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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gjy (超人),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我这一辈子8
发信站: 听涛站 (Thu Aug 31 15:17:41 2000), 转信
我没去抢,人家所抢的又不是我的东西,这回事简直可以说和我不相干。可是,我
看见了,也就明白了。明白了什么?我不会干脆的,恰当的,用一半句话说出来;我明
白了点什么意思,这点意思教我几乎改变了点脾气。丢老婆是一件永远忘不了的事,现
在它有了伴儿,我也永远忘不了这次的兵变。丢老婆是我自己的事,只须记在我的心里,
用不着把家事国事天下事全拉扯上。这次的变乱是多少万人的事,只要我想一想,我便
想到大家,想到全城,简直的我可以用这回事去断定许多的大事,就好象报纸上那样谈
论这个问题那个问题似的。对了,我找到了一句漂亮的了。这件事教我看出一点意思,
由这点意思我咂摸着许多问题。不管别人听得懂这句与否,我可真觉得它不坏。
我说过了:自从我的妻潜逃之后,我心中有了个空儿。经过这回兵变,那个空儿更
大了一些,松松通通的能容下许多玩艺儿。还接着说兵变的事吧!把它说完全了,你也
就可以明白我心中的空儿为什么大起来了。
当我回到宿舍的时候,大家还全没睡呢。不睡是当然的,可是,大家一点也不显着
着急或恐慌,吸烟的吸烟,喝茶的喝茶,就好象有红白事熬夜那样。我的狼狈的样子,
不但没引起大家的同情,倒招得他们直笑。我本排着一肚子话要向大家说,一看这个样
子也就不必再言语了。我想去睡,可是被排长给拦住了:“别睡!待一会儿,天一亮,
咱们全得出去弹压地面!”这该轮到我发笑了;街上烧抢到那个样子,并不见一个巡警,
等到天亮再去弹压地面,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命令是命令,我只好等到天亮吧!
还没到天亮,我已经打听出来:原来高级警官们都预先知道兵变的事儿,可是不便
于告诉下级警官和巡警们。这就是说,兵变是警察们管不了的事,要变就变吧;下级警
官和巡警们呢,夜间糊糊涂涂的照常去巡逻站岗,是生是死随他们去!这个主意够多么
活动而毒辣呢!再看巡警们呢,全和我自己一样,听见枪声就往回跑,谁也不傻。这样
巡警正好对得起这样警官,自上而下全是瞎打混的当“差事”,一点不假!
虽然很要困,我可是急于想到街上去看看,夜间那一些情景还都在我的心里,我愿
白天再去看一眼,好比较比较,教我心中这张画儿有头有尾。天亮得似乎很慢,也许是
我心中太急。天到底慢慢的亮起来,我们排上队。我又要笑,有的人居然把盘起来的辫
子梳好了放下来,巡长们也作为没看见。有的人在快要排队的时候,还细细刷了刷制服,
用布擦亮了皮鞋!街上有那么大的损失,还有人顾得擦亮了鞋呢。我怎能不笑呢!
到了街上,我无论如何也笑不出了!从前,我没真明白过什么叫作“惨”,这回才
真晓得了。天上还有几颗懒得下去的大星,云色在灰白中稍微带出些蓝,清凉,暗淡。
到处是焦糊的气味,空中游动着一些白烟。铺户全敞着门,没有一个整窗子,大人和小
徒弟都在门口,或坐或立,谁也不出声,也不动手收拾什么,象一群没有主儿的傻羊。
火已经停止住延烧,可是已被烧残的地方还静静的冒着白烟,吐着细小而明亮的火苗。
微风一吹,那烧焦的房柱忽然又亮起来,顺着风摆开一些小火旗。最初起火的几家已成
了几个巨大的焦土堆,山墙没有倒,空空的围抱着几座冒烟的坟头。最后燃烧的地方还
都立着,墙与前脸全没塌倒,可是门窗一律烧掉,成了些黑洞。有一只猫还在这样的一
家门口坐着,被烟熏的连连打嚏,可是还不肯离开那里。
平日最热闹体面的街口变成了一片焦木头破瓦,成群的焦柱静静的立着,东西南北
都是这样,懒懒的,无聊的,欲罢不能的冒着些烟。地狱什么样?我不知道。大概这就
差不多吧!我一低头,便想起往日街头上的景象,那些体面的铺户是多么华丽可爱。一
抬头,眼前只剩了焦糊的那么一片。心中记得的景象与眼前看见的忽然碰到一处,碰出
一些泪来。这就叫作“惨”吧?火场外有许多买卖人与学徒们呆呆的立着,手揣在袖里,
对着残火发愣。遇见我们,他们只淡淡的看那么一眼,没有任何别的表示,仿佛他们已
绝了望,用不着再动什么感情。
过了这一带火场,铺户全敞着门窗,没有一点动静,便道上马路上全是破碎的东西,
比那火场更加凄惨。火场的样子教人一看便知道那是遭了火灾,这一片破碎静寂的铺户
与东西使人莫名其妙,不晓得为什么繁华的街市会忽然变成绝大的垃圾堆。我就被派在
这里站岗。我的责任是什么呢?不知道。我规规矩矩的立在那里,连动也不敢动,这破
烂的街市仿佛有一股凉气,把我吸住。一些妇女和小孩子还在铺子外边拾取一些破东西,
铺子的人不作声,我也不便去管;我觉得站在那里简直是多此一举。
太阳出来,街上显着更破了,象阳光下的叫化子那么丑陋。地上的每一个小物件都
露出颜色与形状来,花哨的奇怪,杂乱得使人憋气。没有一个卖菜的,赶早市的,卖早
点心的,没有一辆洋车,一匹马,整个的街上就是那么破破烂烂,冷冷清清,连刚出来
的太阳都仿佛垂头丧气不大起劲,空空洞洞的悬在天上。一个邮差从我身旁走过去,低
着头,身后扯着一条长影。我哆嗦了一下。
待了一会儿,段上的巡官下来了。他身后跟着一名巡警,两人都非常的精神在马路
当中当当的走,好象得了什么喜事似的。巡官告诉我:注意街上的秩序,大令已经下来
了!我行了礼,莫名其妙他说的是什么?那名巡警似乎看出来我的傻气,低声找补了一
句:赶开那些拾东西的,大令下来了!我没心思去执行,可是不敢公然违抗命令,我走
到铺户外边,向那些妇人孩子们摆了摆手,我说不出话来!
一边这样维持秩序,我一边往猪肉铺走,为是说一声,那件大褂等我给洗好了再送
来。屠户在小肉铺门口坐着呢,我没想到这样的小铺也会遭抢,可是竟自成个空铺子了。
我说了句什么,屠户连头也没抬。我往铺子里望了望:大小肉墩子,肉钩子,钱筒子,
油盘,凡是能拿走的吧,都被人家拿走了,只剩下了柜台和架肉案子的土台!
我又回到岗位,我的头痛得要裂。要是老教我看着这条街,我知道不久就会疯了。
大令真到了。十二名兵,一个长官,捧着就地正法的令牌,枪全上着刺刀。呕!原
来还是辫子兵啊!他们抢完烧完,再出来就地正法别人;什么玩艺呢?我还得给令牌行
礼呀!
行完礼,我急快往四下里看,看看还有没有捡拾零碎东西的人,好警告他们一声。
连屠户的木墩都搬了走的人民,本来值不得同情;可是被辫子兵们杀掉,似乎又太冤枉。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没有走脱。枪刺围住了他,他手中还攥住
一块木板与一只旧鞋。拉倒了,大刀亮出来,孩子喊了声“妈!”血溅出去多远,身子
还抽动,头已悬在电线杆子上!
我连吐口唾沫的力量都没有了,天地都在我眼前翻转。杀人,看见过,我不怕。我
是不平!我是不平!请记住这句,这就是前面所说过的,“我看出一点意思”的那点意
思。想想看,把整串的金银镯子提回营去,而后出来杀个拾了双破鞋的孩子,还说就地
正“法”呢!天下要有这个“法”,我ד法”的亲娘祖奶奶!请原谅我的嘴这么野,
但是这种事恐怕也不大文明吧?
事后,我听人家说,这次的兵变是有什么政治作用,所以打抢的兵在事后还出来弹
压地面。连头带尾,一切都是预先想好了的。什么政治作用?咱不懂!咱只想再骂街。
可是,就凭咱这么个“臭脚巡”,骂街又有什么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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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轻轻地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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