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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ixloveone (涅磐),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桂花蒸阿小悲秋
发信站: 听涛站 (Sun Mar 12 12:32:34 2000), 转信

    桂花蒸阿小悲秋
    
“秋是一个歌,但是‘桂花蒸’的夜,像在厨里吹的箫调,白天像小孩子唱的歌,
又热又熟又清又湿。”——炎樱丁阿小手牵着儿子百顺,一层一层楼爬上来。高楼的
后阳台上望出去,城市成了旷野,苍苍的无数的红的灰的屋脊,都是些后院子,后窗
,后巷堂,连天也背过脸去了,无面目
的阴阴的一片,过了八月节还这么热,也不知它是什么心思。
    下面浮起许多声音,各样的车,拍拍打地毯,学校*R*R摇铃,工匠捶着锯着,
马达嗡嗡响,但都恍惚得很,似乎都不在上帝心上,只是耳旁风。
    
公寓中对门邻居的阿妈带着孩子们在后阳台上吃粥,天太热,粥太烫,撮尖了嘴唇
凋嗤凋嗤吹着,眉心紧皱,也不知是心疼自己的嘴唇还是心疼那雪白的粥。对门的阿
妈是个黄脸婆,半大脚,头发却是剪了的。她忙着张罗孩子们吃了早饭上学去,她耳
边挂下细细一绺子短发,湿腻腻如同墨
画在脸上的还没干。她和阿小招呼:“早呀,妹妹!”孩子们纷纷叫:“阿姨,早
!”阿小叫还一声“阿姐!”百顺也叫:“阿姨!阿哥!”
    阿小说:“今天来晚了——断命电车轧得要死,走过头了才得下来。外国人一
定揿过铃了!”对门阿妈道:“这天可是发痴,热得这样!”阿小也道:“真发痴!
都快到九月了呀!”
    刚才在三等电车上,她被挤得站立不牢,脸贴着一个高个子人的蓝布长衫,那
深蓝布因为肮脏到极点,有一种奇异的柔软,简直没有布的劲道;从那蓝布的深处一
蓬一蓬慢慢发出它内在的热气。这天气的气味也就像那袍子——而且绝对不是自己的
衣服,自己的脏又还脏得好些。
    
阿小急急用钥匙开门进去,先到电铃盒子前面一看,果然,二号的牌子掉了下来了
。主人昨天没在家吃晚饭,让她早两个钟头回去,她猜着他今天要特别的疙瘩,作为
补偿。她揭开水缸的盖,用铁匙子舀水,灌满一壶,放在煤气炉上先烧上了。战时自
来水限制,家家有这样一个缸,酱黄大
水缸上面描出淡黄龙。女人在那水里照见自己的影子,总像是古美人,可是阿小是
个都市女性,她宁可在门边绿粉墙上粘贴着的一只缺了角的小粉镜(本来是个皮包的
附属品)里面照了一照,看看头发,还不很毛。她梳辫子头,脑后的头发一小股一小
股恨恨地扭在一起,扭绞得它完全看不
见了为止,方才觉得清爽相了。额前照时新的样式做得高高的,做得紧,可以三四
天梳一梳。她在门背后取下白围裙来系上,端过凳子,踩在上面,在架子上拿咖啡,
因为她生得矮校“百顺——又往哪里跑?这点子工夫还惦记着玩!还不快触祭了上学
去!”她叱喝。她那秀丽的刮骨脸凶起
来像晚娘。
    
百顺脸团团地,细眉细眼,陪着小心,把一张板凳搬到门外,又把一只饼干筒抱了
出去,坐在筒上,凳上放了杯盘,静静等着。阿小从冰箱上的瓦钵子里拿出吃剩的半
只大面包,说:“哪!拿去!有本事一个人把它全吃了!蚕胱帕舻愀鹑恕C豢
醇模獾愦蟮男『ⅲ缘帽却笕嘶苟
啵 ?
    窗台上有一只蓝玻璃杯,她把里面插着的牙刷拿掉了,热水瓶里倒出一杯水,
递与百顺,又骂:“样样要人服侍!你一个月给我多少工钱,我服侍你?前世不知欠
了你什么债!
    还不吃了快走!”
    百顺嘴里还在咀嚼,就去拿书包。突然,他对于他穿了一夏天的泛了灰的蓝布
工人装感到十分疲倦,因此说:“姆妈,明天我好穿绒线衫了。”阿小道:“发什么
昏!这么热的天,绒线衫!”
    百顺走了她叹了口气,想着孩子的学校真是难伺候。学费加得不得了,此外这
样那样许多花头,单只做手工,红绿纸金纸买起来就吓人。窗台上,酱油瓶底下压着
他做的一个小国旗,细竹签上挑出了青天白日满地红。阿小侧着头,看了一眼,心中
只是凄凄惨惨不舒服。
    才把咖啡煮了,大银盘子端整好了,电话铃响起来。阿小拿起听筒,撇着洋腔
锐声说:“哈罗?……是的密西,请等一等。”她从来没听见过这女人的声音。又是
个新的。她去敲敲门:“主人,电话!”
    主人已经梳洗过了,穿上衣服了,那样子是很不高兴她。
    
主人脸上的肉像是没烧熟,红拉拉的带着血丝子。新留着两撇小胡须,那脸蛋便像
一种特别滋补的半孵出来的鸡蛋,已经生了一点点小黄翅。但是哥儿达先生还是不失
为一个美男子。非常慧黠的灰色眼睛,而且体态风流。他走出来接电话,先咳嗽一声
,可是喉咙里还有些混浊。他问道:“
哈罗?”然后,突然地声音变得极其微弱:“哈罗哦!”又惊又喜,销魂地,等于
说:“是你么?难道真的是你么?”他是一大早起来也能够魂飞魄散为情颠倒的。
    
然而阿小,因为这一声迷人的“哈罗哦!”听过无数遍了,她自管自走到厨房里去
。昨天“黄头发女人”请客,后来想必跟了他一起回来的,因为厨房里有两只用过的
酒杯,有一只上面腻着口红。女人不知什么时候走的?他那些女人倒是从来不过夜的
。女人去了之后他一个人到厨房里吃了
个生鸡蛋,阿小注意到洋铁垃圾桶里有个完整的鸡蛋壳,他只在上面凿一个小针眼
,一吸——阿小摇摇头,简直是野人呀!冰箱现在没有电,不应当关上的,然而他拿
了鸡蛋顺手就关严了。她一开,里面冲出一阵甜郁的恶气。她取出乳酪,鹅肝香肠,
一只鸡蛋。哥儿达除了一顿早饭在家里
吃,其余两顿总是被请出去的时候多。冰箱里面还有半碗“杂碎”炒饭,他吃剩的
,已经有一个多扎拜了。她晓得他并不是忘记了,因为他常常开冰箱打探情形的。他
不说一声“不要了,你把它吃掉罢,”她也决不去问他“还要不要了?”她晓得他的
脾气。
    主人挂上电话,检视备忘录上阿妈写下的,他不在家的时候人家打了来,留下
的号码;照样打了去,却打不通。他伸头到厨房里,曼声叫:“阿妈,难为情呀!数
目字老是弄不清楚!”竖起一只手指警戒地摇晃着。阿小两手包在围裙里,脸上露出
于红的笑容。
    
他向她孩子吃剩的面包瞟了一眼,阿小知道他起了疑心,其实这是隔壁东家娘有多
余的面包票给了她一张,她去买了来的。主人还没有做声,她先把脸飞红了。苏州娘
姨最是要强,受不了人家一点点眉高眼低的,休说责备的话了。尤其是阿小生成这一
副模样,脸一红便像是挨了个嘴巴子,
薄薄的面颊上一条条红指印,肿将起来。她整个的脸型像是被凌虐的,秀眼如同剪
开的两长条,眼中露出一个幽幽的世界,里面“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主人心中想道:“再要她这样的一个人到底也难找,用着她一天,总得把她哄得好
好的。”因此并不查问,只说:“阿妈,今天晚上预备两个人的饭。买一磅牛肉。”
阿小说:“先煨汤,再把它炸一炸?”主人点点头。阿小说:“还要点什么呢?”主
人沉吟着,一手支在门框上,一手撑腰
;他那双灰色眼睛,不做媚眼的时候便翻着白眼,大而瞪,瞪着那块吃剩的面包,
使阿小不安。他说:“珍珠米,也许?”她点头,说:“珍珠米。”每次都是同样的
菜,好在请的是不同的女人,她想。他说:“还要一样甜菜,摊两个煎饼好了。”阿
小道:“没有面粉。”他说:“就用鸡
蛋,不用面粉也行。”甜鸡蛋阿小从来没听见过这样东西,但她还是熟溜地回答:
“是的主人。”
    
她把早饭送到房里去,看见小橱上黄头发女人的照片给收起来了。今天请的想必就
是那新的女人,平常李小姐她们来他连照片也不高兴拿开。李小姐人最厚道,每次来
总给阿小一百块钱。阿小猜她是个大人家的姨太太,不过也说不准,似乎太自由了些
,而且不够好看——当然姨太太也不一
定都好看。
    阿小又接了个电话:“哈罗?……是的密西,请等一等。”
    
她敲门进去,说:“主人,电话。”主人问是谁。她说“李小姐。”主人不要听,
她便替他回掉了:“哥儿达先生她在浴间里!”阿小只有一句“哈罗”说得最漂亮,
再往下说就有点乱,而且男性女性的“他”分不大清楚。“对不起密西,也许你过一
会再打来?”那边说:“谢谢。”她答
道:“不要提。再会密西。”
    
哥儿达先生吃了早饭出去办公,临走的时候照例在房门口柔媚地叫唤一声:“再会
呀,阿妈!”只要是个女人,他都要使她们死心塌地喜欢他。阿妈也赶出来带笑答应
:“再会主人!”她进去收拾房间,走到浴室里一看,不由得咬牙切齿恨了一声。哥
儿达先生把被单枕套衬衫裤大小毛巾一
齐泡在洗澡缸里,不然不放心,怕她不当天统统洗掉它。今天又没有太阳,洗了怎
么得干?她还要出去买菜,公寓里每天只有一个钟头有自来水,浴缸被占据,就误了
放水的时间,而他每天要洗澡的。
    李小姐又打电话来。阿小说:“哥儿达先生她去办公室!”
    
李小姐改用中文追问他办公室的电话号码,阿小也改口说中文:“李小姐是吧?”
笑着,满面绯红,代表一切正经女人替这个女人难为情。“我不晓得他办公室的电话
什么号头。……他昨天没有出去。……是的,在家里吃晚饭的。……一个人吃的。今
天不知道,没听见他说……”黄头发的
女人打电话来,要把她昨天大请客问哥儿达借的杯盘刀叉差人送还给他。阿小说:
“哥儿达先生她去办公室!
    
……是的密西。我是阿妈。……我很好,谢谢你密西。”“黄头发女人”声音甜得
像扭股糖,到处放交情,阿小便也和她虚情假意的、含羞带笑,仿佛高攀不上似的。
阿小又问:“什么时候你派来阿妈?现在我去菜场,九点半回来也许。……谢谢你密
西。……不要提,再会密西。”她逼尖
了嗓子,发出一连串火炽的聒噪,外国话的世界永远是欢畅,富裕,架空的。
    
她出去买了小菜回来。“黄头发女人”的阿妈秀琴,也是她自家的小姊妹,是她托
哥儿达荐了去的,在后面拍门,叫:“阿姐!阿姐!”秀琴年纪不过二十一二,壮大
身材,披着长长的鬈发也不怕热,蓝布衫上还罩着件玉绿兔子呢短大衣。能够打扮得
像个大学女生,显然是稀有的幸运。就
连她那粉嘟嘟的大圆脸上,一双小眼睛有点红红地睁不大开(不知是不是痧眼的缘
故),好像她自己也觉得有一种鲜华,像蒙古妇女从脸上盖着的沉甸甸的五彩缨络缝
里向外界窥视。
    
阿小接过她手里报纸包的一大叠盘子,含笑问了一声:“昨天几点钟散的?”秀琴
道:“闹到两三点钟。”阿小道:“东家娘后来到我们这里来了又回去,总天亮以后
了。”秀琴道:“哦,后来还到这里来的?”阿小道:“好像来过的。”她们说到这
些事情,脸上特别带着一种天真的微笑
,好像不在说人的事情。她们那些男东家是风,到处乱跑,造成许多灰尘,女东家
则是红木上的雕花,专门收集灰尘,使她们一天到晚揩拭个不了。她们所抱怨的,却
不在这上头。
    
秀琴两手合抱在胸前,看阿小归折碗盏,嘟囔道:“我们东家娘同这里的东家倒是
天生的一对,花钱来得个会花,要用的东西一样也不舍得买。那天请客,差几把椅子
,还是问对门借的。面包不够了,临时又问人家借了一碗饭。”阿小道:“那她比我
们这一位还大方些。我们这里从来没说
什么大请过客,请起来就请一个女人,吃些什么我说给你听:一块汤牛肉,烧了汤
捞起来再煎一煎算另外一样。难末,珍珠米。客人要是第一次来的,还有一样甜菜,
第二次就没有了。……他有个李小姐,实在吃不惯,菜馆里叫了菜给他送来。李小姐
对他真是天地良心!他现在又搭上新的
了。我看他一个不及一个,越来越不在乎了。今天这一个连哥儿达的名字都说不连
牵。”秀琴道:“中国人么?”阿小点头,道:“中国人也有个几等几样……妹妹你
到房里来看看李小姐送他的生日礼,一副银碗筷,晓得他喜欢中国东西,银楼里现打
的,玻璃盒子装着,玻璃上贴着红寿字
。”秀琴看着,啧啧叹道:“总要好几千?”阿小道:“不止!不止!”
    
这时候出来一点太阳,照在房里,像纸烟的烟的迷迷的蓝。榻床上有散乱的彩绸垫
子,床头有无线电,画报杂志,床前有拖鞋,北京红蓝小地毯,宫灯式的字纸篓。大
小红木雕花几,一个套着一个。墙角挂一只京戏的鬼脸子。桌上一对锡蜡台。房间里
充塞着小趣味,有点像个上等白俄妓女
的妆阁,把中国一些枝枝叶叶衔了来筑成她的一个安乐窝。最考究的是小橱上的烟
紫玻璃酒杯,各式各样,吃各种不同的酒;齐齐整整一列酒瓶,瓶口加上了红漆蓝漆
绿漆的蛋形大木塞。
    还有浴室里整套的淡黄灰玻璃梳子,逐渐地由粗齿到细齿,七八只一排平放着
,看了使人心痒痒的难过,因为主人的头发已经开始脱落了,越是当心,越觉得那珍
贵的头发像眼睫毛似的,梳一梳就要掉的。
    
墙上用窄银框子镶着洋酒的广告,暗影里横着个红头发白身子,长大得可惊的裸体
美女,题着“一城里最好的”。和这牌子的威士忌同样是第一流。这美女一手撑在看
不见的家具上,姿势不大舒服,硬硬地支拄着一身骨骼,那是冰棒似的,上面凝冻着
冰迹她斜着身子,显出尖翘翘的圆大乳
房,夸张的细腰,股部窄窄的;赤着脚但竭力踮着脚尖仿佛踏在高跟鞋上。短而方
的“孩儿面”,一双棕色大眼睛愣愣地望着画外的人,不乐也不淫,好像小孩子穿了
新衣拍照,甚至于也没有自傲的意思;她把精致的乳房大腿蓬头发全副披挂齐整,如
同时装模特儿把店里的衣服穿给顾客看

    
她是哥儿达先生的理想,至今还未给他碰到过。碰到了,他也不过想占她一点便宜
就算了。如果太麻烦,那也就犯不着;他一来是美人迟暮,越发需要经济时间与金钱
,而且也看开了,所有的女人都差不多。他向来主张结交良家妇女,或者给半卖淫的
女人一点业余的罗曼史,也不想她们劫
富济贫,只要两不来去好了。他深知“久赌必输”,久恋必苦的道理,他在赌台上
总是看看风色,趁势捞了一点就带了走,非常知足。
    墙上挂着这照片式的画,也并不秽亵,等于展览着流线型的汽车,不买看看也
好,阿小与秀琴都避免朝它看,不愿显得她们是乡下上来的,大惊小怪。
    阿小道:“趁着有水,我有一大盆东西要洗呢,妹妹你坐一歇。——天下就有
这样痴心的女人!”她还在那里记挂李小姐,弯倒腰,一壁搓洗,一壁气喘吁吁说:
“会得喜欢他!
    
他一个男人,比十个女人还要小奸小坏。隔壁东家娘多下一张面包票,我领了一只
面包来,他还当是他的,一双眼睛瞄法瞄法。偷东西也偷不到他头上!他呀,一个礼
拜前吃剩下来一点饭还留到现在,他不说不要了,我也不动他的。‘上海这地方坏呀
!中国人连佣人都会欺负外国人!’他
要是不在上海,外国的外国人都要打仗去的,早打死了!洗我彩钦庋淮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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ǖ氖裁匆坏ド舷≡唷!?
    
秀琴半天没搭话,阿小回头看看,她倚在门上咬着指头想心思。阿小这就记起来,
秀琴的婆家那边要讨了,她母亲要领她下乡去,她不肯。便问:“你姆妈还在上海么
?”秀琴亲亲热热叫了一声“阿姐!”说道:“我烦死了在这里!”她要哭,水汪汪
的温厚红润的眼睛完全像嘴唇了。
    
阿小道:“我看你,去是要去的。不然人家说你,这么大的姑娘,一定是在上海出
了花头。”秀琴道:“姆妈也这样说呀!去是要去的,去一去我就来,乡下的日子我
过不惯!姆妈这两天起劲得很在那里买这样买那样,闹死了说贵,我说你叽咕些什么
,棉被枕头是你自己要撑场面,那些绣
花衣裳将来我在上海穿不出去的。我别的都不管,他们打的首饰里头我要一只金戒
指。这点礼数要还给我们的。你看喏,他们拿只包金的来,你看我定规朝地下一掼!
你看我做得出口伐?”
    
她的尊贵骄矜使阿小略略感到不快。阿小同她的丈夫不是“花烛”,这些年来总觉
得当初不该就那么住在一起,没经过那一番热闹。她说:“其实你将就些也罢了。不
比往年——你叫他们哪儿弄金子去?”想说两句冷话也不行,伛偻在澡盆边,热得恍
恍惚惚,口鼻之间一阵阵刺痛冒汗,头
上的汗往下直流,抬手一抹,明知天热,还是诧异着。她蹲得低低的,秀琴闻得见
她的黑拷绸衫上的汗味阵阵上升,像西瓜剖开来清新的腥气。
    秀琴又叹息。“不去是不行的了!他们的房子本来是泥地,单单把新房里装了
地板……我心里烦得要死!听说那个人好赌呀——阿姐你看我怎么好?”
    
阿小把衣服绞干了,拿到前面阳台上去晒,百顺放学回来,不敢揿铃,在后门口大
喊:“姆妈!姆妈!”拍着木栅栏久久叫唤,高楼外,正午的太阳下,苍淡的大城市
更其像旷野了。一直等阿小晾完了衣裳,到厨房里来做饭,方才听见了,开门放他进
来,嗔道:“叽哩哇啦叫点什么?等不
及似的!”
    
她留秀琴吃饭,又来了两个客,一个同乡的老妈妈,常喜欢来同阿小谈谈天,别的
时候又走不开,又不愿总是叨扰人家,自己带了一篮子冷饭,诚诚心心爬了十一层楼
上来。还有个背米兼做短工的“阿姐”,是阿小把她介绍了给楼下一家洗衣服。她看
见百顺,问道:“这就是你自己的那一
个?”阿小对孩子叱道:“喊‘阿姨’!”慢回娇眼,却又脸红红的向朋友道歉似
地说:“像个瘪三哦?”
    现在这时候,很少看得见阿小这样的热心留人吃饭的人。
    她爱面子,很高兴她今天刚巧吃的是白米饭。她忙着炒菜,老妈妈问起秀琴办
嫁妆的细节。秀琴却又微笑着,难得开口,低着粉红的脸像个新嫁娘。阿小一一代她
回答了,老妈妈也有许多意见。
    
做短工的阿姐问道:“你们楼上新搬来的一家也是新做亲的?”阿小道:“嗳。一
百五十万顶的房子,男家有钱,女家也有钱——那才阔呢!房子,家生,几十床被窝
,还有十担米,十担煤,这里的公寓房子那是放也放不下!四个佣人陪嫁,一男一女
,一个厨子,一个三轮车夫。”那四个
佣人,像丧事里纸扎的童男童女,一个一个直挺挺站在那里,一切都齐全,眼睛黑
白分明。有钱人做事是漂亮!阿小愉快起来——这样一说,把秀琴完全压倒了,连她
的忧愁苦恼也是不足道的。
    阿姐又问:“结了亲几天了?”阿小道:“总有三天了罢?”
    
老妈妈问:“新法还是老法?”阿小道:“当然新法。不过嫁妆也有,我看见他们
一抬盒一抬盒往上搬。”秀琴也问:“新娘子好看么?”阿小道:“新娘子倒没看见
。他们也不出来,上头总是静得很,一点声音都没有。”阿姐道:“从前还是他们看
房子的时候我看见的,好像蛮胖,戴眼
镜。”阿小仿佛护短似的,不悦道:“也许那不是新娘子。”
    
老妈妈捧了一碗饭靠在门框上,叹道:“还是帮外国人家,清清爽爽!”阿小道:
“阿呀!现在这个时世,倒是宁可工钱少些,中国人家,有吃有住;像我这样,名叫
三千块钱一个月,光是吃也不够!凳遣桓裕部粗魅恕O穸怨茄笊接笠怀
醋苡邪肓撑瑁蠹揖驼饷闯粤恕!卑偎
车溃骸澳仿瑁怨墙裉斐愿刹松杖狻!卑⑿“芽曜油泛峁デ靡幌拢车溃骸
岸怨缘暮茫愕蕉怨匀ィ∥裁床蝗ィ堪。课裁床蝗ィ俊卑偎衬考辛四考醒郏
豢蕹隼矗淮蠹胰白×恕0⒔愕溃骸拔壹伊礁霰袢人螅姑凰榱ǎ 贝
展デ钻堑亟幸簧骸氨袢 惫室庑
姿骸霸趺床豢醇惆欠梗坎说钩粤瞬簧伲够故钦饷匆煌耄 卑⑿∪从中奶燮鹄
矗担骸叭盟グ眨?
    不尽着他吃,一会儿又闹着要吃点心了。”又向百顺催促:“要吃趁现在,待
会随你怎么闹也没有了。”
    
老妈妈问百顺:“吃了饭不上学堂么?”阿小道:“今天礼拜六。”回过头来一把
抓住百顺:“礼拜六,一钻就看不见你的人了?你好好坐在这里读两个钟头书再去玩
。”百顺坐在饼干筒上,书摊在凳上,摇摆着身体,唱道:“我要身体好,身体好!
爸爸妈妈叫我好宝宝,好宝宝!”读不
了两句便问:“姆妈,读两个钟头我好去玩了?姆妈,现在几点啊?”
    
阿小只是不理。秀琴笑道:“百顺一条喉咙真好听,阿姐你不送他去学说书,赚大
钱?”阿小怔了一怔,红了脸,淡淡笑了一声道:“他不行罢?小学毕业还早呢。虽
然他不学好,我总想他读书上进呀!”秀琴道:“几年级了?”阿小道:“才三年级
。留班呀!难为情哦!”她看看百顺,
心头涌起寡妇的悲哀。她虽然有男人,也赛过没有,全靠自己的。
    
百顺被她睃那一眼,却害怕起来,加紧速度摇摆唱念:“我要身体好,身体好……
”老妈妈道:“这天真奇怪,就不是闰月,平常九月里也该渐渐冷了。”百顺忽然想
起,抬头笑道:“姆妈,天冷的时候我要买个嘴套子,先生说嘴套子好,不会伤风!
”阿小突然一阵气往上冲,骂道:“亏
你还有脸先生先生的!留了班还高高兴兴!你高兴!你高兴!”
    在他身上拍打了两下,百顺哭起来,老妈妈连忙拉劝道:“算了算了,这下子
工夫打了他两回了。”
    阿小替百顺擤擤鼻涕,喝道:“好了,不许哭了,快点读!”
    百顺抽抽噎噎小声念书,忽然欢叫起来:“姆妈,阿爸来了!”
    阿爸来了姆妈总是高兴的,连他也沾光。客人们也知道,阿小的男人做裁缝,
宿在店里,夫妻难得见面,极恩爱的。大家打个招呼,寒暄几句,各各告辞了。阿小
送到后门口,说:“来白相!”百顺也跟在后面说:“阿姨来白相呵!”
    
阿小的男人抱着白布大包袱,穿一身高领旧绸长衫。阿小给他端了把椅子坐着,太
阳渐渐晒上身来,他依旧翘着腿抱着膝盖坐定在那里。下午的大太阳贴在光亮的,闪
着钢锅铁灶白瓷砖的厨房里像一块滚烫的烙饼。厨房又小,没地方可躲。阿小支起架
子来熨衣裳,更是热烘烘的。她给男人
斟了一杯茶;她从来不偷茶的,男人来的时候是例外。男人双手捧着茶慢慢呷着,
带一点微笑听她一面熨衣裳一面告诉他许多话。他脸色黄黄的,额发眉眼都生得紧黑
机智,脸的下半部却不知为什么坍了下来;刨牙,像一只手似地往下伸着,把嘴也坠
下去了。
    
她细细告诉他关于秀琴的婚事,没有金戒指不嫁,许多排常他时而答应一声“唔,
”狡猾的黑眼睛望着茶,那微笑是很明白的,很同情的,使她伤心;那同情又使她生
气,仿佛全是她的事——结婚不结婚本来对于男人是没什么影响的。同时她又觉得无
味,孩子都这么大了,还去想那些。男
人不养活她,就是明媒正娶一样也可以不养活她。谁叫她生了劳碌命。他挣的钱只
够自己用,有时候还问她要钱去入会。
    
男人旋过身去课子,指着教科书上的字考问百顺。阿小想起来,说:“我姆妈有封
信来,有两句文话我不大懂。”“吴县县政府”的信封,“丁阿小女仕玉展”,左角
还写着“呈祥”字样。男人看信,解释给她听:信通知。母在乡。一切智悉。近想女
在沪。贵体康安。诸事迪吉。目下。女
说。到十月。要下来。千吉。交女带点三日头药。下来。望你。收信。千定不可失
误。者。乡下。近日。十分安乐。望女。不必远念。者再吾母。交女。一件。绒线衫
。千定带下。不要望纪。
    倘有。不下来。速寄。有便之人。不可失约。余言不情。特此面谈可也。
    九月十四日母王玉珍寄”
    
乡下来的信从来没有提到过她的男人,阿小时常叫百顺代她写信回去,那边信上也
从来不记挂百顺。念完了信,阿小和她男人都有点寂寥之感。男人默坐着,忽然为他
自己辩护似地,说起他的事业:“除了做衣裳,我现在也做点皮货生意。目前的时世
,不活络一点不行的。”他打开包袱,
抖开两件皮大衣给她过目,又把个皮统子兜底掏出来,说:“所以海獭这样东西…
…”叙述海獭的生活习惯,原是说给百顺听。百顺撒娇撒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
书本,偎在阿小身边,一只手伸到她衣服里找寻口袋,哼哼唧唧,纠缠不休。阿小非
常注意地听她丈夫说话,听得出神:“
唔……唔……哦哦……噢……嗳……”男人下了结论:“所以海里的东西真是奇怪
。”
    
阿小一时没有适当的对答,想了一想,道:“现在小菜场上乌贼很多了。”男人道
:“唔。乌贼鱼这东西也非常奇怪。你没看见过大的乌贼,比人还大,一身都是脚爪
,就像蜘蛛……”阿小皱起面皮,道:“真的么!吓死人了。”向百顺道:“呜哩呜
哩吵点什么!凳裁矗√患……
发痴了!我哪里来五块钱给你!”然而她随即摸出钱来给了他。
    熨完了衣裳,阿小调了面粉摊煎饼,她和百顺名下的户口粉,户口糖。男人也
有点觉得无功受禄,背着手在她四面转来转去,没话找话说。父子两个趁热先吃了,
她还继续摊着。
    太阳黄烘烘照在三人脸上,后阳台的破竹帘子上飞来一只蝉,不知它怎么夏天
过了还活着,趁热大叫:“抓!抓!抓!”
    响亮快乐地。
    
主人回来了,经过厨房门口,探头进来柔声唤:“哈罗,阿妈!”她男人早躲到阳
台上去了,负手看风景。主人花三千块钱雇了个人,恨不得他一回来她就驯鸽似地在
他头上乱飞乱啄,因此接二连三不断地揿铃,忙得她团团转。她在冰箱里取冰,她男
人立在她身后,低声说:“今天晚上我
来。”阿小嫌烦似地说:“热死了!”她和百顺住的那个亭子间实在像个蒸笼。—
—但她忽然又觉得他站在她背后,很伶仃似的;他是不惯求人的——至于对她他从来
没有求告过。……她面对着冰箱银灰色的肋骨,冰箱的构造她不懂,等于人体内脏的
一张爱克斯光照片,可是这冰箱的心是
在突突跳着,而里面喷出的一阵阵寒浪熏得她鼻子里发酸,要出眼泪了。她并不回
头,只补上一句:“百顺还是让他在对过过夜好了。他们阿妈同小孩子都住在这里的
。”男人说:“唔。”
    她送冰进房出来,男人已经去了。她下楼去拎了两桶水上来,打发主人洗了澡
。门铃响,那新的女人如约来了。阿小猜是个舞女。她问道:“外国人在家么?”一
路扭进房去。
    脑后一大圈鬈发撅出来老远,电烫得枯黄虬结,与其他部分的黑发颜色也不同
,像个皮围脖子,死兽的毛皮,也说不上来这东西是死的是活的,一颤一颤,走一步
它在后面跳一跳。
    
阿小把鸡尾酒和饼干送进去。李小姐又来了电话。阿小回说主人不在家。李小姐这
次忍不住有嗔怪的意思,质问道:“我早上打电话来你有没有告诉他?”阿小也生气
了——从来还没有谁对于她的职业道德发生疑问,她淡淡地笑道:“我告诉他的呀!
不晓得他可是忘记了呢!怎么,他后来
没有打得来么?”李小姐顿了一顿,道:“没有呀,”声音非常轻微。阿小心想:
谁叫你找上来的,给个佣人刻薄两句!但是她体念到李小姐每次给的一百块钱,就又
婉媚地替哥儿达解释,随李小姐相信不相信,总之不使她太下不来台:“今天他本来
起晚了,来不及地赶了出去,后来在行
李间,恐怕又是忙,又是人多,打电话也不方便……”李小姐“唔,唔,”地答应
着,却仿佛在那边哭泣着了。阿小道:“那么,等他回来了我再告诉他一声。”李小
姐仿佛离得很远很远地,隐隐地道:“你也不要同他说了……”可是随即又转了口:
“过天我有空再打来罢。”她仿佛连这
阿妈都舍不得撒手似的,竟和她攀谈起来。
    
她上次留心到,哥儿达的床套子略有点破了,他一个独身汉,诸事没人照管,她意
思要替他制一床新的。阿小这时候也有点嫌这李小姐婆婆妈妈讨厌,又要替主人争面
子,便道:“他早说了要做新的,因为这张床是顶房子时候顶来的,也不大合意,一
直想重买一只大些的;如果就这只床上
做了套子,尺寸又不对了。现在我替他连连,也看不出来了。”她对哥儿达突然有
一种母性的卫护,坚决而厉害。
    
正说着,哥儿达伸头出来探问,阿小忙向李小姐道:“听电梯响不晓得是不是他回
来了呢!”一面按住听筒轻声告诉哥儿达。哥儿达皱了皱眉,走出来了,却向里指指
,叫阿小进去把酒杯茶点收出来。他接过听筒,且不坐下来,只望墙上一靠,叉着腰
,戒备地问道:“哈罗?……是的,这
两天忙。
    
……不要发痴!哪有的事?”那边并没有炸起来,连抽搭抽搭的哭声也一口气吸了
进去听不见了。他便消闲下来,重又低声笑道:“不要发痴了……你好么?”正好呢
喃耳语着,万一房里那一个在那里注意听。“你那股票我已经托他买了。看你的运气
!这一向头痛毛病没有发么?睡得还好
?”他向电话里“嘘!嘘!”吹口气,使那边耳朵里一阵奇痒。也许他从前常在她
耳根下吹口气作耍的,两人都像是旧梦重温,格格地笑起来。他又道:“那么,几时
可以看见你呢?”说到幽会,是言归正传,他马上声音硬化起来,丁是丁,卯是卯的

    “星期五怎么样?……这样好不好,先到我这里来再决定。”如果先到他这里
来,一定就是决定不出去了,在家吃晚饭。他一只手整理着卷曲的电话线,一壁俯身
去看桌上一本备忘簿上阿妈写下来的,记错了的电话号码——她总是把9字写反过来

    是谁打了来的呢?不会是……但这阿妈真是恼人!他粗声回答电话里:“……
不,今天我要出去。我现在不过回来换件衣服就要走的。……”然而他又软了下来,
电话上谈到后来应当是余音袅袅的。他道:“所以……那么,一直要到星期五!”
    微喟着。叮咛着:“当心你自己。拜拜,甜的!”末了一句仿佛轻轻的一吻。
    阿小进去收拾阳台上一张藤桌上的杯盏,女人便倚着铁栏杆。对于这年轻的舞
女,这一切都是新鲜浪漫的罢?傍晚的城中起了一层白雾,雾里的黄包车紫阴阴地远
远来了,特别地慢,慢慢过去一辆;车灯,脚踏车的铃声,都收敛了,异常轻微,仿
佛上海也是个紫禁城。
    
楼下的阳台伸出一角来像轮船头上。楼下的一个少爷坐在外面乘凉,一只脚蹬着栏
干,椅子向后斜,一晃一晃,而不跌倒,手里捏一份小报,虽然早已看不见了。天黑
了下来;地下吃了一地的柿子菱角。阿小恨不得替他扫扫掉——上上下下都是清森的
夜晚,如同深海底。黑暗的阳台便是载
着微明的百宝箱的沉船。阿小心里很静也很快乐。
    她去烧菜,油锅拍辣辣爆炸,她忙得像个受惊的鸟,扑来扑去。先把一张可以
折叠的旧式大菜台搬进房去,铺上台布,汤与肉先送进去,再做甜菜。甜鸡蛋到底不
像话,她一心软,给他添上点户口面粉,她自己的,做了鸡蛋饼。
    她和百顺吃的是菜汤面疙瘩,一锅淡绿的粘糊,嘟嘟煮着,面上起一点肥胖的
颤抖。百顺先吃完了,走到后阳台上,一个人自言自语:“月亮小来!星少来!”
    阿小诧异道:“瞎说点什么?”笑起来了,“什么‘月亮小来,星少来’?发
痴滴搭!”
    她进去收拾碗盏,主人告诉她:“待会儿我们要出去。你等我们走了,替我铺
了床再走。”阿小答应着,不禁罕异起来——这女人倒还有两手,他仿佛打算在她身
上多花几个钱似的!
    她想等临走的时候再把百顺交给对过的阿妈,太早了怕他们嫌烦。烧开了两壶
水,为百顺擦脸洗脚,她自己也洗脚,洗脖颈。电话铃响,她去接:“哈罗?”那边
半天没有声音。
    她猜是个中国人打错了的,越发仿着个西洋悍妇的口吻,火高三丈锐叫一声“
哈罗?”那边怯怯地说:“喂?阿妈还在吗?”
    原来是她男人,已经等了她半天了。“十点钟了,”他说。
    
阿小听听主人房里还是鸦雀无声。百顺坐在饼干筒上盹着了。下起雨来了,竹帘子
上淅沥淅沥,仿佛是竹竿梦见了它们自己从前的叶子。她想:“这样子倒好,有了个
借口。”她喊醒了百顺,领他走到隔壁去,向对过阿妈解释:“下雨,不带他回去了
,小人怕他滑跌跤,又喜欢伤风,跟着
阿姨睡一晚罢!”回到这边来,主人还是没有动静,她火冒起来,敲门没人理,把
门轻轻推开一线,屋里漆黑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双双出去了。阿小忍着气,替他铺
了床。她自己收拾回家,拿了钥匙网袋雨伞,短大衣舍不得淋湿,反折着挽在手里,
开后门下楼去。
    雨越下越大。天忽然回过脸来,漆黑的大脸,尘世上的一切都惊惶遁逃,黑暗
里拼铃碰隆,雷电急走。痛楚的青,白,紫,一亮一亮,照进小厨房,玻璃窗被逼得
往里凹进去。
    
阿小横了心走过两条马路,还是不得不退回来,一步拖一步走上楼来,摸到门上的
锁,开了门,用网袋包着手开了电灯,头上身上黑水淋漓。她把鞋袜都脱了,白缎鞋
上绣的红花落了色,红了一鞋帮。她挤掉了水,把那双鞋挂在窗户钮上晾着。光着脚
踏在砖地上,她觉得她是把手按在心上
,而她的心冰冷的像石板。厨房内外没有一个人,哭出声来也不要紧。
    她为她自己突如其来的癫狂的自由所惊吓,心里模糊地觉得不行,不行!不能
一个人在这里,快把百顺领回来罢。
    她走到隔壁去,幸喜后门口还没上闩,厨房里还点着灯。她一直走进去,拍拍
玻璃窗,哑着喉咙叫:“阿姐!开开门!”对过阿妈道:“咦?你还没回去么?”阿
小带笑道:“不好走呀!
    雨太大,现在这断命路又没有灯!马路上全是些坑,坑里全是水——真要命!
想想还是在这里过夜罢。我那瘪三困了没有?还是让他跟我睡去罢。”
    对过阿妈道:“你有被头在这里么?”阿小道:“有的有的。”
    她把棉被铺在大菜台上,下面垫了报纸,熄了灯,与百顺将就睡下。厨房里紧
小的团圆暖热里生出两只苍蝇来,在头上嗡嗡飞鸣。雨还是哗哗大下。忽地一个闪电
,碧亮的电光里又出了一个蜘蛛,爬在白洋瓷盆上。
    
楼上的新夫妇吵起嘴来了,訇訇响,也不知是蹬脚,还是人被推操着跌到橱柜或是
玻璃窗上。女人带着哭声哩哩罗罗讲话,仿佛是扬州话的“你打我!愦蛭遥……
你打死我啊!”阿小在枕上倾听,心里想:“一百五十万顶了房子来打架!才结婚了
三天,没有打架的道理呀!鞘桥
瞬还婢亍彼手辛氲叫闱俚钠偶乙丫路坷锾乇鹱吧系匕澹闱偈撇
荒懿患蘖恕?
    
楼上闹闹停停,又闹起来。这一次的轰轰之声,一定是女人在那里开玻璃门,像是
要跳楼,被男人拖住了。女人也不数落了,只是放声嚎哭。哭声渐低,户外的风雨却
潮水似地高起来,呜呜叫嚣,然后又是死寂中的一阵哭闹,再接着一阵风声雨声,各
不相犯,像舞台上太显明地加上去的音
响效果。
    
阿小拖过绒线衫来替百顺盖盖好,想起从前同百顺同男人一起去看电影,电影里一
个女人,不知怎么把窗户一推,就跨了出去;是大风雨的街头,她歪歪斜斜在雨里奔
波,无论她跑到哪里,头上总有一盆水对准了她浇下来。阿小苦恼地翻了个身,在枕
头那边,雨还是哗哗下,一盆水对准了
她浇下来。她在雨中睡着了。
    
将近午夜的时候,哥儿达带了女人回来,到厨房里来取冰水。电灯一开,正照在大
菜台上,百顺睡梦里唔唔呻吟,阿小醒了,只做没醒。她只穿了件汗衫背心,条纹布
短裤,侧身向里,瘦小得像青蛙的手与腿压在百顺身上,头上的两只苍蝇,叮叮地朝
电灯泡上撞。哥儿达朝她看了一眼。这
阿妈白天非常俏丽有风韵的,卸了装却不行。他心中很觉安慰,因为他本来绝对没
有沾惹她的意思;同个底下人兜搭,使她不守本分,是最不智的事。何况现在特殊情
形,好的佣人真难得,而女人要多少有多少。
    哥儿达捧了一玻璃盆的冰进去。女人在房里呵呵笑着,她喝下的许多酒在人里
面晃荡晃荡,她透明透亮地成了个酒瓶,香水瓶,躺在一个盒子的淡绿碎鬈纸条里的
贵重的礼物。门一关,笑声听不见了,强烈的酒气与香水香却久久不散。厨下的灯灭
了,苍蝇又没头没脑扑上脸来。
    
雨仿佛已经停了好一会。街上有人慢悠悠叫卖食物,四个字一句,不知道卖点什么
,只听得出极长极长的忧伤。一群酒醉的男女唱着外国歌,一路滑跌,嘻嘻哈哈走过
去了;沉沉的夜的重压下,他们的歌是一种顶撞,轻薄,薄弱的,一下子就没有了。
小贩的歌,却唱彻了一条街,一世界的
烦忧都挑在他担子上。
    第二天,阿小向开电梯的打听楼上新娘子为什么半夜三更寻死觅活大闹。开电
梯的诧异道:“哦?有这事么?今天他们请客,请女家的人,还找了我去帮忙哩。”
还是照样地请了客。
    阿小到阳台上晾衣服,看见楼下少爷昨晚乘凉的一把椅子还放在外面。天气骤
冷,灰色的天,街道两旁,阴翠的树,静静的一棵一棵,电线杆一样,没有一点胡思
乱想。每一株树下团团围着一小摊绿色的落叶,乍一看如同倒影。
    乘凉仿佛是隔年的事了。那把棕漆椅子,没放平,吱格吱格在风中摇,就像有
个标准中国人坐在上头。地下一地的菱角花生壳,柿子核与皮。一张小报,风卷到阴
沟边,在水门汀栏杆上吸得牢牢地。阿小向楼下只一瞥,漠然想道:天下就有这么些
人会作脏!好在不是在她的范围内。
    (一九四四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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