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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ixloveone (涅磐),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琉璃瓦
发信站: 听涛站 (Sun Mar 12 12:31:50 2000), 转信

    琉璃瓦
    姚先生有一位多产的太太,生的又都是女儿。亲友们根据着“弄瓦,弄璋”的
话,和姚先生打趣,唤他太太为“瓦窖”。姚先生并不以为忤,只微微一笑道:“我
们的瓦,是美丽的瓦,不能和寻常的瓦一概而论。我们的是琉璃瓦。”
    
果然,姚先生大大小小七个女儿,一个比一个美,说也奇怪,社会上流行着古典型
的美,姚太太生下的小姐便是鹅蛋脸。鹅蛋脸过了时,俏丽的瓜子脸取而代之,姚太
太新添的孩子便是瓜子脸。西方人对于大眼睛,长睫毛的崇拜传入中土,姚太太便用
忠实流利的译笔照样给翻制了一下,毫
不走样。姚家的模范美人,永远没有落伍的危险。亦步亦趋,适合时代的需要,真
是秀气所钟,天人感应。
    女儿是家累,是赔钱货,但是美丽的女儿向来不在此例。
    
姚先生很明白其中的道理;可是要他靠女儿吃饭,他却不是那种人。固然,姚先生
手头并不宽裕。祖上丢下一点房产,他在一家印刷所里做广告部主任,薪水只够贴补
一部分家用。支持这一个大家庭,实在不是容易的事。然而姚先生对于他的待嫁的千
金,并不是一味的急于脱卸责任。关于
她们的前途,他有极周到的计划。
    他把第一个女儿嫁给了印刷所大股东的独生子,这一头亲事原不是十
分满意。
    
她在大学里读了两年书,交游广阔,暂时虽没有一个人是她一心一意喜欢的,有可
能性的却不少。自己拣的和父母拣的即使是不相上下的两个人,总是对自己拣的偏心
一点。况且姚先生给她找的这一位,非但没有出洋留过学,在学校的班级比她还低。
她向姚先生有过很激烈的反对的表示,
经姚先生再三敦劝,说得唇敝舌焦,又拍着胸脯担保:“以后你有半点不顺心,你
找我好了!”和对方会面过多次,也觉得没有什么地方可挑剔的,只得委委屈屈
答应了下来。姚先生依从了她的要求,一切都按照最新式的办法。不替她置嫁妆,把
钱折了现。对方既然是那么富有的人家
,少了实在拿不出手,姚先生也顾不得心疼那三万元了。
    
结婚戒指,衣饰,新房的家具都是和她的未婚夫亲自选择的,报上登的:却是
姚先生精心撰制的一段花团锦簇的四六文章。为篇幅所限,他未能畅所欲言,因此又
单独登了一条“姚源甫为长女于归山阴熊氏敬告亲友”。启奎嫌他罗唆,怕他的同学
们看见了要见笑。劝道:“你就随
他去罢!八十岁以下的人,谁都不注意他那一套。”
    三朝回门,卑卑褪下了青狐大衣,里面穿着泥金缎短袖旗袍。人像金瓶里的一
朵栀子花。淡白的鹅蛋脸,虽然是单眼皮,而且眼泡微微的有点肿,却是碧清的一双
妙目。夫妻俩向姚先生姚太太双双磕下头去。姚先生姚太太连忙扶着。
    才说了几句话,佣人就来请用午餐。在筵席上,姚太太忙着敬菜,卑卑道:“
妈!别管他了。他脾气古怪得很,鱼翅他不爱吃。”
    姚太太道:“那么这鸭子……”
    道:“鸭子,红烧的他倒无所谓。”
    站起身来布菜给妹妹们,姚先生道:“你自己吃罢!
    别尽张罗别人!”
    替自己夹了一只虾子,半路上,启奎伸出筷子来,拦住了,他从她的筷子
上接了过去,筷子碰见了筷子,两人相视一笑。竟发了一回呆。红了脸,轻轻地
抱怨道:“无缘无故抢我的东西!”
    启奎笑道:“我当你是夹菜给我呢!”
    姚先生见她们这如胶如漆的情形,不觉眉开眼笑,只把胳膊去推他太太道:“
你瞧这孩子气,你瞧这孩子气!”
    
旧例新夫妇回门,不能逗留到太阳下山之后。启奎与,在姚家谈得热闹,也就
不去顾忌这些,一直玩到夜里十点钟方才告辞。两人坐了一部三轮车。那时候正在年
下,法租界僻静的地段,因为冷,分外的显得洁净。霜浓月薄的银蓝的夜里,惟有一
两家店铺点着强烈的电灯,晶亮的玻璃
窗里品字式堆着一堆一堆黄肥皂,像童话里金砖砌成的堡垒。
    启奎吃多了几杯酒,倦了,把十指交叉着,拦在肩上,又把下巴搁在背上
,闲闲地道:“你爸爸同妈妈,对我真是不搭长辈架子!”他一说话,热风吹到
的耳朵底下,有点痒。她含笑把头偏了一偏,并不回答。
    启奎又道:“,有人说,你爸爸把你嫁到我家里来,是为了他职业上的发
展。”
    诧异道:“这是什么话?”
    启奎忙道:“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道:“你在哪儿听来的?”
    启奎道:“你先告诉我……”
    怒道:“我有什么可告诉你的?我爸爸即使是老糊涂,我不至于这么糊涂
!我爸爸的职业是一时的事,我这可是终身大事。我可会为了他芝麻大的前程牺牲我
自己吗?”
    启奎把头靠在她肩上,她推开了他,大声道:“你想我就死人似地让他把我当
礼物送人么?你也太看不起我了!”
    启奎笑道:“没敢看不起你呀!我以为你是个孝女。”
    啐道:“我家里虽然倒运,暂时还用不着我卖身葬父呢!”
    启奎连忙掩住她的嘴道:“别嚷了——冷风咽到肚子里去,仔细着凉。”
    背过脸去,噗嗤一笑道:“叫我别嚷,你自己也用不着嚷呀!”
    启奎又凑过来问道:“那么,你结婚,到底是为了什么?”
    恨一声道:“到现在,你还不知道,为来为去是为了谁?”
    启奎柔声道:“为了我?”
    只管躲着他,半个身子挣到车外去,头向后仰着,一头的鬈发,给风吹得
乱飘,差一点卷到车轮上去。启奎伸手挽住了她的头发,道:“仔细弄脏了!”
猛把头发一甩,发梢直扫到他眼睛里去,道:“要你管!”
    启奎嗳唷了一声,揉了揉眼,依旧探过身来,脱去了手套为她理头发。理了一
会,把手伸进皮大衣里面去,搁在她脖子后面。叫道:“别!别!冷哪!”
    启奎道:“给我焐一焐。”
    扭了一会,也就安静下来了。启奎渐渐地把手移到前面,两手扣住了她的
咽喉,轻轻地抚弄着她的下颔。只是不动。启奎把她向这面揽了一下,她就靠在
他身上。
    良久,问道:“你还是不相信我?”
    启奎道:“不相信。”
    咬着牙道:“你往后瞧罢!”
    
从此有意和娘家疏远了,除了过年过节,等闲不肯上门。姚太太去看女儿,十
次倒有八次叫人回说少奶奶陪老太太出门打牌去了。熊致章几番要替亲家公谋一个较
优的位置,却被儿媳妇三言两语拦住了。姚先生消息灵通,探知其中情形,气得暴跳
如雷。不久,印刷所里的广告与营业部
合并了,姚先生改了副主任。老太爷赌气就辞了职。
    
经过了这番失望,姚先生对于女儿们的婚事,早就把心灰透了,决定不闻不问,让
她们自由处置。他的次女曲曲,更不比容易控制。曲曲比高半个头,体态丰
艳,方圆脸盘儿,一双宝光璀璨的长方形的大眼睛,美之中带着点犷悍。姚先生自己
知道绝对管束不住她,打算因势利导,
使她自动地走上正途。这也是做父母的一番苦心。
    一向反对女子职业的他,竟把曲曲荐到某大机关去做女秘书。那里,除了她的
顶头上司是个小小的要人之外,其余的也都是少年新进。曲曲的眼界虽高,在这样的
人才济济中,也不难挑出一个乘龙快婿。选择是由她自己选择!
    
然而曲曲不争气,偏看中了王俊业,一个三等书记。两人过从甚密。在这生活程度
奇高的时候,随意在咖啡馆舞场里坐坐,数目也就可观了。王俊业是靠薪水吃饭的人
,势不能天天带她出去,因此也时常的登门拜访她。姚先生起初不知底细,待他相当
的客气。一旦打听明白了,不免冷言冷
语,不给他好脸子看。王俊业却一味的做小伏低,曲意逢迎,这一天晚上,他顺着
姚先生口气,谈到晚近的文风浇保曲曲笑道:“我大姊出嫁,我爸爸做的骈文启事,
你读过没有?我去找来给你看。”
    王俊业道:“正要拜读老伯的大作。”
    姚先生摇摇头道:“算了,算了,登在报上,错字很多,你未必看得懂。”
    王俊业道:“那是排字先生与校对的人太没有智识的缘故。现在的一般人,对
于纯粹的美文,太缺乏理解力了。”
    曲曲霍地站起身来道:“就在隔壁的旧报堆里,我去找。”
    她一出门,王俊业便夹脚跟了出去。
    
姚先生端起宜兴紫泥茶壶来,就着壶嘴呷了两口茶。回想到那篇文章,不由的点头
播脑地背诵起来。他站起身来,一只手抱着温暖的茶壶,一只手按在口面,悠悠地抚
摸着,像农人抱着鸡似的。身上穿着湖色熟罗对襟褂,拖着铁灰排穗裤带,摇摇晃晃
在屋里转了几个圈子,口里低低吟哦着
。背到末了,却有二句记不清楚。他嘘溜溜吸了一口茶,放下茶壶,就向隔壁的餐
室里走来。一面高声问道:“找到了没有?
    是十二月份的。”一语未完,只听见隔壁的木器砰訇有声,一个人逃,一个人
追,笑成一片。姚先生这时候,却不便进去了,只怕撞见了不好看相。急得只用手拍
墙。
    那边仿佛是站住了脚。王俊业抱怨道:“你搽了什么嘴唇膏!苦的!”
    曲曲笑道:“是香料。我特地为了你这种人,拣了这种胭脂——越苦越有效力
!”
    王俊业道:“一点点苦,就吓退了我?”说着,只听见撒啦一声,仿佛是报纸
卷打在人身上。
    姚先生没法子,唤了小女儿瑟瑟过来,嘱咐了几句话,瑟瑟推门进去,只见王
俊业面朝外,背着手立在窗前。旧报纸飞了一地,曲曲蹲在地上收拾着,嘴上油汪汪
的杏黄胭脂,腮帮子上也抹了一搭。她穿着乳白冰纹绉的单袍子,粘在身上,像牛奶
的薄膜,肩上也染了一点胭脂晕。
    瑟瑟道:“二姊,妈叫你上楼去给她找五斗橱的钥匙。”曲曲一言不发,上楼
去了。
    这一去,姚太太便不放她下来。曲曲笑道:“急什么!我又不打算嫁给姓王的
。一时高兴,开开玩笑是有的。让你们摇铃打鼓这一闹,外头人知道了,可别怪我!

    姚先生这时也上来了,接口冷笑道:“哦!原来还是我们的错!”
    曲曲掉过脸来回他道:“不,不,不,是我的错。玩玩不打紧,我不该挑错了
玩伴。若是我陪着上司玩,那又是一说了!”
    姚先生道:“你就是陪着皇帝老子,我也要骂你!”
    曲曲耸肩笑道:“骂归骂,欢喜归欢喜,发财归发财。我若是发达了,你们做
皇亲国戚;我若是把事情弄糟了,那是我自趋下流,败坏你的清白家风。你骂我,比
谁都骂在头里!
    你道我摸不清楚你弯弯扭扭的心肠!”
    姚先生气得身子软了半截,倒在藤椅子上,一把揪住他太太颤巍巍说道:“太
太你看看你生出这样的东西来,你——你也不管管她!”
    姚太太便揪住曲曲道:“你看你把你爸爸气成这样!”
    曲曲笑道:“以后我不许小王上门就是了!免得气坏了爸爸。”
    姚太太道:“这还像个话!”
    曲曲接下去说道:“横竖我们在外面,也是一样的玩,丢丑便丢在外面,也不
干我事。”
    姚先生喝道:“你敢出去!”
    曲曲从他身背后走过,用鲜红的指甲尖在他耳朵根子上轻轻刮了一刮,笑道:
“爸爸,你就少管我的事罢!别又让人家议论你用女儿巴结人,又落一个话柄子!”
    这两个“又”字,直钻到姚先生心里去。他紧涨了脸,一时挣不出话来,眼看
着曲曲对着镜子掠了掠鬓发开提取出一件外套,翩然下楼去了。
    
从那天起,王俊业果然没到姚家来过。可是常常有人告诉姚先生说看见二小姐在咖
啡馆里和王俊业握着手,一坐坐上几个钟头。姚先生的人缘素来不错,大家知道他是
个守礼君子,另有些不入耳的话,也就略去不提了。然而他一转背,依旧是人言籍籍
。到了这个地步,即使曲曲坚持着不愿
嫁给王俊业,姚先生为了她底下的五个妹妹的未来的声誉,也不能不强迫她和王俊
业结婚。
    曲曲倒也改变了口气,声言:“除了王俊业,也没有别人拿得住我。钱到底是
假的,只有情感是真的——我也看穿了,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她这一清高,抱了恋爱至上主义,别的不要紧,吃亏了姚先生,少不得替她料理一
切琐屑的俗事。王俊业手里一个钱也没有攒下来。家里除了母亲还有哥嫂弟妹,分租
了人家楼上几间屋子住着,委实再安插不下一位新少奶奶。姚先生只得替曲曲另找一
间房子,买了一堂家具,又草草置备了
几件衣饰,也就所费不赀了。曲曲嫁了过去,生活费仍旧归姚先生负担。姚先生只
求她早日离了眼前,免得教坏了其他的孩子们,也不能计较这些了。
    幸喜曲曲的底下几个女儿,年纪都还小,只有三小姐心心,已经十八岁了,然
而心心柔驯得出奇,丝毫没染上时下的习气,恪守闺范,一个男朋友也没有。姚先生
过了一阵安静日子。
    
姚太太静极思动,因为前头两个女儿一个嫁得不甚得意;一个得意的又太得意了,
都于娘家面子有损。一心只想在心心身上争回这口气,成天督促姚先生给心心物色一
个出类拔萃的。姚先生深知心心不会自动地挑人,难得这么一个听话的女儿,不能让
她受委屈,因此勉强地打起精神,义不
容辞地替她留心了一下。
    
做媒的虽多,合格的却少。姚先生远远地注意到一个杭州富室嫡派单传的青年,名
唤陈良栋,姚先生有个老同事,和陈良栋的舅父是干亲家,姚先生费了大劲间接和那
舅父接洽妥当,由舅父出面请客,给双方一个见面的机会。姚先生预先叮嘱过男方,
心心特别的怕难为情,务必要多请几个
客,凑成七八个人,免得僵的慌。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宴席的坐位,可别把陈良栋
排在心心贴隔壁。初次见面,双方多半有些窘,不如让两人对面坐着。看得既清晰,
又没有谈话的必要。姚先生顾虑到这一切,无非是体谅他第三个女儿不擅交际酬应,
怕她过于羞人答答的,犯了小家子气的
嫌疑。并且心心的侧影,因为下颔太尖了,有点单薄相,不如正面美。
    
到了介绍的那天晚上,姚先生放出手段来:把陈良栋的舅父敷衍得风雨不透,同时
匀出一只眼睛来看陈良栋,一只眼睛管住了心心,眼梢里又带住了他太太,唯恐姚太
太没见过大阵仗,有失仪的地方。散了席,他不免精疲力荆一回家便倒在藤椅上,褪
去了长衫,衬衣,只剩下一件汗衫背心
,还嚷热。
    姚太太不及卸妆,便赶到浴室里逼着问心心:“你觉得怎么样?”
    心心对着镜子,把头发挑到前面来,漆黑地罩住了脸,左一梳,右一梳,只是
不开口。
    隔着她那藕色镂花纱旗袍,胸脯子上隐隐约约闪着一条绝细的金丝项圈。
    姚太太发急道:“你说呀!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尽管说!”
    心心道:“我有什么可说的!”
    姚先生在那边听见了,撩起裤脚管,一拍膝盖,呵呵笑了起来道:“可不是!
她有什么可批评的?家道又好,人又老实,人品又大方,打着灯笼都没处找去!”
    姚太太望着女儿,乐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搭讪着伸出手来,摸摸心心的胳膊,
嘴里咕哝道:“偏赶着这两天打防疫针!
    你瞧,还肿着这么一块!”
    心心把头发往后一撩,露出她那尖尖的脸来。腮上也不知道是不是胭脂,一直
红到鬓角里去。乌浓的笑眼,笑花溅到眼睛底下,凝成一个小酒涡。姚太太见她笑了
,越发熬不住要笑。
    心心低声道:“妈,他也喜欢看话剧跟电影;他也不喜欢跳舞。”
    姚太太道:“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怎么老是‘也’呀‘也’的!”
    姚先生在那边房里接口道:“人家是志同道合呀!”
    心心道:“他不赞成太新式的女人。”
    姚太太笑道:“你们倒仿佛是说了不少的话!”
    姚先生也笑道:“真的,我倒不知道我们三丫头这么鬼精灵,隔得老远的,眉
毛眼睛都会传话!早知道她有这一手儿,我也不那么提心吊胆的——白操了半天心!

    心心放下了桃花赛璐璐梳子,掉过身来,倚在脸盆边上,垂着头,向姚太太笑
道:“妈,只是有一层,他不久就要回北京去了,我……我……我怪舍不得您的!”
    姚先生在脱汗衫,脱了一半,天灵盖上打了个霹雳,汗衫套在头上,就冲进浴
室。叫道:“你见了鬼罢?胡说八道些什么?陈良栋是杭州人,一辈子不在杭州就在
上海,他到北京去做什么?”
    心心吓怔住了,张口结舌答不出话来。
    姚先生从汗衫领口里露出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住他女儿,问道:“你说的,
是坐在你对面的姓陈的么?”
    心心两手护住了咽喉,沙声答道:“姓陈的,可是他坐在我隔壁。”
    姚先生下死劲啐了她一口,不想全啐在他汗衫上。他的喉咙也沙了,说道:“
那是程惠荪。给你介绍的是陈良栋,耳东陈。好不要脸的东西,一厢情愿,居然到北
京去定了,舍不得妈起来!我都替你害臊!”
    
姚太太见他把脖子都气紫了,怕他动手打人,连忙把他往外推。他走了出去,一脚
踢在门上,门“蹦”地一声关上了,震得心心索索乱抖,哭了起来。姚太太连忙拍着
哄着,又道:“认错人了,也是常事,都怪你爸爸没把话说明白了,罚他请客就是了
!本来他也应当回请一次。这一趟不要
外人,就是我们家里几个和陈家自己人。”
    
姚先生在隔壁听得清楚,也觉得这话有理,自己的确莽撞了一点。因又走了回来,
推浴室的门推不开,仿佛心心伏在门上呜呜咽咽哭着呢。便从另一扇门绕道进去。他
那件汗衫已经从头上扯了下来,可是依旧套在颈上,像草裙舞的花圈。他向心心正色
道:“别哭了,该歇歇了。我明天回报
他们,就说你愿意再进一步,做做朋友。明后天我邀大家看电影吃饭,就算回请。
他们少爷那方面,我想绝对没有问题。”
    心心哭得越发嘹亮了,索性叫喊起来,道:“把我作弄得还不够!我——我就
是木头人,我——我也受不住了哇!”
    姚先生姚太太面面相觑。姚太太道:“也许她没有看清楚陈良栋的相貌,不放
心。”
    心心蹬脚道:“没有看清楚,倒又好了!那个人,椰子似的圆滚滚的头。头发
朝后梳,前面就是脸,头发朝前梳,后面就是脸——简直没有分别!”
    姚先生指着她骂道:“人家不靠脸子吃饭!人家再丑些,不论走到那里,一样
的有面子!你别以为你长得五官端正些,就有权利挑剔人家面长面短!你大姊枉为生
得齐整,若不是我替她从中张罗,指不定嫁到什么人家,你二姊就是个榜样!”
    心心双手抓住了门上挂衣服的铜钩子,身体全部的重量都吊在上面,只是嚎啕
痛哭。背上的藕色纱衫全汗透了,更兼在门上揉来揉去,揉得稀皱。
    姚太太扯了姚先生一把,耳语道:“看她这样子,还是为了那程惠荪。”
    姚先生咬紧了牙关,道:“你要是把她嫁了程惠荪哪!以后你再给我添女儿,
养一个我淹死一个!还是乡下人的办法顶彻底!”
    程惠荪几次拖了姚先生的熟人,一同上门来谒见,又造了无数的借口,谋与姚
家接近,都被姚先生挡住了。心心成天病奄奄的,脸色很不好看,想不到姚先生却赶
在她头里,先病倒了。中医诊断说是郁愤伤肝。
    这一天,他发热发得昏昏沉沉,一睁眼看见一个蓬头女子,穿一身大红衣裳,
坐在他床沿上。他两眼直瞪瞪望着她,耳朵里嗡嗡乱响,一阵阵的轻飘飘往上浮,差
一点昏厥了过去。
    姚太太叫道:“怎么连也不认识了?”
    他定眼一看,可不是!烫鬈的头发,多天没有梳过,蟠结在头上,像破草
席子似的。敞着衣领,大襟上钮扣也没有扣严,上面胡乱罩了一件红色绒线衫,双手
捧着脸,哭道:“爸爸!爸爸!爸爸你得替我做主!你——你若是一撒手去了,叫我
怎么好呢?”
    姚太太站在床前,听了这话,不由地生气,骂道:“多大的人了,怎么这张嘴
,一点遮拦也没有!就是我们不嫌忌讳,你也不能好端端地咒你爸爸死!”
    道:“妈,你不看我急成这个模样,你还挑我的眼儿!
    启奎外头有了人,成天不回家,他一家子一条心,齐打伙儿欺负我。我这一肚
子冤,叫我往哪儿诉去!”
    姚太太冷笑道:“原来你这个时候就记起娘家来了!我只道雀儿拣旺处飞,爬
上高枝儿去了,就把我们撇下了。”
    道:“什么高枝儿矮枝儿,反正是你们把我送到那儿去的,活活地坑死了
我!”
    姚太太道:“送你去,也要你愿意!难不成‘牛不喝水强按头’!当初的事你
自己心里有数。你但凡待你父亲有一二分好处,这会子别说他还没死,就是死了,停
在棺材板上,只怕他也会一骨碌坐了起来,挺身出去替你调停!”
    道:“叫我别咒他,这又是谁咒他了!”说着放声大哭起来,扑在姚先生
身上道:“呵!爸爸!爸爸!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可怜你这苦命的女儿,叫她往哪儿
去投奔?我的事,都是爸爸安排的,只怕爸爸九泉之下也放不下这条心!”
    姚先生听她们母女俩一递一声拌着嘴,心里只恨他太太窝囊不济事,辩不过
。待要插进嘴去,狠狠地驳两句,自己又有气没力的,实在费劲。赌气翻身朝
里睡了。
    
把头枕在他腿上,一面哭,一面唠唠叨叨诉说着,口口声声咬定姚先生当初有
过这话:她嫁到熊家去,有半点不顺心,尽管来找爸爸,一切由爸爸负责任。姚先生
被她絮聒得五中似沸,也不知有了多少时辰,好容易朦胧睡去。一觉醒来,不在
了,褥单上被她哭湿了一大块,冰凉的
,像孩子溺脏了床。问姚太太哪里去了,姚太太道:“启奎把她接回去了。”
    姚先生这一场病,幸亏身体底子结实,支撑过去了,渐渐复了原,可是精神大
不如前了。病后他发现他太太曾经陪心心和程惠荪一同去看过几次电影,而且程惠荪
还到姚家来吃过便饭。姚先生也懒得查问这笔帐了。随他们闹去。
    但是第四个女儿纤纤,还有再小一点的端端,簌簌,瑟瑟,都渐渐的长成了—
—一个比一个美。她太太肚子又大了起来,想必又是一个女孩子。亲戚们都说:“来
得好!姚先生明年五十大庆,正好凑一个八仙上寿!”可是姚先生只怕他等不及。
    他想他活不长了。
    (一九四三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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