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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rad (皮蛋瘦肉粥),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笑死人!——老舍《抱孙》。快来看啊。
发信站: 听涛站 (2001年11月06日15:44:30 星期二), 站内信件

               抱孙

    难怪王老太太盼孙子啊,不为了抱孙子,娶儿媳妇干吗?也不能

怪儿媳妇成天着急;本来嘛,不是不努力生养,可是生下来不活,或

是不活着生下来,有什么法儿呢?就拿头一胎说吧:自从一有孕,王

老太太就禁止儿媳妇有任何操作,夜里睡觉都不许翻身。难道这还不

算小心?哪里知道,到了五个多月,儿媳妇大概是因为多眨巴了两次

眼睛,小产了!还是个男胎,活该就结了!再说第二胎吧,儿媳妇连

眨巴眼睛都拿着尺寸,打哈欠的时候都有两个丫鬟左右扶着。果然小

心谨慎没错处。生了个大白胖小子。可是没活了五天,小孩不知为什

么,竟一声没出,神不知鬼不觉与世长辞了。那是十一月天气,产房

里大小放着四个火炉,窗户连个窟窿也没有,不要说是风,就是风神

想进来也怪不容易的,况且小孩还盖着四床被,五条毛毯呢。哼,他

竟自死了。命该如此!

    现在,少奶奶又有了喜。肚子大得骇人,看着象压路的石碾。看

着这个肚子,王老太太心里仿佛长出两只小手,成天抓弄得自己要发

笑。这么丰满体面的肚子,要不是双胎才怪呢!子孙娘娘有灵,赏一

对白胖小子吧!王老太太可不止是焚香祷告,儿媳妇要吃活人脑子,

老太太也不驳回,半夜三更还给儿媳妇送肘子汤,鸡丝面。儿媳妇也

真作脸,越躺着越饿,点心点心就能吃二斤翻毛月饼,吃得顺着枕头

流油,被窝深处能扫出一碗什锦来。孕妇不多吃怎么能生胖小子呢?

婆婆儿媳妇对此完全同意。婆婆这样,娘家妈也不能落后啊,她是七

趟八趟来“催生”,每次至少带八个食盒。两亲家,按哲学上说,永

远应当是冤家,娘家妈带来的东西越多,婆婆越觉得这是有意羞辱人;

婆婆越张喽吃食,娘家妈越觉得女儿嘴亏。这样一竞争,少奶奶可是

得其所哉,连嘴犄角都吃烂了。

    收生婆都守了七天七夜了,压根儿生不下来。偏方,丸药,子孙

娘娘的香灰,吃多了,全不灵验。到第八天头上,少奶奶连鸡汤都顾

不上喝,疼得满地打滚。王老太太急得给子孙娘娘跪了整一柱香,娘

家妈把天仙庵的姑子接来念催生咒,还是不中用。一直闹到半夜,小

孩算是露出头发来了。收生婆施展绝技,再别无成绩,小孩一定不肯

出来。过了五六十来分钟,还是只见头发不见孩子。有人说,少奶奶

得上医院。上医院?王老太太不能这么办。好嘛,上医院去开肠破肚

不自自然然地产出来,硬由肚子里往外掏!洋鬼子,二毛子能那么办,

王家要养下来的孙子,不要“掏”出来的!娘家妈也发了言,养小孩

还能快了吗?鸡下蛋也得到了时候啊!何况催生咒还没念完,忙什么?

不敬尼姑就是看不起神仙!

    又耗了一点钟。孩子依然很固执。少奶奶直翻白眼。王老太太眼

中含着老泪,打定主意:保小的不保大人。媳妇死了,再娶一个,孩

子更要紧。她翻白眼呀,正好一狠心把孩子拉出来。告诉收生婆,拉!

娘家妈可不干了,眼看着女儿翻了半天白眼了!孙子算老几?女儿是

女儿!上医院吧,别等念完催生咒了;谁知道姑子们念的是什么呢,

假如不是催生咒,岂不坏了事?把尼姑打发了。婆婆还是不答应,“掏”?

行不开!婆婆不赞成,娘家妈还真没主意。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活

是王家的人,死是王家的鬼呀!两亲家彼此瞪着,恨不能咬下谁一块

肉来才解气。

    又过了半点钟,依然不见起色。收生婆见事不好,抓了个空儿溜

了。她一溜,王老太太有点拿不住劲儿了。娘家妈的话立刻增加了许

多分量:“收生婆都跑了,不上医院还等什么?等小孩死在胎里哪!”

    “死”和“小孩”并举,王老太太动心了。可是“掏”到底是行

不开的。

    “上医院去的多了,不是个个都掏。”娘家妈力争,虽然不一定

信自己的话。

    王老太太当然不信这个,到医院没有不掏的。

    幸而娘家爹也来了。娘家妈的声势立刻浩大起来。娘家爹也主张

上医院。他既然这样说,只好去吧。他到底是个男人。虽然生小孩是

女人的事,但生死关头,男人的主意多少有些分量。

    两亲家,少奶奶,和只露着头发的孙子,一同坐上了汽车。刚露

出头发就坐汽车,真可怜的慌。两亲家不住落泪。

    一到医院,王老太太就炸了烟。怎么?还得挂号!什么叫挂号啊?

生小孩子来了,又不是买官米打粥,按哪门子号头啊?王老太太气坏

了,孙子可以不要,不能挂这个号。可是既而一看,若是不挂号,人

家大有不叫进去的意思。这口气难咽,可还是得咽。为孙子什么都得

忍着。设若自己的老爷还活着,不立刻把医院拆个土平才怪;寡妇不

行,有钱也得受人家欺负。没工夫细想心中的委屈,赶紧把孙子请出

来要紧。挂了号,人家要预收五十块钱。王老太太可抓住了:“五十

块?五百也行!老太太有钱!干脆要钱就结了,挂的哪门子浪号?你

当我孙子是信封哪?”

    医生来了。一见面,王老太太又炸了烟,男大夫?男大夫当收生

婆?我儿媳妇不能让男子大汉给接生!这一阵还没炸完,又出来两个

大汉,抬起儿媳妇就往床上放。王老太太连耳朵都哆嗦开了!这是要

造反哪!人家一个年轻轻的媳妇,怎么一群大汉来动手脚?“放下,

你们这儿有懂人事的没有?要是有,叫几个女的来!不然,我们走!”

    恰巧遇上个顶和气的的医生,他发了话:“放下,叫她们走!”

    王老太太咽了口凉气,咽下去砸得心里怪热的。要不是为了孙子,

至少得打大夫几个大嘴巴!现官不如现管,谁叫孙子闹脾气呢。抬吧,

不用说废话。两个大汉刚把儿媳妇放下,看!大夫用两只手在她肚子

上这一阵按!王老太太闭上了眼,心中骂亲家母:你的女儿,叫男子

这么按,你连一声也不发,德行!刚要骂出来,想起了孙子:十来个

月没受过一点委屈,现在被大夫用手乱杵,嫩皮嫩骨的,受得住吗?

她睁开眼,想警告大夫,谁知大夫先问下来:“孕妇净吃什么来着?

这么大的肚子!你们这些人真没办法,什么也给孕妇吃,吃得小孩这

么肥大。平日也不来检查,生不下来才来找我们!”没等王老太太回

答,就向两个大汉说:“抬走!”

    王老太太一辈子没受过这个。“老太太”到哪不是圣人?今天竟

听了一顿教训!这还不提,说话总得近情近理呀,孕妇不多吃点滋养

品,怎么能生小孩呢,小孩怎么会生长呢?难道大夫在胎里专喝西北

风?西医全是二毛子!不必和二毛子辩驳,拿娘家妈杀气吧,瞪着她!

娘家妈无意挨瞪,跟着女儿往里走。那位和气大夫转过身来:“这儿

等着!”

    两亲家眼都红了。怎么着?不叫进去看看?我们知道你把儿媳妇

抬到哪儿去啊?是杀了,还是剐了啊?大夫走了。王老太太把一肚子

气都照顾了娘家妈:“你说不掏,看,连进去看看都不行!掏?还许

大切八块呢!宰你的女儿活该!万一要把我的孙子——我老命不要了,

跟你拼了吧!”

    娘家妈心中打了鼓,真要把女儿切了,可怎办?大切八块不是没

有的事啊,那回医学堂里开会,不是大玻璃箱子里装着人腿人腔子吗?

没办法,事已如此,跟女儿的婆婆干吧!“你倒怨我,是谁一天到晚

填我女儿来着?没听大夫说吗?老叫儿媳妇嘴不闲着,吃出毛病来没

有?我见人见多了,就没见过你这样的婆婆!”

    “我给她吃?她在你们家吃过饱饭吗?”王老太太反攻。

    “在我们家没吃过饱饭,所以每次看女儿去得带八个食盒!”

    “可是呀!八个食盒,我填她,你没有?”

    两亲家混战一番,全不示弱。骂得也别具风格。

    大夫又回来了。果然不出王老太太所料,得用手术。手术二字虽

然听着耳生,可是猜也能猜着了,手要是竖起来,还不是开刀问斩?

大夫说:用手术,大人孩子或者都能保全。不然都有生命危险。小孩

已经误了三个小时了,决不能产下来。而且要施手术,得有亲族的签

字。

    王老太太一个字没听,掏是行不开的。

    “怎样?快决定!”大夫十分着急。

    “掏是行不开的!”

    “愿意签字不?快着!”大夫又紧了一板。

    “我的孙子得养出来!”

    娘家妈急了:“我签字行不行?”

    “我的儿媳妇!你算哪庙儿的和尚?”

    大夫真急了,在王老太太耳根子上扯开脖子喊:“这可是两条人

命的关系!”

    “掏是行不开的!”

    “那么你不要孙子啦?”大夫想用孙子打动她。

    果然有效,她半天没言语。她的眼前来了许多鬼影,全似乎向她

说:“我们要个接续香烟的,掏出来的也行!”

    她投降了。祖宗当然是愿意要孙子,掏吧!“可有一样,掏出来

得是活的!”她既然听了祖宗的话,允许大夫给掏孙子,当然得说明

了——要活的。掏出个死的干吗用?

    娘家妈可是不放心女儿:“能保准大小都活着吗?”

    “我相信没危险,”大夫急得直流汗,“可是小孩已经耽误太久

了,难保没有以外,要不然请你们签字干吗?”

    “不保准呀?趁早不用费这个手续!”王老太太对祖宗非常负责;

好嘛,掏了半天再不会活着,对得起谁?

    “好吧,”大夫都气晕了,“请把她拉回去吧。你可记住了,两

条人命!”

    “两条三条吧。你又不保准,这不是瞎扯?”

    大夫一声没出,抹头就走。

    王老太太想起来了,试试也好。要不是大夫要走,她也想不起这

一招来。“大夫,大夫!你回来呀,试试吧!”

    大夫气得不知是哭好还是笑好。。把单子念给她听,她画了个十

字儿。

    两亲家不知等了多么大的时候,眼看就天亮了,才掏出来。好大

的孙子,足分量十三磅!王老太太不晓得怎么笑好了,拉住亲家母的

手,一边笑一边刷刷地落泪。亲家母也不是仇人了,变成了老姐姐。

大夫也不是二毛子了,是王家的恩人,马上赏给他一百块钱才是。假

如不是这么一掏,叫这么胖的大孙子生生地憋死,怎对祖宗呀?

    胖孙子已经洗好,放在小儿室内。两为老太太要进去看看,要用

一夜没洗过的老手摸摸孙子的胖脸蛋。看护不准两亲家进去,只能隔

着玻璃窗看着。眼看着孙子在里面,自己的孙子,连摸摸都不准!娘

家妈摸出个红封套来——本来是预备赏给收生婆的——递给看护;给

点运动费,还不准进去?事情都来的邪,看护居然不收。王老太太揉

了揉眼,细端详了看护一番,心里说:“不象洋鬼子妞啊,怎么给赏

钱都不收呢?也许是面生,不好意思?有了,跟她闲扯几句,打开生

脸就好了。”指着屋里的一排小篮说:“这些孩子都是掏出来的吧?”

    “只有你们这个是,其余都是好好养下来的。”

    “没那个事,”王老太太心里说,“上医院来的都得掏。”

    “给孕妇大油大肉吃才掏呢。”看护有点爱说话。

    “不吃,孩子怎么能长这么大呢?”娘家妈和王老太太站在同一

战线上。

    “掏出来的胖宝贝总比养下来的瘦猴子强!”王老太太觉得不掏

出来的孩子没有住医院的资格。

    无论怎么说,两亲家干瞪眼进不去。

    王老太太有了主意,“丫鬟,”她叫那个看护,“把孩子给我们,

我们家去。还得赶紧预备洗三请客呢!”

    “我既不是丫鬟,也不能把小孩给你。”看护也够和气的。

    “我的孙子不给我?医院里能请客办事吗?”

    “用手术取出来的,大人一时不能喂奶,我们得给他奶吃。”

    “你会,我们不会?我这快六十的人了,生过儿养过女,比你懂

的多!你养过小孩吗?”老太太说不清看护是姑娘,还是媳妇,谁知

道这戴小白盔的是什么呢!

    “没有大夫的话,反正小孩不能交给你!”

    “去把大夫叫来,我跟他说。”

    “大夫还没完事呢,割开肚子还得缝上呢。”

    看护说到这里,娘家妈才想起女儿来。王老太太似乎一时还想不

起儿媳妇是谁。孙子没生下来时,一想到孙子便也想到了儿媳妇;孙

子生下来了,似乎把儿媳妇忘了也没什么。娘家妈可是要看看女儿,

可是手术室不让进,没法,只好陪王老太太了望胖小子吧。

    好容易看见大夫来了。王老太太赶紧去交涉。

    “手术取的小孩,顶好在医院住一个月。”大夫说。

    “那么三天和满月怎么办呢?”老太太问。

    “是命要紧还是办三天要紧?产妇肚子没长好,怎么应酬客人?”

    王老太太确实以为办三天比人命要紧,可是不便于说出来。因为

娘家妈在旁边听着。“叫她躺着招待,不必起来就是了。”

    “你自己去看看,她能走不能走。”大夫说。

    两亲家反都不敢去了。万一儿媳妇肚子上有个盆大的洞,多么吓

人?还是娘家妈爱女儿心重,大着胆子去看。王老太太也不好意思不

跟着。

    到了病房,见儿媳妇在一张卧椅上侧躺着,脸白得象纸。娘家妈

哭得放了声。王老太太又炸了烟:“怎么不叫她平平正正地躺下呢?

这是受的什么洋刑罚?”

    “直着呀?那肚子上缝的线就绷了,明白没有?”大夫说。

    “那不会用胶粘上点吗?”王老太太总觉得大夫不够高明。

    老太太想大夫不定使了什么坏招,把儿媳妇弄成这样,看来一时

出不了院了。好吧,先把孙子抱走,回家好办三天呀。

    大夫也不答应,老太太急了。“医院里洗三不洗?要是洗的话,

我把亲友都请到这儿来;要是不洗的话,就叫我带走。头大的孩子,

洗三不请客,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谁给小孩吃奶呢?”大夫问。

    “雇奶妈子!”王老太太完全胜利。

    到底把孙子抱出来了。王老太太抱着孙子,上了车就打喷嚏,一

直打到家,每个喷嚏都照着孙子的脸。到了家,赶紧派人找奶妈子,

孙子还抱在怀里接受喷嚏。老太太知道自己受了凉,可是至死也不能

放下孙子。到了晌午,孙子接受了二百多个喷嚏,慢慢地热起来。王

老太太更不肯撒手了。到晚上,奶妈子雇妥了两个,可是孙子死了,

一口奶也没有吃。

    王老太太只哭了一大阵;哭完了,她的老眼瞪圆了:“掏出来的!

掏出来的能活吗?跟医院打官司!那么沉重的孙子只活了一天,哪有

的事?全是医院的坏,二毛子们!”

    王老太太约上亲家母,上医院去闹。娘家妈也赶紧把女儿接出来

了,医院是靠不住的。

    接出来不久,儿媳妇的伤口裂了缝,贴上“产后回春膏”也没什

么用,她也不言不语地死了。好吧,两案归一,王老太太把医院告了

下来。老命不要了,不能不给孙子和媳妇报仇!

                               ——最初发表于1933年12月《东方》


sigh,好沉重的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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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海边,神情庄重)“我爱大海!”
哗!一个大浪把我拍倒,又湿又狼狈……
(再次走到海边,神情庄重)“大海混蛋!”
哗!一个大浪把我拍倒,又湿又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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