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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lowing (整个世界森林里的老虎瞬间全部溶化成黄油), 信区: reading&culture       
标  题: 2
发信站: BBS 听涛站 (Tue Apr 13 23:42:01 2004), 转信

玉米(2)
人家玉米已经快有婆家啦!你们还蒙在鼓里呢!玉米的婆家在哪里呢?远在天边,近

眼前,就在七里远外的彭家庄。"那个人"呢,反过来了,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

样的事玉米绝不会随随便便让外人知道的。
春节过后王连方多了一件事,一出去开会便到处托人---玉米是得有个婆家了。丫头
越来
越大了,留在村子里太不方便。急归急,王连方告诉自己,一般的人家还是不行。女

子要是下嫁了,委屈了孩子还在其次,丢人现眼的还是父母。依照王连方的意思,还

要按门当户对的准则找一个做官的人家,手里有权,这样的人家体大力不亏。王连方

四周的邻乡倒是打听到几个了。王连方让桂芳给玉米传了话,玉米那头没有一点动静

王连方猜得出,玉米这丫头心气旺得很,有他这样的老子,她对做官人家的男人肯定

放心。后来还是彭家庄的彭支书说话了,他们村子里的箍桶匠家有个小三子。王连方

听到"箍桶匠"、"小三子"再也没有接话,不会是什么人高马大的人家。彭支书解释说

"就是前年验上飞行员的那个。全县才四个。"王连方咬紧了下嘴唇,"嘶"了一声。这

来不同寻常了。要是有一个飞行员做女婿,他王连方也等于上过一回天了,他王连方

便撒一泡尿其实就是一天的雨了。王连方马上把玉米的相片送到彭支书的手上,彭支

接过照片,说:"是个美人嘛。"王连方说:"要说最标致,还要数老三。"鼓支书默无

息地笑了,说:"老三还太小。"
箍桶匠家的小三子把信回到彭支书那边去了。
这封信连同他的相片经过王连方、施桂芳的手,最后压在了玉米的枕头底下。小伙子

彭国梁,在名字上面就已经胜了一筹,因为他是飞行员,所以他用"国家的栋梁"做名

,并不显得假太空,反而有了名副其实的一面,顶着天,又立着地,听上去很不一般


从照片上看,彭国梁的长相不好。瘦,有些老相,滑边眼,眯眯的,眼皮还厚,看不

他的眼睛有什么本领,居然在天上还认得回家的路。嘴唇是紧抿的,因为过于努力,

而把门牙前倾这个毛病突现出来了,尽管是正面像,还是能看出拱嘴。然而,彭国梁
穿
着飞行服,相片又是在机场上拍摄的,画面上便有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英武。彭国梁的

旁有一架银鹰,也就是飞机,衬托在那儿,相当容易激活人的想象力。
玉米的心思跨过了彭国梁长相上的不足,心气已经去了大半,自卑了,无端端地自惭

秽。说到底人家是一个上天入地的人哪。
玉米恨不得一口就把这门亲事定下来。彭国梁在信封上写了一个详细到最小单位的地

,意思已经很明确了。玉米知道,她的终身大事现在完全取决于自己的回信了。这件

相当大,不能有半点马虎。玉米原计划到镇上再拍几张相片的,想了一想,彭国梁肯

彭支书回信,说明他对自己的长相已经满意了,没有必要节外生枝。现在的问题就是

本身了。彭国梁的信写得相当含混,口气虽然大,好像自己也不太有底。他只是强调

己"对家乡很有感情",然后强调他在飞机上"恨不得飞到家乡,看看家乡的人民",最

骨的一句话也只是表扬了"彭叔叔",说"彭叔叔看上的人",他"绝对信得过",但是,

底没有把话挑破了,更没有完完全全地落实到玉米的身上。所以是不能一上来就由玉

挑破了的。
那样太贱。不过,一点不说更不行,彭国梁要是误解了麻烦反而大了,挽回的余地都

有。彭国梁近在眼前,毕竟远在天边。遥远的距离让玉米自豪,到底也是伤神的地方


玉米的信写得相当低调。玉米想来想去决定采取低调的办法。她简单地介绍了自己,

笔是那种适当的赞许。然而,笔锋一转,玉米说:"我一点点也比(配)不上(你)
。你
们在天上,天上的先(仙)女才比(配)得上。我没有先(仙)女好,没有先(仙)

好看。"玉米的话说得一点都不失体面。一个人说自己没有仙女好看,毕竟是应该的
。信
的最后玉米说:
"我现在天天看天上,白天看,晚上看。天上是老样子,白天只有太阳,夜里只有月
亮。
"信写到这儿已经相当抒情了,关键是玉米的胸中凭空涌起万般眷恋,结结实实的,
却又
空无一物,很韧,很折磨人。玉米望着自己的字,竟难以掩抑,无声地落泪了,心中

满了委屈。玉米想说的话其实不是这些,她多想让彭国梁知道,自己对这一门亲事是

么满意。要是有一个人能替自己说,把彭国梁全说明白了,让彭国梁知道她的心思,

就太好了。玉米封好信,寄了出去。玉米在寄信的时候多了一分心思,她留的是王家

小学的地址,"高素琴老师转"。信是寄出去了,玉米却活生生地瘦去了一圈。
有了儿子,王连方的内心松动多了。施桂芳他是不会再碰她的了,攒下来的力气都给

有庆家的。
要是细说起来,王连方在外面弄女人的历史复杂而又漫长。第一次是在施桂芳怀上玉

的时候。老婆怀孕对男人来说的确是一件伤脑筋的事。施桂芳刚刚嫁过来的那几十天

两个人都相当地贪,满脑子都是熄灯上床。可是问题立即来了,第二个月桂芳居然不

红了。怎么说好景不长久的呢。桂芳自豪得很,她平躺在床上,两只手护着肚子,拿

己特别地当人,说:"我这是坐上喜,就是的,我知道的,我肯定是坐上喜,就是的
。"
自豪归自豪,施桂芳并没有忘记给王连方颁布戒严令。施桂芳说:"从今天起,我们
不了
。"王连方在黑暗中板起了面孔。他还以为结了婚了就能够甩开膀子七仰八叉的,原
来不
是,结婚只是老婆怀孕。施桂芳把王连方的手拉过来,放到自己的肚子上去。王连方

声地叹了一口气,指头却活动得很,在施桂芳的肚子上蠕动。蠕动了几下,手指头全

起来了,忍不住往下面去。施桂芳抓住王连方的手,用力掐,是那种建功立业之后特

的放肆。王连方很急,却又找不到出路。这种急还不容易忍,你越忍它反而越是急,

墙的心思都有。王连方忍了十来天。他再也没有料到自己会有胆量做那样的事,他在

队部居然把女会计摁在了地上,扒开来,睡了。王连方睡她的时候肯定急红了眼了,

身都绷着力气,脑子里却一片空。相关的细节还是事后回忆起来的。王连方拿起了《

旗》杂志,开始回忆,后怕了。那是中午,他怎么突然起了这份心的?
一点过渡都没有。女会计大他十多岁,长他一个辈分,该喊她婶子呢。女会计从地上

起来,用搌布擦了擦自己,裤子提上来,系好,捋了捋头发,前前后后掸了掸,把搌

锁进了柜子,出去了。她的不动声色太没深没浅了。王连方怕的是出人命。一出人命

这个全公社最年轻的支书肯定当不成了。那天晚上王连方在村子里转到十一点钟,睁

了眼睛四处看,竖起了耳朵到处听。第二天他一大早就到大队部去了,把所有的屋梁

看了一遍,没有尸体挂在上面。
还是不放心。大队部陆续来了一些人,到了九点多钟,女会计进门了,一进门客客气

的,眼皮并不红肿。王连方的心到了这个时候才算放下了,发了一圈香烟,开始了说

。后来女会计走到了他的身边,递过一本账本,指头下面却压着一张纸条。小纸条说

"你出来,我有话说给你。"因为是写在纸上的,王连方听不出话里话外的语气,一点

歹都没有,刚刚放下来的心又一次提上去了,还咕咚咕咚的。王连方看着女会计出门

又隔着窗棂远远地看着女会计回家去了。王连方很不安。熬了十几分钟,很严肃地从

屉里取出《红旗》,摊开来,拉长了脸用指头敲了几下桌面,示意人们学习,出去了


王连方一个人来到了会计家。王连方作为男人的一生其实正是从走进会计家的那一刻

始的。作为一个男人,他还嫩。女会计辅导着他,指引着他。王连方进入了前所未有

好光景,他算什么结了婚的男人?这里头绪多了。王连方和女会计开始了斗争,这斗

是漫长的,艰苦卓绝的,你死我活的,危机四伏的,最后却又是起死回生的。王连方

速地成长了起来,女会计后来已经不能辅导了。她的脸色和声音都很惨。
王连方听到了身体内部的坍塌声、撕裂声。
在斗争中,王连方最主要的收获是锻炼了胆量。
他其实不需要害怕。怕什么呢?没有什么需要害怕的嘛。就算她们不愿意,说到底也

会怎么样。女会计在这个问题上倒是批评过王连方,女会计说:
"不要一上来就拉女人的裤子,就好像人家真的不肯了,"女会计晃动着王连方裆里的

西,看着它,批评它说,"你呀,你是谁呀?就算不肯,打狗也要看主人呢,不看僧
面看
佛面呢。"
长期和复杂的斗争不只是让王连方有了收获,还让王连方看到了意义。王连方到底不

于一般的人,是懂得意义和善于挖掘意义的。连自己都冒进,可见所有的新郎官都冒

了,他们不懂得斗争的深入性和持久性,不懂得所有的斗争都必须进行到底。
要是没有王连方,那些婆娘们这一辈子都要蒙在鼓里。
关于王连方的斗争历史,这里头还有一个外部因素不能不涉及。十几年来,王连方的

婆施桂芳一直在怀孕,她一怀孕王连方只能"不了"。施桂芳动不动就要站在一棵树的

面,一手扶着树干,一手捂着腹部,把她不知好歹的干呕声传遍了全村。施桂芳十几

都这样,王连方听都听烦了。施桂芳呕得很丑,她干呕的声音是那样的空洞,没有观

,咋咋呼呼,肆无忌惮,每一次都那样,所以有了八股腔。
这是王连方极其不喜欢的。她的任务是赶紧生下一个儿子,又生不出来。光喊不干,

他娘的淡。王连方不喜欢听施桂芳的干呕,她一呕王连方就要批评她:"又来作报告
了。
"
王连方虽然在家里"不了",但是并没有迷失了斗争的大方向。在这个问题上施桂芳倒

个明白人,其他的女人有时候反而不明白了。她们要么太拿自己当回事,要么太忸怩

王裕贵的老婆就是一个例子。王连方一共才睡了裕贵家的两回,裕贵家的忸怩了,还

泪鼻涕的一把。裕贵家的光着屁股,捂着两只早就被人摸过的奶子,说:"支书,你
都睡
过了,你就省省,给我们家裕贵留一点吧。"王连方笑了。她的理论很怪,这是能省
下来
的么?再说了,你那两只奶子有什么捂头?过门前的奶子是金奶子,过了门的奶子是

奶子,喂过奶的奶子是狗奶子。
她还把她的两只狗奶子当做金疙瘩,紧紧地捂在胳膊弯里。很不好。王连方虎下了脸

,说:"随你,反正每年都有新娘嫁过来。"这个女人不行。后来连裕贵想睡她她都不

,气得裕贵老是揍她。深更半夜的,老是在床上被裕贵揍得鬼叫。王连方不会再管她

。她还想留一点给裕贵,看起来她什么也没有留。
十几年过去了,眼下的王家庄最得王连方欢心的还是有庆家的。除了把握村子里阶级

面的问题,王连方其余的心思全扑在有庆家的身上。十几年了,王连方这一回算是遇

真菩萨了。有庆家的上床之后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块骨头,软塌塌地就会放电。王连方

一回绝对遇上真菩萨了。一九七一年的春天,王连方的好事有点像老母猪下崽,一个


着一个来。先是儿子落了地,后是玉米有了婆家,现在,又有了有庆家的这么一台发

机。
彭国梁回信了。信寄到了王家庄小学,经过高素琴,千里迢迢转到了玉米的手上。玉

接到回信的时候正在学校那边的码头上洗尿布。玉米以往洗尿布都是在自家的码头,

在不同,女孩子的心里一旦有了事,做任何事情都喜欢舍近求远了。玉米弯着身子,

着那些尿布片。每一片尿布都软软的。
很苍白,看上去忧心忡忡。玉米的手上在忙,心里想的其实还是彭国梁的回信。她一

在推测,彭国梁到底会在信上和她说些什么呢?玉米推测不出来。
这是让玉米分外伤怀的地方,说到底命运捏在人家的手上,你永远不知道人家究竟会

什么。
高素琴后来过来了,她来汰衣裳。高素琴把木桶支在自己的胯部,顺着码头的石阶一

一级地往下走。她的步子很慢,有股子天知地知的派头。玉米一见到高老师便是一阵

慌,好像高老师捏着她的什么把柄了。高素琴俯视着玉米,只是笑。玉米看见高素琴

笑脸,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事。但是高老师光是笑,并不说什么。这一来还是什么事

没有了,相当地惆怅人。玉米也只能赔着笑,还能怎样呢。要是说起来,高老师是玉

最为佩服的一个人了。高老师能说普通话,她在阅读课文的时候,能把教室弄得像一

很大的收音机,她就呆在收音机里头,把普通话一句一句播送到窗户外面。她还能在

板上进行四则混合运算。玉米曾亲眼看见高老师把很长的题目写在黑板上,中间夹杂

许多加、减、乘、除的标记,还有圆括号和方括号。高老师一个步骤一个步骤的,一

写了七八个等于,结果出来了,是"犗"。三姑奶奶说:"高老师怎么教这个东西,忙
了半
天,屁都没有。"玉米说:"怎么没有呢,不是零嘛。"三姑奶奶说:"你倒说说,零是

少?"玉米说:
"零还是有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高老师现在就蹲在玉米的身边,微笑着,脸上的

纹像一个又一个圆括号和方括号。玉米吃不准高老师的心里在怎样地加、减、乘、除

结果会不会也是"犗"呢?
高老师终于说话了。高老师说:"玉米,你怎么这么沉得住气?"玉米一听这话心都快

出嗓子了。
玉米故意装着没有听懂,咽了一口,说:"沉什么气?"高老师微笑着从水里提起衣裳

直起身子,甩了甩手,把大拇指和食指伸进口袋里,捏住一样东西,慢慢拽出来。是

封信。玉米的脸吓得脱去了颜色。
高老师说:"我们家小二子不懂事,都拆开了---我可是一个字都没敢看。"高素琴把
信递
到玉米的面前,信封的确是拆开了。玉米又是惊,又是羞,又是怒。更不知道说什么

。玉米在大腿上一正一反擦了两遍手,接过来,十个指头像长上了羽毛,不停地扑棱

这样的惊喜实在是难以自禁的。但是,这封宝贵的信到底被人拆开了,玉米在惊喜的

时又涌上了一阵彻骨的遗憾。
玉米走上岸,背过身去,一遍又一遍地读彭国梁的信。彭国梁称玉米"王玉米同志",

个称呼太过正规、太过高尚了,玉米其实是不敢当的。玉米第一次被人正经八百地称

"同志",内心涌起了一股难言的自爱,都近乎神圣了。玉米一看到"同志"这两个字已

喘息了,胸脯顶着前襟,不停地往外鼓。彭国梁后来介绍了他的使命,他的使命就是

卫祖国的蓝天,专门和帝修反做斗争。玉米读到这儿已经站不稳了,幸福得近乎崩溃

天一直在天上,太远了,其实和玉米没有半点关系。现在不同了,"天"和玉米捆绑起

了,成了她的一个部分,在她的心里,蓝蓝的,还越拉越长,越拉越远。她玉米都已

和蓝蓝的天空合在一起了。最让玉米感到震撼的还是"和帝修反做斗争"这句话,轻描

写的,却又气壮如牛。帝、修、反,这可不是一般的地主富农,它太遥远、太厉害、

高级了,它既在明处,却又深不见底,可以说神秘莫测,你反而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哪

了。
你听一听,那可是帝、修、反哪!如果没有飞机,就算你顿顿大鱼大肉你也看不见他

在哪儿。
彭国梁的信几乎全是理想和誓言,决心与仇恨。
到了结尾的部分,彭国梁突然问:你愿意和我一起,手拉手,和帝修反做斗争吗?玉

好像遭到了一记闷棍,被这记闷棍打傻了。神圣感没有了,一点一点滋长起来的却是

女情长。开始还点点滴滴的,一下子已经汹涌澎湃了。"手拉手",这三个字真的是一

棍子,是一根擀面杖,玉米每读一遍都要从她松软的身子上碾过一遍。玉米的身子几

铺开来,十分被动却又十分心甘情愿地越来越轻、越来越薄。
玉米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面色苍白,扶在树干上吃力地喘息。彭国梁终于把话挑破

。这门亲事算是定下来了。玉米流出了热泪。玉米用冰凉的巴掌把滚烫的泪水往两只

朵的方向抹。但是抹不干。玉米泪如泉涌。抹干一片立即又潮湿了一片。后来玉米索

不抹了,她知道抹不完的。玉米干脆蹲下身去,把脸埋在肘弯里头,全心全意地往伤

里头哭。
高素琴早就汰好衣裳了。她依旧把木桶架在胯部,站在玉米的身后。高素琴说:"玉
米,
差不多了,你看看你。"高素琴说完这句话,向河边努了努嘴,说,"玉米,你看看,

的木桶都漂到哪里去了。"玉米站起来,木桶已经顺水漂出去十几丈远了。玉米看见
了,
但是视而不见,只是僵在那儿。高素琴说:"快下去追呀,晚了坐飞机都追不上了。
"玉
米还过神来了,跑到水边,顺着风和波浪的方向追逐而去。
当天晚上玉米的亲事在村子里传开了。人们在私下里说的全是这件事。玉米"找了"一

飞行员,专门和帝修反做斗争的。玉米这样的姑娘能找到一个好婆家,村子里的人是

思想准备的,但是,"那个人"是飞行员,还是大大超出了人们的预料。这天晚上,每

个姑娘和每一个小伙的脑子里都有了一架飞机,只有巴掌那么大,在遥远的高空,闪

发亮,屁股后面还拖了一条长长的气尾巴。这件事太惊人了。只有飞机才能在蓝天上

翔,你换一只老母猪试试?要不换一头老公牛试试?一只老母猪或一头老公牛无论如

也不能冲上云霄,变得只有巴掌那么大的。想都没法想。那架飞机不仅改变了玉米,

定也改变了王连方。王连方过去很有势力,说到底只管着地上。现在,天上的事也归

连方管了。
王连方公社里有人,县里头有人,如今天上也有人了。人家是够得上的。
玉米的"那个人"在千里之外,这一来玉米的"恋爱"里头就有了千山万水,不同寻常了

这是玉米的恋爱特别感人至深的地方。他们开始通信。信件的来往和面对面的接触到

不同,既是深入细致的,同时又还是授受不亲的。一来一去使他们的关系笼罩了雅致

文化的色彩。不管怎么说,他们的恋爱是白纸黑字,一竖一横,一撇一捺的,这就更

人神往了。在大多数人的眼里,玉米的恋爱才更像恋爱,具有了示范性,却又无从模

。一句话,玉米的恋爱实在是不可企及。
人们错了。没有人知道玉米现在的心境。玉米真是苦极了。信件现在是玉米的必需,

时也成了玉米没日没夜的焦虑。它是玉米的病。玉米倒是读完初小的,如果村子里有

小、初中,玉米当然也会一直读下去。村子里没有。玉米将将就就只读了小学三年级

正经八百地识字只有两年。过了这么多年,玉米一般地看看还行,写起来特别地难了

谁知道恋爱不是光"谈",还是要"写"的呢。彭国梁一封一封地来,玉米当然要一封一

地回。这就难上加难了。玉米是一个多么内向的姑娘,内向的姑娘实际上多长了一双

睛,专门是向内看的。向内看的眼睛能把自己的内心探照得一清二楚,所有的角落都

微不至。现在的问题是,玉米不能用写字的方式把自己表达在纸上。玉米不能。那么

的字不会写,玉米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词都是词不达意的。
又不好随便问人,这太急人了。玉米只有哭泣。要是彭国梁能在玉米的身边就好了,

使什么也不说,玉米会和他对视,用眼睛告诉他,用手指尖告诉他,甚至,用背影告

他。玉米现在不能,只能把想象当中见面的场面压回到内心。玉米压抑住自己。她的

腔柔情像满天的月光,铺满了院子,清清楚楚,玉米一伸手地上就会有手的影子。但

,玉米逮不住它们,抓一把,张开来还是五只指头。玉米不能把满天的月光装到信封

去。玉米悄悄偷来了玉叶的《新华字典》,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字典就在手头,玉米

不会用它。那些不会写的字全是水里的鱼,你知道它们就在水的下面,可哪一条也不

于你。这是怎样的费心与伤神。玉米敲着自己的头,字呢!
字呢?---我怎么就不会多写几个字的呢?写到无能为力的地方,玉米望着纸,望着
笔,
绝望了,一肚子的话慢慢变成了一脸的泪。她把双手合在胸前,说:
"老天爷,可怜可怜我,你可怜可怜我吧!"玉米抱起了王红兵,出去转几圈。家里是

能呆的。一呆在家里她总是忍不住在心里"写信",玉米恍惚得很,无力得很。"恋爱
"到
底是个什么东西?
玉米想不出头绪。剩下来的只能是在心里头和他说话了,可是,说得再好,又不能写

信上去,反而堵着自己,叫人分外难过。玉米越发不知道怎样好了。
玉米就觉得愁得慌,急得慌,堵得慌,累得慌。好在玉米有不同一般的定力,并没有

外人面前流露过什么,人却是一天比一天瘦了。

玉米抱着王红兵来到了张如俊的家门口。如俊家的去年刚生了孩子,又是男孩,所以

玉米相当地谈得来。如俊家的长得很不好,眼睛上头又有毛病,做支书的父亲是不会

上她的。这一点玉米有把握。一个女人和父亲有没有事,什么时候有的事,逃不出玉

的眼睛。如果哪个女人一见到玉米突然客气起来了,反而提醒了玉米,玉米会格外地

惕。那样的客气玉米见多了,既心虚,又巴结,既热情周到,又魂不附体。一边客气

要一边捋头发,做出很热的样子。关键还是眼珠子,会一下子活络起来,什么都想看

什么都不敢看,带着母老鼠的鼠相。玉米想,那你就客气吧,不打自招的下三滥!再

气你还是一个骚货加贱货。对那些骚货加贱货玉米绝不会给半点好脸的。说起来真是

笑,玉米越是不给她们好脸她们越是客气,你越客气玉米越是不肯给你好脸。你不配

一个臭婊子。长得好看的女人没有一个好东西,王连方要不是在她们身上伤了元气,

妈不可能生那么多的丫头。玉秀长得那么漂亮,虽说是嫡亲的姊妹,将来的裤带子也

不紧。人家如俊家的不一样,虽说长得差了点,可是周正,一举一动都是女人样,做

么事都得体大方,眼珠子从来不躲躲藏藏的,人又不笨,玉米才和她谈得来。玉米对

俊家的特别好还有另外的一层,如俊不姓王,姓张。王家村只有两个姓,一个王姓,

个张姓。玉米听爷爷说起过一次,王家和张家一直仇恨,打过好几回,都死过人。王

方有一次在家里和几个村干部喝酒,说起姓张的,王连方把桌子都拍了。王连方说:
"不
是两个姓的问题,是两个阶级的问题。"当时玉米就在厨房里烧火,听得清清楚楚。
姓王
的和姓张的眼下并没有什么大的动静,风平浪静的,看不出什么,但是,毕竟死过人

可见不是一般的鸡毛蒜皮。
死去的人总归是仇恨,进了土,会再一次长出仇恨来。表面上再风平浪静,再和风细

,再一个劲地对着姓王的喊"支书",姓张的肯定有一股凶猛的劲道掩藏在深处。现在

不见,不等于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要是都能看见,人就不是人了,那是猪狗。所以玉

平时对姓王的只是一般地招呼,而到了姓张的面前,玉米反而用"嫂子"和"大妈"称呼

们了。不是一家子,才要像一家子对待。
玉米抱着王红兵,站在张如俊的院子门口和如俊嫂子说话。如俊家的也抱着孩子,看

玉米过来了,把自己的孩子送进里屋,拿出了板凳,却把王红兵抱过去了。玉米不让

如俊家的说:"换换手,隔锅饭香呢。"玉米坐下了,向远处的巷头睃了几眼。如俊家

看在眼里,知道玉米这些日子肯到她这边来,其实是看中了她家的地段,好等邮递员

信呢。如俊家的并不点破,一个劲地夸耀王红兵,千错万错,

夸孩子总是不错。扯了一会儿咸淡,如俊家的发现玉米直起了上身,目光从自己的头

送了出去。如俊家的知道有人过来了,低了头仔细地听,没听到自行车链条的滚动声

知道不是邮递员,放心了。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阵哄笑,如俊家的回过头,原来是几个

轻人过来了,他们把脑袋攒在一处,一边看着什么东西一边朝自己的这边来,样子很

奋,像看见了六碗八碟。慢慢来到了张如俊的家门口,小五子建国抬起了头,突然看

了玉米。小五子招了招手,说:
"玉米,你过来,彭国梁来信了。"玉米有些将信将疑,走到他们的面前。小五子一手

着信封,一手拿着信纸,高高兴兴地递到了玉米的面前。玉米看了一眼,上头全是彭

梁的笔迹。是自己的信。是彭国梁的信。玉米的血冲上了头顶,羞得不知道怎样才好

好像自己被扒光了,被游了好几趟的街。玉米突然大声说:"不要了!"小五子看了一

玉米的脸色,连忙把信叠好了,装进了信封,再用舌头舔了舔,封好了递过去。玉米

把又把小五子手上的信打在了地上,小五子捡起来,解释说:"是你的,不骗你,是
彭国
梁写给你的。"玉米抢过来,再一次扔在地上。玉米说:"你们一家都死光!"巷子里
僵持
住了。玉米平时不这样,人们从来没有发现玉米动过这么大的脾气。事态已经很严重

。麻子大叔一定听到巷子里的动静,挺了一只指头,走到小五子的面前,捡起信,对

小五子拉下了脸。麻子大叔厉声说:"唾沫怎么行?你看看,又炸口了!"麻子大叔用

头上的饭粒把信重新封好,递到玉米的面前,说:"玉米,这下好了。"玉米说:"他
们看
过了!"麻子大叔笑了,说:"你兴旺大哥也在部队上,他来信了我还请人念呢。"玉
米说
不出话了,只是抖。麻子大叔说。"再好的衣裳,上了身还是给人看。"麻子大叔说得

理,笑眯眯的,他一笑滚圆的麻子全成了椭圆的麻子。可是玉米的心碎了。高素琴老

拆过玉米的两封信,玉米关照过彭国梁,往后别再让高素琴转了。这有什么用?难怪

近一些人和自己说话总是怪声怪气的,一些话和信里的内容说得似是而非,玉米还以

自己多心了,看来不是。彭国梁的信总是全村先看了一遍,然后才轮到她玉米。别人

眼睛都长到玉米的肚脐眼上了,衣裳还有什么用?玉米小心掖着的秘密哪里还有一点

密!麻子大叔宽慰了玉米几句,回去了。玉米的脸上已经了无血色,而两道泪光却格

地亮,在阳光下面像两道长长的刀疤。如俊家的都看在眼里,一下子不知所措,害怕

。连忙侧过身去,莫名其妙地解上衣的纽扣,刚露出自己的奶子,一把把王红兵的小

摁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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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手把锄头,
步行骑水牛,
人在桥上过,
桥流水不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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