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prise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cryst (水晶), 信区: Emprise
标 题: 绝顶江湖放眼明:正说金庸
发信站: 听涛站 (Mon Jun 14 15:29:21 1999), 转信
绝顶江湖放眼明:正说金庸
----“我看武侠作家”之二
“凡是有华人的地方, 就可以听到金庸的名字。”
相信每一个知道金庸名字的人,都听到过这句话,虽然不乏溢美之情,
但从一个侧面来说,的确道出了金庸在华语文化环境中的影响,金庸的武
侠小说,席卷了整个华人世界,在不少武侠迷心中,金庸无疑是最具魅力
的作家,即使是从来不读武侠的人,也大都知道金庸的大名,对于他们来
说,“金庸”,就是武侠小说的代名词。
金庸武侠小说的成就是多方面的,单就语言艺术水平来看,金庸的武
侠小说已达到了相当高的境界。他的小说多用叙述性语言,在平平无奇的
文字中,读者体味到的却是紧张曲折, 宛转多变的心情,这种“看似平常
最奇崛”的风格,是叙事文字中最艰难的功力,至今没有任何其他一个武
侠作家在能在同样的笔法道路上达到他这样的高度。中国传统的半文半白
式的语言,金庸运用得炉火纯青,而其中机智幽默之处,堪称妙到毫巅,
每每令人击节赞赏。
金庸的小说情节,也不是简单的追求跌宕起伏,往往暗合某种深层寓
意,如《天龙八部》中之木婉清深爱段誉却被告之段誉是她的亲哥哥,段
誉单恋王语嫣而王语嫣却独钟情于慕容复,同时慕容复又一心只顾复国大
业而无心于儿女私情,反过来复国大业也无情的戏弄了慕容复,同样曾处
心积虑要完成复国大业的慕容博最终却将王图霸业抛在脑后,凡此种种,
你越追求什么,你就越得不到什么,要不是“为了照顾到读者的情绪”(
金庸语),最终金庸通过段延庆和刀白凤的一夜私情解决了段誉的难处,
整个《天龙八部》将笼罩在这样一种造化弄人,世事无奈的尴尬当中,就
好象那个在山坡上推着一块永远也到不了山顶的石头的西西弗斯一样,金
庸仿佛是要通过这样一种反讽的效果来暗示人生的荒诞。
同样的,金庸非凡的文学才能也体现在他对长篇结构的驾驭上,同样
以《天龙八部》为例,这部小说在金庸笔下写来,人物众多而又个性鲜明,
头绪繁杂而又有条不紊,气势恢弘而又吞吐自然,写尽了芸芸众生的奇情
百态,一气读来,天下武林大势尽收眼底,宛如一幅《清明上河图》。小
说尤其独创了三主角、多线索的长篇结构,整部作品风格显得杂而不乱,
得心应手, 最突出的体现了金庸对纷繁故事情节的驾驭能力。
金庸武侠小说的美还体现在他对武功的美学诠释上,他的博学多才使
他能在一个更高的起点上来描写想象中的武学。他不仅将琴、棋、书、画、
诗、医融入武学、更以儒、释、道等传统文化思想和武学相互参照。在他
的笔下,武功已不再是杀人的手段,而是人自身完善的追求,武学的最高
境界,其实是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的最高境界。就连他笔下各种武功的名
称也因为古典文化的渗入而独具美感,如“空明拳”、如“北冥神功”、
如“凌波微步”、如“独孤九式”、如“黯然销魂掌”,不一而足。
然而必需看到,仅凭以上这些优点,并不足以保证金庸取得现在的可
以说是超越了许多正统文学作家的地位,事实上以上优点,很多优秀作家
(不单指武侠作家)都同样拥有。真正奠定了金庸目前文学地位的,除了
下面还要论述的以外,是他刻画人物的鲜明生动,已达到了跃然纸上,呼
之欲出的地步,十五部小说中人物近千,形象鲜明者不下数十,质朴愚钝
如郭靖,聪明绝顶如黄蓉,性情偏狭如杨过,天真烂漫如老顽童(这个词
甚至已经脱离小说中的原有形象本身而完全融入我们的日常生活用语当中)。
据传台湾立委选举,有指责竞争对手虚伪则直称其为岳不群而不名之者,
可见金庸所刻画人物形象之深入人心。法国曾有评论家品评大小仲马,以
小仲马为一流作家,大仲马为二流作家,他所根据的就是大仲马虽然写出
了不少令人如痴如醉的故事情节,却始终没有创作出令人回味无穷的人物
形象,而小仲马虽然作品数量远远不及乃父,故事情节也平淡单调得多,
但却塑造出一个光彩照人的茶花女,只此一点,高下立判。尽管这种品评
标准本身尚有可商榷之处,但确实道出了刻画人物于小说创作的重要性。
在这一点上,金庸体现出高出其他武侠作家一筹的实力。
上面谈到的大抵都是所谓“文学性”的一面,然而还有更重要的一面,
但长期以来似乎被遭到忽视的一面,这就是武侠小说社会性的一面。历史
上没有任何一个作家不是因为通过种种方式反映了现实社会而获得成功的,
金庸也不例外。金庸笔下的江湖,活脱脱就是我们身边这个现实社会的缩
影,从我们学数学的观点来看,这是一种等距同构:在他所营造的武侠世
界里,江湖人,江湖事,无一不可在现实世界里找到原型。时人评价金庸,
有所谓“笔下江湖,意上江山”的说法,即指其以江湖映江山,道尽无数
历史沧桑。这确实是金庸成功的部分,但应该看到,这只道出了一个层面,
并没有深入到更深的层面去看待金庸的创作在社会文化方面的思考和表述。
仅举《连城诀》为例,在整部书中,主人公狄云从初次踏入社会时的
天真到最终远离人群时的成熟的全过程,也就是这个社会对他不断加以诬
蔑,迫害和围杀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狄云刚开始尚想抵抗,但当他亲
眼目睹了挚友的惨死,恩师的奸险,名侠的堕落,爱人的逝去后,终于意
识到一己对社会的无力,他不愿同流合污,又深感难以改变现实,剩下的
就唯有选择逃避一途了。这部小说的结局显得格外的意味深长的:最终狄
云和水笙隐居在不见人迹的雪山深谷之中。不少读者在阅读通篇时一直被
通篇大力揭露的人性中的贪婪、残忍、阴暗、凉薄及由此产生的种种骗局
所死死压抑住的心灵,终于从这里获得了某种安慰,他们往往天真的以为
这是对追求正义公理的肯定,是善有善报的市俗哲学的体现。然而拨开主
观期望的迷雾,我们就会发现这不过是对原作的误读罢了。金庸所要表达
的恰恰相反,这其实是一个看似光明实则无奈的结局,真正的侠士和贞女
不能见容于俗世,隐居就成了他们唯一的出路。这样的一种安排可说是体
现了作者对世道人心的深刻绝望。
《连城诀》在金庸的所有武侠作品中向来不被广大金迷所看好,如果
要投票选出金庸五部最好的武侠小说,多半也没有它的位置。然而就是这
样一部作品,金庸却写出了人性的贪婪,社会的黑暗。如果它不是金庸的
作品,也许它会受到更多的注视和欣赏,但恰恰因为它是金庸的作品,从
一开始它就比其他武侠作家作品更处于《鹿鼎记》,《天龙八部》等优秀
作品的巨大阴影之下,以至于它没能得到它所应该得到的地位。
可以看出,金庸先生并不满足于仅仅写出能让读者喜爱,欣赏的武侠
作品,也不愿停留在他早期作品中对所谓民族大义的空泛赞美上, 他还有
着对自己更高的要求:即超越武侠小说的英雄模式,进入对社会世相入木
三分的刻画。《连城诀》不过是他的第一次尝试,后来的《倚天屠龙记》、
《笑傲江湖》、《天龙八部》中,这种尝试有了更进一步的发展,在封刀
之作《鹿鼎记》中,金庸更是抛开了他以往一直借用来刻画人心和描摹世
相的种种武林恩怨及宗派斗争,而将一支巨笔直指向中国古代社会中最卑
贱的妓院和最高贵的宫廷,直接通过发生在这其间的种种匪夷所思的故事
来反思和批判民族劣根性。在《鹿鼎记》中,韦小宝的优点也就是我们普
通中国人的优点,让我们倍感亲切;同样,韦小宝的缺点也就是我们普通
中国人的缺点,对此我们并不陌生。他的溜嘘拍马、吹牛行骗、落井下石、
口蜜腹剑等种种不择手段不过是我们每一个中国人都心领神会但却心照不
宣的行为准则而已。在莫斯科,韦小宝给苏菲亚公主发动叛乱行动出谋划
策,让火枪营的所有士兵到城内烧杀抢掠,以便乘乱登基,果然大获全胜,
马到成功。书中有这样一段描写:
苏菲亚拍手大叫:“大家在杀人放火了。小宝,你真正聪明,
想的计策真妙。”
韦小宝微微一笑,心想:“说到杀人放火,造反作乱,我们
中国人的本事,比你们罗刹鬼子可大上一百倍了。这些计策有甚
么稀奇?我们向来就是这样的。”
“我们向来就是这样的”,看到这里,真不知道读者都有些什么样的
感想。我无意于争辩一场惊心动魄的权力斗争是否如此简单和滑稽,更无
意于分析其中的策略性问题,我只是觉得这句话本身所体现出来的信息,
有比一场权力斗争更可惊心动魄处:韦小宝,这个原本应该是武侠世界里
最具娱乐性的小痞子形象,竟也能说出如此让人沉痛得想哭的话来。这不
能不让我们回过头来,对我们向来引以为豪的几千年历史作出重新的打量。
于无声处听惊雷,就凭借着这些思想上的光芒,《鹿鼎记》当之无愧的登
上了武侠小说的巅峰。金庸不愧为是金庸,在他的十四部武侠小说中完成
了对属于自己的武侠世界的构造后,又为后人留下了《鹿鼎记》这样一部
可堪接力的扛鼎之作。
纯就个人观点看来,金庸通过武侠小说所取得的成就,事实上已经突
破了传统武侠小说所能达到的成就范围,甚至也突破了时下通俗文学所能
达到的成就范围,如果沿着他为武侠小说所开辟的道路走下去,武侠小说
有希望在中国文学中取得类似于二十世纪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在拉丁美洲文
学中所占有的那样的地位。然而这个目标看起来是如此的遥不可及,因为
它需要有大批的优秀作家投入进来,但现实中武侠创作队伍整体素质的低
下令人难以存此奢望。从某个角度来说,正是因为金庸的杰出表现,客观
上造成了不少原本有希望在武侠创作中一展才华者的止步不前。可以说,
新派武侠小说甫刚兴起就被金庸迅速推上一个令后来者难以企及的高峰,
这是武侠创作的大幸,同时又是武侠创作者的不幸。
******************************************************
附:
关于上篇标题,acj 兄和maxell兄都曾问到“千山万壑起秋声”的出处问
题,当时我没有回答,是因为考虑到没有太多人对旧派武侠感兴趣,但又
希望能有多一点的大虾来Re,就有意保留了这个问题,原以为能靠它吸引
大虾,不想愿望还是落了空,想来这句诗的出处太冷僻了,知道的人不是
太多,事实上我自己得知此句也是一个完全偶然的机会,几年前在父亲的
藏书里无意中看到一幅插图,是1917年陆恢的作品《蜀道难》。上有题签
云:
“蜀道难,唐李翰林乐府名,即以为题:
胸中磊(石鬼,kui3)不能平,幻作崎岖万里程。
想到中原龙虎战,千山万壑起秋声。
丁己八月三日残暑未退,吴中陆恢挥汗记。”
应该承认,这首诗从总体看来相当平庸,除第四句笔力格外显得雄浑外,
谈不上是什么上乘之作,属于典型的“有句无篇”一类型。然而其由前三
句之平淡直白,至最末忽奇峰突起,所谓“一句天然万古新”,令人激赏。
这也是为什么虽然对于书画欣赏我是完全的门外汉,而当这幅画本身在随
着时光的流逝而消失在我对中国古典山水画穷山异岭、孤峰绝壁的整体印
象之中时,作为补白的这首诗却越来越清晰的浮现在我的脑海里的原因所
在。
另外,本篇标题同样取自一位先贤的作品,和陆恢不同的是,作者是以诗
词歌赋名世,领一时之风骚的大家,有兴趣的大虾不妨再考证考证其出处,
下一篇写完(如果有幸能有机会完成的话)后我将连同文章一起附上这句
诗的出处。
--
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
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
--
※ 来源:.听涛站 bbs.foundernet.edu.[FROM: 10.23.30.21]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2.792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