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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lowing (整个世界森林里的老虎瞬间全部溶化成黄油), 信区: reading&culture       
标  题: 1
发信站: BBS 听涛站 (Tue Apr 13 23:41:19 2004), 转信

玉米(1)
出了月子施桂芳把小八子丢给了大女儿玉米,除了喂奶,施桂芳不带
孩子。按理说施桂芳应该把小八子衔在嘴里,整天肉肝心胆的才是。
施桂芳没有。做完了月子施桂芳胖了,人也懒了,看上去松松垮垮的。
这种松松垮垮里头有一股子自足,但更多的还是大功告成之后的懈怠。
施桂芳喜欢站在家门口,倚住门框,十分安心地嗑着葵花子。施桂芳
一只手托着瓜子,一只手挑挑拣拣的,然后捏住,三个指头肉乎乎地

翘在那儿,慢慢等候在下巴底下。施桂芳的懒主要体现在她的站立姿
势上,施桂芳只用一只脚站,另一只却要垫到门槛上去,时间久了再
把它们换过来。人们不太在意施桂芳的懒,但人一懒看起来就傲慢。
人们看不惯的其实正是施桂芳的那股子傲气,她凭什么嗑葵花子也要
嗑得那样目中无人?施桂芳过去可不这样。村子里的人都说,桂芳好
,一点官太太的架子都没有。施桂芳和人说话的时候总是笑着的,如
果正在吃饭,笑起来不方便,那她一定先用眼睛笑。现在看起来过去
的十几年施桂芳全是装的,一连生了七个丫头,自己也不好意思了,
所以敛着,客客气气的。现在好了,生下了小八子,施桂芳自然有了
底气,身上就有了气焰。虽说还是客客气气的,但是客气和客气不一
样,施桂芳现在的客气是支部书记式的平易近人。她的男人是村支书
,她又不是,她凭什么懒懒散散地平易近人?二婶子的家在巷子的那
头,她时常提着丫杈,站在阳光底下翻草。二婶子远远地打量着施桂
芳,动不动就是一阵冷笑,心里说,大腿叉了八回才叉出个儿子,还
有脸面做出女支书的模样来呢。
施桂芳二十年前从施家桥嫁到王家庄,一共为王连方生下了七个丫头
。这里头还不包括掉掉的那三胎。施桂芳有时候说,说不定掉走的那
三胎都是男的,怀胎的反应不大同,连舌头上的淡寡也不一样。施桂
芳每次说这句话都要带上虚设往事般的侥幸心情,就好像只要保住其
中的一个,她就能一劳永逸了。有一次到镇上,施桂芳特地去了一趟
医院,镇上的医生倒是同意她的说法,那位戴着眼镜的医生把话说得
很科学,一般人是听不出来的,好在施桂芳是个聪明的女人,听出意
思来了。简单地说,男胎的确要娇气一些,不容易挂得住,就是挂住
了,多少也要见点红。施桂芳听完医生的话,叹了一口气,心里想,
男孩子的金贵打肚子里头就这样了。医生的话让施桂芳多少有些释怀
,她生不出男孩也不完全是命,医生都说了这个意思了,科学还是要
相信一些的。但是施桂芳更多的还是绝望,她望着码头上那位流着鼻
涕的小男孩,愣了好大一会儿,十分怅然地转过了身去。
王连方却不信邪。支部书记王连方在县里学过辩证法,知道内因和外
因、鸡蛋和石头的关系。关于生男生女,王连方有着极其隐秘的认识
。女人只是外因,只是泥地、温度和墒情,关键是男人的种子。
好种子才是男孩,种子差了才是丫头。王连方望着他的七个女儿,嘴
上不说,骨子里头却是伤了自尊。
男人的自尊一旦受到挫败反而会特别地偏执。
王连方开始和自己犟。他下定了决心,决定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儿
子一定要生。今年不行明年,明年不行后年,后年不行大后年。王连
方既不渴望速胜,也不担心绝种。他预备了这场持久战。说到底男人
给女人下种也不算特别吃苦的事。相反,施桂芳倒有些恐惧了。刚刚
嫁过来的那几年,施桂芳对待房事是半推半就的,这还是没过门的时
候她的嫂子告诉她的。嫂子是她嘴里的热气一直哈到施桂芳的耳垂上
,告诫桂芳一定要夹着一些,捂着一些,要不然男人会看轻了你,看
贱了你。嫂子用那种晓通世故的神秘语气说,要记住桂芳,难啃的骨
头才是最香的。嫂子的智慧实际上没有能够派上用场。连着生了几个
丫头,事态反过来了,施桂芳不再是半推半就,甚至不是半就半推,
确实是怕了。她只能夹着,捂着。夹来捂去的把王连方的火气都弄出
来了。那一天晚上王连方给了她两个嘴巴,正面一个,反面一个。"不
肯?儿子到现在都没叉出来,还一顿两碗饭的!"王连方的声音那么
大,站在窗户的外面也一定能听得见。施桂芳"在床上不肯",这话传
出去就要了命了。光会生丫头,还"不肯",绝对是丑女多作怪。施桂
芳不怕王连方打,就是怕王连方吼。他一吼施桂芳便软了,夹也夹不
紧,捂也捂不严。王连方像一个笨拙的赤脚医生,板着脸,拉下施桂
芳的裤子就插针头,插进针头就注射种子。施桂芳怕的正是这些种子
,一颗一颗地数起来,哪一颗不是丫头?
老天终于在一九七一年开眼了。阴历年刚过,施桂芳生下了小八子。
这个阴历年不同寻常,有要求的,老百姓们必须把它过成一个"革命
化"的春节。
村子里严禁放鞭炮,严禁打扑克。这些严禁令都是王连方在高音喇叭
里向全村老少宣布的。什么叫革命化的春节,王连方自己也吃不准。
吃不准不要紧,关键是做领导的要敢说。新政策就是做领导的脱口而
出。王连方站在自家的堂屋里,一手捏着麦克风,一手玩弄着扩音器
的开关,开关小小的,像一个又硬又亮的感叹号。王连方对着麦克风
厉声说:"我们的春节要过得团结、紧张、严肃、活泼。"说完这句话
王连方就把亮锃锃的感叹号揿了下去。王连方自己都听出来了,他的
话如同感叹号一般,紧张了,严肃了,冬天的野风平添了一股浩荡之
气,严厉之气。
初二的下午王连方正在村子里检查春节,他披着旧大衣,手上夹了半
截子飞马香烟。天气相当的阴冷,巷子里萧索得很,是那种喜庆的日
子少有的冷清,只有零星的老人和孩子。男将们不容易看得到,他们
一定躲到什么地方赌自己的手气去了。王连方走到王有庆的家门口,
站住了,咳了几声,吐出一口痰。王有庆家的窗户慢慢拉开一道缝隙
,露出了王有庆老婆的红棉袄。有庆家的面对着巷口,越过天井敞着
的大门冲王连方打了一个手势。屋子里的光线太暗,她的手势又快,
王连方没看清楚,只能把脑袋侧过去,认真地调查研究。这时候高音
喇叭突然响了,传出了王连方母亲的声音,王连方的老母亲掉了牙,
喇叭喊道:"连方啊连方啊,养儿子了哇!家来呀!"王连方歪着脑袋
,听到第二遍的时候听明白了。回过头去再看窗前的红棉袄,有庆家
的已经垂下了双肩,脸却靠到了窗棂口,面无表情地望着王连方,看
上去有些怨。这是一张好看的脸,红色的立领裹着脖子,对称地竖在
下巴底下,像两只巴掌托着,格外地媚气了。高音喇叭里杂七杂八的
,听得出王连方的堂屋里挤的都是人。后来唱机上放上了一张唱片,
说:"回去吧你,等你呢。"王连方用肩头簸了簸身上的军大衣,兀自
笑起来,心里说:"妈个巴子的。"
玉米在门口忙进忙出。她的袖口挽得很高,两条胳膊已经冻得青紫了
。但是玉米的脸颊红得厉害,有些明亮,发出难以掩抑的光。这样的
脸色表明了内心的振奋,却因为用力收住了,又有些说不出来路的害
羞,绷在脸上,所以格外地光滑。玉米在忙碌的过程中一直咬着下嘴
唇,就好像生下小八子的不是母亲,而是玉米她自己。母亲终于生儿
子了,玉米实实在在地替母亲松了一口气,这份喜悦是那样地深入人
心,到了贴心贴肺的程度。玉米是母亲的长女,而从实际情况来看,
不知不觉已经是母亲的半个姐妹了。事实上,母亲生六丫头玉苗的时
候,玉米就给接生婆做下手了,外人终究是有诸多不便的。到了小八
子,玉米已经是第三次目睹母亲分娩了。玉米借助于母亲,亲眼目睹
了女人的全部隐秘。对于一个长女来说,这实在是一份额外的奖励。
二丫头玉穗只比玉米小一岁,三丫头玉秀只比玉米小两岁半,然而,
说起晓通世事,说起内心的深邃程度,玉穗玉秀比玉米都差了一块。
长幼不只是生命的次序,有时候还是生命的深度和宽度。说到底成长
是需要机遇的,成长的进度只靠光阴有时候反而难以弥补。

玉米站在天井往阴沟里倒血水,父亲王连方走进来了。今天是一个大
喜的日子,王连方以为玉米会和他说话的,至少会看他一眼。玉米还
是没有。
玉米没穿棉袄,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线衫,小了一些,胸脯鼓鼓的,
到了小腰那儿又有力地收了回去,腰身全出来了。王连方望着玉米的
腰身和青紫的胳膊,意外地发现玉米已经长大了。玉米平时和父亲不
说话,一句话都不说。个中的原委王连方猜得出,可能还是王连方和
女人的那些事。王连方睡女人是多了一些,但是施桂芳并没有说过什
么,和那些女人一样有说有笑的,有几个女人还和过去一样喊施桂芳
嫂子呢。玉米不同。她嘴上也不说什么,背地里却有了出手。这还是
那些女人在枕头边上告诉王连方的。好几年前了,第一个和王连方说
起这件事的是张富广的老婆,还是个新媳妇。富广家的说:"往后我们
还是轻手轻脚的吧,玉米全知道了。"王连方说:"她知道个屁,才多
大。"富广家的说:"她知道,我知道的。"富广家的没有嚼蛆,前两天
她和几个女的坐在槐树底下纳鞋底,玉米过来了。玉米一过来富广家
的脸突然红了。富广家的瞥了玉米一眼,目光躲开了。再看玉米的时
候玉米还是看着她,一直看着她。就那么盯着。从头到脚,又从脚到
头。旁若无人,镇定得很。那一年玉米才十四岁。王连方不相信。但
是没过几个月,王大仁的老婆吓了王连方一大跳。那一天王连方刚刚
上了王大仁老婆的身,大仁家的用两只胳膊把脸遮住了,身子不要命
地往上拱,说:"支书,你用劲,快弄完。"王连方还没有进入状态,
稀里糊涂的,草草败了。大仁家的低着头,极慌张地擦换,什么也不
说。王连方叉住她的下巴,再问,大仁家的跪着说:"玉米马上来踢毽
子了。"王连方眨巴着眼睛,这一回相信了。但是一回到家,玉米一脸
无知,王连方反而不知道从哪儿说起了。玉米从那个时候开始不再和
父亲说话了。王连方想,不说话也好,总不能多了一个蚊子就不睡觉
。然而今天,在王连方喜得贵子的时候,玉米不动声色地显示了她的
存在与意义。这一显示便是一个标志,玉米大了。
王连方的老母垂着两条胳膊,还在抖动她的下嘴唇。她上了岁数,下
嘴唇耷拉在那儿,现在光会抖。喜从天降对年老的女人来说是一种折
磨,她们的表情往往很僵,很难将心里的内容准确及时地反映到脸上
。王连方的老爹则沉稳得多,他选择了一种平心静气的方式,慢慢地

吸着烟锅。这位当年的治保主任到底见过一些世面,反而知道在喜上
心头的时刻不怒自威。
"回来啦?"老爹说。
"回来了。"王连方说。
"起个名吧。"
王连方在回家的路上打过腹稿,随即说:"是我们家的小八子,就叫
王八路吧。"老爹说:"八路可以,王八不行。"王连方忙说:"那就叫
王红兵。"老爹没有再说什么。这是老家长的风格。老家长们习惯于
用沉默来表示赞许。
接生婆又在产房里高声喊玉米的名字了。玉米丢下水盆,小跑着进了
西厢房。王连方看着玉米的背影,她在小跑的过程中已经知道将两边
的胳肢窝夹紧了,而辫子在她的后背却格外地生动。这么多年来王连
方光顾了四处莳弄,四处播种,再也没有留意过玉米,玉米其实也到
了谈婚论嫁的岁数了。玉米的事其实是拖下来的,王连方是支书,到
底不是一般的人家,不大有人敢攀这样的高枝。就是媒婆们见到玉米
通常也是绕了过去。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哪一个精明的媒婆能忘得了
这句话。玉米这样的家境,这样的模样,两条胳膊随便一张就是两只
凤凰的翅膀。
农民的冬天并不清闲。用了一年的水车、槽桶、农船、丫杈、铁锹、
钉耙、连枷、板锨,都要关照了。该修的要修,该补的要补,该淬火
的要淬火,该上桐油的要上桐油。这些都是事,没有一件落得下来。
最吃力气、最要紧的当然还是兴修水利。毛泽东主席都说了,水利是
农业的命脉。主席做过农民,他老人家要是不到北京去,一定还是个
好把式。主席说得对,水、肥、土、种、密、保、工、管,"八字方
针"水为先。
兴修水利大多选择在冬天,如果摊上一个大工程,农民们恐怕比农忙
的时候还要劳累一些。冬天里还有一件事是不能忘记的,那就是过年
。为了给过去的一年做一道总结,也为了给下一个来年讨一个吉祥,
再懒散、再劳苦的人家也要把年过得像个样子。家家户户用力地洗、
涮,炒花生、炒蚕豆、炒瓜子、爆米花、掸尘、泥墙、划糕、蒸馒头
,直到把日子弄得香气缭绕的,还雾气腾腾的。赶上过年了当然又少
不了一大堆的人情债、世故账,都要应酬好。所以,到了冬天,主要
是腊月和正月,农活是没有了,人反而更忙了。"正月里过年,二月
里赌钱,三月里种田"。这句话说得很明白了。农民们真正清闲的日
子其实也只是阴历的二月,利用这段清闲的日子走一走亲戚,赌一赌
自己的手气。到了阴历的三月,一过了清明,也就是阳历的四月五号
,农民们又要向土地讨生活了。别的事再重要、再复杂,但农民的日
子终究在泥底下,开了春你得把它翻过来,这样才过得下去。城里的
人喜欢伤叹"春日苦短",那里的意思要文化得多,心情里修饰的成分
也多得多。农民们说这句话可是实打实的,说的就是这二三十天。春
里这二三十天的好时光实在是太短暂了,连伤叹的工夫都没有。
整个二月玉米几乎没有出门,她在替她的母亲照料小八子。没有谁逼
迫玉米,带小八子完全出于玉米的自愿。玉米是一个十分讷言的姑娘
,心却细得很,主要体现在顾家这一点上,最主要的一点又表现在好
强上。玉米任劳,却不任怨,她绝对不能答应谁家比自家过得强。可
在这件事情上多说什么,但在心里头还是替母亲担忧着,牵挂着。现
在好了,他们家也有小八子了,当然就不会留下什么缺陷和把柄了。
玉米主动把小八子揽了过来,替母亲把劳累全包了,不声不响的,一
举一动都显得专心致志。玉米在带孩子方面有些天赋,一上来就无师
自通,没过几天已经把小八子抱得很像那么一回事了。她把小八子的
秃脑袋放在自己的胳膊弯里,一边抖动,一边哼唧。开始还有些害羞
,一些动作一下子做不出来,但害羞是多种多样的,有时候令人懊恼
,有时候却又不了,反而叫人特别地自豪。
玉米抱着小八子,专门往妇女们中间钻,而说话的对象大多是一些年
轻的母亲。玉米和她们探讨、交流一些心得,诸如孩子打奶嗝之后的
注意事项,婴儿大便的颜色,什么样的神态代表了什么样的需求,就
这些,很琐碎,很细枝末节,却又十分地重大,相当地愉悦人心。抱
得久了,玉米抱孩子的姿势和说话的语气再也不像一个大姐了。她抱
得那样妥帖,又稳又让人放心,还那么忘我,表现出一种切肤的、扯
拽着心窝子的情态。一句话,玉米通身洋溢的都是一个小母亲的气质
。而"我们"小八子似乎也把大姐搞错了,只要喝足了,并不贪恋施桂
芳。他漆黑的眼珠子总是对着玉米,毫无意义,却又全神贯注,盯着
她。
玉米和"我们"小八子对视着,时间久了,平白无故地陷入了恍惚,憧
憬起自己的终身大事。玉米习惯于利用这样的间隙走走神,熄灯瞎火
地谋划一下自己的将来。这是身不由己的。玉米至今没有婆家,村子
里倒是有几个不错的小伙子,玉米当然不可能看上他们。但是他们和
别的姑娘有说有笑,玉米一掺和进来,他们便局促了,眼珠子像受了
惊吓的鱼,在眼眶子里头四处逃窜。这样的情形让玉米多少有些寥落
。老人说,门槛高有门槛高的好,门槛高也有门槛高的坏,玉米相信
的。村子里和玉米差不多大的姑娘已经"说出去"好几个了,她们时常
背着人,拿着鞋样子为未来的男人剪鞋底。玉米看在眼里,并不笑话
她们,习惯性地偷看几眼鞋底,依照鞋底的长宽估算一下小伙子的高
矮程度。这样的心思在玉米的这一头实在有点情不自禁。好在她们在
玉米的面前并不骄傲,反而当了玉米的面自卑了。她们说:"我们也就
这样了,还不知道玉米会找怎样好的人家呢。"玉米听了这样的话当然
高兴,私下里相信自己的前程更要好些。但终究没有落到实处,那份
高兴就难免虚空,有点像水底下的竹篮子,一旦提出水面都是洞洞眼
眼的了。这样的时候玉米的心中不免多了几缕伤怀,绕过来绕过去的
。好在玉米并不着急,也就是想想。瞎心思总归是有酸有甜的。
不过母亲越来越懒了。施桂芳生孩子一定是生伤了,心气全趴下了。
她把小八子交给玉米也就算了,再怎么说也不该把一个家都交给玉米
。女人活着为了什么?还不就是持家。一个女人如果连持家的权利都
不要了,绝对是一只臭鸡蛋,彻底地散了黄了。玉米倒没有抱怨母亲
,相反,很愿意。做姑娘的时候早早学会了带孩子、持家,将来有了
对象,过了门,圆了房,清早一起床就是一个利索的新媳妇、好媳妇
,再也不要低了头,从眼眶的角落偷偷地打量婆婆的脸色了。玉米愿
意这样还有另外一层意思,玉穗、玉秀、玉英、玉叶、玉苗、玉秧,
平时虽说喊她姐姐,究竟不服她。老二玉穗有些憨,不说她。关键是

老三玉秀。玉秀仗着自己聪明,又会笼络人心,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
村子上,势力已经有一些了。还有一点相当要紧,玉秀有两只双眼皮
的大眼睛,皮肤也好,人漂亮,还狐狸精,屁大的委屈都要歪在父亲
的胸前发嗲,玉米是做不出来的,所以父亲偏着她。但是现在不同,
玉米带着小八子,还持起了家,不管管她们绝对不行了。母亲不撒手
则罢,母亲既然已经撒了手了,玉米是老大,年纪最大,放到哪里说
都是这样。

玉米的第一次掌权是在中午的饭桌上。玉米并没有持家的权利,但是
,权利就这样,你只要把它握在手上,捏出汗来,权利会长出五根手
指,一用劲就是一只拳头。父亲到公社开会了,玉米选择这样的时机
应当说很有眼光了。玉米在上午把母亲的葵花子炒好了,吃饭之前也
提好了洗碗水。玉米不声不响的,心里头却有了十分周密的谋划。家
拾,也难免鸡飞狗跳。玉米决定效仿母亲,一切从饭桌上开始。中饭
到了临了,玉米侧过脸去对母亲说:"妈,你快点,葵花子我给你炒
好了,放在碗柜里。"玉米交待完了,用筷子敲着手上的碗边,大声
说:"你们都快点,我要洗碗的,各人都快一点。"母亲过去也是这样
一边敲打碗边一边大声说话的。玉米的话产生了效应,饭桌上扒饭的
动静果真紧密了。
玉秀没有呼应。咀嚼的样子反而慢了,骄傲得很,漂亮得很。玉米把
七丫头玉秧抱过来,接过玉秧的碗筷,喂她。喂了两口,玉米说:"
玉秀,你是不是想洗碗?"玉米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抬头,话说得也
相当平静,但是,有了威胁的力量。玉秀停止了咀嚼,四下看了看,
突然搁下饭碗,说:"等爸爸回来!"玉米并没有慌张。她把玉秧的饭
喂好了,开始收拾。玉米端起玉秀的饭碗,把玉秀剩下的饭菜倒进了
狗食盆。
玉秀退到西厢房的房门口,无声地望着玉米。玉秀依旧很骄傲,不过
,几个妹妹都看得出,玉秀姐脸上的骄傲不对称了,绝对不如刚才好
看。
玉秀在晚饭的饭桌上并没有和玉米抗争,只是不和玉米说话。好在玉
米从她喝粥的速度上已经估摸出玉秀的基本态度了。玉秀自然是不甘
心,开始了节外生枝。她用筷子惹事,很快和四丫头玉英的筷子打了
起来。玉米没有过问,心里却有了底了,一个人如果开始了节外生枝
,大方向首先就不对头,说明他已经不行了,泄气了,喊喊冤罢了。
玉英的年岁虽然小,并不示弱,一把把玉秀的筷子打在了地上。
玉米放下手里的碗筷,替玉秀捡起筷子,放在自己的碗里,用粥搅
和干净,递到玉秀的手上,小声告诫的却是玉英:"玉英,不许和三
姐闹。"玉米当着所有妹妹的面把玉秀叫做"三姐",口气相当地珍重
,很上规矩。玉秀得到了安抚,脸上又漂亮了。这一来委屈的自然是
玉英。玉米知道玉英委屈,但是怪不得别人,在两强相争寻找平衡的
阶段,委屈必然要落到另一些人的头上。
玉秀第一个吃完了。玉米用余光全看在眼里。
狐狸精的气焰这一回彻底下去了。不要看狐狸精猖獗,狐狸精有狐狸
精的软肋。狐狸精一是懒,二是喜欢欺负比她弱的人,这两点你都顺
了她,她反而格外地听话了。所有的狐狸精全一个样。玉米要的其实
只是听话。听了一次,就有两次,有了两次,就有三次。三次以后,
她也就习惯了,自然了。所以第一次听话是最要紧的。权利就是在别
人听话的时候产生的,又通过要求别人听话而显示出来。放倒了玉秀
,玉米意识到自己开始持家了,洗碗的时候就有一点喜上心头,当然
,绝不会喜上眉梢的。心里的事发展到了脸上,那就不好了。
阴历的二月,也就是阳历的三月,玉米瘦去了一圈。她抱着王红兵四
处转悠了。王红兵也就是小八子,但是,当着外人,玉米从来不说"
小八子",只说"王红兵"。村子里的男孩一般都不用大号,大号是学
名,只有到了课堂上才会被老师们使用。玉米把没有牙齿的小弟弟说
得有名有姓的,这一来特别地慎重、正规,和别人家的孩子区分开来
了,有了不可相提并论的意思。玉米抱着王红兵的时候,说话的腔调
和脸上的神色已经是一个老到的母亲了。其实也不是什么无师自通,
都是她在巷口、地头、打谷场上从小嫂子们身上学来的。玉米是一个
有心的人,不论什么事都是心里头先会了,然后才落实到手上。
但是,玉米毕竟还是姑娘家,她的身上并没有小嫂子们的拉挂、邋遢
,抱孩子抱得格外地好看。所以玉米的腔调和神色就不再是模仿而来
的,有了玉米的特点,成了玉米的发明与创造。玉米带孩子的模样给
了妇女们极为深刻的印象。她们看到的反而不是玉米抱孩子抱得如何
好看,说来说去,还是玉米这丫头懂事早,人好。不过村子里的女人
们马上看出了新苗头,玉米抱着王红兵四处转悠,不全是为了带孩子
,还有另外一层更要紧的意思。玉米和人说着话,毫不经意地把王红
兵抱到有些人的家门口,那些人家的女人肯定是和王连方上过床的。
玉米站在他们家的门口,站住了,不走,一站就是好半天。其实是在
替她的母亲争回脸上的光。富广家的显然还没有明白玉米的深刻用意
,冒失了,她居然伸出胳膊想把王红兵从玉米的怀里接过去,嘴里还
自称"姨娘",说:"姨娘抱抱嘛,肯不肯嘛?"玉米一样和别人说话,
不看她,像是没有这个人,手里头抱得更紧了。富广家的拽了两下,
有数了,玉米这丫头不会松手的。但是当着这么多的人,又是在自家
的门口,富广家的脸上非常下不来。富广家的只好拿起王红兵的一只
手,放到嘴边上,做出很香的样子,很好吃的样子。
玉米把王红兵的手抢回来,把他的小指头含在嘴里,一根一根地吮干
净,转脸吐在富广家的家门口,回过头去呵斥王红兵:"脏不脏!"王
红兵笑得一嘴的牙床。富广家的脸却吓白了,又不能说什么。周围的
人一肚子的数,当然也不好说什么了。玉米一家一家地站,其实是一
家一家地揭发,一家一家地通告了。谁也别想漏网。那些和王连方睡
过的女人一看见玉米的背影禁不住地心惊肉跳,这样的此地无声比用
了高音喇叭还要惊心动魄。玉米不说一句话,却一点一点揭开了她们
的脸面,活活地丢她的人,现她的眼。这在清白的女人这一边特别的
了!她们回到家里,更加严厉地训斥自己的孩子。她们告诫那些"不
中用的东西":"你看看人家玉米!""你看看人家玉米",这里头既有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的意思,更有一种树立人生典范的严肃性
、迫切性。村子里的女人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更喜欢玉米了,她们在
收工或上码头的路上时常围在玉米的身边,和玉米一起逗弄王红兵,
逗弄完了,总要这样说:"不知道哪个婆婆有福气,能讨上玉米这样
的丫头做儿媳。"妇女们羡慕着一个虚无的女人,拐了一个弯子,最终
还是把马屁结结实实地拍在玉米的身上。这样的话玉米当然不好随便
接过来,并不说什么,而是偷偷看一眼天上,鼻尖都发亮了。

--

空手把锄头,
步行骑水牛,
人在桥上过,
桥流水不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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