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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uckyboy (放假了-工作-睡觉), 信区: emprise
标 题: 第七章 黑契丹
发信站: 听涛站 (2002年07月30日11:14:53 星期二), 站内信件
鄂图曼、土库曼、大食、波斯,粗糙的指端一路东移,缓缓凝下,来到了蓝色的里海。
指端持续东移,穿过了黄烟漫天的大漠,定向天国花园。
指节收拢,束起手上的地图,霎时之间,一双锐利的豹眼凝视前方。
冬日过午时分,身穿白衣的正教徒回到了王都。天光辉映皇宫尖塔,绽现帝国天威,这
里是富庶之乡,西域第一大国,传奇之城撒马尔罕。王宫正门的那个剽悍身影奉召返京
,即将为帝国写下新的一页传奇。
“帖木儿灭里”。蒙可汗恩赐,他是第八代“煞金”。
长发覆盖正教英雄的前额,垂到了面颊的两侧,宽高的衣领竖起,掩住了满是胡须的下
颚与嘴唇,除了那双明亮的眼神,豹将军什么都不愿显露出来,便如回部的女子一般羞
涩。
女人以面纱隐藏美艳的面孔,为了严格的诫律,她们把肉体的美好留给丈夫,那英雄呢
?用浓须遮盖坚毅的嘴唇,用长发覆盖英俊的面颊,帖木儿灭里那剽悍的脸孔,却是留
给谁呢?难道是为了无所不在的安拉大神么?
将地图收入了怀中,第八代“煞金”叱退了随从,直朝王宫迈进。
行上宽阔的瓷阶,地下那片宝蓝瓷砖激起光芒,彷佛辽阔的蓝色裹海。军靴一路踏踏亮
响,勇士归国,身旁侍卫一个个提枪肃立,豹将军是他们心目中的天神,无人胆敢失礼
。
斑大的身影无畏无惧,帖木儿灭里昂首阔步,向前侵袭。陡然间,脚步声停顿,帖木儿
灭里深深吸了口气,肃身转向,瞻仰那面令人屏息的大血墙。
好久没看见这幅壁画了,两年了,好像出使鄂图曼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都城,瞻仰这
连绵不尽的血腥大壁画。
一幅又一幅的图画,描绘了汗国的传奇,他是英俊的、勇猛的、高大的、博学的英雄…
…但描绘他不需五颜釉彩,只需割开羊颈,让鲜血般的烫红泼洒上墙,那便足够了。
一切传奇的起源,“跛者”,描绘他的凶颜只需一种颜色,大血红。
西方圣人诞生后的第一千三百七十年,统一回纥人、波斯人、普图什人,“跛者”创建
了蒙古第二帝国,这就是壁画里的故事。“跛者”踩过了满地的死尸,惩罚了北方钦察
国,侵略了南方的天竺,屠戮了西方的奥斯曼与伊儿汗,杀人王自称是成吉思汗后裔,
他就是第二帝国的开国圣君帖木儿大帝。
让人惊怕的凶狠面孔,连第八代煞金也无法匹敌,他被迫向后退开一步,内心出现了悸
动。
“跛者”几乎统一了正教疆域,剽悍的鄂图曼、勇猛的赛尔柱,这些枭雄在他眼中,不
过是待宰的羔羊。这位大帝杀了很多人,他连自己的祖先都杀死了,自称是蒙古王公直
系子孙的帖木儿,他的轮廓一点也不像尊贵的成吉思汗,他是突厥后裔。
“跛者”征服了无数人,却无法征服自己,他连自己的身世都必须伪造。
突厥人伪称蒙古人,波斯人改装大食人,不幸的时代,总有许多的悲哀。也许,这样的
无奈安慰了自己,让他选用了这位征服者的名号,从此自称……
“帖木儿灭里!帖木儿灭里!”
沉思被打断了,背后喊起了自己的姓名,虽然从出生就用了这个姓名,至今他依然感到
陌生。帖木儿灭里低声叹息,他回转身子,单膝跪地,等候着西域第一强国的君王到来
。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空旷的宫殿长廊里激起阵阵回音。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大胡子,大
胡子兵卒簇拥着一个大胡子,来到自己面前。帖木儿灭里低头垂目,双手交叉胸前,称
颂道:“伟大的可汗陛下,帖木儿灭里不敢直视您雄狮般的尊颜。”
眼前这个宽厚的男人叫做“达伯儿罕”,他就是当今汗国之君。面对称颂,国主只如平
常点头,他拍了拍帖木儿灭里的肩头,吁出了一口长气:“你可从西方回来了……”
面向可汗,帖木儿灭里也如平常一般,紧紧地眯着豹眼。耳中彷佛响起了那场激辩……
木里诧可汗如是说:“杀戮就是愚昧!汗国够强大了,掌管帝国的男人不必骁勇善战,
西域要想繁荣富庶,就必须选择一位仁慈的君王。达伯儿罕,他就是朕的决定!”
“仁慈就是懦弱!草原是残酷的,仁慈的狮子没有食粮。它会被别的公狮子吃掉,它的
配偶会被强奸!”如同天竺猛狮的四王子,向佛祖般的父亲发出狮子吼:“你的决定错
了!”
帖木儿灭里跟随在可汗背后,口中不由发出幽幽叹息。身为勇士的他,毋宁相信了四王
子。胆小鬼不会发动战争,却也无法保护汗国,达伯儿罕不是英雄,他的见识不如父亲
,才干不如祖先,他无力维持帝国。
怎么办呢?佛祖的无边法力也无法解开的难题,木里诧可汗要如何解决?
答案是一个宝藏,帖木儿灭里下弯的嘴角微微平复,眼前闪过了宝藏的容情。
那年宝藏站在空旷贫瘠的大地上,天真地回答本里诧:“我们不是狮子啊,我们没有锐
利爪子,可是我们……”宝藏举起白嫩的两只小手,笑道:“有这个啊!”
十一年来,汗国不曾发动过一场战争,但它的领土却变大了,物产增多了。凶暴的土库
曼人驯服为温良农民,桀傲的突厥人成为巧手工匠。当他们放下了反抗的刀刃,拾起了
牛犁,从内心呼唤宝藏的名号时,对木里诧可汗的感激就更加真诚。
“银川,我们的母亲、我们的长姐。感激你为我们带来食粮,”
银川公主,她就是这道难题的解答,也是木里诧可汗留给臣民的宝藏。
帖木儿灭里眼中闪动着笑意,脚步不由得跨得更加大了。
第一次听说宝藏的故事,是在新王登基的宫殿里。
当年自己编入了卫队,奉召参见中国公主,见面谒上之前,帖木儿灭里便听过了传说,
据称这名女子来到西疆之时,便以母仪天下的气韵惊动万军,连最剽悍的“勃耳嗤亲王
”也曾目眩神驰。
误把枕边驯羊当宝藏,这岂止是天大的笑话而已?恐怕还是个亡国警讯。那时的帖木儿
灭里忍不住要哈哈大笑。冷傲自负的他心里也有一个宝藏,不过这与女色无关,从波斯
到土库曼,无论是南方的天竺女人、抑或是北方的钦察女子,他连正眼都不想多看一眼
。
如同骄傲的突厥人、蛮横的蒙古人,这位名将也有属于祖先的光荣过去,他之所以投效
汗国,只为了一个埋藏已久的湮没宝藏。银川是干什么来着,他懒得理会。
立在殿阶下,等候谒见高高在上的公主,当遥不可及的眼神望来,帖木儿灭里便如其他
侍卫一般唱名,只是不同于他人,他不愿王妃对自己有任何印象。早以长发覆面的他唱
名之时嘶哑嗓子,帖木儿灭里五个字低沉快绝,浑不可辨。
汗国里这样的名字成千上万,谁也记不得,连他自己也经常忘记,何况别人?
伪装了一切,并不是来玩的。四王子叛乱,他并未追随新王当政,他也没有欢呼,谁当
政、谁反叛,于他都无涉。心中记挂的只有那个宝藏,它夜夜哭诉,不住纠缠自己,终
于让他甘冒生死大险,孤身投入汗国,成为王宫侍卫。
一年后,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这是千载难逢的一晚,今晚围猎,大批侍卫都保护陛下
去了,整片花园只有自己看守。如果今夜不能得手,下回又要等五年。
依照父亲的遗言,来到了那株大树下,他拨开泥土,拔掉了几十朵金雀花。在那一刻,
眼前闪耀生辉,百年来的传说被证实了,而内心尘封的往事,也被揭开了……
帖木儿灭里咬牙忍泪,花费了十年的心力,辗转五个世代,它还是回到了自己的手中。
孤独的武士紧紧抱住他的宝藏,泪水不自觉地坠落下来。
几乎要啜泣的一刻,帖木儿灭里被惊动了,咬住银牙,斜目向后,花圃里高挂明月,月
下有个闪耀生辉的女人。柔光使她的发丝发亮,衬得她的肤色更加白嫩。
万里西疆,卷发女子无数,但秀发能如水瀑般垂落双肩的美女,举国却只有一个。
银川,来到御花园漫步的她,居然没有宫女陪伴。
第二次相会,无疑让帖木儿灭里看得更加真切,自十二岁母亲过世后,便再也不曾看过
来自东方的美女,所以帖木儿灭里虽然带着诧异,他的目光却情不自禁地停下,驻留在
如瓷器般闪耀生辉的美女身上。
也许是看得太专注了,当中国美女回过身来,发觉了蹲在树下的自己,帖木儿灭里居然
不及回避。他现出了惊惶,也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错。
没有一个侍卫应该坐着。侍卫应该站、应当走,他们的职责是巡查。帖木儿灭里迅捷低
头,让长发盖住自己的面孔,他不要招惹麻烦,更不要王妃认出自己。
脚步声响起,美女缓缓行来,王妃的影子停在怠惰侍卫的脸上。
“你在偷懒。”字正腔圆的回回话,悦耳动听。
宾……帖木儿灭里口中没有说话,只是在内心发出哼声。沉默无言的他缓缓起身,有些
冷漠,有些无礼,但也不至于招惹冒渎的罪名。在凶狠豹眼的注视下,中国美女望着满
地的金雀花,问道:“这些花木,可是你弄死的么?”
“伟大的殿下,她们太过娇弱……”帖木儿灭里森然摇头,冷冷地道:“风吹草动就能
让她死亡。”
听得这样的回答,中国美女怔怔不语。她摇了摇头,道:“正因为娇弱,所以更要保护
她们,你说是么?”她蹲身下去,一朵一朵捡起了死去的花儿,良久,终于捧着满手的
金雀花,转身离开了。
帖木儿灭里冷冷瞧着,霍地发出断喝:“请留步!殿下。”
中国美女回眸过来,望向树下的虎豹。听他道:“把花留下来。”
无理也无礼,这个要求很是奇怪。公主有些诧异,一双美目眨了眨,问道:“为什么?
”
帖木儿灭里低下头去,右手缓缓移入上衣内袋,扣住了十字镖:“这里是我看守的地方
,即使是你,也不该攀折花木。”自己明明是毁坏花木的人,却只能这样直截了当地喝
止。他不善于说谎,也不知该怎么诈骗,总之他不会任凭王妃捧着金雀花离开。
必须保护自己的秘密……那些花卉必然引起旁人的注意,很快就会招来宫女。届时脸掘
花圃的事情泄漏,自己受到惩处事小,万一泄漏了来历,那可事关重大。此时此刻,必
须确认这个女人对自己无害,否则……他也没什么选择。
帖木儿灭里很凶,王妃好似有些诧异,她点了点头,双膝并拢,微做弯屈,在凶狠的目
光注视下,满手的花朵放回了地下。这个女人的仪态确实高雅,即使垂手落花,她也没
有弯腰,她的上半身依然挺直,那双素手温柔地让花儿睡在一起,像是替她们做了个窝
。
很好……帖木儿灭里略略放心。“殿下,小人在树下睡觉一事,您不会告诉别人吧?”
豹眼如刀,驻留在王妃雪嫩的面颊上,这是极为犯忌的举动,但他必须确保平安,他不
想招惹麻烦。倘若王妃把消息传出去,抑或在王宫里大声嚷嚷,他还是必须做出决定。
善变的女人……只要现出了狡狯的神色,抑或是忧虑的容情,那不管回答什么字句,都
不必听了,帖木儿灭里不愿冒一点险,尤其是在脸出宝藏的一刻。
王妃的笑容一如平常,听她微笑道:“你很懒惰,又很会毁损花草,王宫里几百个侍卫
,没一个人像你这般恶劣……”豹眼微眯,十字镖缓缓掏出衣袋,耳中又听道:“不过
您莫要担忧……我不喜欢有人被鞭打,所以我不会说出去的……”
这声音极为诚挚,绝无虚假之处,听得出来,这女人天生不会说谎。帖木儿灭里松懈了
,利爪回缩,放开了十字镖。正要答谢,王妃微微一笑,说出了自己最为惊怕的几个字
。
“您现下放心了么?帖木儿灭里。”
突如其来的这句话,再次让他的右手收紧。连自己都会忘记的名字,王妃却能记住,她
不是寻常女人。树下的侍卫显得极为不安,他眼中现出了惧怕,脚下不由自主地踱步,
像是徘徊的豹子。
“你……你为何记得我的名字?”帖木儿灭里喘息不已。
“在我的国家里,勇士们不会隐藏他们的面孔……”王妃含笑停顿,目光轻掠,转朝自
己的覆面长发望去:“你很不同,你用头发盖住了脸,所以我记得你的名字,帖木儿灭
里,长发的帖木儿灭里。”
不曾那么怕过……自小到大始终隐姓埋名,倘若把戏被人揭穿,那自己便不能待在这个
国家了,帖木儿灭里咬紧牙关,双手握拳。现下有两条路,立时离开汗国,不然坐以待
毙,等候被人揭穿身份。他在思索自己要不要当场逃亡,离开这块令人疲 惫的土地。
“帖木儿灭里,你的目光像是忠直的臣子,可是你却遮掩了面貌,可以告诉我,为什么
?”
面前的女人活脱是个笨蛋,她还说着令人更为不安的话,她替自己的命运下了决定。
帖木儿灭里没有选择,他亮出了树下掘出的宝藏,也为这个宝藏找到了高贵的祭品。
这是个危急时刻。四下无人,月过中天,地方是幽静的庭院,无人能救王妃一命。
手指按上了自己多年来的苦衷,只要寒光亮起,这个美女便会身首异处。
“好别致的刀……”中国公主掩嘴惊叹,她望着即将吃人的凶器,露出好奇的神色:“
我没有看过这样的刀。可以借我瞧么?”
操……傻子……“当然可以,当然可以,我的殿下。”帖木儿灭里冷冷一笑,将多年来
的辛苦横在王妃面前:“你可以尽量看,看个够。在你……嘿嘿……之前……”
月光照映神物,公主手上沉甸甸的,凤眼挪移间,即使富贵如她,也是暗暗惊呼。
这柄刀不只是凶器,还是件珍贵文物,刀身满是装饰,刀鞘阳刻文字,刀柄阴雕花纹,
鞘口缠绕金丝,排列了十二颗红宝,刀鞘正中则是一块翡翠古玉,只是鞘身颇见缺损,
可以想见饱经战火。
刀鞘上的楔形镂刻极其繁复,形状颇似汉字,却又不是汉字,吸引了女人的眼光。
王妃凝视着闪闪生辉的文字,神情专注,好似想要读懂它。
“王妃陛下,不要白费气力了,没人能懂这些字的。”帖木儿灭里露出了骄傲的神色:
“如果您看够了,臣现下就要让您……”
死字还未出口,王妃忽然樱唇微启,抢先吐出了两个字。
“耶律?”
这句话说出之时,号称无血无泪的西疆绝世高手也不得不为之震动。几十年了,没有人
知道他的氏族,早已烟没的光荣身世,在这一刹那被人叫破。帖木儿灭里的钢刀缓缓放
下下,他张大了嘴,望着博学的公主。
王妃眨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直接了当地问着:“这是契丹文,是不是?”
帖木儿灭里裂开大嘴,发出了喘息。银川低声问道:“你是契丹人?”
“错了,我的殿下……”帖木儿灭里掀开覆额的长发面纱,露出了真实的虎貌,“我是
黑契丹,在这万里西疆……仅存的黑契丹。”刷地一声,月光照亮了宝刀,勇士昂首向
天,毅然道:“百年前,这柄刀曾叱吒一时,威震南北天山。而这柄刀,也是我家的世
袭宝刀。”
聪彗的大眼凝望神物,来回打量着眼前的勇士,她啊了一声,掩嘴轻呼:“我知道了,
你是西辽王的后裔。”
帖木儿灭里微微苦笑,望向手中高举的光荣,神色显得万般落寞,像是斗败的公鸡。
西辽黑契丹……没几人记得,或许根本没几人知晓,曾有一个孤臣,独自把大辽国祚绵
延下来。在大金女真人南侵、天祚帝被俘之时,最后的孤臣率领十六骑,独自穿越荒漠
,远去西域,只手开辟了享国百年的西辽朝廷,史称黑契丹……
这段百年功业早已湮灭,全天下无人记得,可却日日夜夜活在他的心底。这个苦衷把他
召来皇宫,掘出早被烟没的传国宝刀。
宝刀好似有着千斤之重,压得黑契丹眼中含泪,肩膀微微颤动。
“帖木儿灭里……”王妃柔声说道:“您的名字不会叫做灭里,您的本名是……”
“我叫做崇真。”尽管地方是最不能透露秘密的皇宫,对方是汗国的大人物,他还是说
了实话:“崇仰真实的耶律崇真。绝不说谎的耶律崇真。”
血腥的西疆里,历史的光荣只是恶毒的诅咒,在耶律大石开天辟地后的两百五十年,国
家早已覆灭于成吉思汗之手,西辽全族只剩一个耶律崇真。父母过世后,他便成为万里
天山之中,唯一流着契丹血、讲说契丹话的勇士。
尊贵血统越是纯正,他就越像个怪物。为了让自己像个维吾儿人,耶律崇真扔下祖先遗
留的黑色战袍,从小被迫蓄上浓须,改穿回民的衣衫,并用长发掩饰自己不够高耸的鼻
梁。
这位来自北国草原的契丹皇族,自欺欺人地伪装为一个西域突厥,他尽可能忘却自己是
皇族血裔,唯有把武功献给征服者,以骗子的身份度日,人生还能勉强过下去。
他比天祚帝还惨。战死的皇帝好歹是死于故乡,但帖木儿灭里不知自己是谁,也不知故
乡究在何方。他脸出了宝刀,想要找回祖先的光荣过去,眼下他终于找到了,可是除了
找回了更多的乡愁,他还有什么?
宝刀放落下来,生平不说一句谎言的黑契丹哈哈笑着,笑的是帖木儿灭里,哭的是耶律
崇真,不管他是谁,他都与“跛者”帖木儿大帝一般,是个无颜面对祖宗的懦夫。
眼泪一直来回打转,黑契丹笑得沧桑,中国公主的眼中则现出了悲悯。她正要说话,忽
然远处传来说话声,有宫女过来寻她了。天真烂漫的公主啊了一声,掩嘴道:“我得走
了。”
流泪的耶律崇真醒了过来,变回了冷笑的帖木儿灭里。
现下要不要杀她,必须做个决定。如果扑过去,一刀砍死她,自己还能急速逃亡。
帖木儿灭里再次握住了刀柄,沉声道:“殿下,你会替我保守秘密么?”
“嗯……”公主低头皱眉,望着地下的金雀花,“你为了找出这柄刀,弄死了许多花…
…”
握刀的手掌开始出汗。这个愚昧的女人居然在威胁自己,要不要杀,要赶快做出决定。
“这样吧,我们打个商量。”公主好似不知大祸临头,她还一步步朝自己走来,含笑说
道:“如果你愿意把花栽回去,我就替你保守秘密,好么?”
黑契丹愣住了,问道:“就这样?”中国公主含笑点头,覆述他的话:“就这样。”
帖木儿灭里犹豫片刻,眼下宫女快来了,他知道自己无法杀掉这个女人,反覆思量之下
,终于单膝跪地,双手交叉胸前,毅然道:“我愿意相信你一次,殿下。”
帖木儿灭里怀藏心机,跪倒在地,面前一个身影蹲了下来,那是尊贵的公主,帖木儿灭
里皱起浓眉,不知她想做些什么,正要问话,忽听一声柔弱的呼喊:“崇真……”
几十年了,母亲死后,就再也没有人叫他这个名字,帖木儿灭里呆呆地握住传国宝刀,
听那温柔的语调道出安慰。
“你不可以向我叩拜。 别忘了,你是西辽国的王子。”
公主的黑发让他想起母亲,闪耀如星空的动人发丝,没有国家的契丹王低下头去,掩住
了脸面,终于啜泣出声。
崇真就是灭里,灭里也是崇真,从那天以后,灭里与崇真合而为一,他们全是黑契丹。
西辽王开始苦练刀法,他把耶律大石留在传国宝刀里的恩泽吞下来。终以一身霸悍武功
威震西域,也以“帖木儿灭里”的身份赢得第八代煞金的尊号。
耶律崇真忠于自己,所以也忠于汗国,尊贵的黑契丹毋需国家,因为他已经有了公主。
美丽的公主,三年了,整整三年没有见到您,您还好么?
穿过了长廊,来到了后花园,众侍卫停下脚来,高大的黑契丹王凝神看去,眼前站了十
余人,一名老者守在人群之前,这位是汗国元老,聪明睿智的阿不其罕。帖木儿灭里别
开眼光,他在等候那个充满光辉的身影。
“父王、父王……”一群小小的身影围向前来,抱住了可汗的双腿,吵闹哭泣,帖木儿
灭里认得这些孩子,他们是小王子与小公主,虽然不是王后亲生,却都视她如生母。
孩子们低头哭泣,几名年轻嫔妃眼眶湿红,也在不住饮泪。帖木儿灭里心下疑惑,在王
后的教养下,后宫这些妇孺一向举止高雅,不曾在人前坠泪,如今为何当众哭泣?
他撇眼望向丞相,阿不其罕走上前来,低声叹息:“他们还没告诉你么?”
灭里将军心下一凛,他双眼微微眯起,内心略带警戒。
丞相叹了口气,低声道:“王后病了,病得不轻。”
灭里将军如中雷击,全身微微颤抖。他还不及问话,大批卫士已然簇拥过来,陪着大汗
走向花圃,帖木儿灭里醒觉过来,赶忙直起身子,随着众人向前。
烦恼的可汗定下脚步,抬眼望向院中,帖木儿灭里略站皇帝左后方,引颈望向院中,当
那个身影进入眼帘之时,他的掌心不自觉地出汗。
园中的秋千坐着温柔的背影,她未着罗袜,赤裸双足,沉默地望向遥远的天际。黑如夜
空的秀发并未梳拢,只如水瀑般垂泻肩头。
眼看高贵出尘的王妃露出玉趾,园中男子状似回避,其实一个个情不自禁,还是寻了机
会偷眼去瞧。他们很想知道,除去罗袜的皇后是否依然高贵出众,让人不敢仰望。
而窥视的结果也未让这些臣子失望。那双玉雪嫩白的玉足并未减损她分毫的性灵。除了
让男子们更加腼腆,秀美的她并无不同,从发稍到足趾,都足以让人再三爱怜。
“第几天了?”可汗嗓音呜咽,带着悲伤的哭音。
“回秉可汗,自从皇后做了那个怪梦之后,这已是第三天了。”可汗掩面叹息,忍泪道
:“三天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你们说……这该怎么办?”帖木儿灭里内心关切,低
声插话:“丞相,皇后做了什么梦?”
阿不其罕微微苦笑,道:“看,皇后是在瞧什么地方?”
午后昏暗的冬阳从西方照下,把皇后的影子拉为柔弱的直线,笔直地指向遥远的东方。
帖木儿灭里立刻懂了,喃喃地道:“她……她梦到了故国?”
可汗叹息摇头,低声道:“她……梦到了她的父亲。梦到他在受苦。”
灭里将军喉结滚动,怔怔地望向皇后,内心起了无限的怜悯,整整十年不得回归故土,
必然有着无尽的乡愁。这种相思之苦他非常明了。多年来他始终没有娶亲,即使大臣与
教长暗示过许多姻缘,他还是装傻蒙混。他当然知道那是为什么。
银川……如果可以,他想在这个女人的生命里留下一点足迹,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
可是,她病了……
契丹王正自低头叹息,突然肩头给人轻拍一记,帖木儿灭里回头看去,只见丞相凝视着
自己,嘴边却挂着笑。灭里心下一凛,自知元老有大事吩咐,他单膝跪地,双手交叉胸
前:“忠诚的臣子以安拉之名效忠可汗,愿意赴汤蹈火。”
阿不其罕显得很客气,他蹲了下来,附耳嘱咐:“灭里将军,我要你即刻召集手下勇士
。”
帖木儿灭里昂然起身,这样的事不须一分思索,他正要跨步离开,却给丞相拉住了,听
他干笑道:“我话还没说完,真是。”帖木儿灭里满脑子昏昏沉沉,不由得脸上一红,
丞相附耳过来,低声道:“我要你带着百名高手,秘密护送皇后返国。”
“秘密返国?”第八代煞金全身震动,深深吸了口气:“为什么不知会中国?”
王后探亲,这是何等喜事?此行既要秘密归国,便不能照使节礼俗办事。万一返乡中途
出事,受了贼人挟持亵渎,可汗非但要天威尽失,两国恐怕还要大起战火。帖木儿灭里
满心迷惑,凝目望着丞相。
“灭里将军……”丞相啐了一声,替国主责备了:“您是出使鄂图曼过久,还是失去了
智者的目光?”
帖木儿灭里心下一凛,登时啊了一声:“对不住,我久不在国内,倒忘了中国的局势。
”
众人面面相觑,无不低声叹气。银川早就回不去了。熟知中国朝政的都知道,她不该回
去,也不能回去,如果当年的公主贸然回国,会让中国朝廷爆发动乱,也会为汗国带来
难以预料的兵祸。她不能回国,而中国的大臣也不会任她返国。汗国才是她的故乡。
然而亲情是斩不断的,如果她不能返回故乡,前去寻找她生身父亲的下落,这位仁慈美
丽的皇后即将枯萎,汗国也要丧失这个珍贵的宝藏。
当此两难,阿不其罕附耳过来,低声道:“我与哈里发教长会商了,大家决意让皇后返
乡解忧,无论能不能找到她的父亲,这是唯一治病的法子。”他拍了拍灭里的肩头:“
咱们唯一能信任的部属,也只有武功高强、勇不畏死的灭里将军。阁下,您必须接下这
个重担。”
帖木儿灭里奋力颔首,此行能与皇后朝夕相处,纵无逾越之心,也能日睹芳颜。这是天
下最快活的旅程,他当然不会推却。
他皱眉沉思,忽然想到了一处地方,全身寒毛赫地直竖。
避不开,返乡之路避不开那个地方,车队从玉门关入境,必然穿越那可怖的地方……
魔境,动荡之土……那里住着传说中的可怕魔王,他也是个“跛者”,当他的勇猛大军
包围了自己,第八代“煞金”要如何带着王后脱身?
这趟省亲之旅即将引发中国的忌惮,还会引起草莽的觊觎。腹背受敌,两面开战,不只
有北京的“大掌柜”,还会有魔域的“跛者”,那几个让人惧怕的枭雄联手夹杀,届时
会发生什么惨祸,实在难以逆料。
阿不其罕知道他的畏惧,低声便道:“你别担心,汗国五十万大军做你的后盾,真要出
事,我国兵马随时越过荒漠,必定为你援手。”他将金牌交入大将的手里,语带鼓舞:
“煞金,放手去干,你可是咱们唯一的希望。”
眼见可汗带着子女,蹑步行向花园,只在窥看他们的亲人挚爱。帖木儿灭里咬住银牙,
自知生平最为艰难的旅程即将开始,而他……也绝无推卸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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