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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heilong (梦想与光荣),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金锁记-1
发信站: 听涛站 (Sun Aug 20 15:38:46 2000), 转信


          金 锁 记 

          ·张爱玲·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 
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 
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 
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 
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 
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月光照到姜公馆新娶的三奶奶的陪嫁丫鬟凤箫的枕边。 
凤箫睁眼看了一看,只见自己一只青白色的手搁在半旧高丽 
棉的被面上,心中便道:“是月亮光么?”凤箫打地铺睡在 
窗户底下。那两年正忙着换朝代,姜公馆避兵到上海来,屋 
子不够住的,因此这一间下房里横七竖八睡满了底下人。 

  凤箫恍惚听见大床背后有人。 


  小双脱下了鞋,赤脚从凤箫身上跨过去,走到窗户跟前 
,笑道:“你也起来看看月亮。”凤箫一骨碌爬起身来,低 
声问道:“我早就想问你了,你们二奶奶……”小双弯腰拾 
起那件小袄来替她披上了,道:“仔细招了凉。”凤箫一面 
扣钮子,一面笑道:“不行,你得告诉我!”小双笑道:“ 
是我说话不留神,闯了祸!”凤箫道:“咱们这都是自家人 
了,干吗这么见外呀?”小双道:“告诉你,你可别告诉你 
们小姐去!咱们二奶奶家里是开麻油店的。”凤箫哟了一声 
道:“开麻油店!打哪儿想起的?像你们大奶奶,也是公侯 
人家的小姐,我们那一位虽比不上大奶奶,也还不是低三下 
四的人——”小双道:“这里头自然有个缘故。咱们二爷你 
也见过了,是个残废。做官人家的女儿谁肯给他?老太太没 
奈何,打算替二爷置一房姨奶奶,做媒的给找了这曹家的, 
是七月里生的,就叫七巧。”凤箫道:“哦,是姨奶奶。” 
小双道:“原是做姨奶奶的,后来老太太想着,既然不打算 
替二爷另娶了,二房里没个当家的媳妇,也不是事,索性聘 
了来做正头奶奶,好教她死心塌地服侍二爷。”凤箫把手扶 
着窗台,沉吟道:“怪道呢!我虽是初来,也瞧料了两三分 
。”小双道:“龙生龙,凤生凤,这话是有的。你还没听见 
她的谈吐呢!当着姑娘们,一点忌讳也没有。亏得我们家一 
向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姑娘们什么都不懂。饶是不懂,还 
臊得没处躲!”凤箫扑嗤一笑道:“真的?她这些村话,又 
是从哪儿听来的?就连我们丫头——”小双抱着胳膊道:“ 
麻油店的活招牌,站惯了柜台,见多识广的,我们拿什么去 
比人家?”凤箫道:“你是她陪嫁来的么?”小双冷笑说: 
“她也配!我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人,二爷成天的吃药,行动 
都离不了人,屋里几个丫头不够使,把我拨了过去。怎么着 
?你冷哪?”凤箫摇摇头。小双道:“瞧你缩着脖子这娇模 
样儿!”一语未完,凤箫打了个喷嚏,小双忙推她道:“睡 
罢!睡罢!快焐一焐。”凤箫跪了下来脱袄子,笑道:“又 
不是冬天,哪儿就至于冻着了?”小双道:“你别瞧这窗户 
关着,窗户眼儿里吱溜溜的钻风。”两人各自睡下。凤箫悄 
悄地问道:“过来了也有四五年了罢?”小双道:“谁?” 
凤箫道:“还有谁?”小双道:“哦,她,可不是有五年了 
。”凤箫道:“也生男育女的——倒没闹出什么话柄儿?” 
小双道:“还说呢!话柄儿就多了!前年老太太领着合家上 
下到普陀山进香去,她做月子没去,留着她看家。舅爷脚步 
儿走得勤了些,就丢了一票东西。”凤箫失惊道:“也没查 
出个究竟来?”小双道:“问得出什么好的来?大家面子上 
下不去!那些首饰左不过将来是归大爷二爷三爷的。大爷大 
奶奶碍着二爷,没好说什么。三爷自己在外头流水似的花钱 
。欠了公帐上不少,也说不响嘴。” 

  她们俩隔着丈来远交谈。虽是极力地压低了喉咙,依旧 
有一句半句声音大了些,惊醒了大床上睡着的赵嬷嬷,赵嬷 
嬷唤道:“小双。”小双不敢答应。赵嬷嬷道:“小双,你 
再混说,让人家听见了,明儿仔细揭你的皮!”小双还是不 
做声。赵嬷嬷又道:“你别以为还是从前住的深堂大院哪, 
由得你疯疯颠颠!这儿可是挤鼻子挤眼睛的,什么事瞒得了 
人?趁早别讨打!”屋里顿时鸦雀无声。 嬷嬷害眼,枕头 
里塞着菊花叶子,据说是使人眼目清凉的。她欠起头来按了 
一按髻上横绾的银簪,略一转侧,菊叶便沙沙作响。 嬷嬷 
翻了了身,吱吱格格牵动了全身的骨节,她唉了一声道:“ 
你们懂得什么!”小双与凤箫依旧不敢接嘴。久久没有人开 
口,也就一个个的朦胧睡去了。天就快亮了。那扁扁的下弦 
月,低一点,低一点,大一点,像赤金的脸盆,沉了下去。 
天是森冷的蟹壳青,天底下黑粜什么了不得的心事,要抽这 
个解闷儿?” 

  玳珍兰仙手挽手一同上楼,各人后面跟着贴身丫鬟,来 
到老太太卧室隔壁的一间小小的起坐间里。老太太的丫头榴 
喜迎了出来,低声道:“还没醒呢。”玳珍抬头望了望挂钟 
,笑道:“今儿老太太也晚了。”榴喜道:“前两天说是马 
路上人声太杂,睡不稳。这现在想是惯了,今儿补足了一觉 
。” 


  紫榆百龄小圆桌上铺着红毡条,二小姐姜云泽一边坐着 
,正拿着小钳子磕核桃呢,因丢下了站起来相见。玳珍把手 
搭在云泽肩上,笑道:“还是云妹妹孝心,老太太昨儿一时 
高兴,叫做糖核桃,你就记住了。”兰仙玳珍便围着桌子坐 
下了,帮着剥核桃衣子。云泽手酸了,放下了钳子,兰仙接 
了过来。玳珍道:“当心你那水葱似的指甲,养得这么长了 
,断了怪可惜的!”云泽道:“叫人去拿金指甲套子去。” 
兰仙笑道:“有这些麻烦的,倒不如叫他们拿到厨房里去剥 
了!” 

  众人低声说笑着,榴喜打起帘子,报道:“二奶奶来了 
。”兰仙云泽起身让坐,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只手撑着门 
,一只手撑了腰,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条雪青洋绉手帕,身 
上穿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香滚,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裤子,瘦 
骨脸儿,朱口细牙,三角眼,小山眉,四下里一看,笑道: 
“人都齐了。今儿想必我又晚了!怎怪我不迟到——摸着黑 
梳的头!谁教我的窗户冲着后院子呢?单单就派了那么间房 
给我,横竖我们那位眼看是活不长的,我们净等着做孤儿寡 
妇了——不欺负我们,欺负谁?”玳珍淡淡的并不接口,兰 
仙笑道:“二嫂住惯了北京的屋子,怪不得嫌这儿 锩频没 
。”云泽道:“大哥当初找房子的时候,原该找个宽敞些的 
,不过上海像这样的,只怕也算敞亮的了。”兰仙道:“可 
不是!家里人实在多,挤是挤了点——”七巧挽起袖口,把 
手帕子掖在翡翠镯子里,瞟了兰仙一眼,笑道:“三妹妹原 
来也嫌人太多了。连我们都嫌人多,像你们没满月的自然更 
嫌人多了!”兰仙听了这话,还没有怎么,玳珍先红了脸, 
道:“玩是玩,笑是笑,也得有个分寸,三妹妹新来乍到的 
,你让她想着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七巧扯起手绢子的一 
角遮住了嘴唇道:“知道你们都是清门净户的小姐,你倒跟 
我换一换试试,只怕你一晚上也过不惯。”玳珍啐道:“不 
跟你说了,越说你越上头上脸的。”七巧索性上前拉住玳珍 
的袖子道:“我可以赌得咒——这三年里头我可以赌得咒! 
你敢赌么?”玳珍也撑不住噗嗤一笑,咕哝了一句道:“怎 
么你孩子也有了两个?”七巧道:“真的,连我也不知道这 
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越想越不明白!”玳珍摇手道:“够 
了,够了,少说两句罢。就算你拿三妹妹当自己人,没什么 
避讳,现放着云妹妹在这儿呢,待会儿老太太跟着一告诉, 
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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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是一种罪, 沉默是一种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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