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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pigmen (父亲节的问候~~~勇敢一点),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多余的话》(2)
发信站: 听涛站 (2001年06月18日21:42:23 星期一), 站内信件

 历史的误会

    我在母亲自杀家庭离散之后,孑然一身跑到北京,只愿能够考进北大,研究中国文
学,将来做个教员度过这一世。什麽“治国平天下”的大志都是没有的,坏在“读书种
子”爱书本子,爱文艺,不能安分守己地专心于升官发财。到了北京之后,住在堂兄纯
白家里,北大的学膳费也希望他能够帮助我——他却没有这种可能,叫我去考普通文官
考试,又没有考上,结果,是挑选一个既不要学费又有“出身”的外交部立俄文专修馆
去进。这样,我就开始学俄文(一九一七年夏),当时并不知道俄国已经革命,也不知
道俄国文学的伟大意义,不过当作将来谋一碗饭吃的本事罢了。

    一九一八年开始看了许多新杂志,思想上似乎有相当的进展,新的人生观正在形成
。可是,根据我的性格,所形成的与其说是革命思想,无宁说是厌世主义的理智化。所
以最早我国郑振铎、瞿世英、耿济之几个朋友组织《新社会》杂志的时候,我是一个近
于托尔斯泰派的无政府主义者,而且,根本上我不是一个“政治动物”。五四运动期间
,只有极短期的政治活动。不久,因为已经能够查着字典看俄国文学名著,我的注意力
就大部分放在文艺方面了。对于政治上的各种主义,都不过略略“涉猎”求得一些现代
常识,并没有兴趣去详细研究。然而可以说,这时就开始“历史的误会”了:事情是这
样的——五四运动一开始,我就当了俄文专修的总代表之一。

    当时的一些同学里,谁也不愿意干,结果,我得做这一学校的“政治领袖”,我得
组织同学群众去参加当时的政治运动。不久,李大钊,张崧年他们发起马克思主义研究
会(或是“俄罗斯研究会”罢?),我也因为读了俄文的倍倍尔的《妇女与社会》的某
几段,对于社会——尤其是社会主义最终理想发生了好奇心和研究的兴趣,所以也加入
了。

    这时候大概是一九一九年底一九二○年初,学生运动正在转变和分化,学生会的工
作也没有以前那麽热烈了。我就多读一些书。

    最后,有了机会到俄国去了——北京晨报要派通信记者到莫斯科去,来找我。我想
,看一看那“新国家”,尤其是借此机会把俄国文学好好研究一下,的确是一件最惬意
的事,于是就动身去(一九二○年八月)。

    最初,的确吃了几个月的黑面包,饿了好些时候。后来俄国国内战争停止,新经济
政策实行,生活也就宽裕了些。我在这几个月内请了私人教授,研究俄文、俄国史、俄
国文学史;同时,为着应付晨报的通信,也很用心看俄国共产党的报纸、文件,调查一
些革命事迹。我当时对于共产主义只有同情和相当的了解,并没有想到要加入共产党,
更没有心思要自己来做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因为那时候,我误会着加入了党就不
能专修文学——学文学仿佛就是不革命的观念,在当时已经通行了。

    可是,在当时的莫斯科,除我以外,一个俄文翻译都找不到。因此,东方大学开办
中国班的时候(一九二一年秋),我就当了东大的翻译和助教;因为职务的关系,对马
克思主义的理论书籍不得不研究些,而文艺反而看得少了。不久(一九二二年底),陈
独秀代表中国共产党到莫斯科(那时我已经是共产党员,还是张太雷介绍我进党的),
我就当他的翻译。独秀回国的时候,他要我回去工作,我就同了他回到北京。于右任、
邓中夏等创辨“上海大学”的时候,我正在上海。这是一九二二年夏天。他们请我当上
大的教务长兼社会学系主任。那时,我在党内只兼着一点宣传工作,编辑《新青年》。

    上大初期,我还有余暇研究一些文艺问题,到了国民党改组,我来往上海广州之间
,当翻译,参加一些国民党的工作(例如上海的国民党中央执行部委员等);而一九二
五年一月共产党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又选举了我的中央委员。这时候,就简直完全只
能做政治工作了。我的肺病又不时发作,更没有可能从事我所爱好的文艺。虽然我当时
对政治问题还有相当的兴趣,可是有时还会怀念着文艺而“怅然若失”的。

    武汉时代的前夜(一九二七年初),我正从重病之中脱险。将近病好的时候,陈独
秀、彭述之等的政治主张,逐渐暴露机会主义的实质,一般党员对他们失掉了信仰。在
中国共产党第五次大会上(一九二七年四五月间),独秀虽然仍旧被选,但是对于党的
领导已经不大行了。武汉的国共分裂之后,独秀就退出中央。那时候,没有别人主持,
就轮到我主持中央政治局。其实,我虽然在一九二六年年底及一九二七年年初就发表了
一些议论反对彭述之,随后不得不反对陈独秀,可是,我根本上不愿意自己来代替他们
——至少是独秀。我确是一种调和派的见解。当时只想独秀能够纠正他的错误观念,不
听述之的理论。等到实逼处此,要我“取独秀而代之”,我一开始就觉得非常之“不合
式”,但是,又没有什麽别的辨法。这样我担负了直接的政治领导的一年光景(一九二
七年七月到一九二八年五月)。这期间发生了南昌暴动,广州暴动,以及最早的秋收暴
动。
    当时,我的领导在方式上同独秀时代不同了。独秀是事无大小都参加和主持的。我
却因为对组织尤其是军事非常不明了,也毫无兴趣,所以只发表一般政治主张,其余调
遣人员和实行的具体计划等,就完全听组织部军事部去办。那时自己就感觉到空谈无聊
,但是一转念要退出领导地位,又感到好像是拆台。这样,勉强着度过了这一时期。

    一九二八年六月间共产党开第六次大会的时候,许多同志反对我,也有许多同志赞
成我。我的进退成为党的政治主张的联带问题。所以,我虽然屡次想说“你们饶了我吧
,我实在没有兴趣和能力负担这个领导工作了”。但是,终于没有说出口。当时形格势
禁,旧干部中又没有别人,新干部起来领导的形势还没有成熟,我只得仍旧担着这个名
义。可是,事实上“六大”之后,中国共产党的直接领导者是李立三和向忠发等等。因
为他们在国内主持实际工作,而我在莫斯科当代表当了两年。直到立三的政治路线走上
了错误的道路,我回到上海开三中全会(一九三○年九月底),我更觉得自己的政治能
力确实非常薄弱,竟辨别不出立三的错误程度。结果,中央不得不再招集会议——就是
四中全会,来开除立三的中央委员、我的政治局委员,新干部起来接替了政治的最高领
导。我当时觉得松了一口气。从一九二五年到一九三一年初,整整五年。我居然当了中
国共产党领袖之一,最后三年甚至仿佛是最主要的领袖(不过并没有象外间传说的“总
书记”的名义)。

    我自己忖度着,像我这样的性格、才能、学识,当中国共产党的领袖确实是一个“
历史的误会”。我本是一个半吊子的“文人”而已,直到最后还是“文人积习未除”的
。对于政治,从一九二七年起就逐渐减少兴趣。到最近一年——在瑞金的一年实在完全
没有兴趣了。工作是“但求无过”的态度,全国的政治情形实在懒得问。一方面固然是
身体衰弱,精力短少,而表现十二分疲劳的状态;别的方面也是几十年为着“顾全大局
”勉强负担一时的政治翻译、政治工作,而一直拖延下来,实在违反我的兴趣和性情的
结果。这真是十几年的一场误会,一场噩梦。

    我写这些话,绝不是要脱卸什麽责任——客观上我对共产党或是国民党的“党国”
应当担负什麽责任,我决不推托,也决不能用我主观的情绪来加以原谅或者减轻。我不
过想把我的真情,在死之前,说出来罢了。总之,我其实是一个很平凡的文人,竟虚负
了某某党的领袖的名声十来年,这不是“历史的误会”,是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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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到水穷处
                      坐看云起时
  
※ 来源:·听涛站 tingtao.dhs.org·[FROM: 匿名天使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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