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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xiaoer (二多~不说再见),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绿化树8
发信站: 听涛站 (2001年10月11日18:04:36 星期四), 站内信件


  第二天早上一起床,第一件事就令我极为懊丧,乐极果然生悲——两个稗子面馍馍
都被老鼠吃光了!
  是老鼠吃的,不是人偷走的,洗脸毛巾也被咬破了。我悄悄地团起烂得像渔网似的
毛巾,塞进裤子口袋里。我还不能声张,"营业部主任"知道了,又会幸灾乐祸地嘲笑我

  九点钟才开饭,我靠在叠起来的棉花网套上,几乎要晕过去。如果这两个稗子面馍
馍不丢,即使我不吃它也不觉着什么。而这巨大的损失加深了我的恐惧心理,竟使我觉
得非常非常的饿。饥饿会变成一种有重量、有体积的实体,在胃里横冲直闯;还会发出
声音,向全身的每一根神经呼喊:要吃!要吃!要吃!……我没有力气动弹,更没有心
思思想,只一个劲儿地转念头:必须把损失加倍地捞回来!
  这时,昨夜里那些聚集拢来的精神碎片又四面迸散了,我又成了生活的全部目的都
是为了活着的狼孩!
  从伙房打回饭,都坐在各自的草铺上默默地吃着。罐头筒的优势失去了。这儿的炊
事员似乎没有视觉误差,他绝对相信自己手中的勺子,没有给我多加一点。但是没关系
,我已经把门路想好了。吃完饭,按照谢队长的安排,由一个面目阴沉的农工领着其他
几个人随大队出工。那个瘸子保管员腋下夹着一卷旧报纸又来了。他放下报纸,告诉我
土坯在什么地方,砖在什么地方,小车在什么地方,又领我到库房里去拿了把铁锹,一
个小水桶,一把瓦刀,几根做炉箅的铁条。临走时说,糨子到伙房去打,他已经跟炊事
员说好了。另外还需要什么,可以到办公室去找他。砌炉子,至少是两个人的事:一个
大工,一个小工。但我宁可不要小工。土坯和砖都近得很,就堆在我们的房头上。土嘛
,院子里随便挖一点就行,这儿是碱土,不冻的。至于水,还是少用为好,不然光烤干
炉子就要用很长时间。瘸子一走,我拿起一张报纸首先跑到伙房去。
  "师傅,我打糨子来了。"我笑嘻嘻地和他打招呼,仿佛我经常吃得很饱似的。"你自
己去舀吧。"他坐在门口晒太阳,他是真正地吃饱了,"你可别舀得太多。""你看,"我把
报纸一扬,"包一包就行。"
  案板上放着半脸盆灰白色的稗子面,看来是事先给我准备的。我摊开报纸,把所有
的稗子面都倒光,摁得实实的,捧了回来。什么"打糨子",吃得饱饱的人永远不会注意
到,稗子面是没有粘性的。即使借着潮湿糊上报纸,水分一干就会掉下来。我先不糊窗
子,现在最急需的是火。我在劳改农场跟中国第一流的供暖工程师干了一个月活,专给
干部砌炉子——
  他也是"右派",他当大工,我当小工。他曾教给我一个最简便的砌烟灶的方法;他
还说,只要给他一把铁锹,其余什么也不用,他在坡地上就能挖出一个火又旺柴又省的
炉灶:学问不过在进风口、深度和烟道上。我一会儿上房,一会儿挖土,干得满头冒汗
,不到两小时,我就把一个最原始而又最合乎科学的取暖炉砌好了。
  我一分钟也不歇息,拉上小车去伙房门口装了半车烟煤——一车我拉不动。沿途又
顺手在不知谁家的柴禾堆上抽了几根干柴。我用颤抖的手划着了火柴,点燃了炉膛里的
柴禾。火苗和烟都朝着烟道窜过去。一会儿,烟没有了,淡红色的火苗在烟道里呼呼地
叫。又一会儿,火焰旺得像火山口喷出的岩浆,在炉膛里形成一个扇面,争先恐后地往
狭窄的烟道口跑。这时候,我加上一铁锹煤,炉子里像施了魔法一般,腾起一股黑烟,
但即刻被烟道吸了进去。火焰仍顽强地从煤的缝隙中往外冒。不到五分钟,火焰的颜色
逐渐加深,由淡红变为深红,然后变成带青色的火红,这就是真正的煤火的颜气了。
  下一步,就是不能让人家看见我在房子里干什么。我找到办公室,瘸子恰好在里面
像泥人儿似的呆坐着。我无暇念及有人干得满头是汗而有人却什么都不干这种现象是多
么可笑,问他要了一把小钉子、几片破纸盒上的纸板、一把剪刀——只要不领吃的东西
,他都会慷慨地给我,旋即急匆匆地跑回来。我把硬纸板剪成一条条长条,压住铺在窗
户上的报纸,用钉子在窗棂上钉得牢牢的。
  像个宿舍样了。按谢队长的说法,这就是"家"!
  我干活的步骤是符合运筹学原理的。这时,炉子已经烧得通红了:烟煤燃尽了烟,
火力非常强。我先把洗得干干净净的铁锹头支在炉口上,把稗子面倒一些在罐头筒里,
再加上适量的清水,用匙子搅成糊状的流汁,哧啦一声倒一撮在滚烫的铁锹上。黄土高
原用的是平板铁锹,宛如一只平底锅,稗子面糊均匀地向四周摊开,边缘冒着一瞬即逝
的气泡,不到一分钟就煎成了一张煎饼。
  我一上午辛辛苦苦的忙碌就是为了这个美好的时刻!
  我煎一张,吃一张,煎一张,吃一张……头几张我根本尝不出味道,越吃到后来越
香。趁稗子面糊在铁锹上煎着的空隙,我还把我草铺下的老鼠洞堵了起来。这里有老鼠
,没有料到!劳改农场是没有老鼠的——那里没有什么东西给它吃,它自己反而有被吃
掉的危险。
  土房里暖和了起来。我肚子里暖和了起来。我身上也暖和了起来。我坐在炉子旁边
昏昏欲睡了。但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我从棉花网套里掏出"双鱼牌"香烟,抽出一根,
转圈捏了一遍——还好,没有烟梗子——拣起铁条上掉下的煤渣把它点燃。我不让一丝
烟从我的口腔和鼻孔漏出去,屏住气息,全部吞进肚子里。一霎间,一种特别舒服的陶
醉感立即传遍了我的全身。可是,不知怎么,我心中却窜出了一阵扎心扎肺的酸楚……
不能多想!我知道我肚子一胀,心里就会有一种比饥饿还要深刻的痛苦。饿了也苦,胀
了也苦,但肉体的痛苦总比心灵的痛苦好受。我小心地掐灭香烟,把烟蒂仍装进烟盒里
。我要找点事情来干。收拾好工具后,我把剩下的稗子面包上几层报纸,在墙上挂起来
。把炉子加足了煤,拿起我补了又补的无指手套,拍拍身上的土,走出了我们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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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否这次我将真的离开你,是否这次我将不再哭
  是否这次我将一去不回头,走向那条漫漫永无止境的路
  是否这次我已真的离开你,是否泪水已干不再流
  是否应验了我曾说的那句话,情到深处人孤独
  
※ 来源:·听涛站 tingtao.dhs.org·[FROM: 匿名天使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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