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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azy (郁闷了就来灌水,然后就忘记了),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今生今世 -- ·胡兰成· (6)
发信站: 听涛站 (2002年04月23日13:13:30 星期二), 站内信件
(六)
爱玲从来不牵愁惹恨, 要就是大哭一场. 她告诉我有过两回,
一回是她十岁前后, 为一个男人, 但我记不得是爱玲讨厌他或喜欢他而失意,
就大哭起来. 又一回是在香港大学读书时, 一年放暑假,
仿佛是因炎樱没有等她就回上海家去了, 她平时原不想家,
这次却倒在床上大哭大喊的不可开交. 她文章里惯会描画恻恻轻怨, 脉脉情思,
静静泪痕, 她本人却宁象晴天落白雨.
她道: "你说没有离愁, 我想我也是的, 可是上回你去南京, 我竟要感伤了."
但她到底也不是个会缠绵悱恻的人. 还有一次她来信说: "我想过,
你将来就只是我这里来来去去亦可以." 她是想到婚姻上头, 不知如何是好,
但也就不再去多想了.
前此我问爱玲向来对结婚的想法, 她说她没有怎样去想象这个.
她且亦不想会与何人恋爱, 连追求她的人好象亦没有过, 若有, 大约她亦不喜.
总之现在尚早, 等到要结婚的时候就结婚, 亦不挑三挑四.
有志气的男人对于结婚不结婚都可以慷慨, 而她是女子, 却亦能如此.
但她想不到会遇见我. 我已有妻室, 她并不在意. 再或我有许多女友,
乃至挟妓游玩, 她亦不会吃醋. 她倒是愿意世上的女子都喜欢我.
而她与我是即使不常在一起, 相隔亦只如我一人在房里, 而她则去厨下取茶.
我们两人在的地方, 他人只有一半到得去的, 还有一半到不去的.
我与爱玲亦只是男女相悦, 子夜歌里称 "欢", 实在比称爱人好.
两人坐在房里说话, 她会只顾孜孜的看我, 不胜之喜, 说道: "你怎这样聪明,
上海话是敲敲头顶, 脚底板亦会响." 后来我亡命雁宕山时读到古人有一句话:
"君子如响", 不觉的笑了. 她如此兀自欢喜得诧异起来, 会只管问:
"你的人是真的么? 你和我这样在一起是真的么?" 还必定要我回答,
倒弄得我很僵. 一次听爱玲说旧小说里有 "欲仙欲死" 的句子, 我一惊,
连声赞道好句子, 问她出在哪一部旧小说, 她亦奇怪, 说: "这是常见的呀,"
其实却是她每每欢喜得欲仙欲死, 糊涂到竟以为早有这样的现成语.
可是天下人要象我这样喜欢她, 我亦没有见过. 谁曾与张爱玲晤面说话,
我都当他是件大事, 想听听他们说她的人如何生得美,
但他们竟连惯会的评头论足也无. 她的文章人人爱, 好象看灯市,
这亦不能不算是一种广大到相忘的知音, 但我觉得他们总不能起劲.
我与他们一样面对着人世的美好, 可是只有我惊动, 要闻鸡起舞.
七月间日本宇恒君来上海, 我说起张爱玲, 他想要识面, 我即答不可以招致,
往见亦还要先问过她; 熊剑东几次说宴请张爱玲, 要我陪同去见她,
我都给她谢绝了. 我惟介绍了池田, 每次他与爱玲见面, 我在一道, 都如承大事.
池田说, 他当炎樱是他的妹妹, 当张小姐是他的姊姊, 比他更是大人.
张爱玲也说池田好, 但是我看池田并没有从她受到什么影响.
我与爱玲只是这样, 亦已人世有似山不厌高, 海不厌深,
高山大海几乎不可以是儿女思情. 我们两人都少曾想到要结婚.
但英娣竟与我离异, 我们才亦结婚了. 是年我三十八岁, 她二十三岁.
我为顾到日后时局变动不致连累她, 没有举行仪式, 只写婚书为定, 文曰:
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 结为夫妇, 愿使岁月静好, 现世安稳.
上两句是爱玲撰的, 后两句我撰, 旁写炎樱为媒证.
我们虽结了婚, 亦仍象是没有结过婚.
我不肯使她的生活有一点因我之故而改变. 两人怎样亦做不象夫妻的样子,
却依然一个是金童, 一个是玉女.
--
我黑色的长头发,我细细的长头发,我会哭的长头发,我的粗辫子,我的细辫
子,我忧郁的短头发,我颤动的短头发,我随风披拂的无数的短头发,我的橘黄色,
我的青绿色,我的天蓝色,我的黄金色,我的银白色,我的呻吟,我的小船,我的
波浪,我的枯萎菊花,我的凋零菊花,我的折断的藤萝,我的冷漠的蝴蝶,我的伤
心的露水,我的苦涩的海水,我的不会说话的鱼,我的明媚的秋光,我咬在嘴里的
长头发,我惟一的长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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