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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kycat (skycat),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生存体验30
发信站: 听涛站 (Sun Mar 26 10:29:22 2000), 转信
在精神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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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外星医生吗?”
“恍当”一声,身后的铁门重重地关上了。我悚然一惊,忽然间有些手足无措。铁
门将我与正常社会隔开,我置身的地方,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面对的是一个精神残
缺与失态的群体。
想到康宁精神病医院来直接面对、考察精神病人的念头,是早些年的事。1997年底
,
我看到过一份深圳市精神疾病流行学调查研究报告,这份报告指出,深圳市精神疾病总
患病率高达16.19‰。按全市总人口380万推算,共有6.15万患者。在1980年至1994年,
我国第一次大规模对国内12个地区进行抽样调查,结果表明,在成年人中,各种精神障
碍发病率已达12.72‰,而深圳这座新型的移民城市,短短几年后的流调数据,竟然高
出全国平均数3.47个千分点!
我从内地的一家报社转到深圳的一家报社,同样的记者生涯,不同的地区有不一样
的管理体制,很快就感受到特区工作紧张、生活压力大,在我感到疲累、困顿的状态下
,
我时不时会陷人惶惑与恍懈的怪圈。我相信,很多朋友也会处在这种精神倦怠迷离的临
界状态。不要说,精神疾病离我们很遥远。我们居住的这座城市,精神卫生工作对每个
人来说,都是重要的。
于是,我计划到康宁医院打工,计划到那里实地考察,想在这个非正常的生存状态
中,结识那些非同寻常的病态人格以及常年在那里工作与生活的医护人员。我边做工边
调查的计划,得到了程志让院长的大力支持。在一个冬季晴暖的早晨,我拎着包,住进
了这个处在半封闭状态下的角落。院方给我安排的角色是一个普通的医护工作者。
护理部裘主任开恩让我这个生手干三天,让我在三个重点科室里滥竽充数。她告诉
我,精神病发病有两个高峰期,一个在春季一个在秋季。所以民间有谚云:“菜花黄,
癫子忙。”上个月还是个发病的小高潮期,有时一天送进来十几个病人,定编200张床,
加床就加到了250张。我这次月底进院“工作”,刚好处在一个平缓期,病人少些也相
应轻松些。
我身穿护士服,以一个见习护士的身份进入女子重病区。不知怎么回事,我的腿竟
然有些发软。
早在进重病区前,病区主任高医生就开玩笑般地告诫我:他上班第一天,老医生对
他讲,在重病区的病房内走路,最好能像螃蟹一样横着走,这样可以瞻前顾后,留意到
身后的情况,发现“敌情”能够及时躲避。这里的病人都是重病号,容易失去理智。医
护人员挨打是家常便饭。高医生说,不过这么多年,这里的医生护土没有一个是横着走
的。我是新来的,人又瘦弱,他建议我,不妨试试看,横着走,学会保护自己。
他越说,我越害怕。我定定神,怯怯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面前是一条约30米的长
廊,走廊两边是病员宿舍。左边是大房,每间房可住6个病号。右边是小房,能住4个病
号。早上9点整,医生查房时间已过,病房空无一人,只有叠得十分整齐的被子和张张
铁架床。我稍稍地松了口气。
透过走廊尽头的铁门,隐约看见人影绰绰。接到通知在病房等待我的护土长说,现
在是自由活动时间,病员都在活动室内活动。她将一把不锈钢钥匙郑重地交给我,反复
叮咛,这是便于我工作时出入的钥匙,用她们的话来说,这就是战士手中的枪,一刻也
不能丢了。她掏出自己的钥匙,打开铁门。门还未开,一股说不上什么东西的气味就伴
着冬日少有的潮湿,扑面而来,让人感觉有些森森然。
这是一间约150平方米左右的大活动室,处于半封闭状态。右边20张车厢式的桌椅,
是病人的饭厅。左边是娱乐间,墙上高挂着一台21英寸的彩电,十几位女病号正在看电
视,说是看电视并不太准确,她们大多数目光呆滞,仅平视前方,眼神间或一轮。整个
活动室内,50多名女病号各怀心事,或站或坐,神情木然。电视里什么内容与她们无关
,
她们仅仅只是为了在“看”。
我除了对陌生“异类”的害怕之外,似乎已没有别的感觉。我发现,所有的目光都
聚焦在我的身上。一位行动有些迟缓的女病人走过来,问我:“你是新来的医生吗?”
我点点头。她说:“我见过你,你是不是广州中山医科大学护士学校毕业的?”见我不
置可否,她自言自语地说:“我见过你,我在那里住过院,你还陪着我到处玩呢!”然
后,她又转身走到窗外,认真地“欣赏”外面的世界,不再答理我。
“外星医生,你是外星医生吗?”一位异常肥硕、齐耳短发的女子双手插兜,边说
边慢慢地靠近过来。说着说着就想抱住我,我还未见过这种阵式,赶紧躲开。护士长异
常敏捷地把她抱住,对短发女说:“这不是外星医生,是刚来的见习护士。你今天洗澡
了吗?来,让我闻闻……”短发女听话地将头一扭,骄傲地让别人去闻,护士长轻轻地
拍拍她的头:“今天阿兰很香嘛,很乖!”听到赞赏的话,名叫阿兰的女子满足地离开
我们,但不走远,在我们周围不停地转着圈子。
阿兰今年33岁,13岁就因遗传而患病,断断续续地住院,这一次一住就是4个月。
因精神病一直未愈,长期服用药物,不是住院就是困在家中,社会功能大多衰退,差不
多只剩下一个躯壳,整个人只剩下一些基本的生存需要。她药物反应后的症状是,大拇
指与食指一直做着搓泥丸的动作,来回不停地走动。5个护土都按不住她坐1分钟。据我
的观察,她想拥抱生人并无恶意,是在心灵闭锁状态下对人亲善的一种本能。
“我是白雪公主”
我一个操持文字的人,突然落在活动室里失去正常思维能力的病号之间,猛然间也
仿佛失去了思维能力,不知如何办才能算是一个护理人员。护士长给我的忠告是:关心
病人。白班护士工作的要求就是“盯人”,让病人24小时不脱离你的视线。夜班则需15
分钟巡视一次。让病人始终在你关爱的目光之下,随时施以援手,需要高度的责任感和
爱心。这里的每个护士在8小时的工作时间内都在兢兢业业地巡视与观察病人,防止意
外事态发生。
我跟在护士长的身后巡视,步履缓慢而沉重。“秋梅,你不要站在桌子上!听话,
下来坐好。”护士长忽然扯起嗓子叫了起来,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一位年轻的女病人愣
怔片刻之后,听话地正慢慢从一张临窗的桌子上跳下来。护士长说,这人人院才3天,
初发病的人,容易出事,需要护士们一级看管。护土长说话声音颇大,听起来像放一挂
小鞭炮。说完后,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她工作已经13年,轻声细语病人往往不听,有时
只好大喊大叫,久而久之,家里人都笑她是“大嗓门”。
有个小护土,分到这里工作才一年,对一个晃来晃去的女子叫起来:“阿姨,你把
裤脚放下来,小心,冻着——”病号仿佛是个聋子,任凭你小声呵护,还是大声提示,
都没有任何反应,小护士只好走到她面前,蹲在地上,像大姐姐对小妹妹那样,将她撸
大腿部的两只裤脚—一放下。
护士长突然想起来,说带我去看一个“垃圾妹”。
离开那个“垃圾妹”还有3米远,就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一股浓重的馊昧。她特医
院发的夹克衫病号服上的拉链环取下,戴在两只耳朵上,虽然精神失常,爱美的天性却
没有泯灭,竟然因陋就简自己“制造”喜欢的装饰品,让拉链环在两耳晃荡。由于长年
流浪,她的皮肤变得干燥而黝黑,发育好像也迟缓了,34岁的人瘦小得像个高中生。
护士长说,这位“垃圾妹”初来时脏得不像人样。在1992年入过院,病愈出院后,
再也没来过,这次又被家人送进来。
这是一位在爱海中沉浮的精神病患者。1990年,26岁那年,热恋多年的男友离她而
去,灵魂也离她远去,从此,少言寡语,也不能胜任工作,开始出门流浪,在外一晃就
是两年。两年后家人发现她时已是一个精神病患者,把她送到康宁医院诊治。出院后她
逃离一直关爱她的家人,又独自云游四方,靠拣垃圾为生。1996年同乡看见她在黄贝岭
一带游逛,家人得到消息去找她没找到。这次,有一位同乡看见她蜷缩在荷花市场一个
角落里歇息,和她打招呼,她随即又唱又跳,手舞足蹈。老乡通知她的家人,在市场保
安员的协助下,第二次送至康宁医院。
护土长走到“垃圾妹”跟前,习惯性地闻一闻,对我说:“她现在已经不臭了,你
不知道,她刚来的那两天,当班的护士每个人都帮她洗过澡,一共洗了七八遍,她还是
全身发臭。那时候,可怕极了,她头上缠满了塑胶带,身上长满了顽固性牛皮癣……”
我友好地朝她笑笑,想和她谈谈。我浪费了许多表情,费了许多口舌,她眼皮也不
抬一下,只是盯着脚下目不转睛,含混不清地喃喃地念叨着什么,听了很久,才听明白
她的“内心独白”:“我是白雪公主——”
在特区工作的人,幸运得很,能够直面资本积累的严酷与不近人情。不管是蓝领还
是白领,端人家的碗,服人家的管。从主体到时间仿佛都不属于自己。生活中,急功近
利到处泛滥。连需要时间培育出的婚姻都可以“速配”成功,就像在新科技下,蔬菜可
以打破生长规律,违反季节迅速发芽生长、收获。在打工生涯的日夜操劳中,“垃圾妹
”
仿佛是个例外,花费好多个春夏秋冬培育起一颗爱情之树,原以为可以长大遮风蔽雨,
岂料台风一吹,便生生折断了。她真是想不开。在她内心深处,依然很在意那个与她一
块儿种树的男人,到现在还在四处寻找那份失去的爱,一心想在那个早已背叛自己的男
人面前表白自己是可爱纯洁的“白雪公主”,一直向往与“白马王于”相爱在童话世界
里。梦幻与现实割裂的打击,痴心人顷刻间精神出现残障。这种因爱情、婚姻而导致精
神失常的青年男女,民间称之为“花痴”。因“花痴”而癫狂发痴,花朵一般的可人儿
凋落了,多么叫人惋惜而伤感!
这是冬日的上午,恢复得不错的8个病人被送到5楼康复中心去做有益于康复的活动
,
病区活动室内只剩下我和小护士两人看管42个病员。这些女病员都不大善于与人交流,
生活在自我封闭的精神世界里,一个个神情恍惚,呆头呆脑,她们或倚或站,只有阿兰
独个儿不停地走动。
“吃药了!”10点45分,正是吃药时间。一位护土堆着小车进来,车上分格摆着各
人的药物,护工提着一只装满温水的大水壶踉在后面。按说,病人缺少正常思维,常有
莫名其妙的举动,但一听说吃药,都知道是什么含意,都乖乖地排起长蛇队等候。在她
们内心深处,一定还保留着药到病除的信念。这时候,病区里其他护士都赶来帮忙了。
一个护士发药,另一个护士发一次性的塑料小水杯,护工将水杯注满水,病号排队吃药
。
“阿杜,看看——”护士长叫刚吃完药的病人过来检查,那人乖乖地伸出舌头让人查看
。
病号大多没有自制力,不少人不承认自己有病,拒绝治疗。想把病治好是一回事,遵医
嘱及时诊治又是一回事。讳疾忌医是许多人的通病。有的人不想吃药,偷偷将药藏起来
,
护士们一定要看到她们吞下去,还要检查她们的舌头。最重要的是,某些病人企图自杀
,
在神志清醒的状态下会将一定数量的药物积攒起来,这样的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我才知
道,这么多护士,原来是监督她们吃药的啊!
照顾病人吃完药后,医护人员紧张的神经暂时松驰下来,我与当班的护士聊天。我
问起她的朋友们对她干这一行的看法。她坦言,朋友们都是她护校的同学,没有觉得什
么不好的。不过,如果是泛泛之交的人问起她在哪里工作,她会告诉他们,她在人民医
院当护土。
再问问其他年轻护士,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样的。这些白衣天使,在社交场合中总是
遮掩自己的具体工作单位,她们认为,许多人不了解康宁医院的工作性质,担心把她们
归入“异类”,说不清楚就不说,不如撒一个善意的“谎言”吧!
午饭的时间是11点30分,又是所有的护士进来监督,病区内的5名医生也过来帮忙
了。病区主任医生说,为怕病人不好好吃饭,每次开饭时,他们都一齐出动,对厌食者
采取哄、劝、泡的战术,等到所有的病人都吃完饭了,他们才离开病区。这时,常常是
1个小时过后,他们自己的饭菜早都凉了。
午饭是两菜一汤:豆瓣鱼、菜心与西红柿蛋汤。有位一级护理的重病员在打吊针。
所谓的一级护理,一般都指重病号或刚刚送入院的病人。小护士一口一口地喂她吃。我
在饭菜散发出的香味中踱来踱去,观察着病号吃饭。一位女病号坐在活动室前排,两眼
发直,自言自语地说,她老公今天没来看望她,她等不到她老公来的话,她就绝食。
病区主任高医生走过去好言相劝说,今天不是探视日,昨天她老公还来看过她呢,
下一个探视日是明天下午,到时候她老公一定会来看望她的。女病人依旧不理,自顾言
语。护土长走过去搂着女病人的肩膀哄劝道:“阿彩,你听话把饭吃掉,等你吃完了,
我就一定帮你打电话,让你和老公讲两句话,好不好?”女病人固执得令人畏惧,表示
不等到老公来,坚决不吃。护士长对我使了个眼色,我急忙上前,就像哄小孩一样:
“你听话啦,我是新来的护土,只要你吃完,我一定出门帮你打电话。”不知道是她真
的饿了,还是我的话起了作用,女病号斜着眼睛看了我一会儿,看得我心中突然发毛。
然后,她撒娇地表示:我只吃菜,不吃饭。好!好!护士长简直如逢大赦一般,赶紧让
小护士拿来不锈钢的大饭盆,再让护工给她多添些菜,端到她的面前,侍候着这位如同
奶奶一样的贵人。
等最后一位最难缠的女病导吃完饭,已是下午1点整,望着我面前的盒饭,我已经
没有胃口了。
出出进进病区与医生办公室之间,我总是觉得病房中有股特殊气味,这种气味既不
是综合病医院所有的来苏水味,而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让人感觉到有些昏昏欲
睡。问过护士长,我才知道,那是病人长期服药后身体散发出的特殊味道。
下午,整个病区相安无事,我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不再横着如螃蟹般地行走,可以
直来直去了。当班的护士说我好命,上帝让我挑了一个平安的好日子来“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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