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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yux (睡觉的猫),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6
发信站: 听涛站 (Fri Oct 20 23:50:56 2000), 转信
叙述者的话
肖玲的尸体是在校园后面的一条小河里发现的。她平时不去那里散
步,那是学生们偷偷地谈恋爱的地方,她不必同谁去那里约会。她同宿
舍的女同学都说,晚自习她总是在宿舍里。她如果不是感到孤寂,被抛
弃,绝不会跑到那个僻静的地方去。
检查现场时,还发现老柳树根下有一块手帕,白绢子上绣着小兰花
,她同宿舍的女同学认出来那是她的手帕。公鸡当然知道,这是他毕业
后第一次领到工资时买的,从信封里给肖玲寄去的。这块手帕曾在宿舍
的女同学中传看过,后来就不知道交到什么地方去了。
总之,她肯定哭过,哭她那年轻的生命和夭折了的爱情吧?她把公
鸡给她的手帕带在身上,大概在临死前还指望着奇迹。当她最后明白生
活中不会有奇迹,就把手帕扔了,扔在河边老柳树根下。她死前的痛苦
可以想见。可这是渺小的痛苦,因为大地承受的痛苦实在难以计算。像
她这样一个渺小的姑娘的渺小的痛苦,当然是微不足道的。谁叫她过于
纤细、过于敏感、过于脆弱呢?像一朵娇嫩的花,风暴来了,她也就跟
着凋零了。要知道,早就宣告了风暴要来的呀!还是不要去渲染她那渺
小的痛苦吧。
她的尸体学校保卫处的干部看过,说头发和脸上都沾有污泥,因此
断定是她自己跳下去的。他们也怀疑过她的死会不会有什么政治问题?
可是查看了她床头和书包里的日记和笔记本,没有发现一句反动话。她
同宿舍的女同学回忆,也想不出她说过这类的话。看来她还是因为绝望
而自杀的。女同学们说,死前她和大家一起在食堂吃晚饭,没吃完就端
着碗回宿舍了。死的时候,她的那碗饭还放在宿舍里的桌子上呢。她们
还说,那天晚上两派群众组织都在开会。她曾经提出过参加一派组织的
申请。由于她出身不好,经过群众讨论,没有吸收。这也不能怪群众组
织,谁愿意玷污自己组织的纯洁而被对方攻垮呢?
大家说她生前和同学们都相处得很好。她没有得罪过谁,宿舍里谁
也没有对她说过难听的话,因为她哪一派组织都没能参加,她是一个逍
遥派。
大家还说,如果那天晚上,不是都去开会的话,宿舍里有人,她也
不会出去的。她胆子很小,她怕孤单,准是一个人闷在房里想不开。她
死前没有留下任何话。
从时间上看,她死在她父亲之后三个星期。如果说她是死在子夜时分,
无人察觉;她父亲则死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游斗中暑死的,当
时围观得水泄不通。她当时在教室里帮同学抄大字报,打到系办公室的
电话叫她去。她赶到医院,看见了她父亲的遗体,浑身倒满了墨汁,鼻孔里
流着一些粘液,嘴张开着,面孔像猪肝一样紫中发黑。傍晚她又回到学校。
据她的同学说,第二天系里开大会的时候,她站起来宣布和她的反动
父亲划清界限,她支持群众的革命行动。她作这番表态时,浑身哆嗦,并没
有哭。
算日子的话,公鸡的信是她父亲死了四五天以后收到的。这之后,她
回了家一趟,第二天才到校。大概正是这天晚上她把公鸡的全部信件退给了
正凡。
学校的教师觉得不好理解的是:如果说她因为背上了家庭包袱才不想
活的话,应该紧跟在她父亲死之后自杀。可又过了三个星期,也该渡过感
情上最波动的时期了。这原因只有公鸡知道,她在等待公鸡的回音。她退
回他的信是一个信号,愚蠢的公鸡当时没有懂得她的暗示。
主持系里的文革筹委会(即文化革命委员会筹备委员会)工作的教师
没有给她下“自绝于党和人民”的政治结论。因为他们觉得,这样做对一
个女孩子太严酷了。只通知了她的母亲,叫她来认尸体,随后就火化了。
快快的话
公鸡是他自己跳进火里去的,我却躲避不及。它没有放过我,我说的
是命运。公鸡因为受骗了感到痛苦,我痛苦的是因为我很清醒。我看见它
朝我来了,我的厄运。我的导师方先生作为反动学术权威首先被揪出来了,
我知道不久就该轮到我。果真,一个星期后,在批判方先生的大会上,有
人就点了我的名。你是方某某的得意门生,最了解情况,怎么不站出来揭
发?我一听见点我的名,就站起来了。到前面去讲!那意思就是陪绑。我
去了,并不害怕,心里很坦然,因为我早就准备好了。我揭发了几条方先
生的所谓资产阶级治学方法,无非是理论脱离实际,脱离生产,鼓励学生
成名成家啦。这都算不了什么严重问题,这些帽子可以扣在任何一个科研
人员头上。我还是觉得对不起他,可我想他会原谅我的。要打倒他的人需
要的是那种“直材料”,即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言论,
我的揭发当然通不过。我也准备了托词:他是先生,我是他的学生,这种
话他当然不会随便同我讲。我被轰下台来,可我并不庆幸。我知道我还是
逃不过去的。
果真,没几天,大字报上又把我作为修正主义黑苗子点出来了。我也
准备受批判,无非我听着,绝不顶撞,再写个检查,自我批判一通。经方
先生推荐,我在国外学术刊物上发表的两篇论文,以及我过早在全国性的
学术刊物上发表的其他几篇论文,我都自我先行批判了一番,说成是资产
阶级方向。科学还有什么资产阶级方向?做出来就是成绩,做不出来什么
方向也是空话。这样说罢了,可以减少一些人出于眼红对我进行的攻击。
再说,这并不影响我的工作,我还照样干我的,无非等运动过了,再把成
果拿出来就是了。同时,我每天也提前五分钟到研究室去坐班,打开水、
扫地、擦桌子,多少做点表面文章。人们既然计较这些小事,我也得学着
点。但我仍然惴惴不安,就怕把我打成个政治问题,就怕剥夺我的工作条
件。可厄运它还真朝我来了,我怎样也躲不开。
一天早上,还没上班,我提前五分钟到研究室去扫地。在走廊上,我
看到了一张刚贴出的大字报,标题是“揭发一个裴多菲反革命小集团”。
我晕了,预感到是朝我来的。我的名字用红笔打上叉,像法院告示上判处
死刑的犯人的名字一样,打上了红叉的我的名字在那些可怕的政治术语的
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反复出现,我立刻浑身冒汗了。它来了,我知道早晚
要落在我身上,可我没有料到它竟这样狠毒,要一下子把我砸得粉碎。
走廊里,上班的人来了,我匆匆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心还在怦怦地
跳。我打开窗户。窗外生活照样进行:电车到站了;公共汽车开走了;小
轿车、卡车来往不息;骑自行车赶去上班的人;一个母亲牵着孩子过马
路;行人走在人行道上。我再也不能自由自在地走在人行道上了。这条大
街,窗外的生活,再也不属于我了。还有满街的太阳光,又是炎热的一天,
就连这份炎热我也不配得到。我只能像耗子一样藏在一个阴暗的洞穴
里,再也没有权利自由自在地走在大街上了。街上的行人并不知道街道两
旁的办公楼里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不,他们也都知道,他们也上班,在他
们工作的单位里也一无例外地在搞运动。不过,他们眼前至少是自由自在
的。而我,却已经从生活中被一脚踢开了。再也没有必要去扫地、擦桌
子、倒烟灰缸、打开水了,都不必要了。我在我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望
着桌上放着的那堆书和资料。我恐怕连翻阅这些书和资料的权利也会很快
被剥夺。我就等着人来揪斗了。你能逃得脱吗?就是有孙悟空的本事你也
逃不脱。这就是我的厄运。我从运动初期挨整起,一直整到“清队”,隔
离审查,迸“专政队”,最后被弄到农村落户,“监督劳动”。
所谓“裴多菲反革命小集团”,根本没有这么回事!不过是几个像我
这样的所谓业务尖子,我们经常在宿舍里讨论些学术问题。我们也一起聚
餐过,拿漱口缸子喝过啤酒。还有一次出去游湖,划过船。大家都是单身
汉,我们之中只有一个结了婚,爱人在外地。我们还谈不上彼此十分了解,
也没有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仅仅是兴趣相投,聚在一起,曾经闲扯过建立
科学家组合的问题。在国外,攻些重大课题时,往往采取科学家集团的方
式,把不同领域的一些科学家聚集在一起,共同来解决一些难题。这种工
作方式我们很感兴趣。我们都是年轻人,思想活跃,可以无拘束地发表自
己对于新学科、新发现的意见,从中相互都得到些启发和鼓励。我也确实
希望建立一种更为经常的联系,就一些跨学科领域的问题进行比较深入的
讨论。就是平时不着边际漫谈的时候,我难道讲过什么不合时宜的话吗?
我实在记不起来。我为了怕惹麻烦,是提出过:我们这里的讨论,只限于
对科学的探讨。可大字报上我头一桩罪名就是“在不谈政治的幌子下,发
泄对社会主义制度的不满”。怎么能这样诬蔑我呢?但是没有人会听我的
辩解,因为我的家庭、我的档案都是不干净的,谁肯为我去澄清呢?
从大字报贴出来的那天上午起,研究室里就没有人敢同我讲话了。大
家照样说挤公共汽车怎样艰难,又是孩子生病,又是买不到蔬菜,再不哪
里自杀一个,谁又被揪出来了……却没有一个人看我一眼,打一声招呼,
仿佛我这个人并不存在一样。我就这样被开除出生活之外。
叙述者的话
把他揪出来!
揪出来示众!
站好!
低下你的狗头!
你傲什么!
你想找打?
别装死!
你老实交待!
交待!
你说话呀!
你借谈科学为名那股反党的疯狂劲哪里去了?
你说不说?
教训教训他!
大声点!
×××不投降,就坚决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你不要避重就轻!
你从大学时期起的那些反动言论我们都掌握了,要不要我念一条你听听?
你说,你这话指谁?
你好猖狂啊,打——倒——×××!
你认罪不认罪?
抗拒从严,坦白从宽!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光点头就行了?交待你的罪行!
打他的态度!
就要叫你出汗!
你心里没鬼,冒汗做什么。
你不服,你颤栗,你抗议,你支持不住了,你认罪,你交待,你麻木
了,你一度失去了生的欲望,你又放弃了死的念头,你望着窗外的蓝天,
洁净无云的蓝天,你想到过那颗红得像玛瑙、透明得像水晶的玻璃球吗?
你想到过朋友?想到过父母?想到过燕萍?没有,一片空虚,连鸟儿也不
飞翔……
啊,那是一个像中世纪一样古老的时代。公鸡,你不觉得你和快快说
的是已经陈旧了的故事?读者都亲身经历过这个时代,每个人都有比这更
痛切的体会,都不愿再听,不愿再看了。正如你说的,死了的就死去了。
肖玲和快快都不在人世了,让他们安息在爱他们的人的记忆里吧。你不能
给我们讲个新鲜一点的故事吗?比方说,谈一点希望,或是讲一个童话。
对不起,我忘了,童话那时候也是被禁止的。人总还可以笑吧?讲个笑话
吧,痛痛快快地乐一乐,轻松一下吧。
公鸡的话
好吧,那我就讲一个我怎样找寻海的故事。
(小妹插话:好玩吗?公鸡哥,你要保证大家听了都笑!
正凡:不能喝了就把酒倒给我。)
这些年,我一直梦想着海,找寻着海,总想到海边去,亲眼看看它真
实的面目。我弄到个出公差去天津的机会,外调我们单位看门的老头,据
说他年轻的时候在租界上当过巡警——
(小妹插话:你说的是真事?正凡:别打岔。)
我的故事都是真实的。还是谈海吧。天津离塘沽不远,塘沽就在海边
上,从地图上这么看。我到了塘沽,谁知道到新港还有一大段路。我又坐
汽车到了新港,来到了海河口,终于闻到了海风腥咸的气息。也见到了
灯塔和宽阔的水面上巨大的海轮,却仍然望不到海。海河口上横着一道堤
闸,海还在堤闸的外面。去海口的方向是造船厂,一个个深水泊位都在工
厂的大门里面。我没有通行证,门卫硬是不让我进去,因为他们同全国各
地一样也在“清理阶级队伍”。
生活就像海,想要认识它,如同认识自己一样,并非那么容易。
一路上,我看见了盐场。盐场自然是海的伸延,一直走下去,总可以
见到海吧?
我又走过了一块块蓄着海水的盐田。这里,那里,堆起沙丘般的盐堆
。我一直向前走,手里提着凉鞋,赤脚走在沙地上,非常快意。我总算可
以见到海了。坚实、细腻的沙地,在阳光下已经龟裂了。我就这么一程又
一程地走着,到了空旷无人的海滩。面前果真是海在闪烁,那一线明晃晃
的大海。可这之间还有一大片旷漠的海滩,我不知道海竟这样遥远。
清新的海风从海面吹来,而造船厂的敲击声、火车的鸣笛,以及人们
繁忙,生活的喧响,城市的种种噪音都落在后面了,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听 起来非常微弱。
到了被海水浸湿了的海滩上了,而海依然在前面,还是同样遥远。我
把鞋子扔在干的沙地上,继续朝前走,潮湿的泥沙比较松软。淤泥漫过了
我的脚面,光亮的海依旧那么遥远。我加紧脚步朝前走,一群群白色的海
鸟在我前面飞起又落下,落在明晃晃的海面上。淤泥漫过了我的小腿。我
把裤脚卷过膝盖,继续朝前走。一些活的东西在我脚下骚动。我伸手在淤
泥中摸到了小鱼和小螃蟹。这稀泥汤竟是个充满生命的世界。
海鸟在身边飞起,又在更远处落下,它们在寻觅、啄食这些小东西。
啊,海就在我眼前了,明晃晃的阳光下,波动着幽蓝的大海。我估计好到
海的距离,加紧朝前走。可越来越艰难了,每前进一步都要从深深的淤泥
中先拔出腿来。海鸟现在在我的左右飞翔,淤泥已经过了我的膝盖,身前
身后都是一潭潭的水洼,像雨后泥泞的土路上的积水。
海依然在前面诱惑着,那幽蓝的、明晃晃的海面,还是那么遥远……
我这才明白了,那并非真正的海,不过是同我身前身后一样的一潭潭积水
,由于阳光照射的缘故,明晃晃的一片,给人以海的错觉罢了。天边,出
现了一丁点大的航船,仿佛高悬在海天之间,那才是海呢。到海之前,却
还要经过齐胸。没顶的积水和淤泥!
(“后来呢?”小妹问。)
我向远处的地平线大声呼喊,海风把喊声吹散了,没有一丝回响。我
突然意识到海潮如果这时袭来,我肯定逃不出去,来不及跑在它的前面。
我只得怀着无限的怅惘和深深的不安匆匆往回赶。
(“公鸡哥哥,你到底见到海没有?”小妹问。)
我后来才知道,地理上这叫海涂,还不是海。
(“这故事一点也不好笑,”小妹说。
“去,小妹,把窗户打开,屋子里尽是烟,”正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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