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gony (jj),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创世纪(4)
发信站: 听涛站 (Sat Aug 21 22:34:26 1999), 转信

姑奶奶有一天到匡家来——差不多一个月之后了——和老太太说了许多话,老太太听了
正生气呢,仰彝推门进来,紫微见他穿着马裤呢中装大衣,便问:“你这个时候到哪儿
去?”

    仰彝道:“我去看电影去。”姑奶奶道:“这个天去看电影?刚刚我来的时候是雨夹
雪。”仰彝道:“不下了,地下都干了。”

    他向紫微摊出一只手,笑着咕哝了一句道:“妈给我四百块钱。”紫微嘴里蝎蝎整整发
出轻细的诧异之声,道:“怎么倒又……怎么上回才……”然而他多高多高站在她跟前,伸
出了手,这么大的一个儿子了,实在难为情,只得从身边把钱摸了出来。仰彝这姊姊向来是
看不起他的,他偏不肯在姊姊面前替母亲争口气!紫微就恨他这一点,此刻她连带地也恨起
女儿来。姑奶奶可是完全不觉得,粉光脂艳坐在那里,笑嘻嘻和仰彝说道:“嗳,我问你!
可是有这个话,你们大小姐跟她那男朋友还在那儿来往,据说有一次到他家去,这人不规矩
起来,她吓得跑了出来,把雨衣丢在人家里,后来又打发了弟弟妹妹一趟两趟去拿回来——
可是有这样的事?”仰彝道:“你听哪个说的?”姑奶奶道:“还不是他们小孩子们讲出来
的。——真是的,你也不管管!”仰彝道:“我家这些女儿们,我说话她还听?反而生疏
了!其实还是她们娘说——娘说也不行,她们自己主意大着呢!在我们这家里,反正弄不好
的了!”

    就在那天傍晚,潆珠叫潆芬陪了她去找毛耀球,讨回她的衣裳。明知这一去,是会破坏
了最后那一幕的空气。她与他认识以来,还是末了那一趟她的举止最为漂亮,久后思想起
来,值得骄傲与悲哀。

    到了那里,问毛先生可在家,娘姨说她上去看看。然后把她们请上楼去。毛耀球迎出房
来,笑道:“哦,匡小姐!好吗?怎么样,这一向好吗?常常出去玩吗?”他满脸浮光,笑
声很不愉快,潆珠知道他对她倒是没有什么企图了,大约人家也没有看得那么严重。潆珠在
楼梯口立住了脚,板着脸道:

    “毛先生,我有一件雨衣忘了在你们这儿了。”他道:“我还当你不来了呢!当然,现
在一件雨衣是很值儿个钱的——不过当然,你也不在乎此……”潆珠道:“请你给我拿了
走。”耀球道:“是了,是了。前两趟你叫人来取,我又没见过你家里的人,我知道他是
谁?以后你要是自己再来,叫我拿什么给你呢?所以还是要你自己来一趟。怎么,不坐一会
儿么?”潆珠接过雨衣便走,妹妹跟在后面,走到马路上,经过耀球商行,橱窗里上下通明
点满了灯,各式各样,红黄纱罩垂着排帘、宫廷描花八角油纸罩,乳黄爪棱玻璃球,静悄悄
的只见灯不见人,像是富贵人家的大除夕,人都到外面祭天地去了。

    这样的世界真好,可是潆珠的命里没有它,现在她看了也不怎么难过了。她和妹妹一路
走着,两人都不说,脚下踩着滑塌塌灰黑的冰碴子,早上的雨雪结了冰,现在又微微地下起
来了。快到家,遇见个挑担子的唱着“臭……干!”卖臭干总是黄昏时分,听到了总觉得是
个亲热的老苍头的声音。潆珠想起来,妹妹帮着跑腿,应当请请她了,便买了臭豆腐干,篾
绳子穿着一半,两人一路走一路吃,又回到小女孩子的时代,全然没有一点少女的风度。油
滴滴的又滴着辣椒酱,吃下去,也把心口暖和暖和,可是潆珠滚烫地吃下去,她的心不知道
在哪里。

    全少奶奶见潆珠手上搭着雨衣,忙问:“拿到了?”潆珠点头。全少奶奶望望她,转过
来问潆芬:“没说什么?”潆芬道:“没说什么。”全少奶奶向潆珠道:“奶奶问起你呢,
我就说:刚才叫买面包,我让她去买了,你快拿了送上去罢。”把一只罗宋面包递到她手
里。潆珠上楼,走到楼梯口,用手帕子揩了揩嘴,又是油,又是胭脂,她要洗一洗,看浴室
里没有人,她进去把灯开了。脸盆里泡着脏手绢子,不便使用,浴缸的边沿却搁着个小洋瓷
面盆,里面浅浅的有些冷水。她把面包小心安放在壁镜前面的玻璃板上。镜上密密布满了雪
白的小圆点子,那是她祖父刷牙,溅上去的。她祖父虽不洋化,因为他们是最先讲求洋务的
世家,有些地方他还是很道地,这些年来都用的是李士德宁牌子的牙膏,虽然一齐都刷到镜
子上去了。这间浴室,潆珠很少进来,但还是从小熟悉的。灯光下,一切都发出清冷的腥
气。抽水马桶座上的棕漆片片剥落,漏出木底。潆珠弯腰凑到小盆边,掬水擦洗嘴唇,用了
肥皂,又当心地把肥皂上的红痕洗去。在冷风里吃了油汪汪的东西,一弯腰胸头难过起来,
就像小时候吃坏了要生病的感觉,反倒有一种平安。马桶箱上搁着个把镜,面朝上映着灯,
墙上照出一片淡白的圆光。

    忽然她听见隔壁她母亲与祖母在那儿说话——也不知母亲是几时进来的。母亲道:“今
天她自己去拿了来了。叫潆芬陪了去的。拿了来了。没怎么样。她一本正经的,人家也不敢
怎么样嗳!”祖母道:“都是她自己跟你说的,你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样!”母亲辩道:“不
然我也不信她的,潆珠这些事还算明白的——先不晓得嗳!不都是认识的吗?以为那人是有
来头的。不过总算还好,没上他的当。”祖母道:“不是吗,我说的——我早讲的吗!”母
亲道:“不是嗳,先没看出来!”

    祖母道:“都糊涂到一窠子里去了!仰彝也是的,看他那样子,还稀奇不了呢,这样的
糊涂老子,生出的小孩子还有明白的?

    我又要说了:都是他们匡家的坏种!”静了一会,她母亲再开口,依然是那淡淡的,笔
直的小喉咙,小洋铁管子似的,说:

    “还亏她自己有数嗳,不然也跟着坏了!……这人也还是存着心,所以弟弟妹妹去拿就
拿不来。她有数嗳,所以叫妹妹一块儿去。”因又感慨起来,道:“这人看上去很好的吗!
怎么知道呢?”

    她一味地护短,祖母这回真的气上来了,半晌不做声,忽然说道:“——你看这小孩子
糊涂不糊涂:她在外头还讲我都是同意的!今天姑奶奶问,我说哪有的事。我哪还敢多说一
句话,我晓得这班人的脾气嗳,弄得不好就往你身上推。都是一样的脾气——是他们匡家的
坏种嗳!我真是——怕了!而且‘一代管一代’,本来也是你们自己的事。”全少奶奶早听
出来了,老太太嘴里说潆珠,说仰彝,其实连媳妇也怪在内。

    老太太时常在人前提到仰彝,总是说:“小时候也还不是这样的,后来一成了家就没长
进了。有个明白点的人劝劝他,也还不至于这样。”诸如此类的话,吹进全少奶奶耳朵里,
初时她也气过,也哭过,现在她也学得不去理会了。平常她像个焦忧的小母鸡,东瞧西看,
这里啄啄,那里啄啄,顾不周全;现在不能想象一只小母鸡也会变成讽刺含蓄的,两眼空空
站在那里,至多卖个耳朵听听,等婆婆的口气稍微有个停顿,她马上走了出去。像今天,婆
婆才住口,她立刻接上去就说:

    “哦,面包买了来了,我去拿进来。”说的完全是不相干的,特意地表示她心不在焉。

    正待往外走,潆珠却从那一边的浴室里推门进来了。老太太房里单点了只台灯,潆珠手
里拿了只面包过来,觉得路很长,也很暗,台灯的电线,悠悠拖过地板的正中,她小心地跨
过了。她把面包放到老太太身边的茶几上,茶几上台灯的光忽地照亮了潆珠的脸,潆珠的唇
膏没洗干净,抹了开来,整个的脸的下半部又从鼻子底下起,都是红的,看了使人大大惊
惶。老太太怔了一怔,厉声道:“看你弄得这个样子!还不快去把脸洗洗!”潆珠不懂这
话,她站在那里站了一会,忽然她兜头夹脸针扎似地,火了起来,满眼掉泪,泼泼洒洒。这
样也不对,那样也不对;书也不给她念完,闲在家里又是她的不是,出去做事又要说,有了
朋友又要说,朋友不正当,她正当,凛然地和他绝交,还要怎么样呢?她叫了起来:“你要
我怎么样呢?你要我怎么样呢?”一面说,一面顿脚。她祖母她母亲一时都愣住了,反倒呵
叱不出。全少奶奶道:“奶奶又没说你什么!真的这丫头发了疯了!”慌忙把她往外推,推
了出去。

    紫微一个人坐着,无缘无故地却是很震动。她孙女儿的样子久久在眼前——下半个脸通
红的,满是胭脂,鼻子,嘴,蔓延到下巴,令人骇笑,又觉得可怜的一副脸相。就是这样
地,这一代的女孩子使用了她们的美丽——过一日,算一日。

    紫微年轻时候的照片,放大,挂在床头的,虽然天黑了,因为实在熟悉的缘故,还看得
很清楚。长方的黑框,纸托,照片的四角阴阴的,渐渐淡入,蛋形的开朗里现出个鹅蛋脸,
元宝领,多宝串。提到了过去的装扮,紫微总是谦虚得很,微笑着,用抱歉的口吻说:“从
前都兴的些老古董嗳!”——从前时新的不是些老古董又是什么呢?这一点她没想到。对于
现在的时装,紫微绝对不像一般老太太的深恶痛嫉。她永远是虚心接受的,虽然和自己无关
了,在一边看着,总觉得一切都很应当。本来她自己青春年少时节的那些穿戴,与她也就是
不相干的。她美她的。这些披披挂挂尽管来来去去,她并没有一点留念之情。然而其实,她
的美不过是从前的华丽的时代的反映,铮亮的红木家具里照出来的一个脸庞,有一种秘密
的,紫黝黝的艳光。红木家具一旦搬开了,脸还是这个脸,方圆的额角,鼻子长长的,笔直
下坠,乌浓的长眉毛,半月形的呆呆的大眼睛,双眼皮,文细的红嘴,下巴缩着点——还是
这个脸,可是里面仿佛一无所有了。

    当然她不知道这些。在一切都没有了之后,早已没有了,她还自己伤嗟着,觉得今年不
如去年了,觉得头发染与不染有很大的分别,觉得早上起来梳妆前后有很大的分别。明知道
分别绝对没有哪个会注意到,自己已经老了还注意到这些,也很难为情的,因此只能暗暗地
伤嗟着。孙女们背地里都说:

    “你不知道我们奶奶,要漂亮得很呢!”因为在一个钱紧的人家,稍微到理发店去两趟
(为染头发),大家就很觉得。儿孙满堂,吃她的用她的,比较还是爷爷得人心。爷爷一样
的被赡养,还可以发脾气,就不是为大家出气,也是痛快的。紫微听见隔壁房里报纸一张张
不耐烦的赶咐。霆谷在那里看报。

    几种报都是桠送的,要退报贩不准退,再叽咕也没有用。每天都是一样的新闻登在两样
的报上——也真是个寂寞的世界呀!

    窗外的雪像是又在下。仰彝去看电影了。想起了仰彝就皱起了眉……又下雪了。黄昏的
窗里望出去,对街的屋顶上积起了淡黄的雪。紫微想起她小时候,无忧无虑的。无忧无虑就
是快乐罢?一直她住在天津衙门里,到十六岁为止没出过大门一步。渐渐长高,只觉得巍巍
的门槛台阶桌子椅子都矮了下去。八岁的时候,姊妹回娘家,姊夫留着两撇胡子,远远望上
去,很害怕的。她连姊姊也不认识了,仿佛更高大,也更远了。而且房间里有那么许多人。
紫微把团扇遮着脸,别过头去,旁边人都笑了起来:“哟!见了姊夫,都知道怕丑罗!”

    越这么说,越不好意思把扇子拿开。姊夫给她取了个典雅的绰号,现在她卡片的下端还
印着呢。

    从前的事很少记得细节了,都是整大块大块,灰鼠鼠的。

    说起来:就是这样的——还不就是这样的么?八岁进书房,交了十二岁就不上学了,然
而每天还是有很多的功课,写小楷,描花样,诸般细活。一天到晚不给你空下来,防着你胡
思乱想。出了嫁的姐姐算是有文才的,紫微提起来总需要微笑着为自己辩护:“她喜欢写呀
画的,我不喜欢弄那些,我喜欢做针线。”其实她到底喜欢什么,也说不上来,就记得常常
溜到花园里一座洋楼上,洋楼是个二层楼,重阳节,阖家上去登高,平时也可以赏玩风景,
可以看到衙门外的操场,在那儿操兵。大太阳底下,微微听见他们的吆喝,兵丁当胸的大圆
“勇”字,红缨白凉帽,军官穿马褂,戴圆眼镜,这些她倒不甚清楚,总之,是在那儿操
兵。很奇异的许多男子,生在世上就为了操兵。

    八国联军那年,她十六岁,父亲和兄长们都出差在外,父亲的老姨太太带了她逃往南
方。一路上看见的,还是一个灰灰的世界,和那操场一样,不过拉长了,成为颠簸的窄长
条,在轿子骡车前面展开,一路看见许多人逃难的逃难,开客店的开客店,都是一心一意
的。她们投奔了常熟的一个亲戚。一直等到了常熟,老姨太太方才告诉她,父亲早先丢下话
来,遇有乱事,避难的路上如果碰到了兵匪,近边总有河,或有井,第一先把小姐推下水
去,然后可以自尽。无论如何先把小姐结果了,“不能让她活着丢我的人!”父亲这么说
了。怕她年纪小小不懂事,自己不去寻死,可是遇到该死的时候她也会死的。唉唉,几十年
来的天下大事,真是哪一样她没经过呀!

    拳匪之乱,相府的繁华,清朝的亡,军阀起了倒了,一直到现在,钱不值钱了,家家户
户难过日子,空前的苦厄……她记录时间像个时辰钟,人走的路它也一样走过,可是到底与
人不同,它是个钟。滴答滴答,该打的时候它也当当打起来,应当几下是几下。

    义和团的事情过了,三哥把她们从常熟接了回来,这以后,父亲虽然没有告老,也不大
出去问事了,长驻在天津衙门里。戚宝彝一生做人,极其认真。他唯一的一个姨太太,丫头
收房的,还特意拣了个丑的,表示他不好色。紫微的母亲是续弦,死了之后他就没有再娶。
亲近些的女人,美丽的,使他动感情的,就只有两个女儿罢?晚年只有紫微一个在身边,每
天要她陪着吃午饭,晚上心开,教她读《诗经》,圈点《纲鉴》。他吃晚饭,总要喝酒的,
女儿一边陪着,也要喝个半杯。

    大红细金花的“汤杯”,高高的,圆筒式,里面嵌着小酒盏。

    老爹爹读书,在堂屋里,屋顶高深,总觉得天寒如冰,紫微脸上暖烘烘的,坐在清冷的
大屋子中间,就像坐在水里,稍微动一动就怕有很大的响声。桌上铺着软漆布,耀眼的绿的
蓝的图案。每人面前一碗茶,白铜托子,白茶盅上描着轻淡的藕荷蝴蝶。旁边的茶几上有一
盆梅花正在开,香得云雾沌沌,因为开得烂漫,红得从心里发了白。老爹爹坐在那里像一座
山,品蓝摹本缎袍上面,反穿海虎皮马褂,阔大臃肿,肩膀都圆了。他把自己铺排在太师椅
上,脚踏棉靴,八字式搁着。疏疏垂着白胡须,因为年老的缘故,脸架子显得迷糊了,反倒
柔软起来,有女子的温柔。剃得光光的,没有一点毫发的红油脸上,应当可以闻得见薰薰的
油气,他吐痰,咳嗽,把人呼来叱去惯了,嘴里不停地哼儿哈儿的。说话之间“什娘的!”
不离口,可是同女儿没什么可说的,和她只有讲书。

    她也用心听着,可是因为她是个女儿的缘故,她知道她就跟不上也没关系。他偶然也朝
她看这么一眼,眼看他最小的一个女儿也长大了,一枝花似的,心里很高兴。他的一生是拥
挤的,如同乡下人的年画,绣像人物扮演故事,有一点空的地方都给填上了花,一朵一朵临
空的金圈红梅。他是个多事的人,他喜欢在他身上感到生命的重压,可是到底有七十多岁
了,太疲倦的时候,就连接受感情也是吃力的。所以他对紫微也没有期望——她是不能爱,
只能够被爱的,而且只能被爱到一个程度。然而他也很满足。是应当有这样一个如花的女儿
点缀晚景,有在那里就是了。

    老爹爹在家几年,边疆上一旦有了变故,朝廷又要他出山,风急火急把他叫了去。紫微
那时候二十二岁。那年秋天,父亲打电报回来,家里的电报向来是由她翻译的,上房只有小
姐一个知书识字。这次的电文开头很突兀:“匡令有子年十六……”紫微晓得有个匡知县是
父亲的得意门生,这神气像是要给谁提亲,不会是给她,年纪相差得太远了。然而再译下
去,是一个“紫”字。她连忙把电报一撂,说:“这个我不会翻。”走到自己房里去,关了
门,相府千金是不作兴有那些小家气的矫羞的,因此她只是很落寞,不闻不问。其实也用不
着装,天生的她越是有一点激动,越是一片白茫茫,从太阳穴,从鼻梁以上——简直是顶着
一块空白走来走去。

    电报拿到外头帐房里,师爷们译了,方知究竟。这匡知县,老爹爹一直夸他为人厚道难
得,又可惜他一生不得意,听说他有个独养儿子在家乡读书,也并没有见过一面,就想起来
要结这门亲。紫微再也不能懂得,老爹爹这样的钟爱她,到临了怎么这样草草的把她许了人
——她一辈子也想不通。但是她这世界里的事向来是自管自发生的,她一直到老也没有表示
意见的习惯。追叙起来,不过拿她姐姐也嫁得不好这件事来安慰自己。姊妹两个容貌虽好,
外面人都知道他们家出名的疙瘩,戚宝彝名高望重,做了亲戚,枉教人说高攀,子弟将来出
道,反倒要避嫌疑,耽误了前程。万一说亲不成,那倒又不好了。因此上门做媒的并不甚
多。姐姐出嫁也已经二十几了,从前那算是非常晚的了。嫁了做填房,虽然夫妻间很好,男
人年纪大她许多,而且又是宦途潦倒的,所以紫微常常拿自己和她相比,觉得自己不见得不
如她。

    戚宝彝在马关议和,刺客一枪打过来,伤了面颊。有这等样事,对方也着了慌,看在他
份上,和倒是议成了。老爹爹回朝,把血污的小褂子进呈御览,无非是想他们夸一声好,慰
问两句,不料老太后只淡淡地笑了一笑,说:“倒亏你,还给留着呢!”这些都是家里的二
爷们在外头听人说,辗转传进来的,不见得是实情。紫微只晓得老爹爹回家不久就得了病,
发烧发得人糊涂了的时候,还连连地伏在枕上叩头,嘴里喃喃奏道:“臣……臣……”他日
挂肚肠夜挂心的,都是些大事;像他自己的女儿,再疼些,真到了要紧关头,还是不算什么
的。然而他为他们扒心扒肝尽忠的那些人,他们对不起他。紫微站在许多哭泣的人中间,忍
不住也心酸落泪,一阵阵的气往上堵。他们对不起他,连她自己,本来在婚事上是受了屈
的,也像是对不住他——真的,真的,从心里起的对不住他呀!

    穿了父亲一年的孝,她嫁到镇江去——公公在镇江做官,公公对她父亲是感恩知己的,
因此特别的尊重她,把她只当师妹看待。恩师的女儿,又是这样美的,这样的美色照耀了他
们的家,像神仙下降了。紫微也想着,父亲生前与公公的交情不比寻常,自己一过去就立志
要做贤人做出名声来。公公面前她格外尽心。公公是节俭惯了的,老年人总有点馋,他却舍
不得吃。紫微便拿出私房钱来给老太爷添菜,鸡鸭时鲜,变着花样。闲常陪着他说起文靖公
的旧事,文靖公也是最克己的,就喜欢吃一样香椿炒蛋,偶尔听到新上市的香椿的价钱,还
吓了一跳,叫以后不要买了。后来还是管家的想办法哄他是自己园里种的,方才肯吃。饭后
他总要“走趟子”,在长廊上来回几十遍,活血。很会保养的哟。最后得了病,总是因为高
年的人,受伤之后又受了点气。怎样调治的,她和兄弟们怎样的轮流服侍,这样说着,说
着,紫微也觉得父亲是个最伟大的人,她自己在他的一生也占着重要的位置,好像她也活过
了,想起来像梦。和公公谈到父亲,就有这种如梦的惆怅,渐渐瞌睡上来了。可是常常这梦
就做不成,因为她和她丈夫的关系,一开头就那么急人,仿佛是白夏布帐子里点着蜡烛拍蚊
子,烦恼得恍恍惚惚,如果有哭泣,也是呵欠一个接一个迸出来的眼泪。

    结婚第二天,新娘送茶的时候,公公就说了:“他比你小,凡事要你开导他。”紫微在
他家,并没有人们意想中的相府千金的架子,她是相信“大做小,万事了”的——其实她做
大也不会,做小也不会。可是她的确很辛苦地做小伏低过。还没满月,有一天,她到一个姨
娘的院子里,特意去敷衍着说了会子话,没晓得霆谷和她是闹过意见的。回到新房里,霆谷
就发脾气,把陪嫁的金水烟筒银水烟筒一顿都拆了,踏踏扁,掼到院子里去。告到他父亲面
前去,至多不过一顿打,平常依旧是天高皇帝远,他只是坐没有坐相,吃没有吃相,在身旁
又怄气,不在身边又担心。有一次他爬到房顶上去,摇摇摆摆行走,怎么叫他也不下来。紫
微气得好像天也矮了下来了,纳不下一口闷气,这回真的去告诉,公公罚他跪下了。

    紫微正待回避,公公又吩咐“你不要走”,叫霆谷向她赔礼。

    拗了半天,他作了个揖,紫微立在一边,把头别了过去,自己觉得很难堪,过了一会,
趁不留心还是溜了。他跪了大半天,以后有两个月没同她说话。

    连她陪嫁的丫头婆子们也不给她个安静。一直跟着她,都觉得这小姐是最好伺候的,她
兼有《红楼梦》里迎春的懦弱与惜春的冷淡。到了婆家,情形比较复杂了,不免要代她生
气,赌气,出主意,又多出许多事来。这样乱糟糟地,她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有一年回
娘家,两个孩子都带着,雇了民船清早动身,从大厅前上轿。行李照例是看都看不见,从一
个偏门搬运出去的,从家里带了去送人的肴肉巧果糖食,都是老妈子们妥为包扎,盖了油
纸,少奶奶并不过目的,奶娘抱了孩子在身后跟着,一个老妈子略微擎起了胳膊,紫微把一
只手轻轻搭在她手背上,借她一点力,款款走出来。公公送她,一直送出大厅,霆谷与家下
众人少不得也簇拥着一同出来了。院子里分两边种着两棵大榆树,初春,新生了叶子,天色
寒冷洁白,像瓷,不吃墨的。小翠叶子点上去,凝聚着老是不干。公公交了春略有点咳嗽,
因此还穿了皮马褂。他逗着孙子,临上轿还要抱一抱,孙子却哭了起来。他笑道:

    “一定是我这袖子卷着,毛茸茸的,吓了他了!”把袖口放了下来,孩子还是大哭,不
肯给他抱,他怀里掏出一只金壳“问表”,那是用不着开开来看,只消一掀,就会叮叮报起
时刻的。放在小孩耳边给他听,小孩只是哭个不停。清晨的大院子里,哭声显得很小,钟表
的叮叮也是极小的。没敲完,婆子们就催她上轿走了,因为小孩哭得老太爷不得下台了。

    小孩子坐在她怀里,她没有把脸去餇他稀湿的脸,因为她脸上白气氤氲搽了粉。早上就
着酱瓜油酥豆吃的粥,小口小口吃的,筷子赶着粥面的温吞的膜,嘴里还留着粥味。孩子渐
渐不哭了,她这才想起来,怕不是好兆头,这些事小孩子最灵的。果然,回娘家不到半个
月,接到电报说老太爷病重。马上叫船回来,男孩子在船上又哭了一夜,一夜没给她们睡
好,到镇江,老太爷头天晚上已经过去了。

    这下子不好了——她知道是不好了。霆谷还在七里就往外跑,学着嫖赌。亡人交在她手
里的世界,一盆水似的泼翻在地,掳掇不起来。同娘家的哥哥们商量着,京里给他弄了个小
官做,指望他换了个地方到北方,北京又有些亲戚在那里照管弹压着他,然而也不中用,他
更是名正言顺地日夜在外应酬联络了。紫微给他还了几次债,结果还是逼他辞了官,搬到上
海来。霆谷对她,也未尝不怕。虽然嫌她年纪大,像个老姐姐似的,都说她是个美人,他也
没法嫌她。因为有点怕,他倒是一直没有讨姨太太。这一点倒是……

    她当家,经手卖田卖房子,买卖股票外汇,过日子情形同亲戚人家比起来,总也不至于
太差。从前的照片里都拍着有:花园草地上,小孩蹒跚走着,戴着虎头锦帽;落日的光,眯
了眼睛;后面看得见秋千架的一角,老妈子高高的一边站着,被切去半边脸。紫微呢,她也
打牌应酬,酒席吃到后来,传递着蛋形的大银粉盒,女人一个个挨次的往脸上拍粉,红粉扑
子微带潮湿……

    这也就是人生一世呵!她对着灯,半个脸阴着,面前的一只玻璃瓶里插着过年时候留下
来的几枝洋红果子,大棵的,灯光照着,一半红,一半阴黑……从前有一个时期,春柳社的
文明戏正走红,她倒是个戏迷呢,珠光宝气,粉装玉琢的,天天坐在包厢里,招得亲戚里许
多人都在背后说她了。说她,当然她也生气的。那时候的奶奶太太的确有同戏子偷情的,茶
房传书递简,番菜馆会面,借小房子,倒贴,可是这种事她是没有的。因为家里一直怄气,
她那时候还生了肺病,相当厉害的,可是为了心里不快乐而生了肺痨死了,这样的事也是没
有的。拖下去,拖下去,她的病也不大发了,活到很大的年纪了,现在。

    她喜欢看戏,戏里尽是些悲欢离合,大哭了,自杀了,为父报仇,又是爱上了,一定要
娶,一定要嫁……她看着很稀奇,就像人家看那些稀奇的背胸相连的孪生子,“人面蟹”,
“空中飞人”,“美女箱遁”,吃火,吞刀的表演。

    现在的话剧她也看,可是好的少。文明戏没有了之后,张恨水的小说每一本她都看了。
小说里有恋爱,哭泣,真的人生里是没有的。现在这班女孩子,像她家里这几个,就只会一
年年长大,歪歪斜斜地长大。怀春,祸害,祸害,给她添出许多事来。像书里的恋爱,悲
伤,是只有书里有的呀!

    楼下的一架旧的小风琴,不知哪个用一只手指弹着。《阳关三叠》的调子,一个字一个
字试着,不大像。古琴的曲子搬到嘶嘶的小风琴上,本来就有点茫然——不知是哪个小孩子
在那儿弹。

    她想找本书看看,站起来,向书架走去,缠过的一双脚,脚套里絮着棉花,慢慢迈着八
字步,不然就像是没有脚了,只是远远地底下有点不如意。脚套这样东西,从前是她的一个
外甥媳妇做得最好,现在已经死了。辈份太大,亲戚里头要想交个朋友都难,轻易找上门
去,不但自己降了身份,而且明知人家需要特别招待的,也要体念人家,不能给人太多的麻
烦。看两本小说都没处借。这里一部《美人恩》,一部《落霞孤鹜》,不全了的,还有头本
的《春明外史》,有的是买的,有的还是孙女们从老同学那里借来的。虽然匡家的三代之间
有点隔阂,这些书大概是给拖到浴室里,辗转地给老太太拣了来了。她翻了翻,都是看过了
多少遍的。她又往那边的一堆里去找,那都是仰彝小时的教科书,里面有一本《天方夜
谭》,买了来和西文的对比着读的。她扑了扑灰,拿在手中观看。几个儿子里,当时她对他
抱着最大的希望,因为正是那时候,她对丈夫完全地绝望了。仰彝倒是一直很安顿地在她身
边,没有钱,也没法作乱,现在燕子窠也不去了,赌台也许久不去了。仰彝其实还算好的,
再有个明白点的媳妇劝劝他,又还要好些。偏又是这样的一个糊涂虫——养下的孩子还有个
明白的?都糊涂到一家去了!

    楼下的风琴忽然又弹起来了,《阳关三叠》,还是那一句。

    是哪个小孩子——一直坐在那里么?一直静静地坐在那里?寂静中,听见隔壁房里霆谷
筒上了铜笔套,把毛笔放到笔架上。

    霆谷是最不喜欢读书写字的人,现在也被逼着加入遗老群中,研究起碑帖来了。

    老妈子进来叫吃晚饭。上房的一桌饭向来是老太爷老太太带着全少爷先吃,吃过了,全
少奶奶和小孩子们再坐上来吃。今天因为仰彝去看电影还没回来,只有老夫妇两个,荤菜就
有一样汤,霆谷还在里面捞了鱼丸子出来喂猫。紫微也不朝他看,免得烦气。过到现在这样
的日子,好不容易苦度光阴,得保身家性命,单是活着就是桩大事,几乎是个壮举,可是紫
微这里就只一些疙里疙瘩的小噜苏。

    吃完饭,她到浴室里去了一趟,回到房中,把书架上那本《天方夜谭》顺手拿了。再走
过去,脚底下一绊,台灯的扑落褪了出来。她是养成了习惯,决不会蹲下身来自己插上扑落
的,宁可特为出去一趟把佣人喊进来。走到外边房里,外面正在吃饭,坐了一桌子的人,仰
彝大约才回来,一手扶着筷子,一手擎着说明书在看,只管把饭碗放在桌上,却把头极力地
低下去,嘴凑着碗边连汤带饭往里划,吃了一脸。墨晶眼镜闪着小雨点,马裤呢大衣的肩上
也有斑斑的雨雪,可见外面还在那儿下个不停。全少奶奶喂着孩子,几个大的儿女坐得笔直
的,板着脸扒饭,黑沉沉罩着年轻人特有的一种严肃。潆珠脸上,胭脂的痕迹洗去了,可是
用肥皂擦得太厉害,口鼻的四周还是隐隐的一大圈红。灯光下看着,恍惚得很,紫微简直不
认识他们。都是她肚里出来的呀!

    老妈子进房点上了台灯,又送了杯茶进来。紫微坐下来了,把书掀开。发黄的纸上,密
排的大号铅字,句句加圈,文言的童话,没有多大意思,一翻翻到中间,说到一个渔人,海
里捞到一只瓶,打开了塞子,里面冒出一股烟,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出不完的烟,整个的
天都黑了,他害怕起来了。紫微对书坐着,大概有很久罢,伸手她去拿茶,有盖的玻璃杯里
的茶已经是冰冷的。

    (一九四五年三月)



--
              GGGG        OOO       NN    N    Y     Y    
             G           O   O      N  N  N     Y   Y     
            G   GGG     O     O     N  N  N      YYY     
            G     G     O     O     N   N N       Y     
             G    G      O   O      N   N N       Y     
               GGG        OOO       N    NN       Y

※ 来源:.听涛站 bbs.foundernet.edu.[FROM: bbs.foundernet.edu]
[百宝箱] [返回首页] [上级目录] [根目录] [返回顶部] [刷新] [返回]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3.103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