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prise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luckyboy (放假了-工作-睡觉), 信区: emprise
标  题: 第五章 天外之人
发信站: 听涛站 (2002年07月30日11:13:46 星期二), 站内信件



“颖超啊,打架的时候……”景泰三十年,天下第一笑问徒儿:“脑子里该想什么?”

“杀!”十四岁的少年血气方刚,他手握剑柄,猫儿眼瞳收缩,慑出了杀气:“打架的
时候,当然要想杀死对方!”
“哎呀哎呀……”宁不凡拼命摇手:“不是这样、不是这样,打架的时候不可以想这个
。”
“不杀他?”杀气消褪,猫儿眼瞳孔放大,成为宁静的一片镜湖,听他纳闷问道:“难
道要帮他不成?”
“对了对了。”宁不凡嘻嘻一笑:“真不枉你的好资质,咱们就是要帮他……” 要帮他
想,想他少了什么、缺了什么……世上没有完美无缺的人,咱们要诚心诚意,设身处地
为人想,想出他缺什么、少什么,再用心帮他矫治,唯有这样……人家的武功才会进步
,日后再出手较量,他的性命才会保全唉…
嗖,对方的长剑飞来,逼得苏颖超急速闪开,险些滚跌在地。刷,旋转成盘的剑刃劈来
,差点把自己的脑袋砍掉。
苏颖超不断闪躲,一颗心却活泼泼地,只在思索黑衣人的剑法。
面前这人身长九尺,比自己高了一个头。他非但高壮,还极为敏捷,手上那柄剑由钢丝
相连,组为三段锋刃,右手使剑,左手控线,杀招方圆几达一丈。这样的剑不算绝快,
却很古怪,力量沉重,却很灵便,时时上天下地,时时旋转如盘,让人目眩神驰。
他缺什么呢?寻常人右手使剑,左手便有空门,长剑斜劈,腋下便出空隙,可这人出招
时灵动变幻,那剑刃并非直进破空,而是无止无尽地转换方位,靠着左手操控,三段剑
刃矫若灵蛇,破绽全被补去了。
怎么办?敌人左右两手相辅相成,几无破绽可言……
师父……对不起你,我也许要败了……
黑衣人毫不放松,猛见他左手一放,钢丝瞬间松弛,三截剑刃回旋不定,便朝苏颖超的
长剑飞来,钢线随时要缠住自己的剑。智剑讲究灵动,最忌讳与敌手兵刃相交,届时力
大者胜,高下立判。
当地一声,长剑已经被扯祝这黑衣人力大无穷,连宋通明的蛮力也难以相抗,苏颖超体
型如同常人,自是难以抵挡。果然给大力一拉,脚步跌跌撞撞,更见蹒跚之态。
一声呼啸,黑衣人左手急拉钢丝,蛮力发动,苏颖超连人带剑摔跌过来,黑衣人右手旋
绕,三截剑锋瞬间转向,转朝苏颖超身上杀来。他不只要夺过长剑,他还要人家的性命

长胜八百战即将终止,在这一刻,苏颖超茫然张嘴,怔怔望向敌人的手腕,猛然间脑中
电光雷闪,嘴里竟是“啊”了一声。
懂了。对方还是有破绽,左右两手相辅相成,破绽就在这句话。
眼前浮起师父的笑脸,好似听到他的谆谆嘱咐,苏颖超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生死一刻,苏颖超忽然朗声大笑,黑衣人重重一哼,不知他在弄什么玄虚,手上加紧力
道,更要藉着钢线缠绕,将他的长剑一举夺过。苏颖超气力比不过人家,索性将手一松
,含笑道:“想要我的吃饭家伙么?来,送你吧。”刷地一声,自将长剑扔了出去。
飞刃盘旋,直指要害,苏颖超照理更要死守长剑,以图自救,岂料竟在最后关头弃剑?
黑衣人也擅长此计,当即冷哼一声,看他眼力奇准,眼看苏颖超的佩剑朝向自己扔来,
左手两指探出,便朝剑刃夹去。
没了长剑的苏颖超,不过是个凡人,他死定了。
堪堪便要夹中剑锋,忽在此时,原本半空飞舞的三截剑锋全数转向,转朝自己身上回戳
过来。
黑衣人大惊失色,左手急忙抽动钢丝,啪地一声,飞剑回组,复为寻常利刃。身子却险
些给苏颖超扔来的长剑刺中,一时手忙脚乱,狼狈无比。
黑衣人满身冷汗,急急退开,转看那苏颖超,却已笑吟吟地捡起长剑,神态从容不迫。

“左右两手相辅相成”,靠着左手控线,飞剑才能飞上坠下,如影随形。苏颖超先前与
敌人的右手缠斗,打得灰头土脸,险象环生。对那偷偷摸摸置于腰际的左手,他却视若
无睹、放过不攻,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何必去和右手招式白费气力,那左手才是背后主使。这只手操控钢线,发动所有绝招,
自己何必比快比狠,破绽就在眼前。
刷地一剑,苏颖超直直劈向黑衣人的左侧,竟是要切下他的手腕。黑衣人急忙使动招式
,飞剑旋绕,半空转向苏颖超。哪知华山掌门根本不理不睬,只是朝他的左腕猛攻。
苏颖超这招两败俱伤,以一条性命换得对方一只手腕,说来很是吃亏。只是说也奇怪,
剑刃朝左腕削去,黑衣人左手被迫闪躲,钢线移位,那钢丝相连的剑峰立时慌乱转向,
飞剑阵式瞬间溃决。
飞剑连线,钢丝连手,左右两手看似相辅相成,其实已成相互牵制,破绽更远远大于寻
常一口长剑。胜负已经分晓了。
苏颖超微微一笑,不住削向对方左腕,对黑衣人杀向自己的招式全不抵挡,这下“智剑
”专攻不守,更如猛虎出柙,让人无从逆料。黑衣人虎吼连连,索性组回了钢线,仅以
寻常一口长剑模样抢攻。只是少了种种匪夷所思的杀招,又如何是“智剑平八方”的对
手,苏颖超轻描淡写送出几招,便逼得黑衣人上窜下伏,辛苦异常。
苏颖超好整以暇,淡淡笑道:“朋友,你年岁很轻吧?”那黑衣人左支右拙,不能答话
,苏颖超收住了剑,又道:“杀人的刺客,绝不会从大门一路打杀进来。只有血气方刚
的少年,才会这般试探自己的武功。我说得没错吧?”
黑衣人听了说话,却只目光向地,默默无言之间,好似默认了。
苏颖超微笑道:“老实说,似你今日干的蛮事,我十八岁时也想做,只是没你的胆子而
已。”
他放落了长剑,含笑道:“你很狂,也很有趣,我非但不想杀你,还很欢喜你。趁着还
没闯下大祸,赶紧走吧。”
黑衣人凝视对手,过得半晌,终于开口说话了:“在下仗剑出手,全力以赴,却仍奈何
不了你。”他目光向地,欠身道:“阁下剑道高妙,让人惊艳。以剑法而论,你确实远
胜于我。”那语声极其平稳,一不露年龄身份,二不透喜怒哀乐。好似也带着面罩。
苏颖超微笑道:“承让了。阁下的剑也很高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俩握手言
和吧。”黑衣人摇了摇头,猛将右肩衣衫撕了,苏颖超微微一怔,不解其意,正纳闷间
,眼里看到了一幅印记,那是幅飞鸟图样,正烙在黑衣人的臂膀上,直如牲口打印。
苏颖超大为惊奇,看那江湖帮会成千上万,以刺花纹面等法子认记的所在多有,却没见
过这等怪异符印,更何况烙铁烧烤何其剧痛,却有哪个帮会门人熬得住苦?苏颖超满心
疑惑,凝目回望那黑衣人,等他出言解说。
“你已经打败了这幅烙印,不过别急着庆功。为了四个宇,我们还得打下去。”
苏颖超颇感诧异,他向来与世无争,从不与人结怨,实不知这人为何要找自己麻烦。他
眨了眨眼,耸肩道:“哪四个宇?穷极无聊么?”说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天下第一。”
黑衣人不去理会对方的嘲弄,一字一顿,语气冰冷。
“只因你是‘天下第一’的传人,所以我必须击败你。”
苏颖超眨了眨眼,微笑道:“为什么?我师父是天下第一,这也碍得着你?”
“碍到了。因为我师父也是天下第一。”
苏颖超哈哈大笑,笑得有些狡黠。“尊师也姓宁?可我不记得有你这个师弟啊?”
黑衣人没有回话,只将长剑抛在地下,沉声道:“苏君,我会验证我的每一个字,你等
着看吧。”他低头望地,伸直臂膀,猛听铿铿两声轻响,双袖破开,袖口寒光直射而出
,个中乾坤竟是两柄袖剑,望之锋锐异常。
苏颖超曾与双刀技法激战多回,年初才连破孟家寨七名双刀高手,对这等打法最是熟悉
不过,他看了看黑衣人的架式,颔首道:“了得,我生平所遇双剑高手中,以你的身法
最俊!”
黑衣人两手回旋,摆出了拳脚架式,双刀寒锋,各长两尺,一时左掌承天、右掌抚地,
脚是猫足立,袖藏短锋刀,须臾间全身紫光弥漫,回复丹田。
天上地下、神完气足,精气神三者兼备,黑衣人的架式……
无懈可击!
飞影瞬起,如海上惊涛,黑衣人单脚踢出,右脚尖直朝苏颖超纵来。
这人起跳奇速,一弹便是一腿,招式快绝无伦,苏颖超拔剑手法不及点苍高手之快,如
何能与黑衣人争先?当即斜退半步,争取时光,跟着平举长剑,守住了胸腹要害。
智剑乃是天下最平淡的剑法,但也是最高妙的剑法。方位虽仅寸许变换,但剑尖扫来,
守中带攻,此时黑衣人以弹腿之姿,右脚直飞,反倒是拿脚尖去撞苏颖超的剑刃,以剑
锋之锐,一招便能切断脚骨,说来黑衣人已落下风。
强敌若要自救,此刻别无他法,除了坠地闪躲,便要断送一脚。苏颖超只要趁胜追击,
从此便能予取予求。他微微一笑,正要出剑伤敌,突在此刻,黑衣人身形扭动,不可思
议的身法赫然展现。
右腿扬起,高踢数寸,黑衣人在电光火石间避开了剑锋,跟着身子在无可借力之下,陡
然以腰力半空回旋,左脚无影无形,却又势若闪电,斜朝苏颖超胸口踢来。
来人空中换腿,腰腿力道之强,实乃前所末见,九华山轻功虽高,讲究的却是身法轻灵
,要在半空变换腿技,尚且发出如此刚强力道,怕也有所不能。眼看强敌滞空奇久,苏
颖超大惊之下,赶忙举剑反刺,转朝黑衣人左脚掌削去。
黑衣人左脚足跟上举,一来让过剑刃,二来伺机发招,看那脚跟无声无息地来到苏颖超
头顶半尺,猛然间风声暴响,脚跟已然重重轰落,只要正中百会穴,便有“金刚不坏体
”护身,主人也非死不可。这招全在意料之外,苏颖超只能急忙撤剑,向后闪躲,便在
此刻,那黑衣人终于落下地来,只是他单脚甫一沾地,身子陡然加速,如炮弹般朝自己
撞来,双手更是挺举袖剑,直如莽牛的两只犄角,硬生生地挺刺而来。
苏颖超虽惊不乱,长剑随手弹出,便朝破绽而去。却在此际,黑衣人陡然向前扑出,旋
即趴倒在地,这招惊险之至,额头距剑尖仅半寸不到,竟在间不容发之际闪过了来剑。

黑衣人既快且强、又猛又蛮,这一躲看似冒险,却已抢入了苏颖超撒下的剑网。强敌潜
入方圆,长剑反在背后,这是前所未见的大惊骇。
苏颖超自知生死在此一举,双足一点,便要急退,猛听一声虎吼,黑衣人抢先发招,只
见他身形滚倒,双腿如铁枪穿出,碰地一响,身子倒立而起,脚底踢出,正中华山掌门
胸口。
苏颖超眼冒金星,肋骨几欲折断,眼看强敌犹在倒立,他败中求生,剑招旋即转向,改
朝黑衣人小腹扫去。正于此际,黑衣人陡然变招,双腿收起,地下一个盘旋,如圆球般
朝自己冲来。苏颖超变招也快,当即拄剑在地,要让那人自行撞上。
嗖地一声,黑衣圆球乍然凝住,黑影须臾翻起,幻化人形,已与苏颖超对面站立。而那
华山掌门的护身宝剑,却给他踩在地下。
喝!黑衣人举头撞来,额头正中“智剑”鼻梁,霎时鼻骨剧痛,鲜血直冒。
苏颖超上身后仰,目光中没有恐惧,却满是迷惑。讲究意境的华山武学,练心不练体,
求意不求力,谈笑间便知武学真谛,便如泼墨山水,向来只知潇洒自在,什么时候被蛮
子的头捶撞过了?
中!膝盖如铁锥般顶入小腹,强猛力道灌入胃袋,酸苦黄水涌上喉头。自小到大笃信的
教条被人击破,那一败涂地、却又让人不能置信的感受,正如眼见了白羊吃猛虎般的…

不可思议!
最后一击迅捷而来,对方的铁肘正中华山掌门右腋,肋骨断折,少侠苏颖超宛如断线风
筝,身躯飞滚出去,撞翻了桌椅,瞬间趴倒在地。长剑脱手,正正落在面前五尺的青石
地下。
“必须拿回剑来……必须……”华山少侠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这是生平第一回倒地不
起,也是生平第一回遭逢如此逆境。苏颖超口吐鲜血,挣扎向前,缓缓在地下蠕动。陡
然间,黑衣人抄起木椅,重重砸在他的头上,砰啪大响中,木屑纷飞,洒落得满地皆是

这不是武功较量……高手可以杀人,但不会拿椅子砸人……
这一砸只是一种羞辱,彻头彻尾羞辱苏颖超,也在羞辱华山百四十年来的武学。
黑衣人的用意很明白,他要击碎“长胜八百战”的万里荣光。
苏颖超满头鲜血,但也终于握住了剑柄。他抹去额角鲜血,拂开面上泥灰,头晕目眩之
中,依然挣扎起身。“智剑平八方”首度被破,也是苏颖超第一回想起自己还有那一招
……那一招非只堪足护身,尚能逆转局面,折服强敌……
“仁剑震音扬”!那是天下最强的守招,也是王道服人、无所不败的一招。
持剑如持香,剑刃贴紧前额,当剑光成圆,如佛晕光轮般旋动之时,柔韧的气劲便会让
强敌跪地臣服,在“仁剑”面前,天下没有同高的敌手。
黑衣人眼瞳发亮,仿佛等候已久。他深深吐纳真气,蓦地撕裂外衣,此人衣装单薄,但
凉衫上下却满是环扣绑缚。啪啪断裂声响起,十二处绑缚尽皆打开,黑影鹍落,一身黑
衫坠到了地下,传出了叮叮当当的声响。
将晚时分,夕阳温暖映照,闪耀得惠民药局如同梦境。
满地兵刃生辉,那身黑衣,岂止是铁甲而已?腰间不曾束腹,独见铁鞭缠绕;胸口不着
马甲,唯覆黄褐重铅。袖里寒光称袖剑、背负锋芒唤翼刀,衣衫夹层里的小刀层层叠叠
,是不是唤叫梅花镖?再加上腋下紧缚的铁牌、脚下着穿的铁鞋,黑衣人一共带了七种
兵器,连同先前那柄怪剑,全身至少负重一百二十斤。
现下他扔弃了满身兵器,空下了两只手,这不是自废武功,而是放手一搏。
没有了沉重兵器的束缚,黑衣人的身手可以快到什么地步,无人知晓。
苏颖超当然也不知晓。
嘿!黑衣人重脚向前,赫地踩碎青石地板,他鼓动气力,筋肉纠结,喉头更发出雄狮般
的怒吼。
哈!从来在实战里心平气和的苏颖超,不曾动过分毫怒气,可现下的他不由自主地发出
断喝,对手如此羞辱师门,不得不让他怒火中烧。舍下潇洒倜傥,愤怒的华山掌门已要
大杀四方。
胜负就是生死,杀人与被杀,二者择一,苏颖超猫儿般的眼瞳逐步收缩,镜面般的眼眸
返照了对手的凶狠,他要用“仁剑”击败强敌,守住华山不败的名声。
“住手!”
一名美貌女子纵入院来,双手撑开,将苏颖超护在身后,这女子以爱意守护情郎,不是
琼芳是谁?黑衣人冷笑一声,正要痛下杀手,忽见剑光霍霍,另一名女子已然抢上,来
人身法轻盈,以快打快,对着黑衣人全力抢攻,正是九华山的娟儿到来。
苏颖超擦抹了嘴角的鲜血,赶忙推开琼芳,以黑衣人的可怖武术,娟儿决计挡不了一剑
。正要下场援手,一时间却也呆了。只见黑衣人不住闪躲娟儿的攻势,非但还不上一招
半式,尚且背转身子,根本不愿与娟儿朝相。他好似自知不敌,当下双足力撑,嘿地一
声,黑影冲天而起,竟达丈许之高,不必分毫助跑,便已飞上墙头。
苏颖超凝目望着,一时却也猜不出其中缘由。 便在此刻,那黑衣人蹲在墙头,如大鸟
栖停,他回首凝视着苏颖超,缓缓伸指出去,定向他的脸面,目光燃起挑衅之火。
娟儿纵身跃起,尖叫道:“大胆妖人!哪里走!”她轻功曼妙,轻飘飘地飞了上去,纵
跃之高,还在黑衣人之上,只是势道速度大有不如,料来力量远远不及。黑衣人转过头
去,不再恋战,当下发力向前纵出,须臾间逃逸无踪。
望着强敌远走的背影,苏颖超不由满心诧异。此人便算退走,也要退得惊天动地,仿佛
说他另有苦衷,这才无法决一死战。只是究竟是什么逼走了他?是“仁剑”的正气?还
是因为自己另有帮手到来?
苏颖超面色凝重,却又一脸是血,只是猜想不透。琼芳惊怕之下,慌忙抢上,问道:“
你还成么?”苏颖超抚摸着心上人的面颊,低声道:“我没事。”琼芳握住他的手,柔
声道:“我就知道没人奈何得了你……”那满是信赖钦仰的目光送来,登让苏颖超勉强
一笑,他左手伸出,搂住了心上人的肩头,这是温情搂抱,也是不能明说的搀扶……
“快来救人啊!”
院外传来玉川子的尖叫。太医院真正忙碌起来了。药局里的袁太医第一个奔出,其余衙
役闻讯赶到,人人手忙脚乱,替大批高手诊治包扎。一时人声鼎沸,如同闹市。
“太医院遭逢浩劫。”一名文吏朗声颂念,“歹徒破损匾额一面,造价三百二十两。”

旁观众人低头望去,只见那匾额断裂在地,中间的“医”字不见了,其状甚惨,黏也黏
不起来,更衬得此言之悲。
“小子瞧清楚!”忽在此时,趁火打劫的声音赫然响起:“这可是永乐大帝亲题的匾额
,你敢说只值三百二十两?”那工部吏员闻言悚然,忙拱手道:“蒙高爵爷指点,歹徒
踢破无价之宝一面,银钱损失,难以估算。”老头子形貌俨然,拊须冷笑:“这才像句
人话。”老迈年高的家伙落井下石,四下官员听得此言,内心惊恐不定,头垂得更低了

太医院聚集无数人等,门里门外全是旗手卫官差,诸人前来察看线索,自是忙碌异常。
只见刑部尚书坐镇指挥,工部侍郎视察损失,大门前两名白发老人率同门人弟子,正自
指点说话。
一名弟子抢了上来,躬身向矮小老人行礼,作揖道:“华山陈得福,拜见天威高爵爷。

二老一高一矮,高的不消说,自是宋公迈,那矮的一脸高傲神色,却是那威名赫赫的高
天将。
矮小老人洋洋得意,扬起坑疤老脸,问向陈得福,森然道:“你说那个人不是用兵刃打
破匾额,而是用脚踢的?是也不是?”淮西宗主亲来问话,陈得福急忙陪笑:“正是,
那人飞脚前踢,一下子就踹破了匾额,跳得好高呢……”
高天威哦了一声,道:“跳得很高是吗?”他抬头望向两丈高的大门,忽地退开丈许,
双足迈步,瞬间急冲而出。“嘿呀”一声狂叫,矮小的身子飞身跳起,晚间灯笼映照,
黑影如弓,弹腿掠过门楣,旋即落下地来。这记弹腿飞踢,确实精气神三者兼备,彷如
武术师范教诲弟子。
旁观众人见高天威老迈年高,身手却分毫不减当年,无不鼓掌赞叹。高天威着意卖弄,
自是哈哈大笑,说道:“那黑衣人起身高踢,姿态可有老夫这般道地啊?”
陈得福连连作揖,陪话道:“高爵爷好漂亮的身手,不过那人的踢法,咳……有些不同
。”
高天威长眉一挑,冷笑道:“有啥不同?他跳得没咱高,可是这样啊?”陈得福干咳两
声,道:“回爵爷的话,高不高,小人不知道。不过他没有借跑,他是原地这么一跳,
两脚一蹬,身子便弹上去了。”
闻得此言,旁观众人为之哗然,都感难以置信。高天威呸地一声,喝道:“你眼花了!
”当下不再多言,第一个跨入大门,其余众人鱼贯走入,纷朝院内广场视察。宋公迈最
后一个入内,才跨槛入院,便见到宝贝儿子通明。
宋通明腕骨脱臼,右手早已扎上绷带,只在门旁守候。伤在儿身上,疼在爹心底,宋公
迈叹了口气,道:“通明,手还痛着么?”宋通明一脸羞愧,只得点了点头,细声道:
“我等以三围一,却仍不敌。孩儿丢了神刀门的脸,请父亲重重责罚。”
高天威嘻嘻一笑,笑声才一传出,数十道愤怒目光全数射来。玉川子、赤川子、宗泽思
巴、金察钦等人或面泛怒火,或杀气腾腾,诸人咬牙切齿,横眉竖目,似乎要宰了高天
威。
场中弥漫不平之气,赤川子等人更是江湖老将,个个都可以和他翻脸。高天威再不识趣
百倍,此刻也不敢开口嘲讽,以免遭人围殴,便把笑声化哀叹,陪着呜呼几声,聊表同
仇敌忾之心。
宋公迈低头思量,通明这个儿子神力过人,靠着天性勇猛,一股“神刀劲”练得极为精
湛狠辣,比起壮年的自己,可说不遑多让。但说来奇怪,堂堂的神刀少主,却为何败得
如此之惨?要说当时身上有伤,敌手趁人之危,但己方人多势众,“独螫大蝎王”金察
钦完好无缺,加上“开平双刀会”宗泽思巴的援手,怎么也不该落得断手折臂的下场,
如此重挫,只有一个理由。对手太强了。
宋公迈长声喟然,拍了拍儿子的肩头,倒也没多加责备,他是个明理的人,自知人生挫
折难免,儿子能保住双膝不触地,在父亲眼里便仍是铁峥峥的好汉,无辱“神刀宋家”
的威名。
看过了大门、大院,诸人继续前行,来到了长廊,放眼望去,但见廊无狭长,起尽二处
几达两百尺之遥。宋公迈等人察看地下的脚印痕迹,对面八道足印沿道而来,每步相隔
约有十尺,那是蒙古第一高手哲尔丹踩下的痕迹,众人细细去看,只见靴印到了长廊八
十尺远近,便已寂然顿止,再看附近漆栏破损,廊柱满布剑痕,料来两大高手便是在此
遭遇,之后陷入激战。
哲尔丹奔出了八十尺,那黑衣人纵出多远呢?众人察看黑衣人的足迹,算来共只六步,
最后一步来到了长廊中央。这人迈步极远,区区六记步伐踩出,便能连过百尺,算来每
步长达十六尺之远。
一名官差骇然道:“这家伙步伐好大,身长挺吓人的吧?”陈得福陪侍在侧,闻言便答
:“是,差不多九尺高矮。”
耳听众人议论纷纷,高天威哈哈两声,便来嗤之以鼻,他转望宋公迈,笑道:“九尺算
得什么?宋老,还比您矮些哪。不如您老下场演个两招,也让这些后辈开个眼界?”
宋公迈虽已八十好几,但他壮年时乃是剿匪名将,身长九尺六,号称十尺门神。以体格
而论,朝廷几十年来无人能出其右。耳听高天威要自己下场示招,当下也不隐藏身手,
自提了一口真气,挥手道:“大家退开些。”
“宋神刀”威名赫赫,此刻欲待试招,余人满面尊崇,各自屏息以待。
陡听嘿地一声,老将飞身跃出,第一步便踩在黑衣人的脚印上,跟着半空迈出第二步,
旋即踩中黑衣人的第二记脚印,宋公迈年岁虽高,腿力仍是强猛,两步跨出,连过三十
二尺,众人采声如雷,纷纷高声叫好。
正要跨出第三步,猛听喀地一声响,宋公迈脚下却已陷住了,众人探头急看,那长廊地
板受力过猛,竟被宋公迈的内劲踩破,木板翻裂毁损,夹住了“宋神刀”的虎头官靴。

耳听工部侍郎提声道:“毁损长廊木板一处,银二十两。”宋公迈将脚跟提了起来,扔
了张百两银票过去,淡淡地道:“不必找了。”说着朝高天威望了一眼,道:“高老,
来人的身法有些……有些古怪。”高天威望向地下的凹坑破损,面色铁青中,却也点了
点头。
旁观高手心下了然,倘在石子地上奔跑,“宋神刀”靠着功力深厚、身形长大,或能追
上黑衣人的脚步,但来到这处木造长廊之中,却要望尘莫及。毫无疑问,那人脚下轻飘
飘地,直以沙尘不起,但抬腿落足之际,却又力道万钧,足见此人下盘之稳,彷佛山岳
,轻功复高,如同飞鸟,已揉轻灵刚猛两大长处于一身。武林间高人虽多,但刚者恒刚
,柔者恒柔,如此刚柔并济、内外兼修的好手,说来屈指可数。
众人正自推测黑衣人的身份,忽见高天威眯起了眼,问向赤川子:“那人多大年纪,瞧
得出来么?”
赤川子面色尴尬,嚅嚿地道:“这人……这人是个老头儿,武功挺有门道,若没个一甲
子功力,要他怎么能够?”宋通明听那赤川子信口开河,明明毫无凭据,却把黑衣人当
做了老者,他心下不以为然,双眉一轩,登时张口欲说,“老神刀”却使了个眼色,示
意儿子莫要多话。
宋公迈是个老江湖,自然心知肚明。黑衣人打得大批高手退避三舍,他便只能是个老人
,绝不能是个少年,否则区区一个小表威震太医院,消息传开,却要这些武林耆宿的脸
面往哪儿搁去?高天威那一问,不过白问而已。
宋高二将默默无言,率领大队人马,前去拜会哲尔丹。三大高手行礼如仪,高天威虽然
嚣张成性,但他自知武功颇不及此人,会面时更加不敢造次。宋公迈唤来了通译,劝慰
道:“敌人练有玄奇武术,心机复又深沉,是以先生意外受袭,非战之罪,胜败无须介
怀。”
漠北宗师惨败,宋公迈出口宽慰,但徒子徒孙仍是高声痛斥,极见悲愤之情。那哲尔丹
本人却默默无语,听得宋神刀的安慰,只略做欠身,算是答了个谢字。
哲尔丹看似不置可否,其实双目的凶焰已替他说了千言万语。他自败给萨魔之后,早在
寻访仇人下落,却都不知所踪。现下旧怨不解,新仇又添,居然有人自行惹上门来。哲
尔丹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十年来的复仇怒火全算在黑衣人头上。只等内伤痊愈,他
便要四下搜索,杀戮报复。届时中原武林连番凶杀,必起狂涛怒潮。
哲尔丹来头不小,又有蒙古大汗撑腰,谁也劝他不动。宋高二人不敢多说,当下拜别了
哲尔丹,自往第三进建筑行去。那是最后激战之地,惠民药局。
惠民药局是处红砖房舍,下头盖有地窖,专用以收藏名贵药材,此际已在夜间,便由官
差提灯带路,将众人引进了内院。
夜中本该幽静,那惠民药局里却是人声鼎沸。放眼望去,十来名华山弟子围在院中,各
自议论。其中两名老者大剌剌地提声嚷叫,看模样一胖一瘦,便不细瞧脸面,也知是华
山双怪无疑。
宋公迈借过了官差的灯笼,细细勘查,赫见地下满是脚印,当是苏颖超与黑衣人打斗的
痕迹,除此之外,更见大批兵刃散置院中,一柄柄形制古怪,前所未见。高天威瞧了半
晌,不由皱眉道:“贵山苏掌门不是只练剑么?怎会用这些奇门兵刃?”
陡听一人喝道:“放屁!咱徒孙掌门干啥要这些破铜烂铁?瞧清楚了,这是狗杂碎携来
的家伙!”高天威听得恶言顶撞,自是愣住了。他撇眼过去,一见说话之人乃是肥秤怪
,登即冷冷地道:“我留心什么?倒是你要留心自个儿的嘴,别惹来杀身之祸。”
肥秤怪还没回话。那算盘怪已然大怒,喝道:“三寸钉、谷树皮,留意自己的屁,不要
薰死地下的蚂蚁了!”这段话没头没尾,着实怪异。高天威愣住了,眼珠转了转,猛地
醒起对方在讥嘲自己的身材,大怒之下,眼看地下躺着一柄袖剑,顺手抄起,便要往算
盘怪身上招呼。算盘怪知道对方武功高强,当下喝道:“师兄,咱们联手上!”肥秤怪
抽出家伙,便要与高爵爷一较长短。
旁观众人见两边人马无怨无仇,却要为了一个屁字打杀起来,当真是无聊之至,正要上
前拦阻,忽听高天威咦了一声,已然缓下手来,面上神色颇有讶异。算盘怪怒道:“高
矮子!你也懂得怕啊!”
高天威心胸狭窄,秉性暴躁,绝无道理率先示好,宋公迈与此人相识多年,深知心性,
当下行了过来,低声问道:“可有什么古怪?”
高天威皱眉不语,自将袖剑倒持,交入宋公迈手中。宋公迈单手接剑,剑柄入手,陡地
掌心向下一沉,那袖剑竟是沉重异常。宋公迈转望地下,长短兵刃散置满地,不一而足
。他沉吟半晌,只见一柄长剑倒插在地,藉着灯火去看,那剑身隐做透明,竟是薄如蝉
翼,却不知是什么质料所就。
宋公迈伸手握住,正要提起,猛然间听他大喝一声,身子竟是向后急仰。众人大惊之下
,不知发生了何事,慌忙去看,赫见那剑刃已然爆开,竟成三段飞射而来,若非闪避得
快,恐怕已刺伤了脸面。
宋神刀擦去冷汗,嘿嘿干笑:“好家伙,险些坏了我的招子。”这些兵刃形式奇异,连
宋公迈这等见识都险些受伤,旁观众人无不急急避开,就怕误触了古怪机关,惹出祸事

高天威凑到身边,低声道:“怎么样?看得出是何人下手么?”宋公迈拾起长剑,再次
发动了机关,皱眉道:“这种钢丝操控的兵刃虽说形式繁复,天下却只有两种起源。”
高天威低声道:“您是说刀索……”宋公迈神色凝重,附耳细声:“还有飞天银梭。”

高天威吓了一跳,不敢再说了。宋公迈唤来陈得福,问道:“贵山苏掌门何在?老朽有
几句话请教。还请他拨冗一见。”
华山掌门乃是中原武林第一等人物,这苏颖超更是琼家未来的乘龙快婿,身份说来尊贵
异常,宋公迈便以“老朽”自谓,分毫不敢失礼。陈得福快步抢上,说道:“我家掌门
身上受了点轻伤,现在太医院包扎,还请爵爷这儿来。”说着拱手作揖,便将宋公迈引
了进去。
看宋公迈欲言又止,此事必有大悬疑,高天威等人全不如“宋神刀”见多识广,自然不
敢多言,除了华山双怪犹在喝骂,场内不闻分毫声响。
众人行入药局,只见一名青年端坐堂上,头上扎着绷带,隐隐有着血迹,看面目正是三
达剑传人,华山青年掌门苏颖超。身旁另有两名少女相伴,一个做男装打扮,正是紫云
轩琼芳,另一位也是武林门户的执掌,却是九华娟儿。
宋公迈来到面前,苏颖超方才起身作揖,道:“门主怀凉跋涉,何以克当。苏小子愧甚
。”
他虽以小子自称,但手上却大有文章,只见他双手抱拳,平举至胸,不高一寸、不低一
寸,此乃“王者对揖”,不同于仰手过胸之“天揖”、亦不同于“士揖”、“旁三揖”
,取意不卑不亢,委实大有学问。
这倒不是苏颖超故做姿态,江湖走动之际,掌门人一举一动,莫不代表门派尊严,苏颖
超年岁虽轻,毕竟贵为华山之长,除亲人尊长之外,等闲不能以晚辈自居,否则华山满
门行走江湖之时,岂不无端矮人一截?宋公迈见了这位少年掌门的礼数,自也暗赞他见
识不凡,当下便以平辈之礼相见,丝毫不敢倚老卖老。娟儿新任掌门不久,不知江湖规
矩,便也暗自留神,观摩方寸。
诸人行礼已毕,华山弟子便抢上服侍,一时圆桌旁各坐一名首脑,见是点苍、九华、神
刀门、天将府、华山玉清观等五人,余人纵尊贵如琼芳、年长如华山双怪,却无处可坐
,只能列于堂内,各站掌门身后。
诸人宽坐饮茶,略做寒暄。高天威眼神飘忽,率先破题道:“苏掌门,当时阁下与强敌
遭逢,不知动手情势如何?看阁下头缠绷带,您可是……”他微笑抚掌,淡淡地道:“
败了么?”
那黑衣人闯入太医院,之后大战众家高手,除哲尔丹曾与他相抗数合,其余如宋通明、
玉川子、宗泽思巴,无不一战即溃,想来苏颖超也是讨不了好。众人听那高天威幸灾乐
祸,一时群情耸动。
苏颖超幽幽叹了口气,替高天威斟上了茶水,道:“高兄何出此言?胜则胜,败则败,
蒙家师教诲,苏某自知谦冲之道……”正要往下说去,忽听傅元影咳了一声,插话道:
“掌门师侄,适才我听娟女侠提起,强敌退走之时,您正要使出‘仁剑震音扬’,可有
此事?”
傅元影口称仁剑之时,更是双手抱拳,以表敬意。苏颖超大眼闪过一阵郁闷,正要答话
,却被琼芳按住了手背,示意他莫要言语。一旁娟儿大声道:“那还有假么?招式还没
出手,便把刺客吓得落荒而逃。”
高天威嘻嘻一笑,还想再说,却听琼芳重重一咳,道:“高爵爷,寒舍还住得惯么?”

高天威啊了一声,醒起苏颖超乃是琼芳的心上人,赶忙干笑数声,拱手道:“苏掌门神
功盖世,杀退强敌,佩服、佩服。”
琼芳只想逼他封口,免得情郎再受骚扰,听他闭嘴了,当即取出一封书信,交到了宋公
迈手里,说道:“烦请宋爵爷过目。”宋公迈奇道:“这信是……”
琼芳解释道:“数日之前,胡侍郎家人收到这封怪信,当时不以为意,之后太医院果然
爆发事端,也许这封信便是祸首。”
宋公迈哦了一声,他此行过来,倒还不曾得知此事。当下展信颂念,读道:“令郎正堂
,误跨禁界,擅闯鬼门,近有大祸秧,闻报速离京城,可免一死。”宋公迈放落了信纸
,皱眉道:“擅闯鬼门?胡家这小孩儿不就是个顽皮小表么,能闯什么禁地?你们没问
过他么?”
娟儿一旁听着,便答道:“问是问了,不过他不会说话了。”高天威自也认得胡正堂,
不由奇道:“不会说话?这孩子伶俐得紧,什么时候不会说话了?”琼芳接口道:“据
称这孩子到别人家里作客,无端跌伤了脑袋,从此木讷傻气,不能言语。”
宋公迈双眉一轩,忙道:“等会儿,这孩子到谁家作客?”
琼芳与娟儿对望一眼,齐声道:“五辅家中。”
宋公迈听得此言,竟是“啊”了一声,面色变得苍白之至。海川子满心好奇,便也接过
信笺,读了一遍,听他笑道:“你们砍敛扯得太远了。我看这封信是个幌子,我瞧十之
八九,定是胡侍郎与人结怨,再不便是苏掌门和人结仇,这才惹得仇家过来滋事。”
琼芳摇头道:“道长此言就不是了。且试想,倘若您与人家结仇,您会选在何时何地动
手?”海川子咳了一声,还未说话,傅元影便已接口道:“我若与太医院的人物结仇,
必选无人之处下手暗杀,再不济也会夜访府邸,无论如何,下手之地绝不会选在……“
琼芳接口道:“六十名高手汇聚之处。“
两人你问我答,字字合情入理,登让众人称是。海川子沉吟半晌,道:“你这话对,却
也不对,倘若那黑衣人真如书信所言,确是要杀掉正堂,那道理是一样的,他何不选在
无人地方下手?偏来这里自找麻烦?”海川子这话点到了要紧处,琼芳也只能颔首曰是
。众人猜想不透黑衣人的用心,一时纳闷不已。
众人还要再说,忽见宋公迈伸手一挥,低声道:“事关重大,劳烦取纸墨过来。老朽要
确定一件事。”堂内众人心下一奇,不知宋公迈这当口却要写些什么?苏颖超倒也不多
问,便请门人向太医商借。过不半晌,文房四宝一一呈上,陈得福躬身道:“仓促之际
,遍寻不见皮纸,便以药笺替代。还请见谅。”
宋公迈接过笔砚,颔首道:“有纸便成。不打紧。”他提笔就墨,便在纸笺上轻轻描绘
。海川子见他好似要画图,忍不住咦了一声,问道:“爵爷认得那贼的面貌?”
宋公迈并未回话,只凝笔细描,过得良久,纸上慢慢现出一幅图样,他颤抖着手掌,将
药笺递给苏颖超,嘶哑地道:“苏掌门,你……你和黑衣人动手时,可曾见过这图样?

黑衣人勇破数关,全场与他交战最久的,却只苏颖超一人,若要勘破此人身份,也唯有
华山掌门说得准了。苏颖超微微颔首,取起药笺,便与琼芳、娟儿一同观看。三人交头
贴耳,低声议论,肥秤怪嘻笑不绝,道:“掌门徒孙,那黑衣人可是高天威么?你快快
指认吧,让大家一起围殴他。”高天威怒道:“闭嘴!”当下夹手夺过药笺,急急就首
来看。
肥秤怪假意大惊:“大家快拦住他,他要把证物销毁啦!”其余众人按耐不住,纷纷过
来围观,几十只眼睛同来探看,一时间东边咦一声,西边哦一记,四下都在议论不休。

众人眼里看得明白,药笺上绘的,却是一只大鸟。但见那猛禽昂首扬喙,双翼全展,形
如大鹏展翅。众人瞠目结舌,也是不解其意。
宋公迈低声轻咳,问道:“苏掌门莫管别人,请你告诉老夫,你见过这图样么?”
苏颖超颔首道:“爵爷所料不错,在下见过这幅烙印。”此言甫出,宋公迈神情如遭雷
击,登时面如死灰,废然坐倒,一旁高天威也是全身剧震,面皮竟无端颤抖起来。
苏颖超道:“当时我与此人激战,双方互居上下风,酣斗之际,此人自称其师武艺天下
第一,便将上衣解下,当时他的臂膀上烧烙了这幅记号,我看得很清楚。”
宋高二老年岁相加,恐怕有个百六七十年,此刻却似三岁小儿般,两人面面相觑,四双
眼皮颤抖不休,毫无言语之能。过得半晌,海川子嘿了一声,慌道:“这……到底那黑
衣人到底想干什么,你们……你们说明白啊…”
众人催促不休,宋公迈却是迟迟无言,苏颖超道:“宋爵爷,大家都是自己人,您有话
只管直说无妨。”宋公迈目视群宾,低声道:“诸位,你们都料错了,黑衣人要杀得不
是正堂。”娟儿皱眉道:“不是正堂,却又是谁?宋爷爷可否把话说清楚些。”
宋公迈叹了口气,先朝苏颖超一指,又朝自己一指,再朝海川子指去,连着几指点出,
堂内首脑人物全遭波及。群情耸动,海川子满头冷汗,惊道:“你……你是说黑衣人要
杀我……”
宋公迈低声道:“不只你,也不只我。他们的用意是要一举震慑天下人物,让四海义士
不敢动弹。”赤川子面色青红不定,道:“若真如此……那未免也太狂了些。”
宋公迈幽幽地道:“震慑群雄最快的法子,莫过于杀一警百,只要挑选顶尖高手,将他
们打得一败涂地,余人谁不闻风丧胆?”他叹了口气,又道:“论起世间顶尖高手云集
之处!又岂有一处地方过于‘魁星战五关’?”
满堂人物一片寂然,听宋公迈言中之意,黑衣人之所以选在这个节骨眼过来滋事,用心
便是一举打垮蒙汉高手,逼得天下英雄伏地称臣。果真如此,此人凶焰之烈,委实空前
绝后。
傅元影细细思量宋公迈的说话,霎时皱眉道:“等一会儿,爵爷说得是‘他们’?”
宋公迈低声喟然,颔首道:“没错,我说得是‘他们’。”海川子茫然道:“他们到底
想干什么?”宋公迈微微苦笑,黯然道:“他们什么都干……”这句话说得细如蚊鸣,
几无一人听闻,他自行起身,向众人拱手欠身,歉然道:“诸位英雄,宋某老迈年高,
不能任重,且恕早退。”
“神刀门”与“天将府”俱是抚远四家之一,近年风生水起,深受朝廷器重,岂会这般
无故退缩?旁观众人看入眼里,自是大感惊奇。眼看宋高二人都要离去,海川子嘿地一
声,起身拦上,喝道:“干什么、干什么?人家把你儿子打伤了,大家同遭劫难,正该
齐心协力、歃血为盟,二位爵爷怎可说走便走?”
众人喧哗叫嚷,都不让宋公迈离去。抚远四家论武功、讲资望,江湖俱称第一流,与少
林武当的势力相较,也已不遑多让,倘若连宋公迈也不愿插手,这局面却怎么玩得下去

宋公迈不加理会,仍是执意离去,眼看右脚已离门槛,堂内传来一声幽幽叹息,听得一
人道:“来人,请胡侍郎夫妇入堂宽坐,请他夫妻来给爵爷送行。”说话之人正是琼芳
。此话方才出口,傅元影等人心下纷纷叫好,当此关头,不必外人出面劝说,若要动之
以情,唯苦主方足济事。果然陈得福等人才一转身,宋公迈便已面肉颤动,怔怔地停下
脚来。
饼不多时,堂后传来脚步声响,听那踏地声松弛迤逦,来人自是毫无武功的胡志廉夫妇

一家三口行入堂内,胡正堂早已傻了,只能啊啊咿咿地口沫横流,那胡夫人一张福态圆
脸,此刻也是毫无血色,全不见三品夫人的仪态。众高手见胡家三人如此柔弱,自是暗
暗叹息,也不知该如何劝慰。
胡志廉取出手帕,擦抹了头上的冷汗,颤声道:“怎么了?莫非黑衣人去而复返么?”

琼芳微微一笑,柔声道:“侍郎大人莫要担忧,这儿好多官差、又有几位武林前辈在此
,便算那黑衣人回来,也没人动得了您。”
胡志廉回想那黑衣人的身手,忍不住又颤抖起来了,他虽非武林人物,但这几年举办“
魁星战五关”,自也见识过江湖打斗,自知那黑衣人连破玄关,身手之勇之强,绝非几
名武林人物所能阻拦。颤声便道:“不管用的……那黑衣人武功好强,连苏掌门这等身
手都没留住他,你们……你们这些人能成什么用?他要是回来了,你们还是快逃吧……

此言一出,惠民药局响起一片咳嗽之声。看海川子第一个轻咳。其余各人上从宋公迈、
高天威,下至华山弟子、旗手卫等官差,数十人面色铁青,嘴角紧泯,想来这话确实不
中听。
琼芳却不以为意,只见她轻摇折扇,含笑道:“侍郎大人有所不知。旁人武功如何,我
们眼力低微,自也无法定断,但放着绝世高手在此,您却有眼无珠,没把人家认了出来
,说来真是大大不对呢。”
胡志廉哦了一声,强睁一双小眼缝,茫然道:“绝世高手?”他眼光掠过众人,好似鼻
头发痒,只伸指搓了搓,过得半晌,转问琼芳道:“你说得是苏掌门?他没抓住黑衣人
啊!”
眼看胡志廉这幅熊样,高天威登时大怒,喝道:“胡家的二小子!认不得爷爷了么!”

胡志廉还有个长兄胡志孝,长辈多称二小子,胡志廉惊道:“对不住!对不住!高爵爷
您矮,我方才没见着您……”高天威气得胡须飘起,两拳紧握,喀喀作响,眼中彷佛喷
出火来了。琼芳与胡侍郎大唱双簧,登把这人逼了出来,她自知得计,便向胡志廉一笑
,道:“瞧,高爵爷侠肝义胆,却又神功盖世,如今他便要替您扛下这个场子,侍郎大
人怎么说?”
胡志廉颔首连连,还未道谢,却听背后胡夫人哭道:“不成的,这老人恰似三寸钉,要
怎么与人撕打?”
轰地一声,高天威举掌怒劈,手刀扬起落下,瞬间劈烂堂内圆桌,看那木桌裂为两半,
旋即倾塌在地,果无愧“淮西高天将”头牌宗主的凶名。高天威厉声喝道:“当年剑神
横行天下,高某也不见得怕他?何惧一个黑衣小子!叫他滚过来!”
琼芳率先叫好,满堂华山弟子也跟着鼓起掌来了。高天威哼了两哼,忽听工部文吏朗声
喊道:“毁损紫檀雕漆剔红大圆木桌一张,龙银一百二十两!”高天威怒喝一声,胡志
廉已然掏了张银票出来,递了过去,陪笑道:“对不住,高爵爷义愤填膺,一切全是为
了下官一家人,这银钱该让我来出。”
高天威原本嘴角斜起,听得此言,忽又下弯,跟着摸了摸自己的胡须,好似泼猴闯大祸
,有些举止无措了。众人正自戏弄高天威,忽听一声长叹,堂内踏步声响起,一名高大
老者缓缓起身,正是宋公迈。这老汉面色俨然,一路行到胡志廉面前,淡淡便道:“侍
郎大人,您今年贵庚?”胡志廉吃了一惊,没料到他陡出此问,一时干笑道:“回老爵
爷的话,晚生四十过一。”宋公迈微微颔首,不置可否,转头朝胡夫人看了一眼,又道
:“贤夫人芳华几何?”
胡志廉更是一头雾水,喃喃地道:“拙荆方过三十,爵爷……您……您何出此问?”
宋公迈叹了口气,目光凝向胡正堂,幽幽地道:“很好,你们夫妻俩年少,还能生孩子
。这位正堂,便当他没来过这个世上吧。”满堂众人闻得此言,无不诧异,胡志廉也是
目瞪口呆,一旁胡夫人又惊又怒,顾不得宋公迈身份崇隆,大声尖叫:“你这老不死的
,胡说什么?”
胡夫人放声怒骂,宋公迈倒也没动怒,他伸手指向那张坍裂木桌,淡淡地道:“孩子们
,你等想要插手此事,宋某无法劝阻,只能提醒你们一句话……”他顿了顿,斜目朝众
人撇去,低声道:“日后抄家灭族之时,可别怨我不曾提醒在先。”
彷佛寒风吹过,满堂众人尽皆寒噤。这几句话若是出自高天威的口,没人会当回事,但
说话之人是宋公迈,向有见识素养的耆宿。一时之间,四座静谧无声,无人敢答一字。

啪地一声,折扇亮了开来,“紫云轩”三字如花朵绽放,众人回头看去,只见主人翁三
分娇、七分贵,瑰丽秀雅,头上扎着紫网巾,正自轻摇折扇。听她淡淡地道:“多谢宋
爵爷提醒。不过天下能抄我琼家的人物……”她煽了煽凉风,微笑道:“怕还没有生出
来。”
这是句傲气绝伦的话,但也有她的凭藉。紫云轩,天下第一书斋;琼武川,当朝功臣国
丈,琼家是皇室姻亲,满朝文武出身紫云轩的不知凡几。这样的大豪门,岂同朝不保夕
的寻常人家?
众人闻言,都知琼芳这件事已然管到底了,想起琼武川的势力,精神无不为之一振。
宋公迈听得此言,只点了点头,提起茶碗去喝,突见茶水从他的嘴角溢出,竟已朗声狂
笑起来,他功力深厚,便这么一发声,堂上众人心头怦枰跳着,脸上无不变色。宋公迈
放下了茶碗,他斜觑着琼芳,静静地道:“小阁主啊小阁主,过去几十年来,要说权势
薰天、手掌生杀大权的人物,老夫见得还少了吗?”霎时袍袖一拂,厉声道:“听过‘
江充’么?”
江充二字一出,堂内三十岁以上的莫不发声惊呼,人人向后急退,只听咚咚声响不断,
堂内桌椅尽皆翻倒。众人惊怕似鼠,琼芳却神态如常,但见她环顾群英,伸手轻挥,叱
道:“住了!区区前朝旧臣,诸君何惧之有?”将门虎女,说话时直视宋公迈,凛然无
惧,果是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
宋公迈给她瞪着,也是毫不在意,他伸手指向胡志廉,道:“少阁主年方幼稚,不解政
务,你是景泰榜眼、两朝臣子,你来告诉她,江充是什么人?”胡志廉给这么一指,委
实凉了半颗心,他缩头吞沫,寒声道:“此人曾为十八省总按察,心机手段当世无匹,
称霸朝廷足达三十年,剿东厂、灭匪寇……位列三师三少,官至太子太师……”他解说
良久,终于顿了口气,总结道:“此人实乃开国以来,第一大权臣。”
宋公迈微微颔首:“照啊…好一个第一大权臣,只是侍郎您说,太师他……”
“今安在?”
闻得此言,满场老将全数噤声,无论是滑稽如肥秤怪、沉稳如傅元影、狂妄如高天威,
皆已低下头去,连苏颖超年岁不足而立,也是怔怔喟然。
人世间沧海桑田,其之变幻无常,岂三言两语能尽?前朝第一权相,如今销声匿迹,不
闻声息。足见富不久盈、权不足恃。人人默不作声,琼芳却只别开头去,自行煽了煽凉
,倒不知她心意如何了。
宋公迈不去理会琼芳,只静静地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涉入王权政争,便如闯入
鬼门。莫道什么五彩火凤、铁卷丹书,真要遇上大政争,都只累赘无用,反为招祸之物
。宋某诚心劝告,听不听,在你们自个儿。”
宋公迈虽未指名道姓,言下之意却是在讽刺琼氏一族。功臣世家相互争锋,余人乡野黎
民,自不敢惹祸上身,竟无人敢替琼芳声援。琼芳毕竟教养出众,没有十成十把握,绝
不贸然争执。当下双手合十,做受教状:“承蒙良言,芳儿必一一据实转述,不敢稍有
隐瞒。”
堂内众人听她如此言语,必会把宋神刀的无礼言语转回家中,届时皇后埋怨、国丈见责
,不知宋老头要如何招架了。宋公迈却无惧怕之色,他撇眼看向琼芳,淡淡笑道:“小
阁主,尽管把老朽的话一五一十转回去。国丈非但不会埋怨,还会感激老朽管教你的苦
心。”
这话实在太过无礼,便算瞧不起人,也不该如此说话。琼芳生平所受侮辱,以此言为甚
,再不发威,日后怎么待人处世?霎时美目沉敛,举起茶杯,正要狠狠砸将出去,忽然
间眼前雪花飞舞,腊月冷风吹入大堂,宋公迈竟然背转身子,自行推开了大门。琼芳给
冷风一激,头脑也清醒许多,一旁苏颖超伸手过来,将她的手握住了。
寒风拂面,吹起了奉莱侯的官袍玉带。宋公迈满面白雪,衬得白发更加银辉。他背向众
人,低声道:“小阁主别恨我,老朽话虽重,却没有分毫恶意。盼你体谅。”琼芳泯住
下唇,把苏颖超的手挣脱了,当下也背转身子,面向大堂,不再理会宋公迈。
宋公迈微微苦笑,喟然又道:“宋公迈生于永乐年间,历五朝四帝,经沙场百战,数十
年下来,见识了无数风云,可怜英雄也好,圣贤也罢,这些叱吒一时,却无人能留到今
日,陪伴宋某颐享天年。”
他回首望向堂上诸人,轻声道:“孩子们,来日宋某临终,你们却无人来吊唁送行,那
老头子九泉之下,可要死不瞑目了。”
他目望众人,不再言语,袍袖拂动之际,迳自跨门出户,这回再也无人阻挡,人人静默
无言,只在目送宋神刀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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