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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ryan (深夜月当花), 信区: reading&culture
标 题: 我的母亲--冰心
发信站: BBS 听涛站 (Sun May 9 02:20:16 2004), 站内
谈到女人,第一个涌上我的心头的,就是我的母亲,因在我的生命中,她是第一个
对我失望的女人。
在我以前,我有两个哥哥,都是生下几天就夭折的,算命的对她说:“太太,你
的命里是要先开花后结果的,最好能先生下一个姑娘,庇护以后的少爷。”因此,在
她怀我的时候,她总希望是一个女儿。她喜欢头生的是一个姑娘,会帮妈妈看顾弟妹
、温柔、体贴、分担忧愁。不料生下我来,又是一个儿子。在合家欢腾之中,母亲只
是默然的躺在床上。祖父同我的姑母说:“三嫂真怪,生个儿子还不高兴!”
母亲究竟是母亲,她仍然是不折不扣的爱我,只是常常念道:“你是儿子兼女儿
的,你应当有女儿的好处才行。”我生后三天,祖父拿着我的八字去算命。算命的还
一口咬定这是女孩的命,叹息着说:“可惜是个女孩子,否则准作翰林。”母亲也常
常拿我取笑说:“如今你是一个男子,就应当真作个翰林了。”幸而我是生在科举久
废的新时代,否则,以我的才具而论,哪有三元及第荣宗耀祖的把握呢?
在我底下,一连串的又来了三个弟弟,这使母亲更加失望。然而这三个弟弟倒是
个个留住了。当她抱怨那个算命的不灵的时候,我们总笑着说,我们是“无花果”,
不必开花而即累累结实的。
母亲对于我的第二个失望,就是我总不想娶亲。直至去世时为止,她总认为我的
一切,都能使她满意,所差的就是我竟没有替她娶回一位,有德有才而又有貌的媳妇
。其实,关于这点,我更比她着急,只是时运不济,没有法子。在此情形之下,我只
有竭力鼓励我的弟弟们先我而娶,替他们介绍“朋友”,造就机会。结果,我的二弟
,在二十一岁大学刚毕业时就结了婚。母亲跟前,居然有了一个温柔贤淑的媳妇,不
久又看见了一个孙女的诞生,于是她才相当满足地离开了人世。
如今我的三个弟弟都已结过婚了,他们的小家庭生活,似乎都很快乐。我的三个
弟妇,对于我这老兄,也都极其关切与恭敬。只有我的二弟妇常常笑着同我说:“大
哥,我们做了你的替死鬼,你看在这兵荒马乱米珠薪桂的年头,我们这五个女孩子怎
么办?你要代替我们养一两个才行。”她怜惜的抚摩着那些黑如鸦羽的小头。她哪里
舍得给我养呢!那五个女孩子围在我的膝头,一齐抬首的时候,明艳得如同一束朝露
下的红玫瑰花。
母亲死去整整十年了。去年父亲又已逝世。我在各地飘泊,依然是个孤身汉子。
弟弟们的家,就是我的家,那里有欢笑,有温情,有人照应我的起居饮食,有人给我
缝衣服补袜子。我出去的时候,回来总在店里买些糖果,因为我知道在那阑干上,有
几个小头伸着望我。去年我刚到重庆,就犯了那不可避免的伤风,头痛得七八天睁不
开眼,把一切都忘了。一天早晨,航空公司给我送来一个包裹,是几个小孩子寄来的
,其中的小包裹是从各地方送到,在香港集中的。上面有一个卡片,写着:“大伯伯
,好些日子不见信了,圣诞节你也许忘了我们,但是我们没有忘了你!”我的头痛立
刻好了,漆黑的床前,似乎竖起了一棵烛光辉煌的圣诞树!
回来再说我的母亲吧。自然,天下的儿子,至少有百分之七十,认为他的母亲乃
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我则以为我的母亲,乃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中最好的一个。不
但我如此想,我的许多朋友也如此说。她不但是我的母亲,而且是我的知友。我有许
多话不敢同父亲说的,敢同她说;不能对朋友提的,能对她提。她有现代的头脑,稳
静公平的接受现代的一切。她热烈的爱着“家”,以为一个美好的家庭,乃是一切幸
福和力量的根源。她希望我早点娶亲,目的就在愿意看见我把自己的身心,早点安置
在一个温暖快乐的家庭里面。然而,我的至爱的母亲,我现在除了“尚未娶妻”之外
,并没有失却了“家”之一切!
我们的家,确是一个安静温暖而又快乐的家。父亲喜欢栽花养狗;母亲则整天除
了治家之外,不是看书,就是做活,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学伴们到了我们家里,
自然而然的就会低下声来说话。然而她最鼓励我们运动游戏,外院里总有秋千、杠子
等等设备。我们学武术,学音乐(除了我以外,弟弟们都有很好的成就)。母亲总是
高高兴兴的,接待父亲和我们的朋友。朋友们来了,玩得好,吃得好,总是欢喜满足
的回去。却也有人带着眼泪回家,因为他想起了自己死去的母亲,或是他的母亲,同
他不曾发生什么情感的关系。
我的父亲是大家庭中的第三个儿子。他的兄弟姊妹很多,多半是不成材的,于是
他们的子女的教养,就都堆在父亲的肩上。对于这些,母亲充分的帮了父亲的忙,父
亲付与了一份的财力,母亲贴上了全副的精神。我们家里总有七八个孩子同住,放假
的时候孩子就更多。母亲以孱弱的身体,来应付支持这一切,无论多忙多乱,微笑没
有离开过她的嘴角。我永远忘不了母亲逝世的那晚,她的床侧,昏倒了我的一个身为
军人的堂哥哥!
母亲又有知人之明,看到了一个人,就能知道这人的性格。故对于父亲和我们的
朋友的选择,她都有极大的帮助。她又有极高的鉴赏力,无论屋内的陈设,园亭的布
置,或是衣饰的颜色和式样等,经她一调动,就显得新异不俗。我记得有一位表妹,
在赴茶会之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到了我们的家里;母亲把她浑身上下看了一遍,
笑说:“元元,你打扮得太和别人一样了。人家抹红嘴唇,你也抹红嘴唇,人家涂红
指甲,你也涂红指甲,这岂非反不引起他人的注意?你要懂得‘万朵红莲礼白莲’的
道理。”我们都笑了,赞同母亲的意见。表妹立刻在母亲妆台前洗净铅华,换了衣饰
出去;后来听说她是那晚茶会中,被人称为最漂亮的一个。
母亲对于政治也极关心。三十年前,我的几个舅舅,都是同盟会的会员,平常传
递消息,收发信件,都由母亲出名经手。我还记得在我八岁的时候,一个大雪夜里,
帮着母亲把几十本《天讨》,一卷一卷的装在肉松筒里,又用红纸条将筒口封了起来
,寄了出去。不久收到各地的来信说:“肉松收到了,到底是家制的,美味无穷。”
我说:“那些不是书吗?……”母亲轻轻的捏了我一把,附在我的耳朵上说:“你不
要说出去。”
辛亥革命时,我们正在上海,住在租界旅馆里。我的职务,就是天天清早在门口
等报,母亲看完了报就给我们讲。她还将她所仅有的一点首饰,换成洋钱,捐款劳军
。我那时才十岁,也将我所仅有的十块压岁钱捐了出去,是我自己走到申报馆去交付
的。那两纸收条,我曾珍重的藏着,抗战起来以后不知丢在哪里了。
“五四”以后,她对新文化运动又感了兴趣。她看书看报,不让时代把她丢下。
她不反对自由恋爱,但也注重爱情的专一。我的一个女同学,同人“私奔”了,当她
的母亲走到我们家里“垂涕而道”的时候,父亲还很气愤,母亲却不做声。客人去后
,她说:“私奔也不要紧,本来仪式算不了什么,只要他们始终如一就行。”
诸如此类,她的一言一动,成了她的儿子们的南针。她对我的弟弟们的择偶,从
不直接说什么话,总说:“只要你们喜爱的,妈妈也就喜爱。”但是我们的性格品味
已经造成了,妈妈不喜爱的,我们也决不会喜爱。
她已死去十年了。抗战期间,母亲若还健在,我不知道她将做些什么事情,但我
至少还能看见她那永远微笑的面容,她那沉静温柔的态度,她将以卷《天讨》的手,
卷起她的每一个儿子的畏惧懦弱的心!
她是一个典型的贤妻良母,至少母亲对于我们解释贤妻良母的时候,她以为贤妻
良母,应该是丈夫和子女的匡护者。
关于妇女运动的各种标语,我都同意,只有看到或听到“打倒贤妻良母”的口号
时,我总觉得有点逆耳刺眼。当然,人们心目中“妻”与“母”是不同的,观念亦因
之而异。我希望她们所要打倒的,是一些怯弱依赖的软体动物,而不是像我的母亲那
样的女人。
(本篇最初发表于1941年3月7日《星期评论》重庆版第14期,署名男士,
后收入《关于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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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本来就不该让我进来
你应该把我拒绝在大门外
最好不要怪我把你伤害
你应该知道我没有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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