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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ZhouYu (遥想公瑾当年),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冰心文选3
发信站: 听涛站 (Mon May 1 00:45:48 2000), 转信
斯人独憔悴 一个黄昏,一片极目无际茸茸
的青草,映着半天的晚霞,恰如一幅图画。忽然一缕黑烟
,津浦路的晚车,从地平线边蜿蜒而来。 头等车上,凭窗立着一个少年。年纪
约有十七八岁。学生打扮,眉目很英秀,只是神色
非常的沉寂,似乎有重大的忧虑,压在眉端。他注目望着这一片平原,却不像是看
玩景色,一会儿微微的叹口气,猛然将手中拿着的一张印刷品,撕得粉碎,扬在窗
外,口中微吟道:
“安邦治国平天下,自有周公孔圣人。” 站在背后的刘贵,轻轻的说道:“二
少爷,窗口风大,不要尽着站在那里!”他回头一
看,便坐了下去,脸上仍显着极其无聊。刘贵递过一张报纸来,他摇一摇头,却仍
旧站起来,凭在窗口。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火车渐渐的走近天津,这二少爷的颜色,也渐渐的沉寂
。车到了站,刘贵跟着下了车,走出站外,便有一辆汽车,等着他们。呜呜的响声
,又送他们到家了
。 家门口停着四五辆汽车,门楣上的电灯,照耀得明如白昼。两个兵丁,倚着
枪站在灯下,看见二少爷来了,赶紧立正。他略一点头,一直走了进去。
客厅里边有打牌说笑的声音,五六个仆役,出来进去的伺候着。二少爷从门外
经过的时候,他们都笑着请了安,他却皱着眉,摇一摇头,不叫他们声响,悄悄的
走进里院去。
他姊姊颖贞,正在自己屋里灯下看书。东厢房里,也有妇女们打牌喧笑的声音
。 他走进颖贞屋里,颖贞听见帘子响,回过头来,一看,连忙站起来,说:“
颖石,你回
来了,颖铭呢?”颖石说:“铭哥被我们学校的干事部留下了,因为他是个重要的
人物。”颖贞皱眉道:“你见过父亲没有?”颖石道:“没有,父亲打着牌,我没
敢惊动。”颖贞似
乎要说什么,看着他弟弟的脸,却又咽住。 这时化卿先生从外面进来,叫道:
“颖贞,他们回来了么?”
颖贞连忙应道:“石弟回来了,在屋里呢。”一面把颖石推出去。颖石慌忙走
出廊外,迎着父亲,请了一个木强不灵的安。
化卿看了颖石一眼,问:“你哥哥呢?”颖石吞吞吐吐的答应道:“铭哥病了
,不能回来,在医院里住着呢。”化卿咄的一声道:“胡说!你们在南京做了什么
代表了,难道我不
晓得!” 颖石也不敢做声,跟着父亲进来。化卿一面坐下,一面从怀里掏出一
封信来,掷给颖石
道:“你自己看罢!”颖石两手颤动着,拿起信来。原来是他们校长给他父亲的信
,说他们两个都在学生会里,做什么代表和干事,恐怕他们是年幼无知,受人胁诱
;请他父亲叫他们
回来,免得将来惩戒的时候,玉石俱焚,有碍情面,等等的话。颖石看完了,低着
头也不言语。化卿冷笑说:“还有什么可辩的么?”颖石道:“这是校长他自己误
会,其实没有什么
大不了的事情。就是因为近来青岛的问题,很是紧急,国民却仍然沉睡不醒。我们
很觉得悲痛,便出去给他们演讲,并劝人购买国货,盼望他们一齐醒悟过来,鼓起
民气,可以做政府
的后援。这并不是作奸犯科……”化卿道:“你瞒得过我,却瞒不过校长,他同我
是老朋友,并且你们去的时候,我还托他照应,他自然得告诉我的。
我只恨你们不学好,离了我的眼,便将我所嘱咐的话,忘在九霄云外,和那些
血气之徒,连在一起,便想犯上作乱,我真不愿意有这样伟人英雄的儿子!”颖石
听着,急得脸都红
了,眼泪在眼圈里乱转,过一会子说:“父亲不要误会!我们的同学,也不是血气
之徒,不过国家危险的时候,我们都是国民一分子,自然都有一分热肠。并且这爱
国运动,绝对没有
一点暴乱的行为,极其光明正大;中外人士,都很赞美的。至于说我们要做英雄伟
人,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现在学生们,在外面运动的多着呢,他们的才干,胜
过我们百倍,就是
有伟人英雄的头衔,也轮不到……”这时颖石脸上火热,眼泪也干了,目光奕奕的
一直说下去。颖贞看见她兄弟热血喷薄,改了常态,话语渐渐的激烈起来,恐怕要
惹父亲的盛怒,十
分的担心着急,便对他使个眼色…… 忽然一声桌子响,茶杯花瓶都摔在地下,
跌得粉碎。化卿先生脸都气黄了,站了起来,
喝道:“好!好!率性和我辩驳起来了!这样小小的年纪,便眼里没有父亲了,这
还了得!”
颖贞惊呆了。颖石退到屋角,手足都吓得冰冷。厢房里的姨娘们,听见化卿声
色俱厉,都搁下牌,站在廊外,悄悄的听着。
化卿道:“你们是国民一分子,难道政府里面,都是外国人?若没有学生出来
爱国,恐怕中国早就灭亡了!照此说来,亏得我有你们两个爱国的儿子,否则我竟
是民国的罪人了!
” 颖贞看父亲气到这个地步,慢慢地走过来,想解劝一两句。化卿又说道:“
要论到青岛
的事情,日本从德国手里夺过的时候,我们中国还是中立国的地位,论理应该归与
他们。况且他们还说和我们共同管理,总算是仁至义尽的了!现在我们政府里一切
的用款,那一项不
是和他们借来的?像这样缓急相通的朋友,难道便可以随随便便的得罪了?眼看着
这交情便要被你们闹糟了,日本兵来的时候,横竖你们也只是后退,仍是政府去承
当。你这会儿也不
言语了,你自己想一想,你们做的事合理不合理?是不是以怨报德?是不是不顾大
局?”颖石低着头,眼泪又滚了下来。
化卿便一叠连声叫刘贵,刘贵慌忙答应着,垂着手站在帘外。化卿骂道:“无
用的东西!我叫你去接他们,为何只接回一个来?难道他的话可听,我的话不可听
么?”刘贵也不敢
答应。化卿又说:“明天早车你再走一遭,你告诉大少爷说,要是再不回来,就永
远不必回家了。”刘贵应了几声“是”,慢慢的退了出去。
四姨娘走了进来,笑着说:“二少爷年纪小,老爷也不必和他生气了,外头还
有客坐着呢。”一面又问颖石说:“少爷穿得这样单薄,不觉得冷么?”化卿便上
下打量了颖石一番
,冷笑说:“率性连白鞋白帽,都穿戴起来,这便是‘无父无君’的证据了!”
一个仆人进来说:“王老爷要回去了。”化卿方站起走出,姨娘们也慢慢的自去
打牌,
屋里又只剩姊弟二人。 颖贞叹了一口气,叫:“张妈,将地下打扫了,再吩咐
厨房开一桌饭来,二少爷还没有吃饭呢。”张妈在外面答应着。
颖石摇手说:“不用了。”一面说:“哥哥真个在医院里,这一两天恐怕还不
能回来。”颖贞道:“你刚才不是说被干事部留下么?”颖石说:“这不过是一半
的缘由,上礼拜六
他们那一队出去演讲,被军队围住,一定不叫开讲。哥哥上去和他们讲理,说得慷
慨激昂。听的人愈聚愈多,都大呼拍手。那排长恼羞成怒,拿着枪头的刺刀,向哥
哥的手臂上扎了一
下,当下……哥哥……便昏倒了。那时……”颖石说到这里,已经哭得哽咽难言。
颖贞也哭了,便说:“唉,是真……”颖石哭着应道:“可不是真的么?”
明天一清早,刘贵就到里院问道:“张姐,你问问大小姐有什么话吩咐没有。
我要走了。”张妈进去回了,颖贞隔着玻璃窗说:“你告诉大少爷,千万快快的回
来,也千万不要穿
白帆布鞋子,省得老爷又要动气。” 两天以后,颖铭也回来了,穿着白官纱衫
,青纱马褂,脚底下是白袜子,青缎鞋,戴着
一顶小帽,更显得面色惨白。进院的时候,姊姊和弟弟,都坐在廊子上,逗小狗儿
玩。颖石看见哥哥这样打扮着回来,不禁好笑,又觉得十分伤心,含着眼泪,站起
来点一点头。颖铭
反微微的惨笑。姊姊也没说什么,只往东厢房努一努嘴。颖铭会意,便伸了一伸舌
头,笑了一笑,恭恭敬敬的进去。 化卿正卧在床上吞云吐雾,四姨娘坐在一旁
,陪着说话。
颖铭进去了,化卿连正眼也不看,仍旧不住的抽烟。颖铭不敢言语,只垂手站
在一旁,等到化卿慢慢的坐起来,方才过去请了安。化卿道:“你也肯回来了么?
我以为你是‘国尔
忘家’的了!”颖铭红了脸道:“孩儿实在是病着,不然……”化卿冷笑了几声,
方要说话。四姨娘正在那里烧烟,看见化卿颜色又变了,便连忙坐起来,说:“得
了!前两天就为着
什么‘青岛’‘白岛’的事,和二少爷生气,把小姐屋里的东西都摔了,自己还气
得头痛两天,今天才好了,又来找事。他两个都已经回来了,就算了,何必又生这
多余的气?”一面
又回头对颖铭说:“大少爷,你先出去歇歇罢,我已经吩咐厨房里,替你预备下饭
了。”化卿听了四姨娘一篇的话,便也不再说什么,就从四姨娘手里,接过烟枪来
,一面卧下。颖铭
看见他父亲的怒气,已经被四姨娘压了下去,便悄悄的退了出来,径到颖贞屋里。
颖贞问道:“铭弟,你的伤好了么?”颖铭望了一望窗外,便卷起袖子来,臂
上的绷带
裹得很厚,也隐隐的现出血迹。颖贞满心的不忍,便道:“快放下来罢!省得招了
风要肿起来。”
颖石问:“哥哥,现在还痛不痛?”颖铭一面放下袖子,一面笑道:“我要是
怕痛,当初也不肯出去了!”颖贞问道:“现在你们干事部里的情形怎么样?你的
缺有人替了么?”
颖铭道: “刘贵来了,告诉我父亲和石弟生气的光景,以及父亲和你吩咐我的
话,我哪里还敢逗
留,赶紧收拾了回来。他们原是再三的不肯,我只得将家里的情形告诉了,他们也
只得放我走。 至于他们进行的手续,也都和别的学校大同小异的。”颖石道:
“你还算侥幸,只可怜我当了先锋,冒冒失失的正碰在气头上。 那天晚上
的光景,真是……从我有生以来,也没有捱过这样的骂!唉,处在这样黑暗的
家庭,还有什么可说的,中国空生了我这个人了。”说着便滴下泪来。颖贞道:“
都是你们校长给送了信,否则也不至于被父亲知道。其实我在学校里,也办了不少
的事。不过在父亲
面前,总是附和他的意见,父亲便拿我当做好人,因此也不拦阻我去上学。”说到
此处,颖铭不禁好笑。
颖铭的行李到了,化卿便亲自出来逐样的翻检,看见书籍堆里有好几束的印刷
品,并各种的杂志;化卿略一过目,便都撕了,登时满院里纸花乱飞。颖铭颖石在
窗内看见,也不敢
出来,只急得悄悄的跺脚,低声对颖贞说:“姊姊!你出去救一救罢!”颖贞便出
来,对化卿陪笑说:“不用父亲费力了,等我来检看罢。天都黑了,你老人家眼花
,回头把讲义也撕
了,岂不可惜。”一面便弯腰去检点,化卿才慢慢的走开。 他们弟兄二人,仍
旧住在当初的小院里,度那百无聊赖的光阴。书房里虽然也垒着满满
的书,却都是制艺、策论和古文、唐诗等等。所看的报纸,也只有《公言报》一种
,连消遣的材料都没有了。至于学校里朋友的交际和通信,是一律在禁止之列。颖
石生性本来是活泼
的,加以这些日子,在学校内很是自由,忽然关在家内,便觉得非常的不惯,背地
里咳声叹气。闷来便拿起笔乱写些白话文章,写完又不敢留着,便又自己撕了,撕
了又写,天天这样
。颖铭是一个沉默的人,也不显出失意的样子,每天临几张字帖,读几遍唐诗,自
己在小院子里,浇花种竹,率性连外面的事情,不闻不问起来。有时他们也和几个
姨娘一处打牌,但
是他们所最以为快乐的事情,便是和姊姊颖贞,三人在一块儿,谈话解闷。 化
卿的气,也渐渐的平了,看见他们三人,这些日子,倒是很循规蹈矩的,心中便也
喜
欢;无形中便把限制的条件,松了一点。 有一天,颖铭替父亲去应酬一个饭局
,回来便悄悄的对颖贞说:“姊姊,今天我在道上
,遇见我们学校干事部里的几个同学,都骑着自行车,带着几卷的印刷品,在街上
走。我奇怪他们为何都来到天津,想是请愿团中也有他们,当下也不及打个招呼,
汽车便走过去了。
”颖石听了便说:“他们为什么不来这里,告诉我们一点学校里的消息?想是以为
我们现在不热心了,便不理我们了,唉,真是委屈!”说着觉得十分激切。颖贞微
笑道:“这事我却
不赞成。”颖石便问道:“为什么不赞成?”颖贞道:“外交内政的问题,先不必
说。看他们请愿的条件,哪一条是办得到的?就是都办得到,政府也决然不肯应许
,恐怕启学生干政
之渐。这样日久天长的做下去,不过多住几回警察厅,并且两方面都用柔软的办法
,回数多了,也都觉得无意思,不但没有结果,也不能下台。我劝你们秋季上学以
后,还是做一点切
实的事情,颖铭,你看怎样?”颖铭点一点头,也不说什么。颖石本来没有成见,
便也赞成兄姊的意思。
一个礼拜以后,南京学堂来了一封公函,报告开学的日期。弟兄二人,都喜欢
得吃不下饭去,都催着颖贞去和父亲要了学费,便好动身。颖贞去说时,化卿却道
:“不必去了,现
在这风潮还没有平息,将来还要捣乱。我已经把他两个人都补了办事员,先做几年
事,定一定性子。求学一节,日后再议罢!”颖贞呆了一呆,便说:“他们的学问
和阅历,都还不够
办事的资格,倘若……”化卿摇头道:“不要紧的,哪里便用得着他们去办事?就
是办事上有一差二错,有我在还怕什么!”颖贞知道难以进言,坐了一会,便出来
了。
走到院子里,心中很是游移不决,恐怕他们听见了,一定要难受。正要转身进
来,只见刘贵在院门口,探了一探头,便走近前说:“大少爷说,叫我看小姐出来
了,便请过那院去
。” 颖贞只得过来。颖石迎着姊姊,伸手道:“钞票呢?”颖贞微微的笑了一
笑,一面走进
屋里坐下,慢慢的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兄弟二人听完了,都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
一会,颖石忍不住哭倒在床上道:“难道我们连求学的希望都绝了么?”颖铭眼圈
也红了,便站起来
,在屋里走了几转,仍旧坐下。颖贞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坐了半天,便默默
的出来,心中非常的难过,只得自己在屋里弹琴散闷。等到黄昏,还不见他们出来
,便悄悄的走到他
们院里,从窗外往里看时,颖石蒙着头,在床上躺着,想是睡着了。颖铭斜倚在一
张藤椅上,手里拿着一本唐诗“心不在焉”的只管往下吟哦。到了“出门搔白首,
若负平生志,冠盖
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似乎有了感触,便来回的念了几遍。颖贞便不进去
,自己又悄悄的回来,走到小院的门口,还听见颖铭低徊欲绝的吟道:
“……满京华,斯人独憔伴!” 收入小说集《去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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