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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ryan (深夜月当花), 信区: reading&culture       
标  题: 我的教师--冰心
发信站: BBS 听涛站 (Sun May  9 02:21:05 2004), 站内

   第二个女人,我永远忘不掉的,是T女士,我的教师。 

    我从小住在偏僻的乡村里,没有机会进小学,所以只在家塾里读书,国文读得很
多,历史地理也还将就得过,吟诗作文都学会了,且还能写一两千字的文章。只是算
术很落后,翻来覆去,只做到加减乘除,因为塾师自己的算学程度,也只到此为止。
 

    十二岁到了北平,我居然考上了一个中学,因为考试的时候,校长只出一个“学
然后知不足”的论说题目。这题目是我在家塾里做过的,当时下笔千言,一挥而就,
校长先生大为惊奇赞赏,一下子便让我和中学一年生同班上课。上课两星期以后,别
的功课我都能应付裕如,作文还升了一班,只是算术把我难坏了。中学的算术是从代
数做起的,我的算学底子太坏,脚跟站不牢,昏头眩脑,踏着云雾似的上课,T女士
便在这云雾之中,飘进了我的生命中来。 

    她是我们的代数和历史教员,那时也不过二十多岁吧。“螓首蛾眉,齿如编贝”
这八个字,就恰恰的可以形容她。她是北方人,皮肤很白嫩,身材很窈窕,又很容易
红脸,难为情或是生气,就立刻连耳带颈都红了起来,我最怕的是她红脸的时候。 


    同学中敬爱她的,当然不止我一人,因为她是我们的女教师中间最美丽,最和平
,最善诱的一位。她的态度,严肃而又和蔼,讲述时简单而又清晰。她善用臂喻;我
们每每因着譬喻的有趣,而连带的牢记了原理。 

    第一个月考,我的历史得九十九分,而代数却只得了五十二分,不及格!当我下
堂自己躲在屋角流泪的时候,觉得有只温暖的手,抚着我的肩膀,抬头却见T女士挟
着课本,站在我的身旁。我赶紧擦了眼泪,站了起来。她温和的问我道:“你为什么
哭?难道是我的分数打错了?”我说:“不是的,我是气我自己的数学底子太差。你
出的十道题目,我只明白一半。”她就软款温柔的坐下,仔细问我的过去。知道了我
的家塾教育以后,她就恳切的对我说:“这不能怪你。你中间跳过了一大段!我看你
还聪明:补习一定不难,以后你每天晚一点回家,我替你补习算术吧。” 

    这当然是她对我格外的爱护,因为算术不曾学过的,很有退班的可能;而且她很
忙,每天匀出一个钟头给我,是额外的恩惠。我当时连忙答允,又再三的道谢。回家
去同母亲一说,母亲尤其感激,又仔细的询问T女士的一切,她觉得T女士是一位很
好的教师。 

    从此我每天下课后,就到她的办公室,补习一个钟头的算术,把高小三年的课本
,在半年以内赶完了。T女士逢人便称道我的神速聪明。但她不知道我每天回家以后
,用功直到半夜,因着习题的烦难,我曾流过许多焦急的眼泪,在泪眼模糊之中,灯
影下往往涌现着T女士美丽慈和的脸,我就仿佛得了灵感似的,擦去眼泪,又赶紧往
下做。那时我住在母亲的套间里,冬天的夜里,烧热了砖炕,点起一盏煤油灯,盘着
两腿坐在炕桌边上,读书习算。到了夜深,母亲往往叫人送冰糖葫芦,或是赛梨的萝
卜,来给我消夜。直到现在,每逢看见孩子做算术,我就会看见T女士的笑脸,脚下
觉得热烘烘的,嘴里也充满了萝卜的清甜气味! 

    算术补习完毕,一切难题,迎刃而解,代数同几何,我全是不费功夫的做着;我
成了同学们崇拜的中心,有什么难题,他们都来请教我。因着T女士的关系,我对于
算学真是心神贯注,竟有几个困难的习题,是在夜中苦想,梦里做出来的。我补完算
术以后,母亲觉得对于T女士应有一点表示,她自己跑到福隆公司,买了一件很贵重
的衣料,叫我送去。T女士却把礼物退了回来,她对我母亲说:“我不是常替学生补
习的,我不能要报酬。我因为觉得令郎别样功课都很好,只有算学差些,退一班未免
太委屈他。他这样的赶,没有赶出毛病来,我已经是很高兴的了。”母亲不敢勉强她
,只得作罢。有一天我在东安市场,碰见T女士也在那里买东西。看见摊上挂着的挖
空的红萝卜里面种着新麦秧,她不住地夸赞那东西的巧雅,颜色的鲜明,可是因为手
里东西太多,不能再拿,割爱了。等她走后,我不曾还价,赶紧买了一只萝卜,挑在
手里回家。第二天一早又挑着那只红萝卜,按着狂跳的心,到她办公室去叩门。她正
预备上课,开门看见了我和我的礼物,不觉嫣然的笑了,立刻接了过去,挂在灯上,
一面说:“谢谢你,你真是细心。”我红着脸出来,三步两跳跑到课室里,嘴里不自
觉的唱着歌,那一整天我颇觉得有些飘飘然之感。 

    因着补习算术,我和她对面坐的时候很多,我做着算题,她也低头改卷子。在我
抬头凝思的时候,往往注意到她的如云的头发,雪白的脖子,很长的低垂的睫毛,和
穿在她身上稳称大方的灰布衫,青裙子,心里渐渐生了说不出的敬慕和爱恋。在我偷
看她的时候,有时她的眼光正和我的相值,出神的露着润白的牙齿向我一笑,我就要
红起脸,低下头,心里乱半天,又喜欢,又难过,自己莫名其妙。 

    从校长到同学,没有一个愿意听到有人向T女士求婚的消息。校长固不愿意失去
一位好同事,我们也不愿意失去一位好教师,同时我们还有一种私意,以为世界上根
本就没有一个男子,配作T女士的丈夫,然而向T女士求婚的男子,那时总在十个以
上,有的是我们的男教师,有的是校外的人士。我们对于T女士的追求者,一律的取
一种讥笑鄙夷的态度。对于男教师们,我们不敢怎么样,只在背地里替他们起上种种
的绰号,如“癞哈蟆”、“双料癞哈蟆”之类。对于校外的人士,我们的胆子就大一
些,看见他们坐在会议室里或是在校门口徘徊,我们总是大声咳嗽,或是从他们背后
投些很小的石子,他们回头看时,我们就三五成群的哄哄笑着,昂然走过。 

    T女士自己对于追求者的态度,总是很庄重很大方。对于讨厌一点的人,就在他
们的情书上,打红叉子退了回去。对于不大讨厌的,她也不取积极的态度,仿佛对于
婚姻问题不感着兴趣。她很孝,因为没有弟兄,她便和她的父亲守在一起,下课后常
常看见她扶着老人,出来散步,白发红颜,相映如画。 

    在这里,我要供招一件很可笑的事实,虽然在当时并不可笑。那时我们在圣经班
里,正读着“所罗门雅歌”,我便模仿雅歌的格调,写了些赞美T女士的句子,在英
文练习簿的后面,一页一页的写下叠起。积了有十几篇,既不敢给人看,又不忍毁去
。那时我们都用很厚的牛皮纸包书面,我便把这十几篇尊贵的作品,折存在两层书皮
之间。有一天被一位同学翻了出来,当众诵读,大家都以为我是对于隔壁女校的女生
,发生了恋爱,大家哄笑。我又不便说出实话,只好涨红着脸,赶过去抢来撕掉。从
此连雅歌也不敢写了,那年我是十五岁。 

    我从中学毕业的那一年,T女士也离开了那学校,到别地方作事去了,但我们仍
常有见面的机会。每次看见我,她总有勉励安慰的话,也常有些事要我帮忙,如翻译
些短篇文字之类,我总是谨慎将事,宁可将大学里功课挪后,不肯耽误她的事情。 


    她做着很好的事业,很大的事业,至死末结婚。六年以前,以牙疾死于上海,追
悼哀殓她的,有几万人。我是在从波士顿到纽约的火车上,得到了这个消息,车窗外
飞掠过去的一大片的枫林秋叶,尽消失了艳红的颜色,我忽然流下泪来,这是母亲死
后第一次的流泪。 

  

(本篇最初发表于1941年4月25日《星期评论》重庆版第21期,署名男士,
后收入《关于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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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本来就不该让我进来
你应该把我拒绝在大门外
最好不要怪我把你伤害
你应该知道我没有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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