢云摇手道:“我不是问这个,我的意思是说,这字条是从何处取来的?”
琼芳喃喃地道:“从一颗泥丸里,这很要紧么?”卢云听得泥丸二字,霎时已有定
见。吩咐道:“是了,这字条画得绝非瀑布水帘。里头另外有东西。”琼芳讶异道:
“有东西?那是什么?”
卢云细望字条,摇头道:“我一时也说不清楚,总之这张纸条不能单凭肉眼来看,
否则给纸图蒙蔽了,永远也找不出真相。”琼芳茫然不解,嚅啮地道:“卢哥哥,你…
…你能否说清楚些?”
卢云摇了摇头,将字条还给了琼芳,道:“我并非华山门人,不该多说人家门里事。
不过你可以转告苏少侠,便说断处就是起处,绝后方能逢春,如此一来,或能参破
秘密所在。“琼芳听得秘密如此隐讳,不由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智剑名满天下,威
力非同小可,以苏颖超的自负骄傲,想来也不喜欢给外人来教。她叹了口气,低声道:”
能参透便好,他最欢喜练剑了。“她原本笑颜常开,此刻却眉目深锁,好似若有所思。
正想间,忽见卢云站起身来,整理了衣衫,琼芳奇道:“你……你要做什么?”
卢云俯下身来,温言道:“在下已依约听完姑娘的心事。虽说帮不上大忙,却也多
少尽了点人情,我该走了。”说着反身挑起面担,推开了门,又要离去了。
琼芳大惊道:“等一下!你……你不和我回去驿馆么?”卢云摇头道:“扬州一行,
卢某心愿已了,我想早日返乡整理故居。明日是除夕,你的同伴必然挂记你,姑娘早些
回驿馆吧。”大树千丈,落叶归根,卢云大难不死,果然起意归乡。眼看大水怪便要飘
走,琼芳尖叫道:“不行!不行!不许你走!”一时用力挥手踢脚,硬是不依。卢云并
不理会,当即推门跨步,轻声道:“再会了,琼姑娘。”
门板关上,大水怪就此溜逃。琼芳尖叫道:“卢云!你等等我!我和你一起走!”
慌张下急急套上鞋袜,便也直追而去。
时近午夜,才一打开门来,街景便已收入眼中,看年关在即,街道仍极烦嚣,不少
男女仍于街中熙攘夜游。琼芳移目四顾,却没见到卢云的身影,她心里发慌,东奔西走,
又烦又恼之余,忍不住重重一顿足,居然哭了起来。
这趟南下贵州,一切全为了寻访宁不凡的下落,好容易几经波折,终于带回了一个
绝代高手,岂料最后还是让这人跑得不见踪影,落得空手而回的下场?想到悲伤处,自
是哭得梨花春带雨,这回却是真哭了。
正哭得凄惨间,回眸街角一隅,惊见灯火阑珊下寒影偻身而过,不是卢云的背影是
谁!
断落的丝线再次衔接起来,琼芳如中雷击,慌忙追上前去,纵声喊道:“卢哥哥,
你别走啊!”叫声一出,背影如受风吹,飘得更加快了,转眼便要绕过街口,再也追赶
不上,琼芳自知轻功远远不及此人,当即停下脚步,双手握拳,尖叫道:“正道!就是
做对的事!”
往日志向呼唤,果然街中那个寒影立足不动,跟着回眸过来,凝视着急奔而来的琼
芳。
昨夜与裴邺一场对答,卢云亲口道出这两句话之时,泪滚霜腮,当真是无尽苍茫,
琼芳大受感动之余,从此牢记心头。此刻情急下破口而出,果然收得奇效。
琼芳跑得气喘吁吁,也是怕大水怪退隐了,双臂抢先撑开,拦住了道路。大喊道。
“卢哥哥!不许走!你必须留下来!”卢云摇了摇头,反问道:“留下来?
为了什么?“
琼芳抓住他的臂膀,大声道:“卢哥哥!天下百姓受苦受难、朝廷和怒苍打得难分
难解,这些你都是亲眼见到的!你必须留下来!你要帮助我们、帮助天下人!”
卢云肩挑面担,驮着背、沉着脸,只在遥望满街人潮,瞧他面少欢容,好似心事重
重。琼芳怕他忽然逃跑,一时只拼命拉着他。过得半晌,卢云忽地叹了口气,低声道:
“琼姑娘,天下人真要我帮么?”
卢云身为儒生,年轻时的志向正是万世万民,此时年过不惑,居然说出这么一句话
来?琼芳惊惶疑惑,尖叫道:“当然要帮!因为你是孔门儒生!你的天职便是为国为民、
便是去爱天下人!你当然要帮他们!”
卢云仰望雪夜蒙天,牵动了嘴角苦纹,听他幽幽地道:“琼姑娘,天下人人等高,
无论男女老幼,每个人生来都有一柄剑,无论是皇帝还是乞儿,除非自己甘心弃剑顺从,
否则谁能左右他们的命运?”琼芳喃喃地道:“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卢云眯起了眼,黯然道:“濯缨濯足,皆由自取……方今世道如此,未尝不是大家
心中所愿?何须谁来痛心疾首、谁来大声疾呼?”听得卢状元如此颓废,琼芳已是呆傻
了,她不惜簧夜来找这个人,正是因为那句“正道”,岂料卢哥哥变成这个模样?眼看
小姑娘眼眶红了,随时都会哭,卢云低下头去,轻抚她的面颊,柔声道:“琼姑娘,卢
某离乡一十三载,功名有了,官做了,命也丢了。浮生若梦,但愿后半生能爱该爱的人,
去做该做的事,这是我最后一点心愿,盼你体谅。”
琼芳心中发冷,若非亲耳听闻这些话,当真打死也不信。她扑入卢云怀里,用力打
着他,哭道:“假儒生!骗子!只顾自己好,不顾别人死活,自私自利,什么做对的事
情,全都是假的!骗的!”
诚哉斯言,此际卢云早非弱小,以武功而论,他内外精修,武功大成,说来江湖上
并无几个对手。谁知他心有千千结,再再难解,终于让他形销骨立,宛若废人。琼芳说
他不顾天下人死活,倒也不算说错了。
琼芳趴在卢云的怀中,只是又哭又骂,悲愤无已,卢云却也没推开她,他遥望满街
人潮,回思多年来的际遇起伏,心中自是感慨无限。
没人懂的,在很久很久以前,他的最后一役就已经结束了。在那笃信的志业崩毁之
时,他的长剑早已断折,他的火焰也己熄灭,如今面对失望的人间,他不过是个过客而
已。
也不知过了多久,卢云始终默默无言,他听琼芳哭得凄惨,只趴在怀里不肯走,卢
云本性并非冷漠之人,眼见小姑娘神情若此,不由略起怜意。他轻抚琼芳的发稍,柔声
道:“琼姑娘,这十年下来,我心里一直有个疑惑,始终无法清澈。
如果你能为我解开,也许我还能替你做点事。“琼芳心中生出希望,急忙抬起头来,
拼命颔首:”行!你想问什么难题,全都随你!“她不知卢云要出什么怪题目下来,正
慌张忖量间,却见卢云举起手来,遥指街中的腊肉铺,低声道:”
瞧那儿。“时在午夜,夜市喧腾,闹街上挤满了百姓,琼芳顺着卢云的指端去望,
只见一名少年伏在腊肉摊旁,年约弱冠,看他鬼鬼祟祟,正将几条腊肉藏入怀中,却是
在偷东西。那店铺主人忙着招呼客人,竟是不觉不察。琼芳向来嫉恶如仇,路见不平,
便要高呼示警,哪知卢云伸手拦住,摇头道:”琼姑娘,在你呼喊之前,卢云想请你回
答一事,什么是你心中‘对的事情’?“
琼芳不假思索,小偷儿不劳而获,窃盗旁人辛苦所得,怎能不加严惩?凛然便道:
“卢哥哥,偷窃便是错,包庇便是罪,我今日不去揭发他,来日不知有多少人等着受害。
我这样回答你,可还妥适么?”卢云垂下头去,轻轻叹了口气:“你能见义勇为,那是
再对不过了。”
琼芳听他夸奖自己,大喜之下,急忙取出了折扇,奔入街心,提声便是一喝:“站
住!小偷儿!”京城女侠到来,那少年给叫破了行藏,一时大惊失色,抓起了腊肉,拔
腿直奔。街上百姓纷纷醒觉,怒喊道:“又是他!又是这小子!大家快追!”
琼芳听了那个“又”字,已知来人是个惯窃。看那少年眼明手怏,须臾间夺路而逃,
直朝一处陋巷窜去,转看众乡亲哗哗奔走,犹在人潮中四下搜索,却已给甩脱了。
琼芳身怀武功,江湖也颇有阅历,哪怕一个少年小偷?一时不慌不忙,转朝街上瞧
去,只见卢云放落了面担,也正朝自己走来。琼芳心下大喜,料知卢云要与自己一起行
侠仗义,笑眯眯便想:“太好了,扬州治安可要大好啦。”当下更无犹豫,便悄悄尾随
少年入巷。
才入巷中,便见那少年快步奔跑,犹在慌张回望。琼芳使动了轻功,登从他头上跃
了过去,转身望他肩上一拍,微笑道:“小贼,上哪儿去啊?”那小偷少年大吃一惊,
一拳挥出,便望琼芳面上招呼,琼芳身怀武艺,岂是常人所能相比,举脚一绊,那少年
便摔了个狗吃屎。她将少年一把拉起,笑道:“走吧,随我过去衙门了。”
猛听衙门二字,那少年好似给戳了一刀,一时拼死挣扎,大声道:“放开我!
我不要去衙门!贱货!烂婊子!快快放开我!“琼芳听他骂得阴损,一时脸上泛火,
正要点住哑穴,哪知手指还未触及,那少年竟然哑了嗓子,不敢胡骂了。
琼芳心中微微一奇:“怎么?卢哥哥来了么?”
撇眼去望,却没见到卢云的身影,转看那少年,却见他面朝巷内,双手挥舞,神色
惶惶,似在打什么手讯。琼芳啊了一声,心道:“这小贼有同伙!”
顺着少年的眼光去瞧,只见一批幼童躲于墙下,诸童衣衫褴褛,大的年不过七八,
小的方才四五,虽在大寒冬日,却没一人穿鞋。看众童眼中含泪,俱在望着那名少年,
好似想要救他,却又不敢过来。
琼芳大吃一惊,自没料到歹徒如此幼弱,她轻挪脚步,正要过去问个明白。
孰知脚步方动,大堆石块扔了过来,众童哭叫投石,嚷道:“坏人!坏人!”
琼芳慌忙问避飞石,她这辈子行侠仗义,从没给人称做坏人二字,放声便喊:“住
手,我不是坏人,住手了!”
正在此时,背后脚步响起,听得一名男子怒喊道:“在这儿了!总算找到小贼啦!”
腊肉铺老板来了,看他率了十来名壮丁,循着琼芳的脚步追入巷中。他抢先奔来,
举脚踏住小偷儿,一拳一拳望他身上招呼。众童尖叫道:“哥哥,不要打哥哥啊!”哭
叫之中!全数出奔来救,众壮丁如获至宝,齐声道:“大的有了,小的也都冒出来啦!
大家快抓住他们!”
众壮汉同声发喊,陋巷里追打不休,但见贫童四散奔跑,有的窜入狗洞,有的翻墙
而逃,只是无论亡命何处,口中都不住哭嚎,想来不知何去何从。那少年倒在地下,兀
自尖叫不休:“别碰他们!谁敢动他们一根毫毛,小心我杀你们全家!”那老板怒道:
“放屁!还敢逞凶?”拿起扁担,狠狠朝那少年背上砸去,只打得他口吐鲜血,半天爬
不起身。
大街纷乱一片,琼芳想起了屯贵的小白龙,心下怜悯,赶忙拦住那老板,劝道:
“行了,别这样打他。”那老板怒道:“你可怜他?谁来可怜我啊?今日不打死这罪人,
难道乖乖让他偷抢么?”琼芳听他说得有理,不由言为之涩。那老板理直气壮,登时回
过头去,便朝众乡亲呐喊:“大伙儿告诉她,咱们给偷了多少回?”众人纷纷喊道:
“日也偷、夜也偷,偷不胜偷啊!”
那老板抓起少年,连出十数拳,只打得满身是汗,听他喊道:“王八蛋!别人可怜
你,谁来可怜我?不过蒙口饭吃,却要供养你们这帮小贼,你要是活不下去,趁早通报
爷爷一声!”提起扁担,吼地一声挥落,便望那少年头顶砸去,堪堪就地正法之际,忽
然手腕给人拉住了,背后传来一声叹息,幽幽地道:“朋友,你无权杀他。”
众人听了话声,全数回首来望,只见一名男子站于人群之中,他身穿粗布长袍,约
莫八尺来高,眼光微微挪移,一股气度自然生出,琼芳见卢云来了,自是大喜过望,卢
云向她打了个手讯,示意她退到一旁,他要亲自下海调解。
那老板上下打量卢云,怒喝道:“你是谁?也想管闲事么?”卢云摇头道:“我非
官,二非匪,无权无势,岂敢管什么闲事?”那老板冷笑道:“不敢管,那便少罗唆,
来人!咱们报官去!走了!”
官府大牢,便是人间地狱,只要给沾染上了,一辈子难以洗脱,那少年惊惶害怕,
只是拼命挣扎,卢云行到众乡亲面前,袍袖拂出,一股柔力到处,登让众人退开一步。
那老板惊怒交迸,喝道:“原来是个练家子!大家一起上!”卢云无意出手伤人,他退
开一步,俯身拉起那少年,带到那老板面前,温言道:“这位爷台,在下别无他意,只
是想恳求您,在扭送这孩子去官府前,务必瞧着他,瞧仔细点。”
那老板冷冷地道:“瞧什么?怕我错认小偷么?啐。”他瞪着少年,想起街坊镇日
给这群小无赖滋扰,大怒便喝:“贼!”那少年一听这个“贼”字,立时咆哮怒号,看
他拼命向那老板抓去,目光满酝悲愤恨火,乍然看来,竟如着魔一般。便在此时,场内
儿童受了感应,无不发出尖锐悲叫。
暗巷里凄厉悲叫,闻来有若鬼哭神号,让人为之惊骇。众乡亲吞了口唾沫,忍不住
向后退开一步,那老板也是面色为之一变。卢云静静问道:“老板你说,他为何悲愤哭
叫?”那老板骂道:“他自知要死啦!能不哭吗?”
卢云摇了摇头,说道:“死便死了,那也不必恨成这样。诸位,这少年之所以悲恨
哭叫,正是因为他被咱们当成了……”他伸手出来,轻抚那孩子的头顶,怜声道:“老
鼠。”
陡听此言,众人全都安静下来了,那孩子则是咬住牙龈,啜泣出声。卢云抚摸少年
的头顶,轻声又道:“只有对待老鼠,咱们才会用杀的、用毒的,来个眼不见为净。可
房子早已脏了,无论毒杀多少老鼠,都还会有新的涌出来……诸位,咱们该怎么办?”
那老板怒道:“那还不容易,如数杀光啊!”卢云摇头道:“杀了一百只、杀了一
千只,杀了一万只,总还会漏掉一只。你们可知这逃走的一只,叫做什么名字?”众人
怒道:“老鼠还有名字?你别再说书啦!”卢云不应不答,只将目光转到那少年身上,
低声道:“诸位,他叫做萨魔。”
仰天怒号的九尺巨汉,逢男则杀,遇女则奸,杀人盈野,不顾廉耻,比之狮虎还要
凶残千百倍。满场众人不知萨魔是谁,无不冷笑以对,便连琼芳也是一脸茫然。卢云不
去理会众人,他凝视着少年,轻声又道:“他是罪人没错,但他也还是个人,咱们拿便
宜法子对付他,像对付老鼠般除灭他,有朝一日,等他长得比咱们还高还壮,他便会回
来找我们!无论男女老幼、正邪善恶,他都要全数杀掉、吃掉,如数相报……诸位,到
了那一天,咱们该怎么办?”
“杀掉他啊!”砰地一声大响,扁担砸落,卢云竟然挨了一记闷棍。
力道反震,扁担断折飞起,但见血漫面颊,顺着卢云的鼻梁滚落腮边,他虽有内力
护身,却未习练铁布衫之类的外门硬功,虽把扁担震断了,却也不免给打伤了皮肉。
琼芳大惊失色,看那卢云明明一身武功,居然毫不还手,正要奔上,却见卢云举起
手来,示意她莫要干涉。他仰天忍气,自从怀中取出银钱,抑声道:“今日你是强,他
是弱,你是对,他是错,所以你更该公平地对待他!便像是……”
他遍望众人,一字一顿:“对待你自己。”
此言一出,满场愕然,只见小偷少年低头饮泪,腊肉老板满面惊诧,众人嘴唇喃喃,
俱都在思索卢云的说话。卢云牵起那少年的手,将铜钱放入他的掌中,便要他亲手交给
老板。
雪花片片飘落,那少年满面泪水,在众人的观看下,钱子儿悄悄送出,交入老板手
中。
当琅琅……铜钱开满一地花。
“T.M.D 疯子!一伙的!”那老板清醒过来,已将钱子儿狠狠砸向卢云,众人涌了
上来,扁担木棍一齐飞,全数对着卢云与那少年招呼,那少年尖叫道:“放开我!放开
我!”卢云不肯放,只举掌护住了他,那少年一心只想脱身,眼看场面大乱,卢云却不
让自己走,情急之下,抓起他的手背,两排牙齿加力,奋力咬落。
鲜血迸出,卢云的手背给咬得出血,脑门却又挨了一记问棍,铜钱飞洒,水火交攻,
一片叫嚣吼骂中,远处脚步杂杳,官差已然提刀赶来,高声喝话:“别打了!小贼在哪
儿?”
照章行事的人来了。一旦送入朝廷的手中,一切便要便宜处置。可怜少年的一生即
将“为国为民”,成为“杀鸡儆猴”里的那只鸡、“杀一警百”的那个一。
默默无言之中,卢云的五指终于松开了,那少年一得自由,立时领着满街弟兄逃逸
而去,临行前不忘一声喊:“猪只们!不过偷你一斤肉,你敢这般整我!
瞧少爷明日纵火烧店!烧死你全家!“逃的逃,追的追,众人呼喊打杀,场面大乱,
却把满面鲜血的卢云留了下来。
卢云垂下头去,独人悄立巷中,他将手掌抬起,点点碧血洒落雪地,在面前画上了
一道血线,将他与大尘世隔得开了。
儒侠一心守护的,非为国家刑法、非为乡愿习俗,而是那三纲五常里的人性。
可他们血染衣襟,费心尽力,最后却只能像这样垮在这儿,轻轻地垂泪苦笑。
失落的人生,失望的人间,可怜饥荒杀人,野兽吃人,可天下最能杀人的,还是人。
濯缨濯足,皆由自取,方今世道如此,未尝不是大家心中所愿?何须谁来痛心疾首、
谁来大声疾呼?
大风起兮,漫天飞雪落下,掩住了卢云遗下的血痕,最后的界限消逝,十三年前的
卢老弟,十三年后的卢大叔,两者一同跪倒在地,热泪哽哽,化开了寒冬霜雪。
人生若梦,夫复何言?卢云举起衣袖,轻轻拭了泪,正要起身离开,忽听当琅一声
响,一枚铜子儿落在面前,卢云微起诧异,未及去望,又是一枚铜钱儿坠到了地下。
卢云满心讶异,赶忙抬头来看,惊见巷中儿童一个个俯身四走,看这群孩童衣衫贫
破,正是方才那群流浪乞儿,只见诸人四处捡拾铜钱,寻获之后,便又一个个扔还过来。
卢云大吃一惊,不知这帮孩童怎地转了性,居然不再奔逃?转望其余百姓官差,竟
也不再追赶儿童,只默默在一芳观看,卢云一脸错愕,正想问话,忽听歌声悠扬,听得
少女唱道:拜水神、求恩德,水神发怒天不雨,家家户户吃卯粮。
祭水神、赎罪孽,水神发怒天大雨,淹入寻常百姓家。
怪诞迷信的歌谣,发自那清亮的嗓音里,却也显得十分明脆快洁。卢云回头去望,
只见巷口搁着自己的面担,一名女郎坐在上头,左手上下抛著令牌,右手轻摇折扇,美
腿叠坐,脚尖摆啊摆地,不消说,自是少阁主来了。
琼芳,也只有她的权势手段,方能轻易镇住场面,让纷争两造一同俯首称臣。
眼看卢云一脸惊讶,琼芳跳下面担,笑吟吟地行将过来,她捧起满地的铜子儿,交
入卢云的掌心,笑道:“水神师父,我这样办事,可算是你心中‘对的事情’么?”卢
云两手捧着铜子儿,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把头低了下去,嘴角泯了泯,好似有些腼
腆。
旁观百姓极多,一个个在旁窥看,琼芳打小见惯大场面,自是毫无忸捏。她举起手
帕,自替卢云擦了鲜血,眼见他低头垂首,忽然心中柔情微动,提起脚跟,逐望他的面
颊一吻。
众百姓儿童大为惊叹,议论纷纷,卢云没料到她会亲吻自己,慌张下举袖拭面,擦
出了一条大血痕,望来真如胭脂也似。琼芳见他怕羞,登时笑道:“卢哥哥,别苦着脸
了,咱们该启程啦。”卢云慌道:“去……去哪儿?”
琼芳仰头凝视着他!凛然道:“去平定天下。”
卢云大惊不已,不知琼芳何以出此豪言,还不及问,却见这位少阁主自动自发,自
管坐上了面担,就等状元爷挑担离开。卢云讶道:“你不回驿馆了?”琼芳神色不悦,
摇头道:“当然不回去了,我方才接到消息,说皇后娘娘急着见我,我得借你的脚力,
送我一程。”
旁观百姓官差听得皇后娘娘四字,忍不住一阵惊呼,各自议论纷纷。只是琼芳吓得
动百姓,却支不动卢云,看他低下脸去,料来不愿应允。琼芳哼道:“疯狂雪大,水陆
交通都已断绝,要是连你也不帮我,我只好向你讨债了。”前头几句话合情入理,最后
一句却是奇峰突起。卢云颇感讶异,反问道:“讨债?卢某什么时候向你借贷了?”琼
芳抚了抚发稍,横眼媚视,嫣然笑道:“你倒忘得快,我这儿请教卢大爷,您买面担的
钱两是打哪儿来的?”
卢云低头沉思,那日他人在扬州大街,伸手从破衣口袋一摸,居然取出一片金叶子,
顺手用了,却没想过打哪儿来的。他沉吟半晌,便道:“不晓得,可能是自己生出来的
吧?”琼芳嗤地一声,怒道:“胡言乱语!你当你的口袋是聚宝盆,自己会生钱出来?
想得美啊!”说着眼望乡亲,大声道:“口袋里自己长金叶子,大家说说,你们有遇过
这等好事吗?”
众人闻言,无不大摇其头。那腊肉铺掌柜笑道:“口袋里破洞少钱,那是每日有之,
可要自己生钱出来,却是前所未闻啦。”琼芳微微一笑,她从怀中取出一片金叶子,冷
冷问道:“姓卢的!那日你用的金叶子,是不是这等形款?”卢云左瞧右看,颔首便道
:“好像是。”琼芳娇嗔道:“什么好像是!就是!那是姑娘在荆州庙里塞给你的!你
当哪儿来的?”说着把金叶子抛给了腊肉铺的老板,当作打赏。
当时买卖多用白银,除开富商巨贾,豪门大官,极少有人随身携带黄金。众百姓见
了闪闪发亮的金叶子,无不大为惊叹,都知面前这位姑娘真金不镀,必是琼枝玉叶的官
家大小姐,那老板拿起黄金望嘴一咬,更是双手高举,狂呼道:“神明啊!”
卢云哑口无言,琼芳则是气定神闲,她坐在卢云的面担上,淡淡笑道:“幸亏卢老
爷不赖帐,还知道金叶子是我的,来吧来吧……”斜颈望天,手掌摊开,没好气地道:
“还……钱。”
堂堂的玉女阁主,现下直同流氓太保,只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卢云也没法子想,
只得据实道:“现下没有,赊个几日可好?”琼芳冷冷地道:“众位乡亲,一片金叶子
值得二十两银,你们说说,我可以信他么?”那小偷少年直冲上前,戟指怒喝:“仙女
姊姊别信他,卖面的多是穷光蛋,比我还坏!一会儿不见人影,上哪讨去!”
琼芳嘻嘻一笑,道:“多谢小兄弟,您说得真是对极了。”随手一抛,又将金叶子
赏给少年。那少年拿了大红包,竟尔双膝跪地谢恩,其余贫童也都欢呼雀跃,尖叫道:
“有钱过年了!”
眼看打赏如此丰厚,一旁百姓无不摩拳擦掌,怒目望向卢云,好似与他结下了不共
戴天之仇。众怒所归,无疾而终,卢云居心紧皱,摇头道:“姑娘,要钱我没有,要命
只一条。你待要如何,说分明吧。”琼芳眼波流动,横了卢云一眼,笑道:“谁要你的
臭命了。我不是说了,只要你肯送我回京,等咱到了紫云轩门口,债务一笔勾消。”她
回眸去望卢云,含笑道。“卢大爷,你到底心意如何…
…“话声未毕,身子赫然离地而起,卢云竟已挑起了面担,琼芳大喜道:”你答允
了?“
说话间,忽然肩上披来一件长袍,却是从卢云身上解下的。听他叹了口气,低声道
:“反正我要北上山东,顺道送你几里路。”琼芳大喜过望,她裹紧了长袍,笑道:
“有棉被罗!”也是怕自己摔下来了,赶忙粉腿叠坐,左手勾住卢云的腰间,连连拍打
:“马儿快走、快走!”
瞧她欢呼喜悦,好似小女孩儿出远门,卢云听她连番催促,却只安步当车,老牛拖
车般走着,琼芳啐道:“你打混吆,姑娘下地来滚,怕都比你快啊……”
在百姓的惊呼之中,那个“啊”字拖成长长一声尖叫,当代剑神起驾飞奔,其势岂
同寻常?腾云驾雾间,霎时便已见到了满天星斗,那卢云竟已飞跃了民房,直朝北方而
去。
剑神为驹,快似飞马。琼芳撒落了满手的金叶子,娇声道:“各位大叔小弟,咱们
再会了!”
雪花飞舞,金叶飘飘,脚下百姓欢呼争抢,再听远处鞭炮串响,此刻已是除夕了。
灯火渐渐远去,琼芳坐在面担上,感受着卢云的体热,她卷起了卢云的外袍,竟尔
心满意足。在这一刻,忘了黑衣人、忘了紫云轩,忘了扬州驿馆的同伴……
连情郎的样貌也渐渐模糊,便如脚下的扬州城,全都望不见了……
第九章无解难题
夜色黑沉,卢云双肩挑担,沿途北进。约莫过了二十来里,才一行出扬州,便见夜
空彤云密布,转眼大雪将至,琼芳粉腿侧叠,稳坐面担之上,把卢云宽大的袍子披在头
顶,一路裹到脚踝,全身只感暖呼呼地。她见寒风阵阵刮来,卢云身上衣衫单薄,忙道
:“卢哥哥,你会冷么?”
卢云摇头道:“我长年住在水瀑里,衣衫褴褛,早已无所谓寒暑。”琼芳听得悠然
神往,笑道:“真好,百病不侵,大冷天里可以打赤膊逛街,好威风呢。”
卢云微微一愣:“打赤膊逛街,这样很威风么?”琼芳笑道:“当然了,北京时兴
赤膊游街呢,你要不信,自管进京瞧瞧。”便是夏天盛暑,怕也没人打赤膊逛街,琼芳
如此胡说八道,纯是要引大水怪回京参观了。
她偷眼看向卢云,只见这人鼻挺唇薄,凤眼沿眉上扬,双眸虽不比苏颖超灵动黑亮,
却显得凛然不可犯,极具士大夫威势。琼芳含笑凝望,她见卢云一脸萧索,有意逗他开
心,便道:“卢哥哥,你以前很风流吧?”卢云听了风流二字,忍不住眯起双眼,岁月
蹉跎,廉颇老矣,看那嘴角下弯,眼角皱纹乍然而出,隐带愁苦之色。琼芳看入眼里,
忍不住噫了一声,砸舌道:“不许装那怪模样,又老又丑!怕死人了。”她用力往卢云
身上拍打,闻到他袍子上的气味,忽然想起一事,忙道:“卢哥哥,你用过烟壶吗?”
鼻烟壶传自西方,内放烟草麝香,提神醒脑,乃是富贵人家日常所用,卢云穷酸出身,
自是看得多,用得少,只得摇头道:“不曾。”
琼芳微笑道:“卢哥哥,让我送你一个烟壶,好不好?”卢云头也不摇,迳自道:
“不好。”琼芳奇道:“为何不好?”卢铁头傲然仰天,凛然道:“无功之赐,受之有
愧,卢某如何能收?”
琼芳大怒道:“好哇!那你又为何收我的金叶子!无耻!”气愤之下,竟在担子上
跳了起来,好似要拆了卢云的面担。卢云见她活蹦乱跳,那面担尺许见方,如何容得她
摇来晃去,只得沈声阻止:“路上颠拨,小心咬了你的舌头。”
琼芳哼道:“老娘偏爱乱动,你想怎样?难不成还能点上我的穴道不成?”
卢云咦了一声,心想不错,便要依言办理,琼芳见大水怪伸出魔掌,不由惊道:
“哎呀!拾人牙慧,你这文抄公毫无创见,救命啊!谋财害命,谋杀债主啊!”
卢云萧索,琼芳活泼,卢云寂静,琼芳聒噪,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遇到卢云
沉默无语,琼芳却总有本领逗他说话,这位姑娘口才便给,活泼好玩,倒也平添不少乐
趣。
卢云孤独多年,年轻时流落四海,卖面维生,哪知偶然间捡到这只小花猫,在这恼
人的围炉夜里,居然也消去了无数悲苦寂寞。
笑闹间又过数里,琼芳逃过一劫后,便又无聊起来,她拿着卢云的长袍蒙头,左顾
右盼,眼看大水怪专心走路,不再言语,便又道:“卢哥哥,告诉你一个秘密喔,你要
不要听?”
秘密不请自来,听者必然倒楣,卢云咳了一声,正要出言婉拒,琼芳笑颦如花,坐
直了娇躯,靠到卢云耳边,悄声道:“我跟你说吆,我爹爹和你一样,也是个状元爷。”
琼芳煞有介事,秘密却是稀松平常,她有些得意,又道:“不过他的状元可是老资格了。
他是武英朝钦点的大状元。你该喊他一声世叔才是。”
紫云轩乃是知名书斋,门人每多科考功名。看琼芳如此聪明机灵,想来她的父亲定
是多学多能之辈。卢云言简意赅,颔首便道:“久仰。”琼芳笑道:“你久仰我爹爹,
可晓得他是谁么?”
卢云道:“他是琼大人。”琼芳的父亲自然姓琼,哪能是别的姓?莫非姓卢不成?
琼芳心下不悦,喝道:“你敷衍我!你到底知不知道?”卢云闷不吭声,自管摇了摇头,
琼芳不是滋味,恨恨便道:“无知之徒!我爹爹姓琼名翊,大家都叫他道甫先生,你居
然敢不知道?我拆了你的烂面担!送你回乡下养猪!”
小姑娘大吵大闹,大水怪掩耳疾走,好容易安静下来,又过不到半里,琼芳又伸手
来摇卢云,说道:“口渴了。”卢云森然道:“少说点话,口就不渴了。”
琼芳哼了一声,道:“我偏要说。”双手圈嘴,大呼曰:“还钱!还钱!”
卢云禁不住吵,当下凌空探掌,收了一把白雪,反手便往她嘴里塞去,想来此举一
能解渴,二能封口,可谓一箭双雕。
琼芳大声道:“我不要吃雪!不要吃雪!”
卢云长叹一声,终于驻足下来:“那你要什么?”
琼芳笑颜如花,道:“人家要热茶。”黑天白地,四下无人,哪来的茶铺?
琼芳有意给他出难题,便又不住吵嚷撒娇,卢云掩耳疾走,一路奔到枯树底下,自
管放落了面担。
琼芳瞧了瞧那株枯树,蹙眉道:“干什么?这是茶树么?”卢云自从面担底下取出
炭盆,接了满满一壶雪,放上了炭炉,随即烧起水来。琼芳这才懂了,欢容拍手:“茶
来了。”
寒天雪地,琼芳窝在卢云的袍子里,含笑看着这个男子。只见他升起了火,又从面
担里取出茶罐子,便要煮起香茶。琼芳忽然惊道:“冒牌碧罗春!”
大水怪贪图便宜,居然买了假茶诓骗客人,看那茶粗制滥造,苦中带涩,可说一无
是处。琼芳挥舞手脚,大闹道:“我不要西背货!我要喝茉莉香珠。”卢云一穷二白,
哪来的香珠请客?也是忍无可忍,右手便朝树干挥出,喀啦一声大响,竟尔凌空坠下一
截枯枝。他伸手拾起,转头望向琼芳,神色有些不善。琼芳怕他生气了,赶忙换上笑睑,
陪话道:“啊!碧罗春呢,好高兴呀。”
小姑娘一旦安静下来,四周便又静谧无声,天候益发冷了,琼芳最怕楚囚相对,便
又想找话来说。她转了转大眼瞳,忽道:“卢哥哥,你那大胖子朋友呢?”
卢云闻言一愣:“大胖子?”
琼苦笑道:“就是长安大街的那个胖子啊!”眼看卢云沉吟不语,料来定是忘记了,
琼芳便自笑道:“大概十年前吧,有一天咱和爷爷一块儿搭车,经过了长安大街,见了
两个大官站在街边,一个是大胖子,肚子圆滚滚的,一看就不是好人。另一位公子个头
高高的,生得是…生得是……”说到这儿,脸上不由微微一红,忖道:“这姓卢的已经
跩得狠了,我要再夸他的形貌,这人定然飘上了天,那可怎么得了?”咳了一声,改口
道:“那个公子啊……咳……我见他生得尖嘴猴腮,獐头鼠目,模样十分怕人。我怕得
发了抖,赶忙来问爷爷:”爷爷啊,大街上怎么会有老鼠爬出来呢?好怕人哪。‘“她
嘻嘻一笑,便朝卢云肩头拍落,道:”喂,你晓得我爷爷怎么说?“
卢云毫无接口之意,只低头煽火,八成想一拳击昏琼芳,也好图个耳根清静。
琼芳见他不理不睬,忍不住哼了一声,大声道:“讨厌鬼!”卢云奇道:“讨厌鬼?
你爷爷这样说?”
琼芳心下大乐,忖道:“瞧,还不是偷偷听本姑娘说话。还装呢。”她扬起了下颚,
俨然道:“没错,我爷爷就是这样说。他千叮咛、万珍重,拼命跟我来说:”孙女啊孙
女,千万千万小心。柳侯爷家里养了四只讨厌鬼,一只比一只讨人厌。这只大老鼠姓卢
名云,他就是其中最最讨厌的一只。下次你再遇上了,记得拿只大扫帚……‘“正要将
之扫死,卢云却啊了一声,转头凝视琼芳。琼芳以为他生气了,悻悻便道:”看什么看?
天下姓卢名云的讨厌鬼满街都是,我又不是骂你……“正要再说,却见卢云点了点头,
道:”琼姑娘,我记得那天的情景。“
琼芳没好气地道:“是么?那我当天穿什么衣衫,你说得出么?”昔年两人二度照
会,相距虽有十年,琼芳那身紫衫却仍醒目耀眼,让人入眼难忘。卢云怀想往事,慨然
道:“那天你和国丈坐在车上,身穿紫衫,头扎紫巾,一双眼儿聪慧明亮,十分动人。”
卢云是至诚君子,他要说十分动人,那就不会是九分动人、八分动人,而是真正的
娇憨可人。琼芳听他称赞自己,直是大喜欲狂,她开心极了,立时解开发巾,自将秀发
望后拢了拢,笑道:“好记性呢,连姑娘穿什么衣衫都记得,我可小觑你了。”卢云嗯
了一声,道:“你身做男子打扮,我当然记得。”
这话有些语病,好似琼芳穿做了女子衣衫,他便要视而不见了。琼芳本在甩动秀发,
一听此言,当下急急束回头发,哼道:“死老鼠。”她梳了梳自己的头发,冷冷地道:
“喂,你少跟我混,你还没说那个大胖子是谁呢。”听得此言,卢云垂眼沈目,却又不
说话了。琼芳哪管老僧入定,拼命叫道:“你又不吭气了,喂!喂!喂!你聋了么?”
卢云禁不住吵,只得叹了口气,依实答了:“他是韦子壮。”琼芳没听过这个名号,只
喔了一声:“原来是韦大叔,他人呢?”
卢云缓下脚来,闭上双眼,嘴角隐隐牵动。
杀声震天,再次冲入耳中,天边白雪变成了滔天大火,永定河上船来帆往,一个个
身影坠下水去,不住发出凄厉哭嚎……
那跪倒河畔、一剑斩裂地下的悲愤啜泣,犹在耳边悲叫……
风狂雪大,大水怪闷不吭声,要再僵下去,不免要闹鬼了。琼芳连连追问:“喂!
那个韦胖哥呢?他到底去哪儿了?喂!喂!”卢云睁开双眼,静静地道:“他死了。”
琼芳吓了一跳,她深怕失言,便也不敢多问了。
正想间,茶水已然煮好,卢云俯身向前,端起茶碗递给琼芳,白雪飘飘,火光熊熊,
映得卢云的俊面一片光辉。看他靠到自己面前,两人相距寸许,呼吸可闻,好似四唇婉
转欲接,琼芳脸上一红,急忙向后闪避了,她接过了茶,看似低头啜饮,其实目光却停
在卢云的薄唇上,轻轻泯了泯唇。
眼光挪移,从卢云的薄唇转到鼻梁,慢慢又转到了眉间,忽然之间,眼光停在卢云
的眉心之间,再也移不开了。
常人生得两只眼儿,这大水怪号称水神,居然真多了一只眼。她越看越是奇怪,便
细目去望眉心处的那道印记。只见疤痕长约半寸,色做深红,形状狭长,位置不偏不倚,
恰恰处于眉间,望来真似一只眼儿。琼芳细细打量,忽然醒悟过来,颤声道:“卢哥哥,
这是刀伤么?”
卢云听得问话,却不想答,便只拿起汤碗,替自己斟了满满的热茶。天边白雪飘下,
一片片飞入茶碗,蒸起了一片水云雾气,将他裹得朦朦胧胧,望不真切。
琼芳偷眼再看,只见那刀疤位于眉心正中,想来事发当时必然惨烈,只要再深入数
寸,必让卢哥哥脑浆迸流。琼芳心中暗暗害怕,低声便问:“卢哥哥,这到底是怎么伤
的?莫非有人要杀你么?”
卢云好似想说什么,却又有些心懒,他叹了口气,仰起茶碗,目向遥远的西方,道
:“琼姑娘,这不是伤,而是一个见证。”
“见证?”琼芳大奇道:“见证什么?”
卢云举起手中茶杯,遥向西方天际,轻声道:“友谊,它见证了一段友谊。”
说着仰颈饮茶,好似向遥远的故人干了一杯。
两人各怀心事,默默相对,难得有了片刻的宁静。琼芳怔怔望着卢云,忽道:“卢
哥哥,我想请爷爷替你恢复顶戴,好不好?”卢云原本一脸萧索,陡听此言,仍是满面
讶异,反问道:“恢复顶戴?”琼芳点了点头上裹紧了卢云的长袍,柔声道:“如果你
不嫌弃,我想请你到紫云轩教书,我练武遇上麻烦,也有个高人请教……等爷爷替你恢
复顶戴,你又是状元爷卢大人了……”
紫云轩势力庞大,国丈更是正统三大臣之一,说来无事不能为。倘若卢云投入紫云
轩,凭着他的文才武略,不出三年,必成紫云轩头牌辅佐大臣。再看他的辈分与伍都督、
杨大学士相当,若要升任六部侍郎,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卢云听了这话,一无兴奋之情,二无接口之意,良久良久,他举掌挥出,扑熄了炉
火,低声便道:“琼姑娘,我先跟你说了,这趟路我只能送你到北京郊外,此后你我两
不相欠。”
琼芳听了这话,忍不住啊了一声,心头大感失望。眼看卢云收起了茶碗,琼芳忽然
抓起一把雪,狠狠便朝他脑门扔去。卢云侧手轻挥,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那雪块竟然
偏了个方位,落到身边去了。他端走琼芳的茶碗,忽道:“卢某这儿有个请求,请姑娘
务必答允。好么?”
琼芳听他说得郑重,只得睁着那双星彗大眼,点了点头,却听卢云道:“请姑娘务
必保守秘密,莫让外人知晓我还活着。”琼芳茫张樱曰,她千思量、万计较,却也没料
到所求如此。她眨了眨那双美目,低声问道:“卢哥哥,即使……
即使顾姊姊问起你的下落,我也不能说么?“
听得顾姊姊三字,卢云缓缓转过头去,道:“别说。”
琼芳状似豪爽,其实心思远比常人细腻,一见卢云的神情,便知他心中烦恼无限。
眼看卢云转身过去,自将茶水泼出,琼芳心道:“这个窝果卜丝师,实在是白痴,换做
是我,老早去见心上人了。哪来那么多废话顾忌?”她抓了雪块,正要朝卢云背后去扔,
忽然心下一醒,这才想到顾倩兮早已嫁了。一时之间,那雪块便又放落下来。
纵使相思难了,纵使牵肠挂肚,却又能如何呢?嫁做人妇之日,便已缘尽爱灭。纵
使两人能够再见,沧海桑田,人事已非,除了落得满身痛楚悲心锥,又能如何?琼芳叹
了口气,多少也懂了卢云的心情。转念便想:“也难怪他不愿回京,反正十年都过了,
等自己安定下来了,日后再找个机会稍信给顾姊姊,一不让人家为难,二也让她放落心
里重担…
…那才是有情有义的好汉……“琼芳一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没见过这等深情
哀怨之事。她呆呆想着,竟似痴了。
写完信以后呢?从此卢顾两人各过各的,了无牵挂,就当这辈子从不相识?
那……那信里该写什么呢?杨夫人你好,我成亲生子去了,日子挺好,大家有缘再
见吧?
大水怪不会再成亲的,看他的模样,他会一个人住到山里。变成大山怪。可怜那一
缕相思幽幽渺渺,只能寄语苍天?不知不觉间,琼芳眼眶儿竟尔红了,隐隐约约间,心
里恨起了顾姊姊,恨她嫁给了别人、恨她有这样的情郎、恨她有那份缠绵铭心的刻骨恋
情……
叹了口气,满腔情思忍不住转到自己身上。琼芳喃喃自语,低声呼唤:“颖超、颖
超……要是有一日我也嫁给了别人,你也会这样痛不欲生么?”
不晓得,真的不晓得,因为苏颖超不是一般男子,他是一个剑士啊!
无上剑道!
身为当代剑豪,没了剑,苏颖超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不在乎。为了求得更高境界,
情郎连性命都可以舍去,更何况是区区的男女之情?
一代剑宗,英雄豪杰,宁大侠选对了传人。苏颖超心中那最为真切的诚挚相思,早
给了腰中那柄长剑,谁也拦不了。两相比较,这卢云如此深情颓废,却又不免偏激了些。
若能把这两个家伙抓来除以二,大约就可以得出一个好丈夫了。
喝过了茶,两人便又上路,时在深夜,琼芳早已睡眼惺忪,她裹着卢云的外袍,把
自己包成粽子,不过走了百来尺,鼻息沉沉,便靠在卢云怀里睡了。
琼芳倦极而眠,卢云却仍一里又一里地走着,他望着琼芳漂亮的小脸蛋,替她拢了
拢被袍,心中微起歉疚之意。
整整十年,往事历历在目,方才给魔刀激发的伤痕犹在疼痛,那来历不明的玉玺、
那同生共死的婴孩、那临下怒苍的一刀……种种疼痛深入心坎,好似在催促他早些返回
北京,一探究竟……可卢云却一点也不想回去。
他之所以拒绝琼芳的好意,并非是他瞧不起紫云轩,也不单单是因为他怕见到旧日
恋人,而是他有个预感,他这趟如果回去了北京,他会死在那儿。
人间人间,大雪及膝,烟尘漫天……仰望无边黑沈夜空,卢云不由轻起喟然。
善恶是非的起源究竟何在?身为大鸿儒,他必须替世人解答这个疑问。可当他看尽
了人间悲苦,反而犹疑于黑白之间,更难妄断旁人的是非。白水河畔背水一战,瀑布孤
岛生死煎熬,救下自己性命的都不是过去相信的好人善人,而是此生最为鄙夷的荡女暴
徒。
战火滔天,人间不再是人间,而是自己看不懂的迷雾尘烟,卢云心中一酸,他从怀
中取出一条破烂手巾,珍而重之地拿到脸颊旁,轻轻摩挲。
也许……他早已不需要真实的人,在这茫茫天地里,他只要这一点儿就够了……但
愿上苍垂怜,任谁都不要再拿走她……
“长一尺四乘宽一尺二,可以堆四十九只梨、六十四颗苹果……”
灶上堆起了七层苹果梨,最上头还顶了一颗蜜枣,望来好似一座宝塔。
砰地一脚踢出,望灶下一踹,泥沙飕飕而落,果子塔却闻风不动,毫无倒塌迹象。
陈得福仰天豪笑,登时搬来一张大木椅,喀喳一声亮响,狠命咬了一口大红苹果,得意
洋洋地赏玩他的成名作,枣梨七苹塔。
陈得福,成不了高手得了福。他的地盘左边有灶锅、右边有碗盆,面前有座七层高
的果子塔。说来荒唐,他也是一个剑客,只不知为了什么原因,日日都在厨房打滚。
成不了剑神成灶神,陈得福每日在地盘当火头,身边倒有一帮小童可以喝骂欺侮,
日子也算威风。只是每日烧饭煮菜、洗手作羹汤之后,一到晚间睡觉之时,他就会梦到
恩师宁不凡。
宁不凡生平少收徒,除了苏颖超这个关门徒弟,另还有个烧茶摇蒲扇的童子陈得福。
这是宁不凡退隐前一年,亲自挑来当关门弟子的。别说得福自己纳闷,便连满山的
师叔伯也是心存不解,不知掌门有了颖超这般的天才做徒弟,又何必再收个傻瓜当弟子?
当然照着算盘老怪的说法,那是为了玉清观大伙儿的生计,请长工太耗银两了,便请陈
得福这傻童过来挑水吧。
喵……陈得福握紧了拳头,喉头发出了吼声。可怜他心下虽恨,却因门规所致,平
日少说粗话,便只落得学了一声猫叫,聊表恨意。
华山双怪为老不尊,陈得福当然不信他们的鬼话,他宁可相信自己也有一些不凡才
能,所以才给师父列入门墙。至于自己的武功为何差之透顶,不消说,定是被华山双怪
暗暗下毒所致。
发闷的除夕上午,下午便要去紫云轩围炉吃饭,领几个国丈赏下的红包。满山门人
闲来无事,各自闲混逛街,消磨时光。若在往年,诸人兴高采烈,自是张灯结彩,只是
今不如昨,一来国丈年老生病,二来琼阁主与傅师叔南下贵州,连颖超师兄也变得有些
古怪,镇日躲在房里不出来,真不知这顿年夜饭还吃是不吃?
本以为魁星战五关大获全胜,今回过年必然热闹,岂料竟会如此冷清?
管他的……长得不称头,个子也不壮,里里外外一无是处,还是堆果子吧。
陈得福打了个哈欠,趴桌打盹,只见锅碗旁放了本书,外观古旧残缺,不知是谁的
东西,居然扔到后厨了。
懒懒伸手翻了翻,只见内页四色套版,红黄蓝绿,望来好似什么秘笈……
春宫秘笈?陈得福眼中发光,再次喵喵叫了起来。
什么样的书需要四色套版,想当然尔,必是血肉模糊的东西。颜如玉有血有肉,有
颦有笑,遇上武松的英雄气魄,有胆有谋,两人大战三百合之后,难免血肉模糊。想起
华山双怪床头的那本“宝钗斗恶龙”,陈得福脑门充血,急急抓起册子来瞧。
书皮上有一行小字,字迹有些模糊,陈得福嘻嘻一笑,心道:“传阅得烂了,写得
一定好。”他凝望书皮的那行小字,勉力读道:“智……智……智剑平……
平……“智剑平八方!陈得福全身震动,揉了揉眼,定睛再瞧,终于看到书皮上横
写的古拙大字,曰:”三达剑谱“!
是谁把剑谱搁在后厨的?陈得福跳了起来,他东喵喵、西汪汪,但见厨房里冬阳照
地,四下无人,也无长老答应自己,委实找不出头绪。他满心纳闷,便又颤巍巍地去瞧
第二行字,果见“智剑平八方”之下还有两行字,却是:“仁剑震音扬”、“勇剑斩天
罡”。
处世以智,修心以仁,立身以勇,具备智仁勇三大德的人,便怀圣者之心。
世上三达俱全之人,得福从来只认得一个,那便是高山仰止的师尊宁不凡。
传闻他十二岁破解“鹤舞七星步”、十八岁习成智仁双剑,三十岁悟出勇剑,至他
四十二岁功成退隐之前,师尊连败剑王、剑神、武林正邪诸大派首脑,连现今朝廷最为
有名的“龙手都督”定远爵爷,也曾败在他手底。
大小八百战未尝一役锻羽。不凡当真是不凡。陈得福怀想前掌门的得意事迹,一时
又是感佩,又是羡慕,他望着手中的三达剑谱,赶忙把油腻擦到屁股上,忖道:“老天
保佑,今日换我小喵喵大发神威了。”
正要翻开书页,忽然想起一事,不免有些犹豫。
真正的秘笈不怕人翻,更不怕人来练。三达剑开诚布公,不禁门下观看,但前掌门
曾定下一条规矩,任何人来瞧剑谱之前,都得找门中一位长老同来参阅,严禁私自盗读。
为什么要订下这个规矩呢?据赵五爷爷说,过去为了练成三达剑,华山几个祖师爷
废寝忘食,有的越练武功越差,有的练得痴呆疯狂,耽误了一生幸福。想起门里有一位
“梦翔师叔”,明明英俊挺拔的一个人,却发誓终身不娶,一个人留起了长长的胡须,
独居飞来峰,谁都不见。听说便是给三达剑谱害的。
望着满是神秘的古谱,陈得福不免烦恼起来。
该不该看呢?错过了今天,来日如要找长老齐来观看,毋庸置疑,脑袋上一定先被
肥秤怪狠狠一打,然后会听到算盘怪的哈哈大笑,最后一定气得自己掩面逃走。两个老
怪总是欺侮自己、可若要找温文尔雅的傅师叔,他必然叫自己再等几年。
该不该呢?万一给人抓到事小,成了痴呆事大。陈得福心痒难搔,偏又烦闷无已,
忽然想到华山双怪讥嘲的眼神,心中便忖:“可恶!反正我的武功烂得无救了,便以毒
攻毒,也没啥坏处。”打定了主意,便不再多想什么。自知时光有限,赶忙抓紧时机,
从头到尾先行乱翻一遍,以示够本。
数过了,三达秘笈一共九十九页,书皮厚旧,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陈得福深深吸了
口气,双手合十,祝祷道:“祖师爷保佑,得福等一下如果发疯了,请你务必显灵阻止。”
对著书本拜了三拜,想要运起真气提神,丹田里却是空荡荡一片,他叹了口气,只
得挤了个响屁出来,这才翻开书皮,朝第一页剑谱望去。
凝神去望第一页剑法,吃惊之下,不觉又放了一个响屁。
这剑谱确实邪门,寻常的秘笈一定画了练功人形,不然便是经脉穴道图,这纸页上
一无人形、二无图像,甚至连文字也没有。只见一条又一条红线绿线,密密麻麻,不知
是什么鬼画符。陈得福喃喃自语,仔细瞧着那几条怪线,忽然见到右小角写着细细的小
字儿,他赶忙去读,低声道:“灵泉剑法……”
陈得福醒觉过来,“灵泉”便是华山第九代弟子的武术根基。父老都说:“形若泉
石,意如泉涌。”他曾见几位师叔使出一次,果然不动时像是木头人,动起来又似鬼上
身,当真吓人。
陈得福年岁虽幼,却也听赵五爷爷提过,华山剑法异军突起,全是靠着前代掌门师
尊领悟诀窍,自此声势突飞猛进,一日千里。在“天下第一”的启蒙下,九代弟子如数
起练“三达”,脱胎换骨之后,武功便与八代门人大相迳庭。
八代弟子便是赵老五这一辈,糟老头们要不悟性太差,要不年纪太老,纵使得了指
引,还是迟迟体悟不了三达奥秘,只能依着“明静心算”四字真诀,各练一些“三达”
外的老套,什么“大算盘功”、“神秤棒打黑蜈蚣”,多是不管用的陈腔滥调,现下陈
得福练的那套“铁扫帚功”,自也是相仿之物。
陈得福自己是十代弟子,还只能学着跳“鹤舞七星步”,平日拿着扫帚追着猫狗猛
打,自己看了都觉得可怜。他叹了几口气,便想偷学“灵泉剑法”,可转念想起这东西
是九代门人的武功根基,心里又有些害怕。万一自己成了另一个“梦翔师叔”,那可不
得了。
飞来峰顶空荡荡,陈得福可不想过去修道,哀叹了几声,便悻悻翻到下一页。
第二页也还是线,纸面上全是线,绿黄红黑,四色线一条一条直挺挺,让人不解。
陈得福懒得理会奥妙,迳自瞄到右下角,果然又见到二个字,见是“北峰”。
他啊了一声,心道:“北峰剑法,这是吕师伯的武功。”
吕应裳,字若林,他是九代弟子中入门最早的,按资排辈,正是不凡师尊的大师兄。
吕师伯年近六十,现在开封当官,算是琼国丈的臣子,平日见不到,只有过年围炉
时才会见面。想起了吕师伯的红包,陈得福不由嘻嘻一笑,便又望下翻看,来到第三页,
纸面上仍是线,称作“松纹”,再望下读,名为“过桥”,转望下,第五页则是一个大
三角形,称作“五心”……
灵泉剑、北峰剑,五心剑,那智剑平八方在哪儿呢?堪堪翻到第十三页,陈得福啊
了一声,低声道:“飞红遁影!这是傅师叔的护身武功!”
傅元影,号雨枫,华山九代门人武功次强者。当年不凡师尊特意请他回山,让傅师
叔辅佐颖超师兄接位,难怪他的武功那么厉害,原来他的剑法练到了十三页。
陈得福曾听赵五爷爷提过,傅师叔号称料敌十三步,武功虽不能与不凡师尊相提并
论,却也异常神妙。寻常高手若要与他对招,无论使什么招式,前十三招一定不能重复,
否则傅师叔便要忽起飞红,一剑得胜。这就是“飞红遁影”的由来。
若林先生稳重、雨枫先生飘逸、梦翔先生狂放,九代门人掌握三达诀窍,武功大进,
便也出了不少名家。可无论是傅元影还是吕应裳,一旦与宁不凡相比,他们都还远远构
不上边,照着赵五爷爷的话说,他赵老五的资质是“第二流中的第一流”,傅师叔则是
“第一流中的第二流”,而那“超一流中的超一流”,唯有不凡师尊。当然“不入流中
的不入流”,就是华山双怪。
受限资质的人,便只能萧规曹随,修练不凡师尊补注出来的心法,绝无可能追本溯
源,更不可能成为华山的中兴之主。资质,资质,多么残忍的两个字,这就是各人的造
化。
华山门规写得明白,年过三十五的弟子,留在玉清观的只能有三种人。第一种是本
山天资最高的剑客,如宁不凡、苏颖超,因为他们的资质无止无尽,所以永无“艺成”
之日,因而不准“下山”。第二种则是本山最能干的人,他们辅佐掌门,安内攘外,指
引后进,便如赵老五、傅元影都属此类。是以需要他们留山帮办。第三种则是华山双怪
之流的人物,这些人下山后若不给人砍死,便要闯下滔天大祸,为免羞辱本门,是以劝
他们安住本山,担任长老一职。
想到此节,陈得福忽然怔怔发呆。自己呢?再过十年,自己也要三十五岁了,届时
何去何从,可得想清楚。他可以学双怪留在山上,也可以学师叔伯离开本门,到江湖上
闯荡事业。
凭他么?拿着铁扫帚乱挥乱打,那不是玩命么?陈得福哈哈笑了,眼中却带着几分
无奈。
算了,小人物如他,时候到了便回家种田,老家世居浙闽,五个兄弟都分了田地,
挖土种地,养猫养狗,年少时总算曾是华山的一员,以后和儿子说起往事,也有几分磊
落豪气。
武林就是这样,天资所定,由不得人。硬要强出头、不服老天的安排,飞来峰上的
“梦翔师叔”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想起“梦翔师叔”的泪水,陈得福忽然意兴阑珊
了,他趴倒桌上,下巴懒懒地抵住桌面,随手把三达剑谱立在面前,迳自翻到第十四页。
前十三页各自开展了一套剑法,“灵泉”、“北峰”、“松纹”、“三清”、“五
心”等等,一众师叔伯仗此行走江湖,果然胜多败少,大有门道。只是这些剑法无论如
何高明,都还只是尘间之剑,自第十四页之后,才是属于宁不凡、苏颖超这对师徒的兜
率天。
没有偷学的意思,陈得福明白自己的资质,他只是没用的小喵喵,他只想看一看
“智剑”长什么模样,将来或可对着儿子老婆胡说八道一通。没准打蚊子、追蟑螂时还
能派上用场。
翻到了十四页,没了震天价响的剑法大名,只有乱七八糟的几根怪线,望来黑压压
一片。陈得福打了个大哈欠,便朝十五页望去。
睡眼惺忪间,只见第十五页变成一个大四方,中间还有两个圆眼睛,一点也不像智
剑。睡魔袭来,陈得福越翻越怏,十六、十七、十八、十九……一路掀到第九十八页,
除了大方小块,三角五角,全没“智剑”两个字。陈得福困得狠了,正要把剑谱阖起,
忽然想起还有一页没瞧,便直接从书后翻开,迳朝第九十九页瞧去。
第九十九页也是最后一页,陈得福蹙眉来瞄,霎时见到了一个大鸭蛋。
大大的鸭蛋画得很圆,上头还有一行字,写道:“化方为圆,化圆为方,仁者之风
也。”
“仁者?”陈得福跳了起来,喃喃地道:“这是仁剑震音扬!”
没看到智剑,却看到仁剑,这是怎么回事呢?陈得福思索半晌,俄顷之间,便已懂
了道理。
为何雨枫师叔可以十三步制敌,为何找不到智剑两个字,原来前面九十八页的图线
总和,就是“智剑平八方”,只要能悉数破解,大彻大悟,总合出来的心法才是“智剑”
“颖超师兄……”陈得福擦抹冷汗,喃喃地道:“你实在太行了!”
继宁不凡之后,有人连续破解九十八张图页,完成了“智剑平八方”,那便是现任
掌门苏颖超。本以为傅师叔和掌门武功只在伯仲之间,现下看来,两人一个拿了九十八
分,一个拿了十三分,单以剑法悟性来论,二人孰高孰低,当真一目了然。
颖超师兄拿了九十八分,他还差了一分,那便是最后一页的“仁剑”了。
轰动天下的武学禁界,“仁剑震音扬”,九十九幅图绘之中,智剑占了九十八页,
仁剑威名如此之盛,却只有区区一幅,足见这幅图的要紧。
可这算是什么呢?大饼、大鸭蛋、大乌龟,不管怎么称呼它,总之这玩意儿就是一
个大圈圈,正正绘在纸页上。陈得福满面迷惑,他不懂天隐道人在想什么,也许他那天
吃月饼、看月亮,所以胡乱临摹一个大鸭蛋下来?可不凡师尊写的“化方为圆”又是什
么意思?这和“仁”字又有啥干系?
懒得多想了,反正自己也练不成。陈得福看着纸上的大饼,肚子忽然饿了,当下从
橱柜里取出真正的大饼。倚在厨门旁大嚼起来。
冬阳普照,风和日丽,昨夜下了大雪,后院已成一片银白。陈得福三两口吃完大饼,
便想入院堆雪人,他兴冲冲来到院中,还没来得起抓起白雪,便见雪地上有个痕迹,低
头去望,却有人画了个圆圈圈。
径约一尺的圈圈儿,画得挺圆,好似三达剑谱里的大饼走下地来,躺在雪地上睡了,
陈得福满心疑窦,喃喃自语:“谁这般无聊啊,居然在这儿画大饼?”
迷蒙之中,沿院走去,只见一个大饼、两个大饼、三个大饼……后院的雪地上全是
大饼……一个个呼朋引伴,排列阵式,似成了大饼军团。转眼再看,地下一个方块、两
个方块、三个方块,竟然又有一队方块军团,似乎要来个方圆大战。
陈得福心下一惊:“好小子,梦翔师叔回来了么?”
想起疯子行径诡异,心中不由怕了起来,走过满地怪图,来到一处树下,惊见树旁
也画了个大圆饼,十尺来长,圆饼中间有个大方块,大方块里有个小圆圈,小圆圈里躺
了一个人,手上抱了一柄长剑。陈得福大惊道:“梦翔师叔?你飞来疯了?”
正要走将过去,猛见那人坐了起来,睁眼望着自己。陈得福尖叫一声,正要向后逃
开,忽见那人生了一双猫儿大眼,形貌英俊,陈得福惊道:“掌门人?是你么?”
面前坐的人正是苏颖超,他面容憔悴,颏下生满短须,竟似在雪地里睡了一夜。
却说三达剑谱怎会在后厨里?原来掌门成了大饼王,整夜都在画大饼。眼看师弟一
脸惊诧,苏颖超也没多做解释,只是背靠大树,伸手抚面,低声道:“傅师叔回来了么?”
陈得福喃喃地道:“还……还没……”
苏颖超默默无语,自行抄起了长剑,又在地下画了个大方块。陈得福见他举止有异,
不由惊道:“掌门人?你……你到底在干啥?”苏颖超目望满地大饼,幽幽地道:“我
要画方为圆。”
圆者恒圆,方者恒方,却不知怎么个画法?陈得福满面诧异,慌道:“掌门人,你
…
…你还好么?“苏颖超叹了口气,他手指地下方块,幽幽地道:”我要画出一个圆,
和这方块一样大小。没化出来前,我没法安睡。“陈得福干笑道:”这很难吗?“
苏颖超拿起手中长剑,默默地道:“不许用尺,不许用斗,只能用这柄剑,你说难
不难?”
陈得福哪知难还是不难,还待要问,忽听后厨传来脚步声,一人喊道:“颖超!你
在哪儿啊!国丈差人找你哪!”一名老者从厨门转了过来,正是赵老五,陈得福正要答
话,忽见苏颖超拔出长剑,便望自己脖子上抹去。陈得福大惊失色,尖叫道:“掌门!
别做傻事啊!”
话声才过,苏颖超手中寒锋微动,转朝下颚而去,剑刀轻柔,所过之处,胡须一根
根落了下来。赵老五也是一身冷汗,便望陈得福脑门敲了一记,摇头道:“胡喊乱叫,
没死也给你吓死。”
陈得福干笑道:“对不住……我只是……只是以为……”说话间,苏颖超整理了仪
容,便与赵老五低声说了几句,他走入后厨,取起三达剑谱,便率先离去了。眼看赵老
五也要离开,陈得福赶忙拉住了他,问道:“五爷爷,什么是化方为圆啊?”
赵老五奇道:“什么画方为圆?”陈得福忙道:“就是把方块画成圆圈圈啊。”
赵老五哈哈大笑,道:“这个啊,那还不容易么?”说着随手从厨门旁拿起一只圆
木桶,套到陈得福的方脑袋上,笑道:“瞧,这不就化方为圆了么?”
眼看长老扬长离去,陈得福只得干笑两声,摸了摸头上的水桶,兀自呆呆傻傻。
琼芳闹了一夜,到得后来体力不支,已是呼呼大睡。睡梦中卢云好似停了下来,浑
浑噩噩间,待得睁眼之时,却已在第二日正午了。
琼芳见自己睡在稻草堆里,身上盖着暖被,却不见了卢云。她慌张爬起,四下去看,
却见自己身处一座破庙,非但那大水怪踪影全失,连那面担子也消失不见。
卢云失信远遁,还是把自己舍下来了。琼苦心下气苦,泪水扑飕飕地流了下来。哭
道:“大胆狂徒!还我钱来!”她急急穿着了鞋袜,直冲庙门。
正要张嘴呼唤,忽见庙门旁搁了个面担,一名男子安安静静地蹲地煽火,正是那卢
大老板。琼芳擦抹了泪水,破涕为笑,心道:“吓死人了。下回睡觉得要绑他起来,免
得再次逃走。”至于卢云神功盖世,是否会自行断绳逃亡,那也不及深思了。
时在除夕午后,连绵大雪早已止歇,正午天气放晴,阳光普照,路上积雪销融,其
势甚快,琼芳神清气爽,走了过去,却见摊前凳子空荡荡地,不见一个客人过来吃面。
转看远处街道,街上行人来往,颇见喧闹热闹。
满街人潮里,偏只这处面摊安安静静,不见半个客人。炉火早已升起,水也沸滚了,
面摊香喷喷,一切却坏在这个老板。那老学究望街边一蹲,全镇的热闹全消褪了,百年
古尸煮面端碗,跳尸也似的送往迎来,客人又不是买棺材,谁还吃得下东西?
叫卖叫卖,不叫怎能卖?买笑买笑,不笑谁来买?琼芳看得暗暗摇头,她撇了卢云
一眼,叹道:“卢大哥啊,你的生意烂得怕人,看来你的面肯定难吃。”
正说得高兴,忽见卢云沈目不语,似有不悦之色,琼芳忙吐了吐舌头,趴到了卢云
背上,腻声道:“对不住嘛,跟你闹着玩的,快别生气了。”
琼芳甜梦方酣,尚未梳理衣装,一头秀发散垂双肩,望来极为慵懒。一旦趴在卢云
背后,秀发便即垂落,尽数洒在卢云脸上,那柔软胸脯更贴上了背,分毫不懂瓜李嫌疑。
卢云吃了一惊,身子向前倾俯,左手轻轻一摆,已将琼芳转上了竹凳。道:“坐下,
我煮面给你吃。”琼芳笑吟吟地坐下,随手扎上了头发,拢做了一个髻,笑问道:“喂,
我们人在哪儿啊?”卢云添炭送炉,淡淡地道:“淮安。”琼芳暗暗惊奇,想不到卢云
肩挑面担,另又负了一人的份量,脚力依然雄健,竟能夜行百里。看他脚程如此神速,
元宵前必能抵达京城。
正想间,忽见远处地下插了只筷子,好似是卢云之物。眼看大水怪忙着煮面,琼芳
便兴冲冲起身去看,来到近处,只见筷子插于青石板上,深入数寸,石板旁还写了有字,
看那石板硬如铁石,却能刻得有字,料来必是卢云所为。
琼芳低头去看文字,只见字形狭长、体态飞动,赫然便是小篆书体。篆体专以石刻
碑文,近人甚少书写,琼芳毕竟出身书香门第,仍得辨认,她怔怔看了半晌,不由低声
惊忖:“恨?”
远处卢云正在煮面,看他背影平静,却也瞧不出是否真有恨意,转目再望地下,另
又见了小篆连书,依序读去,连同先前的恨字,共计是“恨怨悲苦憎怒嗔”
等七字。工整中不见顿点转折,深得篆体“侧勒掠啄”之意。再看七字旁另又有一
行字,却是“仁爱慈孝耻义廉”。字体扁方横势,古拙藏锋,却是七字古隶。
隶书源于秦代,于东汉达于极盛,琼芳幼年临摹过“张景碑”、“史晨碑”,自知
隶字仿古,笔势难以触及,她见那个“仁”字满是压抑,上下极紧,左右宽舒,似给老
天爷一脚踩得平了,悲郁中却又自成坦荡格局。她满心好奇,当下起身来看,只见庙旁
地下写满了文字,她喃喃读道:“是故恨人所以得仁,无爱者必不怨,不慈者必无悲,
孝而有苦,憎后耻来、义自怒生……”
一字一字慢慢读着,只见笔画越来越快,渐渐由丧而乱、入为章草、转化行草,而
后疯狂凄厉,最终以狂草之态扑天盖地而来。琼芳眼花撩乱,只能勉力辨认……
“夹天地七大苦,破人情七大碍,遂舍善恶之心,得称……”
最终正书二字楷书,琼芳目望地下,掩嘴惊叫:“剑神?”
正发呆间,卢云也煮好了面,听他唤道:“琼姑娘,过来吃面了。”老爹喊吃面,
琼芳赶忙答应一声,便急急溜回凳子上,手拿两只筷子,自在那儿击打为戏。
卢云端来大面,看那碗大如盆,热气飘来,当真洗脸也够用了,琼芳心悬石板上的
怪字,却又不敢直截了当出口来问,当下樱口一张,稀哩呼噜地吃了起来。
预备一会儿再来探询。
卢云见她吃得香甜,便在她身边坐下,问道:“好吃么?”琼芳见他满面关切,想
来颇为在意客人口碑,心中便想:“我要说难吃,他一定半天不理我,可要说好吃,他
说不定又端来一碗,那可要吐了。说不得,给他找些麻烦吧。”当即蹙眉叹自心,低诉
道:“你的面真好,算得是天下第四。”果然卢云微微一奇,忙道:“第四?”
琼芳胡扯道:“我细细考究过,北京城里有三家面馆比你好吃,那个汤头啊,啧啧
啧……唉。”她不会做菜,自不知该如何描绘滋味,便以啧声混过,想来一啧胜万语,
卢云必会相信。
啧了半天,卢云却只目望自己,一动不动。好似在等着洗碗,琼芳见那碗面汤水满
满,自己却吃得肚中发胀,她愁眉苦脸地嚼着面,忽见路边走来一只小野犬,也是无精
打采的模样,琼芳霎时放落筷子,手指庙顶,大惊道:“黑衣人!”
卢云心下一凛,不及言语,双足一点,便已飞上庙顶,身法确是高绝。琼芳赶忙唤
来小狗,自将整碗面端了过去。过不多时,卢云缓步走回,问道:“琼姑娘,你方才真
见到黑衣人了?”琼芳从路边站起,手上捧着空碗,纳闷道:“什么黑衣人啊?”卢云
蹙眉无言,料来自己瀑布住久了,多少会见到幻觉。只得点了点头。他撇眼过去,却又
见摊边趴着一只野狗,正自懒洋洋地举爪扒搔,却不知是何时过来的。也不多问。
眼见卢云接过了碗,蹲地就洗。琼芳有意探问方才见过的字迹,便也蹲到卢云身边,
手提一只木筷,娇声道:“卢哥哥,咱俩来写春联玩儿,好么?”春联起源桃符,初意
辟邪,后世逢得过年,百姓必以红纸写上吉祥话,以之贺岁,看卢云状元出身,必是个
中高手。她不待卢云答应,提起筷子,迳就残雪写了字,见是“五福临门”。她把筷子
交给了卢云,含笑道:“换你了。”
卢云摇头道:“不写了,看你玩吧。”琼芳啐道:“不要,那不好玩,你一定得写。”
说着硬将筷子塞到卢云手上,执意要他来写。
卢云微微沉吟,自语道:“出水瀑还没画过图,练一练吧。”说着反手拿起木筷,
右手拇指压住筷身,食指微勾,掌心顶撑,竟似拿起了笔杆,跟着插筷入地,转眼拉出
一条笔直长线。
琼芳大为惊讶,低头茫望,只见卢云左手横比,右手拉住木筷,瞬间转过直角,又
切出了一条横线。须臾之间,四条直线画出,坚硬泥土现出一个正四方形,直角端正无
匹,长宽各达一尺,毫厘无差,常人便算事前以墨斗丈量,怕也画不到这等端正。
琼芳一脸迷惑!蹙眉道,“卢哥哥,这……这算是什么?”卢云淡然道:“这是我
练功的法门,以前在水瀑每日都要画。”琼芳惊道:“画图练功?这是什么功啊?”卢
云道:“这是对付大水瀑的功夫。”他见琼芳一脸不解,便解释道:“我在荒岛两年,
每逢大水瀑冲刷过来,我便得苦苦挣扎,后来为了解救小白龙的性命,更给大水冲下瀑
布,说来很是凄惨。”琼芳待过水瀑几个时辰,便已吓得花容失色,听卢云提起往事,
自是叹了口气。
卢云又道:“我侥幸落到水洞以后,每日看着瀑布水帘,始终给困着不能走,心里
越想越不服气,便想伺机对大水瀑报仇。”琼芳惊道:“报仇?”卢云点了点头,说道
:“我想打败白水大瀑,有朝一日能凭着自己的双手双脚,爬上瀑顶,涉水而过。”
琼芳呆住了,她曾亲受水瀑冲刷之力,自知水崩之勇,天地无人可挡,不由慌道:
“你……你在说笑么?”卢云叹道,“一身无寄之人,还能说什么笑呢?”
他望着地下的正四方,又道:“那时我思来想去,自知自己习练内功太早,又因当
年执意模仿道家武学,染回了一身匠气。虽说武功有了形状,却也从此无救。
便像方才那个正四方,滚不动、磨不平,日后永远成不了大家。“琼芳出身武学世
家,自也听闻过此类学问,好似说越是天才之人,越不能太早习练上乘武学,以免悟心
受限,来日有害无益。她呆了半晌,喃喃又问:”后来呢?你怎么办?“卢云道:”三
十二岁那年,我捡到了剑神古谱,从此武功大进,只是我执迷于恨之剑,却又掉入另一
个坑里。“
琼芳大感惊讶,她生平虽未见过昆仑剑神,却也晓得此人曾与宁不凡激战千招,剑
法极为了得,岂料卢云竟还觉得不足?忙道:“卢哥哥,你觉得那个卓…
…卓什么的不厉害么?“卢云摇头道:”那倒不是,卓凌昭的武功心法自然是高的,
只是他的武学有个大缺憾,他太强了。“琼芳惊道:”强不是挺好么?
那有什么不对了?“
卢云摇头道:“卓凌昭再强,却也强不过白水大瀑,若非如此,当年我以剑神心法
涉水自救,也不会给冲走了。”耳边响起小白龙的哭声,琼芳回思他的说话,自是频频
点头。卢云眼望地下的图画,幽幽又道:“琼姑娘,卢某之所以会落到家破人亡的田地,
全是因为我这幅牛脾气……我这人无论遇上什么困难,全都要正面干上,绝不拐弯。可
人生道路多艰险,翻不过的高山,所在多有……所以我坠入水洞之后,便想找出一个法
子,让我这种人日后可以活下去……”
想起了倔强的父亲,琼芳心生怜悯,含泪道:“卢哥哥,你找到了么?”卢云指着
地下的正四方,露出难得的微笑,说道:“琼姑娘,我要以圆应世。”琼芳呆呆反问:
“圆?”
卢云凛然道:“圆!就是圆,唯独圆融,我才能面对人生艰险,才能走出白水大瀑。
瞧、你瞧……“他提起筷子,在地下画了几笔,不旋踵,泥士尘雪翻来覆去,地下
现出个图样,但见长短不差分毫、菱角全数一致,却是个正五边形。琼芳喃喃地道:”
这是正五边……不是圆啊……“卢云竖指唇边,示意噤声,又从水桶里取出一只筷子,
左右比对角度!便又就地画了起来,这回却画了个正六边。琼芳呆呆看着,只见卢云跳
过了七边,直接画了八边,之后跳过九边,却又画了正十边,图样精细繁密,望来全是
正边形状。
眼看卢云画得如痴如狂,颇有疯态,琼芳心头发毛,忙道:“卢哥哥,你…
…你到底要做什么?“卢云并不理睬,反而趴倒在地,专注作图。这会儿画得却是
极慢极缓,取角画线之际,慎重非常,琼芳见了他的郑重神态,自知他在做一门大学问,
一时不敢阻拦,只得静静旁观。
过得半晌,卢云舒出一口长气,终于爬起身来,琼芳凑头来看,惊见地下多出了一
幅怪图,形边繁复,望来似圆非圆,却又有些菱角。她满心纳闷,喃喃问道:“这是圆
么?”卢云摇头道:“你数一数,它一共有几边?”
琼芳低头计数,一五一十地算着,茫然便道:“十七边?”卢云微笑道:“正是十
七。我在水帘洞里耗费无数心力,终于体悟天之正道,也造出了这个正十七。凭着这个
东西,只要让我回到荒岛,无论水势多么急促,我都能涉水而过。”
琼芳呆住了,没料到拳脚武功可以与图画有关?她不明究理,也不知从何问起,只
得喃喃自语:“这样啊……那……那你为何是画十七……怎么不画十八、十九……是不
是你……你不会画啊?”她自知说得太过轻蔑,就怕惹得卢云发火,赶忙低下头去,咳
声遮掩。
卢云却也没生气,颔首便道:“你说得没错。我解不出正七、正九、正十一、正十
三这些正边图,我后来思索了两年,方才懂了一个道理。若要不凭尺规,空手造图,须
得遵循一个通则。”他怕琼芳失却耐性,忙在地下写个“三”、又写个“五”,解释道
:“正三边可以画、正五也可以画。等到我画出正十七之后,也发觉了一个顺序,瞧,
三减一是二,五减一是四,十七减一是十六……你瞧出道理了么?”琼芳茫然道:“什
么跟什么啊?”
卢云道:“三减一是二,五减一是二乘二,十七减一是二乘二再来二乘二,一个二、
两个二、四个二、八个二、十六个二,所有这些乘数加上一,得到的数字都有一个性儿,
这些数字除了自己以外,天地没一个数儿能除尽他们……”琼芳听得全身发痒:“卢哥
哥,你到底要做什么?”
卢云给她一吼,不由吃了一惊,忙道:“我……我要画圆……”琼芳尖叫一声,随
手在地下画了个大鸭蛋,大声道:“这不就是圆么?”卢云摇手道:“不对,不对,你
那个不够圆,你的圆心偏差了。”琼芳见他疯疯癫癫,忍不住尖叫起来。卢云赶忙解释
:“要想徒手画出正圆,那可不是容易事,我在水洞里画个几万个圆,只因手腕摇晃,
差之毫厘,失以千里,全都不够圆。所以我另辟蹊径,盼能三边造五边,五边造十七边,
一路拟近,好来画出方中带圆的东西。”
琼芳终于懂了,不由惊道:“方中带圆?”
卢云嘘了一口长气,颔首道:“我心中的完满不是正圆,而是方中带圆,人生峰回
路转,有如沧海一小舟,只能以圆融应接狂涛巨浪,可外力一指稍加,水浪打来,圆心
顿失,如此得来的往往已非圆融,而是毫无分寸的圆滑了。”琼芳听不大懂,愕然便道
:“所……所以呢?”
卢云道:“若要对付白水大瀑的猛力,便得找出通则,一个二、两个二、四个二、
八个二,十六个二、三十二个二……这些数字加一,所得之数都可以赤手造图,三边、
五边、十七边、二百五十七边、六万五千五百三十七边……我从四方起家,中心不摇,
越来越接近正圆……也渐渐接得住大水瀑的天神水力……你瞧、你瞧……”正要举掌示
范,忽听一声哽咽啜泣,卢云转头去望,只见琼芳鼻头湿红,眼中扑飕飕地滚下泪来,
卢云讶道:“你……你怎么了?不替我高兴么?”
琼芳擦拭泪水,强笑道:“高兴,我当然替你高兴。”
光阴似箭,逝水年华,十年岁月匆匆流逝,非只柳门的几位早成大人物,连琼芳也
由无知少女出落成动人美女,天地巨轮无情转动,人人都离开了,却只有卢哥哥留在原
地,独个人紧抱这些莫名其妙的无用之用,却要琼芳如何不替他哭?
如何不为他难过?
眼看琼芳毫无兴趣,卢云只是颓头丧气,一脚抹去了地下怪图,想来找不到知音之
故。琼芳安慰道:“卢哥哥,先别画图了。今晚是除夕,不如我去买些酒菜回来,咱俩
喝个几杯。”卢云古怪毛病最多,说不定听得喝酒,又有唠叨废话要说,琼芳不待答应,
便也不多说,只匆匆奔向大街,先前摊边那条小野大给她喂了一顿,竟似找到了亲娘,
居然一路跟她跑了。
来到了街上,只见淮安镇颇为热闹,倒也不缺饭馆酒肆。不过奔过一条街,便已瞧
见一间酒铺,她奔入店里,正要找店家勺酒做菜,忽听一人叹道:“雨枫啊,今夜可是
除夕,咱们还要赶路么?”琼芳听这乡音浓重,大惊之下,急忙躲到店外,偷眼去望。
只见店中一名老头儿举杯饮酒,看这人马脸瘦长,手提金算盘,正是算盘怪来了。
同桌另坐了一名中年男子,此人形貌清雅,颏下二尺美髯,正是天下第一高手的师弟傅
元影,再看一旁有个胖子低头猛吃,却不是肥秤怪是谁?
琼芳心下惊诧,没想他们全都离开扬州了。转望店内一角,却见漠北宗师哲尔丹、
祝康、宋通明等人都在饮食,诸人风尘仆仆,好似一夜没睡。只是看了几眼,却没见到
娟儿,不知去了哪儿。
正望间,听得傅元影道:“我瞧怀安是找不到少阁主了,一会儿我过去衙门,请官
差帮个忙。”算盘怪哈欠道:“真T.M.D 烦,干脆贴海捕公文出来吧。”
琼苦心下愧疚,没想自己昨夜匆匆离开,却惹得他们四下寻访自己,正要走入店中
相认,却听肥秤怪低声道:“师侄啊,到底那面贩是啥来历?他该不会绑走了琼小姐吧?”
傅元影闻得此言,口气自是拂然,沈声道:“师叔,人多口杂,且别提这件事。”
算盘怪茫然道:“为什么不能提?她跟男人溜走了,这样很不好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傅元影心下大怒,脸色自然泛青,只是碍在门规,却也不好发作。
算盘怪还待要说,却给肥秤怪拉住了。
琼芳本要入店相认,听到此处,一时只感头皮发麻,便又停下脚来了。看自己昨夜
一个疏忽,竟尔当众随着卢云离去,想来几个衙门官差多口,待得傅元影过来找人,便
一五一十地说了。她不知该如何替自己开脱,正想着如何图谎,忽然背后给人拍了一记,
琼芳回过头去,面前一个美姑娘,瞧她手上提着一柄剑,正自睁眼望着自己,却不是娟
儿是谁?
两人才一见面,娟儿立时张口欲呼:“傅……我找……”话声未及出口,琼芳眼明
手快,已然掩上娟儿的嘴,她怕傅元影赶将出来,急忙拉着她,两人一路躲到了暗巷。
娟儿见她行止太过怪异,忍不住甩开她的手,大声道:“芳妹,你到底在做什么?”
琼芳脸上一红,忙道:“对不住、对不住,你们找了我一夜么?”娟儿叹道:“可
不是么?你大半夜自顾自溜出去,大伙儿谁能睡得着?你可晓得,连扬州的李知府也给
惊动了。”
琼芳心慌意乱,忙道:“傅师范很生气么?”娟儿摇头责备:“你这般身分,谁敢
生你的气?咱们找不到你人,连夜找了官差来问,这才听说你和一个卖面的走了,也不
知在搞些什么……”说着便要转身离开,想来要找傅元影了。琼芳忙道:“慢点、慢点。
先别找傅师范,听我说。”
娟儿坐地下来,把长剑放落,眼见一只小狗跟着琼芳,便自伸手逗弄,冷冷地道:
“说!”
眼看娟儿好似审官,琼芳只得苦着脸道:“我啊,昨夜先遇到了几十个黑衣人,后
来又遇见了一把怪刀,大家狠打了一场,便一路追杀到淮安了。”娟儿听得怪话,只哼
了一声,道:“你当我是傻子么?”琼芳忙道:“不是假的,真的遇上黑衣人了,不信
你去扬州渡口问,一定找得到人证。”
娟儿哦了一声,道:“那面贩呢?他也是黑衣人么?”琼芳脸上一红,摇头道:
“他救了我一命,所以我就……我就……”娟儿苦叹道:“所以你就吻了他一记,一同
去平定天下了?”耳听官差如数说了,琼芳羞到耳根子去了,一时叫苦连天,跺脚道:
“真是,早知就塞几两银子,让他们乖乖封口。”
娟儿听她兀自遮掩,不由摇头道:“我的天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这个。
我看你和苏颖超是完了、完了。“琼芳自也知道情郎的性子,这事要是传到苏颖超
耳里,不免闹得满城风雨。叹气之余,只得紧挨着娟儿坐下,她把头枕在娟儿肩上,求
恳道:”娟儿,帮帮我。“娟儿愁眉苦脸,一时双手托腮,道:”怎么帮?“这两名少
女是知己好友,相识经年,往常多半是娟儿闯祸,琼芳收拾,岂料今日居然倒转了玩。
琼芳烦心不已,眼见那条小野大摇头晃脑,只来向自己乞怜,她随手抱了起来,道:”
我瞧你一会儿回去,就说接到我的飞鸽传书,得知我已经回去北京了,要大家安心下来,
怎么样?“
听得这个谎言破绽百出,娟儿叹道:“这等胡扯八道,你可自己跟傅元影说,我挨
不起刮。”琼芳迟疑道:“我……我……可是我还有事……”娟儿恍然大悟,惊道:
“老天,那面贩还在附近么?”琼芳苦笑两声,点了点头:“我现下烦得紧,只想把他
骗回北京,让他投入紫云轩。”
娟儿讶道:“到底那面贩是谁啊?”想起卢云的嘱托,琼芳颇有踌躇,她梳理着小
狗的黑毛,低声道:“他啊,就是水瀑里出来的那个怪人。”娟儿惊道:“是那长毛怪
物?
他不是在战场失踪了么?什么时候溜回扬州的?“琼芳叹道:”前夜我在驿馆遇到
了他,之后便去扬州渡口寻他,后来就和他一路过来淮安了。“娟儿讶道:”他到底是
谁?“
琼芳苦笑道:“你先别问。真要说了,恐怕你也不信。反正…反正…”连说了几个
反正,只见她紧泯下唇,眼眶忽然微微湿红,娟儿啊了一声,颤声道:“芳妹,你该不
会…
…该不会……“琼芳醒觉过来,赶忙拭泪道:”该不会什么?“娟儿见好友神情如
此,只得欲言又止,她叹了口气,低声道:”算了、算了,反正不管干什么,我都护着
你就是了。“琼芳听得此言,心下自是一喜,便朝娟儿抱去。娟儿苦笑道:”你先别抱
我,咱俩得圆个谎才是。“她稍稍沉吟,便道:”我瞧这样,我一会儿回去,便说接到
你留下的讯息,得知你沿路追杀黑衣人,一路追到北京去了,好不好?“
琼芳喜道:“好啊,你得说黑衣人兵强马壮,逼得我和他们大战数百回合…
…“二人兴高采烈,胡言乱语一阵,忽听娟儿道:”等等,面贩的事怎么说?“
琼芳想不出主意,只得道:“就说他是漠北过来的神秘老人,年约百岁,意外救了
我一命。便带着我去追查黑衣人的下落了。”此言深得要领,自来男子若要喝醋,多半
是喝潘安的醋,情郎若得知那面贩是个神秘老人,心里必然舒坦许多。
娟儿听得此言,自是点了点头,道:“别说什么漠北老人,哲尔丹出身漠北,他会
问的。”琼芳忙道:“那还不容易,便说他是西域来的,那不就得了?”娟儿蹙眉道:
“不行,西域高手就那么几个,一查便知,不如咱们说是南海来的面龟老人。”琼芳是
胡说八道的能手,娟儿也是白日梦呓之辈,二人稍稍商议,便有了梗概出来。琼芳微笑
道:“娟儿,你帮我这回,下次我一定感恩图报,替你砍几个人。”娟儿苦笑道:“你
还是顾好自己吧,别忘了正月十五那天护国寺有场法会,到时你那皇后姑姑一定会要找
你,你要是没来,定会害死傅元影的。”
琼芳的姑姑便是皇后娘娘,逢年过节,总要寻这个宝贝侄女说话,届时若是找不到
琼芳的人,必会责问国丈,株连祸结之下,傅元影拉着少阁主南下,必定大倒其楣。琼
芳呆了半晌,忙道:“是啊,我都忘了这档子事了,我看我还是去见傅师范吧。”
娟儿站起身来,摇头道:“你现下回来,西洋镜马上拆穿,我瞧你还是元宵再回来,
也好有个缓颊。”琼芳听她说得有理,便也点头称是,娟儿正要离开,忽又伸手入怀,
问道:“你身上带了钱么?”琼芳点了点头,道:“几百两银票,够用了。”娟儿见她
兀自怀抱小狗,全然不似平常的少阁主,反而似个幼童,她叹了口气,当即蹲到琼芳身
边,低声道:“你啊你……二月就要成亲的姑娘,我都不晓得自己到底是帮你……还是
害你了…
…“她摇了摇头,拍了拍琼芳怀中的那只野犬,便自起身离开。
最后一眼回眸去望,只见琼芳睁着一双大眼,兀自坐在地下,好似傻了一般。
娟儿离开以后,琼芳便在巷中躲了大半个时辰,确信傅元影等人离开之后,方才回
去与卢云会合。只是经此一扰,琼芳却变得闷闷不乐,两人连除夕围炉也不吃了,便只
连夜北上。路上二人甚少说话,卢云本就沉默寡言,小姑娘一旦没了兴致来玩,自是沈
闷得怕人。天幸琼芳带了那只野犬同行,每日早晚给它换名字,有时叫“卢无知”,有
时叫“卢傻傻”,总算还有个说话对象。
二人沿途北进,抵达沧州之时,恰逢初九天公生,正午天气放晴,卢云见道上百姓
手持面盆瓦瓮,各自盛冰接雪,忍不住心下一奇,便怔怔停步下来。
琼芳坐在面担上,一见他停步,便抱起小狗,悻悻地道:“卢黑狗不想撒尿,你干
啥偷懒?”
卢云咳了一声,只是手指百姓,问道:“他们拿着碗盆,却是在做些什么?”
琼芳撇眼去望,淡淡便道:“你是瞎子么?没瞧见他们在蓄水吗?”卢云久不知人
世景况,见了这等情状,自是怔怔无言。琼芳解释道:“连着十年都是这样啊,冬日一
旦酷冷,夏日便要躁热,过得立春之后,很快便要干旱了。”说着又去逗弄黑犬,自顾
自地道:“你也别烦,反正你来日便要溜入深山当隐士,小老百姓是死是活,却关你什
么事了?对不对?卢黑狗?”
琼芳满口讥讽,卢云却只置若恍闻,想起那夜与裴邺的对答,低声便道:“金水桥
畔龙吐珠,少林佛国大旱年。天绝的遗言应验了。”琼芳眨了眨一双大眼,居然不知天
绝僧是谁。卢云也不解释,便又启程离开。
琼芳虽然聪慧,却也不晓得天绝僧乃是昔日四大宗师之一,更是当今大学士杨肃观
的授业恩师。而这两句谒语,更是神僧圆寂前亲手传与卢云的。当时神僧燃烧圣光,焚
地现字,足见身死前兀自万分戒慎,绝不容旁人窥伺盗听。
当年卢云一个心软,意外传出第一句谒语,尔后天下爆发连串灾祸,自永定河畔修
罗挨枪算起,之后玉玺现身、柳门受灭、怒苍被围、乃至于景泰下野、正统复辟,一切
变故全起于第一句谒语。如今相隔十年,这第二句谒语总算才给卢云说了出来,却不知
是否又会有什么大灾大难了。
过得数日,已近元宵灯会,沿途所经乡镇莫不张灯结彩,路上找人问了,已知来到
了顺天府,算来离北京不过两日路程。琼芳自知一到京城,卢云便要依约离去,她心中
烦闷,几次想开口相留,却又不知该如何劝说,心里只是发愁。
这日下午阴雪蒙蒙,二人来到一处丘陵,卢云便又驻足下来,迳自煮起面来了。这
几日大卤面、麻酱面,每日里面来面去,面面俱到,早已吃怕了,琼芳骂道:“又是面
么?
狗都不吃了!“卢云笑了笑,摇头道:”琼姑娘,最后一餐了。“琼芳心下一凛,
方才醒起两人的约定,她接过卢云送来的面碗,心中竟是一片茫然。
一旁小野犬倒是猛摇尾巴,等着饱餐一顿。
风雪止歇,雾气消散,两人坐在山丘吃面,从丘上眺望过去,但见天际一片湛蓝,
里许外一座大城巍峨屹立,看那十一座城门环绕拱卫,隐现八臂哪吒雄奇之态,不消说,
此地正是管掌天下正统、举世瞻仰的国都大城,天威北京。
禁城已在眼前,也该到了分离的时候了。琼芳满心烦乱,那碗面直是不能下咽。想
要找些话来说,却又头绪纷纷,想要拉下脸来求恳卢云,却又找不到台阶。
正烦间,忽听卢云“咦”了一声,他放落了面碗,转身行到一株白桦树下,怔怔沉
思。
那树耸立林间,树皮上隐约有着一记刻痕,看卢云徘徊沉吟,迟迟不走,琼芳见他
举止有异,便也放落面碗,行了过去。只见卢云跪在树下,望着眼前的一处草丘,那树
根处长了几株小花,却也看不出什么异状。
卢云好似若有所思,他轻轻去拨地下泥土,拨得几拨,便又停手不动,神气默然,
有若石雕泥塑。琼芳心头难受,只是凝视着卢云,想要问些什么,喉头却似哽了。她抱
起了小野犬,便又走回面担,自朝板凳坐下。低声道:“小蠢蛋、小蠢蛋,咱们要回家
了,你开心么?”
卢云见她面容愁苦,便也走了回来,眼见那碗面一口未动,便要收起。琼芳心下一
恸,忽然伸手出来,掀住了面碗,咬牙忍泪:“卢哥哥,你为什么讨厌回北京?”
卢云道:“不是讨厌,就是不想回去。”琼芳低声叹气,摇头道:“你太无情了,
我晓得北京里有好多好多人记得你……比方说……比方说……”正要说出“顾小姐”三
字,可不知为何,想起顾姊姊那张清丽绝俗的面孔,就是说不出话来,改口便道:“好
比说…
…好比说……娟儿也记得你……“卢云微微一笑,自白水大瀑起站,沿贵州北上荆
州,数百里路算来,娟儿始终都在队伍里,他自也瞧见了这个小姑娘,颔首便道:”这
小丫头可长大了,出落得好生标致。“
琼芳一听卢云称赞别的女人,心中立生不悦,冷冷便道:“别老记挂人家的样貌,
都快嫁不出去了呢。”卢云笑了笑,反问道:“你俩很要好?是不是?”
琼芳哼道:“那还用说,生死之交呢。”卢云颔首道:“那倒是。她是个小灵精,
你也是个调皮鬼,你俩倒是一对。”琼芳原本板着脸,听得此言,嘴角还是露出了笑,
道:“娟儿以为你死了,你一会儿进京以后,便来装鬼吓她吧。”
说着提起双手,做厉鬼索命状,卢云哈哈大笑,摇头却道:“琼姑娘,莫要为难我。”
听得此言,琼芳心中一酸,自知分离时刻己然到来。她垂下首去,轻轻咬住了下唇。
说不出来怎么回事,和这男子在一块儿,自己全然不必做作,想笑就笑,爱骂便骂,
好似他俩之间有一条丝线,谁也割不断啊……
泪珠像是断了线,一直滚落下来,琼芳两只手只是紧抱着小狗,含泪无语。
卢云见琼芳低头哭泣,却也不便开口安慰。毕竟人生千山万水,各有各的路,谁也
勉强不得。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卢云道:“琼姑娘,时候差不多了。我得上路了。”
琼芳颤声道:“你……你要走了么?”卢云点了点头,看他收走了面碗,取走了板凳,
又将炭盆锅铲一一放回了面担,琼芳呆呆坐在地下,茫然望着卢云忙碌的背影,却也说
不出是什么滋味。
卢云收拾已毕,整装待发,他行到琼芳面前,蹲地说道:“临别之际,无以为赠,
盼你日后幸福喜乐。”琼芳扑入卢云怀中,放声哭道:“卢哥哥!谢谢你带我回来!”
卢云伸手出去,拍抚琼芳的后背,微笑道:“你别谢我。其实卢某自离水瀑以来,
心中始终悲郁。天幸与你同游几日,卢某孤心大慰,说来我才该向你道谢。”
他不再多言,当即反身挑起面担,拱手道:“琼姑娘,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
有缘再会了。”
听得“再会”二字,琼芳嘴角下弯,胸口哽咽,拼死不让泪水流出。她努力伸起手
来,挥手作别,只见卢云向自己一笑,便自转身迈步,飘然而去。
只能这样了,最多只能这样了……卢哥哥走了,自己也该回家了。在那个繁华的北
京城里,还有许多人在等她,颖超、爷爷、傅师范,大家都在等她啊……
走吧,眼前这人姓卢名云,他不是宁不凡,更与自己的情郎毫无干系。大冷天的,
自己为何要杵在这儿,像个傻瓜笨蛋,那不是糟蹋时光么?
脚步声渐渐远去,琼芳也站起身来,她强作笑容,取出了折扇,自顾自地煽着,好
似只有像这般高傲纳凉,她才会如过去十年的那个少阁主,凡事豁达,逢人镇静,什么
都不怕了……
蓝天在上,白云飘过,午后斜阳映照,晒出了地下的孤影。琼芳低头望地,热泪盈
眶,忍不住转过头去,盼能看卢云最后一眼。
空山寂寂,树林里白雪点点,卢云早已走了。
自今而后,分道扬镳。日后自己嫁做人妇、生儿育女,全都与这人无关……
而他是死是活,是否娶妻生子,是否退隐山林,自己也、水远不会知晓……
只能这样了?最多只能这样了?鼻头红了,泪水和鼻涕一起冒了出来,挂在那张睑
蛋上。看似刚强坚毅的琼小姐,其实秉性最是多情,她有很多不忍心……
“不管!不管!不管!”琼芳哭泣跺脚,把鼻涕抹上袖子,跟着起身飞奔,冲入了
林间,大喊道:“卢云!还我钱来!”
眼看卢云还在前面不远,正自低头走着,浑像个老头子。忽听背后野狗追咬,美女
杀来,兀自大喊道:“你别走!我还没收利息钱!”卢云原本缓步离开,一听娇声呼唤,
更是低头狂走,其势若飞。琼芳拼死追赶,大喊道:“不准走!不准走!我要爷爷替你
讨回官职,让你和咱们大家快快乐乐地过日子,你定要和我回家!”
林间面贩心肠刚硬,琼芳越是喊,他的脚步益发快。琼芳自知万难留住此人,当下
把心一横,大声尖叫:“卢哥哥!我要是顾小姐,我这辈子都不原谅你!你这没担当的
废物!”
砰地一声,面担从肩上坠落下来,正正砸在地下,几只青花碗上下震荡,险些摔破
了。卢云站在百尺之外,双手叉腰,慢慢转回身来。两人四目交投,卢云那目光如斯冰
寒,竟是凛若刀锋。
卢云发怒了,小野犬心生感应,立时逃到自己脚后。琼芳心头略感害怕,但转念一
想,大水妖武功再高,也绝不会下手欺侮自己这个弱女,当下把目光反瞪,大声道:
“卢云!你是天下最自私、最小气的大坏蛋!你自以为逃到天涯海角,顾姊姊就会快活
么?你根本没种见她,我明天就找顾姊姊聊一聊!让她晓得你是多么无情、多么无用!”
琼芳破口大骂,卢云目光却甚沈静,他摇了摇头,霎时踏步过来。琼芳见他折返,
内心分毫不感害怕,反而隐感欢喜,她仰起小睑,大声道:“你打死我啊,快啊!我才
不怕你!”
卢云站到了她的面前,神色静默,似在思索如何措词。过得半晌,方才道:“琼姑
娘,你年岁还轻,许多道理还看不透彻。我不求你谅解,只盼你务必遵守信约,莫让倩
……”说到此处,不觉低下头去,拱手道:“莫让杨……杨夫人知晓我的事,好么?”
短短一段话,卢云却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能说完,言中没有忿恚,却只有求恳。
琼芳冷冷地道:“我才不要,你想要我闭嘴,除非打死我!”卢云听她口气甚恶,
一时叹了口气,怔怔抚面,却也无计可施。过得半晌,他挥了挥手,低声道:“算了。
随你吧。”
大水怪心如止水,仍是转身离开,可怜琼芳骂也骂了,损也损了,软硬兼施之下,
仍旧徒劳无功。琼芳自知技穷,急忙改口道:“好啦……好啦!我……我不说便是,不
过你得再替我做一件事。”卢云摇头道:“琼姑娘,卢某能替你做的,全都做了。再会
吧。”
琼芳怕他走远了,赶忙追了过去,唤道:“喂!喂!你别这么小气,我只是腿酸走
不动,想请你送我去护国寺一程,等会儿你爱去哪儿,便去哪儿,我才懒得管。”
陡听寺名,卢云竟是一脸纳闷,他停下脚来,蹙眉问道:“护国寺?那是什么地方?”
琼芳奇道:“护国寺就是红螺寺,亏你还住过北京,怎会不晓得?”
卢云听得此言,方才醒觉过来。护国寺原称大明寺,俗名红螺寺,建于东晋年间,
至今已有千年历史,依山而立,面向红螺湖,向为净土宗胜地,却没想改朝换代之后,
居然改成了什么“护国寺”。
红螺寺只在北郊怀柔县,相距不远,卢云早岁入京时自也曾去游览,他听这个请求
甚是容易,颔首便道:“如此甚好,咱们何时出发?”琼芳叹道:“我哪里敢耽误你?
这就走吧。”放下了小野犬,怜声道:“乖乖好狗儿,畜生不能进去护国寺,自己去玩
儿吧。”看她面色柔和,虽与一只狗儿说话,兀自满心怜惜。
她野放了畜生,便坐上面担,低声道:“咱们走吧。”
卢云点了点头,依言挑起面担,便自放步离开。走不数步,背后汪汪声响,野犬竟
又狂奔而来,一时只在面担旁扑跳挨擦,好似把琼芳当成了铁饭碗。琼芳见它依恋自己,
一时大为感触,竟然红了眼眶,哽咽道:“坏孩子,舍不得走么?”
踌躇之间,居然又将它抱了起来。
卢云一旁来观,已知这个小姑娘秉性温善,要说拿得起、放得下,她只是面子好看,
比起倩兮的果决、银川的忍性,她只有更加拿不定主意。卢云笑了笑,忽道:“琼姑娘,
你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实心肠很好啊。”琼芳默默摇头,道:“别说这些了,走吧。”
两人一犬搭乘面担,便如过往十来日,直朝护国寺而去。琼芳先前哭得伤心,此刻
卢云陪伴身侧,又有野犬陪同玩耍,慢慢悲戚渐减,脸上又有了笑容。几里路过去,路
上行人多了起来,看诸人手提香烛,却是要去护国寺参拜的百姓。眼看已至红螺山脚,
琼芳跳下面担,向卢云借了绳索,自将野大拴于树林之中,跟着一把揪住卢云,喝道:
“咱俩先说好!你没见我走入佛殿里,决计不准走,否则到时一切约定不算,休怪我到
杨家找杨夫人说去!”
她有意来激卢云,“杨夫人”三字说得加倍沉重,要有多刺,便有多刺。卢云颔首
答道:“放心,没见你平安入寺,我也放不落心。”琼芳骂道:“伪君子,假道学,谁
要你好心了!”
二人延道上山,那护国寺背倚红螺山,加上东青龙、西白虎,群山围绕,号称“古
寺深藏”,说来最是幽静不过。只是今日百姓络绎不绝,山道旁树悬花灯,似有什么喜
庆。
卢云醒起日子,便道:“今夜是上元灯会?”琼芳冷冷地道:“当然是元宵花灯了,
难不成还是中元鬼灯么?”一路行去,山道台阶颇见陡峭,四下百姓都是缓缓而上,卢
云内力浑厚,虽然肩扛面担,又加上琼芳的份量,却仍健步似飞,不旋踵便过半山。
将晚时分,终于来到山门前,但见黄昏初月圆,花灯映残雪,护国寺张灯结彩,已
然巍峨在前。游人如织,卢云挤在人群之中,见了门前的一座褐红巨石,上书“红螺寺”
三个斗大红字。看寺名早改,这座大石却是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仍如景泰朝时屹立不
摇。
想来正统皇帝皇权再大,石头也是听不懂。
此时庙外人满为患,那山门内却空荡荡的,全无游人百姓。卢云撇眼去看,只见庙
门广场搭了条阶梯,左右各一僧人提棍守护,不住驱离生人。卢云心下微微一奇,不知
有何古怪,他沿梯望上,却又见了条笔直台道,上铺红毯,长达百尺,一路直抵天王殿。
想来是供贵客行走之用。
卢云见了这等尊贵派头,忍不住眉头深皱,问道:“今夜可有什么大官要来么?”
琼芳淡淡说道:“没错,我姑姑要来礼佛。”琼芳身为国丈孙女,她的姑姑自也是皇家
的人,卢云沉吟道:“你姑姑?她是……”琼芳道:“你在水瀑里住久了,八成没听过
她,她叫做琼玉瑛。天下除了皇上,怕没有比她更大的官儿了。”卢云醒悟过来,颔首
道:“她是皇后娘娘?”
琼芳叹道:“行了,五十多岁的老太婆,别老是想她。再美也比不上我呢。”
当即挽住了卢云,道:“反正我姑姑还没到,咱们左右无事,不如来还钱吧。”
卢云一听钱字便要头疼,愕然便道:“我还欠你么?”琼芳噗嗤一笑,她自上山以
来,始终死板着睑,此刻笑颦忽绽,当真明艳不可方物。听她笑道:“亏你堂堂的状元
爷,居然这般死脑筋。我是要你卖面啊,你回乡不要盘缠么?难不成还要找我借么?”
人无权,尚能活,可要没了银子,便只能去偷去抢了。卢云虽然神功有成,却不是
杀人放火的料子,眼见四下人潮往来,确是个做生意的好所在,便也从善如流,自往一
处僻静树林走去,想来要在那儿摆摊。琼芳见他哪里不好卖面,偏又往无人地方钻,已
是气得笑了,她一把抓住卢云的衣襟,骂道:“真是!那儿只有鬼,没有人!看你这般
性子,真该让你姓琼才是。”
琼楼玉宇的琼,却给戏谑为穷光蛋的穷,以琼芳自视之高,平日决计说不出口。两
人一个拉,一个走,终于停在庙门之旁,琼芳拍手笑道:“这儿人最多,包管你卖个精
光。”
卢云游目四顾,只见此地离红毯台道约莫二十来丈,地处要冲,百姓往来络绎不绝,
真比自己选的地方强上千百倍。他也不多言,便只默默烧水摆摊,等候客人上门。
竹凳放落,柴火已添,卢大人又坐在那儿发呆了。琼芳斜目瞧了一眼,霎时取过竹
凳子,自管站了上去,朝着人潮圈嘴高呼:“众位父老乡亲子妹们,快瞧这儿喔!”
眼看百姓转头来望,男女老幼数达几百,指着自己议论纷纷,琼芳身处人堆之中,
虽说打小活泼,此刻却也不免有些脸红。她咳了咳,低头忖念了几句兜客台词,又道:
“众位乡亲!山东大卤面滋味鲜美,今日光临贵宝地,大家快来吃个几碗,早吃早饱,
再晚便吃不到罗!”
百姓见琼芳生得貌美,本以为有什么好事,待听是来卖面的,无不掉头离开,琼芳
心头火起,忖道:“大胆刁民!今日不骗光你们的银子,少阁主退隐江湖。”
也是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拿起了竹凳子,一路冲入人群之中,先兜兜转了个
圈,跟着小脚轻挑,迳把凳子踢了起来,听她曼声高唱,“山东馒头真正好,大卤汤面
更是宝,不来一碗心头闷,来它两碗心情好……”粉腿前踢后挑,左勾右点,那凳子也
随之飞上落下,好似活了,却是演了一段崆峒派的鸳鸯腿。
美女欢歌载舞,卢云自是大为愕然,众百姓则是满心惊喜。几名儿童彷佛失神失智,
竟也随她跳起舞来了。顷刻之间,面担人山人海,盛况空前,卢云开业一十三年来,当
属今日生意最佳,却也不免最为愧窘,一时拼命纳头来煮,竟不敢多看琼芳一眼。
卢云不可开交,琼芳跳得也累了,眼看等候客人极多,居然权充老板娘,自在那儿
收钱端碗,吆喝排座,忙得不亦乐乎。卢云咳道:“琼姑娘,你怎还不进庙里?”琼芳
做了个鬼脸,道:“我姑姑还没来,罗唆什么?”她凑到卢云耳边,嫣然笑道:“卢哥
哥,我方才的舞可跳得好看么?你还喜欢么?”此刻若要答是,琼芳得了鼓励,难保不
下场再跳,若要答否,说不定她绝不服输,立时就要入场改进,卢云心惊之下,只能唯
唯诺诺,蒙混敷衍。
客人来来去去,不到半个时辰,便已卖了几十碗,琼芳眉开眼笑,捧来了百来个铜
钱,自朝卢云的衣袋一放,哗啦声连响,险些把衣袋塞满了。听她笑道:“瞧,让我做
老板娘,包你开通铺大面庄。”卢云卖面多年,道行居然比不上一个外行人,忍不住苦
笑不语。
正要低头再煮,忽见面摊百姓全数起身,欢容道:“来了!来了!”卢云微微一怔,
便也停下手边事情,抬头眺看。
将晚时分,佛寺里行出一排僧人,行伍整齐,正中一人袈裟绣金,想来是那护国寺
住持了。方丈一出,远处笙竹乐起!袅袅动听,似有什么大人物到来了。
百姓纷纷向前推挤,大批官差呼喝道:“向后让!退开五尺以上!退!退!”
卢云侧目去看,此时差人列队,分立台道两旁,手提威武棒,已将百姓驱开。
转看道前,住持亲来相迎,路旁高高悬起红灯笼,望来阵势浩大,倍觉富贵之气,
卢云心下一凛,便问琼芳道:“是你姑姑来了么?”琼芳微微一笑,自把双手一摊,神
神秘秘地笑着。
卢云摇了摇头,反正事不关己,来人是男是女、官职是高是低,也都是天高皇帝远,
正要低头煮面。忽听欢呼呐喊阵阵而来,百姓欢声雷动,高声道:“四爪金龙!四爪金
龙!”
脚步轻响,面前的台道缓缓走上一人,住持服侍在旁,不敢稍失恭敬。面条在水里
翻滚,耳中鞭炮串响,远处孩童跑闹纵跃,卢云也不由自主仰起首来,望着那位再也熟
悉不过的故人。
定远来了,暮色已临,漫天晚霞,高台上来了第一个大人物。他身形雄伟如宝塔,
面色俨然如神佛,身穿宝蓝镶黄袍,腰系四爪龙金带,昂首阔步,庄严端正,当先从卢
云面前穿了过去。
“大都督!大都督!”台下孩童追奔起跑,随着伍定远的脚步向前而去,人潮追逐、
或跑或跳,欢呼爱戴之情颇真。大都督却不曾停下脚来,只微微抬起左手,略向百姓示
意。
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两边相隔二十丈,却似隔了十年。卢云守在自己的面摊,抬眼
望向昔年旧友,只见他比过去稍胖了一些,前额头发也少了许多,十年岁月凛然如刀,
在国字脸上布下了无尽风霜,刚毅的苦痕,忠直的泪迹,年近五十的定远,他望来已经
老了。
他老了,那自己呢?卢云怔怔含泪,不由自主地抚摸面颊。
迷蒙之间,忽见一名少年晃眼而过,他一身是黑,额绑红巾,腰系红带,旋即追上
了伍定远的脚步。卢云轻轻啊了一声,霎时也已认出人了。
崇卿,他长大了,看这孩子体魄雄健,约莫比定远还高了两寸,五官虽不尽相同,
但那背脊挺直,双目凛然,眉宇气度竟与父亲一模一样。
定远老了,但崇卿却长大了,在这空无的十年光阴里,有许多人死了,却也有许多
人长大了,破不亟待地来到这个大尘世,成为新的英雄豪杰……
往事历历在目,卢云仰望红毯,鞭炮串响中,伍家父子二人一同迈步,一举手、一
投足,神完气足,真龙父子同临凡间,更是引得百姓大声叫好,满是惊叹之情。
怔怔无言间,百姓却又欢呼起来,赫见一名美妇步上高台,手上还牵了个小女孩儿。
那母女俩娇颜含笑,丽质天生,同向百姓们轻挥招手。
艳婷来了,正统王朝的中兴大臣也心想事成了。上天垂怜,有情人终成眷属,她终
于嫁给了定远,两人不只有了英勇粗犷的崇卿,他俩还有了玉雪可爱的小女儿。
心里想到了柳昂天,卢云嘴角抽动,不知该说什么。抑或是说,他不忍心再说什么。
那忠勇爱国的伍大都督,终于娶了端庄贤淑的一品夫人,那一家四口有如神仙眷属,
羡煞了世人。念在往日的恩义,自己怎好再去惊扰他们?责问他们?难道非要运起剑芒
神威,天地万物怒斩一空,这世间才会更好、更完满么?
可以了,就这样吧……
卢云默默无言,低头收拾自己的面担,他别过头去,只见琼芳凝神望向自己,眼中
隐隐带着安慰,眼见琼芳神情如此,卢云忽然醒了过来,不只伍定远一家,后头还有人
要来。
谁呢?谁呢?莫非是自己最不愿见的那一家人么?
眼看琼芳微张樱口,似乎想说些什么。卢云双手发抖,竟尔惊怕起来,顾不得客人
还在吃食,急急忙忙搬走了凳子,便要仓皇逃离,看他非但面钱不收了,连面碗也不要
了。
猛在此时,听得百姓们叫道:“瞧!快瞧!杨郎中来了!京城里最漂亮的杨郎中!”
完蛋了……卢云闻言愕然,手中板凳滚落下来,可怜还不及转头,脚步声乍然响起,
台道红毯行来一名白面书生,看他约莫二十八九岁,身穿白鹇朝袍,手上还挽了个老太
太,卢云一颗心悬起坠下,坠下悬起,可怜他那双腿熬得起白水大瀑冲刷,此刻却在微
微发抖。
绍奇,杨肃观的胞弟,与自己同年登科的二甲进士,上元灯会普天同庆,所以他带
同了母亲,前来护国寺礼佛。
卢云醒了过来,他告诉自己,一定要赶快,必须马上走!牙关发颤之间,卢状元扛
起面担,便要飞奔而逃,奈何人潮如大水,将他紧紧包围,卢云惊怕恐怖,仓皇寻找出
路,正于此时,红毯上传来一声童稚呼喊,道:“爹!娘!快点!快点!你们比奶奶还
慢!”
来不及了……卢云仰首含泪,望着一名男童直奔上台,咚咚声响,孩子奔跑跳笑,
从面前急奔而过。那小童额上系着王佩,活泼雀跃,一路冲得好快,眼看便要超过叔叔
奶奶,忽然一个身影缓缓走上,抢先伸手出来,拉住了那名男童。
身影照人眼来,卢云喉头哽咽,嘴角无言牵动,他在仰望那傲视天下的身影。
夕阳西下,红轮满天,高高在上的他,身穿一品官袍,望来如此尊贵凛然。
他的样貌便如绍奇一般白皙秀气,不同的是他蓄了短髭,望来更加沈稳、更加尊贵,
更加俨然,更加难以逼视,他看来不像是自己认得的人,就像景泰朝的那些大人物,江
充、刘敬、柳昂天以后,就轮到他……
不同于以往的……杨肃观啊……
卢云呆呆望着,红毯上的杨太师拉住了男童,转身向后笑了笑,霎时之间,最后一
个人影上来。那男童急急扑了上去,欢笑道:“娘!你最慢了!”
面担缓缓滑落,砸上了脚背。卢云热泪盈眶,嘴角却含着一抹笑。
十年来的相思慰藉,就在眼前。水洞里日夜祈祷,便是要活着见到她。此刻梦想成
真,终于看着她满布幸福光辉,看着她和丈夫孩子手牵着手,一同走向远方的护国寺,
过着再无烦恼尘烟的幸福人生……
“倩兮……”卢云抬起手来,轻轻笑道:“我回来了。”
面担倒翻,满地都是碎瓷烂碗,百姓纷纷起身惊避,却见卢云揉着自己发烫的双眼,
他哈哈笑着,好似要告诉身边的每个人……
曾经啊曾经,他也走过那红地毯上,他也曾经是大人物啊…………
琼芳回首去望卢云,赫见他呆呆挥舞右手,似是在笑,又像在哭,彷佛想说什么,
可又迟迟没半点声音出来。琼芳心生怜惜,正待过去安慰,猛见卢云向下一倒,已然双
膝触地。
白水大瀑冲刷而来,四面八方恶水包围,十年来所有的浪涛起伏,化作了最后一个
大浪,一举在红螺寺冲倒了他。
琼芳大为震惊,急忙奔去察看,还未来得及说话,却见卢云从怀中取出一条破旧手
巾,双手捧起,迎向空中。
风儿轻轻吹过,吹起了掌心的相思,将那思念寄给不能再见的人。
再会了,刹那之间,路已到了尽头,自今而后,人生了无牵挂。
琼芳呆呆看着,她万没料到卢云会是这幅样子,本以为云会流泪、会悲叫,会有一
大堆话要说,却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神情。琼芳慌了起来,悲声哭道:“对不起!都是我
不好!我不知道会是这样!对不起啊!”
一切都是她起意的……琼芳当然知晓,一年一度的法会就在护国寺举行,今夜今时,
非只满朝文武大臣全都要来,连皇帝、皇后也会来。于是她把卢云带来了,她要让这位
前朝状元勇敢面对过去的一切,只有这样,他才能超脱啊。
超脱了,胸有成竹的琼芳,一刀戳死了卢老板。卢云没有哭,没有叫,也没什么发
泄怒号,双膝跪倒的卢哥哥,他低着头,默默无言,像是被拿走一切的大输家,他已经
死了。琼芳如中雷击,霎时飞奔前去,大哭道:“卢哥哥!你不要哭、不要哭!他们不
要你,还有芳儿要你……”
激昂哭喊间,忽然手腕忽然一紧,给人抓住了。琼芳愕然回头,赫见面前立了一名
威严老者,他凝目垂望自己,神色满是恼怒。
爷爷来了。
“不要……不要……”琼芳哭叫呐喊,纵使双足抵地、她还是硬给爷爷拉走了,正
要拼死挣脱爷爷的掌握,忽在此时,惊见一名女郎拼命向自己眨眼,却是好友娟儿。琼
芳呆愕之间,背脊一片发凉,正于此时,背后响起一声叹息:“芳妹……”像是听到哨
声的小白羊,琼芳愕然无语,她心里再明白不过,梦境结束,她该要回家了。
颖超来了。那双再也熟悉不过的猫儿眼走了过来,黑瞳如镜,照出了琼芳的悲伤哭
叫。
青梅竹马的情郎,那曾经吻过自己、抱过自己,即将娶她过门的恋人苏颖超,他搂
住自己的纤腰,低声问道:“你想去哪儿?”
琼芳泪流满面,低下头来,牵过情郎的手,任凭他牵着自己离开。
便在此时,忽听脚步杂沓,大批侍卫涌入山门,守立广场,金吾、虎林、羽林、府
军四大禁军统领包围红螺山,数达万人。山门外一声尖喊,内侍提气高喊:“众宾拜伏
——”
轰隆一声,爆竹炸鸣,夜空烟火灿烂,听得千百侍卫同声高喊:“皇上驾到!”
我建超世志,必至无上道,历经千辛万苦,诸多大臣前仆后继、冒险犯难,今日今
时,寺外百姓群起欢呼,山门外爆竹声响,普天同庆的正统王朝……终于创建成功!
九五至尊亲临红螺寺,五大学士、六部尚书,暨同眷属百官,诸人不分男女老幼,
全数跪倒在地。琼芳泪水盈眶,却也给爷爷拉着跪倒了。
远远传来脚步声,苍老皇帝越众行出,看他头戴乌纱折帽,双袖缠龙,腰束琥珀金
带分寺门南北,天地万民伏地高喊,同声颂号曰:“愿吾皇万岁!万岁!
万万岁!“大都督恭候殿左,国丈停伫殿右,两大臣一同搀扶正统皇帝入寺,随后
众星拱月,何大人,陈二辅等五大学士鱼贯入殿,五寺寺卿、六部尚书、一十二位侍郎,
大批人马簇拥,夹着苏颖超、琼芳这对恋人,将他们一同带上了那块红毯,行入人间天
堂。
最后一眼回眸,那痀偻的背影挑起面担,早已远离欢喜的天下朝廷,独自行下红螺
山。
“对不起……对不起……”小丫头双手掩面,泪水滚滚而下:“我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纵使曾听说过那两个字,但她确实不曾亲身体会……什么叫做流放…
…
第十章回家
琼芳走、倩兮嫁,定远做大官,肃观夺老婆,便连仲海也砍了自己一刀。
所以啊……在这个家户团圆的元宵夜里,状元爷孤身挑着面担,就这样穿过了浩荡
的永定河大水,独自回到了暌违十年的北京。
随便呀,随便大家干啥呀,豪情壮志早已消磨殆尽,孤守正道的悲郁也随风而散,
卢云的眼角噙着泪水,嘴巴歪歪的,颈子斜斜的,觑着那曾写下无数往事的京城。
北京永定门下,有人敲了敲钢铁大门,听他哈哈笑道:“有人在家吗?卢云回来了
啊。”
没人在家,只有大批行人急急问避,花钱消灾是官府,最难招惹是疯子,谁敢吭气
答话?
“没人啊……”卢云有些失望,他茫然张嘴,脚下跌跌撞撞,宛如孤魂野鬼,便从
永定门下晃了进去。行人纷纷避让,卢云也在走避,他瞧得到行人,也懂得让路,神智
虽然不算清楚,却也不曾错乱到忘却悲伤。
不太知道自己为何回来,但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走,何去复何从,既然什么都不在乎,
那就什么都无所谓了,随便走,任意逛,一会儿买些名产回山东,不枉到此一游啊。
啦啦啊,哈哈啊,卢云摇摇晃晃,迷迷糊糊,口中哼着不成曲调的怪歌,东歪西扭
地向前行走,走没几步,一座大城楼迎面而来,挡住了他的去路。卢云哼了一声,正想
伸脚去踢,忽然他心下一醒,竟然大叫起来了。
是这儿!是这儿!这是承天门啊!这是他卢云金榜题名、大魁天下的承天门啊!
是这儿,是这儿带他走入朝廷,是这儿给他一身华盖,这是个永难忘怀的地方!卢
云突生热血,他啊啊喘气,伸手轻触牌楼,抬望眼,他要瞻仰曾属自己的无上荣光……
咦?
城楼空荡荡,装饰改了。
卢云张大了嘴,仰望着陌生的城楼,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终于垂头向地,转身离
开。
再来要去哪儿呢?好像没地方去了……算了,算了,该回山东了……
正要转身,忽然心下一醒,想到一个好地方。
哈哈!卢云嘴角泛起了笑,几乎要手舞足蹈了。
家啊,他还有个家啊,娶走了他的老婆,打烂他的身子,可他总有那份地契啊。在
家里他可以洗把睑,睡个觉,谁都不能赶走他。卢云高兴地笑了,登时兴冲冲地奔跑起
来。
“可是……可是……”跑没两步,不觉又担心起来。
怎么办?万一世道险恶,人心叵测,要是正统朝不认景泰朝的地契,那该怎么办呢?
傻子……北京没家了,那就回山东啊,万一山东老家地震天塌、沉到海里了,那就
去山西啊,万一山西又改名叫山东,那就去漠北啊,如果漠北也给朝廷掌握了,那就下
地狱呀,如果阎罗王也穿皇帝的衣服,那就上天堂嘛,反正总有地方去的,不是么?
呵呵、咿咿、啊啊、呼呼,卢云一会儿单脚跳,一会儿嘻嘻笑,沿途东倒西歪,一
路穿过了大街,转过那熟悉的巷子,忽然砰地一声,想要回家的卢云脑门一阵疼痛,他
呆呆望着面前坠下的无数砖屑,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咦?本该是道路的地方,多了一栋新房子。
这是谁盖的?这里以前是路,没有这栋房子啊?
卢云一脸狐疑,他摸着脑袋四处去看,赫然间,他惊慌失措,因为四遭的房舍全是
新的,他发觉自己迷路了啊……
华灯初上,月圆照天,在这热闹的元宵夜里,挑着面担的状元爷仰望熟悉的玉盘,
忍不住泪流满面。
堂堂的卢大人在此浴血混战,在此高中金榜,在此结交弟兄,在此仰天狂啸,结果
在这安乐平静的街弄里,他居然不知该怎么去到王府胡同……更不知该怎么回去以前的
家…
…
“大——胆!”卢云一拳砸在新房子上,悲声道:“连凭吊都不准吗?”
砖墙爆裂,石屑纷飞,惊得路上行人纷纷走避。卢云咬牙歪嘴,啧啧啧地挤嘴咂声,
好似只要这样扭着嘴儿,他就不会流泪了,他纵身跳起,身影如同飞鸟,奔上了繁星点
缀的夜空,他张开双臂,像是要朝世人纵惰呼喊……
“瞧!回来了!卢云活着回来了啊!大家快来看啊!”
谁都好啊,安道京、江充、卓凌昭,不管是谁,不管好坏,快快出来一个认识的人,
快啊!
没人回答他。景泰朝能死的,全都死光了,剩下那些活着的,他也都见不着了……
大水怪疯狂奔跑,坠地时终于摔了一跤,满口袋的钱子儿全数洒了出来,像是要欺
侮卢状元,它们在地下绕来滚去,发出嗡嗡声响。
不准走,统通不准走,卢云生气了喔!几百个铜钱滚动,一直朝四方滚去,卢大人
神功盖世,单手扛举面担,大吼一声,飞射而出的人影滚来滚去,卢云滚,面担也滚,
地下黑影翻来覆去,一个又一个铜钱给他卷了回来,没有一个子儿可以逃开他的手掌。
有个坏子儿不住地逃,逃往一张桌下,卢疯子发狂怒叫,四脚着地,直直冲向那张
桌子,形貌如同疯狗,引得满街人众指指点点。
砰,撞翻了桌子。卢云倒在地下,终于抓到了那坏子儿。咿呀一声怒号,掌心奋力
握紧,雄浑内劲到处,那死命逃走的坏子儿登给压得变形扭曲。
“客……客倌,您……您还成么?”
进京以来,这是第一个同他说话的人,卢云低吼一声,抬头看去,一名老板满面惊
慌,想来把他当成了疯子。卢云醒觉过来,他抱头喘息,过得半晌,自把面担放落在地,
坐了下来,抚面问道:“这……这是哪儿?”老板干笑道:“豆浆铺。客官可要来些点
心?”
卢云吞了口干沫,他一路大喊大叫,不免口干舌燥,当即趴倒桌上,喘道:“好…
…
好……给碗豆浆。“那老板凝望面前的怪人,只感心头发毛,却又不敢把人赶走,
他苦笑两声,只得转入内厨,喊道:”老婆啊!客人上门了!“细碎的脚步声响起,老
板娘来了,她行到卢云身边,忽然间只听当琅一声,那碗豆浆竟然打得稀烂,溅得满地
白汁。卢云低头喘息,回头去望,只见那老板娘眼中噙泪,只在低头望着自己,卢云见
了她的脸面,忍不住”啊“地一声大叫,险些摔倒在地。
小红?情兮的丫环,她在这儿?
卢云张大了嘴,抬头看了看店招,那“尚书豆浆”的金字招牌闪耀生辉,竟是如此
的刺眼耀目,逼得卢云举起袖子,遮住了自己的脸面。
不要,不要,不要小红看到自己这个鬼样子,他要躲起来……从人世间里消失不见,
谁也看不至……
小红惊愕悲切,霎时间双手掩面,泪如雨下,转身奔回了后厨。卢云张大了嘴,像
是要等着喝豆浆,脑中一片凌乱,直到咚地一声,小红再次端来了豆浆,奉到卢云面前。
豆浆碗放落面前,卢云嘴角紧紧苦闭,他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两手放上膝盖,身子
不住前后晃动,非但不敢去碰面前的豆浆,更不敢往四遭看上一眼。
十年过去,小姐嫁人了,老爷也过世了,便连小红也出嫁生子了。小红掩面拭泪,
她也不知该怎么说那些往事。泪眼朦胧间,她望着当年的卢公子,什么都变了,唯独他
没变,他还是一样穷、一样莫名其妙,一样悲郁无言。小红见了他这般神态,忍不住趴
倒桌上,痛哭失声起来。那老板满面惊惶,低声道:“老婆,你……你哭什么?这……
这人是谁啊?”
小红含泪苦笑,她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丈夫的问话,面前这人姓卢名云,他是小姐出
嫁以前的未婚夫,这样的称呼,谁能听得懂?
趴下头去,卢云凝望桌上那碗白净泛香的豆浆,这是倩兮的尚书豆浆……杨肃观喝
了四年的尚书豆浆……已成老字号的店面,却是自己生平头一回进来……
卢云两眼眯起,垂首望着那碗豆浆,耳中传来小红的哭声,他很想过去安慰她,可
是他就是吭不出一个字儿……他明白自己如果说话了,他会恨透了那个人,那个缺席的
人…
…那个流放到天涯海角的孤臣孽子……
“卢云啊!”一声尖叫响起,把卢云拉回了尘世,卢云愕然回首,惊见一个女人急
急奔到面前,睁眼瞪着他。她指着卢云的挺鼻子,不住颤抖尖叫:“是你!
是你!“”二姨娘。“卢云忍泪咬牙,低声答道:”我……我回来了。“
“你去死啊,”一柄扫帚当头打来,整碗豆浆全泼上了身。耳边响起了悲愤呐喊,
二姨娘手举扫帚,拼命击打,口中哭喊不休:“都是你!都是你!老爷会死,全都是你
害的!你这杀千刀的,鬼你个正道,你害得我们顾家好苦,居然还有脸回来?你去死!
去死!”
卢云啊啊张嘴,他很想抱住二姨娘,听听她这十年来过的好不好……他想知道小红
的丈夫是什么人……毕竟已经过了十年啊……
扫帚一直打、拼命打,卢云根本不能说话,众人慌忙去拉,二姨娘却抵死不从,哭
叫之间,扫帚当头重重打落,霎时内力反震,帚身断裂,二姨娘也已脱力倒地。她坐在
地下,兀自挥拳大哭:“瘟神!带着你的正道滚吧!求求你饶过我们全家吧!”
几十幅血泪斑斑的正道,带走了顾老爷,留下了无尽的苦难。小红含泪蹲地,安慰
着姨娘。小红的丈夫则是嚅嚅啮啮,望着卢云的眼神满是惊怕,像是怀疑此人染有瘟病。
瘟神孤身坐着,他眼中噙泪,嘴角下弯,凝视面前那翻倒的豆浆碗。
确实啊……这一切都是他的过错,他没有听从仲侮的劝告,也没把倩兮的话放在心
上,所以他弄成这鬼模样。瘟神毒死了自己,毒垮了顾家,一无所有的他,是个彻底的
大输家。
哭声不绝传来,卢云也擦去泪水,他默默挑起了面担,转身离开。
走吧!卢云!你害得她们还不够?你还想要再害人么?
满街喧哗,元宵夜里的京城很是热闹,此时卢云清醒了许多,他不想回家了,他只
希望避开欢欣鼓舞的人潮,早些离开这块伤心地。东躲西藏中,街角一处昏暗地方吸引
了他,那里黑黑沉沉,幽幽暗暗,那里合适输家,可以让他喘上一口气。
大输家孤身行向黑暗,坐在冰凉彻骨的台阶上,门口有只破败的石狮子,坐在那儿
陪他。
本来是一对的石狮,现下却只剩下一只。本来是一群的英雄,现下也只剩下这一个。
卢云眼神黯淡,朝那威武的石狮挥了挥手,石狮子也向他笑了笑,卢云嘴中喃喃自
语,软倒在地,仰望着早已破败的大宅。
血红破败的门梁,上头有一幅匾额,污金泥字灰脏蒙尘,上头写道……
“征北大都督府?”卢云大惊失色,他急急爬起身来,仰首抬望,那门上的匾额虽
已蒙尘,却掩不去“善穆侯”的烫金身分,确实是这儿,这儿就是那辉煌一时的柳门大
宅啊……
“上苍!”卢云热泪盈眶,双手紧紧握拳,“我真的回来了!”从贵州水瀑出发,
沿着那最后的旅程,他终于回到了十年前启程的第一站,他真的回来了啊!
“有人吗!里头还有人吗?”卢云槌向大门,嘶哑呼喊,碰地一声,虚掩的大门摔
落地下,惊醒了栖息院里的野猫老鼠,黑洞洞的院子里飘出秽气,到处都是虫鼠窜逃。
颤步入门,曾经辉煌显赫的花圃不见了,只有满地杂物臭屎,那是街坊扔进来的。
整面墙全给砸坍了,地下黑漆焦炭,看得出来战火曾于此地焚烧。
这是谁干的?这是景泰皇帝做的好事,还是后来的武英皇帝下手糟蹋的?找不出答
案,他也不想找了,反正人都死了,纵使天地万物杀一空,那又能如何呢?
“有人吗?还有人吗?”卢云热血沸腾,啊啊大叫,他想要找到同伴,哪怕只有一
个,只要有一个就好。寂寞孤单的卢云疯狂飞奔,他踢倒脏瓮,踩过臭屎,在满地杂物
中闯出了一条路,直奔厅堂而去。
面前有一个大洞,脚下有崩塌的石块,卢云来到了厅堂,他四处望着,双手挥舞,
尖叫道:“有人吗!有人吗!”
陡然之间,他听到了熟悉的笑声、说话声、讽刺声,打水声……人群来来往往,眼
前有仲海、肃观、定远、侯爷……有军人、武将、婢女,朋友、婴孩、上司……
好多好多人,全数不见了,四下一片沈静,远处猫头鹰不住夜啼哭叫。卢云呆呆傻
笑,原本激动无匹,此刻却又垂头丧气,他不再呼喊,只低头向前走着。
漫漫长路犹在眼前,什么时候才会走完呢?大输家萧索苦笑,神气悲凉,他恨不得
能被二姨娘打死在地,省得受这无穷无尽的煎熬……:凭着十年前的回忆,他穿过了脏
臭破败的花圃,来到了一处地方。
怔怔仰头,木然凝视,忽然间,卢云口中啊啊地叫了起来。
大书房有光!柳侯爷的大书房里有光啊!
有人活着!一定有人活着!卢云大声喘息,却又不敢再叫了,他的叫声如此悲哀,
连鬼也会吓跑,他要小心翼翼,一溜烟地跑进去,只有这样迅雷不及掩耳,他才会看到
同伴啊……
鬼鬼祟祟到了房门口,偷偷摸摸窜了进去,卢云躲在房里,偷眼打量四遭。
月光明媚,照得眼前一片温柔。地下蛛网泥灰,屋内大致完好,那张大桌依然正对
着自己,屋内仍旧摆着那四张木椅,观海云远的座席,一切都没变。
卢云心情紧张,低声轻喊:“有人吗?侯爷,卢云回来了啊!”四下幽静,无人回
答问话。卢云并不死心,他提起了嗓子,细声再喊:“有人吗?快点出来啊!”
卢云呆呆站立,他还是没听到声响,陡然间,卢云生气了,他大吼一声,振臂高呼
:“出来!出来!全部出来!卢云活着回来啊!”
内力威震,激得屋瓦门窗喀喀作响,泥沙更是飕飕而下,洒得卢云灰头土睑。
回音渐渐远去,夜阑人静,元宵夜里月光明,温柔地拢着卢云。那心疼文曲星的月
神姑娘,温柔地向状元爷诉说,别喊了……就算喊得嘶哑,这儿也不会有人回答你……
卢云静默无声,转头瞧了瞧那四张椅子,他缓缓把面担放落下地,面色肃穆,行向
自己惯坐的那张椅子,低头就坐。
啪,木椅碎裂,状元爷摔倒在地,他撑开四肢,东滚西翻,终于放声大笑起来。
醉了、还是醒了,状元卢云啊,人家是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你呢?
你十年一觉梦醒,你又赢了什么啊?
卢云笑着滚着,更多时候是拿着脑门去撞地板,看看能不能撞晕过去,可怜卢铁头
神功盖世,额角似钢,非但撞不死,连撞晕都难。在口涎横流,手舞足蹈的将疯时刻,
身边传来幽幽叹息。
月神降临,她柔声啜泣,轻轻向自己靠来,呼唤道:“卢云……卢云,别伤心……
别伤心……”
卢云张大了眼,转头望去,黑暗中光芒亮起,屋内燃起了一盏孤灯。灯旁叠腿坐了
一名美艳姑娘,她眼中含泪,向自己张开双臂,轻轻地点了点头。
“胡姑娘?”卢云张大了眼,瞬间坐起身来,在这倒楣的一天,他终于遇到了第一
个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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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ss you Dev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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