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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dwb (闲看花落),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钱钟书——猫(9)
发信站: 听涛站 (Sun Oct  1 11:41:32 2000), 转信

第三个星期一颐谷到李家,老白一开门就告诉他说建侯昨天回南去了,颐谷忙
问为什么,李太太同去没有。他知道了建侯为料理房子的事去上海,爱默一时还不
会走,心才定下来,然而终不舒泰。离别在他心上投了阴影。他坐立不安好半天,
爱默才到书房里,告诉他建侯星期六晚上回来,说外面消息不好,免不了开战,该
趁早搬家,所以昨天匆匆到上海去了。颐谷强作镇静地问道:“李太太,你不会就
离开北平罢?”象病人等着急救似的等她回答。爱默正要回答,老白进来通报:“
太太,陈先生来了。”爱默说:“就请他到书房里来——我等李先生回来,就收了
这儿的摊也去。颐谷,你很可以到南方去进学校,比这儿安全些。”颐谷早料到是
这回事,然而听后绝望灰心,只眼睛还能自制着不流泪。陈侠君一路嚷道:“爱默
,想不到你真听了我的话,建侯居然肯把机要秘书让给你。”他进来招呼了颐谷,
对爱默说:“建侯昨天下午坐通车回南了?”
    爱默说:“你消息真快!是老白告诉你的吧?”
    “我知道得很早,我昨天送他走的。”
    “这事怪了!他事先通知你没有?”
    “你知道他见了我就头痛,那里会巴巴地来告诉我?我这几天无聊,有朋友走
,就到车站去送,借此看看各种各色的人。昨天我送一个亲戚,谁知道碰上你们先
生,他看见我好象很不得劲,要躲,我招呼了他,他才跟我说到上海找房子去。你
昨天倒没有去送他?”
    “我们老夫老妻,又不是依依惜别的情人。大不了去趟上海,送什么行?他也
不要人送,只带了个手提箱,没有大行李。”
    “他有个表侄女和他一起回南,是不是?”侠君含意无穷地盯住爱默。
    爱默跳起来道:“呀?什么?”
    “他卧车车厢里只有他和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样子很老实,长得也不顶好
,见了我只想躲,你说怪不怪?建侯说是他的表侄女?那也算得你的表侄女了。”
    爱默脸色发白说:“他哪里有什么表侄女?这有点儿蹊跷?”
    “是呀!我当时也说,怎么从没听你们说起。建侯挽着那女孩子的手,对我说
:‘你去问爱默,她会知道。’我听他语气严重,心里有些奇怪,当时也没多讲什
么。建侯神气很落落难合,我就和他分手了。”
    爱默眼睛睁到无可再大,说:“这里头有鬼。那女孩子什么样子?建侯告诉你
她的姓没有?”
    陈侠君忽然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爱默生气道:“有什么可笑的?”颐谷
恨陈侠君闯来打断了谈话,看到爱默气恼,就也一脸的怒气。侠君笑意未敛,说:
“对不住,我忍不住要笑。建侯那大傻子,说做就真会去做!我现在全明白了,那
女孩子是他新有的情人,偷偷到南方去度蜜月,没料到会给我这讨厌家伙撞破。他
知道这事瞒不了,索性叫我来向你报信。哈哈!我梦想不到建侯还有那一手!这都
是那天茶会上把他激出来的。我只笑他照我的话一字没改地去做,拣的对象也是相
貌平庸,态度寒窘,样子看来是个没见世面的小孩子,一顿饭、两次电影就可以结
交的,北平城里多得是!在她眼里,建侯又阔绰,又伟大,真好比那位离婚的美国
女人结识了英国皇太子了。哈哈,这事怎样收场呢!”
    爱默气得管束不住眼泪道:“建侯竟这样混账!欺负我——”这时候,她的时
髦、能干一下子都褪掉了,露出一个软弱可怜的女人本相。颐谷看见爱默哭了,不
知所措,忽然发现了爱默哭的时候,她的年龄,她相貌上的缺陷都显示出来,她的
脸在眼泪下也象泼着水的钢笔字,模糊浮肿。同时爱默的眼泪提醒他,她还是建侯
的人,这些眼泪是建侯名分里该有的。陈侠君虽然理论上知道,女人一哭,怒气就
会减少,宛如天一下雨,狂风就会停吹,但真见了眼泪,也慌得直说:“怎么你哭
了?有什么办法,我一定尽力!”
    爱默恨恨道:“都是你惹出来的事,你会尽什么力。你去罢,我有事会请你来
。我旁的没什么,就气建侯把我蒙在鼓里,我自己也太糊涂!”
    侠君知道爱默脾气,扯个淡走了。爱默也没送他,坐在沙发上,紧咬着牙。脸
上的泪渍象玻璃上已干的雨痕。颐谷瞧她脸在愤恨里变形换相,变得又尖又硬,带
些杀气。他意识到这是一个厉害的女人,害怕起来,想今天还是回家罢,就起身说
:“李太太——”
    爱默如梦乍醒道:“颐谷,我正要问你,你爱我不爱?”
    这句突兀的话把颐谷吓得呆呆的,回答不上来。
    爱默顽皮地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呀!你爱着我。”怎样否认这句话而不得
罪对方,似还没有人知道。颐谷不明白李太太问的用意,也不再愿意向她诉说衷情
,只觉得情形严重,想溜之大吉。
    爱默瞧第二炮也没打响,不耐烦道:“你说呀!”
    颐谷愁眉苦脸,结结巴巴道:“我——我不敢——”
    这并不是爱默想象中的回答,同时看他那为难样子,真教人生气,不过想到建
侯的事,心又坚决起来,就说:“这话倒有趣。为什么不敢?怕李先生?你看李先
生这样胡闹。说怕我罢,我有什么可怕?你坐下来,咱们细细的谈。”爱默把身子
移向一边,让出半面沙发拍着叫颐谷坐。爱默问的用意无可误解了,颐谷如梦忽醒
,这几天来魂梦里构想的求爱景象,不料竟是这么一回事。他记起陈侠君方才的笑
声来,建侯和那女孩子的恋爱在旁人眼里原来只是笑话!一切调情、偷情,在本人
无不自以为缠绵浪漫、大胆风流,而到局外人嘴里不过又是一个暧昧、滑稽的话柄
,只照例博得狎亵的一笑。颐谷未被世故磨练得顽钝,想到这里,愈加畏缩。
    爱默本来怒气勃勃,见颐谷闪闪躲躲,愈不痛快,说:“我请你坐,为什么不
坐下来!”
    颐谷听了命令,只好坐下。刚坐下去,“啊呀!”一声,直跳起来,弹簧的震
动把爱默也颠簸着。爱默又惊又怒道:“你这人怎么一回事?”
    颐谷道:“淘气躲在沙发下面,把我的脚跟抓了一把。”
    爱默忍不住大笑,颐谷哚着嘴道:“它抓得很痛,袜子可能给抓破了。”
    爱默伸手把淘气捉出来,按在自己腿上,对颐谷说:“现在你可以安心坐了。

    颐谷急得什么推托借口都想不出,哭丧着脸胡扯道:“这猫虽然不是人,我总
觉得它懂事,好象是个第三者。当着它有许多话不好讲。”说完才觉得这句话可笑

    爱默皱眉道:“你这孩子真不痛快!好,你捉它到外面去。”把淘气递给颐谷
。淘气挣扎,颐谷紧提了它的颈皮——这事李太太已看不入眼了——半开书房门,
把淘气扔出去,赶快带上门,只听得淘气连一接二的尖叫,锐利得把听觉神经刺个
对穿,原来门关得太快,夹住了它的尾巴尖儿。爱默再也忍不住了,立起来顺手给
颐谷一下耳光,拉开门放走淘气,一面说:“去你的,你这大傻瓜!”淘气夹着创
痛的尾巴直向里面窜,颐谷带着热辣辣的一片脸颊一口气跑到街上,大门都没等老
白来开。头脑里象舂米似的一声声顿着:“大傻瓜!大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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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桃含笑竹篱短
溪柳自摇沙水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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