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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kycat (skycat),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生存体验12
发信站: 听涛站 (Sun Mar 26 10:20:42 2000), 转信

同是天涯求职人
    4月18日早晨6点左右,老板开始扯起嗓子喊人起床。这是老板肩负的一个重要任务,
喊醒一个长住户早早起床,赶往十几公里外的南头去上班。他是国际贸易专业的本科毕
业生,到深圳找工作,先住在十元店内,后来被南头的一家外贸单位所聘用,但是不包
住宿,只好继续在十元店住着。住的时间长了,关系又融洽,老板还给他打了8折,每
天早上还负责喊他起床。他已经住了半年多了,觉得这帮穷哥们挺义气的,虽然上班远
一点,住出了感情,也就不想“见异思迁”了。
    其他旅客有的已经起床,大多数继续做睡眠功课。人才市场一般在上午9点才开始
办公,这帮从内地来了一些时日的求职客,已经养成了新的习惯,不睡到八九点钟是不
会醒转过来的。白天外出求职见工,身体与精神经受双重磨炼,也是够辛苦的。
    我被吵醒后睡不着,拿出毛巾、牙刷走出门外。厅堂内男人们的鼾声此起彼伏,梦
呓的声音南腔北调,夹杂着铁床的吱呀声、冲凉房里男人响亮的小便声。空气浑浊,气
味难闻。脚臭味、烟臭味充塞其间,会使人窒息一百次。我匆匆梳洗了一下,逃也似地
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
    天已大亮。因为工作关系,长期做“夜猫子”,常常起得很晚,几乎没有好好看一
看早晨的深圳。我大口吞食着早晨清新的空气,伸胳膊摆腿地活动了一下身子,在田心
村通往笋岗路的大道上漫步。还没有到上班的高峰期,行人不多,街道显得空旷,快车
道上的汽车速度很快。路边饮食店的早餐发出诱人的香味。穿着绿背心的环卫工人在绿
化带上捡拾路人丢弃的杂物,给马尼拉草喷水。渐渐地,行人与车辆多了起来,城市更
加充满了活力。我想,能够生活在深圳,真是一种幸福!这种幸福,竟因了住过十元店
而感觉更加强烈。
    8点半,将自己喂饱后,溜达着回到十元店。“胖子”一脸的喜气走过来。看见我
笑得更加灿烂,急切地要把喜悦与众人分享。他手舞足蹈,有些语无伦次地说:“我昨
天还在抱怨呢,今天早上还在念叨谁请我做事是谁的造化,刚刚盛苑酒店打来电话,让
我去做白案师傅啦!真个是天无绝人之路。今天下午,我作东请客,工作有望哩!请大
家参加晚宴!”
    十元旅店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在那个贮藏室兼登记室兼老板卧室房内的电话,
是求职者与外界联络的中枢神经,求职者的福音就是从这里传播出来的。
    “劳斯莱斯”握握他的手表示祝贺。大家都很高兴,厅堂里充盈着喜气。十元店内,
大家同是天涯求职人,只要有人找到工作,所有的人都会感到高兴。
    今天是星期六,不少住客还想去附近的宝安北路人才大市场碰碰运气。在十元店住
了1年的“开心果”主动征询我的意见:“我们今天结伴去人才大市场开个‘碰头会’,
你去不去?”所谓“碰头会”说白了就是到人才大市场找工作。在那里,在大型电脑屏
幕前,在各个招聘摊外,大家随时可以相遇。有时一个上午,两位住客可以打五六次照
面,互相交谈几句。十元店内有许多极富创作才能的青年。把在求职现场的不期相遇称
作“碰头会”,就是很有意思的调侃。
    今天,我还有几篇文稿需要回家去处理,我搪塞说,我要去一家公司见工,就和他
们拜拜了。回到报社才发现这里有一个漏洞,一般公司是不会在双休日让求职者上门的。
他们相信我是去见工,没有想那么多。
    我在下午5点钟赶回十元店。我不想漏掉“胖子”的祝贺晚宴。
斜倚在树下卖笑的女房友
    十元店的所谓晚宴,也就是聚餐,大都在田心村天桥下的露天餐厅进行。我们一共
去了11人,8男3女。“胖子”十分奢侈地点了8个菜,都是些“青瓜肉片”、“炒土豆
丝”等家常菜。这个小餐厅,好像是十元店的配套设施一般,每个菜统统5元钱,米饭
不花钱,想吃多少都可以。只是口感粗糙,吃了半天,我才明白吃的米饭是深圳少见的
一种糙米,也就是内地的早米,它成熟较早,油分不多,入喉的感觉有点涩涩的。
    “拿酒来,拿酒来!”我来了兴致,对着店小二大叫起来。可惜,店里没有瓶装金
威,我只好买了两扎扎啤,给大家助兴。
    酒喝三巡之时,有人问“胖子”找到工作后,会不会回来住?“胖子”说:“那是
当然,现在酒店包住宿的不多,再加上我喜欢和你们在一起,我在深圳又没朋友。”胖
子说完话,问我:“你一个女人来到深圳谋生,确实需要勇气,以后找到工作不要忘了
和我联系。”“有什么了不起的,深圳的女人多着呢!我看涂姐的心情挺好的,才不像
你,整天悲悲戚戚的,幸好你找到工作了,要不,早晚我们都得被你烦死。”“开心果”
梳了两条朝天辫,说起话来一晃一晃。我有些感动。我已经和他们成了朋友。这些敢在
世纪末离乡背井来特区谋生的人,不能不说勇气可嘉,一如当年闯荡深圳的我们。
    10点钟,大家喝得十分尽兴地回到十元店,却发现客厅内的空气有点异样。一位来
自湖南长沙的小伙子正和另一位也是新来不久的安徽小伙子在粗声恶语地吵架。老板夹
在中间,和事佬一般地劝他们“停火”。我们听了半天,才明白吵架的缘由只是为了一
支牙膏。原来,长沙人新买的一支牙膏不翼而飞,认定是安徽人今早偷走了的,安徽人
脸红脖子粗地辩解,那支牙膏是他今天上午才买回来的。
    “胖子”一把拽住逼进安徽人的长沙人,说:“不就是一支牙膏吗?等大家都找到
了工作,什么东西买不起,真搞不明白,两个大男人还计较这些?”
    长沙人一把挥开“胖子”的手,调转矛头对准前来劝架的他:“别以为你找到工作
了,就得意,还带着一帮人去饮酒作乐,你有什么了不得哇!”
    “没什么了不起的,只是,我找到工作了,我高兴,请大家吃饭喝个小酒,我还不
请你呢!”胖子趁着酒劲,一古脑儿地说了一大堆。话音刚落,长沙人更不服气了,指
着胖子的鼻子尖,大声叫嚷起来:“我说你有什么了不得的,不请我,就算请我我也不
肯去哩……”
    “好了!不要吵了!”我亮起嗓子吼叫了一声,然后说:“就不能留点精力去找工
作吗?”
    没有人回答我的问题,大家都不吭声,客厅内静得能听见吵架之后的激烈呼吸声。
可是,不到两分钟,湖南人与安徽人还是大吵起来。我怕听人类之间互相指责咒骂的戏
剧表演,走到阳台上去透透气。
    阳台上,一个孤独的老者正在抽烟。他是十元店中年龄最大的,今年51岁,原是湖
北省某市的杂志编辑,独闯深圳为了多赚些钱,去供养他两个在名牌大学读书的儿子。
他先在一家企业内部刊物做老总,后来企业倒闭了,他只好选择十元店做一个中转车站,
重新去找工作。
    “你像个读书人,不像个住十元店的。”老者缓缓地说,吐出口中的浓浓烟雾。
    “不,”我笑着撒谎,“书读得不多,所以才会下岗,你看我像做什么的?”
    “像我的同行,一个记者。”
    “为什么?”
    “因为你包打听。”
    我开怀大笑:“错!我不过初来乍到,好奇罢了。”
    我听见我否认的声音软弱无力,只好微笑着不断摇摇头。我不愿被人识破,对我直
面社会底层的隐性采访不利。已是夜里11点,我推托十元店太吵,一个人走出房门,跳
上一辆夜行中巴,漫无目的地穿过繁华闹市。中巴行至巴登街附近,突然看见窗外有一
个熟悉的女孩子的身影,那是夜夜出门的上铺女子,那张浓妆艳抹的脸上绽开着奇异的
笑容,穿着十分暴露,斜倚在一棵树下卖笑。我的心中,掠过一阵悲哀……
    深圳的街市,夜风轻轻吹过,夜凉如水。
今夜露宿街头?!
    4月19日早晨,我早早地起床漱洗,准备告别店主与房友,结束三天来夜宿十元店
的生活体验。旅店里的人大概是奔波忙碌了一个星期,今天是星期天,许多人抓紧时间
恶补睡眠,梦呓与鼾声依旧不断。
    十元店有两个洗手间,一大一小,浊水遍地,潮湿阴暗,气息难闻。我在小洗手间
洗脸,老板拎了一桶头天换下来的衣服来洗,边搓衣裳边和我聊天。
    老板很年轻,只有25岁。跟他聊开了才知道,这个店是春节之后才开张的。老板刚
来深圳不到3个月。他大哥早来深圳4年,最早也在十元店落脚,后来做小生意发了点小
财。哥哥见弟弟找工不易,自己花钱顶替这间别人的十元旅店让弟弟来经营。粗粗算来,
假如每天按30个人的平均数来算,每个月,小老板的毛利估摸有9000元左右。
    应该说,在深圳,这样消费较高的城市,第一个办十元住宿旅店的人,是个很有市
场眼光的人。问题是,开办这样无证无照颇似黑店的旅舍,完全违背了城市管理条例,
逃避了工商。税收、卫生、消防、治安等等检查,成为一座新城的隐患。这里检查、管
理工作松懈,入住的人难免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会有,难怪我乔装入住十元店之初,
我的家人及朋友都十分担心我的安全。
    老板介绍说,来这里住宿的客人至少有一半是有学历的求职者。我以自己这几天难
找工作的“事例”来问他,一个月内到底有多少人能找到工作。老板想了想,笑了,认
为这个问题实在很难回答。每个人的求职标准并不一样,但是总的说来,假如不十分挑
剔的话,至少会有20%—30%的求职者会在一个月内找到工作。老板举例说,有一个学
电脑的小伙子,将自己的工资定额在6000元,工资低于这个标准,他就不干。两个月来,
他挑来拣去,不是他不要人家,就是人家不请他。那个51岁的老编辑,工资标准仅在
2000元左右,应该说是很好找的。
    “我要是找不到工作,问亲友借一笔钱,也开个十元旅店同你竞争怎么样?”
    “嗨嗨嗨。”老板笑而不答。
    “没有经验,请你当顾问啦!”
    “你在哪里开?”
    “我住的地方,景田北。”
    他摇摇头:“赚这个钱,又辛苦又担惊受怕的,虽然左右都进贡,还是免不了有人
突击检查。在景田那个地方开,只会赔钱。”他的结论是,像这样的十元店,一般都依
傍着求职市场,是人才市场的派生物。一个在深圳举目无亲的求职者,也许来深之初,
会选择每日30元至50元的招待所住宿,但日子一长,便招架不住,在人才市场上转悠几
圈后,自然青睐开设在附近的十元店。
    十元店的真正兴起,应该是80年代末。伴随着一浪接一浪的人才潮水般涌入深圳,
十元店也确实接纳与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求职者。头天夜里,我就曾听“小不点儿”说,
她有个女友住在另一个十元店里,因为那个旅店面临拆迁,环境不好,老板自动地给打
了7折,每晚住宿只需花费7元。另一位房友告诉我,他听说他的一些老乡们,也都是从
十元店内走出,慢慢地走进深圳这个现代都市里,最后成为深圳人的。那晚,还有2个
房友告诉我,在田心村的后面,往北走,还有个更大型的5元旅店,所有投宿者,每夜
收费仅花5元。
    假如没来十元店,我是绝不相信在深圳这个地方,花5元钱便可以住宿的。而今,
在住了10元一天的住宿后,我相信了。
    九点零五分左右,我告诉老板,今天是星期天,我想回亲戚家去缓和关系。老板走
进登记室,将我的行李拿出来,又退给我20元钱,问我要回了登记卡。这个类似工作证
的登记卡,我猜想,不是店主拣来的,就是伪造的。
    临出门时,老板又递给我一张十元店的名片,笑着说,如果日后有朋友投宿不方便,
可以找他,他会帮我打八折。或者这样吧,老板笑得很神秘,对着我的耳根说,假如有
朋友来住宿,我可以每晚提成20%,第一晚还可以给我抽成5元钱。
    我笑着表示领情,对他挥手说再见。
    告别年轻的小老板,告别刚刚起床的“胖子”。“小不点儿”和“眼镜”以及那个
看穿我的老编辑,拎着行李包走到深圳的阳光下。抬眼望去,我曾经住过的那幢楼,静
静地位立在蓝天白云下,那个我熟悉的铁栅栏阳台上,还有一束我帮“小不点儿”插的
花,那花是淡紫色的,它的名字叫“勿忘我”……
    就在我这篇夜宿记在报上陆续刊出的4月22日下午两点,市公安局下令查封处于地
下状态的十元店,受到各方的好评。宝安北路人才大市场附近,一共查封与关闭了近
300多家十元店。
    毋庸置疑,非法经营的十元店,非常不利于流动人口的管理和社会治安。但是,对
于出门在外急于住宿的普通老百姓而言,在特区生活水平这么高的地方,一晚只需花费
10元钱,就有3尺地方让你安睡,还能洗澡、看电视、接电话,不能不说是相当低廉的,
迎合了每天成千上万涌进深圳的求职者的需要。
    一个城市必须拥有星级的高档酒店,这是建设国际大都市的需要,同时,也应该有
低廉、安全的小旅店,以适应低下水平旅客的需求。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使10元店规范化、健康化、合理化,这是一个值得人们探讨的
问题。
    记者三天的感受颇多,今夜,当我在电脑上打印出夜宿记的最后一篇文章时,我一
直在想,这个夜晚,我的那班房友们,在十元店被取消后,会在哪里投宿呢?我写出三
天的见闻,目的只有两个:一是希望规范十元旅店的管理,二是对天涯旅人表达一种世
俗的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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