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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uckyboy (放假了-工作-睡觉), 信区: emprise
标 题: 第一章 天涯共此时
发信站: 听涛站 (2002年07月30日10:32:51 星期二), 站内信件
打开衣箱,陈腐的发霉味儿冲鼻而来,凑眼望去,入眼的是件大红袍。金线绣花,喜气
洋洋,那是去秋攒花宴的衣裳。天下间除开一甲状元,无人能穿。
卢云将状元袍抖了抖,拍落了上头的灰尘,双手捧开。他再次伸手出去,又往衣箱掏拿
,这回取出了一件官袍。看那胸前绣着一只鸟儿,这是件朝觐礼袍。
文武百官最重品级,服色记号万万逆乱不得。所谓“文禽武兽”,便是说文官以禽别品
,武官以兽做秩。一品仙鹤,二品锦鸡,三品孔雀,皆珍禽大鸟也,专供膜拜赞赏。再
看四云雁、五白鹇、六鹭鸶,皆益鸟也,倒也能帮着吃些蝗虫蛀虫。最后看垫底的彩鸂
、黄鹂、鹌鹑……这些小鸟啾啾鸣叫,悦耳动听,那是让皇上听来高兴的。
看这袍上绣着彩鸂,正是自己这个七品知州的朝觐礼服,自去年返京述职后,再没碰过
半回。卢云拿着手上的官袍,嘴角泛起了苦笑,上三品是拿来给人看的,中三品是用来
办事的,可这彩鸂么……卢云叹了口气,他十年苦读圣贤书,可不是为了在皇帝面前啾
啾唱歌,翩翩起舞。彩衣娱圣这等事,他可做不来。叹息之间,随手将鸟官袍一扔,丢
上床去了。
再往衣箱掏拿,霎时眼前一亮,终于找到了他要的东西。
阳光透入窗儿,照得那件衣衫隐隐生辉,如梦似幻。
一面东风百万军,当年此处定三分。手上拿的是件铠甲。一时之间,耳边人声马鸣,内
心战志激昂,彷佛回到了西疆战场,自己足跨骏马,手提长枪,正于万军之中放手一搏
。
卢云望着手中的铠甲,慢慢回过神来。几年安逸下来,没想这身铠甲朽旧成这模样。看
那胸甲锈蚀,肩铜泽绿,实在不能看了。他摇了摇头,取了牛油出来,就沾着棉花,只
在细细擦抹。自西疆归来后,还没上阵打过仗,也该把戎装清理一番了。
细心擦着,翻转了盔甲,见到了背后的一处箭孔。
那道箭痕透甲而入,依稀可见当年弓箭之利。卢云轻轻抚摸破孔,脑海中浮起一张秀美
高贵的脸蛋儿。
银川公主……
往事历历在目,回思那生死相依的几日,天山激战、大军厮杀、林间分手,好似昨日才
发生过。
“但愿老天有眼,你与顾家小姐有情人终成眷属,待你成婚之日,请人稍信过来汗国,
我自也替你欢喜。”
当年两人分离之时,公主便曾为自己诚心祝祷。言犹在耳,如今人生真个否极泰来,自
己非但贵为一甲状元,更与心上人定亲,一切真如公主金口,半分都没差。
卢云擦着盔甲,默默思念远在异乡的佳人,莫名之间,泪水便已盈眶。
※ ※ ※
往事一一飘过眼前,手上铠甲也已隐隐生辉。卢云舒了口长气,缓缓放落手上棉花,便
要开始着穿戎装。
摘我乌纱帽、宽某青禽袍、除余书生巾,脱那一身文弱装,方知原本英雄貌。
卢云赤着上身,望着镜中的自己。他深深吸了口气,低下头去,从抽屉中取出一道公文
,低声读道:“查怒苍群小据山作乱,秦匪仲海率众犯事,为祸多端,不日侵州犯界,
着长洲知州卢云即刻北上河南,听从调遣,不得有误。”
卢云闭上了眼,将公文放了下来。
怀庆店里的残废儿,雪地里孤身离去的背影,如今终于找回自己的人生,再次引领万军
,与天同高。知己东山再起,说来真该替他高兴才是……
只是故人这回选择的道路,却成了一道十万火急的公文,朝自己的衙门火速送来……
卢云睁开双眼,蓦地一声轻啸,满心激昂中,正拳击出,震脚踏下,碰地一声大响,竟
将盔甲震得跳将起来。这招正是“拳腿双绝”,当年西疆大战的救命绝招。
“无绝心法”还算使得,“无双连拳”也有模有样,拳脚还不算生疏,看来这几年虽在
官场度日,却没忘了昔年志向。
卢云向镜中的自己点了点头,彷佛眼前这人无所不能,凭着一身忠肝义胆,终能扭转乾
坤,为万世开太平。
※ ※ ※
自唐代以来,天下读书人便分两大宗,一称山东经生,一称江南文士,两者一北一南,
一通经史,一擅诗词,各有所长。看卢云北方出身,性刚好直,自属山东经生无疑。
这些年来南方人物独占鳌头,金榜题名者大大多于北方,卢云这帮经生中举倍难,平日
便只能耕田维生,苦待出头之日。长年贫苦煎熬之下,虽练就了满身筋肉,却也造就了
一身愤世嫉俗的死硬脾气。
论灵性,山东经生不比江南大理的人情秀巧,讲才气,更不及苏扬两州的文章耀眼。差
堪一提的,恐怕便是那打死不低头的硬气,与那下田农耕苦熬出来的铁骨。
果不其然,看卢云这位状元高头大马,体格精壮,将那束带环腰,重盔厚甲一一戴上,
腐儒书呆拿起腰刀,狠狠往刀鞘一插,霎时摇身一变,成了个虎视鹰扬的大丈夫。
穿好了军装,大踏步走到内厅,顾倩兮与小红已在相候。顾倩兮走了过来,眼望着情郎
,日光照上黄甲,胸口护心镜闪耀,更显得英姿勃发。自两人相识以来,这还是第一回
见卢云身着戎装,没想衣着一换,文诌诌的书生竟有这身男子气概,让人不觉多看了两
眼。
卢云见这对主仆目不转瞬,只在看着自己,忍不住奇道:“怎么了?有何不妥之处?”
顾倩兮心头有些异样,脸上起了羞红,别过头去,轻声道:“没事。”
卢云不觉有异,只喔了一声,自问小红道:“洪捕头他们到了么?”
那小红平日专见卢云无病呻吟,早把他当成腐儒一样,哪知此刻与未来的姑爷目光相触
,忽尔脸红心跳,满脸娇羞间,只是低下头去,竟没回答卢云的问话。
卢云咦地一声,有些纳闷了。他却不知此刻自己气象一新,左悬钢刀,右挂箭袋,满身
钢盔铁甲,不过往厅里一站,便似凛然生威,小红这个小丫嬛哪里敢与他目光相接?一
给他的凤眼盯住,芳心早已怦怦乱跳,全身更是酸软无力。
卢云满头雾水,当小红耳背了,他用力咳了几声,再次问道:“洪捕头呢?”
小红忸扭捏捏,细声道:“洪……洪捕……那个头在外……外面……”
卢云听她一句话说得歪七扭八,好似口吃一般,更感奇怪,他满心疑惑,便往顾倩兮看
去。顾倩兮看入眼里,忍不住也笑了,她走到小红身边,羞了羞她,道:“好羞呢,话
都说不清楚。”当年身在扬州,小红何等威风,如今却身子发烫,两腮火红,低声道:
“婢子看卢……卢大人好生威武,心里有些……有些害怕……”
顾倩兮面带微笑,伸指在小红面颊上轻轻刮了刮,算是小小惩戒。
顾倩兮生性大方,从不是个小气姑娘,更非善妒之人,情郎能令女子仰慕心仪,她只会
欢喜自得,绝无吃醋忧虑之情。也是为此,每回她以公主的往事取笑情郎,从来是骄傲
多于妒嫉,一切只在自信二字。
※ ※ ※
府中虽然温馨,其实天下情势极其严峻。兵祸将起,朝廷为挡怒苍军马,早已号令朝廷
群英齐聚河南,为少林高僧助阵。卢云乃是柳门大将之一,自也接到了朝廷圣旨,此际
便要由长洲启程出发。
顾倩兮缓步行上,亲手为卢云整理胄甲,她俯身弯腰,替心上人把刀鞘环扣锁紧,这还
是她生平第一回触碰兵刃,不免显得有些手忙脚乱。卢云见未婚妻替自己做这些琐事,
心里有些怜惜,握住玉手,道:“别忙,我一会儿就走了。”
顾倩兮回握他的手掌,柔声便道:“此去务必珍重,朋友情义固然要紧,但自己的性命
前程更是要紧,你定要平安归来。好么?”
顾倩兮是兵部尚书之女,这几日早把详情打听过了,此行朝廷起兵十万,远征怒苍,说
来大占赢面,反贼想要以寡击众,恐怕大是不易。说来军情并不吃紧。顾倩兮自不担忧
。
其实便算朝廷吃了败仗,顾倩兮也不会害怕,凭心上人与敌方首脑的私交,便算兵败被
俘,性命也无危险。唯一让她放心不下的,反而是卢云那身脾气,此行出征,龙蛇混杂
,倘与那些奸臣小人犯冲争执,说不定会惹上事端,那才是真正让人发愁的事。
卢云见顾倩兮凝视自己,目光隐带忧虑,他轻抚秀发,温言道:“你别烦恼。此行有杨
郎中做咱们的主帅,他办事一向俐落,不会出什么乱子的。”
想起杨肃观那张俊脸,顾倩兮登时松了口气,她与杨肃观相处年余,自知此人性情沈稳
,精明多智,有这人领军,自己的心上人定能平安。顾倩兮稍感安心,颔首道:“小心
使得万年帆。不管怎么说,谨慎些总没错的。你知道……咱们中秋时就要……就要……
”
卢云抱住了她,微笑道:“咱们中秋时便要成亲了,我怎会忘了呢?放心吧,就要成家
立业的人,不会贸然犯险的。”
※ ※ ※
两人说过了话,卢云便与顾倩兮同到外厅。知州大人携眷出来,厅上两人立时起身相迎
。其中一人面貌凶猛,身穿官差服色,正是衙门属下洪捕头,另一人却是个军官,看他
面长如马,却是当年护驾和亲的那位李副官。
当年众人西疆归返,各有各的际遇,看半年后卢云高中状元,秦仲海也升任禁军统领,
这李副官终也得了封赏,官拜九品都尉,这几年只在江夏驻防。只是没想两人这回见面
,居然是托了秦仲海造反的福,说来真让人唏嘘不已。
卢云尚未坐下,那洪捕头立时秉道:“启禀卢大人,巩师爷交代属下,说他一会儿有件
东西要呈给知州,请大人相候则个,别急着走。”卢云哦了一声,那巩志是自己的师爷
,前两日早将州政托付给他,大小事井井有条,却不知启程在即,却有何事要他相候?
卢云此时官居知州,行事多少也有些派头,便只微微颔首,示作会意,跟着自行走向李
副官。待见这位同侪神色郁郁,料知李副官烦心军情,当即拍了拍他的肩头,安慰道:
“李兄别愁,咱们这趟是去做和事佬的。打不起来的。”
李副官自从接到令书以来,想起要与昔日上司开打,始终愁眉苦脸,听得此役另有内情
,心下立时一喜,忙道:“大人此话怎说?”卢云庄容道:“杨郎中修了封密函过来,
说他师父有意与怒苍山和谈,只要调解得当,双方各做让步,这仗未必打得起来。”
李副官啊了一声,细声便问:“听大人的意思,难不成朝廷有意招安?”
卢云缓缓摇头,道:“详情我也不清楚。不过杨郎中信中交代,咱们只需盯紧江充那厢
人马,别让他们无端开启战端,其余事情少林寺自有折冲。”他顿了顿,又道:“无论
朝廷奸臣心意如何,有杨郎中主事安排,加上侯爷与诸位大臣的力道,此战必有转机。
”
顾倩兮顺着话头,接口道:“正是如此。便算他们几位大臣使不上力,朝廷里还有我爹
爹帮着,只要那位秦将军真个有心投效朝廷,有众大臣一齐作保,事情定有转折。”
顾嗣源乃是兵部尚书,说话自有份量,满厅人众都松了口气。非只小红、洪捕头等人大
感心安,便连李副官久历沙场,此刻也是连拍心口,料来都放下了心中重担。
李副官哈哈大笑,正要接口,洪捕头已咳了一声,低声道:“李大人,您还没拜见顾大
小姐吧?”眼看李副官满面茫然,洪捕头附耳过去,低声道:“顾小姐是未过门的太座
知州,又是兵部尚书的千金。军爷可得小心伺候着。”
李副官望了顾倩兮一眼,当场哎呀一声,道:“我可粗心了,该死!该死!”顾倩兮名
门出身,李副官的官碟上还盖着顾嗣源的大印,便不看卢云的面子,自己也该拜见。忙
向顾倩兮躬身哈腰,道:“末将拜见顾大小姐,知州小姐佳偶天成,珠联璧合,这里向
您贺喜了!”
顾倩兮回了一礼,嫣然笑道:“多谢李爷金口。小女子常听知州大人提起军中往事,都
说李爷英勇非凡。今日一见,果然是忠义大将的气度。”
李副官草莽出身,不曾读过什么书,一听美女称颂,便即飘飘然起来。笑道:“卢大人
过誉了!当年护驾和亲时,他卢大人那才叫神勇哪!看他万军之中狂战番僧,把咱们公
主娘娘抱在怀里,一路翻山越岭,不眠不休,真个让人佩服万分!小人不过躲在阵里射
射弓箭,哪比得上卢大人的万一啊!”
眼看李副官比手画脚,说得口沫横飞,顾倩兮也连连称是,只是这个马屁却把卢云的俊
脸给拍肿了。他脸上青红不定,咳了几声,道:“时候差不多了,咱们该启程了吧?”
李副官哈哈笑道:“军马早在城外相候,只要知州高兴,随时都可以出发。”
众人正要出门,忽听一人叫道:“知州大人留步!”卢云尚未回话,只见厅门匆匆奔入
一人,抹汗道:“幸甚,幸甚,总算没误了事儿。”看这人神色匆忙,手上捧着一柄宝
剑,正是巩志。众人见他携剑入府,不由一怔,都不知他的用意。
正猜测间,巩志两手捧剑,弯腰躬身,沉声道:“此剑名为“云梦泽”,家师听闻知州
即日远征,特以此剑相赠,还望大人笑纳。”巩志的师父便是欧阳南,此人铸剑之术名
闻天下,极见精湛,众人没料到欧阳老爷如此多礼,都是暗暗纳罕。
欧阳南如此诚心,卢云自不免受宠若惊,只是他精擅“无双连拳”,不闇用剑,再加接
任知州以来少涉江湖之事,想起自己剑法如此粗疏,怎好暴殄天物,糟蹋人家的宝贝?
摇头便道:“宝剑赠烈士,我的剑法稀松平常,切切菜或还使得,怎能用得这般神物?
”
巩志早料到卢云必会推辞,自也不觉诧异。他向顾倩兮望去,道:“大小姐,此剑切金
断玉,实乃护身利器,知州大人随身带着,凡事趋吉避凶,有利而无害。”
顾倩兮听了宝剑足以护身,立时留上了神。她与卢云两地相隔,分离多年,好容易相聚
了,对心上人自是爱渝性命,只要对卢云有利的事,便要她倾家荡产的维护,也是甘之
如饴,何况是人家送来的一片诚心?当下走了过来,低声嘱咐道:“人家欧阳老爷专程
送礼,怎好推托什么?快快收起吧。”巩志听了这话,自也忙着帮腔:“知州大人望重
乡里,战场上若有闪失,我等定会痛心疾首,深以自责。这是家师的一番心意,还请收
下吧。”
卢云听顾倩兮这么一说,自也不好推托。再看巩志的模样,好似自己若要推辞不受,他
便无法回去向师父交差,卢云这些年也学了不少人情世故,铁头书生的模样收拾了不少
,当下咳了几声,便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请师爷传话回去,便说下官拜领盛情
,当用此剑自卫防身,绝不辜负老爷子的一片厚爱。”
巩志大喜,道:“谨奉宝剑,望知州旗开得胜。早日平安归来。”说着捧剑过肩,连剑
带鞘交到卢云手里。卢云单手接过,掌心微微向下一沉,心下登时一凛:“这剑好重。
”
众人围拢过来,各自细看赏玩,只见剑鞘乌木所制,通体黑褐,既无花纹缀饰,也无剑
穗连附,形状朴素,好似黑黝黝的一根大木头,不知有何高妙之处。巩志见众人各有疑
惑,忙来解释道:“此剑长四尺二,只因剑身锋锐,剑光若水,宛如大泽之美,家师遍
查古书,终以“云梦泽”名之。宝剑难得,还望知州大人试剑。”
卢云更不打话,登即拔剑出鞘,只听嗡地一声,堂上精光暴现,果然剑刃若水,映得大
堂流光隐动。众皆大惊,赞道:“真好剑也!”卢云看在眼里,自也暗暗称异,他提剑
虚劈,陡听呼地一声轻响,彷如流风轻送,足见剑刃之柔之韧,已达极境。
原来这剑来历不凡,正是“剑神”卓凌昭留在铸铁山庄的五件兵器之一。当年洪武天炉
重起神火,铁精为骨,终在当朝第一炼铁师手中打出十多柄兵刃,其中一柄王者利器,
便是旷古绝今的“神剑擒龙”。后来卓凌昭试剑出招,虽然毁去了大批兵刃,但铁精造
出的利刃极多,终于还是留下了五柄完好无缺的,便一一让欧阳南打出问世。这柄剑便
是其中之一。
这“云梦泽剑”曾被误认为“擒龙”,一旦出鞘,如同出水芙蓉,极尽光彩夺目,此剑
若在天下排名,定在前十之列,无论是点苍镇派之宝“赤龙”,抑或是神刀门的“天雄
”,全都无法相提并论。只是巩志知道卢云性子刚直,定不喜此剑与卓凌昭的渊源,此
刻便隐瞒不说,以免他又弃而不用。
卢云正要还剑入鞘,忽见巩志伸手入怀,取了个信封出来,塞入卢云手里。口中低声道
:“这封信拜托知州大人。”卢云见他模样鬼鬼祟祟,一时颇感错愕,他随手接过信封
,见弥封处写着“乞转铁牛儿欧阳勇”。忍不住咦了一声,不知巩志用意为何。
巩志满面殷切,附耳贴身,低声道:“这位欧阳勇是我师父的儿子。他昔年受奸人所害
,以致误入歧途,投上山寨。至今离家已渝三十年。我师年岁已老,日夜悬念爱子近况
,却又找不着门路送信问讯,还乞大人可怜他老人家一片爱子痴心,成全则个。”
卢云听了这番情由,心下已是了然。当年朝廷一场大祸,不知拆散了多少人家,卢云也
曾听青衣秀士提过,那时欧阳家的大儿子受“洪武天炉”一案牵连,硬遭鸠毒喑哑,充
军流放,想来不堪朝廷荼毒,便也投上怒苍山去了。卢云虽是朝廷命官,但他性情耿介
,深恨奸臣为恶,面露悲悯之余,点了点头,便将信封揣入怀里。
巩志见他慷慨相助,丝毫不以反逆之意,一时满面钦仰,拱手道:“知州仁义之名,小
人见识了。”卢云拍了拍他的肩头,低声道:“师爷何出此言?卢某是儒生,不是刀笔
吏。”
他怕众人起疑,当下不再多说,自行转过身去,朗声道:“蒙欧阳老爷赠以宝剑,有此
神物照拂,卢云此行必定平安而归!”
在李副官、洪捕头的叫好声中,顾倩兮已盈盈走来,两人双手交握,相视良久,彼此虽
无只言词组,但一切爱意眷恋,尽在不言中。
洪捕头、小红等人望着两人的神态,嘴角都泛起了微笑。只有巩师爷一人眉心深锁,他
把目光撇开,转望窗外,只见乌云遮日,随时要起暴雨。
天有不测风云,此去少林,恐怕艰难无比,知州大人,您要多多保重啊……
※ ※ ※
雨云横亘南北,万里江山都为之笼罩,黑影重重,京城日月无光,明明是午后时光,此
际却黑沉沉地彷如深夜,大都督府点起了烛火,更显得天色的阴森。
“嘿,看那模样,八成要下雨了。”这嗓子带着湖北口音,调子拖得慢长长,看那说话
之人生得张圆圆胖胖的大脸,正是柳昂天的头牌护卫,武当出身的韦子壮。
一旁坐着高大男子,右手戴了个铁套,却是伍定远。他看着阴霾天色,皱眉道:“这可
烦了,这两日我还得出京,路上可别积水才好。”
话声未毕,轰隆一声巨响,窗外暴闪亮光,众人惊呼声中,只见天际闪电飞来,如同神
龙探首,正爆在京城半空,刹那间染白了天地万物。
雷神咆哮,巨响轰然,天边大雨坠檐,啪哒哒地甚是密集。
“啊呀!”
雷声隆隆中,一声稚嫩惊呼在厅上响起,只见小小孩童往伍定远怀里钻去,径自发起抖
来。伍定远拍着背心,安慰道:“莫惊,打个雷而已。”韦子壮见那孩子好生胆小,不
由取笑道:“真是的,快十岁的人了,怎还怕打雷?过来,给韦伯伯瞧瞧。”
伍定远将那孩童轻轻拉开了,温言道:“快过去,见过韦伯伯。”
窗外暴雨如瀑,天边雷电轰闪,那孩童兀自害怕,皱着一张黑炭脸,低声唤道:“韦伯
伯。”
韦子壮望着眼前干瘦的孩子,嘴角不禁泛起了笑。那时伍定远从长洲返京,没带个如花
似玉的老婆回来,身边却多了个干瘪瘪的小鬼。看他好生疼爱这儿子,还特地找了算命
先生,为儿子取了个堂堂正正的好名,叫做什么“崇卿”,想来伍定远望子成龙,定也
想义子好好读书,日后学着卢云的路子考试应举,没准也能弄个功名什么的。
韦子壮正要逗那孩子,忽听脚步声响,大雨飞洒入厅,几名家丁忙去关窗掩门,韦子壮
猛地暴喝:“甭关!一会儿闷!让厅上几扇窗开着。”
暴雷也似的吼声传过,家丁赶忙照办,改置干布于窗边地下,韦子壮嗯了一声,甚是满
意,忽觉身旁那孩子不住发抖,一双大眼盯着地下,直似泪眼汪汪。韦子壮醒觉了,自
知惊吓了孩童,他从怀中取出一锭小小元宝,塞入那孩子手心,温言道:“别怕,韦伯
伯是在管教他们,不是凶你,懂了么?”
那孩子嚅嚅啮啮,手上捧着元宝,也不知该不该收起,便往伍定远望去。
伍定远捕头出身,向知人情世故,微笑便道:“伯伯打赏,还不快道谢?”那孩子又惊
又喜,忙把元宝捧过头顶,慌乱间跪在地下,叩首道:“谢谢伯伯。”
韦子壮一把将他拉起,笑道:“真是乡下孩子,一个元宝便让你磕破头了,可别让人看
了笑话。”他手指厅角一名婢女,温言道:“跟那位姊姊玩儿去,伯伯和你爹爹有事要
谈。”
那孩童哦了一声,转头望去,只见那婢女满面笑颦,模样甚是亲切,这孩子一向害羞,
虽看姊姊貌美,仍不敢与人家多说一字半句,自管缩身低头,任那婢女携手走了。
大雨稀沥沥地下着,到处都水蒙蒙的。那孩子随婢女离开,偌大的花厅更无人声,水花
四溅,院中一片雨景,衬得大堂加倍寂静。十来张桌椅空空荡荡,此时只伍定远与韦子
壮二人对坐,望来倍觉幽深。
伍定远两手抱胸,凝目望着空旷的大厅,满心寂寥间,只在怔怔出神……
一年之前,对面的大位上端坐一名威风老者,左手陪坐一名俊秀公子爷,右手椅上跨着
条凶猛虎汉,再看那耿介书生、刚直捕快,各在下首相陪,众人欢笑吵嚷,好不快活…
…
雨水声哗啦啦地响着,脑海中的那幅景象也渐渐淡去,现下厅上冷清寂寥,眼前除了韦
子壮那张胖脸,再也看不到旁人。伍定远伸手抚脸,叹了口气。
韦子壮见他目光呆滞,忍不住咳了一声,他取起了茶碗,问道:“什么时候过去少林?
”
伍定远觑着厅心,淡淡地道:“明儿吧。”韦子壮喝了口茶,颔首道:“早些过去帮手
,怒苍再起,那可不是闹着玩得。”
伍定远神态萧然,自顾自地望着院中的暴雨。雨花四落,院里水珠倒弹起来,从这儿看
去,彷佛成千上万人立的小小兵儿,正在院中列阵激战。
砍吧、杀吧……天下群雄会少林,此战会是什么下稍呢?奸臣当道,英雄豪杰却要互相
凶杀,连自己都要下这苦海,世上还有谁能自外这场混局?
国破山河在,尽管战火尚未腾烧,便已毁去无数家园。念及那位佳人,伍定远忍不住感
伤,他这些时日辗转难眠,心中悬忧挂念,只要想起她下落不明,便似如坐针毡。
眼前浮起艳婷那张端鼻樱口的雪白脸蛋,伍定远伸手掩面,手掌下的大嘴轻轻抽动。
“艳婷……你在哪儿啊?”
九华山惨遭正道人物围攻,青衣秀士弃山远走,艳婷、娟儿两名少女下落不明。消息传
来,惊得他寝食难安,半个月来到处奔波打探,却还是找不到佳人芳踪……
※ ※ ※
“定远,你来了?”
一声威严问话响起,赫然打断了伍定远的沉思。抬头看去,只见一名老者身着缓袍,正
从内厅走将出来,正是柳昂天来了。伍定远赶忙起身,拱手道:“侯爷。”
柳昂天微微颔首,示意伍定远坐下。看柳侯爷好生福气,尽管称病不出,身边仍见群美
服侍,左首一名女子四十来岁,正是四姨太。右首侧一名女子容貌清丽,三十上下,却
是小妾七夫人。伍定远凝目看去,见她肚腹隆起,竟已身怀六甲,当有七八个月的身孕
。
在这乱世之中,居然还有喜事?伍定远又惊又喜,忙问韦子壮:“七夫人有喜了?”
韦子壮尚未回答,柳昂天已然哈哈大笑,道:“当然是有喜了,还能是胖了么?”看七
夫人面红过耳,颇见娇羞。伍定远急忙起身,躬身拱手道:“卑职恭喜侯爷了!”
柳昂天哈哈大笑,颇见得意。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柳昂天六十好几的人了,此番
老当益壮,床第上虎虎生风,自然要大肆宣扬一番,伍定远又惊又佩,这声道喜更见诚
挚。
柳昂天畅怀大笑,其状甚豪,大堂上便响起了无数回声。伍定远听在耳里,不免又叹了
口气。此刻喜事临门,若照往昔模样,柳门定会热闹非凡,看顶头上司老蚌生珠,秦仲
海如此捣蛋,还不第一个带头作乱?不把临老入花丛的丑态加油添醋来说,定不甘休。
柳昂天受了捉弄,自也会作势打人,再看杨肃观周到,定赠名贵药材,卢云穷酸,只能
拿着典籍讲说医学安胎……众人打打闹闹,谈谈说说,不知要有多快活……
只是今朝不比以往,看现下门可罗雀,车马凄清,非只“文杨武秦”踪影全无,便连卢
伍两名新人,也只自己一人陪同在侧。满厅寂静中,只听柳昂天一人哈哈笑着,那笑声
稀稀落落,越来越低,越来越干,终至寂静无声……
哗啦啦……除了院中暴雨不绝于耳,再无其它声响。
※ ※ ※
柳昂天擦拭眼角,也不知是笑得太过开心,抑或是心中隐感悲伤,竟然流泪了。他缓缓
就坐,拍了拍手边的茶几,大声道:“定远你来,陪老夫说话解闷。”那位子紧临柳昂
天左侧,向来是柳门中第一张大位,过去坐的人自是杨肃观无疑,如今“风流司郎中”
上少林去了,位子自是空无一人。伍定远不及深思,当即躬身拱手,便自入坐。
两人隔几相邻,柳昂天探头过去,拿起伍定远的铁手细细打量,啧啧赞道:“以往没瞧
仔细,倒不知这手套纯钢打造,挺沉的吧?”伍定远摇头道:“十来斤而已,一点不沉
。”一只义手十来斤,自不能算轻,伍定远这般回话,不过是谦虚之词而已。
韦子壮见他俩就坐,当下提起茶壶,便为柳伍二人斟茶。柳昂天笑道:“定远啊,听韦
护卫说过,好似你武功越练越高了,现今中原武林没几人打得赢你。这话是么?”
伍定远一向内敛,听了嘉言赞誉,赶忙起身,拱手道:“韦护卫过誉了。正教掌门个个
本领通天,武功何其了得。属下这身粗浅武学,如何与人相比?”伍定远一身武功实乃
天授,与秦霸先同为天山传人,他这般身手若要自况粗浅,天下有谁敢自居高手?韦子
壮此时正在斟茶,听了这话,忍不住用力咳了两声,想来不表苟同。
柳昂天哈哈大笑,拍了拍伍定远的肩头,道:“定远,你的霸气呢?想在朝廷里混,没
点霸气是不成的。这里就咱们几个在,说你强,那便是真心夸你强,何必谦让什么?”
伍定远听他责备,慌忙起身道:“多蒙侯爷指点,属下知错了。”
柳昂天微微一笑,示意他坐下。双眼却盯着伍定远不放。
柳昂天久在朝廷,带过的属下不计其数,正直的、阴险的、鲁钝的、勇猛的……多如过
江之鲫。眼前这位伍定远虽有些世故,却不是奉承谄媚之人。看他几年官场历练下来,
却没什么长进,仍是一幅乡下捕快的土模样,老实如故。但掉句话来说,官场这个大染
缸也没弄污了他。这是难得的事情。
想着想,柳昂天嘴角泛起了微笑,他看了伍定远一眼,忽道:“定远,你老实回答老夫
,倘若你与韦护卫过招,你俩谁胜谁负?”
伍定远啊了一声,尚未回答,韦子壮已然说了:“属下不是定远的对手。”
柳昂天微微一笑,道:“好,那老夫再问一人,你若与当年的卓凌昭较量,可有把握取
胜?”伍定远摇头叹息,低声道:“剑神若持神剑,卑职不是对手。”
柳昂天微微一笑,道:“能打得赢空手的卓凌昭,那也不是容易的事了。”他眯起了眼
,喝了口茶,低头道:“那我再问一个人,好不好?”伍定远忙道:“侯爷请说。”
柳昂天抬起头来,朝他斜觑了一眼,低声道:“你若与仲海较量,谁输谁赢?”
此言一出,韦子壮忍不住吃了一惊,伍定远也是咦了一声,两人正要询问详情,猛听当
琅一声大响,厅侧一只茶碗坠到了地下,打了个粉碎。众人回头看去,却是七夫人。只
见她掩嘴惊呼,睁着一双妙目,神色显得十分讶异。
韦子壮慌忙起身,行到两位夫人身边,拱手道:“二位主母,天落大雨,外厅湿滑,别
要一个不慎摔跤,难免动了胎气。还请到内厅歇息吧。”
四姨太知道老爷有大事相商,她一个妇道人家,自是不敢多听,当下急急站起,便往后
厅去了,那七夫人面带犹豫,脚下虽望前走,眼角却不离柳昂天身边,似乎不很情愿走
。韦子壮见了,更是一路扶着她,把她请入了后厅。
※ ※ ※
过了半晌,韦子壮转了回来,伍定远见厅中别无旁人,当即惶恐站起,低声道:“大人
,您……您要我和秦将军较量,可是想抓他么?”柳昂天摇了摇头,道:“你别胡思乱
想。我要抓他,何必还要你出手?他的兵法是跟我学的,咱爷俩真要较量兵法,他打不
过我的。”
伍定远忙道:“侯爷那您……您为何要我……”
柳昂天叹了口气,眼角泛起了泪光,说道:“说来你们也许不信,我有些挂念他。”
耳听众人惊呼,柳昂天自行低下头去,叹道:“仲海这孩子和我投缘,我带过这么多下
属,没一个像他这般讨我喜欢。那年他残废坐牢,听他要死,我心里好痛,可现下他活
了,偏又走上他爹爹的老路,我听了心里更烦……”伍定远心中同情,当下大着胆子,
伸手出去,握住了柳昂天的手,略做安慰。
柳昂天浑然不觉,他撇望着院中暴雨,幽幽地道:“我年纪老了,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
见到他。定远……你如果遇上仲海,请你代老夫转告一声,就说……就说我累了,想和
他一同归隐……”一时之间,泪水夺眶而出,竟是老泪纵横。
柳昂天一向疼爱秦仲海,两人言语投机,情同父子,柳门中人自是深知。伍定远听在耳
里,心下也甚明白。想来柳昂天将兵权传给杨肃观,便是不想与昔年爱将正面冲突。伍
定远低声道:“侯爷,杨郎中办事很厉害的,也许事情还有转机,您别烦忧。”
柳昂天茫然望着院中,忽然伸手出去,按住伍定远的手背,幽幽地道:“定远,老夫身
边没人了。现下只有你,只有你最可靠……你生来是个老实人,比谁都有侠烈之气,不
论此战胜负如何,等你回来以后,老夫都要重用你……”说到此处,他紧紧抓住伍定远
的臂膀,咬牙道:“居庸关!待你回京,老夫传令下去,从此居庸关军马便让你接管…
…”
这居庸关何等要紧,非只紧临京城,兵马众多,更是柳门数一数二的大位,伍定远啊了
一声,颤声道:“这……这怎么使得?”柳昂天喘息道:“当然使得。老夫不会看错人
的。”
自赴京以来,伍定远始终在运粮运米的杂事上打转,不曾掌过什么兵权,万没料到一旦
受人器重,第一个职务便如此吃紧,茫然之间,只是张口无语,连谢字也忘了说。
※ ※ ※
众人说谈一阵,时候已在傍晚,眼看柳昂天入厅去了,伍定远便也携着义子告辞。
韦子壮张伞相送,一路来到了大门。家丁才一开门,大雨立时溅洒进来。伍定远怕韦子
壮淋湿了,拱手便道:“韦护卫留步,咱们自个儿走成了。”
雨势甚大,伍定远的义子尚未行出,身子便湿了半边,韦子壮心下怜惜,轻抚着小脑袋
,道:“你这回过去打仗,带个孩子定不方便。要不把他留在北京吧,我帮你看着。”
一听此言,伍定远登时大喜,这话他是求之不得,只是不好启口而已。他蹲下身去,问
向义子道:“卿儿,爹爹要去河南,你这几日乖乖随着韦伯伯,好不好?”
那孩子看了韦子壮一眼,心里有些怕,低声便道:“爹爹,您……您什么时候回来?”
伍定远温言道:“爹爹没两日便回来了。你这几日乖乖听话,爹爹回京时给你带些好玩
的,嗯?”那孩子虽不很乐意,但他乡下出身,向来听话温顺,眉心紧蹙间,还是点了
点头。
伍定远站起身来,微笑道:“多谢韦大哥了。”韦子壮握住他的铁手,嘱咐道:“转告
杨郎中一声,凡事多加小心。这仗我们输不起。”
两旁家丁抢上,自将大门阖起。伍定远站在门外,回头向门内看去,只见雨水不断落下
,彷如水帘一般,门里的义子张着大眼,满脸都是不舍。伍定远向他微笑摇手,那张小
脸张口欲叫,便在此时,大门缓缓合起,那张小脸也慢慢隐去,终于看不见了。
闪电交加,大雨滂沱,伍定远深深吸了口气,自管踏步出门,此刻狂风暴雨,街上行人
早已跑得一个不见。伍定远无须照顾孩子,索性连伞也不撑了,只在街心大步行走。此
时了无牵挂,又似恢复了当年孤身赴京的痛快心情。
雨点实在密急,好似当头泼浇而来,伍定远不曾练过“火贪一刀”,自不能凭借热气蒸
发雨水,但他贵为“一代真龙”,自也有御水之道,他略提内息,真气鼓荡之下,衣衫
灌满了内力,彷如钢盔铁甲,雨水难浸衣衫,便顺着袖口洒落地面,直似透水不入。
当年受难来京,如今神功盖世,尽管一路走来风风雨雨,但这几年也不算白过了。
※ ※ ※
一路沿着长安大街行去,身上都甚干爽,他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不知不觉间,已然来
到了大明门,却见不远处矗着一栋大宅,正是大学士杨远的府邸。
伍定远凝视着雾蒙蒙的豪宅,忍不住停下了脚步。上回入得杨府,还只去秋的事情,当
时柳门众将同去饮酒,卢云在杨府巧遇顾倩兮,一时大见失态,弄了好些事情出来,最
后靠得秦仲海侧面帮忙,有情人终成眷属,总算有个美满收场。
伍定远回想这些往事,嘴角起了微笑。
便在此时,忽听杨府门前传来叩门声响,听得一个声音道:“这位大哥,敢问……敢问
杨郎中回家了吗?”那声音是个少女,说话时颇带鼻音,好似伤风一般,伍定远低叹摇
头,想来杨肃观受人爱慕,便在大雨淋漓的傍晚,也有少女登门求见。
门口传来家丁的声音,冷冷地道:“这位姑娘,你问了好几回啦,我不是说过了么?咱
们大少爷不在家里。”那少女啊了一声,道:“对不住,那……那我改日再来吧……”
嘎地一声,大门关上了。雨声淅沥沥的,伍定远人在街心,侧目看去,只见那少女苗条
的身影在街上缓缓行走,手上却也没拿伞,只淋得她落汤鸡一般。
伍定远凝视那少女的背影,心下暗暗叹息。杨肃观如此家世武功,岂是寻常百姓女儿配
得上的?看她如此痴心妄想,恐怕有得苦头吃了。
那少女走着走,街上行来一顶轿子,那女孩儿赶忙让开,自行躲到街边观望。她驻足不
动,痴痴望着杨家大门,八成以为轿中人是杨肃观。过不多时,那顶官轿停在杨府门口
,里头行出一名老者,却是杨大学士回府了。
主人回府,大批家丁忙着举伞出迎,那少女没见到人,神色落寞间,忍不住发出一声叹
息。那叹息声满是幽怨,却有着无尽相思。伍定远心生恻隐,当下回首去看这名痴心女
孩。
大雨之中,只见那少女秀发湿淋淋地,贴在前额上,看她长长的睫毛,姿容艳丽,不是
艳婷是谁?
伍定远全身大震,双膝一软,正是踏破铁鞋无觅路,佳人原在灯火阑珊处。
自从接到九华大难的消息以来,伍定远早在出力寻访艳婷,此行赶回京城,更是逢人便
问,其间还花了大把银子,托人探听九华山两名少女的下落,哪知竟在此地遇上了她,
伍定远心中激动,不知有多少话想说,当场便要奔将过去。
脚步才动,便见艳婷伸手入怀,取出一块令牌,跟着低头啜泣起来。
伍定远眼力远超常人,举手投足都有石破天惊的大威力,此刻稍一凝力,无数雨点彷佛
半空静止,目光飞出,直从迷蒙大雨中穿过,他把令牌字样看得明白,见是“兵部职方
司”五字篆文。
伍定远本要过去相认,但这令牌一出,登让他脚下发软,竟似动弹不得。他苦笑两声,
把脚步缩回了,一时心中也如天雨般阴霾。
四下闪电交加,雷声隆隆中,杨远早已行入府中,大门便紧紧关上了。艳婷看在眼里,
却无移步的意思,只痴痴地守在门口,她手中紧握令牌,看来还在等着杨肃观回家。
“傻孩子,杨郎中人到少林去了,你怎还等得到人啊?”
伍定远望着丈许外的艳婷,心中这般喊着。雨势不歇,两人各自守在一处屋檐下,水瀑
如帘,把两人隔了开来。伍定远侧头望去,佳人虽在咫尺之外,但水气蒙蒙,艳婷苗条
的身影却已逐渐模糊,彷如天涯海角之隔。
伍定远正想着自己的心事,忽听一声咳嗽,那艳婷低头抚胸,模样竟似十分难受。伍定
远回想方才她与家丁的对答,那时听她的鼻音极是沉重,说不定已受了风寒。
伍定远摇了摇头,把左手伸了出去,触碰檐下倾落的雨水,不觉叹了一声。
这雨水冰凉彻寒,好生透心,连“一代真龙”也觉得冷,可怜艳婷一个小女孩儿,身上
全湿透了,却要她如何支撑?
※ ※ ※
天色将暗,已在晚饭时光,艳婷低诉徘徊,始终不肯离去,慢慢华灯初上,街边窗户一
间又一间地亮起,杨府大门终于打开了,艳婷神色激动,正要奔上前去,却见一名家丁
走出,点上了门口灯笼的烛火,灯光晕映,照得地下一片金黄。
天色已黑,看来杨肃观今日是不会回来了。艳婷淋着雨水,垂头丧气,终于低头走了。
伍定远心中担忧,自在背后远远跟着。两人一言不发,各怀心事,一前一后地离去。
行出了城门,二人已到荒郊,伍定远四下打量,只见附近杳无人烟,望来漆黑一片,除
了雨水溅响,其它别无声息。他不知艳婷为何来到这等地方过夜,心中只感纳闷。
眼看艳婷穿过了荒烟小径,伍定远不敢跟得太近,只与她相隔十来丈,再行不远,来到
一处草棚,只见艳婷缩入棚中一角,从乱草中找出包袱,取了个馒头出来,低头啃着。
那草棚极为简陋,伍定远凝目去看,却是一座废弃马槽,早给人弃置多年。伍定远心下
难过,才知艳婷落魄潦倒,这几日都在这破烂处所过夜。
雨水阵阵,哗啦啦地打在草棚上,听来彷佛琵琶连珠。黑暗中艳婷一人独坐草棚,身影
望来倍加孤单。伍定远看入眼里,心中酸苦,眼眶径自红了。
艳婷满身雨水,不断咳嗽,她拱了个火堆,便在棚中生火取暖,只是连着几日大雨落下
,柴薪早已湿透,打了几下火石,却始终生不起火来。艳婷孤身坐在地下,心中万般无
奈,再也按耐不住,两手掩面,终于哭出了声。
忽然间,一个低沉声音在耳边响起,跟着一双大手扶住了她,低声道:“乖孩子,别哭
了。”
艳婷回过头去,眼前那人眼角含泪,满面关切地望着自己,不是伍定远是谁?
陡见故人,艳婷放声大哭,霎时纵身入怀,悲声道:“伍大哥!”
多少年了,自己这个伍大爷终于变成了伍大哥。伍定远心中大恸,一把抱住艳婷,哽咽
道:“可怜的孩子,你吃苦了。”
艳婷趴在他的怀里,哭道:“师父被人围攻,我实在没法子,只有自己走了……路上找
不到师妹,又有好多坏人过来抓我,我一路躲躲藏藏,和他们打了几场,伍大哥……我
该怎么办?”伍定远目光温柔,握住她的小手,轻声道:“先别说这些。你上京城多久
了?”
艳婷啜泣道:“我来京城几日了,这里到处都是官府衙门,我怕朝廷的人找我麻烦,也
不敢住客店,又找不到熟人……”她回顾身周,待见自己的潦倒模样,一时深为羞愧,
痛哭道:“伍大哥,我……我真没用……”
伍定远伸出左手,轻抚她的面颊,柔声道:“乖,别哭了。先让大哥安顿你,好么?”
艳婷看着眼前的汉子,只见他眼神中满是关怀,那是极为真诚的神色。她心下感激,泪
流满面间,只是连连点头。
伍定远见她手中兀自抓着那块令牌,不由想到了杨肃观,便道:“等你住定下来,日子
安稳了,大哥再带你去找杨郎中,好么?”
艳婷听得这话,一时又惊又喜,霎时便是一声低呼。伍定远心仪自己已久,艳婷怎会不
知心意?哪料到此时此刻,自己受难蒙尘,伍定远却无趁人之危的念头,艳婷又是感激
,又是高兴,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伍定远伸手出去,把艳婷的手掌紧紧握住,低声道:“别担心什么,但教伍某人一息尚
存,天下便没人动得了你。来,这就跟伍大哥走。”
当年神机洞里一命换一命,那时伍定远还只是个武艺低微的捕快,尽管生死危难加身,
却始终信守诺言,不曾相负。如今贵为天山传人,说起话来更是一言九鼎,面色更透出
一股坚决。他拉住艳婷的小手,便要带她离开。
艳婷却没移步脚步,她抬头看着眼前粗壮诚恳的汉子,嘴角微微颤动。
伍定远面露不解,问道:“怎么了?冷么?”
艳婷泪流满面,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伍定远的脸颊。
人生总是这样,总要到那受难蒙尘的一刻,方知世间真情。
※ ※ ※
伍定远见艳婷哽咽啜泣,却又迟迟不移步,伍定远满心茫然,猜不透心事,他咳了一声
,道:“你先收拾一下,看看有没少了东西。”说着站到草棚一角,任由艳婷哭着。
艳婷低下头去,背转了身子,从怀中取出师父给她的锦囊。她轻轻打开师父最后的叮嘱
,先看到了锦囊中的那份藏宝地图,以及那张早已看过无数次的字条。
那是一份细心爱护,也是一个极有远见的叮嘱,上头只写了三个字:“伍定远”。
泪水滑落面颊,艳婷仍是一言不发,缓缓将字条放了回去。她转望掌心的令牌,在这泪
流满面的时刻,嘴角竟是苦笑起来。
那五字篆文好生繁复,直到现今,她还是看不懂上头的文字。她痴痴望着,珠泪顺着雨
水落下,滴到了令牌上,那五字篆文变成了美丽的迷蒙图画,再也不能辨识。
艳婷忽然掩住了脸,伸手一挥,将那令牌远远扔了出去。
伍定远吓了一跳,惊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艳婷一双美目回斜,凝视着眼前的大汉,霎时一声嘤咛,紧紧抱住了伍定远。伍定远见
她突如其来的抱了过来,心下赫地慌乱起来,忙道:“艳婷,你……你怎么了……”
他还不及说话,怀中少女提起脚跟,双臂绕上后颈,樱唇近靠,已然吻了上来。
少女吐气如兰,一点朱唇柔软芬芳,贴在嘴上直似烫入心魂。伍定远心惊手忙,待见艳
婷满面柔情,闭紧双眼,只在专心吻着自己,更有不知所措之感。
人生难得几回醉?当此美梦成真,伍定远却显得十分惶恐。他虽是三十五六的大男人,
但这般情真意切的与女子拥吻,却是人生头一遭。他既不敢推开艳婷,也不敢伸手去搂
纤腰,两手不知该往哪儿放去,中指只得紧贴裤缝,好似在立正听训一般。
※ ※ ※
大雨中飞来一样物事,咚地轻响,那东西正坠在草丛之中。一双修长手掌伸了出来,缓
缓将之拾起,低头去看,那令牌上刻着几字,见是“兵部职方司”五字篆文。
将令牌揣入了怀中,跟着一个身影转了过来,那人左手打伞,身穿黄衫,看他模样沉稳
,俊脸英挺,正是令牌的主人来了。
雨夜寂寥,“风流司郎中”身怀讨逆要务,却在深夜来到荒野,莫非有甚图谋?
杨肃观淡淡一笑,回头朝草棚看去。黑夜间营火升起,远望过去,火光暖和,看来好生
温馨。
没什么图谋,簧夜来此,只是为了两位故人而已。小不忍则乱大谋,人海茫茫,不该相
认的人,那便不能乱了方寸。哪怕是万人咒骂,那也不必在乎。
愿天地罪孽尽归吾身,杨肃观既能说出这等话,人生如何下场,他早有觉悟。他向草棚
里的两人微微颔首,霎时袍袖轻拂,飘然远飁。
※ ※ ※
杨肃观满腹心事,缓缓朝京城走去。
大战将起,天下风起云涌,少林一战生死难卜,江充也好、怒苍也罢,甚至连师父的计
策也让人放心不下。此战如此凶险,为求避人耳目,杨肃观便伪离京城,这几日只在京
城暗中走动。他私下差人察看艳婷的动静,直至伍定远现身接手,这才放下了一桩心事
。
该做的都已做了,心事已了,再无旁骛,便该嘱咐自己的身后事了。
身后事,便是交代遗言。自从看过达摩院的那人以来,他已有必死觉悟。以当年刘敬的
声势手段,只要误触朝廷陷阱,还不是给人群起攻之,落个一败涂地的下场?杨肃观自
知一只脚已踏入了鬼门关,少林之战若败,代罪羔羊必死无疑,便算侥幸险胜,为了达
摩院里的那人,怕也难逃厄运。也是为此,离家时便已交代胞弟绍奇,要他今夜子时到
东华门的广南客栈相候,为了娘亲弟弟,他有几件大事要亲口交代。
※ ※ ※
时值深夜,天雨路滑,大街上见不到半个行人。杨肃观手中打着油伞,彷如清莲般飘过
街心。他看似神色从容,其实眼角不住打量身遭,脚下更是渐渐加快,陡见他提身一纵
,跃过了房顶,隐身后巷之中。
杨肃观才一藏起身影,便听大街上传来呼啸口哨,人影闪动,四周民房跃出大批探子,
看这些人神色惊慌,俱都现身出来,只在察看自己的踪迹。
自接任“代征北”的大位以来,江充的眼线满布身遭,时时刺探声息,只要一个不小心
,军机随时都会外泄。杨肃观自是加倍谨慎。
过了良久,脚步声渐远,杨肃观这才走出巷外,他望着黑漆漆的大街,神色甚是孤寂。
乱世之中,身不由己,有时连自己都不能相信,何况他人呢?
※ ※ ※
行到了客栈,杨肃观不从门口进去,他从后院翻身过墙,跟着从厨门闪身入内。
脚步方入,便见一名老妇蹲地洗碗,她见一名贵公子无故入内,霎时大吃一惊,便要出
声尖叫。杨肃观竖指唇边,示意噤声,跟着从腰囊中取出几两碎银,塞在老妇手中。那
老妇见他形貌尊贵,本已心生敬意,待见了银子,心下更是大喜,一时只向杨肃观哈腰
连连,再不多问一字半句。
丙字三房位在楼上,弟弟绍奇已在相候,杨肃观不愿惊动掌柜,放缓了脚步,直似落地
无声,从楼梯间匆匆行过,便往客房走去。
来到了门口,杨肃观四下打量,见四周并无旁人窥伺,这才闪身入内。
方入房中,掩上了门,正要出声叫唤弟弟,猛见屋中黑沉沉地一片,并无半个人影。
杨肃观心下微起疑惑,按着两人的约定,弟弟绍奇当在房中相候,怎会不见人影?难不
成有事绊住了?杨肃观颇感纳闷,便要点上烛火。
赫然间,背后生了一股寒意。
好冷……冷得心头发寒……这股寒意好生逼人,彷如背后鬼魅吹气颈间,登让“风流司
郎中”冷汗直下……
从小到大,时时觉得背后传来一股寒意,便连睡梦中也不得稍瞬。十余年苦熬下来,那
无数惊惧的寒夜,令人魂胆冻结的鬼魔,永远挥之不去。
面对无穷无尽的恐惧,一个人可以抱头鼠窜,也能哭诉求饶,当然,也可以……
嗖!伞尖直扫背后,全身功力灌注,天诀正宗内力爆出。
“除灭它!”
当琅一声碎响,背后传来花瓶落地的声音,后头并没有敌人。
杨肃观心头大震,他伸手按上剑柄,正要拔出长剑,忽然眼前光芒刺目,一盏孔明灯赫
地亮起,那房内原本黑暗阴沉,乍出耀眼光芒,只逼得杨肃观紧眯双眼,他看不清眼前
景象,当即双手护住胸前要害,便往后头纵开。
忽然间背心一凉,背后碰上了一只铁条,那东西长管成圆,透骨之寒,杨肃观嘴角发颤
,身上发冷,自知后心撞上了火枪管子,背后只要一个冷枪放过,自己必死无疑。
便在此时,火光再次熄灭,房里又成了灰暗一片,茶几旁传来一声叹息,那声音好生低
沉,轻轻地道:“别想和我斗。你太嫩了,万万斗不过我的。”
没听过的苍老口音,像个湖广人,但口气却让自己好生熟悉。杨肃观全身颤抖,来人实
在厉害,根本没发一招半式,便牢牢制住武功高绝的自己。他自知没有胜算,当下低头
垂手,右手放脱剑柄,左手将油伞扔出,已然认输了。
那声音叹道:“想要通风报信么?你啊你,逃得掉么?”
杨肃观没有回话,也不愿回话,便在此时,门外传来一个稚气口音,唤道:“哥哥,我
依约来了,你在里头吗?”这嗓音官话道地,字字清脆,来人正是杨绍奇。
耳听绍奇便要推门入房,手足情深,杨肃观不禁冷汗直流,却听那声音幽幽叹道:“为
了妈妈弟弟着想,做大哥的总该乖一点,不是吗?”
杨肃观双目生出怒光,再也不管背后火枪会否打死自己,霎时向前扑出,直朝声音来处
扑去,乒乓之声大作,房内乱成一片,门外的杨绍奇大惊失色,急忙推开房门,尖叫道
:“哥哥,怎么了?”
杨绍奇手提油灯,只见房里倒着两人,一个是自己哥哥,看他满面肃杀,紧抓着一名老
者不放,好似要勒死他。杨绍奇定睛看去,只见那老人满面惊惶,舌头外吐,双手拼命
摇晃,好似快死了一般。杨绍奇惊叫道:“哥哥,这人是楼下掌柜的,别打死他了!”
杨肃观听了这话,霎时清醒过来,他瞪了那老人一眼,放开了双手,自行跃起。
杨绍奇奔上前去,打量着老人,这人满面皱纹,确是两日前订房时看过的掌柜。杨绍奇
惊道:“掌柜的这是做什么?谁让你进到我房里的?”
那掌柜揉着喉头,面色难堪,嘶哑地道:“对不住,有人给我五十两银子,要我到房里
守着,说有人进来的话,我就……我就……”杨肃观不愿弟弟多听江湖事,登时夹手抢
过掌柜手中的字条,冷冷地道:“你就照着这张字条,把这几句话念出来,是不是?”
那掌柜神色惶恐,连连颔首道:“是……是……”
杨肃观深深吸了口气,他将掌柜一把拉起,跟着指着门外,森然道:“出去。”
掌柜满面堆笑,只得慌忙出门,杨肃观不愿多加理会,他低头探看字条,果见上头写着
几句话,从房门开启、花瓶碎裂、一路写到点上孔明灯,所有情事依序写就,这张字条
的主人着实可敬可畏,乃是天下难得的权谋术士。杨肃观深深吸了口气,转头望向房里
,只见墙边立了座半人高的橱柜,看那柜上放着一根物事,却是根拨弄炭火的铁条。
方才制住自己的东西哪是什么火枪,却原来是这样不起眼的玩意儿。
来人神机妙算,既没用一招半式,也没用半样兵器法宝,仅凭事前臆测敌人举措,便让
自己一败涂地。杨肃观大败亏输,咬牙忿恨间,眼中杀气大现,已是震怒欲狂。
杨绍奇急忙上前,低声道:“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听了弟弟问话,杨肃观登时收敛怒容,摇头道:“没事,只是想见见你而已。”
杨绍奇满面狐疑,哥哥前晚百般郑重吩咐,要他偷偷摸摸地半夜出门,前来此地相会,
哪知大半夜辛辛苦苦地过来,却似没事了?
油灯闪烁不定,杨绍奇凝望自小景仰的大哥,只见他的目光也随着灯火隐隐流动,那眼
神好生奇怪,似有些恐惧、又似有些兴奋,不免让人更加不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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