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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diassi (鸭子·新年新气象),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106
发信站: 听涛站 (2003年01月12日16:57:14 星期天), 站内信件
106
半夜12点,教师楼的最后一盏灯灭了,几个青年教师从楼门口出来,不久,一个校
工过来锁上楼门,然后沿着花园边上的一条柏油马路向另一座楼的值班室走去,这个过
程刚好能被躲在学校花园里的我看到,花园里静悄悄的,我和华杨弓着身后退几步,长
出一口气,依次躺在学校花园的草地上,虽然出来时抹了防蚊油,我的脸上还是被蚊子
咬了一个包,头上是映在夜空里的树冠的黑影,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叶子缝隙中有时会
透过几点星光,倏尔就被摆动的树叶湮没了。暑热被风搅动着,缓缓飘上天空,草地就
如同一个被太阳练了一天的婊子一样酣然睡去,体温渐渐消散,皮肤重又变得光滑凉爽
。贴近地皮,似乎能听到小草生长的声音,一股湿湿的甜味在草尖上凝结,化解了土地
里的腥味儿。
华杨在抽烟,烟头一明一灭的瞬间,我看到他脸的轮廓,什么表情却看不清楚,我
已经抽了半盒烟了,喉咙里直发干,校园里还留有那么几声零星的声音,脚步声,说话
声,关窗子声,自行车的轧轧声,这些声音不时传来,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地越来
越小,突然,在那么一刹那,一切都中断了,四周一片寂静,只剩下风擦过高高低低的
植物所带来的自然的音籁,这种寂静从某一刻起就一直持续着,我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也听得见华杨的心跳声,夜里,我们俩的双眼闪闪发亮。
“像什么?”华杨问我。
“什么像什么?”
“我们俩现在。”
“电影里的两个中国侦察兵。”
黑暗中华杨笑出声来。
“走吗?”他对我摆摆下巴。
“再等会儿,还早呢,我想再渗会儿。”
“怎么了?”
“没怎么。”
我从兜里掏出一块口香糖,撕开上面的锡纸,放进嘴里吃了起来,华杨捅捅我。
“什么?”我问他。
“别吃了,听着不舒服。”
“真的?”
“真的。”
我吐出口香糖,他长出了一口气,仰面朝天,双手垫在脑后。
“别紧张。”
“没紧张。”他小声说。
我随即伸手在上衣口袋里摸索,不久,掏出一张垫板来,那是我下午从家里火速取
来的,是一张天蓝色的垫板,即使隔着几万重的夜色我也能准确无误地知道它是天蓝色
,为了买这块垫板,我曾和父亲大吵一顿,原因是父亲买了一个红色的,可当时我就是
喜欢天蓝色,父亲实在拗不过我,于是推着一辆自行车,我坐在前面的横梁上,一个商
店一个商店地找这块垫板,当时我上小学一年级,是个人人称道的懂事孩子,但也有极
其固执的时候,虽然那种情况很少发生,可发生一次就能把全家弄得团团转,我8岁时已
经学会各种狡猾伎俩,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使用让父母最头疼的办法,比如,我会故意
装做去上学,实际上,我只是走到学校门口,然后直接折回家,在我们家楼下转悠一天
,直到父母下班,才装做若无其事的放学回来,这种事我知道不会持久,果真,老师来
家访,这时父亲就会问我到哪儿去了,我就死也不会说,叫他们胡乱猜疑,终于,在父
母快撑不住的那一刻,我才告诉他们我的要求,这样要求便会立即得到满足,于是我又
变成原来的好孩子,一切正常。这块垫板就是我用这种办法得到的,我记得它是在菜市
口文化用品商店买到的,我在几块颜色和式样都相同的垫板中间挑了很久,一直挑得售
货员和父亲都不耐烦了才算挑中这块我认为颜色最正的,很久以后,我对自己那一时期
如此偏重于蓝色这个问题大惑不解,现在,无论是蓝色红色黄色绿色黑色白色在我眼中
已经没有任何区别,我无法想象我当时的情感,无法想象当时父亲买错垫板颜色这一事
情如何叫我愤怒和难过,一切成了过眼云烟,无从追忆,无从理解。这块垫板很长时间
内成了我喜欢的一个玩艺儿,我甚至用它来代替尺子,也当做扇子用过,考试时把记不
住的东西用削得尖尖的铅笔抄在垫板的一面,当然,如果老师发现,我只需用袖子顺手
一抹证据便荡然无存。上初中以后,很少有人再用垫板了,可我用,垫板垫在纸下,钢
笔在上面轻轻滑过,字写的又小又快,这个习惯直到改用圆珠笔时才被丢掉,但是垫板
一直留在我的抽屉里。
那天夜里我差点给华杨讲那块垫板,但我最后还是忍住没讲,我还决定了不对任何
人讲这块垫板,我用手把它重又装回我那个大得要命的上衣口袋,华杨忽然坐起身来,
我伸了一个懒腰,也跟着坐起来,华杨对我说:“刚才,不知道为什么,我脑子里老是
在想保罗·西蒙那首《寂静的声音》,咱们看《毕业生》时也没有什么特别感觉,可刚
才这首歌的旋律就是在我脑子里转来转去,一遍遍地回响,我真想回宿舍去听一遍这首
歌。”
“弄到卷子咱们去我那儿听,可以听一夜。现在,咱们还是走吧,一点了。”
我们站起来,一人嘴里叼一支烟,从小花园边上的柏树墙上跳出来,拐上柏油路,
一直走到教师楼的后面的空地上,这里平时没人来,杂草丛生,草丛里积着厚厚的从教
师楼窗户里扔出来的垃圾,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的,傍晚时我们来过一趟,所以也没费
多大力气就走到从左边数第三个窗下,那是一楼的男厕所,窗子的插销已经被华杨弄开
,我踮起脚尖,用手一拉窗子外面的把手,窗子吱地一声开了,我立刻翻了进去,身上
蹭了不少窗台上的土,我蹲在窗台上,把华杨拉上来,我们依次跳到地上,厕所的门半
开着,可以听到走廊里的动静,我们先站在门边,侧耳细听,楼道里安静得出奇,我们
又等了一会儿,见无异常,于是从容地从厕所内闪身而出,贴着墙壁向前悄无声息地前
进,等上到二楼时我们已经走得大摇大摆了,眼睛也适应了楼道内的黑暗,我们上到四
楼,沿着楼道一直走到顶头,在一扇上面标明打印室的门前停住,华杨拧亮手电,我把
垫板插进门缝,顶在正对着撞锁舌头的部位,
再用力向前顶住,华杨把门向前一推,再往回一拉,啪地一声,门开了,我和华杨
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伸出手来用力一握,然后走了进去,我走到窗前,把窗帘一个个
拉上,华杨把碍手碍脚的椅子搬到一旁,然后再次拧亮手电,但见桌子上和地下到处是
一摞摞的卷子,有的已经卷成一卷儿,包好,靠墙立着一个保险柜,我过去抓住把手轻
轻一拧,竟是开的,华杨已经开始在卷子中找了,我因为没有手电,只好静静地坐在一
张写字桌边,看着华杨在那里东翻西找,不时小声说一句:“又一门!”
我问他:“几门了?”
“咱们班的还差一门,就是后天那一门,你找吧,就差那个保险柜了。但你媳妇儿
她们班的都齐了。”
我从他手里接过手电,在保险柜里一摞摞卷子看去,终于在第二格找到了,我把最
上面一份拿出来,把保险柜关好,交到正在桌边整理的华杨手里,华杨把它们摞起来折
好,然后我们一同把现场恢复原样,关上门,化成两股黑烟儿溜出了教师楼,从而一劳
永逸地解决了大学考试带给我们的烦恼,在以后的两年里,我们在考试期间除了看那些
苦学的同学的笑话之外,并无其它事情可做。
想不到一切竟是如此轻而易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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