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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anana (一地香蕉皮),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先进第十一3
发信站: 听涛站 (2002年03月05日19:37:56 星期二), 站内信件
不着痕迹的善人
讲了许多关于孔子学生们的评论,下面又转到另一方面了。 子张问善人之道。子曰
:不践迹,亦不入于室。
问题来了,这几句话解释起来最讨厌。子张问起,怎样算真正的善人,我们人究竟
要做到什么样子才能称为善人?这是一个大问题——也真是一个哲学问题、逻辑问题—
—逻辑就是辨别是非,下一个定义。现在推开一切不管,以纯粹哲学的立场来讲,什么
是善?什么是恶?很难下一固定标准。同一件事在这个时代是善的,在另一个时代则变
为恶的;在这一地区是善的,换一个地区则是恶的;随着时间空间的转变而转变。因此
善恶没有固定的标准。所以说作人怎样才合乎标准?西方有西方的礼节,中国古代有古
代的礼节,现代有现代的标准。假使现在为了发扬中国文化,穿一件和尚衣服,(也就
是明朝的便衣,古代出家、在家人的分别在头发剃光不剃光。)留着西式的发型,再打
上一条领带来上课,这是作怪还是爱国?是善的或是恶的?实在很难断定。所以善恶的
问题,是道德哲学上的大问题。
这里子张问怎样才是善人,孔子的答复“不践迹,亦不入于室。”先照字面上解释
,不踏一丝痕迹,也不进入房门,走进屋内。如果照字面这样解释,作善人最好连太太
房间都不要进去了。这是作笑话讲。怎么叫“不践迹”呢?这个问题我们可以借用道家
中庄子所说的“灭迹易,无行地难”来加以理解。古人的文字太简单,解说起来又很讨
厌。我们只作这样的解释:小偷去行窃,可以戴上手套,手印指印都不留下来,使刑警
没有办法侦查,这就是“灭迹”,没有痕迹了。但“无行地难”,人毕竟要靠地来走路
,完全不靠地面而能走路,这是做不到的。譬如刚才说小偷把他自己的形迹灭掉容易,
但什么是小偷的行地?凡是小偷,只要静下来的时候,心里就会想到,自己偷过东西。
这种内心的行地要去掉,就办不到。做了坏事,可以普遍天下人,但没有办法骗过自己
,这就是“灭迹易,无行地难。”
由此可知孔子这里的“不践迹”,就是说做一件好事,不必要看出来是善行。为善
要不求人知,如果为善而好名,希望成为别人崇敬的榜样,这就有问题。
“亦不入于室”,意思是不要为了作好人,做好事,用这种“善”的观念把自己捆
起来。正如我刚才所说的效法儒家的那个同学,站就立正,坐就端坐,点头也不敢稍稍
随便,就是被礼捆住了,没有脱落形迹。不要用心守着善的观念。何必为自己树个“好
人”的招牌!所以中国人讲究行善要积阴德。别人看不见的才是阴,表面的就是阳化了
。不要在人家看见时才做好事,便是阴德。帮忙人家应该的,做就做了,做了以后,别
人问起也不一定要承认。这是我们过去道德的标准,“积阴德于子孙”的概念,因此普
遍留存在每个人的心中。
中国专门说鬼狐的小说《聊斋志异》,第一篇《考城隍》,故事是有一个秀才作梦
去应考,主考官是关公,一看他的卷子,就录取了。他的卷子里有两句话:“有心为善
,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就是说有心去故意做好事,表现给别人看,或表
演给鬼神看,虽然是好事,也不该奖赏。又例如有一把刀不好用了,随手丢掉,而不幸
伤了人,实在没有存心要伤害他,那么虽然是一件坏事,也不该处罚。全篇文章都是讨
论这两个问题。这本讲鬼、讲怪、讲狐狸精的小说,为什么第
一篇说这样一个故事?过去中国写小说的人,不是随便下笔的,一套传统的中国文化,
道德规范的精神,摆得很严谨。《聊斋·考城隍》这两句话,也就是孔子说“不践迹,
亦不入于室。”的意思。“有心为善”,作善人故意表示善,就践迹了,是不对的。更
有些用“善”的观念把自己捆住了,像信教就信教,一定要表现斋公斋婆或招摇成教徒
的样子,便是既“践迹”,又“入于室”。
应机施教
子曰:论笃是与?君子者乎?色庄者乎?
有些人讨论问题,讲话非常有理,议论非常精辟。但是要了解,听到话讲得对,就
是止于话,不要认为此人话讲对了,就是君子,是了不起的人。你看见他态度温和,言
谈温和,就认为此人很有礼貌,很有见解,很有才气,这也错了。尤其是言论非常精到
,或者是文章写得好的,不一定就是君子,也不一定态度庄重就是人才,这是教我们观
察一个人,要考验自己,有时候听人家讲的还不算,要有事实的表现。所以有些人看了
我的书要想和我见面,我常答说,何必呢?“读其书,不见其人。”多好!倘使见了失
望,多么划不来!过去有几句笑话说:“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今日一见,不过如此。
”这又何必呢!下面接连的,便是这个观念的引伸:
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冉有问:闻斯行诸?子
曰:闻斯行之!公西华曰:由也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问闻斯行诸?子曰
:闻斯行之。赤也惑,敢问。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这是孔子的教育态度、教育方法。同时由这一篇书,也反映自己作人做事的一个反
省。子路问,听懂了一个道理之后,马上就去做吗?就言行合一去实践吗?孔子告诉子
路说,你还有父母兄长在,责任未了,处事要谨慎小心,怎么可以听了就去做呢?另外
一个同学冉有也向孔子问同样的问题说,听了你讲的这些道理,我要立刻去实行吗?孔
子说,当然!你听了就要做到,就要实践。他答复这两个学生的话,完全不同。公西华
听到以后,觉得奇怪了,跑来问孔子说,他们两个同样的问题,你的答复却完全不同,
我越听越不懂了。“敢问?”——敢有不敢的意思,这就是说我现在鼓起勇气,要请你
原谅一下,请告诉我,同一个问题为什么作两种答复?孔子说,冉有的个性,什么事都
会退缩,不敢急进,所以我告诉他,懂了的学问,就要去实践、去力行。子路则不同,
他勇敢,“兼人”——生命力非常强,他这个人的精力、气魄超过了一般人。太勇猛、
太前进,所以把他拉后一点,谦退一点。
在字面上只看到孔子教育的方法。我们在教育界久了,有时看到太用功的学生,也
是劝他多休息、去玩玩,太懒的就劝他长进一些、多用功一点,这大家都做得到,何必
孔子?但这只是文章的表面,进一步就看到孔子对学生的培养。首先,我们知道子路是
战死的,非常勇敢,最后是成仁的烈士。孔子早已看出他是成仁的料子,所以他说“由
也不得其死然”。这句话不是骂他,而是感叹。如果当时孔子稍稍鼓励他一下,可能早
就成了烈士,不会等到后来卫国变乱才成仁。所以孔子在这里警 告他,你的父兄家人一
大堆,要先对个人责任有所交代,然后才可以为理想奋斗。如此,以中和子路过分的侠
情豪气。而冉有则是安于现状,不大激进的人,所以孔子不大愿意他出来做事。结果他
在鲁国季家,竟然弄起权来了,那么孔子就鼓励他,跳出现实的圈子,要有独立不拔的
精神。
死有重于泰山
子畏于匡,颜渊后。子曰:吾以女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
这本来是普通的话,记载在《论语》里,是代表孔门师生之间道义的真挚感情。孔
子在匡,人家误以为他是阳虎,所以他在那里受包围。后来归队的时候,颜回最后才回
来。孔子一看到颜回就说,你把我急坏了,我还以为你这次蒙难死了呢!颜回答道,老
师,你还在,我怎么敢先死呢?这流露出孔门弟子对孔子的尊敬,以及道义之情的真诚
自然。
历史人物典型的塑立
下面是一个重大的问题了:
季子然问:仲由、冉求,可谓大臣与?子曰:吾以子为异之问,曾由与求之问!所
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今由与求也,可谓具臣矣。曰:然则从之者与?子曰
:弑父与君,亦不从也。
这是孔子对于高级干部、领导者,乃至为人事业伙伴者所说的话。孔子在这里有大臣与
具臣的分别。中国历史上的高级干部,归纳起来大概有这几种特称:名臣、大臣、忠臣
、奸臣、贤臣、佞臣,加上《论语》中孔子思想的具臣等等。这也就是中国文化历史上
国家高级干部的标准。作历史上一个名臣,真是谈何容易?几千年来,名垂青史,只有
诸葛亮、王阳明、曾国藩等可数的若干人而已。他们都是名臣,有名望。有些还不一定
就是大臣,如范仲淹等等,可称得上是国家大臣,这更不多了。其他忠臣、奸臣、佞臣
等的意思大家都知道的。至于“具臣”,只是够得上做个具员而已。我们知道在历史上
留名实在不容易!中国历史,自然有个规格,不管当时权势有多大,最后这笔帐是算得
很公平的。像清朝皇帝下命令,修明朝的历史,而明朝许多大臣,最后投降满清的,仍
然把他们定格为“二臣”。这是康熙下的定论。虽然这些人很忠于清朝,但在皇帝的心
目中,他们还是不行,只是二臣。我们也在历史上看到,当李闯打进北京时,明思宗崇
祯上煤山自缢,李闯还是很尊敬地向崇祯行礼的。后来满清攻陷了北京,也还是去崇祯
陵墓祭拜,好人终归是好人,历史上这些地方,是公理昭然的。把这个观念说清楚了,
再回过来说本文。
季子然是鲁国人,他问孔子说,请子路和冉求两个人出来做事,他们是不是够得上
做国家的大臣?以现代来说,像英国的邱吉尔、日本的伊藤博文,哪个可以说是国家的
大臣?季子然是问孔子,这两个学生,可不可以出来做国家的大臣?孔子说,我还以为
你问我其他什么特别的问题哩!原来你是问子路和冉求这两个人的事啊!我告诉你,真
正的大臣是“以道事君,不可则止。”自己有理想、有主义,辅助一个主体的人,使这
个主体的人,向理性的标准、理想的主义、仁道的思想这条路上迈进。假使这个主体的
人,不听这种意见,宁可算了,不肯干下去。这是“大臣”为行道而来的风格,不是为
地位、为功名富贵、为作官、为待遇而来的。
至于你问子路和冉求这两个年轻人,他们确是人才,是具臣、能臣。政治、经济、
军事都会;很能干,很有才具,也很有气节。季子然说,这样说起来,如果请他们出来
做事,这两个人会绝对服从的枆!绝对服从,不一定是大臣。所以孔子说,并不是这样
,他们是具臣,你如请他做事,他绝对忠实,绝对尽心。要说绝对服从,这服从是有限
度的,你如果做背叛道义的事、背叛国家的事、背叛社会大众的事,那他们不来的。假
如你杀了父母,乃至叛变,他难道跟着你叛变?跟着你杀父母?这种事他们绝不来的。
这就是具臣,虽然只能算是具员,但也要有才能而又忠贞亮节。
大臣、具臣的分别,我们可以看出一点大概了。孔子虽然是讲大臣、具臣之别,同
时也影射了刚才所提的能臣。可见之于《三国演义》——曹操年轻的时候,乔玄曾经为
他看相。乔玄说他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如果有好的领导人,跟着做事,会
是一个能臣;如果碰到动乱的时代,没有好的领导人,则成为奸雄。就这两句话——“
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把曹操一生断定了。能臣与奸雄,往往极难分别。大臣、
具臣、名臣之间,说实在的,也很难有一严格的界限。
从政与求学
下面讲到另外一个问题:
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
,然后为学?子曰:是故恶夫佞者。
子路是我们大家都熟悉的,子羔也是孔子的学生,前面刚提到的,子路在同学中提
拔了他,让他到费这个地方去作地方首长。子路作了这件事,孔子非常不高兴,所以他
说“贼夫人之子!”这是骂人的话,而且骂得很厉害,以现代语言来说,就是“简直不
是人,你这个小子!”这句话不只是骂子羔,同时也骂子路。孔子骂了以后,子路自然
也辩白:“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他说既然有群众,也有地方
可以施展抱负,何必要死读书才出去做事呢?孔子说:“是故
恶夫佞者。”这个“佞”就是强辩、拍马屁、迷信、自以为是、愚而好自用的人,都属
于佞。我们在这一段话上,可以看出几个要点来:第一,宋高宗的话:“宰相须用读书
人”,宋高宗为什么这样讲?到底是有学问的人来干政治,会干得很好。据历史学家研
究,(这是学者的意见,不能说绝对是对,也不能说绝对不对。)汉代开国,固然有规
模,但气度还是不够大,原因就是汉高祖用的只是萧何、张良、陈平等三杰,一共仅三
个人。而像萧何是从地方官升上来,一直到宰相,没有远大的开国的气魄。这是历史学
家的研究,因而主张大政治家,要有大的学识,所以子夏也说“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
仕。”仕就是出来从政,必定要先把学问基础打好;而在从政期间,又要不断增加新的
学问、新的知识。这两句话是不能偏废的,我们平常教育界、学术界引用,只引用了一
半——“学而优则仕”,当然也有人反对,而认为工作经验也可以产生学问,至于整部
的四书五经,也不过是从经验中得来的,到后来才称它为“学问”。我们为什么要读书
?是接受前人的经验,可是一般人多
半是子路的看法——“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拿到了就干,干
了再说。所以许多人就主张不怕做错,做错了没关系,再改。这话就有问题,对个人或
对小事而言还可以,对社会国家,天下大事,就要十分慎重了。因为那一改,影响太大
,这就是读历史、求学问的重要。经常有些中年以上的朋友发牢骚,我都劝他们回家读
书去。过去的失败,我们大家都有责任,现在要紧的是,如果我们再回到原来的位置,
应该知道怎么做,这就要多读书,对古今中外有深刻的了解,然后拿出一套办法来,不
是今日发发牢骚,就可以了事的。
第二点,我们可以看到,几十年来,一般知识分子的思想,有一个很严重的偏差,
那就是几十年来,中国人讲文化,武人离不了《三国演义》的思想,所谓“纵横天下,
割据城池”的个人英雄主义。老实说,我们当年出社会,固然有以国家天下为己任的热
忱,但是心里面还是有个人英雄主义的思想,希望插上野鸡毛,号令天下。至于文人的
风格,也始终离不开诸葛亮的鹅毛扇,加上文学家的吃花酒,诸如小说《花月痕》中所
描写的境界。所谓名士风流,就是这几十年来中国文风的大概。一直到现在,我们研究
今日青少年的问题,如大专联考这股竞争热流中,在他们思想深处,也还是没有脱离这
个范围,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所以在思想上,纯粹是以国家天下事为己任,为求
学而读书的很少。
回过来再讲到子路的这句话,也就是《三国演义》型的思想,很多青年都容易犯这
个毛病,包括我们自己,当年也差不多。“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再去读书,然
后为政?到了自己年龄慢慢大了,人生经验多了,处事多了,然后才知道学问的重要。
当然我们讲的学问不是读死书,是经验配合了书本的真正的学问,确是重要。
到了这一段,又转了个方向,这是很重要的。研究孔子的思想、孔子的境界,乃至
《礼记·礼运》篇中,大同世界的人生境界,就在这里了。
力挽狂澜的子路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
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
“侍坐”,是过去的礼貌,学生晚辈在老师长辈面前,不敢随便就坐,只有站在旁
边。这是记载子路等四个高才生站在孔子身边,孔子就说,你们不要以为我比你们大几
岁,就认为我了不起,我也和你们一样。“毋吾以也”,不要把我看得太了不起。孔子
以这样诚恳的心情自我表白,是一个大宗师的气度,这就是所谓“满灌水不响”了。他
又说平常你们在背后说“不吾知也!”认为我不了解你们,假使说了解你们,那你们又
将怎样呢?你们把自己的心意,讲给我听听看。
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
,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
子路的个性,大家已经了解,这位急性子的老兄,听过以后,就冒冒失失地说话了
。他说,假使有一个“千乘之国”——这是当时诸侯中大型的国家了,而这个千乘大国
,是处在几个大国的中间,在强敌环伺下,又经过了连年的战争,而且内部财政上也非
常艰难困苦,不断地发生灾害饥荒。像这样一个国家,如果交到我子路的手上来,我只
要花三年的时间去治理,就可以使这个国家的全体人民,每个人都能够站得起来,每个
老百姓都知道如何去走自己该走的路,做自己该做的事。子
路这个话讲得实在蛮够气魄的,不但有英雄气概,而且有大政治家的气魄。可是孔子听
了以后“哂之”,露了牙齿:“嘻嘻!”微微一笑,笑中充分表露了否定的意味。
讲到这里,想到一个笑话,那是《三国演义》中(这是小说不是历史,但是中国三
四百年来的政治思想,可以说从来没有脱离过《三国演义》这部小说的笼罩。)“煮酒
论英雄”的故事。曹操有一天和刘备两人喝酒聊天,那时刘备还在投靠曹操,等于是他
的部下。曹操问刘备,天下哪一个算是真正的英雄,刘备当然第一个捧曹操。曹操问他
还有谁,刘备就说到袁绍、刘表等等一些当时有权有势的人,曹操都一一驳掉了。说这
些人都不够资格作英雄,天下英雄唯有你我两个人而已。他说这句话的同时,天上忽然
霹雳一声,响了个大雷。刘备不知道被曹操的话吓着,还是被天上的雷声一惊,手中拿
着的筷子,都吓得掉到地上了。曹操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我自幼在褓姆手中长大,被他
们溺爱,所以胆子很小,刚才被雷声吓了一跳。曹操本来最怕刘备的,这么一来,觉得
刘备不过如此而已。但紧跟着刘备就设法逃走了。(中国人对这部小说都非常熟悉,不
过要注意的,我们不能说小说不是思想,而且在民间发生的影响力很大。小说是代表知
识分子的思想,《三国演义》是罗贯
中写的,至少是罗贯中的思想,罗贯中也代表了知识分子。)前几天有个学生看到一篇
文章中引用的两句诗,来问我这两句诗的出处,我一时想不起来了,只好叫他自己去查
,后来查到是曹操《短歌行》中的两句诗。曹操父子在文学方面,影响南北朝很大,他
的英雄思想影响了几千年,这种思想方面的影响是没有时间和空间限制的。所以我常常
告诉一些喜欢写文章的作家,要特别注意,万一所写的东西能够流传下去,将来就不知
道要影响多少人。所以有人一辈子有很好很丰富的人生经验,
还不敢轻易写出来,就是写下来了,也还不敢用上自己的真名字。哪里像现在,为了赚
稿费,提笔就写了。现在回到本文,子路答的那段话,当然不是曹操论英雄的那个意思
和态度。子路说的话很有英雄气概、具大政治家的风范,但是孔子还是笑他,这并不是
笑他的话不对,而是认为他还没有这种能力。
谦谦君子的冉求
求,尔何如?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
礼乐,以俟君子。
冉求说话的态度谦虚多了,他说只要方圆六七十里的一个小小的国家交给我,或者
更小一点的国家让我来治理,花上三年的时间,我可以使这个国家社会繁荣,国民经济
发达,全民进到康乐的境界,这是我可以做得到的。“如其礼乐,以俟君子。”但是社
会的经济充足了、富裕了,还不一定建立起良好的文化来,而对于文化根基的建立,这
种重大艰巨的事情,就只好等高明的人才来着手了。这是冉求的谦虚词,也是他的老实
话。这节书有两个观念:
首先,一个文化的建立,的确是不容易。不说大事,就拿小事来说,我过去写了一
些学术性的东西,后来想把几十年的人生经验,我见我闻,写一部小说,就是写不出来
。新体小说、旧体小说都写不出来,写写又撕掉,像现在拥有很多年轻读者的作家,我
当面称赞他们,他们真是行,我就无法下笔。所以不要轻看了小说,有许多人都是眼高
手低,随便批评别人的作品,自己却写不出来,所以一个文化的建立真难。据我的了解
,真是所谓的“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要培养一个人才,是要很长的时间的。我曾说
过溥儒的画好,是清朝入关又出关之间三百年培养出来的。他在宫廷中所看到的那许多
名画,这是别人办不到的。其实他的字比画更好,他的诗比字又要好,这都是别人学不
来的。李后主的词我也说过,像他的《破阵子》那阙词:“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
河,凤阙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销磨,
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挥泪对宫娥。”的确是好词,读来令人感叹,但里
面每一句话都是他的生活经验,是他的真感情、真思想。由他写来,非常容易。如果不
是一个做了皇帝又变成臣虏的人,谁能写出这样的词来。这是在文学方面的情形,由文
学的培养,我们可看到文化建立之难。
其次,我们看看管子的高见“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这句话放之于
全世界,无论古今中外,都是站得住的。所以谈中国政治思想,离不开管子。再者,透
过这两句话,可知社会国家的富强、教育文化的兴盛,要靠经济做基础的;要衣食富足
了才会知荣辱,仓廪充实了才礼义兴。所以有人说,最大的是穷人,连裤子都没得穿了
,拚命都不在乎,还怕什么?有地位有钱的时候就怕事了。就是这两句话的道理。可见
文化的建立,要靠经济作基础。从冉求这句话里,我们可以看
出他深懂这个道理。所以他说,一个小国家交给我去干三年,我可以使他经济基础稳定
,社会政治稳定,至于文化的建立,则要“以俟君子”。这就还要等一段时间,乃至要
请比我更高明的人来。这是他的谦虚,也是他的真话。
冉求已经报告了,孔子又问公西华:
赤,尔何如?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
。
公西华这个人,在上论中已经提到过,孔子说他“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
”他可做一个很好的外交官,衣冠整齐,生活从来不马虎,仪容很端肃,应对之间很得
体,是一个标准的外交官。他在这里表现的也是外交官的风度,一开口就是外交官的口
吻,与众不同。(这段《论语》,实在是很好的文学作品。)他说,老师,我是一无所
能,不过愿意跟着学习就是了。这里三个人讲话,表达不同。第一个子路“率尔对曰”
,咚咚就讲出来了,就干了。轮到冉求就谦虚了:“小一点的地方……。”问到公西华
就说:“我并不是说我有才能,我很差,不过愿意学习。”学习什么呢?“宗庙之事”
,这里宗庙就代表了国家。以前是宗法社会,每一个国家的社稷以宗庙为象征,所谓宗
庙之事,就是国家大事。“会同”,开大会。等于说现在开国民大会,或者立法院会、
行政院会。“端章甫”,大家都穿上礼服,很有礼貌。“愿为小相焉”,辅相是一位很
好的幕僚长,或者等于国民大会的秘书长。公西华对孔子说他可以去学习,慢慢在工作
中求取经验,以便做到这个程度。可是一位优秀的国民大会秘书长可不容易作,一个重
要会议中的小相,是很不容易作好的。小相就是总务人才,也就是宰相才;真正的好总
务,就是宰相,像萧何就是最好的总务人才。历史上的这类人物是屈指可数的。
性天风月
下面是这里最重要的一段了。点,《史记》作“葳”,曾参的父亲,字皙,也是孔
子的学生。下面是他和孔子的对话:
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
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
,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孔子和其他三位同学讨论的时候,曾点在旁边悠闲地鼓瑟。孔子听了子路他们三人
的报告以后,转过头来问正在鼓瑟的曾点说,曾点,你怎么样呢?说说看。曾点听到老
师在问他,瑟音渐稀,接着,弹瑟的手指在弦上一拢,瑟弦发出铿然的响声,然后曾点
离开了弹瑟的位置,站起来对孔子说,老师你问我啊!我和他们三个人刚才所讲的不同
,我的思想和他们是两样的。这里有一个问题,从这一段描写,我们看到曾点的恬淡、
宁静。大家在讨论问题,而他在搞他的音乐,应该是没有听到子路他们的讨论。可是孔
子问到他的时候,他又说自己的想法、作法和子路他们三个人不同。可见刚才别人的话
他都听到了,这是很高的修养。
能在处世之间,最忙乱当中,同时应付几桩事情,这就要具有真正的学问、真正的
修养、最高的宁静功夫。我的确看到过这样的朋友,一边在一件一件忙着批公文,还在
删改文句,一边听别人向他报告紧急重要的事情,口里在“唔!唔!”应着,然后他把
笔一放,立即吩咐报告的人怎样去办理事情应付情况。同一时间处理了所有的事,还非
常轻松,这个人修养真高,我很佩服。这里又要提到小说了,《三国演义》中仅次于诸
葛亮的庞统,怀了诸葛亮的介绍信去见刘备。可是他傲气很重,见了刘备就是见刘备,
不把诸葛亮的信拿出来,认为凭介绍信是丢人的事。不料刘备看走了眼,给他当一个县
长,他上任以后天天喝酒,公事都不看,一概不管。三个月以后,张飞去视察,他还在
喝酒,张飞就指责他。他要张飞坐在一边等着,把积压了三个月的公文拿出来,把所有
的关系人全部找来同时报告,他一面听,一面答复,一面批公文,一会儿功夫,把所有
的公事全部办完,把笔一丢,问张飞哪里还有什么事情。张飞的智慧很高,立刻道歉,
庞统才拿出诸葛亮的信来,就调升了
副参谋长——副军师。事实上也真有这种人。所以说,这段书不要马马虎虎读过去,读
书不要只靠两只有形的眼睛,还要用智慧的眼睛去读。
这里就看到曾点高雅清华的风度,孔子听了他的话,态度也不同,他说这有什么关
系,并不会矛盾、冲突的,只不过是关起门来,表达各人自己的思想而已,你尽管说好
了。于是曾点说,我只是想,当春天来了,冬衣一换,穿上舒适的衣服,农忙也过去了
,和成人五六人,十几岁的少年六七人,到沂水里去游泳,然后唱唱歌,跳跳舞,大家
悠哉游哉高兴的玩,尽兴之后,快快活活唱着歌回家去。这个境界看起来多渺小!虽然
渺小,可是孔子听了以后,大声地感叹说,我就希望和你一样。
孔子这个话是什么意思?孔子就这么孩子气!所以说这段书很难懂。我们经历这几
年的离乱人生——国家、社会、天下事,经过那么大的变乱——才了解国家社会安定了
,天下太平了,才有个人真正的精神享受。不安定的社会、不安定的国家,实在是做不
到的。时代的剧变一来,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悲剧,遍地皆是。所以古人说“宁为太
平鸡犬,莫作乱世人民。”而曾点所讲的这个境界,就是社会安定、国家自主、经济稳
定、天下太平,每个人都享受了真、善、美的人生,这也就是真正的自由民主——不是
西方的,也不是美国的,而是我们大同世界的那个理想。每个人都能够做到,真正享受
了生命,正如清人的诗“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我们年轻时候,家里有
书房读书的生活,的确经历过这种境界,觉得一天的日子太长了,哪里像现在,每分钟
都觉得紧张。如果我们有一天退休,能悠闲地回家种种菜,看看有多舒服!
这里孔子问这四个学生的话,其中孔子与曾点的一段话,可以说进入了最高潮,师
生之间,说出了完美人生的憧憬。政治的目的,不过在求富强康乐,所以这一段可以说
是大同世界中,安详、自得的生活素描。
春风化雨
下面就是一个结论。
三子者出,曾皙后,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曰:
夫子何哂由也?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唯求则非邦也与?安见方六七十
,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则非邦也与?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
能为之大!
侍坐的四个学生,答复了孔子的问题以后,子路、冉有、公西华三个人都已经走了
,还有一个曾皙留在最后。因为孔子除了对他的话发表了意见以外,对其他三位同学的
话还没有表示意见,意犹未足,再向孔子请教,他们三位同学所作的答案,老师认为怎
么样?孔子说,没有什么,只是每个人报告心得,表达自己的思想,如此而已。曾皙又
进一步问道,刚才子路说的话,老师笑他,为什么笑他呢?
我们也许觉得子路的话,也没有什么不对,而且很对胃口,有什么可笑之处?但孔
子告诉他,子路说的是国家天下大事,是一种大英雄、大政治家的事业,要有文化基础
,要有学问修养,不是那么简单。而子路大言不惭,一点都不谦让,自认为很行了,所
以我才笑他。至于他说的那个对国家的理想并没有错,我只是笑他太自满、太轻率。
至于冉求的那套话,讲得也蛮好,实际上那就是政治家的作为,事实上方六七十和
五六十有什么不同呢?这里我们可以引用老子的话来作一解释。现在有些研究老子哲学
的,对“小国寡民”、“治大国如烹小鲜”这两句话,各有各的解释。现在的青年们,
在大学里研究文学的也好,研究哲学的也好,研究政治学的也好,拿硕士、博士学位的
论文,很多写老子。什么老子的政治思想、老子的哲学思想、老子的经济思想、老子的
什么什么思想都来了。老子当年自己只写了五千个字,以后几千年来,几千万字都说不
完。这些巨著,如果老子自己看了,一定会笑掉大牙。而今日那些论文中的老子,究竟
是哪一家说的老子也不知道。真正的老子思想很简单其实,只有五千字。老子说“治大
国如烹小鲜”,要注意这个“烹”字,是慢慢地用文火来炖,小火来烧。小鲜是小鱼小
肉,如用大火,一烧就烧焦了,必须用文火,慢慢地烹。这句话也告诉我们作人,乃至
处世的一个大原则,在混乱之中,不能心急,任何一个时代的混乱,都有一个关键,慢
慢来,逐渐解决。利用太极拳原理,四两拨千斤,就是顺其势,慢慢来。如果想一下子
用突变的方法把它改过来,往往突变还没有变好,新的毛病又出来了,所以他主张“小
国寡民”。换句话说,他是以地方政治为基础做起。这也是和孔子说的“安见方六七十
,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的意思是一样的,不论地方大小,治理之道都是一样,并
没有两样。而孔子这样说冉求,并不是说冉求不对,只是说冉求的思想,用来治大国、
治小国都是一样的。这句话如引用到我们自己的身上,就是不论我们职位大小,责任是
一样的,事功是一样的,问题在做得好做不好。
至于公西华的思想,孔子认为那也是一个大政治家的见地,但是他话说得谦虚。实
际上一个“宗庙会同”,主持一个庞大联合会议,各国的元首、阁员都参加,而能够担
任这种会议的秘书长,作主席。公西华说这是小意思,学习学习,话是讲得谦虚,口气
是蛮大的。他说这是一件小事,天下还有什么大事?
根据上面这一段,我们还可以看出来另一方面。子路等人的抱负思想很了不起,但
总离不开自我英雄主义,我可以如何,我要如何……而且都偏于从政治着手。但曾皙就
不同了,同样希求大同之世,但成功不必在我,而着重于文教方面,真正说中了孔子的
心事,所以孔子感叹:“吾与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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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痛苦在于,它思考着,却发现自身只是一株芦苇;
生命的幸福在于,它只是一株芦苇,然而却能够思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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