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ZhouYu (遥想公瑾当年),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围城》3
发信站: 听涛站 (Sat Apr 1 15:56:37 2000), 转信
<上一章] 返回 [下一章>
三
也许因为战事中死人太多了,枉死者没消磨掉的生命力都迸作春天的生意。那
年春天,所候特别好。这春所鼓动得人心像婴孩出齿时的牙龈肉,受到一种生机透
芽的痛痒。上海是个暴发都市,没有山水花柳作为春的安顿处。公园和住宅花园里
的草木,好比动物园里铁笼子关住的野兽,拘束、孤独,不够春光尽情的发泄。春
来了只有向人身心里寄寓,添了疾病和传染,添了奸情和酗酒打架的案件,添了孕
妇。最后一桩倒不失为好现象,战时人口正该补充。但据周太太说,本年生的孩子
,大半是枉死鬼阳寿未尽,抢着投胎,找足前生年龄数目,只怕将来活长。
这几天来,方鸿渐白天昏昏想睡,晚上倒又清醒。早晨方醒,听见窗外树上鸟
叫,无理由地高兴,无目的地期待,心似乎减轻重量,直长升上去。可是这欢喜是
空的,像小孩子放的气球,上去不到几尺,便爆烈归于乌有,只留下忽忽若失的无
名怅惘。他坐立不安地要活动,却颓唐使不出劲来,好比杨花在春风里飘荡,而身
轻无力,终飞不远。他自觉这种惺忪迷怠的心绪,完全像填词里所写幽闺伤春的情
境。现在女人都不屑伤春了,自己枉为男人,还脱不了此等刻板情感,岂不可笑!
譬如鲍小姐那类女人,决没工夫伤春,但是苏小姐呢?她就难说了;她像是多愁善
感的古美人模型。船上一别,不知她近来怎样。自己答应过去看她,何妨去一次呢
?明知也许从此多事,可是实在生活太无聊,现成的女朋友太缺乏了!好比睡不着
的人,顾不得安眠药片的害处,先要图眼前的舒服。
方鸿渐到了苏家,理想苏小姐会急忙跑进客堂,带笑带嚷,骂自己怎不早去看
她。门房送上茶说:“小姐就出来。”苏家园里的桃花、梨花、丁香花都开得正好
,鸿渐想现在才阴历二月底,花已经赶早开了,不知还剩些什么,留作清明春色。
客堂一扇窗开着,太阳烘焙的花香,浓得塞鼻子,暖得使人头脑迷倦。这些花的香
味,跟葱蒜的臭味一样,都是植物气息而有荤腥的肉感,像从夏天跳舞会上头发里
发泄出来的。壁上挂的字画里有沈子培所写屏条,录的黄山谷诗,第一句道:“花
气薰人欲破禅。”鸿渐看了,会心不远,觉得和尚们闻到窗外这种花香,确已犯戒
,与吃荤相去无几了。他把客堂里的书画古玩反复看了三遍,正想沈子培写“人”
字的捺脚活像北平老妈子缠的小脚,上面那样粗挺的腿,下面忽然微乎其微的一顿
,就完事了,也算是脚的!苏小姐才出来。她冷淡的笑容 ,像阴寒欲雪天的淡日
,拉拉手,就:“方先生好久不见,今天怎么会来?”鸿渐想去年分别时拉手,何
等亲热;今天握她的手像捏着冷血的鱼翅。分别时还是好好的,为什么重见面变得
这样生分?这时候他的心理,仿佛临考抱佛脚的学生睡了一晚,发现自以为温熟的
功课,还是生的,只好撒谎说,到上海不多几天,特来拜访。苏小姐礼貌周到地谢
他“光临”,问他“在什么地方得意”。他嗫嚅说,还没找事,想到内地去,暂时
在亲戚组织的银行里帮忙。苏小姐看他一眼道:“是不是方先生岳家开的银行?方
先生,你真神秘!你什么时候吃喜酒的?咱们多年老同学了,你还瞒得一字不提。
是不是得了博士回来结婚的?真是金榜挂名,洞房花烛,要算得双嘉临门了。我们
就没福气瞻仰瞻仰方太太呀!”
方鸿渐羞愧得无地自容,记起《沪报》那节新闻,忙说,这一定是从《沪报》
看来的。便痛骂《沪报》一顿,把干丈人和假博士的来由用春秋笔法叙述一下,买
假文凭是自己的滑稽玩世,认干亲戚是自己的和同随俗。还说:“我看见那消息,
第一个就想到你,想到你要笑我,瞧不起我。我为这事还跟我那挂名岳父闹得很不
欢呢。”
苏小姐脸色渐转道:“那又何必呢!他们那些俗不可耐的商人,当然只知道付
了钱要交货色,不会懂得学问是不靠招牌的。你跟他们计较些什么!那位周先生总
算是你的尊长,待你也够好,他有权利在报上登那段新闻。反正谁会注意那段新闻
,看到的人转背说忘了。你在大地方已经玩世不恭,倒向小节上认真,矛盾得太可
笑了。”
方鸿渐诚心佩服苏小姐说话漂亮,回答道:“给你这么一说,我就没有亏心内
愧的感觉了。我该早来告诉你的,你说话真通达!你说我在小节上看不开,这话尤
其深刻。世界上大事情像可以随便应付,偏是小事倒丝毫假借不了。譬如贪官污吏
,纳贿几千万,而决不肯偷人家的钱袋。我这幽默的态度,确不彻底。”
苏小姐想说:“这话不对。不偷钱袋是因为钱袋不值得偷;假如钱袋里容得几
千万,偷了跟纳贿一样的安全,他也会偷。”可是她这些话不说出来,只看了鸿渐
一眼,又注视地毯上的花纹道:“亏得你那玩世的态度不彻底,否则跟你做朋友的
人都得寒心,怕你也不过面子上敷衍,心里在暗笑他们了。”
鸿渐忙言过其实地担保,他怎样把友谊看得重。这样谈着,苏小姐告诉他,她
父亲已随政府入蜀,她哥哥也到香港做事,上海家里只剩她母亲、嫂子和她,她自
己也想到内地去。方鸿渐说,也许他们俩又可以同路苏小姐说起有位表妹,在北平
他们的母校里读了一年,大学因战事内迁,她停学在家半年,现在也计划复学。这
表妹今天恰到苏家来玩,苏小姐进去叫她出来,跟鸿渐认识,将来也是旅行伴侣。
苏小姐领了个二十左右的娇小女孩子出来,介绍道:“这是我表妹唐晓芙。”
唐小姐妩媚端正的圆脸,有两个浅酒涡。天生着一般女人要花钱费时、调脂和粉来
仿造的好脸色,新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而又觉嘴馋,仿佛是好水果。她眼睛并不
顶大,可是灵活温柔,反衬得许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讲的大话,大而无当。
古典学者看她说笑时露出的好牙齿,会诧异为什么古今中外诗人,都甘心变成女人
头插的钗,腰束的带,身体睡的席,甚至脚下践踏的鞋,可是从没想到化作她的牙
刷。她头发没烫,眉毛不镊,口红也没有擦,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止,不要弥补
造化的缺陷。总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会里那桩罕物——一个真正的女孩子
。有许多都市女孩子已经是装模做样的早熟女人,算不得孩子;有许多女孩子只是
浑沌痴顽的无性别孩子,还说不上女人。方鸿渐立刻想在她心上造个好印象。唐小
姐尊称他为“同学老前辈”,他抗议道:“这可不成!你叫我‘前辈’,我已经觉
得像史前原人的遗骸了。你何必又加上‘老’字?我们不幸生得太早,没福气跟你
同时同学,这是恨事。你再叫我‘前辈’,就是有意提醒我是老大过时的人,太残
忍了!”
唐小姐道:“方先生真会挑眼!算我错了,‘老’字先取消。”
苏小姐同时活泼地说:“不羞!还要咱们像船上那些人叫你‘小方’么?晓芙
,不用理他。他不受抬举,干脆什么都不叫他。”
方鸿渐看唐小姐不笑的时候,脸上还依恋着笑意,像音乐停止后袅袅空中的余
音。许多女人会笑得这样甜,但她们的笑容只是面部肌肉柔软操,仿佛有教练在喊
口令:“一!”忽然满脸堆笑,“二!”忽然笑不知去向,只余个空脸,像电影开
映前的布幕。他找话出跟她讲,问她进的什么系。苏小姐不许她说,说:“让他猜
。”
方鸿渐猜文学不对,教育也不对,猜化学物理全不对,应用张吉民先生的话道
:“Search me!难道读的是数学?那太利害了!”
唐小姐说出来,原来极平常的是政治系。苏小姐注一句道:“这才利害呢。将
来是我们的统治者,女官。”
方鸿渐说:“女人原是天生的政治动物。虚虚实实,以退为进,这些政治手腕
,女人生下来全有。女人学政治,那真是以后天发展先天,锦上添花了。我在欧洲
,听过Ernst Bergmann先生的课。他说男人有思想创造力,女人有
社会活动力,所以男人在社会上做的事该让给女人去做,男人好躲在家里从容思想
,发明新科学,产生新艺术。我看此话甚有道理。女人不必学政治,而现在的政治
家要成功,都得学女人。政治舞台上的戏剧全是反串。”
苏小姐道:“这是你那位先生故作奇论,你就喜欢那一套。”
方鸿渐道:“唐小姐,你表姐真不识抬举,好好请她女子参政,她倒笑我故作
奇论!你评评理看。老话说,要齐家而后能治国平天下。请问有多少男人会管理家
务的?管家要仰仗女人,而自己吹牛说大丈夫要治国平天下,区区家务不屑理会,
只好比造房子要先向半空里盖个屋顶。把国家社会全部交给女人有许多好处,至少
可以减少战争。外交也许更复杂,秘密条款更多,可是女人因为身体关系,并不擅
长打仗。女人对于机械的头脑比不上男人,战争起来或者使用简单的武器,甚至不
过揪头发、抓头皮、拧肉这些本位武化,损害不大。无论如何,如今新式女人早不
肯多生孩子了,到那时候她们忙着干国事,更没工夫生产,人口稀少,战事也许根
本不会产生。”
唐小姐感觉方鸿渐说这些话,都为着引起自己对他的注意,心中暗笑,说:“
我不知道方先生是侮辱政治还是侮辱女人,至少都不是好话。”
苏小姐道:“好哇!拐了弯拍了人家半天的马屁,人家非但不领情,根本就没
有懂!我劝你少开口罢。”
唐小姐道:“我并没有不领情。我感激得很方先生肯为我表演口才。假使我是
学算学的,我想方先生一定另有议论,说女人是天生的计算动物。”
苏小姐道:“也许说你这样一个人肯念算学,他从此不厌恨算学。反正翻来覆
去,强词夺理,全是他的话。我从前并不知道他这样油嘴。这次同回国算领教了。
大学同学的时候,他老远看见我们脸就涨红,愈走近脸愈红,红得我们瞧着都身上
发难过。我们背后叫他‘寒暑表’,因为他脸色忽升忽降,表示出他跟女学生距离
的远近,真好玩儿!想不到外国去了一趟,学得这样厚皮老脸,也许混在鲍小姐那
一类女朋友里训练出来的。”
方鸿渐慌忙说:“别胡说!那些事提它干吗?你们女学生真要不得!当了面假
正经,转背就挖苦得人家体无完肤,真缺德!”
苏小姐看他发急,刚才因为他对唐小姐卖开的不快全消散了,笑道:“瞧你着
急得那样子!你自己怕不是当面花言巧语,背后刻薄人家。”
这时候进来一个近三十岁,身材高大、神气轩昂的人。唐小姐叫他“赵先生”
,苏小姐说:“好,你来了,我跟你们介绍:方鸿渐,赵辛楣。”赵辛楣和鸿渐拉
拉手,傲兀地把他从头到脚看一下,好像鸿渐是页一览而尽的大字幼稚园读本,问
苏小姐道:“是不是跟你同船回国的那位?”
鸿渐诧异,这姓赵的怎 知道自己,忽然想也许这人看过《沪报》那条新闻,
立刻局促难受。那赵辛楣本来就神气活现,听苏小姐说鸿渐确是跟她同船回国的,
他的表情说仿佛鸿渐化为稀淡的空气,眼睛里没有这人。假如苏小姐也不跟他讲话
,鸿渐真要觉得自己子虚乌有,像五更鸡啼时的鬼影,或道家“视之不见,抟之不
得”的真理。苏小姐告诉鸿渐,赵辛楣和她家是世交,美国留学生,本在外交公署
当处长,因病未随机关内迁,如今在华美新闻社做政治编辑。可是她并没向赵辛楣
叙述鸿渐的履历,好像他早已知道,无需说得。
赵辛楣躺在沙发里,含着烟斗,仰面问天花板上挂的电灯道:“方先生在什么
地方做事呀?”
方鸿渐有点生气,想不理他不可能,“点金银行”又叫不响,便含糊地说:“
暂时在一家小银行里做事。”
赵辛楣鉴赏着口里吐出来的烟圈道:“大材小用,可惜可惜!方先生在外国学
的是什么呀?”
鸿渐没好气道:“没学什么。”
苏小姐道:“鸿渐,你学过哲学,是不是?”
赵辛楣喉咙里干笑道:“从我们干实际工作的人的眼光看来,学哲学跟什么都
不学全没两样。”
“那么提赶快找个眼科医生,把眼光验一下;会这样东西的眼睛,一定有毛病
。”方鸿渐为掩饰斗口的痕迹,有意哈哈大笑。赵辛楣以为他讲了俏皮话而自鸣得
意,一时想不出回答,只好狠命抽烟。苏小姐忍住笑,有点不安。只唐小姐云端里
看厮杀似的,悠远淡漠地笑着。鸿渐忽然明白,这姓赵的对自己无礼,是在吃醋,
当自己是他的情敌。苏小姐忽然改口,不叫“方先生”而叫“鸿渐”,也像有意要
姓赵的知道她跟自己的亲密。想来这是一切女人最可夸傲的时候,看两个男人为她
争斗。自己何苦空做冤家,让赵辛楣去爱苏小姐得了!苏小姐不知道方鸿渐这种打
算;她喜欢赵方二人斗法比武抢自己,但是她担心交战得太猛烈,顷刻就分胜负,
二人只剩一人,自己身边就不热闹了。她更担心败走的偏是方鸿渐;她要借赵辛楣
来激发方鸿渐的勇气,可是方鸿渐也许像这几天报上战事消息所说的,“保持实力
,作战略上的撤退。”
赵辛楣的父亲跟苏文纨的父亲从前是同僚,民国初元在北京合租房子住。辛楣
和苏小姐自小一起玩。赵老太太肚子里怀着他,人家以为她准生双胞。他到四五岁
时身体长大得像七八岁,用人每次带他坐电车,总得为“五岁以下孩童免票”的事
跟卖票人吵嘴。他身大而心不大,像个空心大萝卜。在小学里,他是同学们玩笑的
目标,因为这样庞大的箭垛子,放冷箭没有不中的道理。他和苏小姐兄妹们游戏“
官打捉贼”,苏小姐和她现在已出嫁的姐姐,女孩子们跑不快,拈着“贼”也硬要
做“官”或“打”,苏小姐哥哥做了“贼”要抗不受捕,只有他是乖乖挨“打”的
好“贼”。玩红帽儿那故事,他老做狼;他吃掉苏小姐姊妹的时候,不过抱了她们
睁眼张口做个怪样,到猎人杀狼破腹,苏小姐哥哥按他在泥里,要抠他肚子,有一
次真用剪刀把他衣服都剪破了。他脾气虽好,头脑并不因此而坏。他父亲信算命相
面,他十三四岁时带他去见一个有名的女相士,那女相士赞他:“火星方,土形厚
,木声高,牛眼,狮鼻,棋子耳,四字口,正合《麻衣相法》所说南方贵宦之相,
将来名位非凡,远在老子之上。”从此他自以为政治家。他小时候就偷偷喜欢苏小
姐,有一年苏小姐生病很危脸,他听父亲说:“文纨的病一定会好,她是官太太的
命,该有二十五年‘帮夫运’呢。”他武断苏小姐命里该帮助的丈夫,就是自己,
因为女相士说自己要做官的。这次苏小姐初到家,开口闭口都是方鸿渐,第五天后
忽然绝口不提,缘故是她发见了那张旧《沪报》,眼明心细,注意到旁人忽略的事
实。她跟辛楣的长期认识并不会日积月累地成为恋爱,好比冬季每天的气候罢,你
没法把今天的温度加在昨天的上面,好等明天积成个和暖的日。他最擅长用外国话
演说,响亮流利的美国话像天心里转滚的雷,擦了油,打上蜡,一滑就是半个上空
。不过,演讲是站在台上,居高临下的;求婚是矮着半身子,仰面恳请的。苏小姐
不是听众,赵辛楣有本领使不出来。
赵辛楣对方鸿渐虽有醋意,并无什么你死我活的仇恨。他的傲慢无礼,是学墨
索里尼和希特勒接见小国外交代表开谈判时的态度。他想把这种独裁者的威风,压
倒和吓退鸿渐。给鸿渐顶了一句,他倒不好像意国统领的拍桌大吼,或德国元首的
扬拳示威。辛而他知道外交家的秘诀,一时上对答不来,把嘴里抽的烟卷作为遮掩
的烟幕。苏小姐忙问他战事怎样,他便背诵刚做好的一篇社论,眼里仍没有方鸿渐
,但又提防着他,恰像慰问害传染病者的人对细菌的态度。鸿渐没兴趣听,想跟唐
小姐攀谈,可是唐小姐偏听得津津有味。鸿渐准备等唐小姐告辞,自己也起身,同
出门时问她住址。辛楣讲完时局看手表说:“现在快五点了,我到报馆溜一下,回
头来接你到峨嵋春吃晚饭。你想吃川菜,这是最好的四川馆子,跑堂都认识我——
唐小姐,请你务必也赏面子——方先生有兴也不妨来凑热闹,欢迎得很。”
苏小姐还没回答,唐小姐和方鸿渐都说时候不早,该回家了,谢辛楣的盛意,
晚饭心领。苏小姐说:“鸿渐,你坐一会,我还有几句话跟你讲——辛楣,我今儿
晚上要陪妈妈出去应酬,咱们改天吃馆子,好不好?明天下午四点半,请你们都来
喝茶,陪陪新回国的沈先生沈太太,大家可以谈谈。”
赵辛楣看苏小姐留住方鸿渐,奋然而出。方鸿渐站起来,原想跟他拉手,只好
又坐下去。“这位赵先生真怪!好像我什么地方开罪了他似的,把我恨得形诸词色
。”
“你不是也恨着他么?”唐小姐狡猾地笑说。苏小姐脸红,骂她:“你这人最
坏!”方鸿渐听了这句话,要否认他恨赵辛楣也不敢了,只好说:“苏小姐,明天
茶会谢谢罢。我不想来。”
唐小姐没等苏小姐开口,便说:“那不成!我们看戏的人可以不来;你是做戏
的人,怎么好不来?”
苏小姐道:“晓芙!你再胡说,我从此不理你。你们两个明天都得来!”
唐小姐坐苏家汽车走了。鸿渐跟苏小姐两人相对,竭力想把话来冲淡,疏通这
亲密得使人窒息的空气:“你表妹说话很利害,人也好像非常聪明。”
“这孩子人虽小,本领大得很,她抓一把男朋友在手里玩弄着呢!”——鸿渐
脸上遮不住的失望看得苏小姐心里酸溜溜的——“你别以为她天真,她才是满肚子
鬼主意呢!我总以为刚进大学就谈恋爱的女孩子,不会有什么前途。你想,跟男孩
子们混在一起,搅得昏天黑地,哪有工夫念书。咱们同亘的黄璧、蒋孟是,你不记
得么?现在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方鸿渐忙说记得:“你那时候也红得很可是你自有那一种高贵的气派,我们只
敢远远的仰慕着你。我真梦想不到今天会和你这样熟。”
苏小姐心里又舒服了。谈了些学校旧事,鸿渐看她并没有重要的话跟自己讲,
便说:“我该走了,你今天晚上还得跟伯母出去应酬呢。”
苏小姐道:“我并没有应酬,那是托词,因为辛楣对你太无礼了,我不愿意长
他的骄气。”
鸿渐惶恐道:“你对我太好了!”
苏小姐瞥他一眼低下头道:“有时候我真不应该对你那样好。”这时空气里蠕
动着他该说的情话,都扑凑向他嘴边要他说。他不愿意说,而又不容静默。看见苏
小姐搁在沙发边上的手,便伸手拍她的手背。苏小姐送到客堂门口,鸿渐下阶,她
唤“鸿渐”,鸿渐回来问她有什么事,她笑道:“没有什么。我在这儿望你,你为
什么直望前跑,头都不回?哈哈,我真是没道理女人,要你背后生眼睛了——明天
早些来。”
方鸿渐出了苏家,自觉已成春天的一部分,沆瀣一气,不是两小时前的春天门
外汉了。走路时身体轻得好像地面在浮起来。只有两件小事梗在心里消化不了。第
一,那时候不该碰苏小姐的手,应该假装不懂她言外之意的;自己总太心软,常迎
合女人,不愿触犯她们,以后言动要斩截些,别弄假成真。第二,唐小姐的男朋友
很多,也许已有爱人。鸿渐气得把手杖残暴地打道旁的树。不如趁早死了心罢,给
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甩了,那多丢脸!这样惘惘不甘地跳上电车,看见邻座一对青
年男女喁喁情话。男孩子身上放着一堆中学教科书,女孩子的书都用电影明星照相
的包书纸包着。那女子不过十六七岁,脸化妆得就像搓油摘粉调胭脂捏出来的假面
具。鸿渐想上海不愧是文明先进之区,中学女孩子已经把门面油漆粉刷,招徕男人
了,这是外国也少有的。可是这女孩子的脸假得老实,因为决没人相信贴在她脸上
的那张脂粉薄饼会是她的本来面目。他忽然想唐小姐并不十妆饰。刻意打扮的女孩
子,或者是已有男朋友,对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新兴趣,发现了新价值,或者是需要
男朋友,挂个鲜明的幌子,好刺眼射目,不致遭男人忽略。唐小姐无意修饰,可见
心里并没有男人,鸿渐自以为这结论有深刻的心理根据,合严密的逻辑推理,可以
背后批Q.E.D.的。他快活得坐不安位。电车到站时,他没等车停就抢先跳下
来,险的摔一交,亏得撑着手杖,左手推在电杆木上阻住那扑向地的势头。吓出一
身冷汗,左手掌擦去一层油皮,还给电车司机训了几句。回家手心涂了红药水,他
想这是唐晓芙害自己的,将来跟她细细算账,微笑从心里泡沫似地浮上脸来,痛也
忘了。他倒不想擦去皮是这只手刚才按在苏小姐手上的报应。
明天他到苏家,唐小姐已先到了。他还没坐定,赵辛楣也来了,招呼后说:“
方先生,昨天去得迟,今天来得早。想是上银行办公养成的好习惯,勤勉可嘉,佩
服佩服!”
“过奖,过奖!”方鸿渐本想说辛楣昨天早退,今天迟到,是学衙门里上司的
官派,一转念,忍住不说,还对辛楣善意地微笑。辛楣想不到他会这样无的抵抗,
反有一拳打个空的惊慌。唐小姐藏不了脸上的诧异。苏小姐也觉得奇怪,但忽然明
白这是胜利者的大度,鸿渐知道自己爱的是他,所以不与辛楣计较了。沈氏夫妇也
来了。乘大家介绍寒喧的时候,赵辛楣拣最近苏小姐沙发坐下,沈氏夫妇合坐一张
长沙发,唐小姐坐在苏小姐和沈先生坐位中间的一个绣垫上,鸿渐孤零零地近太太
坐了。一坐下去,他后悔无及,因为沈太太身上有一股味道,文言里的雅称跟古罗
马成语都借羊来比喻:“愠羝。”这暖烘烘的味道,搀了脂粉香和花香,熏得方鸿
渐泛胃,又不好意思抽烟解秽。心里想这真是从法国新回来的女人,把巴黎大菜场
的“臭味交响曲”都带到中国来了,可见巴黎大而天下小。沈太太生得怪样,打扮
得妖气。她眼睛下两个黑袋,像圆壳行军热水瓶,想是储蓄着多情的热泪,嘴唇涂
的浓胭脂给唾沫进了嘴,把黯黄崎岖的牙齿染道红痕,血淋淋的像侦探小说里谋杀
案的线索,说话常有“Tiens!”“O la, la!”那些法文慨叹,把
自己身躯扭摆出媚态柔姿。她身体动一下,那气味又添了新的一阵。鸿渐恨不能告
诉她,话用嘴说就够了,小心别把身体一扭两段。沈先生下唇肥厚倒垂,一望而知
是个说话多而快像嘴里在泻肚子下痢的人。他在讲他怎样向法国人作战事宣传,怎
样博得不少人对中国的同情:“南京撤退以后,他们都说中国完了。我对他们说:
‘欧洲大战的时候,你们政府不是也迁都离开巴黎么?可是你们是最后的胜利者。
’他没有话讲,唉,他们没有话讲。”鸿渐想政府可以迁都,自己倒不能换座位。
明天下午,鸿渐买了些花和水果到苏家来。一见苏小姐,他先声夺人地嚷道:
“昨天是怎么一回事?你也病,她也病,这病是传染的?还是怕我请客菜里下毒药
?真气得我半死!我一个人去了,你们不来,我满不在乎。好了,好了,总算认识
了你们这两位大架子小姐,以后不敢碰钉了。”
苏小姐抱歉道:“我真病了,到下半天才好,不敢打电话给你,怕你怪我跟你
开玩笑,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我昨天通知晓芙的时候,并没有叫她不去。让
我现在打电话请她过来。这次都是我不好,下次我做主人。”便打电话问唐小姐病
好了没有,请她就来,说鸿渐也在这里。苏小姐打完电话,捧了鸿渐送的花嗅着,
叫用人去插在卧室中瓶里,回头问鸿渐道:“你在英国,认识有一位曹元朗么?”
鸿渐摇头。“——他在剑桥念文学,是位新诗人,新近回国。他家跟我们世交,他
昨天来看我,今天还要来。”
鸿渐道:“好哇!怪不得昨天不赏面子了,原来跟人谈诗去了,我们是俗物呀
!根本就不配认识你。那位曹一堂堂剑出身,我们在后起大学里挂个名,怎会有资
格结交他?我问你,你的《十八家白话诗人》里好像没讲起他,是不是准备再版时
补他进去?”
苏小姐似嗔似笑,左手食指在空中向他一点道:“你这人就爱吃醋,吃不相干
的醋。”她的表情和含意吓得方鸿渐不敢开口,只懊悔自己气愤装得太像了。一会
儿,唐小姐来了。苏小姐道:“好架子!昨天晚上我打电话问候你,你今天也没回
电话,这时候又要我请了才来。方先生在问起你呢。”
唐小姐道:“我们配有架子么?我们是听人家叫来唤去的。就算是请了才来,
那有什么希奇?要请了还不肯去,才够得上伟大呢!”
苏小姐怕她讲出昨天打三次电话的事来,忙勾了她腰,抚慰她道:“瞧你这孩
子,讲句笑话,就要认真。”便剥个鸿渐送的桔子,跟她同吃。门房领了个滚圆脸
的人进来,说“曹先生”。鸿渐吓了一跳,想去年同船回国那位孙太太的孩子怎长
得这样大了,险的叫他“孙世兄”。天下竟有如此相像的脸!做诗的人似乎不宜肥
头胖耳,诗怕不会好。忽然记起唐朝有名的寒瘦诗贾岛也是圆脸肥短身材,曹元朗
未可貌相。介绍寒喧已毕,曹元朗从公事皮包里拿出一本红木夹的法帖,是荣宝斋
精制蓑衣裱的宣纸手册。苏小姐接过来,翻了翻,说:“曹先生,让我留着细看,
下星期奉还,好不好?——鸿渐,你没读过曹先生的大作罢?”
鸿渐正想,什么好诗,要录在这样讲究的本子上。便恭敬地捧过来,打开看见
毛笔写的端端正正宋体字,第一首十四行诗的题目是《拼盘姘伴》,下面小注个“
一”字。仔细研究,他才发现第二页有作者自述,这“一”“二”“三”“四”等
等是自注的次序。自注“一”是:“Melange adultere”。这诗
一起道:
昨夜星辰今夜摇漾于飘至明夜之风中(二)
圆满肥白的孕妇肚子颤巍巍贴在天上(三)
这守活寡的逃妇几时有了个新老公(四)?
Jug! Jug!(五)
污泥里——E fango e il mondo!(六)
——夜莺歌唱(七)……
鸿渐忙跳看最后一联:
雨后的夏夜,灌饱洗净,大地肥而新的,
最小的一棵草参加无声的呐喊:“Wir sind!”(三十)
诗后细注着字名的出处,什么李义山、爱利恶德(T.S. Eliot)、
拷背延耳(Tristan Corbiere)、来屋拜地(Leopardi
)、肥儿飞儿(Franz Werfel)的诗篇都有。鸿渐只注意到“孕妇的
肚子”指满月,“逃妇”指嫦娥,“泥里的夜莺”指蛙。他没脾胃更看下去,便把
诗稿搁在茶几上,说:“真是无字无来历,跟做旧诗的人所谓‘学人之诗’差不多
了。这作风是不是新古典主义?”
曹元朗点头,说“新古典的”那个英文字。苏小姐问是什么一首,便看《拼盘
姘伴》一遍,看完说:“这题目就够巧妙了。一结尤其好;‘无声的呐喊’五个字
真把夏天蠢动怒发的生机全传达出来了。Tout y fourmille d
e vie,亏曹先生体会得出。”诗人听了,欢喜得圆如太极的肥脸上泛出黄油
。鸿渐忽然有个可怕的怀疑,苏小姐是大笨蛋,还是撒谎精。唐小姐也那诗看了,
说:“曹先生,你对我们这种没有学问的读者太残忍了。诗里的外国字,我一个都
不认识。”
曹元朗道:“我这首诗的风格,不认识外国字的人愈能欣赏。题目是杂拌儿、
十八扯的意思,你只要看忽而用这个人的诗句,忽而用那个人的诗句,中文里夹了
西文,自然有一种杂凑乌合的印象。唐小姐,你领略到这个拉杂错综的印象,是不
是?”唐小姐只好点头。曹元朗脸上一圈圈的笑痕,像投了石子的水面,说:“那
就是捉摸到这诗的精华了,不必去求诗的意义。诗有意义是诗的不幸!”
苏小姐道:“对不住,你们坐一会,我去拿件东西来给产看。”苏小姐转了背
,鸿渐道:“曹先生,苏小姐那本《十八家白话诗人》再版的时候,准会添进了你
算十九家了。”
曹元朗道:“那决不会,我跟他们那些人太不同了,合不起来。昨天苏小姐就
对我说,她为了得学位写那本书,其实她并不瞧得起那些人的诗。”
“真的么?”
“方先生,你看那本书没有?”
“看过忘了。”鸿渐承苏小姐送了一本,只略翻一下,看十八家是些什么人。
“她序上明明引着Jules Tellier的比喻,说有个生脱发病的人
去理发,那剃头的对他说不用剪发,等不了几天,头毛压儿全掉光了;大部分现代
文学也同样的不值批评。这比喻还算俏皮。”
鸿渐只好说:“我倒没有留心到。”想亏得自己不要娶苏小姐,否则该也把苏
小姐的书这样熟读。可惜赵辛楣法文程度不够看书,他要像曹元朗那样,准会得苏
小姐欢心。
唐小姐道:“表姐书里讲的诗人是十八根脱下的头发,将来曹先生就像一毛不
拔的守财奴的那根毛。”
大家笑着,苏小姐拿了一只紫檀扇匣进来,对唐小姐做个眼色,唐小姐徽笑点
头。苏小姐抽开匣盖,取出一把雕花沉香骨的女用折扇,递给曹元朗道:“这上面
有首诗,请你看看。”
元朗摊开扇子,高声念了一遍,音调又像和尚施食,又像戏子说白。鸿渐一字
没听出来,因为人哼诗跟临死呓语二者都用乡音。元朗朗诵以后,又猫儿念经的,
嘴唇翻拍着默诵一,说:“好,好!素朴真挚,有古代民歌的风味。”
苏小姐有忸怩之色,道:“曹先生眼光真利害,老实说,那诗还过得去么?”
方鸿渐同时向曹元朗手里接过扇子,一看就心中作恶。好好的飞金扇 面上,
歪歪斜斜地用紫墨水钢笔写着——
难道我监禁你?
还是你霸占我?
你闯进我的心,
关上门又扭上锁。
丢了锁上的钥匙,
是我,也许你自己。
从此无法开门,
永远,你关在我心里。
诗后小姐是:“民国二十六年秋,为文纨小姐录旧作。王尔恺。”这王尔恺是
个有名的青年政客,在重庆做着不大不上的官。两位小姐都期望地注视方鸿渐,他
放下扇子,撇嘴道:“写这种字就该打手心!我从没看见用钢笔写的折扇,他倒不
写一段洋文!”
苏小姐忙道:“你不要管字的好坏,你看诗怎样?”
鸿渐道:“王乐恺那样热口做官的人还会做好诗么?我又不向他谋差使,没有
恭维歪诗的义务。”他没注意唐小姐向自己皱眉摇头。
苏小姐怒道:“你这人最讨厌,全是偏见,根本不配讲诗。”便把扇子收起来
。
鸿渐道:“好,好,让我平心静气再看一遍。”苏小姐虽然撅嘴说:“不要你
看了,”仍旧让鸿渐把扇子拿去。鸿渐忽然指着扇子上的诗大叫道:“不得了!这
首诗是偷来的。”
苏小姐铁青着脸道:“别胡说!怎么是偷的?”唐小姐也睁大了眼。
“至少是借的,借的外债。曹先生说它有古代民歌的风味,一点儿不错。苏小
姐,你记得么?咱们在欧洲文学史班上就听见先生讲起这首诗。这是德国十五六世
纪的民歌,我到德国去以前,跟人补习德文,在初级读本里又念过它,开头说:‘
我是你的,你是我的,’后面大意说:‘你已关闭,在我心里;钥匙遗失,永不能
出。’原文字句记不得了,可是意思决不会开错。天下断没有那样暗合的事。”
苏小姐道:“我就不记得欧洲文字史班上讲过这首诗。”
鸿渐道:“怎么没有呢?也许你上课的时候没留神,没有我那样有闻必录。这
也不能怪你,你们上的是本系功课,不做笔记只表示你们学问好;先生讲的你们全
知道了。我们是中国文学系来旁听的,要是课堂上不动笔呢,就给你们笑程度不好
,听不懂,做不来笔记。”
苏小姐说不出话,唐小姐低下头。曹元朗料想方鸿渐认识的德文跟自己差不多
,并且是中国文学系学生,更不会高明——因为在大学里,理科学生瞧不起文科学
生,外国语文系学生瞧不起中国文学系学生,中国文学系学生瞧不起哲学系学生,
哲学系学生瞧不起社会学系学生,社会学系学生瞧不起教育系学生,教育系学生没
有谁可以给他们瞧不起了,只能瞧不起本系的先生。曹元朗顿时胆大说:“我也知
道这诗有来历,我不是早说士代民歌的作风么?可是方先生那种态度,完全违反文
艺欣赏的精神。你们弄中国文学的,全有这个‘考据癖’的坏习气。诗有出典,给
识货人看,愈觉得滋味浓厚,读着一首诗就联想到无数诗来烘云托月。方先生,你
该念念爱利恶德的诗,你就知道现代西洋诗人的东西,也是句句有来历的,可是我
们并不说他们抄袭。苏小姐,是不是?”
方鸿渐恨不能说:“怪不得阁下的大作也是那样斑驳陆离。你们内行人并不以
为厅怪,可是我们外行人要报告捕房捉贼起赃了。”只对苏小姐笑道:“不用扫兴
。送给女人的东西,很少是真正自己的,拆穿了都是借花献佛。假如送礼的人是个
做官的,那礼物更不用说是旁人身上剥削下来的了。”说着,奇怪唐小姐可以不甚
理会。
苏小姐道:“我顶不爱听你那种刻薄话。世界上就只你方鸿渐一个人聪明!”
鸿渐略坐一下,瞧大家讲话不起劲,便告辞先走,苏小姐也没留他。他出门后
浮泛地不安,知道今天说话触了苏小姐,那王尔恺一定又是个她的爱慕者。但他想
到明天是访唐小姐的日子,兴奋得什么都忘了。
明天方鸿渐到唐家,唐小姐教女用人请他在父亲书房里坐。见面以后就说:“
方先生,你昨天闯了大祸,知道么?”
方鸿渐想一想,笑道:“是不是为了我批评那首诗,你表姐跟我生气?”
“你知道那首诗是谁做的?”她瞧方鸿渐瞪着眼,还不明白——“那首诗就是
表姐做的,不是王乐恺的。”
鸿渐跳起来道:“呀?你别哄我,扇子上不是明写着‘为文纨小姐录旧作’么
?”
“录的说是文纨小姐的旧作。王尔恺跟表伯有往来,还是赵辛楣的上司,家里
有太太。可是去年表姐回国,他就讨好个不休不歇,气得赵辛楣人都瘦了。论理,
肚子里有大气,应该人膨胀得胖些,你说对不对?后来行政机关搬进内地,他做官
心,才撇下表姐也到里头去了。赵辛楣不肯到内地,也是这个缘故。这扇子就是他
送给表姐的,他特请了一个什么人雕刻扇骨子上的花纹,那首诗还是表姐得意之作
呢。”
“这文理不通的无聊政客,扇子上落的款不明不白,害我出了岔子,该死该死
!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好在方先生口才好,只要几句话就解释开了。”
鸿渐被赞,又得意,又谦逊道:“这事开得太糟了,怕不容易转圜。我回去赶
快写封信给你表姐,向她请罪。”
“我很愿意知道这封信怎样写法,让我学个乖,将来也许应用得着。”
“假使这封信去了效果很好,我一定把稿子抄给你看。昨天我走了以后,他们
骂我没有?”
“那诗人说了一大堆话,表姐倒没有讲什么,还说你国文很好。那诗人就引他
一个朋友的话,说现代人要国文好,非研究外国文学不可;从前弄西洋科学的人该
通外国语文,现在中国文学的人也该先精通洋文。那个朋友听说不久要回国,曹元
朗要领他来见表姐呢。”
“又是一位宝贝!跟那诗人做朋友的,没有好货。你看他那首什么《拼盘姘伴
》,简直不知所云。而且他并不是老实安分的不通,他是仗势欺人,有恃无恐的不
通,不通得来头大。”
“我们程度幼稚,不配开口。不过,我想留学外国有名大学的人不至于像你所
说那样糟罢。也许他那首诗是有意开玩笑。”
“唐小姐,现在的留学跟前清的科举功名一样,我父亲常说,从前人不中进士
,随你官做得多么大,总抱着终身遗憾。留了学也可以解脱这种自卑心理,并非为
高深学问。出洋好比出痘子,出痧子,非出不可。小孩子出过痧痘,就可以安全长
大,以后碰见这两种毛病,不怕传染。我们出过洋,也算了了一桩心愿,灵魂健全
,见了博士硕士们这些微生虫,有抵抗力来自卫。痘出过了,我们就把出痘这一回
事忘了;留过学的人也应说把留学这事了。像曹元朗那种念念不忘是留学生,到处
挂着牛津剑桥的幌子,就像甘心出天花变成麻子,还得意自己的脸像好文章加了密
圈呢。”
唐小姐笑道:“人家听了你的话,只说你嫉妒他们进的大学比你进的有名。”
鸿渐想不出话来回答,对她傻笑。她倒愿意他有时对答不来,问他道:“我昨
天有点奇怪,你怎会不知道那首诗是表姐做的。你应该看过她的诗。”
“我和你表姐是这一次回国船上熟起来的,时间很短。以前话都没有谈过。你
记得那一天她讲我在学校里的外号是‘寒暑表’么?我对新诗不感兴趣,为你表姐
的缘故而对新诗发生兴趣,我觉得犯不着。”
“哼,这话要给她知道了——”
“唐小姐,你听我说。你表姐是个又有头脑又有才学的女人,可是——我怎么
说呢?有头脑有才学的女人是天生了教笨的男人向她颠倒的,因为他自己没有才学
,他把才学看得神秘,了不得,五体投地的爱慕,好比没有钱的穷小姐对富翁的崇
拜——”
“换句话说,像方先生这样聪明,是喜欢目不识丁的笨女人。”
“女人有女人的特别的聪明,轻盈活泼得跟她的举动一样。比了这种聪明,才
学不过是沉淀渣滓。说女人有才学,就仿佛赞美一朵花,说它在天平上称起来有白
菜番薯的斤两。真聪明的女人决不用功要做成才女,她只巧妙的偷懒——”
唐小姐笑道:“假如她要得博士学位呢?”
“她根本不会想得博士,只有你表姐那样的才女总要得博士。”
“可是现在普通大学毕业亦得做论文。”
“那么,她毕业的那一年,准有时局变动,学校提早结束,不用交论文,就送
她毕业。”
唐小姐摇头不信,也不接口,应酬时小意几献殷勤的话,一讲就完,经不起再
讲;恋爱时几百遍讲不厌、听不厌的话,还不到讲的程度;现在所能讲的话,都讲
得极边尽限,礼貌不容他昧越分。唐小姐看他不作声,笑道:“为什么不说话了?
”他也笑道:“咦,你为什么不说话了?”唐小姐告诉他,本乡老家天井里有两株
上百年的老桂树,她小时候常发现树上成群聒噪的麻雀忽然会一声不响,稍停又忽
然一齐叫起来,人谈话时也有这景象。
赵辛楣专家审定似的说:“回答得好!你为什么不做篇文章?”
“薇蕾在《沪报》上发表的外国通讯里,就把我这一段话记载进去,赵先生没
看见么?”沈先生稍微失望地问。
沈太太扭身子向丈夫做个挥手姿势,娇笑道:“提我那东西干吗?有谁会注意
到!”
辛楣忙说:“看见,看见!佩服得很。想起来了,通讯里是有迁都那一段话—
—”
鸿渐道:“我倒没有看见,叫什么题目?”
辛楣说:“你们这些哲学家研究超时间的问题,当然不看报的。题目是——咦
,就在口边,怎么一时想不起?”他根本没看那篇通讯,不过他不愿放弃这个扫鸿
渐面子的机会
--
※ 来源:.听涛站 cces.net.[FROM: 匿名天使的家]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3.193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