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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xiaoer (二多~不说再见),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绿化树1
发信站: 听涛站 (2001年10月11日17:59:30 星期四), 站内信件
一
大车艰难地翻过嘎嘎作响的拱形木桥,就到了我们前来就业的农场了。木桥下是一
条冬日干涸了的渠道。渠坝两旁挺立着枯黄的冰草,纹丝不动,有几只被大车惊起的蜥
蜴在草丛中簌簌地乱爬。木桥简陋不堪,桥面铺的黄土,已经被来往的车辆碾成了细细
的粉末。黄土下,作为衬底的芦苇把子,龇出的两端参差不齐,几乎耷拉到结着一层泥
皮的渠底,以致看起来桥面要比实际的宽度宽得多。然而,车把式仍不下车,尽管三匹
马呼哧呼哧地东倒西歪,翻着乞怜的白眼,粗大的鼻孔里喷出一团团混浊的白气,他还
是端端正正地坐在车辕上,用磕膝弯紧夹着车底盘,熟练地、稳稳当当地把车赶过像陷
阱似的桥面。牲口并不比我强壮。我已经瘦得够瞧的了,一米七八的个子,只有四十四
公斤重,可以说是皮包骨头。劳改队的医生在我走下磅秤时咂咂嘴,这样夸奖我:"不错
!你还是活过来了。"他认为我能够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他有权分享我的骄傲。可是这
几匹牲口却没人关心它们。瘦骨嶙峋的大脑袋安在木棍一般的脖子上,眼睛上面都有深
窝。它们使劲时,从咧着的嘴里都可以看到被磨损得残缺不全的黄色牙齿。有一匹枣红
马的嘴唇还被笼头勒出了裂口,一缕鲜红的血从伤口涔涔流下,滴在车路的沿途,在一
片黄色的尘土上分外显眼。
但车把式还是端坐在车辕上,用一种冷漠而略带悒郁的目光望着看不见尽头的远方
。有时,有机械地晃动一下手中的鞭子。他每晃动一下,那几匹瘦马就要紧张地抖动抖
动耳朵。尤其是那匹嘴唇破裂了的枣红马更为神经质,尽管车把式并不想抽打它。我理
解车把式的冷漠与无动于衷:你饿吗?饿着哩!饿死了没有?嗯,那还没有。没有,好
,那你就得干活!饥饿,远远比他手中的鞭子厉害,早已把怜悯与同情从人们心中驱赶
得一干二净。可是,我终于忍不住了,一边瞧着几匹比我还瘦的牲口,一边用饥荒年代
的人能表现出来的最大的和善语气问他:
"海师傅,场部还远么?"
他分明听见了,却不答理我,甚至脸上连一点轻蔑的表情也没有,而这又表示了最
大的轻蔑。他穿着半新的黑布棉裤褂,衣裳的袢纽很密,大约有十几个,从上到下齐整
的一排,很像十八世纪欧洲贵族服装上的胸饰。虽然拉着他的不过是三匹可怜的瘦马,
但他还是有一种雄豪的、威武的神气。
我当然自惭形秽了。轻蔑,我也忍受惯了,已经感觉不到人对我的轻蔑了。我仍然
兴致勃勃。今天,是我出劳改队走上新的生活的第一天,按管教干部的说法是,我已经
成了"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了。没有什么能使我扫兴的!
确切地说,这只是到了我们前来就业的农场的地界,离有人烟的居民点还远得很。
至少现在极目望去还看不见一幢房子。这个农场和劳改农场仅有一渠之隔,但马车从早
晨九点钟出发,才走到这里。看看南边的太阳,时光大概已经过中午了吧。这里的田地
和渠那边一样,这里的天更和渠那边相同,然而那条渠却是自由与不自由的界线。
车路两边是稻田。稻茬子留得很高。茬口毛茸茸的,一看就知道是钝口的镰刀收割
的。难道农场的工人也和我们一样懒,连镰刀也不磨利点?不过我遗憾的不是这个,遗
憾的是路两边没有玉米田。如果是玉米田,说不定田里还能找出几个丢失下来的小玉米
。遗憾!这里没有玉米田。
太阳暖融融的。西山脚下又像往日好天气时一样,升腾起一片雾霭,把锯齿形的山
峦涂抹上异常柔和的乳白色。天上没有云,蓝色的穹窿覆盖着一望无际的田野。而天的
蓝色又极有层次,从头顶开始,逐渐淡下来,淡下来,到天边与地平线接壤的部分,就
成了一片淡淡的青烟。在天底下,裸露的田野黄得耀眼。这时,我身上酥酥地痒起来了
。虱子感觉到了热气,开始从衣缝里欢快地爬出来。虱子在不咬人的时候,倒不失为一
种可爱的动物,它使我不感到那么孤独与贫穷——还有种活生生的东西在抚摸我!我身
上还养着点什么!大车在丁字路口拐了弯,走上另一条南北向的布满车辙的土路。我这
才发现其他几个人并不像我一样呆呆地跟着大车,都不见了。回头望去,他们在水稻田
后面的一档田里低着头寻找什么,那模样仿佛在苦苦地默记一篇难懂的古文。糟糕!我
的近视眼总使我的行动非常迟缓。他们一定发现了可以吃的东西。我分开枯败的芦苇,
越过一条渠,一条沟,尽我最大的力气急走过去时,"营业部主任"正拿着一个黄萝卜,
一面用随身带的小刀刮着泥,一面斜睨着我,自满自得地哼哼唧唧:
"祖宗有灵啊——""祖宗有灵"是劳改农场里遇到好运道时的惯用语。譬如,打的一
份饭里有一块没有溶化的面疙瘩;领的稗子面馍馍比别人的稍大;分配到一个比较轻松
而又能捞点野食的工作;或是碰着医生的情绪好,开了一张全休或半休的假条……人们
都会摇头晃脑地哼唧:"祖宗有灵啊——"这个"啊"字必须拖得很长,带有无尽的韵味,
类似俄国人的"乌拉"。
我瞟了一眼:他手中的黄萝卜不小!这家伙总交好运道。"营业部主任"也是"右派"
,但听他诉说自己的案情,我却觉得他不应属于"右派"之列,似乎应归于"腐化分子"或
"蜕化变质分子"一类才恰当。他自己也感到冤枉,私下里说是百货公司为了完成"反右"
任务,把他拿来凑数的。当在"生活检讨会"上,他知道我的高祖、曾祖、祖父、外祖父
都是近代和现代的稗官野史上挂了名的人,父亲又是开过工厂的资本家时,会后曾悄悄
地带着羡慕的口气对我说:
"像你,才是真正的'资产阶级右派'哩!浪过世面,吃过香的喝过辣的!像我,从小
要饭,后来当了兵,他妈的也成了'资产阶级右派'!熊!哪怕让我过一天资产阶级的日
子,再叫我当'右派'也不冤哩……"
可是,他并没有从此对我态度好一点,相反,还时时刻刻带着一种刻骨的忌恨嘲讽
我,以示他毕竟有个什么地方比我优越。他年龄比我大得多,比我更为衰弱,一脸稀疏
肮脏的黄胡须,鼻孔常常挂着两条清鼻涕。他不敢跟我斗力,却把他的外援和好运道在
我面前炫耀,以逗引出我的食欲和馋涎。他知道这才是最有效的折磨。我对他也有一种
直觉的反感,老想摆脱他却摆脱不了。因为都是"右派",分组总分在一起。这次释放出
来,他也由于家在城市,被开除了公职,又和我一同分到这个农场就业。
这是一块黄萝卜田。和青萝卜田不一样,黄萝卜田里是没有畦垅的,播种时就和撒
草籽似的撒得满田都是。撒得密的地方黄萝卜长得细小,挖掘的时候难免有遗漏下的。
但这块田已不知被人翻找了多少遍,再加上地冻得梆梆硬,我蹲在地上用手指头抠了许
多有苗苗的地方也没找到一个。
"营业部主任"刮完了泥,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和嚼冰糖一样把萝卜嚼得嘎巴嘎巴
响,有意把萝卜的清脆、多汁、香甜用响亮的声音渲染得淋漓尽致。
"这萝卜好!还不糠……"他趁咽下一口时,这样赞扬。
这种萝卜只有在田被冻得裂了口的裂缝中才能抠得出来。我是有经验的。我又顺着
裂缝细细地寻找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那必须是裂缝中恰恰有个黄萝卜,也就是说恰
恰有个遗漏下的萝卜长在裂缝中,可想而知,这样的概率非常非常之小。"营业部主任"
的好运道就表现在这里!
然而我今天却毫不气恼。我站直腰,宽怀大度地带着勉强的微笑从他面前走过去,
斜斜地抄条近路去追赶那辆装着我们行李的大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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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否这次我将真的离开你,是否这次我将不再哭
是否这次我将一去不回头,走向那条漫漫永无止境的路
是否这次我已真的离开你,是否泪水已干不再流
是否应验了我曾说的那句话,情到深处人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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