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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type (乌油油头发),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十八春(张爱玲)一
发信站: 听涛站 (Sat Aug 21 00:19:21 1999), 转信

  
                               一

    他和曼桢认识,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算起来倒已经有十八年了--真吓人一跳,马上

使他连带地觉得自己老了许多。日子过得真快--尤其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

是指缝间的事。可是对于年青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他和曼桢从认识到分手,

不过几年的工夫,这几年里面却经过这么许多事情,仿佛把生老病死一切的哀乐都经历到

了。

    曼桢曾经问过他,他是什么时候起开始喜欢她的。他当然回答说:"第一次看见你的时

候。"说那个话的时候是在那样的一种心醉的情形下,简直什么都可以相信,自己当然绝对

相信那不是谎话。其实,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第一次看见她的,根本就记不清楚了。

    是叔惠先认识她的。叔惠是他最要好的同学,他们俩同是学工程的,叔惠先毕了业出

来就事,等他毕了业,叔惠又把他介绍到同一个厂里来实习。曼桢也在这爿厂里做事,她

的写字台就在叔惠隔壁,世钧好几次跑去找叔惠,总该看见她的,可是并没有印象。大概

也是因为他那时候刚离开学校不久,见到女人总有点拘束,觉得不便多看。


    他在厂里做实习工程师,整天在机器间里跟工人一同工作,才做熟了,就又被调到另

一个部门去了。那生活是很苦,但是那经验却是花钱也买不到的。薪水是少到极点,好在

他家里也不靠他养家。他的家不在上海,他就住在叔惠家里。

    他这还是第一次在外面过阴历年。过去他对他对于过年这件事并没有多少好感,因为

每到过年的时候,家里例必有一些不痛快的事情。家里等着父亲回来祭祖宗吃团圆饭,小

公馆里偏偏故意地扣留不放。母亲平常对于这些本来不大计较的,大年除夕这一天却是例

外。她说"一家人总得像个人家",做主人的看在祖宗份上,也应当准时回家,主持一切。

    事实上是那边也照样有祭祖这一个节目,因为父亲这一个姨太太跟了他年份也不少了

,生男育女,人丁比这边还要兴旺些。父亲是长年驻跸在那边的。难得回家一次,母亲也

客客气气的。惟有到了过年过节的时候,大约也因为这种时候她不免有一种身世之感,她



常忍不住要和他吵闹。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也还是哭哭啼啼的。每年是这个情形,世钧从

小看到现在。今年倒好,不在家里过年,少掉许多烦恼。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到了急景凋年的时候,许多人家提早吃年夜饭,到处听见那疏

疏落落的爆竹声,一种莫名的哀愁便压迫着他的心。

    除夕那一天,世钧在叔惠家里吃过年夜饭,就请叔惠出去看电影,连看了两场--那一

天午夜也有一场电影。在除夕的午夜看那样一出戏,仿佛有一种特殊的情味似的,热闹之

中稍带一点凄凉。

    他们厂里只放三天假,他们中午常去吃饭的那个小馆子却要过了年初五才开门。初四

那天他们一同去吃饭,扑了个空。只得又往回走,街上满地都是掼炮的小红纸屑。走过一

家饭铺子,倒是开着门,叔惠道:"就在这儿吃了吧。"这地方大概也要等到接过财神方才

正式营业,今天还是半开门性质,上着一半排门,走进去黑洞洞的。新年里面,也没有什

么生意,一进门的一张桌子,却有一个少女朝外坐着,穿着件淡灰色的旧羊皮大衣,她面

前只有一副杯箸,饭菜还没有拿上来,她仿佛等得很无聊似的,手上戴着红绒线手套,便

顺着手指缓缓地往下抹着,一直抹到手丫里,两支手指夹住一只,只管轮流地抹着。叔惠

一看见她便咦了一声道:"顾小姐,你也在这儿!"说着,就预备坐到她桌子旁去,一回头

看见世钧仿佛有点踌躇不前的样子,便道:"都是同事,见过的吧?这是沈世钧,这是顾

曼桢。"她是圆圆的脸椭圆中见方--也不是方,只是有轮廓就是了。蓬松的头发,很随便

地披在肩上。世钧判断一个女人的容貌以及体态衣着,本来是没有分析性的,他只是笼统

地觉得她很好。她把两只手

抄在大衣袋里,微笑着向他点了个头。当下他和叔惠拖开长凳坐下,那朱漆长凳上面腻着

一层黑油,世钧本来在机器间里弄得浑身稀脏的,他当然无所谓,叔惠却是西装笔挺,坐

下之前不由得向那张长凳多看了两眼。



    这时候那跑堂的也过来了,手指缝里夹着两只茶杯,放在桌上。叔惠看在眼里,又连连

皱眉,道:"这地方不行,实在太脏了!"跑堂的给他们斟上两杯茶,他们每人叫了一客客

饭。叔惠忽然想起来,又道:"喂,给拿两张纸来擦擦筷子!"



    那跑堂的已经去远了,没有听见。曼桢便道:"就在茶杯里涮一涮吧,这茶我想你们也

不见得要吃的。"说着,就把他面前那双筷子取过来,在茶杯里面洗了一洗,拿起来甩了

甩,把水洒干了,然后替他架在茶杯上面,顺手又把世钧那双筷子也拿了过来,世钧忙欠身

笑道:我自己来,我自己来!也不朝人看着,只是含着微笑。世钧把筷子接了过来,依旧搁

在桌上。搁下之后,忽然一个转念,桌上这样油腻腻的,这一搁下,这双筷子算是白洗了,

我这样子好像满不在乎似的,人家给我洗筷子倒仿佛是多事了,反而使她自己觉得她是殷勤

过分了。他这样一想,赶紧就又把筷子拿起来,也学她的样子端端正正架在茶杯上面,而且

很小心地把两支筷子头比齐了。其实筷子要是沾脏了也已经脏了,这不是掩人耳目的事么?

他无缘无故地竟觉得有些难为情起来,因此搭讪着把汤匙也在茶杯里淘了一淘。这时候堂倌

正在上菜,有一碗蛤蜊汤,世钧舀了一匙子喝着,便笑道:"过年吃蛤蜊,大概也算是一个

好口彩--算是元宝。"叔惠道:蛤蜊也是元宝,芋艿也是元宝,饺子蛋饺都是元宝,连青果

同茶叶蛋都算是元宝--我说我们中国人真是财迷心窍,眼睛里看出来,什么东西都像元宝。


曼桢笑道:

的,北方人管它叫'钱串子'。也算是想钱想疯了!"世钧笑道:"顾小姐是北方人?"曼桢笑

着摇摇头,道:"我母亲是北方人。"世钧道:"那你也是半个北方人了。"叔惠道:"我们常

去的那个小馆子倒是个北方馆子,就在对过那边,你去过没有?倒还不错。"曼桢道:"我没

去过。"叔惠道:"明天我们一块儿去。



    这地方实在不行。太脏了!"



    从这一天起,他们总是三个人在一起吃饭;三个人吃客饭,凑起来有三菜一汤,吃起来

也不那么单调。大家熟到一个地步,站在街上吃烘山芋当一餐的时候也有。不过熟虽熟,他

们的谈话也只限于叔惠和曼桢两人谈些办公室里的事情。



    叔惠和她的交谊仿佛也是只限于办公时间内。出了办公室,叔惠不但没有去找过她,连
提都不大提起她的名字。有一次,他和世钧谈起厂里的人事纠纷,世钧道:"你还算运气

的,至少你们房间里两个人还合得来。"叔惠只是不介意地"唔"了一声,说:"曼桢这个人不

错。很直爽的。"世钧也没有再往下说,不然,倒好像是他对曼桢发生了兴趣似的,待会儿

倒给叔惠俏皮两句。



    还有一次,叔惠在闲谈中忽然说起:"曼桢今天跟我讲到你。"世钧倒呆了一呆,过了一

会方才笑道:"讲我什么呢?"



    叔惠笑道:"她说怎么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只有我一个人说话的份儿。我告诉


她,人家都说我欺负你,连我自己母亲都替你打抱不平。其实那不过是个性关系,你刚巧是
那种唱滑稽的充下手的人材。"世钧笑道:"充下手的怎么样?"叔惠道:"不怎么样,不过常

常给人用扇子骨在他头上敲一下。"



    说到这里,他自己呵呵地笑起来了。又道:"我知道你倒是真不介意的。这是你的好

处。我这一点也跟你一样,人家尽管拿我开心好了,我并不是那种只许他取笑人,不许人取

笑他的……"叔惠反正一说到他自己就没有完了。大概一个聪明而又漂亮的人,总不免有几

分"自我恋"吧。他只管滔滔不绝地分析他自己个性中的复杂之点,世钧坐在一边,心里却还

在那里想着,曼桢是怎样讲起他来着。



    他们这个厂坐落在郊区,附近虽然也有几条破烂的街道,走不了几步路就是田野了。春

天到了,野外已经蒙蒙地有了一层绿意,天气可还是一样的冷。这一天,世钧中午下了班,

照例匆匆洗了洗手,就到总办公处来找叔惠。叔惠恰巧不在房里,只有曼桢一个人坐在写字

台前面整理文件。她在户内也围着一条红蓝格子的小围巾,衬着深蓝布罩袍,倒像个高小女

生的打扮。蓝布罩袍已经洗得绒兜兜地泛了灰白,那颜色倒有一种温雅的感觉,像有一种线

装书的暗蓝色封面。



    世钧笑道:"叔惠呢?"曼桢向经理室微微偏了偏头,低声道:"总喜欢等到下班之前五

分钟,忽然把你叫去,有一样什么要紧公事交代给你。做上司的恐怕都是这个脾气。"世钧

笑着点点头。他倚在叔惠的写字台上,无聊地伸手翻着墙上挂的日历,道:"我看看什么时

候立春。"曼桢道:"早已立过春了。"世钧道:"那怎么还这样冷?"他仍旧一张张地掀着日

历,道:"现在印的日历都比较省俭了,只有礼拜天是红颜色的。我倒喜欢我们小时候的日

历,礼拜天是红的,礼拜六是绿的。一撕撕到礼拜六这一天,看见那碧绿的字,心里真高

兴。"曼桢笑道:"是这样的,在学校里的时候,礼拜六比礼拜天还要高兴。礼拜天虽然是红

颜色的,已经有点夕阳无限好了。"



    正说着,叔惠进来了,一进来便向曼桢嚷道:"我不是叫你们先走的么?"曼桢笑道:"

忙什么呢?"叔惠道:"吃了饭我们还要拣个风景好点的地方去拍两张照片,我借了个照相机

在这里。"曼桢道:"这么冷的天,照出来红鼻子红眼睛的也没什么好看。"叔惠向世钧努了

努嘴,道:"喏,都是为了他呀。他们老太太写信来,叫他寄张照片去。我说一定是有人替

他做媒。"世钧红着脸道:"什么呀?我知道我母亲没有别的,就是老嘀咕着,说我一定瘦

了,我怎么说她也不相信,一定要有照片为证。"叔惠向他端相了一下,道:"你瘦倒不瘦,

好像太脏了一点。老太太看见了还当你在那里掘煤矿呢,还是一样的心疼。"世钧低下头去

向自己身上那套工人装看了看。曼桢在旁笑道:"拿块毛巾擦擦吧,我这儿有。"世钧忙道:

不,不,不用了,我这些黑渍子都是机器上的油,擦在毛巾上洗不掉的。

字纸篓里拣出一团废纸来,使劲在裤腿上擦了两下。曼桢道:"这哪儿行?"她还是从抽屉里

取出一条折叠得齐齐整整的毛巾,在叔惠喝剩的一杯开水里蘸湿了,递了过来。世钧只得拿

着,一擦,那雪白的毛巾上便是一大块黑,他心里着实有点过意不去。



    叔惠站在窗前望了望天色,道:"今天这太阳还有点靠不住呢,不知道拍得成拍不成。"

一面说着,他就从西服裤袋里摸出一把梳子来,对着玻璃窗梳了梳头发,又将领带拉了一

拉,把脖子伸了一伸。曼桢看见他那顾影自怜的样子,不由得抿着嘴一笑。叔惠又偏过脸来

向自己的半侧面微微瞟了一眼,口中却不断地催促着世钧:"好了没有?"曼桢向世钧道:你

脸上还有一块黑的。不,在这儿--她又把自己皮包里的小镜子找了出来,递给他自己照着。

叔惠笑道:"喂,曼桢,你有口红没有?



    借给他用一用。"说说笑笑的,他便从世钧手里把那一面镜子接了过来,自己照了一

照。



    三个人一同出去吃饭,因为要节省时间,一人叫了一碗面,草草地吃完了,便向郊外走

去。叔惠说这一带都是些荒田,太平淡了,再过去点他记得有两棵大柳树,很有意思。可是

走着,走着,老是走不到。世钧看曼桢仿佛有点赶不上的样子,便道:"我们走得太快了

吧?"叔惠听了,便也把脚步放慢了一些,但是这天气实在不是一个散步的天气。他们为寒

冷所驱使,不知不觉地步伐又快了起来。而且越走越快。大家喘着气,迎着风,说话都断断

续续的。曼桢竭力按住她的纷飞的头发,因向他们头上看了一眼,笑道:"你们的耳朵露在

外面不冷么?"叔惠道:"怎么不冷。"曼桢笑道:"我常常想着,我要是做了男人,到了冬天

一定一天到晚伤风。"



    那两棵柳树倒已经丝丝缕缕地抽出了嫩金色的芽。他们在树下拍了好几张照。有一张是

叔惠和曼桢立在一起,世钧替他们拍的。她穿着的淡灰色羊皮大衣被大风刮得卷了起来,她

一只手掩住了嘴,那红绒线手套衬在脸上,显得脸色很苍白。



    那一天的阳光始终很稀薄。一卷片子还没有拍完,天就变了。赶紧走,走到半路上,已

经下起了霏霏的春雪。下着下着就又变成了雨。走过一家小店,曼桢看见里面挂着许多油纸

伞,她要买一把。撑开来,有一色的蓝和绿,也有一种描花的。有一把上面画着一串紫葡

萄,她拿着看看,又看看另一把没有花的,老是不能决定,叔惠说女人买东西总是这样。世

钧后来笑着说了一声"没有花的好",她就马上买了那把没有花的。叔惠说:"价钱好像并不

比市区里便宜。不会是敲我们的竹杠吧?"曼桢把伞尖指了指上面挂的招牌,笑道:不是写

着'童叟无欺'么?过。"



    走到街上,曼桢忽然笑道:"嗳呀,我一只手套丢了。"叔惠道:"一定是丢在那爿店里

了。"重新回到那爿店里去问了一声,店里人说并没有看见。曼桢道:"我刚才数钱的时候是

没有戴着手套。--那就是拍照的时候丢了。"



    世钧道:"回去找找看吧。"这时候其实已经快到上班的时候了,大家都急于要回到厂里

去,曼桢也就说:"算了算了,为这么一只手套!"她说是这样说着,却多少有一点怅惘。曼

桢这种地方是近于琐碎而小气,但是世钧多年之后回想起来,她这种地方也还是很可怀念。

曼桢有这么个脾气,一样东西一旦属于她了,她总是越看越好,以为它是世界上最好的。



    ……他知道,因为他曾经是属于她的。



    那一天从郊外回到厂里去,雨一直下得不停,到下午放工的时候,才五点钟,天色已经

昏黑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样一种朦胧的心境,竟使他冒着雨重又向郊外走去。泥泞的田垄上

非常难走,一步一滑。还有那种停棺材的小瓦屋,像狗屋似的,低低地伏在田垄里,白天来

的时候就没有注意到,在这昏黄的雨夜里看到了,却有一种异样的感想。四下里静悄悄的,

只听见那汪汪的犬吠声。一路上就没有碰见过一个人,只有一次,他远远看见有人打着灯

笼,撑着杏黄色的大伞,在河浜对岸经过。走了不少时候,才找到那两棵大柳树那里。他老

远的就用手电筒照着,一照就照到树下那一只红色的手套。



    心里先是一高兴。走到跟前去,一弯腰拾了起来,用电筒照着,拿在手里看了一看,却

又踌躇起来了。明天拿去交给她,怎么样说呢?不是显着奇怪么,冒着雨走上这么远的路,

专为替她把这么只手套找回来。他本来的意思不过是因为抱歉,都是因为他要拍照片,不然

人家也不会失落东西。但是连他自己也觉得这理由不够充分的。那么怎么说呢?他真懊悔来

到这里,但是既然来了,东西也找到了,总不见得能够再把它丢在地下?他把上面的泥沙略

微掸了一掸,就把它塞在袋里。既然拿了,总也不能不还给人家。自己保存着,那更是笑话

了。



    第二天中午,他走到楼上的办公室里。还好,叔惠刚巧又被经理叫到里面去了。世钧从

口袋里掏出那只泥污的手套,他本来很可以这样说,或者那样说,但是结果他一句话也没

有,仅只是把它放在她面前。他脸上如果有任何表情的话,那便是一种冤屈的神气,因为他

起初实在没想到,不然他也不会自找麻烦,害得自己这样窘。



    曼桢先是怔了一怔,拿着那只手套看看,说:"咦?……



    嗳呀,你昨天后来又去了?那么远的路--还下着雨--"正说到这里,叔惠进来了。她看

见世钧的脸色仿佛不愿意提起这件事似的,她也就机械地把那红手套捏成一团,握在手心

里,然后搭讪着就塞到大衣袋里去了。她的动作虽然很从容,脸上却慢慢地红了起来,自己

觉得不对,脸上热烘烘的,可见刚才是热得多么厉害了。自己是看不见,人家一定都看见

了。这么想着,心里一急,脸上倒又红了起来。



    当时虽然无缘无故地窘到这样,过后倒还好,在一起吃饭,她和世钧的态度都和平常没

什么两样。春天的天气忽冷忽热,许多人都患了感冒症,曼桢有一天也病了,打电话到厂里

来叫叔惠替她请一天假。那一天下午,叔惠和世钧回到家里,世钧就说:"我们要不要去看

看她去?"叔惠道:"唔。



    看样子倒许是病得不轻。昨天就是撑着来的。"世钧道:"她家里的地址你知道?"叔惠

露出很犹豫的样子,说:"知是知道,我可从来没去过。你也认识她这些天了,你也从来没

听见她说起家里的情形吧?她这个人可以说是一点神秘性也没有的,只有这一点,倒好像有

点神秘。"他这话给世钧听了,却有点起反感。是因为他说她太平凡,没有神秘性呢,还是

因为他疑心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那倒也说不清,总之,是使人双重地起反感。世钧

当时就说:"那也谈不上神秘,也许她家里人多,没地方招待客人;也许她家里人还是旧脑

筋,不赞成她在外面交朋友,所以她也不便叫人到她家里去。"



    叔惠点点头,道:"不管他们欢迎不欢迎,我倒是得去一趟。



    我要去问她拿钥匙,因为有两封信要查一查底稿,给她锁在抽屉里了。"世钧道:"那么

就去一趟吧。不过……这时候上人家家里去,可太晚了?"厨房里已经在烧晚饭了,很响亮

的"嗤啦啦,嗤啦啦"的炒菜下锅的声音,一阵阵传到楼上来。



    叔惠抬起手来看了看手表,忽然听见他母亲在厨房里喊:"叔惠!有人找你!"



    叔惠跑下楼去一看,却是一个面生的小孩。他正觉得诧异,那小孩却把一串钥匙举得高

高地递了过来,说:"我姐姐叫我送来的,这是她写字台上的钥匙。"叔惠笑道:"哦,你是

曼桢的弟弟?她怎么样,好了点没有?"那孩子答道:"她说她好些了,明天就可以来了。"

看他年纪不过七八岁光景,倒非常老练,把话交代完了,转身就走,叔惠的母亲留他吃糖他

也不吃。



    叔惠把那串钥匙放在手心里颠着,一抬头看见世钧站在楼梯口,便笑道:"她一定是怕

我们去,所以预先把钥匙给送来了。"世钧笑道;"你今天怎么这样神经过敏起来?"叔惠

道:不是我神经过敏,刚才那孩子的神气,倒好像是受过训练的,叫他不要跟外人多说话。

--可会不是她的弟弟?"世钧不禁有点不耐烦起来,笑道:"长得很像她的嘛!"叔惠笑道:

那也许是她的儿子呢?便又说道:"出来做事的女人,向来是不管有没有结过婚,一概都叫'

某小姐'的。"世钧笑道:那是有这个情形,不过,至少……她年纪很轻,这倒是看得出来

的。女人的年纪--也难说!



    叔惠平常说起"女人"怎么样怎么样,总好像他经验非常丰富似的。实际上,他刚刚踏进

大学的时候,世钧就听到过他这种论调,而那时候,世钧确实知道他是有一个女朋友,也是

一个同学,名叫姚珍。他说"女人"如何如何,所谓"女人",就是姚珍的代名词。现在也

许不止一个姚珍了,但是他也还是理论多于实践。他的为人,世钧知道得很清楚。



    今天他所说的关于曼桢的话,也不过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绝对没有恶意的,世钧也不

是不知道,然而仍旧觉得非常刺耳。



    和他相交这些年,从来没有像这样跟他生气过。



    那天晚上世钧推说写家信,一直避免和叔惠说话。叔惠见他老是坐在台灯底下,对着纸

发愣,还当他是因为家庭纠纷的缘故,所以心事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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