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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dwb (闲看花落),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钱钟书——猫(8)
发信站: 听涛站 (Sun Oct  1 11:41:03 2000), 转信

陈侠君早吃完那块糕,叹口气说:“聚卿,你眼睛终是太高呀!我们上半世已
过的人,假如此心不死,就不能那样苛求。不但对相貌要放低标准,并且在情感方
面也不宜责备求全。十年前我最瞧不起那些眼开眼闭的老头子,明知他们的年轻姨
太太背了自己胡闹,装傻不管。现在我渐渐了解他们,同情他们。除非你容忍她们
对旁人的爱,你别梦想她们会容忍你对她们的爱。我在巴黎学画的时候,和一个科
西嘉的女孩子很要好,后来发现她是虔诚的天主教徒,要我也进教才肯结婚,仿佛
她就是教会招揽主顾的女招待,我只好把她甩了。我那时要求女人全副精神爱我,
整个心里装满的是我,不许留一点点给任何人,上帝也是我的情敌,她该为我放弃
他,她对我的爱情应该超越一切宗教的顾忌。可是现在呢?我安分了,没有奢望了
,假如有可爱的女人肯大发慈悲,赏赐我些剩余的温柔,我象叫化子讨得残羹冷炙
,感激涕零。她看我一眼,对我一笑,或脸一红,我都记在心上,贮蓄着有好几天
的思量和回味。打仗?我们太老啦!可是还不够老,只怕征兵轮到我们。恋爱?我
们太老啦!可是也不够老,只怕做情人轮不着我们!”
    马用中起身道:“侠君这番话又丧气,又无耻。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一步。李
太太,建侯,谢谢您,再会,再会。别送!齐先生,再见。”曹世昌也同时说侠君
的议论“伤风败俗”。建侯听侠君讲话,呆呆的象上了心事,直到马用中叫他名字
,才忙站起来,和着爱默说:“不多坐一会儿么?不送,不送。”颐谷掏出表来,
看时间不早,也想告辞,只希望大家都走,混在人堆里,七嘴八舌中说一句客气话
便溜。然而看他们都坐得顶舒服的,不象就走;自己怕母亲盼望,实在坐不住了,
正盘算怎样过这一重重告别的难关。李太太瞧见他看表,就说:“时间还早啊,可
是我不敢多留你,明儿见。”颐谷含糊地向李太太谢了几句。因为他第一次来,建
侯送他到大门。出客堂时建侯把门反手关上,颐谷听见关不断的里面说笑声,武断
他们说笑着自己,脸更热了。跳上了电车,他忽然记起李太太说“明儿见”。仔细
再想一想,把李太太对自己临去时讲的话从记忆里提出来,拣净理清,清清楚楚的
“明儿见”三个字。这三个字还没僵冷,李太太的语调还没有消散。“明”字说得
很滑溜,衬出“见”字语音的清朗和着重,不过着重得那么轻松只好象说的时候在
字面上点一下。那“儿”字隐躲在“明”字和“见”字声音的夹缝里,偷偷的带过
去。自己丝毫没记错。心止不住快活地跳,明天这个日子值得等待,值得盼望。颐
谷笑容上脸,高兴得容纳不下,恨不得和同车的乘客们分摊高兴。对面坐的一个中
年女人见颐谷向自己笑,误会他用意,恶狠狠看了颐谷一眼,板着脸,别过头去。
颐谷碰到一鼻子灰,莫名其妙,才安静下来。到了家,他母亲当然问他李太太美不
美。他偏说李太太算不得美,皮肤不白啦,颧骨稍微高啦,更有其他什么缺点啦。
假如颐谷没着迷,也许他会赞扬爱默俏丽动人;现在他似乎新有了一个秘密,这个
秘密初来未惯,躲在他心里,怕见生人,所以他说话也无意中合于外交和军事上声
东击西的掩护策略。他母亲年轻结婚的时候,中国人还未发明恋爱。那时候有人来
做媒,父母问到女孩子本人,她中意那男人的话,只有红着脸低头,一声不响,至
多说句“全凭爹妈作主”,然后飞快的跑回房里去,这已算女孩儿家最委婉的表情
了。谁料到二三十年后,世情大变,她儿子一个大男孩子的心思也会那么曲折!所
以她只打趣儿子,说他看得好仔细,旁的没讲什么。颐谷那天晚上做了好几个颠倒
混沌的梦,梦见不小心把茶泼在李太太衣服上,窘得无地自容,只好逃出了梦。醒
过来,又梦见淘气抓破自己的鼻子,陈侠君骂自己是猫身上的跳虱。气得正要回骂
,梦又转了弯,自己在抚摸淘气的毛,忽然发现抚摸的是李太太的头发,醒来十分
惭愧,想明天真无颜见李氏夫妇了。却又偷偷的喜欢,昧了良心,牛反刍似的把这
梦追温一遍。
    李太太并未把颐谷放在心上。建侯送颐谷出去时,陈侠君道:“这小孩子相貌
倒是顶聪明的。爱默,他该做你的私人秘书,他一定死心塌地听你使唤,他这年龄
正是为你发傻劲的时候。”爱默道:“怕建侯不肯。”曹世昌道:“侠君,你这人
最要不得!你今天把那小孩子欺负得够了。年轻人没见过世面,怪可怜的,。”侠
君道:“谁欺负他?我看他睁大了眼那惊奇的样子,幼稚得可怜,所以和他开玩笑
,叫他别那么紧张。”陆伯麟道:“你自以为开玩笑,全不知轻重。怪不得建侯恼
你。”大家也附和着他。说时,建侯进来。客人坐一会,也陆续散了。爱默那晚上
睡到下半夜,在前半觉和后半觉接榫处,无故想起日间颐谷对自己的表情和陈侠君
的话,忽然感到兴奋,觉得自己还不是中年女人,转身侧向又睡着了。
    明天,颐谷正为建侯描写他在纽约大旅馆高楼上望下去,电线、行人、车辆搞
得头晕眼花,险的栽出窗子,爱默打门进来。看了他们一眼,又转身象要出去,说
:“你们忙着,我不来打搅你们,我没有事。”建侯道:“我们也没有事,你要不
要看看我游记的序文?”爱默道:“记得你向我讲过序文的大意了。好,我等你第
一章脱稿了,一起看,专看序文没有意思。建侯,我想请颐谷抽空写大后天咱们请
客的帖子,可以不可以?”颐谷没准备李太太为自己的名字去了外罩,上不带姓,
下不带“先生”,名字赤裸裸的,好象初进按摩浴室的人没料到侍女会为他脱光衣
服。他没等建侯回答,忙说:“可以,可以!就怕我字写不好——”颐谷说了这句
谦词,算表示他从容自在,并非局促到语无伦次。建侯不用说也答应。颐谷向爱默
手中接过请客名单,把眼花腿软的建侯抛搁在纽约旅馆第三十二层楼窗口,一心来
为爱默写帖子了。他替建侯写游记,满肚子的委屈,而做这种琐碎的抄写工作,倒
虔诚得象和尚刺血写佛经一样。回家后他还追想着这小事,似乎这是爱默眼里有他
的表示。第二天他为爱默复了几封无关紧要的信,第三天他代爱默看了一本作者赠
送的新小说,把故事撮要报告她,因为过一天这作者要见到爱默。颐谷并不为这些
事花多少心力,午后回家的时候却感到当天的生活异常丰富,对明天也有不敢希望
的希望。
    写请帖的那一天,李先生已经不很高兴。到李太太叫颐谷代看小说,李先生觉
得这不但截断了游记写作,并且象烧热的刀判分猪油,还消耗了中午前后那一段好
时间,当天别指望颐谷再为自己工作了。他不好意思当场发作,只隐约感到不安,
怕爱默会把这个书记夺去。他当着爱默,冷冷对颐谷说:“你看你的小说,把稿子
给我,我自己来写。”爱默似笑非笑道:“抓得那样紧!你写书不争这一天半天,
我明天得罪了人怎么办?你不要我管家事的话,这本书我早看了。”颐谷这时候只
知道爱默要自己效劳,全听不出建侯话中用意,当真把稿子交与建侯。建侯接过来
,一声不响,黄脸色里泛出青来。爱默看建侯一眼,向颐谷笑着说:“费心!”出
书房去了。颐谷坐下来看那小说,真是那位作者的晦气!颐谷要让爱默知道自己眼
光凶、标准高,对那书里的情节和文字直挑错儿,就仿佛得了傅聚卿的传授似的。
建侯呆呆坐着,对面前的稿子瞪眼,没有动笔。平时总是他看表叫颐谷回家吃饭的
,今天直到老妈子出来问他要不要开饭,他才对颐谷强笑,分付他走,看见他带了
那本小说回家,愈加生气。建侯到饭厅里,坐下来喝汤,一言不发,爱默也不讲话
。到底女人是创世以来就被压迫的动物,忍耐心好,建侯先开口了:“请你以后别
使唤我的书记,我有正经事儿要他干。你找他办那些琐碎的事,最好留到下午,等
他干完我的正事。”
    爱默“哼”了一声用英语说道:“你在和我生气,是不是?女用人站在旁边听
着,好意思么?吵嘴也得瞧在什么地方!刚才当着你那宝贝书记的面,叫我下不去
,现在好好吃饭,又来找岔子。吃饭的时候别动火,我劝你。回头胃病又要发啦!
总有那一天你把我也气成胃病,你才乐意。今天有炸龙虾,那东西很不容易消化。
”那女用人不懂英语,气色和音调是详得出的,肚子里暗笑道:“两口儿在呕气了
!你们叽哩咕噜可瞒不过我。”
    饭吃完,夫妇到卧室里,丫头把建侯睡午觉的被窝铺好出去。建侯忍不住问爱
默道:“我讲的话,你听见没有?”
    爱默坐在沙发里,抽着烟道:“听见!怎会不听见?老妈子、小丫头全听见。
你讲话的声音,天安门、海淀都听得到,大家全知道你在教训老婆。”
    建侯不愿意战事扩大,妨害自己睡觉,总结地说:“听见就好了。”
    爱默一眼不瞧丈夫,仿佛自言自语:“可是要我照办,那不成。我爱什么时候
使唤他,由得我。好一副丈夫架子!当着书记和用人,对我吆喝!”
    建侯觉得躺着吵架,形势不利。床是女人的地盘,只有女人懒在床上见客谈话
,人地相宜。男人躺在床上,就象无险可守的军队,威力大打折扣。他坐起来说:
“这书记是我用的,该听我支配。你叫他打杂差,也得先向我打个招呼。”
    爱默扔掉香烟,腾出嘴来供相骂专用,说:“只要你用他一天,我有事就得找
他。老实说,你给他的工作并不见得比我叫他做的事更有意思。你有本领写书,自
己动笔,不要找人。曹世昌、陆伯麟、傅聚卿都写了好多书,谁还没有雇用个书记
呢!”
    建侯气得把手拍床道:“好,好!我明天叫那姓齐的孩子滚。干脆大家没书记
用。”
    爱默道:“你辞掉他,我会用他。我这许多杂事,倒不比你的游记——”
    建侯道:“你忙不过来,为什么不另用个书记,倒侵占我的人呢?”
    爱默道:“先生,可省俭为什么不省俭?我不是无谓浪费的女人。并且,我什
么时候跟你过分家来?”
    建侯道:“我倒希望咱们彼此界限分得清一点。”
    爱默站起来道:“建侯,你说话小心,回头别懊悔。你要分咱们就分。”
    建侯知道话说重了,还倔强说:“你别有意误解,小题大做。”
    爱默冷笑道:“我并不误解。你老觉得人家把我比你瞧得起,心里气不过。前
天听了陈侠君的胡说,?找个相好的女人。吓!你放心,我决不妨碍你的幸福。”
    建侯气势减缩,强笑道:“哈哈!这不是借题发挥是什么?对不住,我要睡了
。”他躺下去把被蒙头不作声。爱默等他五分钟后头伸出来,又说:“你去问那孩
子把那本小说要回来 ,我不用他代我看了。”
    建侯道:“你不用假仁假义。我下午有事出门,不到书房去。你要使唤齐颐谷
,就随你便罢。我以后也不写什么东西了,反正一切都是这样!我名分下的东西,
结果总是给你侵占去了。朋友们和我交情淡,都跟你好;家里的用人抢先忙着为你
,我的事老搁在后面,,我的命令抵不上你的方便。侥幸咱们没有孩子,否则他们
准象畜生和野蛮人,只知道有母亲,眼睛里不认识我这爸爸。”李太太对养育儿女
的态度,正象苏联官立打胎机关的标语:“第一次光顾我们欢迎,可是请您别再来
!”但是妇科医生严重警告她不宜生产,所以小孩子一次也没来投胎过。朋友们背
后说她真是个“绝代佳人”。她此刻回答道:“说得好可怜!真是苦命丈夫哪!用
人听我的话,因为我管家呀。谁爱管家!我烦得头都痛了!从明天起,请你来管,
让用人全来奉承你。讲到朋友,那更笑话!为什么嫁你以后,我从前同学时代的朋
友一个都不来往了。你向我计较你的朋友,我向谁要我的朋友?再说,现在的朋友
可不是咱们俩大家有的?分什么跟我好,跟你不好?你这人真是小孩子气。至于书
记呢,这种时局今天不保明天,谁知道能用他多少时候?万一咱们搬家回南,总不
能带着他走呀。可是你现在就辞掉他,也得送他一个月的薪水。我并不需要他,不
过,你不写东西也犯不着就叫他马上走,有事时可以差唤差唤。到一个月满期,瞧
情形再说。这是我女人家算小的话,我又忍不住多嘴讨你厌了。反正以后一切归你
管,由你作主。”建侯听他太太振振有词,又讲自己“小孩子气”,不好再吵,便
摇手道:“这话别提,都是你对。咱们讲和。”爱默道:“你只说声‘讲和’好容
易!我假如把你的话作准,早拆开了!”说着出去了,不睬建侯伸出待拉的讲和的
手。建侯一个人躺着,想明明自己理长,何以吵了几句,反而词穷理屈,向她赔不
是,还受她冷落。他愈想愈不平。
    以后这四五天,建侯不大进书房,成天在外面跑,不知忙些什么。有一两次晚
上应酬,也不能陪爱默同去。颐谷的工作并不减少。建侯没有告诉他游记已经停写
,仍然不让他空闲,分付他摘译材料,说等将来一起整理。爱默也常来叫他写些请
帖、谢帖之类,有时还坐下来闲谈一会。颐谷没有姊妹,也很少亲戚来往,寡母只
有他一个儿子,管束得很严,所以他进了大学一年,从没和女同学谈过话。正象汽
水瓶口尽管封闭得严严密密,映着日光,看得见瓶子里气泡在浮动,颐谷表面上拘
谨,心里早蠢搅着无主招领的爱情。一个十八九岁没有女朋友的男孩子,往往心里
藏的女人抵得上皇帝三十六宫的数目,心里的污秽有时过于公共厕所。同时他对恋
爱抱有崇高的观念,他希望找到一个女人能跟自己心灵契合,有亲密而纯洁的关系
,把生理冲动推隔得远远的,裹上重重文饰,不许它露出本来面目。颐谷和爱默接
触以后,他的泛滥无归的情感渐渐收聚在一处,而对于一个毫无恋爱经验的男孩子
,中年妇人的成熟的姿媚,正像暮春天气或鸭绒褥子一样泥得人软软的清醒不来。
恋爱的对象只是生命的利用品,所以年轻时痴心爱上的第一个人总比自己年长,因
为年轻人自身要成熟,无意中挑有经验的对象,而年老时发疯爱上的总是比自己年
轻,因为老年人自身要恢复青春,这梦想在他最后的努力里也反映着。颐谷到李家
第二星期后,已经肯对自己承认爱上李太太了。这爱情有什么结果,他全没工夫去
想。他只希望常有机会和她这样接近。他每听见她的声音,他心就跳,脸上布满红
色。这种脸色转变逃不过爱默的眼睛。颐谷不敢想象爱默会爱自己,他只相信爱默
还喜欢自己。但是有时他连这个信念都没有,觉得自己一味妄想,给爱默知道了,
定把自己轻鄙得一文不值。他又忙忙搜索爱默自己也记不得的小动作和表情来证明
并非妄想。然而这还不够,爱默心里究竟怎么想呀?真没法去测度。假如她不喜欢
自己,好!自己也不在乎,去!去!去她的!把她冷落在心窝外面。可是事情做完
,睡觉醒来,发现她并没有出去,依然盘据在心里,第一个念头就牵涉到她。他一
会儿高兴如登天,一会儿沮丧象堕地,荡着单相思的秋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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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桃含笑竹篱短
溪柳自摇沙水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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